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谢楼上各位的鼓励!点赞表示谢意,有了你们,我才觉得有写下去的动力!
最近写的其实是上篇,主要说阿昆、大学生、桥来、小步的叔叔几个年轻人在国门开放初期的故事,还有外国人阿福和门口皮匠阿三舅舅......国门打开以后对他们这一代的冲击,从生活到工作。其后才是我们几个小孩的故事,尼娜、蓉儿、小步、啸正和海晨哥哥。
写的有点多,希望故事推进没有太慢。
我们院子里结的丝瓜又大又肥,不知道是种的还是鸟儿路过无意留下的种子发芽结果了。隔壁的院子有番茄和黄瓜。丝瓜好像很容易长,顺着篱笆枝繁叶茂地铺开,每几寸就是一个大丝瓜。我们想去摘,但是又怕被大人骂。小步说再长大点,她阿嬢要剪两个回去做成丝瓜茎。就是每次去澡堂搓背用的那种东西。每年夏天大人都会摘几个放着,每家都有。
我和尼娜偷偷摸摸的在商量要不要拿两个小一点的回去做汤。其实我们根本不会做菜,但是那种自己摘了菜变成桌上美味的设想,有点让我们兴奋。海晨哥哥路过,知道我们又在盘算着做坏事,于是问尼娜要不要一起去公园抓蝌蚪。
尼娜摇头。奇怪了,我想,平时海晨哥哥说什么,她总是最起劲的一个,怎么会不闹着一起去。海晨哥哥也有点奇怪,问她是不是不开心。尼娜摇头, “小蝌蚪很可怜的,不要抓。”海晨哥哥不理解,说学校里兴趣小组都让抓小蝌蚪的呀,长成青蛙多好玩。尼娜咬了咬嘴唇说,“自来水养小蝌蚪都养不活的,兴趣小组里没有小蝌蚪长成青蛙的……人家在池塘里多好,跟妈妈在一起,抓回来放在瓶子里养就是看个好玩,但是小蝌蚪到最后都s了……”
我们刚想跟她开玩笑,却发现她低头抹了抹眼泪。她哭了,眼睛都还是红的。
“你怎么了?“我过去拉着她的手,帮她把脸色的眼泪抹掉。
“就是很可怜么……以前还剪掉金鱼的尾巴看他们会不会游泳……鱼也很可怜。“她说着,眼睛又红了。
我赶紧道,“好了好了,我们不去抓了。海晨哥哥你也别去了好吧?“
海晨虽然不理解尼娜这个小女孩的敏感心思,但是他看到尼娜哭了,一下子慌了,一个劲的哄道,“不抓不抓。“
“那母鸡不下蛋了你也不能去做鸡汤。“尼娜又加了一句。
“那就不做。”海晨拍着胸脯保证,“养她们到老。”
“麻雀也不要打。”她哭着又说。
“我什么时候打麻雀了?”海晨诧异,“没有打过啊。”
“你上次做了弹弓要教我们用吗……”尼娜说,没说完又哭。海晨手足无措,“不是的,没有要打。”
“那你做了干什么?”尼娜问。
海晨一时语塞,求救一样的看着我,我举手比划了一下,他立刻意会点头道,“打……那个老姑娘,她叫依依吃肥肉,依依跟我说了,我想打她两次她就老实了。”说完,又看着我。我点头表示这个理由用的好。
尼娜果然不哭了,但是还是抽抽涕涕的,站着不作声。海晨急得脸都红了,“尼娜,你说不让我打什么抓什么,我一定不会的,也不会让别的小孩子去。别哭了,我答应你的事情一定做到。”
他说着,想去给尼娜擦脸,但是又觉得自己是男孩子,不太好,手举起来又缩回去,又不知道放哪里。这时候,啸正拿着个饭盒跑出来,大大咧咧地道,“喂,你们几个,今天有小龙虾,我妈做的时候还是活的……”尼娜一听,又哇的一声哭了。我冲过去一把捂住他的嘴,使劲地揍他脑袋。这下海晨什么都不顾了,直接走过去,用袖口开始给她擦脸,“我们以后不做小龙虾了,好吗?不吃。海晨哥哥答应你。我从不答应别人什么,但是尼娜要求的事情我一定做到,好吗?”说完,拉着她的手轻轻揉着。
啸正被打的糊涂了,说,“你们这又是干什么?”
我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心想你小子就不会看点脸色吗,少你一句你又没人拿你当哑巴。于是使劲踩了他一脚。他嗷的一声,原地乱跳,“我今天又没惹你。你不要吃小龙虾早点说吗,要不要明天现做麻…….“
我一听更急了,抱着他用手臂直接封住他的嘴,“叫你再说,叫你再说。“啸正半个脸被捂住,只露出一对眼睛,非常不解地看着我,我连忙给他使眼色,小声道,“一会儿回头再说,你现在别说吃的了。”他好像理解了,又好像并没有理解,把脑袋挣扎出来,困惑地问,“麻油散子不吃了?”我无奈的朝他瞪了一眼,“还以为你说麻雀……麻油散子可以。”“那请你放我一马吧,我要被你掐的喘不过气来了。”
其实我也不理解尼娜为什么那么难过,菜市场里很多鱼虾都是活的,有时候看到小龙虾还很灵活,会养几天玩玩。但是我不知道她对这些小生命有这么大的同情。这于我是不能理解的。别的小孩可能会说她有点怪,或者嘲笑她,但是我觉得尼娜是有她自己道理的,再说,她是尼娜,我就不能让她哭。很多年以后,我才理解了她的很多做法,她会在书包里放白切肉给学校里的猫狗吃,会把下雨冲出来的蚯蚓放回泥土里去,把受伤的麻雀养好放回到树上。她对小动物有着很大的关爱。在当时,我们对生活的概念只是吃的好点和买件新衣服的层面上,是无法理解她把一部分的关注给了更弱小的动物。有些人可能天生就是有慈悲心的。尼娜就是,她看着有用不完的体力,在黝黑的皮肤下有点男孩的淘气,但是在她的心里,永远有一块最柔软的地方。
这也是很多年以后我想起她,总是会微笑的原因。她那么好,那么善良,那么可爱。
旁边,海晨哥哥轻声细语地道,“星期天带你去长风公园,买一袋面包喂鱼,好吗?”尼娜这才抬头,眼睛都亮了。海晨继续说,“然后再带你去警备区司令部,门房大爷养了一个猫,带你去看猫好吗?”尼娜点了点头。海晨拉着她的手走过来,“我们今天找点别的玩吧,要不要吹肥皂泡?”我正想答应,就看到弄堂里走进来两个干部模样的人,四周看了一圈,看到我们几个小孩,便过来问,“你们知道阿福住哪里吗?”
阿福是外国人,他女儿曾经给过我们一粒外国带来的糖,他住弄堂最里面的厢房。啸正正没地方说话,一听到问题立刻抬手一指,“里面。”
“小朋友,麻烦你给我们带个路。我们是外办的,今天有要紧事情来找他。”
外办的?我们从来没听说过,不过就着我们看热闹的脾性,一窝蜂地跟在后面去找阿福。
阿福正好在换灯泡,20支光换到10支光,说是夏天可以省电。个头硕大的他站在一个四脚不均长的椅子上,啪嗒啪嗒的摇着,动摇不了他省掉2毛钱电费的内心。
外办的人到了门口,站在那里说你是阿福吧?阿福居高临下的用地道一口上海话说,是额。外办的人看着金发碧眼的他,有些怔住,可能也不是对他的外貌表示惊讶,而是对他的一口上海话和破了两个洞的汗衫有点没想到。
“个么阿福同志,外办现在有一个重要的任务,很重要的,就是帮你回英国找父母,就是我们作为上海,为国际友人做的一件事实。”
“我又不知道我父母是谁,更别说在哪个国家了。你们不要瞎搞了。”
“不是,阿福,你的事情政府很放在心上的,根据我们查到的资料,你的父母当初是领事馆的外交官,现在在英国生活。”
阿福站在椅子上,手里的灯泡不转了,呆呆的一动不动,半天,低头问,“你们怎么找到的?他们为什么把我留在上海?”
外办的人相互看了一眼,不知道怎么回答。阿福慢慢从椅子上爬了下来,10支光的灯泡在房顶噼里啪啦的晃悠。阿福擦了擦手上的油,自言自语地道,“不重要,他们留我下来肯定有他们的理由。不过我现在在上海有父母,英国就不去了。”
“这可不来塞啊,”其中的一个说,“这是我们今年外办的重点项目,帮助战争期间留在上海的孤儿找到自己的家。前段时间我们帮20个日本孤儿找到了父母,你没看到报纸吗?”
“那你们去帮别人吧,我不是孤儿,也不想去英国。”
“阿福同志,你再想想,机票啊住宿啊都是国家出钱,还给你带个翻译和一个记者,到时候新民晚报都是你的照片。”
阿福不停地摇头,“阿拉父母身体不大好的,我要留在这里照顾他们,看医生配药,走不开。”
“那我们先把资料放在这里,你再想想,我们过几个星期再来看你。“外办的人把几张油印的纸和剪下来的报纸拼图放在桌子上。阿福没有动,他只是慢慢的坐到椅子上,从旁边拿出一包大前门,抽出一支,点亮,烟雾遮住了他的脸。
外办的人来找阿福的事情,经过我们几个在现场的小孩子迫不及待的汇报和周围几个看热闹邻居的加油添醋,成了弄堂里人尽皆知的一个大事情。大家都很好奇阿福到底什么一个来历,为什么外交官把他们的孩子留在上海、几十年也不打听下落?当然,那之前很多很多年是跟国外没有联系的,说不定阿福的父母找过他,但是没有渠道打听,或者就是通过各种方式找到他了,但是没有办法联系到他。从50年代到80年代,国外要跟国内联系还是很不容易的。现在国门在打开,很多事情就有了转机。
那么阿福到底怎么想的?他抽完那包大前门,是不是有点回过神来了?大家都在讨论着,有时候看到阿福的女儿多多少少会问一句,“你爸要去英国啦?”
阿福的女儿点点头,也不多说话。我们几个小孩子也会问她,“你想去国外伐?”她用手指卷着一头棕色的卷发,脸色的雀斑都亮起来了,“想的。我爸要是去了,他会带我去的。”我们赶紧又问一句:“那你爸决定去了吗?”这个时候,她就老实地摇摇头,“他还没决定。他不想去,我妈叫他去,说一方面看看自己亲生父母长什么样,为什么留他在上海不重要,重要的是看看自己家里的人,另外一方面,我妈说如果是侨眷,可能考中学会加分吧。”
“那你爸爸为什么不想去?”我们 又问。
“他觉得在上海很好,我们就是上海人。他说搞不好去了国外看了亲生父母之后以后就一团糟了,谁晓得呢,现在太太平平的日子比什么都好。”
阿福还是跟平常一样早上骑着28寸自己车去上班,到了弄堂口停下等过马路的时候,看到每个认识的人都打招呼,阿婆好,阿哥好,王家姆妈好,李家阿伯好。
他的车挤进马路上的车流的时候,时不时会有人回头看他,一个金发碧眼的老外老实巴交地踏着自行车、等着红绿灯,在那个很不容易见到老外的时候,是很扎眼的,也是很不可思议的。阿福习惯了,等红绿灯的时候别人如果盯着他看很久,他就很礼貌的说:前面绿灯了,你要先走吗?你不走的话我就先走了。
大家都说阿福的家教很好,他的父母虽然都是普通劳动人民,但是却温文尔雅、谦逊有礼。
不过大家也总是有点好奇的,他上海的父母认识他英国父母吗?为什么要收养他?他被留在上海给非亲非故的人养大,到底是什么原因?
“个么兵荒马乱,不当心落在上海也是有可能的洛,”尼娜的妈一面剥着蚕豆一面说,“前段日子看报纸,为啥上海有那么多日本遗孤?当年日本人从中国撤退的时候让所有人都上大卡车,军人上去了,家属上去了,女人手里抱的孩子就被抢掉扔在马路上了,说小孩子带不走。大卡车门一关,哎呦,女人哭的咧,但是又跳不下去,作孽……”
“作孽啥?日本人也是活该。小步她阿嬢说起过的,他们从浙江逃难到上海的路上,亲眼看见过日本人用刺刀挑开中国人喉咙的……”小步的妈剪着螺蛳,“她阿嬢现在看到有日本人的新闻都还把报纸扔在地上踩几脚。”
说完,大家安静了很久,都不知道怎么接话。螺丝刀喀嚓响着,蚕豆叭叭地打在面盆里。小步的妈向来以婆家的喜好为己任,嫁过去吗就是人家的人。她平时喜欢看戏看杂志,是他们那个时代追星最疯狂的一个人,当年毛善玉红的时候她还拿着小本子在上海沪剧团门口等过人家。但是在日本人的事情上她是绝对不含糊的,她没有生到婆家想要的孙子,但是帮着婆家骂骂日本人总还是可以的。她也总是在叨咕小步叔叔的婚事,毕竟他要是结婚了,没准婆家就有孙子了呢?
过了好一会儿,蓉儿妈瞅准大家的表情都缓和了一点,自言自语的道,“说不定阿福的爸妈,妈以为爸抱着,爸以为妈抱着,上了车才发现都没抱呢?也不是没可能。”
我妈点头,“也有可能当时阿福刚出生身体弱,或者正好在生病,回英国的船上要是没有医生,说不定就危险了,所以只好留在上海,你们说对伐?”
“是的,是的。”尼娜的妈点头,“那个道理说的通的。否则我是真想不出哪个父母会把孩子留在大马路上。”
大家于是又开始热烈的讨论。无非就是,所有人都想阿福去一趟英国,解开他们自己心中的谜团,满足一下他们自己的好奇心。阿福身处那个漩涡,现在的话来说是身份危机、自我认知危机、被遗弃感、内心矛盾、怨恨、对养父母的愧疚,各种复杂的心理,那时候的人或许都没有想过,也没有人会在意。人们为了吃饱穿暖忙碌,无暇照顾任何人的脆弱内心。亦或许那时候的人都只有集体意识,没有自我意识,对自己的感受也是很麻木的。大部分人都是在依照别人的喜好在办事。大部分对阿福的事情也就是看热闹而已,没有人会认真地跟他说:你要是难过,可以把外办的人骂一顿的,他们真不是东西。
蓉儿妈在包馄饨,双手飞快麻利,嘴上也不停,“阿福要是不去英国就戆特了。隔壁弄堂那个摆报纸摊的阿婆你们知道吗,人家远方堂姐从美国找回来了,一看她的样子,立刻全套家具、彩电、冰箱买好,临走给她一个存折,她这辈子都不愁吃穿了,报纸摊头早就不摆了。”
“也是的奥,阿福的爹妈毕竟是爹妈,肯定不会亏待自己儿子的。阿福虽然没有吃很大的苦头,但是他生活也算挺辛苦的,爹妈肯定要照顾他的。”尼娜妈说。
“那人家要他留在英国怎么办?他老婆和女儿怎么办?”我妈问。
“那就一起过去了,阿福爹妈养他们一家肯定够的。”
海晨哥哥为了哄尼娜说去长风公园的时候,以为长风公园跟中山公园一样近,问了路才知道很远了,我们几个小孩子根本不可能自己去。但是他话已经出口了,就觉得要言出必行。而且,他可以想象尼娜喂鱼时候开心的样子,她笑起来那么灿烂,眼睛里都是阳光。想到这里,他就一定要想办法带大家去了。
海晨哥哥于是跑去警备区司令部找副官问他可不可以带我们去。副官一乐,说他正好闲着没事,还想着逛个街什么的,而且那天吉普车也闲着,没有首长要出车,可以开车带我们一起去,然后还可以租个船划船。
“你们几个人啊?”副官乐呵呵地问。
“四个,噢,不,五个……六个……”海晨哥哥说。
“要不你问好了告诉我?”
“好咧!”
海晨回来问我们是不是都要去,我们兴奋地跳着点头,虽然也不知道吉普是什么,但是能去划船是很高兴的,连啸正也放下了他的大英全书加入我们的讨论,说要叫他妈妈做几个菜带在路上吃。小步的爸爸破天荒地让她跟我们一起出门玩,说是“去坐坐小车、涨涨见识”。大家的爸妈基本上都很放心,海晨向来都是一个好哥哥,有他在大人没有不放心的,更何况还有副官一起,这可比小学春游都安全。
蓉儿因为难得回家一次,要好好休息,不能跟我们一起去了。我觉得蛮可惜的,我们四个好久都没有在一起玩过了,就有点不怎么开心。啸正一晃脑袋,“她不去挺好的。”
“啸正,你不喜欢和蓉儿一起玩?”我问。
“不是。划船很容易磕碰到,她要是擦破皮就该哭了,如果她闹着要回家,大家都得跟着一起回家吧……”啸正解释道。我倒是不知道啸正能把事情看那么远,不过也难怪,他下棋总能早想到两步,我爸都下不过他,不过还特别喜欢找他下棋。现在基本上就是每个星期二、星期四他们两个对下一局,然后我们两个一起看电视。好在他们下棋的时候我在沈家阿婆家里练琴,不用看着就头疼,我真是对象棋一点兴趣都没有,天晓得我是怎么去了两个学期象棋兴趣小组的。
后来很久以后,长大以后,啸正问我为什么那么不喜欢象棋,我想了想说,大概是脑波长短的问题吧,象棋是那种脑波很长的人才喜欢的,因为你要算好怎么走,要想好对方接下来的两步,然后你设局让人家钻,过一个小时你赢了然后有个兴奋点,这个过程太长了。我喜欢那种随时都有兴奋点的事情,比如音乐,每几秒钟就有一个美妙的音符。他说真的,你一直喜欢新鲜的东西,人也喜欢到处乱跑,经常不知道跟你的时差是几个小时。
星期天,吉普车停在了弄堂外面,是绿色军用的那种。我们五个小孩每人背了个水壶,啸正和海晨哥哥背着两个妈妈做的午餐,一群人叽叽喳喳地冲到车子前面。因为人小,还差点上不去。副官不得不下车,把我们一个个拎上去。后排一排坐了四个,尼娜、小步和我嘻嘻哈哈搂成一团,啸正被我们挤在一边。海晨哥哥坐在前面,按照我妈关照的,给副官开了一瓶橘子水喝。副官拿过去,撸了一下海晨的头,说你这么懂事。
车子一开动,我们就都不说话了。我们从来没有坐过小汽车,那时候叫小汽车,后来叫轿车,而且平时只有两个交通工具,一个是坐在大人自行车后面,横坐或者斜跨着坐,另外一个就是公交车。别的什么船呀,火车呀,包括小汽车,都没坐过。吉普车是我们第一次坐的小车,车门一关,新鲜感和兴奋感一下子被庄严感、甚至荣誉感代替了,这可是小车啊!平时不要说坐,连看都很少看到。大马路上多的是公交车、运货的卡车和三轮汽车,小轿车那是很少的。
有一次近距离是隔壁过了几条弄堂,有个大洋房,草地大的可以当足球场,大铁门总是紧紧关着,偶尔开一下也是佣人从邮递员手里拿个包裹。里面谁住、房子什么样一概不知。只是有一天大门一开,里面开出来过一辆小汽车,暗银色,车子非常宽敞,擦的油光锃亮,车头前一个亮闪闪的劳斯莱斯标志。车窗缓缓摇下,里面伸出来一个纤纤玉手,拿着一支细长的香烟,抖了抖,手伸回去,车窗又摇起。
我们一个劲地看着窗外,仿佛整个世界从小汽车里看出去就不一样了。吉普车开的一晃一晃,我们趴在窗口目不转睛。那天后来的很多事情我都不记得了,啸正说后来他划船掉在水里、尼娜喂鱼的时候有一条大鱼从她手里吃东西,我都没有记忆。唯独记得的是坐在吉普车里,突然意识到,就是这么一个空间,隔开了弄堂灶披间和首长特供,隔开了油盐酱醋的嘈杂和警卫戒备森严的大门后的饭来张口。
很多年以后一位年长一点的朋友提起八十年代初国门刚打开,他家有个外国亲戚找回来,带着他和他弟弟住西郊宾馆几个晚上。他说他记得,当时躺在床上不敢睡,觉得这么珍贵的时间不能给睡过去了,于是一晚上看着天花板,然后月光照进来的时候,他拿胳膊捅了捅弟弟,说你睡着了吗?弟弟说没有,太兴奋了不想睡。他说,“这没准就是我们人生的顶峰了吧,以后或许都不会有这样的日子了”。没有转头看,他可以感觉到他弟弟在点头。
我们当时或许没有想的那么深那么远,但是清晰可见,这或许是我们仅有的一次特殊待遇,我们在车上都没有作声,一门心思记住小汽车窗子里看出去的景象。直到后来,我对吉普车都有一种痴迷,从叮叮咣咣的老爷吉普、到越野吉普、到改装吉普,就喜欢那种很原始的感觉。
据啸正后来叙述,我们那天是副官去租了船,海晨哥哥要把钱给他,他笑着说等你赚钱了再给我,我也是难得带你们玩一次。几个人坐了一条硕大的船,几个小孩拎不动船桨,海晨哥哥就说你们拿面包喂鱼,我来划。于是他跟副官两个人左右两个桨,轻轻把船撑开去,慢慢划到河里。长风公园河里有很多鲤鱼,还有荷花,是全上海城里唯一一个自然景观。还有一座山,其实是一个土坡,但是在我们眼里跟阿尔卑斯山一样雄伟壮阔,我们爬的不亦乐乎。山腰有拉着手一起爬的朋友,山顶有打伞拍照的情侣。有一阵,长风公园是情侣的定情之地,正式确定关系之后都要去玩一次拍些照片的。当小步最后一个跟着大家一起爬上山顶的时候,大家都开心极了。小步白暂的脸上出现了不常见的灿烂笑容。她会笑,但是作为一个孩子,笑的很少,从来也没有尼娜这种哈哈大笑。她的笑是对情绪的谨慎展现,而不是小孩子才有的尽情释放。
人要长大了才发现,其实所有表情都会变成对不满的掩饰,只有孩童时期的表情才是随意的流露。
后来有对情侣爬上来了,男的穿着喇叭裤,肩上扛着一个四喇叭录音机。两喇叭其实已经是挺稀罕的,四喇叭是奢侈品,所以那时候很流行小青年穿喇叭裤扛着录音机放音乐。他放的自然是《浪奔浪流》,全上海最流行的歌曲了。身边的女孩长波浪,宽口泡泡纱连衣裙,在音乐声中颇有面子地跟在男友身边。后来她的那种长波浪就被新加坡一个电视剧里的源美爆炸头代替了,全上海每个适龄女子都顶着一头被点击过一样蓬松的卷毛,缭绕着发廊里走出来的一股爆炸后的烟雾,见人都是一脸的源美小姐脾气脸。大街上见到有源美头的熟人背后拍一下,十有八九转头是个不认识的。那段时间找人太不方便了。
玩了一下午,又去警备区司令部的门卫大爷宿舍摸猫,一个懒洋洋的三花猫,正在晒太阳,尼娜连本带跑地过去,把猫抱起来,又亲又搂,黝黑的小手变得温柔起来,揉肚皮,理毛,眼睛里有着她平日机灵爽朗下少有人觉察的温柔,玩到快晚上,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到了弄堂口,啸正说他下个礼拜十岁生日,邀请我们都去他家吃饭。
感谢楼主持续更新!期待下面的故事!
写的太好啦!连夜一口气追完 - 啸正是不是喜欢你啊
樓主寫的太好了
小孩子过生日,通常是一碗大排面。细细的阳春面经水热煮过一下捞出,还有韧性和些许面的嚼劲,放在大碗里,加开水和猪油,碧绿的葱花点缀,加上一块厚厚的、裹面炸过后吸了红烧汤汁的大排,是我们最豪华的生日餐。
尼娜生日了会叫我一起吃大排面,我生日了,也会叫尼娜一起吃。我们两个只要有对方在,就觉得是最开心的派对。
十岁做生日吗,好像啸正还是第一个。他说他妈妈会买蛋糕和别的零食什么的,还会做几个菜。我们几个一本正经的学着电视里,还准备了生日礼物。
啸正生日那天,他家可热闹了,一直关着的大门从大清早就敞开了,帮忙的阿姨和他妈提着两个满满的大竹篮子,鱼啊肉啊,瓜果蔬菜,应有尽有。啸正的妈妈高个子,烫着卷发,一脸文雅的读书人气质,说话很温婉,食指纤长,是个急诊外科医生,很难想象这样的一双手进了厨房能做出那么多我爱吃的菜。她看到我,笑眯眯地说:“依依啊,早点来,啸正在等你们呢。”她笑起来,我就觉得她跟别的妈妈们没什么区别了,特别和蔼,把上海弄堂里主妇的市井气质很好地融合到她淡雅的书卷气里,两者恰如其分地互不干扰,造成了一种让人特别想亲近的感觉。
蓉儿睡醒后,她妈把她打扮了一阵,穿着漂亮的格子裙和那时候鲜有的连裤袜,额头前面的头发扎成一小簇麻花,一路瓣到后面,跟后面的头发一起翻翘往里卷成小辫,小辫围上个丝绸带子衬托,样式又新颖又漂亮,活脱一个精致的娃娃。
我们几个总算齐了,几个人开心地拉着蓉儿问长问短,蓉儿不太擅长描述,但是喜欢表达自己的感受,比如说拍一场戏会反复拍好几次,她不会说因为走位错了、或者台词错了,大家都得重拍一遍;她不会绘声绘色的描述事情的前因后果,或者细节,她说的方式就是“每次都要拍好几遍,很讨厌,拍到晚上”,然后眉头一蹙,就不开心了,听的我们有些索然,因为听了半天还是不知道她是怎么拍戏的。
好在一会儿闹哄哄地,大家都带着各自准备好的礼物,到了啸正家。
啸正家里可真大,这是我们第一次看清楚。前厢房是会客厅,后厢房是饭厅,上了楼梯是一个休憩间,估计平时是给帮忙的阿姨用的,再上半个楼层,一个书房,两个卧室,三楼据说是储藏间,还有一个阳台。因为是老洋房,所以前面楼梯通过道,后面楼梯通厨房,过道和厨房联通的地方还有小隔间,玩起捉迷藏真是绝佳的地方。
据说当时地下党接头都喜欢在这一带,因为弄堂相连,每个楼也房间错综复杂、前后门贯通,所以跟警察迂回是最合适的。那时候有军统、日伪、共产国际、苏俄、英美租界、青红帮,各种势力角逐,都是后来长大了才知道些许历史,回想当时小时候所熟知的环境,才又点头觉得难怪上海是当时的信息情报中心。
啸正家的会客厅里有很多书画和照片,满满地挂在墙上,放在玻璃橱里,茶几上倒扣着几个通透的玻璃杯和一壶龙井茶,啸正的爸爸说小朋友不喜欢喝茶,于是拿来了桔子水打开,我们喝的满脸通红。以至于很多年以后,我时不时的会去买芬达喝,就是为了那个跟桔子水很像的味道。
啸正爸爸的单位里居然也有人过来送东西,啸正爸爸一个劲的说,小孩子过个生日你们客气什么。送走了一波,又来了侨办的,拎了个奶油蛋糕和一网兜苹果,说是侨办的一点心意,每个归国华侨过大生日他们都会到场祝贺的。当时归国华侨也不是很多,估计他们每次都到也不费什么时间。
侨办的人寒暄着,说啸正将来是栋梁人才,一定为祖国建设大有贡献。然后又夸奖啸正爸爸,说放弃了泰国那么优厚的条件回国,祖国和人民都感谢他。如此这般,说了大概半个小时。
我们特别垂涎那个奶油蛋糕。奶油蛋糕上面的奶油厚厚的一层,经过裱花和点缀,看着富丽堂皇,吃到嘴里是有奶油味的,特别香浓,回味无尽。而另外一种呢,是奶白蛋糕,样式看着跟奶油蛋糕很像,但是上面那次白色的东西可能是糖精吹起来的,吃着有泡沫的口感但是只有甜味,没有奶味。不过如果有奶白蛋糕吃,我们也很高兴了,毕竟也是蛋糕。当然,奶油蛋糕是大家都向往的,只有特别隆重的场合才能吃到。我们就那里窃窃私语说,一会儿这个蛋糕会不会开。啸正不含糊,拎起蛋糕就送到厨房,跟我们说有两个奶油蛋糕,每人都吃两大块!
饭点还没到,客人总算都走了,我们开始看会客厅里面的照片。里面有一张是啸正爸爸在泰国觐见国王。我们拉着啸正解释,他说他爸在泰国是皇叔的医生,在那里其实挺受尊重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就决定回国了,本来国家想招他去北京,可是他就是想回到原来居住的地方,于是在我们隔壁的医院看门诊,间或去医学院上课带学生。
开饭的时候,会客厅里支了一个方桌,上面推上来个圆台面。圆台面是一个很大很圆的桌板,刷的红漆,平时可以竖起来靠墙不占地方,逢年过节拿出来放在方桌上撑开桌面放更多的菜。我们几个小孩加上啸正的表亲,坐满了那个桌子。凉拌海蜇、红烧青鱼、糖醋小排、响油鳝丝、酱鸭、油爆虾、葱油鸡,不停地有菜上桌。每次都是啸正的妈妈端上来,转下圆台面找个空的地方,轻轻放下刚做好的菜。海晨哥哥说啸正妈妈,别忙了,我们一起吃吧。她笑眯眯地说,你们小孩子一起玩,我不凑热闹了。
吃完饭,我们把藏了很久的礼物拿出来给啸正,每个人规矩整齐地把东西放在自己面前的桌面上,然后介绍一下为什么会选中礼物。尼娜准备了一盒军棋,说军棋也很好玩,象棋下累了可以玩军棋。蓉儿带了一大包麦粒素巧克力,说是坐飞机在机场买的。海晨哥哥带了拼图玩具,说拼出来是个世界地图。啸正很开心的都接了过去。小步准备了一包加应子,说是叔叔厂里发的。其实小孩子都不喜欢吃加应子,但是啸正也笑呵呵地接过去了。轮到我了。
上个礼拜我妈听说啸正要过生日,就说我平时老吃他带来的东西,得谢谢人家,于是给了我一笔巨资去买个合适的礼物送给他。我捏着两张崭新的一元钱人民币,到新华书店横挑竖选,选中了一个铅笔盒给他。他一直用的那个铁皮的铅笔盒实在太破了,上面的孙悟空和金箍棒的颜色都掉的差不多了,还撞了不少坑坑洼洼,不当心落到地板上的时候,哗的一下全散了,里面削好的铅笔都会摔断。他也不在意,一把抓拿起来,放回去继续用。实在没的铅笔了就问我借一支。所以,我选了一个带磁铁的铅笔盒,封面是一休,一个小开关一摁会弹起打开,里面有两个隔间,各自放铅笔和尺,旁边还有一个卷笔刀。我觉得他一定会喜欢的。
当我把铅笔盒放到他面前的时候,他开心地不停的打开、关上那个磁铁盖子,又翻来覆去地看各个角落,一副爱不释手的样子,我说以后你可不能再跟我借铅笔了噢,啸正一个劲地点头说嗯嗯。
吃着蛋糕,大家就更开心了,说啸正你下次过20岁生日我们一定也来。啸正一本正经地说,我一定会邀请你们的,不过大人都说台面上说的话都不作数。大家相互看了一眼,齐齐地全部蹲到桌子下面,“这下我们是在台面下讲话了,啸正你再过生日我们一定都来。”说完,几个小手都伸出来,手指头勾在一起。我们当时许下的是一个对成年的承诺,庄重而又热烈,一门心思想要实现它,然而世事变迁,20岁那年我们没有能聚到一起,直到30岁的时候,才找齐了当中的五个。
到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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