(十八)
山里面有什么让龙隐如此牵挂呢?他一直不敢面对的痛苦又是什么呢?听着他幽幽的叹息和沉重的脚步,我的心情始终无法轻松。正胡乱地猜测着,前方的树林里传出了一声凄厉的叫声:“啊,蛇,救命啊。”
听到救命声,龙隐停止了脚步,侧耳倾听了一会,忽然离地一两尺,嗖地一下向前疾飞而去。我一边惊叹龙隐的轻功实在了得,一边疾步如飞地紧随他的左右。
只喘息的功夫,龙隐已经来到了事发地点。只见他忽地收住脚步,却并未落地,就那样站在草尖上,静静地注视着眼前的情景:一条几个碗口粗的巨蟒正紧紧地缠绕着一个农夫模样的人,且越缠越紧。窒息中的农夫像摊肉泥一样,没有丝毫的反抗能力;另一个人则抱着血淋淋的小腿,在地上痛苦地打着滚,不时地发出“救命”的叫喊声。
尽管龙隐和我的动作都轻如细风,还是被巨蟒觉察到了。让我诧异的是,那巨蟒停止缠绕的同时,抬起头向我们这边看了一眼,只一眼之后,它放开了农夫,倏地将又粗又长的身体“一”字铺开,服服帖帖地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龙隐并不理睬巨蟒,瞬间飘到了“肉泥”身边,伸出手在他的鼻子下探了探,确定他没有生命危险之后,转身来到那个受伤的农夫前。龙隐蹲下身子,用中指在农夫的脚裸和大腿根处各点了一下,然后用手掌对着农夫的伤口处发功。也就眨眼的功夫,只见一股混浊粘稠的脓血,如同喷泉一样从农夫的伤口处涌了出来。随即,农夫痛苦地呻吟了一声,便失去了知觉。龙隐看了看眼前的两个农夫,又看了看巨蟒,目光里充满了慈悲。“你还不走,等着我惩罚你吗?”他的声音极轻极轻,给我的震撼却极重极重。
巨蟒抬起头看了看龙隐,再次服服帖帖地趴在地上。就在它抬起头的一霎那,我看到它那看似阴森的眼睛里竟是湿润的。“我知道你是为了引起我的注意才拦路伤人,可你违背了曾经答应我的不再伤人的诺言,所以我不会原谅你。一会儿,找条小蛇,留下一点毒液,你就可以走了。走得越远越好,不要让我再看到你。”说罢,龙隐向树林深处走去。
一会儿的功夫,当他回到农夫身边的时候,手里掐着一把野草。他抖落野草上的浮尘,把它们截成几段,双手的手掌用力一拧,便把它们揉成了草泥。“来吧”,龙隐伸出摊着草泥的手掌对巨蟒说,“只一点点就好。”
“咝咝”,巨蟒轻轻地叫了两声,好像生怕声音大了惊扰到谁一样。
巨蟒的声音刚落,两条小蛇爬到了龙隐的身边,我还没看明白是怎么回事,只见两条水柱样的东西射到龙隐的手上。龙隐再次用力一拧后,把草泥拍在了农夫的伤口上。
“现在,我要把他们两个带到山下,然后,我还会上来。我希望再上来时,你已经走得无影无踪。”龙隐轻轻地说,“你太让我失望了。既然当初答应我不再伤人,你就应该始终如一,哪怕遇到人们用柴刀砍你,你也只能选择逃走,绝不该以恶还恶。既然你兽性难改,既然你做不到不再伤人,就继续做野性难驯的你吧。”
说罢,龙隐一手提起一个人,将他们夹在腋下,起步向山下飞驰而去。
再次随龙隐来到山上的时候,暮色已浓,林木肃静。走在山路上,龙隐的脚步依然沉重,却已听不到他的长吁短叹,这让我的心情也舒缓了不少。可是,随着夜色越来越浓,龙隐的脚步越来越快,我的心情再一次紧张起来。看他的样子,似乎是在寻找什么,却又没有具体的目标。
当夜吞没了林木,只留下满山的阴影,当黑暗遮掩了黑暗中的一切,不用念力已经感应不到哪个是龙隐、哪个是树木时,一声悠远如天外之音的哀鸣,压倒了山上的风声、虫鸣以及所有的声音,也压住了我的心跳。
“父亲、母亲,二十年过去了,我终于等到师傅了,终于可以来找你们了,你们在哪啊?”这声音太凄惨、太伤悲,太锋利,直刺得我无法呼吸。
二十年啊!龙隐这个孩子,用了整整二十年的坚守才等到我的醒悟,这让我这颗苍老的心,怎么承受得了!我好想冲上前去,紧紧地抱住我挚爱的徒儿,好想告诉他,师傅让他等得太苦了,师傅对不起他。可是,我不能这样做,我不能让个人的悲喜阻断了最初的计划。我必须压住伤悲,我必须忘记我是他的师傅,只当自己是一个忠实的随从和隐形的护卫。
“二十年前至今,我没有食言,没有违背祖父和父亲的教诲,没有为自己的心情寻找任何出口,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过我的坚守,我也没有任何朋友。”龙隐的悲泣声再次响起,周边树上的叶子纷纷落下,我的泪水也滚滚而下。“母亲,当年,您临走时说过的,只有等到了师傅,才可以到山上寻找你们的坟茔。您还说,只有等到了师傅,才能找到你们的坟茔。可是,为什么,我等到了师傅,却找不到你们?”
听龙隐这样说,我确信,他的祖父、他的父亲和他的母亲,绝非俗常之人。他们的信,他们的仁,他们的礼,他们的义,他们的德,不但远远地超出了五福法的内涵,而且超越了世俗,超越了尘世。他们对龙隐的要求,看似绝情,实则情关五福法,情关自然,情关众生。我不能让这样德者的后代,因了见不到他们的坟茔而痛苦不绝。想到这里,我暗暗运用能量,在不远处堆起了四座简单的坟墓,又分别在坟墓前立了墓碑,墓碑上分别刻着“龙隐之祖父”、“龙隐之祖母”、“龙隐之父”、“龙隐之母”,然后,我又运动能量,使得坟墓上空打了几个耀眼的闪电。
闪电之下,龙隐霍地发现了坟墓,猛地跪倒在地,一边爬向坟墓,一边哭中夹带着笑、笑中夹带着哭地说道:“我终于找到你们了,我终于找到你们了。我终于可以像父亲说的那样,用积攒的泪水为你们洗刷墓碑,把内心的孤独讲给你们听。”
天哪!我德弘真是罪孽深重!竟用半生的糊涂,铸成了龙隐深切的痛。看着龙隐悲喜交加的样子,我禁不住老泪纵横。
(十九)
“德弘,你想在同一个道理上,醒悟两次,是吗?”不知道流了多久的泪,老者的声音喝醒我时,天空已经泛白。
“是啊,我不能在同一件事上,犯两次同样的错误。”我一边运动能量抹平了坟墓,一边回应老者的信息,“我知道错了。不论是龙隐还是我,该走过的,必须走过。”
“师傅,是您吗?”不等我走出羞惭,龙隐的声音打破了黎明前的沉寂,“师傅,我知道的,为了让我一心一意地助您弘法,为了断掉我的俗尘杂念,从祖父祖母到父亲母亲,谁也没有留下坟茔。感谢师傅暗中相帮,让我了却了这桩心愿。”说罢,龙隐大踏步地向山下走去,径直回到了五福院。我连忙赶在他之前回到福室,并在他之前醒来。
龙隐起床的时候,我正在洒扫庭院。他接过我手中的扫把,傻乎乎地笑着问:“师傅,您知道您是神仙吗?”
我愣了一下,打趣道:“前几天你还不相信这世上有神仙呢,这会儿,你把师傅变成神仙了?”
龙隐还是傻乎乎地笑,自言自语地说:“这世上的事儿,妙着呢。只要我们愿意,还真就没有什么做不到的事儿。”
龙隐的话音没落,五福院的门外响起了一阵嘈杂声。紧接着,几个人用门板抬着个浑身是血的人,一边大喊着“师傅救命”,一边一溜儿小跑地进了五福院。
我和龙隐齐刷刷地迎了过去,待看清门板上的人时,龙隐惊愕地看了我一眼,然后不慌不忙地用中指在伤者的脚踝和大腿根处各点了一下,一边吩咐人们放下门板,一边像刚才神游时那样,用手掌对着农夫的伤口处发功。当一股脓血从伤口处喷出之后,他一转身跑进了福室。不一会儿,捧着一帖膏药回到了庭院里,“啪”地一下,把膏药拍在了伤者的腿上。
“神了,和我昨晚梦中的情形完全一样。龙隐师傅原来是个神医啊?以后我们这些穷人可有救了。”那个受伤的人轻轻地抚了下伤口的部位,兴奋地说,“昨天晚上我梦到自己在山上被巨蟒咬伤了,多亏龙隐师傅救了我。今天早晨,我怀着好奇心上了山,原本打算捉到那条巨蟒,没想到真就被蛇咬伤了。”
听了受伤者的话,我明白了,龙隐已经顿悟。他的德行、定性和智慧都已达到了一定的程度,他自身的能量足以支撑他独立地在时间里穿行;他的智慧使得他能够在神游时顿悟,从而学习到各种本领;他的德行和定性又将辅助他在生活中灵活运用所学所知。《五福经》中,曾细致地描述过几位顿悟的五福,他们有的成了医治百病的医生;有的成了无所不知的学士;还有的不见身影,往来如风,时常给人们传输来自未来的信息。
想起《五福经》中对顿悟者的描述,我轻轻地叹了口气。我知道,我们这个世界,将要面临越来越多的灾难,并将在灾难的进行中一步一步走向末日。顿悟者的积极作用是,救世人于苦难当中,帮助人们度过一个又一个不可预知的灭顶之灾;顿悟者的消极作用是,让越来越多的人如寄生虫一样,遇事不努力,只等着他人的救赎;顿悟的“节外生枝”是,很多庸人沉迷于向往顿悟的痴狂中,不学无术却要夸夸其谈,无德无智却要自欺欺人;还有最可怕的一点,那就是,世人渐渐失去了辨别黑白是非的能力,时常把披着羊皮的狼高高地供奉起来,却给绵羊披上狼皮,祈望以恶扼恶。
这时,龙隐已送走了众人,静静地立在我的面前。“你有话要说吗?”我问。
龙隐摇了摇头,答道:“我觉得,这样的时候,所有的话都有可能成为症结。与其这样,不如竭尽全力多做一些有益的事。”
“嗯,医病,医心,医德。这些事,有劳你了。大多数人的使命是由始至终,我们的使命却是由终至始。”我说,“该是我们各司其职的时候了。”
龙隐愣了一下,幽幽地说:“虽然,我还不能明确什么是由终至始,但我想,我不会辜负师傅的教诲,不会辜负世人的期望。”
我微微地点头,轻轻地问:“你是谁?”
“谢师傅点解。从现在起,我会清楚地记住每一件意义重大的事。待终去始初之时,彰彰于世人。”龙隐郑重地回答。
好看!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12/7/19 12:17:47编辑过]
(二十)
我只想提醒龙隐,不论将来能力如何,地位如何,切不可忘本,不可忘了自己是谁;龙隐却想到了要记住那些意义重大的事件,并用自己的切身经历和体会,记录人世间的是是非非,以使后来人便于识别和区分。龙隐的回答远远地超出了我所期望的范畴,这让我在惊喜的同时,对人类的未来充满了希望。
见我不出声,龙隐笑了笑,顽皮地说:“师傅,有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我装作漫不经心地说:“你已经能够反哺师傅了,我们之间还有什么当讲不当讲之分吗?不论什么事,你想讲就讲;不想讲,我就不想听。”
龙隐笑嘻嘻地说:“只要当讲,就算师傅不想听,劳您一驾也不算罪过。”
看着眼前这个知天意、知地意、知人意的孩子,我已无须太多语言,只是抿着嘴笑。
龙隐止住了笑,一本正经地说:“师傅,我总觉得,前世,您就是我的师傅。您的模样、声音和举止习惯,我好像早就一清二楚。还有,早在您没有收我为徒之前,我就会时常想起一句话‘小龙,空间广阔,时间漫长,一路上切不可因贪而妄,因妄而误前程。’我确认,这句话,是您前世教导我的师训。”
龙隐的话让我大吃一惊。回想当初老者说的,“如果还有机会见面,如果你还能见到小龙,那么今天他为你所做的一切,也就有几分值得了”;回想在全福园给徒儿取了‘龙隐’的名字后,他反复地嘀咕:“这世上,哪有神仙,哪有神兽,师傅您真是童心不泯”;回想起龙隐带人上山去接我,看到龙头拐杖后的表现;回想起那天下山后,龙隐让我先回五福院时,他的眼睛里闪过的那丝莫名的冷静和那抹莫名的忧伤;回想起老者拿着龙头拐杖时的那份珍爱和不舍,我连连震惊,又连连醒豁。
从小龙到龙隐,这之间走过了多少空间?又走过了多少时间?在这期间,小龙走过了多少凶险又抵制了多少诱惑?最让我震惊的是,一路走过来,小龙竟牢牢记着老者的教诲,并把我——他此行帮助的对象,臆想成他前世的师傅。这需要怎样的责任心?需要多大的定性?又是何等的忘我?还有老者,能对一把龙头拐杖爱不释手,他对小龙该是怎样的疼爱?为了救助世人,他派小龙冒着危险前来帮我,这又是怎样的慈悲胸怀?
“师傅,我这也是妄念吗?”龙隐见我久不开口,小心翼翼地问。
“龙隐,我不是你前世的师傅,但我知道他是谁,‘小龙,空间广阔,时间漫长,一路上切不可因贪而妄,因妄而误前程。’这句话,是他说的。”我认真地说,“相比之下,你师傅为我师,你亦当为我师。我要向你们学习的东西,太多了。”
“师傅切不可这样说,能做您的徒儿,已是万幸之幸。师傅极少说教于我,我却时刻都能从师傅的身上汲取动力和智慧。谁是我前世的师傅,谁说了那句话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没有违背师傅的教诲,更为重要的是,此时此刻您是我的恩师,我将在您的教诲下,配合您完成这项重大的任务。”龙隐一边深施五福礼,一边急切地说。
看着龙隐,想着小龙,我百感交集,禁不住说道:“孩子,你说得对。过去的事情,不必执著孰是孰非,只要记住关乎大局的内容;当下的事情,不必执著孰主孰次,只要齐心协力所向一致;未来的事情,关乎世人的何去何从。所以,纵使有一天我不再是我,你也要竭尽全力努力到最后。”
龙隐满眼惊愕地看着我,半天吐出了一句:“师傅,永远是师傅。”
我不想让龙隐伤感下去,连忙转换了话题。我想:既然龙隐知道了自己是谁,那就应该让他明白从小龙到龙隐的来龙去脉,让他知道在此之前,他走过的是怎样的时空,在此之后,我们将走向怎样的时空。
龙隐静静地听我讲完他从小龙到龙隐的缘由之后,若有所思地问了我好多问题。比如,既然末世已至,末日不远,引渡世人的任务迫在眉睫,为什么老者师傅不让他直接留下来帮我,而是让他以无名士的身份守护全福园,在全福园里等待我的醒悟?既然我们要共同努力完成引渡世人的重任,为什么不直接联手,反倒要费尽周折,以致两个人相见了却彼此不相认?既然老者师傅具有无穷的能量,为什么不直接引渡世人?为什么不直接加持能量给世人?既然世人混沌不醒,为什么老者师傅不以神仙的身份停驻于世间来弘法,让世人真切地感受到学习五福法的好处和修得圆满的必要性?还有,小龙刚刚离开几天的功夫,可他已经在世间活了四十来年,这时间上的落差,是怎么回事呢?这所有的矛盾,是执著渡人的形式?还是另有原由?
龙隐的这些问题,让我明白了一个重要的问题,那就是:一个人,不论他的修为有多好,不论他的德行有多高,也不论他的能量有多强,一旦他忽略了在现实中不懈努力的重要性、看重了坐享其成的便利性,一旦他的精神不能超脱尘世的俗杂,他所具有的优势也就如同沙雕一般,稍遇风浪就会坍塌流泻,消散全无。
既然如此,我且带着龙隐,溯一下“龙之所隐”的缘由,再回顾一下那一路上的种种际遇,待龙隐能够超离俗世、立意高远之时,再重新回到此时此刻。相信那个时候,龙隐会是真正的龙隐,德弘也是真正的德弘。
《溯源》第一卷第一辑已经更完了。
想问问大家还喜欢吗?
没什么人看的话我就不再更下去了。
谢谢!
到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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