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的真好。谢谢楼主
我们毕竟还是没有去看蓉儿。我们问大人蓉儿在哪里拍戏,大家都不知道。大部分时间蓉儿都在外景地,好像也不回来。难得回来的时候总是很累,有一不得不说起次她妈给她准备热水洗澡。那时候一栋楼有一个浴缸,老式的带脚的那种,站在光亮的浴室地板上,像一块橱窗里的奶油蛋糕,别致诱人,说不出的孤傲。浴室地板也很讲究,马赛克的,还用不同的颜色拼出六角形的花,浴缸的地板上就是朵朵小花绽开,如果穿着浴袍、在薰衣草的香味中踩着花朵,踏到满是热水和泡泡的浴缸里,应该很浪漫的,应该在我们住进去之前,那些妻室或者偏房的生活是很惬意慵懒的。
然而到了我们那会儿就不浪漫了,因为没有淋浴,只能洗盆浴,然而盆浴也没有热水龙头,只能自己烧热水。浴缸在二楼半,要洗澡的话,得在一楼的厨房烧热水,一个水壶一个锅,然后走过旋转楼梯再啪嗒啪嗒的走上半楼, 把热水倒进去 ,再赶紧到楼下烧新的,如此折腾三次,大概水才够洗澡。据说当时蓉儿的妈烧了一锅,兑了点冷水叫蓉儿先进去洗,她再去厨房继续烧热水。等到蓉儿的妈拿着第二锅到浴室的时候,发现蓉儿已经躺在浴缸的洗澡水里睡着了。
所以蓉儿很累,即使回家的时候,我们也不能去看她。到家都11点多了,隔天又要5点坐在她爸的自行车后面去片场,别说见我们,连睡觉的时间都不够。
尼娜想了想,一撅嘴,“给我一百块钱我也不去。”那时候一百块钱相当于现在的十万块了吧,反正在我们的小脑子里那个数字很大的。
“为什么?”我不解。
“我可不要不睡觉。我每天训练完了回家吃我妈做的菜,晚饭以后和我爸下会儿五子棋再看会儿电视,然后美美地睡一觉,最开心了。”
我点头,“我也不想去拍戏,不想去外景地。几天不回家我要想家里的。”
“不过我妈妈说你吃饭筷子拿的远,以后要离家里远的。”
“那我就拿的近一点,哪里也不去,我们一直当邻居,直到长大,我给你当伴娘好不啦?”
“好的呀。那说好了,拉勾。”她伸出小手指。
我也伸出,两个人用力地勾了一下,又摇晃着手臂证明这个勾不会脱开,然后开心地笑了。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过去了,对于小孩子来说,永远不会有无聊,也不会有烦恼,每天都是嘻嘻哈哈地度过。小步家里串别针总算告一段落,她开心地解下袖套,说有更多的时间跟我们一起玩了。我和尼娜开心地拉着她到隔壁的糖果店买了三个泡泡糖,一路吹着大泡泡,说说笑笑地绕着整条马路走了一圈,比谁的泡泡吹的大。那个三分钱的泡泡糖还真的纯粹就是为了吹泡泡而制造的,甜味嚼掉以后就纯粹像嚼橡皮了。开始我们都只吃了半条,后来为了庆祝小步的自由,我们把各自剩下的半条也都吃了,吹的泡泡跟气球一样大。一面吹一面还相互比较,看谁的最大。尼娜吹的泡泡比脸还大,惊的我和小步都嘬了一口,把自己的泡泡嚼回嘴里,看着她巨大的泡泡,粉红色的,越来越淡,泡泡却是把她的脸都遮起来了。噗的一声,泡泡爆了,懒懒搭搭的落到她的脸上,我们笑作一团。
“小步,你以后可以跟我们一起玩了是伐?”尼娜一面拾掇脸上的橡皮,一面说。
“应该是吧,反正最近是不用串别针了。我阿嬢在问隔壁福利工厂有没有多的蛤蜊要刷,不过工厂说现在还没有。”
“刷蛤蜊?”
“就是蛤蜊壳要刷干净刷亮,然后厂里就可以往里面放蛤蜊油。”小步道,“我也不知道怎么做,是听大人说的。”
“你们家为什么总是吃完晚饭干活?我们家吃完饭就一起看电视了。”尼娜有些不解。
“我阿嬢去年退休了,叔叔顶替不上去,所以只能经常找点串别针的活儿。”小步道。
我和尼娜似懂非懂地点头。我们只是很模糊地知道,有时候一个家里年纪大的人退休了,年轻的可以接替着做同样的工作,那叫顶替。但是也不是每个单位的工作都可以顶替的,比如桥来妈,退休了就发一个奖状,然后单位里的人到我们弄堂里来敲锣打鼓,往门上贴了“光荣退休”,还发了糖,热闹得跟结婚似的,但是也没见着桥来可以去顶替,他是先分配到新华书店,调动来调动去,正好图书馆多了个空缺,才把他那块不起眼的小砖头填进去的。阿昆叔叔的工作,据说是顶替的。小步的叔叔既没有分配到工作,又不能顶替,所以也不知道能干什么。
我们搞不清楚,也没空去搞清楚。小孩在童年世界的时候,从来不给自己添烦恼。我们可以把那个复杂的成人世界置之脑后,总觉得哪个仙女的仙女棒一挥,坏人都会消失,好人都会成双成对。在10岁的我们的眼里,世界如此之简单,因为我们根本不知道那些很多年以后我们才逐渐明白的道理,比如钱的诱惑、自我实现的困惑、爱情的不公平。
正因为我们缺乏对世界的认识和判断,使得我们别无羁绊地徜徉在时间里,毫无压力,毫无畏惧,毫无纷扰。说童年都是快乐的,那是因为我们没有面对大千世界的生存压力或者竞争压力。小时候最渴望的事情是长大,然而真的长大以后,环顾四周,却又开始怀念起不谙世事的童年。
海晨哥哥有一天和几个男生被体育老师叫过去,说要去游泳早训练,早上6点钟到学校旁边的游泳池,一周三次,连续两周。一群半大的小孩子,也搞不懂什么,只知道既不是少年宫活动也不是兴趣小组,也不是校队,但是老师让练就练吧。其实当时是小孩给体校选拔。体校的体操类要从小练起的项目,其实早在我们1、2年纪的时候已经有人来选过了,看四肢、看关节、问家长身高,基本上能符合条件的小孩很少,就算一个学校选了一个去,大部分家长也是不舍得的,那时候开始都是独生子女了,哪里有人肯让孩子整天去做高难度高强度的训练,说不准给教练打骂。通常家长都婉言说,这个小孩子吃不了苦的,不要你们花了精力培养两年她又不肯继续了。所以送练体操的是极少的。然而到了3、4年级,体校就开始来选游泳的苗子了,小孩子们开始长身体,肌肉、爆发力都逐渐可以看出来了。体育老师把5年级的海晨哥哥塞进去了,跟一群4年级的小孩一起去游泳。他觉得海晨哥哥的身体素质太棒了,简直就是一个未来的冠军。海晨4年级的时候还没开始长个头,就是班级里中等靠前,一眼瞜过去给看漏了,没想到到了5年级一蹿个儿,四肢修长,爬杆、仰卧起坐、摸高,各项运动都是第一,不仅第一,还超过了校记录。这么好的苗子可不能给漏网了……体育老师心疼人才,所以在4年级的小孩里塞进了海晨哥哥。当然,也没跟他说明,就说你去游泳吧,带队,别走丢了。
结果游了一个星期,体校的老师就打架了,游泳队的和田径队的教练开始到学校抢人。事情是这样的,海晨哥哥因为寒暑假有时候会去部队玩,所以各种项目都锻炼过,游泳更是不在话下,憋气可以憋30秒,一个猛子扎下去,不用换气就到了泳池的那头。去体校的游泳池游,他也是尽量放慢速度跟大家一起游。游泳教练第一次就喜欢上他了,想着再挑个孩子,这一批就算结束了。哪知道第二个孩子还没挑出来,田径队的教练就横刀夺爱了。第二天游完泳,在换衣室里,有两个刚训练完的田径队男生在冲凉,开着玩笑,一个抓起另外一个放在凳子上的外套就跑掉了,边跑边甩着衣服说看你没外套怎么出去,另外一个去追,两个人噌一下就跑没影了。海晨哥哥旁边的男孩子低头一看急了,说那外套是他的,他们肯定是搞错了。海晨哥哥也着急了,照顾好几个四年级孩子是他的责任,衣服被拿掉了可怎么办好。他于是就冲了出去追两个田径队的。那两人本来是打闹,都撒丫子狂跑,海晨哥哥穿着拖鞋跟在后面追,结果追了半个田径场追上两人,把衣服要回来了。这下把田径场里面正在掐秒表的教练看呆了,这孩子跑的比高半个头的运动员都快,那还了得!于是立即去跟体育老师要人。游泳教练一听急了,这本来是我的人!于是也跑到体育老师那里去要人,争的不可开交。体育老师实在为难,谁也不想得罪,干脆就说你们去问海晨的家长吧,人家家长决定训练什么就训练什么。两个教练齐齐问,你住哪、家长是谁?
我回家的时候就看到田径教练拿着一袋桔子,一篮子鸡蛋,很认真的在跟我妈做思想工作。海晨哥哥说了他住哪个弄堂,而且说我妈是他的家长。所以田径教练一下班就直接冲过来了,几乎是在家门口堵我妈的,说你看,孩子加入体校,这些营养品都是日常,随便吃,这苗子不去练田径是犯罪啊。然后说,练田径出路多,跑步跳高跳远都可以练,不想练了还可以转体能技术兼备的项目,比如自行车、篮球、速滑溜冰,反正肯定不会浪费的。
我妈还是很犹豫的。她虽然很开通吧,但是毕竟也还是老师,相比之下总觉得学习更重要,去了体校学习就拉下了,不利于孩子的全面发展。然后问海晨哥哥自己怎么想的。海晨哥哥还是孩子一个,觉得被体校选上了,还是很跃跃欲试的。我妈就特别纠结了。怎么办?如果海晨真的先天条件好,能在体育竞技上面出成绩,现在不让他去,等于就是浪费了一个人才。如果现在去,训练不出来,那文化课也跟不上了。
“教练,我们再等等做决定好伐?”我妈说。其实她是想等海晨哥哥的爸爸回来再问他的意见,虽然海晨哥哥的爸爸通常没有意见,他一直觉得我妈的决定都是对的,在海晨哥哥的教育问题上一概都是听我妈的。田径教练一看急了,觉得如果不当场定下来,万一给游泳教练钻了空子,那就后悔都来不及了。于是立即说,这样吧,海晨的妈妈……
他那么开口一叫,我就看到一旁坐的海晨哥哥乐的噗哧一声笑出来了,不知道是觉得教练着急的样子很滑稽还是那个称呼很可乐,反正他笑的很开心。教练继续说,我们理解家长的顾虑,那反正现在先这样,海晨放学了去训练,不耽误学习,但是所有的待遇包括津贴和营养券全部照领,等到过了一个学期,让他自由决定,这样可以吗?
这下倒是的确把我妈说通了,反正平时放学以后海晨做完功课就在弄堂里跟我们一起疯玩,像头小马驹,有着用不完的精力。这点时间去训练,即使不出成绩,也是有助于长身体的。体校半日制的那种训练也有助于培养孩子的刻苦和严格要求自己。这个安排很合适。所以她答应了。田径教练欢天喜地。
临走的时候,教练为了表示感谢,还特地指了指站在门口的我,她体质太弱了,弄得到牛奶的话给她多喝点,平时要多锻炼。
我妈哪里不知道我体质弱,几乎每个月都要带我去一次医院看病,而且对于我这种身体不好、脾气却很倔的天性表示特别无奈,比如老师批评我,但是我觉得不服,就不肯认错,然后被罚站在风口里,回家就发烧了,等等,诸如此类,每隔几周发生一次。我不改,她也没办法,以至于我们旁边医院的急诊医生都认识我了。她当然也不是没想过让我多吃点增强抵抗力,但是肉可以买肉票,牛奶确是很难弄到的。每天早晨5点钟送牛奶的人打开信箱旁边牛奶瓶子箱、把空奶瓶拿出来放一瓶牛奶进去,整条弄堂大概只有两户人家可以享受。
也就是那次体校老师来过之后不久,我家居然有人来送牛奶了。一瓶乳白色的牛奶,上面用稻草扎着的盖子写着“上海乳品一厂”,留在了我们门口。打开那个油纸,里面还有一片厚厚的圆纸瓶盖,揭起,一层浓厚的奶油脂,舔一口,嘴里都是又浓又腻但是奶香醇厚的奶油,可以回味很久。
那是海晨哥哥拿了他体校的牛奶卡去给我订的。他说他体校里牛奶是水壶装的,随时都可以拿杯子去接一杯喝,根本不需要那个牛奶卡,所以留给我喝了。我还记得天气不太热的时候拿到牛奶,要拿个铝锅,倒半锅热水,然后把牛奶放进去热,热10分钟,拿出来咕咚咕咚喝了。然后再把牛奶瓶放到外面的箱子里。有时候热完了,我就拿着瓶子跑出去,抓住刷牙刷到一半的尼娜,两个人你一口我一口把牛奶喝了。找不到的时候就偷偷把牛奶藏在书包里,带到学校再给她。
海晨哥哥要去训练以前,我妈说要带他去买双新的跑鞋,白帆布的回力球鞋。然后看到我的鞋子因为脚在长,顶啊顶的已经出现了一个小洞,说干脆两个人一起去吧。我妈每次买鞋的时候,都会叫我们两个一起去,说免得多跑一次。其实鞋店呢,就在过了马路的隔壁马路上,转角处偌大一个店面,招牌赫然写着xx路鞋店,横匾,非常中规中矩的字体。所以我妈不肯多跑一次完全不是因为远,而是因为售货员的脸色实在不好看。
通常一进店,你得陪笑,看中一双鞋,低声下气地请售货员隔着柜台拿过来看一看。看的时候要当心,不能随便摸,只能拿在手里端详。如果不合意要换,售货员就开始不耐烦了,从你手中把鞋子连鞋带带鞋盒一起抢夺回去,就那么生生一拽,要通过那股力量让你感受到她内心的不满、愤懑和敌意。你再挑第二双的时候,通常会得到一个白眼,连同喝斥,“指的准一点,哪里?你眼睛斜的吗?”然后建议你去找眼科医生,或者让你找一张视力表先看看近视程度,诸如此类。如果你再想选第三双,那基本上是要把命搭进去的,售货员会骂娘,“吃饱了没事做了?到底要哪双?脑子不清爽买块豆腐去撞……”然而,你还得一面被骂一面唯唯诺诺,毕竟你是真的需要穿鞋,不值得为了怄气而甩手离去。
我们弄堂里做街道残疾人工厂的大学生脾气比较耿,不受那个气,有一次买鞋的时候拂手而去,不买了。一个夏天没凉鞋穿,就趿着个拖鞋到处跑,有次送货挤公交车把拖鞋挤掉了,只能踩了块硬板纸走回来。
那时候也不是一个售货员是那种态度,所有的售货员都那样。
后来长大以后读了经济学,发现其实社会主义最初的设想是资源的重新分配,以最大可能保证每个人可以获得同等的资源,比如生产工具、自然资源(石油,土地等)、教育机会。在封建社会贵族垄断了教育资源,平民无法获得知识,只能甘于摆布。在资本主义社会,寡头垄断了自然资源,比如石油公司就那么几家,地下开出来的石油都属于他们。其实想想是挺不合理的,明明是共有土地下的石油,怎么就成了少数几个人的资产了呢?所以资源平均分配就是要解决那些瓜分,让每个人都有同等的权利。那个想法初衷是好的,但是不知道是理解错误还是应用操作失误,在具体落实的过程中就变成了每个人应该获得同等的结果。那就相当于无论一个人干多干少,结果都是一样的。那么出于人类懒惰的本性,大多数人自然不愿意多干。
就比如鞋店的售货员,她没事可以坐在那里看报纸挖牙签呀,为什么要两双、三双地给你拿鞋子呢?你这不是自己去打扰人家、硬叫人家多干活吗?你不是活该找骂吗?当然,在后来比较激进的改革开放以后,人们不懒了,变着法子发家致富。然而因为社会结构和群体价值,又产生了一系列别的问题。而我们这代人,就成了社会变革和个人起伏的亲历者和见证者。很多故事在后面慢慢展开的叙说中会发生,很多人会变,未来以超出我们预计的方式迅速的翻动。
我妈不想找两次骂,就直接带了我和海晨哥哥我们两个一起去。进了店,站在离柜台不近的地方,我妈带着我们装模作样的抬头欣赏各种皮鞋,其实她眼角在瞄今天哪个售货员情绪比较好,或者哪个肯拿三次鞋都不骂娘的,然后悄悄的跟我说,“依依,嘴甜一点,去叫阿姨,那个不戴眼镜的、年轻一点的,像是新来的。“
我心里很不乐意。我觉得我妈的认识还停留在我五岁时候因为长得丑萌所以得到五斤小排的那件事情上,但是我现在9岁了,处在又丑又不可爱的地步,没准得到的也是白眼呢?所以我站在原地没动。倒是那个阿姨,看到我们以后,朝我和海晨哥哥招招手,“小朋友,来,过来。”我们愣愣地走过去以后,她对着海晨哥哥看了好一会儿,左看右看,然后就一脸羡慕地跟我妈说,“你儿子长的真好看,你真是好福气,要是我以后生孩子能长这么好看就好了。人家说,要生孩子的人看着漂亮的小孩子,生出来的孩子也会漂亮喏。”一面说,一面拿出5、6鞋盒,打开那个拦着售货员和顾客之间的那道木板,摊到地上让他穿着看看哪个合适。嘴里还不停地叨叨着,“你女儿就跟你儿子长的就不一样,比他差远了,是不是一个集中了优点、一个集中了缺点?“
我妈接不上话,在一旁尴尬地笑,瞟我一眼,怕我不开心。其实吗,我哪里会不开心,她喜欢海晨哥哥么最好了,以后谁买鞋子都得拉着海晨哥哥去,我用笑脸换小排、换鸡蛋、换跑鞋的任务终于可以告一段落了。
我毫不客气地对着柜台后面的鞋子瞎指了一气,好看的不好看的,合脚的不合脚的,全部都要穿一遍。
我平时哪有这个待遇。其中一双我真是每次路过鞋店都会看一眼,那个漂亮!不过大概因为太漂亮了,所以售货员通常不肯给顾客拿的,直接说没货、是样品,只能远观,不可近穿。然而现在,我居然可以拿在手里,还可以穿在脚上,简直无法想象…….我穿的时候,心都差点从胸口跳出来了,真个美啊,像公主一样,再加个花边裙子,就是花仙子啊!我想着,都快眩晕了。
售货员的眼光和注意力都在海晨哥哥身上,根本没有管我此时那种要飞起来的心情和恨不得直接穿了跑出去的迫切感。
“大小合适吗?”我妈问。
“大了一点。”我说。我妈听了,蹲下来摁了摁鞋子的头,嘟囔道,“大了两码。“
“我的脚会长大的。”我说。我妈想了想,“等你脚长大了,这个款式就不时髦了。”
也是,我心里面有点赞同。前几天,外国人阿福不知道哪里来的亲戚还是朋友,带了一双鞋子给他女儿,外国进口货,亮的跟油漆刷过一样,穿上去南京路走一圈,简直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一个人身上。过了两天,鞋子上的漂亮颜色掉了,破了一个口子,那层像油漆一样的东西卷起来了。阿福女儿拿去问弄堂口的阿三可不可以用胶水粘回去,阿三看了一眼,把那个洞抠了大了一点,“咦,里面好像还有颜色?”阿福女儿不信,拿过去自己抠,抠了个更大的口子,果然里面也是亮的像刷过漆一样。阿三的眼睛从老花眼镜的顶端透出来,眉毛拧成一个疙瘩,两个眼珠子斗鸡状看着阿福女儿。阿福女儿说,“你撕掉外面的那层吧。反正抠那么大了也穿不了,撕开看看叫里面是什么。”阿三用那双刚抹过机油还黑漆漆的手小心翼翼地开始撕,那层东西挺容易撕的,不到5分钟就撕完了,撕的干干净净,一点点边角料都不剩。阿三把鞋子拎起来,阿福女儿接过来一看,又像刚刷了漆一样亮堂,不过颜色不一样,本来是大红色,现在是亮黄色,阿福女儿想了想,用指甲轻轻在新漆上面抠了一下,里面是一层绿色。果然过了没几天,亮黄色掉了,又变成嫩绿色的鞋,一双鞋穿了几个月,各种颜色都换过了,用弄堂里的话,就是“台型扎的老节棍额”。
家里有外国亲戚的优势这个时候已经开始显示初倪。大家都说是阿福的亲生父母来找他了,阿福摇摇头,“伐是额”,是养父母的朋友送的,这个朋友以前领事馆里工作的,有时候会到外国去,每次去都带点新鲜的东西回来。
阿福的女儿给我们每个人发了一粒珍珠一样圆的糖,说,外面脆里面软,水果味。那糖长的太好看了,就是滴溜滚圆的,圆成一个完美,透明发光,放在手掌里像个珠宝,舍不得吃。阿福女儿自己往嘴里扔了一粒,嚼着,满嘴的香味。“外国的,”她说。
我们对“外国”有了最初的概念。
我妈说这款式以后说不定就不时髦了,我开始觉得有道理,但是仔细一想,我们家又没有外国亲戚,没人送油漆鞋,我又怎么可能找到比这鞋更好看的鞋呢?于是我拿在手里也不肯放下。我妈不肯买。我们僵持了一会儿。转眼就看到角落里有个人正在被售货员喝斥。“都已经第二双了,想想清爽,店又不是你家开的……”那个像树叶一样的人影没有作声,低下头。
“桥来舅舅,是你啊。”我叫了一声。桥来回头,脸已经有点涨红,微微笑了笑。桥来买皮鞋,可以算是新闻。弄堂里的人都知道桥来家里小,他基本没有任何新衣服新鞋子,没有地方放,也没有条件买。他在图书馆工作,一直都是的确凉衬衣加一个两用衫,一双布鞋穿了很多年。平时什么鞋店百货店,他从来不去的。至于他为什么今天出现在柜台前,大概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使得他不得不买双鞋吧。
看得出,桥来很想要那双最好看的皮鞋,但是和我不同,他没有海晨哥哥这个有力的武器作后盾,不能像我一样想要什么就能拿过来穿什么。不过怎么说呢,我们两个可能结局都是一样的,不能抱着自己喜欢的鞋回去。
桥来被我们一看,本来就腼腆白净的脸,涨的更红了,匆匆拿过售货员刚扔出来、还没穿的鞋子,轻轻说就这双了。售货员仿佛不甘心桥来这枚活靶子目前为止只被她骂了两次,一面扯过一本发票,一面又恨恨地道,“发票开好去付钱,不退不换,不要没事来寻开心。“
桥来不作声,低头到发布包里拿皮夹子。一紧张,他的图书管理员的证件就掉出来了,一个红色塑料皮的小本本,上面写着“xx区图书馆“,啪的掉在地上。
正蹲在地上给海晨哥哥看鞋子大小的那个新的售货员一眼看到了,抬头说,“你是区里图书馆的呀?我家里也有人在那里上班。要什么鞋子?我帮你拿。”
谢谢大家的鼓励和捧场,以及!谢谢大家的耐心,前段时间更新 有点慢,现在继续开始
楼主写的这些细节很好看啊,请慢慢的写下去。
旁边那个嫌弃和厌恶所有人的售货员,脸上根本挂不住了,一方面要维持原先的居高临下和颐指气使,一方面又按奈不住的要对新售货员的做法表示惊诧和好奇、疑惑兼有不屑,各种复杂的心情在那张薄嘴唇险些包不住龅牙的脸上完全无法全部排开,只能推了推黄色边框的眼镜,瘪了瘪嘴,脑袋像个坏了的拨浪鼓,摇了两下发现摇不起来,于是作罢,走到柜台后面,找了个椅子半坐半倚,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瓜子放进嘴里嗑,以缓解一下刚才表情转换不够迅速的尴尬。
新的售货员后来成了三八红旗手、小组长,再后来又成了鞋店的经理,在改革浪潮中承包了店里的销售,又盘下隔壁毛线店,差不多在外贸的高速发展时期打入了出口转内销市场,然后又多元化发展,成了上海时装行业里叫的响的名字,这个以后有空说。我们当时哪里会知道以后的发展,只是以一个小孩子的感受来说,觉得她真热情真好。
晚上几个妈妈在做针线活儿,蓉儿的妈妈在给她的裙子缝花边,小步的妈妈在给她的裤子补膝盖,各自手中都有不少事情在忙着。我妈一面在给一对新的结婚娃娃做图纸,一面就说起今天买鞋看到桥来了,说桥来的性格真是内向,要不是有那个售货员在,估计他只能买双拖鞋回去了。
“桥来去买皮鞋了?”小步妈说,手里的针上下扑腾,把一块颜色差老远的布料给生生地缝到小步的蓝色裤子上。
蓉儿妈头也没抬地回:“估计桥来有啥噱头了。大概是有女朋友了是伐?你们听说什么了伐?”
“谈是谈的八九不离十了。”尼娜的妈说。她的手里是一副勾针,在给尼娜勾一个小袋子装饼干。
她话一说完,所有的妈妈都齐刷刷的抬头,“你说什么?”
尼娜妈不搭理,眯着眼睛细细地开始数小袋子的针数,“……八,十六,二十四……”
“噢呦,快点说呀,”小步妈打断她,“你说完,接下去翘边我帮你勾,好伐啦?”
尼娜妈撸了一下头发,自言自语地道,“花色针数不太对,两排接不上。”
蓉儿妈走过去,把袋子连勾针带绒线一把抢过去,直接开始勾,“另外一个花色补两针,这个就变花纹了,要同色一排做啥?我帮你勾,你讲桥来,今天晚上我保证给你勾好。”
小步妈知道蓉儿妈一出马,这个针线活儿绝对质量有保证,“个么快点讲咧,侬阿好伐要吊阿拉胃口了?蓉儿妈肯定帮你做好的。”
尼娜妈拿起茶杯呷了一口水,慢悠悠地用宁波口音的上海话说,“这个小姑娘呢,漂亮是漂亮的,人也是不错的,是阿拉一个同事的外甥女。去年开始呢就一直要自学考大学,三天两头跑图书馆,就认识了桥来。桥来么,人很细心很体贴的,每次都帮人家小姑娘找好复习资料,天冷的时候么两个人就一起到图书馆对面去吃小馄饨。”
尼娜妈的口音像评弹说书一样,又慢又糯,绘声绘色。说是本来两个人也没什么,但是后来一段时间小姑娘不去图书馆了,桥来也没在意,图书馆么,人进进出出的。半年以后小姑娘再出现的时候,不是太精神,而且总是去查医学资料,中医西医的书都看,夏天了还戴个围巾。桥来帮忙找了几本书,然后小姑娘说自己得了甲状腺,目前没有治疗方法,就只能自己看书想办法。说着也不愿意正脸看桥来,因为她的眼球已经有点突出了,典型的甲状腺症状。桥来犹豫了一下,说我带你去看我妈。
桥来的妈原来在医院里面,人缘很好,她向来仔细认真,帮助一个年纪特别大的老人做康复。老人原来是个老中医,家里有祖传秘方,专门治疗甲状腺,妙手回春。但是因为是秘方,世代单传,到了他这儿呢,有两个女儿,本来说穿男不传女,但是再不传就要失传了,他觉得要传给其中一个女儿。结果,两个女儿根本不感兴趣,一个因为从小长大不在身边,跟他不亲,另外一个喜欢玩乐,对枯燥的中医理论根本没有兴趣,更别提背草药名字和药方了,结果到了老人80多岁,这个秘方还是没有一个传人,眼看着要失传。虽然说失传也是情理之中,但是老人万般不舍,因为这个方子治好了很多人,甲状腺在西医只能用激素控制,但是中医可以完全根除。不少痊愈的病人感激得不得了,年年来看他,有些送紫砂茶壶,有些送古董字画,有些送自家的土特产。老人家里的各种宝贝多到放不下,两个女儿经常回家看他,然后就挑值钱的带走几样。老人也无所谓,随她们去,但是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这个秘方。他说以前吧,一个祖传秘方可以让一家人几代人不愁吃喝,现在他是真觉得可以帮到别人,尤其是在没有别的任何替代治疗方法之前,这个方子是很多人唯一的救星。老人觉得跟桥来的妈投缘,她人好,老人说中医这个事情,医生的品德一定要好,要真诚为了病人好,才能开出最精准的方子,而桥来的妈就有这个品德。所以后来,老人把这个秘方传给了桥来的妈。
桥来的妈本来赤脚医生,懂得一些中医原理,加上心细和肯学,所以很快就掌握了方子。但是她答应过老人不能用这个秘方捞钱,所以并没有对外面讲过她有这个本事,也就是熟悉的人介绍过去,她会把脉开方子。
桥来带那个姑娘去的时候,那个姑娘还将信将疑。但是那方子的确好,小姑娘吃了半年的样子,一点点康复了,精神好了,气色好了,转眼考上大学要去读书了。她当然年纪也不小了,家里人的意思是先结婚再去读书,因为上了学就不让结婚了吗。
“小姑娘条件是很好的,就看桥来有没有这个福气了。”尼娜的妈又补充了一句,“追求她的人也不少的,还有一个是跟她一起考大学的,条件是肯定比桥来好了。”
“噢呦,个么哪能办啦?”小步的妈叫起来了,“听起来小姑娘蛮喜欢桥来的呀,桥来再不找估计就找不到了呀。”
“急什么急?桥来条件不差的,”蓉儿妈一面麻利地把勾针把捏在手里飞舞,一面加入讨论,“他妈的那个秘方可够他们生活的很舒服了。”
“他妈也是实心眼,答应了人家不用来赚钱,她估计也不会跑出去看病人的。”尼娜妈说。
蓉儿妈正好勾完一排,抽出勾针,不耐烦的一扬手:“那方子总是要救人的呀,救人的时候收点钱又不是问题,戆伐。”
尼娜妈摇头,“她作风很老派的,估计不那么想。”
大家于是又感慨了一番,这个方子那么灵为什么不做成成药,或者桥来其实人蛮好,小姑娘嫁给他也算有福气,桥来妈老实人,可怜当年桥来爸跑掉以后就再也没回来看他们。
小步妈拿起补好的裤子看了几眼,嘴里嘀咕道:“桥来怎么说还有个盼头,他妈还是有点本事的,我们小叔子估计什么花头都没有,家里别说祖传秘方,连个祖传菜谱都没有,他以后拿什么找女朋友。卖相吗也是很一般,嘴也不讨巧。”
“也难说的。汽车间的那个小伙子不就是娶了个漂亮老婆吗,住阁楼上小两口也挺要好的。”
“桥来家里不要说阁楼,连转身的地方都没有。“
“那就看运气吧,有些事情说不准的。“
一个晚上在一群妈妈的叨叨中就又过去,然而桥来的婚事倒是经历了大家都想不到的风波。
啸正来我家不足十平米的屋子看电视。他进门后叫了叔叔阿姨,便有些疑惑的问,“你家就这一间?”
我点头,递给他一个小板凳,他拿了,我们找空的地方坐下。
我爸正好在看新闻联播,看到啸正就没话找话地问,“知道英国最近在跟哪个国家打仗吗?”
我妈正好在收拾碗筷,飘过一句,“我都不知道呢,你去问一个小孩?”
没想到啸正想都没想就回答,“阿根廷!”我爸看了啸正一眼,表示赞许,他向来没什么表情,也没什么关于情绪的表达,认真看人一眼算是很丰富的一种表现方式了。他又道,“那么孙子兵法有多少条计?”啸正马上接道,“三十六计,打草惊蛇、瞒天过海、反间计、笑里藏刀、顺手牵羊、调虎离山……”他顺口就说了若干条,说的我爸直点头,眼里都流露出了欣赏,转头又问我,“依依,你知道几条?”
“我一条都不知道!”我说。
“你看看人家,这个小朋友叫啸什么?”
“啸正。”
“对,啸正,知道这么多,你呢,不要整体出去撒野,什么踢足球了,扔沙包了,有空多看看书。”我爸要么不开口,要开口就是一通教训。我无奈地等着他的长篇大论说完,他总是要表现一种不怒自威,在这种他极力要营造的威严下,你如果顶嘴,那他就要加长10分钟的教育。我算了算,虽然我的面子重要,可是《霍元甲》还有3分钟就要开播了,不值得为了面子去顶一句嘴,大丈夫能屈能伸,我心里默念。
“啊呀,你好了呀,说两句么就可以了,越说越起劲了。”我妈一面擦桌子一面道,“啸正难得来玩一次,快点换台,让他们看电视!”
我爸于是收声,咔咔咔的一连把频道开关从8频道转到24频道,正好上主题曲。我爸拿了个报纸和椅子,到屋子外面去看新闻了。他每天《新民晚报》、《文汇报》、《解放日报》全部看一遍,虽然新闻不会因为他换了报纸而变的不一样,但是不妨碍他连读三遍的快感。有时候我觉得他是不是一条新闻读三遍,造就了他一句话要反复讲三次的习惯,他可以用《新民晚报》的语气先说一遍,然后用《文汇报》的语气加强一下,再用《解放日报》的论调总结一次。我估计他的脑子里应该是这么想的。
粤语主题曲激荡地响起的时候,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于是拿胳膊撞了撞啸正,“哎,你妈妈下周做什么菜?”
半天,他都没有回答。我转脸看他,只见他两眼盯着电视机,目不转睛,聚精会神的看着屏幕上的一切,男女主角、武打、精彩镜头,眼睛一眨都不眨,专注极了。我轻轻推了他一下,他纹丝不动,整个人坐在那里像个雕塑,一个被电视机上展示的一切固定住的雕塑。
他似乎从来没有看过电视剧,或者没有看过武打剧,总之,是完全着迷了,眼里都透出兴奋光芒,那两道炙热的眼神穿透那股子钻研大英百科全书的学究气,惹得他的脸颊和嘴唇都开始泛红。一个用大饭勺和军用搪瓷缸的男生,居然脸上起了两朵红晕。我索性也不看电视了,胳膊支着脑袋,一门心思地看起了他随着电视镜头变化的眼神和表情。
他可真好玩。电视上的人用功夫打起来了,他的眉头会拧起来,眼睛跟着左边右边左边右边转,嘴唇都会锁住,又紧张又新奇的样子,生怕错过一秒钟。电视上俊逸的霍元甲出来了,啸正的脖子都伸长了,人都快在椅子上坐不住了,一副恨不得钻进电视机的样子。赵倩男出场了,她看不惯哥哥们欺负霍元甲,是开始出拳。
我推了啸正一下,“哎,你说尼娜是不是长的很像赵倩男啊?”
“嗯,像的。”他说。我得意的笑了,又问,“那你知道尼娜上次是在表演剑术了吗?”
“现在知道了,”他认真的说,眼睛还是盯着电视机一眨不眨,“是赵家剑法。”
我心里一乐,啸正学的倒是挺快的,一会儿工夫把谁是谁和谁会什么都搞清楚了。
于是说到尼娜,尼娜就来了,她端着个饭盒,后面跟着海晨哥哥。
“依依,冰砖要吃伐?”她大声问。
“要的要的,你们过来坐,快过来看电视。”我招手。饭盒里的一块中冰砖连着包装纸被整齐的切成了四块,我拿了一块,冰砖有点化了,我赶紧滋了一口冰砖滴下来的香浓的奶液,“现在这个时候哪里来的冰砖啊?”
“海晨哥哥体校发的。我们乒乓球队今天到体校去做题能测验,正好碰到海晨哥哥发冰砖,叫我带回来一起吃,哈哈。”尼娜开心得眼睛都眯起来了。她总是这样,一有好东西就想到拿过来给我。
尼娜把饭盒递到啸正面前,啸正拿了一块,还是目不转睛地看着电视,嘴里叽里咕噜了一句,“谢谢你啊,赵倩男。”
尼娜一下子被叫糊涂了,问,“你说什么?”眼看着啸正整个人又全神贯注地投入到剧情里,我于是替他解释道:“他说你像赵倩男一样好看,海晨哥哥就是霍元甲。“
海晨哥哥也喜欢看《霍元甲》,不过他大我们两岁,很少参加我们叽叽喳喳的讨论。听到我那么精准的解释,他笑了笑,但是没说话。
“我下个星期要打比赛了,发巧克力威化饼干就带给你们吃噢。“尼娜还是乐呵呵的。
正说着话,屋子外面听到有人小声叫我,“依依,你妈妈在吗?“是阿昆,他掀开门帘的一角,似乎是不想打扰旁人。
“我妈妈不在,大概去尼娜家里了,或者蓉儿家里。阿昆叔叔你有什么事吗?“我问。他噢了一声,转头想走,又折回来问,”那个张阿姨住哪里你知道吗?“
“不知道。你要找她呀?“
“额……是,也不算是……没事了,你们看电视吧。“
阿昆早两个星期找了一个白天,去上影厂拜访张伯伯了。去之前,他给张伯伯寄去了自己画的几幅国画人物和风景,都是在宣纸上的,还没有裱。那白色的宣纸透着墨香,落款是阿昆自己刻的章,虽没有精致的装裱,但是处处都是别具匠心和细腻的笔触。
那个时候去找人通常不会打电话先说一声,首先 因为打电话也不是很方便的事情,其次呢大家也习惯要找人就直接找,如果没找到就下次再去的做法。阿昆骑着那辆被我们撞的七翘八歪的自行车,经过中山西路就到了徐家汇的上影厂。他找出张伯伯写的那张条子,跟门卫说要找这个人,门卫立刻就放行,还跟他说起面左转再往里面两个楼右转,又叮嘱一声你自行车锁里面一点、不要让人撞到了。阿昆心想,能撞我自行车的人简直太不把自己的自行车当回事了。
进厂骑了一路,居然在厂里的大马路上看到了跟人聊天的马晓伟和刚泡了一瓶开水的李芸,阿昆觉得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演员吧,虽然屏幕上漂亮,可真人比屏幕上还漂亮十倍。
阿昆按照门卫的指导,径直到了张伯伯办公室,里面没人。隔壁的会议室坐的满满的,原来正在开剧本讨论会。有人进门帮忙叫了张伯伯,说外面有人找你。
张伯伯一看是阿昆,热情的招呼,“啊呦,小伙子,你总算来找我了。会议室进来坐,陪我一起听一会儿。“
会议是张伯伯主持的,里面有剧创小组,导演,服化道,大概二十多、三十人的样子。他们在讨论一个厂里新近会上的项目。
“作为这个电影的制片人,我来说几句。”张伯伯呷了一口浓茶,“首先呢,这部戏是古装剧,挑战是很大的。故事情节不错,戏剧桥段不错,我们需要下功夫的是服化道。怎么说呢,毕竟我们拍的是电影,很多戏曲的布景方式不太适合我们。但是如果舍去戏曲这个主干,我们怎么能达到古典美的境界呢?这是我们需要思考的问题。导演,我觉得啊,我们先要把这个人物再做的细腻一点,一些太程式化的对白可以去掉,口语化一点,这样演员也容易带出情绪。其次呢,我们的场景设计是重中之重,园林景观,小桥流水,我们最好实地取景,不要做假山假桥。还有人物造型,我是这么觉得的,太戏曲化,妆的效果太浓,人物就不够灵动,但是没有任何戏曲元素呢,可能古装的感觉不够。所以怎么平衡是一个问题。这样,我今天带来一些材料,大家做个参考。这位艺术家用古典的手法画人物,既有现代感,又有意境,比如这些照片,是他用国画手法画的红楼人物,而这些画作呢,是他画的写意和写实风景,你们看看是不是有些可以参考的地方?”
戴着贝雷帽的那位,显然是导演,他拿过那几张照片和宣纸画,端详了一会儿,一拍大腿,“这个太绝了,你看这意境,这种细腻程度,这等惟妙惟肖!人才啊……是我们厂里的哪位啊?张主任,能不能把他请来我们剧组啊?”
张伯伯赫赫一笑,“他不是我们厂里的。碰巧,他今天正好来看我,给我拉进我们会议室了。喏,就是这个小伙子,这一系列创作都是出自他的手笔。”
阿昆站起来,本着非常谦逊和本来就不敢跟上影厂电影人平起平坐的心理,他猫着腰抬手作揖,半点头半鞠躬,算是打招呼。
大家相互传阅着,不住点头,然后再看看阿昆,纷纷表示赞许。阿昆倒是有点不好意思起来,“随便画的,随便画的……”
“小伙子啊,我想问一下,你画人物的时候是怎么构思的?这些人物看上去相当传神啊,我看这个脸部勾勒不完全是工笔吧?”一位较年长的大叔说,他穿着工作服,应该是舞美了。
“这个……头饰和手是工笔,服装用了一点油画的虚实技巧,就是要表现这个动态和质感……脸呢,是写意画法,尤其眼睛,国画讲究点睛之笔,但是我没有去特意点出瞳孔,而是把眼睛当作一种传达的工具,需要表现一些比如思念啊欣喜啊,这种感受……”
“这个真是……啧啧,妙啊!”舞美主任情不自禁地连连赞许,沉浸在对画面的欣赏感受里,突然又像是想起了什么,道,“张主任,让这个小伙子来剧组吧,不可多得的人才啊。”
“这也不是说来就来的啊,趁这会儿人家在这,有什么问题赶紧问!人家是来我们厂里玩的,一会儿我还要带他参观参观呢,别耽误人家时间太久了。”
于是阿昆被剧组围着问东问西,大家七嘴八舌的一堆问题,一直聊到快下班。
张伯伯一看时间,觉得特别对不住人家一路特地过来看他的阿昆,于是在会议结束以后说,“小伙子,下星期来我家吃饭吧,咱们两个好好聊聊。不谈剧组的事儿,就你我喝点酒啊茶啊,聊个尽兴。对了,带上你的大作,我再叫个美术馆的朋友一起来。”
阿昆的作品其实并不多,因为每一幅画他都画的全身心投入,加上手法也是他才一点点摸索出来的,总共加在一起三十来幅。这个数量跟画家可没法比,人家画家一天4个小时发呆、20个小时创作,而且通常都是信手拈来,两三天一幅那是不在话下的。通常一个画家随手就可以拿出几百幅作品来。那如果张伯伯有美术馆的朋友到场,三十幅不悉数全带的话,恐怕会让人觉得他无可呈现吧。
要是全带上,阿昆想起来那幅探春画像。有的时候艺术家如果喜欢一些画作,通常会要求带走观赏几天,更别说有美术馆的人了,他们没准也是要借几幅画的。这幅探春图他可舍不得,因为探春既是他最喜欢的人物,又是画的像美丽的小张。怎么办呢?要不然就送给她,这样就大家都高兴了吗!
阿昆想着,就跑过几个楼来找我们,想询问一下地址,给小张寄过去。但是我不知道,我妈应该也不知道。尼娜倒是说,“我妈知道哪里找张阿姨,在展览馆。”
“展览馆我可进不去,得有门票。她叫什么你知道吗?”
“不知道。我们都叫她张阿姨。”
“好吧。”阿昆无奈,“那我只能一起带去了。”
“阿昆叔叔,我觉得你会再碰到张阿姨的。”我说,一边马不停蹄地嘬着冰砖。阿昆有点好奇,“你怎么知道?”啸正看也没看,随手拿了把芭蕉蒲扇拍了我一下,“哈!霍家刀!”
我一面继续跟阿昆道,“因为张阿姨喜欢你的画呀,她应该也喜欢你,过几天会找机会到尼娜家吃饭的。“一面说完,找了把更结实的蒲扇拍了回去,朝啸正吼了一声,”迷踪拳!“
“迷踪拳要用拳头的,你的打法不算的。“啸正叫了起来。我辩解道,”迷踪拳就是出其不意,方能致胜!“
“你怎么知道小张喜欢我的画?“阿昆挑着门帘的手不放了,就那么一直站在门口。
“因为她问蓉儿妈拿了你画像的照片吗!“我说,”小步叔叔拍的,结果她正好看到,很喜欢就拿走了。“
“噢,是这样。”阿昆憨憨地笑了,一笑,黝黑的脸上就露出一颗小虎牙。他也看着不沧桑不邋遢了,居然有点与他外形非常不匹配的俊逸。奇怪,阿昆会好看?我有点不解,看着啸正的拳头要过来了,我急中生智地把他推下小椅子,“出其不意!”啸正一屁股坐到地上,手里紧握着没吃完的冰砖,一副“还好冰砖还在”的表情。
“哈哈哈!”尼娜看的乐开了花。
到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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