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山红叶飞
杨绛《我们仨》——小家风景下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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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03-02 05:35:00
1936年,我怀上了孩子,我们俩成了我们仨。钟书谆谆嘱咐我:“我不要儿子,我要女儿——只要一个,像你这样的。”我对于“像我”并不满意。我要一个像钟书的女儿。是女儿,又像钟书,不知是何模样,很费想像。
临产时,钟书很郑重其事地陪我到医院。大夫说我将生一个“加冕日娃娃”。因为他预计孩子会在乔治六世加冕大典(5月12日)出生。但我们的女儿对英王加冕毫无兴趣,我18日进产院,19日竭尽全力也无法叫她出世。大夫为我用了药,让我安然“死”去。等我醒来,浑身连皮带骨都是痛。一个护士好奇地问我:“你为什么不叫不喊呀?”她说眼看我痛得要死,却静静地不吭一声。我没想到还有这一招解除产妇痛苦的“法子”,对她说:“叫了喊了还是痛呀。”她们越发觉得奇怪,不解地问:“中国女人都通达哲理吗?”后来护士把我女儿抱来给我看,据说我们女儿是在牛津出生的第二个中国婴儿。
钟书当天来看了我四次。他上午来,知道得了一个女儿,医院还不让他和我见面。第二次来,知道我上了麻药,还没醒。第三次来我却无力和他说话。第四次是下午茶之后,护士把女儿从婴儿室里抱出来给他看。钟书仔仔细细看了又看,得意“致辞”:“这是我的女儿,我喜欢。”阿圆长大后,我把钟书的“欢迎辞”告诉她,她很感激。
钟书这段时期一个人过日子,更是笨手笨脚了。他常苦着脸说:“我做坏事了。”他打翻了墨水瓶,把房东家的桌布染了。我说,“不要紧,我会洗。”然后他又把台灯砸了,我说:“不要紧,我会修。”他又把门轴弄坏了,我说:“不要紧,我也会修。”他又放心回去。他很相信我说的“不要紧”。
一星期后,钟书接我回到寓所。他炖了鸡汤,还剥了碧绿的嫩蚕豆瓣煮在汤里端给我吃。钱家的人若知道他能这般伺候产妇,不知该多么惊奇。
虽然钟书学问很深,可是他却“痴气”十足,又有孩子般的童心。回国后的一个大热天,钟书在熟睡的女儿肚子上画了一个大花脸,挨他母亲一顿训斥,他不敢再画了。又有一次,我临帖时困乏睡着了,他就趁机饱蘸浓墨给我画了个花脸,没想到我的脸皮比宣纸还吃墨,等我洗净墨痕,脸皮都快洗破了。他不敢再恶作剧,只好给我画幅肖像,再添上眼镜和胡子,聊以过瘾。
阿圆渐渐长大了,父女俩常结成一帮反对我。我爱整洁,我搭毛巾,边对边,角对角,整整齐齐。
他们认为随便一搭更方便。不过他们把毛巾随手一搭,我就重新搭搭整齐。
我们仨,却不止三人。阿圆长大了,会照顾我,像我姐姐;会陪我,像我妹妹;会管我,像我妈妈。阿圆常说:“我和爸爸最‘哥们’,我们是妈妈的两个顽童,爸爸还不配做我的哥哥,只配做弟弟。”钟书是我们的老师,我们如有问题都勤查字典,到无法自己解决时才问钟书。在我们眼里他的形象很高大。可他穿衣吃饭,都需我们母女把他当孩子般照顾,他又很弱小。
一天晚饭后,他们父女俩玩得正酣。钟书怪可怜地大声求救:“娘,娘,阿圆欺我!”
阿圆理直气壮地喊:“Mummy 娘,爸爸做坏事!当场拿获!”(我们每个人都有许多称呼,随口叫。)“做坏事”,就是在她屋里捣乱。
我走进阿圆的卧房一看究竟。只见她床头枕上垒着高高一摞大词典,上面放着一只四脚朝天的小板凳,凳上端端正正站着一双沾满尘土的皮鞋——显然是阿圆回家后刚脱下的,一只鞋里塞着一个笔筒,里面有阿圆的毛笔、画笔、铅笔、圆珠笔等,另一只鞋里塞一个扫床的笤帚把。沿着枕头是阿圆带回的大书包。接下是横放着的一本一本大小各式的书,后面拖着我给阿圆的长把“鞋拔”,大概算是尾巴。阿圆站在床和书桌间的夹道里,把爸爸拦在书桌和钢琴间。阿圆得意地说:“当场拿获!!”
钟书把自己缩得不能再小,紧闭着眼睛说:“我不在这里。”他笑得都站不直了。我隔着他的肚皮,也能看到他肚子里翻滚的笑浪。阿圆说:“有这种alibi吗?”(alibi:不在犯罪现场的证据。)
我忍不住也笑了。三个人都在笑。
解放后,我们夫妇得到清华母校的聘请。1951年开始了“三反、五反”运动。我们免得犯错误、惹是非,就离群索居,常挪用工作时间偷出去玩,颐和园后山的松堂,游人稀少,我们经常去走一走后山,动物园也是我们喜爱的地方。圆圆周末回家,有时和我们一同出游,1955年秋她考取了北京师范大学。
1956年,我家三口人,分散三处,我下放农村、圆圆到了工厂,钟书则在昌黎捣粪,吃的是霉白薯粉掺玉米面的窝窝头。我们一家分离了三个月又团聚了,他居然很顾家,带回很多北京已买不到的肥皂和大量当地出产的蜜饯果脯。钟书是近视眼,但耳朵特聪。有时我们仨下馆子,就一面吃,一面看邻桌吃客的热闹。吃完饭算账的时候,有的“戏”已经下场,有的还演得正热闹,还有新上场的。我们吃馆子是连着看“戏”的。我们三人在一起,趣味无穷!
1978年,圆圆考取了留学英国的奖学金,可她出国一年,我们想念得好苦,争着读女儿从英国寄来的信;阿圆回国时,做了拿手菜孝敬我们。那段时间我们都有随代表团出国。有时,他俩在家会向我造反,他们连床都不铺,预知我将回来,赶忙整理。我回家后,阿圆轻声嘀咕:“狗窠真舒服。”我和女儿也会联成一帮,笑钟书是色盲,只识得红、绿、黑、白四种颜色,其实钟书的审美感远比我强,只是他不能说出颜色的名称;有时我们夫妇联成一帮,说女儿是学究,是笨蛋,是傻瓜。钟书每和我分离,必详尽地记下所见所闻和思念之情;我出国时,钟书也详细记下家中琐事还加上圆圆的评语。这种琐碎的事我们称之为“石子”,好比潮退留在海滩上的石子。
我们最终在现在我所住的三里河寓所安顿下来了。三里河,是我的家,因为有我们仨。我们这个家,很朴素。我们仨相守在一起,碰到困难,钟书总和我一同承当,还有阿圆相伴,不论什么苦涩艰辛的事,都能变得甜润。
这一晃就是几十年,我知道人间没有永远。我们一生坎坷,暮年才有了一个可以安顿的居处。但老病相催,我们在人生道路上已走到了尽头。
将近冬至,北窗缝里的风愈加冷了。北师大校舍里常停电,暖气也随着停。阿圆的朋友要出国,我们就搬往小红楼去住。那两间房一朝南,一朝东,阳光很好。搬家很忙乱,可怜的钟书真是“劳动态度好”,他别处插不上手,就“拙手笨脚”地去扫那堆陈年积土。我看见了急忙阻止,他已吃下大量灰尘。连日天寒,他已着凉感冒,这一来就引发了近年来困扰他的哮喘。
他每次发病,就不能躺下睡觉,得用许多枕头支起半身,有时甚至不能卧床,只能满地走。我们的医疗关系,已从“鸣放”前的头等医院逐渐降级,降到了街道上的小医院。医生给点药吃并不管事。他哮喘病发,呼吸如呼啸。我戏称他为“呼啸山庄”。
小红楼也一样停电停暖气。有一夜,他穿了又重又不暖和的厚呢大衣在屋里走。我已连着几夜和衣而卧,陪着他不睡。忽然,我听不见他呼啸,只见他趴在桌上,声息全无。我吓得立即跳起来。我摸着他的手,他随即捏捏我的手,原来他是乏极了,打了个盹儿,他立刻继续呼啸。我深悔闹醒了他,但听到呼啸,就知道他还在呼吸。钟书急促的呼啸随时都会停止似的,急得我左眼球的微血管都渗出血来。
1994年钟书住进医院。我每天去看他,为他送饭,有时是阿圆来帮我。有一天,阿圆忽然对我说:“娘,我请长假了,医生说我旧病复发。”她动动自己的右手指——她小时候得过指骨节结核。“这回在腰椎,我得住院,”她靠在我身上说,“我想去看爸爸,可是我腰痛得不能弯,不能走动只能站着。我特来告诉一声,叫爸放心。”说完她就走了。
那天很冷,我惘然一个人从前门走上驿道。驿道上铺满落叶,看不清路面。钟书已经在病床上等我,我知道是瞒不住的,我照常盘腿坐在他床前,慢慢地委婉地告诉他。钟书听了好久不说话。然后他很出乎我意料地说:“坏事变好事,她可以好好休息一下了。”这话也给我很大的安慰。我们静静地回忆旧事,他也握握我的手,好像是叫我别愁。
从此三人分居三处,我还能做一个联络员,经常传递消息。1997年早春,阿圆去世;1998年岁末,钟书去世。我们三人就此失散了,就这么轻易地失散了。“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现在,只剩下了我一人,又是老人。
我们仨失散了,家就没有了。我却觉得我这一生并不空虚,活得很充实,也很有意思,因为有我们仨。也可说:我们仨都没有虚度此生,因为是我们仨。
有一晚,我做了一个梦,忽然钟书不见了,我大声疾呼。惶急中醒了,我埋怨他怎么一声不响地撇下我自顾自地走了。钟书安慰我说,那是老人的梦,他也常做。钟书大概是记得我的埋怨,叫我做了一个长达万里的梦。
唉,如果人生能如此,无论何时离去,也都了无遗憾了
只是苦了生者
大学时代,就非常喜欢杨先生的文字,流畅生动而不失幽默。
大家可以去学校的东亚图书馆看看,一般会有许多书籍,我就曾在那里找到过<我们三>
到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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