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nnabellee
[转帖]沈石溪动物故事集 (不断更新,红奶羊,斑羚,战象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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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03-24 01:37:00
大公狼黑宝躲在一棵被闪电灼焦的枯树后面。一双饥饿的狼眼紧盯着前方。那里是神羊峰通向尕玛儿草原的最后的一个山坳口。一会儿喀纳斯红崖羊群将要从这里通过。
鲜嫩的羊肉对狼来说,无疑是一顿美餐。但今天大公狼黑宝并不打算来吃羊肉。昨天夜里,黑宝的妻子,小母狼蓓蓓为它生下两只小狼崽后,不幸大出血死了。没有奶水喂养的两只小狼饿得连声音都叫不出来。着急的黑宝试图用咬烂的兔肉喂它们,可小狼崽还不会吃东西。今天早晨,那只黄毛狼崽已经饿死了,另一只黑毛狼崽也饿得壮烈,别的母狼又没有帮它喂后代的天性。黑宝急得没办法,终于决定抢一头奶羊来喂它的狼崽。
这时,红崖羊群从山坳口出来了。黑宝仔细地观察着走过来的每一头羊。忽然,它发现,一头肥硕的年轻母羊落在羊群队伍的后面。母羊浑身金红的羊毛亮闪闪的,腹下四只饱饱的奶子像熟透了的柚子,这正是它理想中的奶羊!看准了目标,黑宝从枯树后一跃而出,扑向红母羊。可怜的红母羊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被狼叼着耳朵抢走了。
这头红母羊名叫茜露儿,本来它是不会被狼抢走的。因为茜露儿不是普通的母羊,它是羊群中最美丽的母羊,是头羊古莱尔最宠爱的妻子。然而,它却十分不幸,昨天深夜,它在神羊峰的浴洞分娩了。可小羊羔一生下来就死了,幻想着做妈妈的茜露儿伤心极了,直到今天早晨,仍然沉浸在悲痛中的茜露儿,神思恍惚地落到了羊群后面。它离开了头羊的保护,因而成了狼的俘虏。
突然的惊吓和恐惧使茜露儿昏了过去。昏迷中,它仿佛感到有一个冰凉的东西在拨弄它的眼皮。它睁开眼来,吓得心惊胆颤。面前一只凶狠的狼正用舌头舔它呢。茜露儿吓得惊跳起来,刚站立,右腿一阵钻心疼痛,原来狼把它的后腿咬断了。黑宝为了防止它逃,把它变成了瘸腿羊。茜露儿被黑宝捉进了狼洞。
正当茜露儿惊恐之时,黑狼叼来一只黑乎乎的小狼崽,放在它的腹下。茜露儿明白了,黑狼为什么没有吃掉它,是因为要它当奶羊。茜露儿不愿意让自己的乳汁流进小狼崽的嘴里。它厌恶地扭转身。黑宝凶恶地嚎了一声,把牙齿咬得“格格”响。茜露知道,如果它再拒绝,自己的喉管就要被咬断。孱弱的茜露儿被迫成了小狼崽的奶妈。
小狼崽在丰硕的乳头下贪婪地吮着茜露儿的乳汁。不知怎的,茜露儿紧张的心情不知不觉地松弛下来。它是头一次哺乳,没想到感觉竟是这样奇妙,这样飘飘欲仙。它想起了自己死去的小羊羔,仿佛感到自己的宝贝在吮着乳汁。茜露儿对狼崽的厌恶随着初次哺乳的快感消失了。但很快它又仇恨起狼来,狼和羊是不共戴天的敌人呀,茜露儿的心里矛盾极了,于是,它想逃跑。
可是,茜露儿没能逃出狼窝。黑狼紧紧地盯着它。只让它有一点到洞外草地上吃草的自由。有一次,它趁黑狼外出捕食,想悄悄逃走,但狡猾的狼早就作好了防范,在布满荆棘的洞口,茜露儿被黑狼发现了,凶狠的黑狼在它快要伤愈的右腿上又咬了一口。这一回,茜露儿瘸得更厉害了,它逃不出去了。可怜的茜露儿由喀纳斯红崖羊群尊贵的皇后,一下子变为黑狼的阶下囚,它内心无比痛苦。它思念着羊群,思念着神羊峰下和平、幸福的生活。
一眨眼二十多天过去了。小狼崽在茜露儿充沛的奶汁喂养下,日渐强壮,黑毛油亮,胖嘟嘟像只肉球。小狼有了一个名字叫黑球。黑球年幼不懂事,它把茜露儿当作了自己的妈妈,整天偎在它怀里撒娇。最初它很不习惯,而且非常厌恶黑球,但渐渐地,出于动物母性的本能,茜露儿开始与小黑球进行感情交流了。虽然它表面对黑球很冷漠,但内心却通动着一股温情。但它压根也没想到,它和黑球之间的感情,会刺激黑狼,想提前咬死它。
黑宝很耽心黑球会被母羊异化,没等黑球满月,它就决定当着黑球的面咬死茜露儿,让黑球在血腥中成为一条真正的狼。
这一天,黑宝把狼牙磨得很尖,太阳落山后,它正准备扑向红奶羊茜露儿。可就在这时,猎人带着猎狗发现了狼洞。猎人明晃晃的猎枪对准狼洞。为了保全小狼崽的生命,黑宝不顾一切地冲出洞口,它要把猎人引离狼洞,但无情的猎枪击中了黑宝的脑袋,顿时倒地气绝。
洞外的枪声震醒了茜露儿。大黑狼死了,它可以放心大胆地回神羊峰了。茜露儿激动地奔向草坪,它可以见到头羊古莱尔了!忽然,它的脚被黑球绊了一下。黑球蹒跚着,跟在它身后。茜露儿一脚把它踢出一丈多远。小黑球趴在地上呜呜衣叫。茜露儿头也不回地往前走。但身后黑球柔弱的哀叫、委屈声,触动了它的母性。这只没爹没妈的小狼崽除了吃奶,还不会干别的。真可怜!茜露儿的心软了,它想,再喂它一会儿,等断了奶再离开它于是,茜露儿带着黑球离开狼洞。它们登上日曲卡雪山上的一座断崖,在那里建立了一个新窝。
转眼又是三个月过去了。黑球长出了尖利的狼牙,体魄也很健壮,它长成一条半大的幼狼了。虽然黑球是狼,但它跟着羊妈妈,从来没扑食过活动物。茜露儿想把黑球培养成具有羊性的狼。它叫它学羊叫,黑球叫得虽不像,但“呕—咩……”也不像狼嚎那么难听。
但是狼毕竟是狼,黑球终于显出狼性了。一天,黑球发现了一只迷路的小羊,它迅速扑过去咬断了小羊的喉管。茜露儿看得心惊肉跳。它终于明白了,狼是改不了凶残的本性的。黑球已经断奶了,茜露儿决定赶紧离开它。
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茜露儿趁黑球睡熟了,悄悄起来。黑球躺在断崖的平台上,茜露儿心想,如果就这样离开黑球,等黑球长大了,一定会成为一条恶狼的。再说它喝过自己的奶,简直是一条可怕的披着羊皮的狼呀。茜露儿决定把黑球踢下悬崖,除掉后患。可是,就在这时,一匹狡猾的豺悄不摸上了断崖。它想吃掉红母羊。黑球惊醒了,为了保护奶妈,它和强大的豺拼搏了一阵,最后将豺打跑了。但黑球的肩上被豺咬掉了一大块皮。黑球累坏了,很快又倒在奶妈身旁睡着了。这时,茜露儿可以轻学而易举地把黑球推下深渊。但它放弃这个血淋淋的念头,悄悄地走了。
茜露儿借着月光,翻过一道道山梁,又回到了喀纳斯红岩羊群里,成为一头美丽的羊皇后。它整天跟着头羊古莱尔到尕玛儿草原觅食,在神羊峰憩息。渐渐地,它把自己被黑狼抢去当奶羊的传奇经历忘掉了。
第二年的春天,茜露儿和古莱尔又添了一公一母两只羊羔,公的叫沦戛,母的叫珊瑚。茜露儿和古莱尔非常爱护它们的孩子。一家四口过着幸福平静的生活。要不是没有那只凶暴的猞猁闯进羊群,茜露儿会永远对古莱尔很顺的。
那是在一个暴风雨来临前的闷热下午,羊群穿行在一条狭长的山谷间。忽然,一只猞猁窜进羊群,朝小羊羔珊瑚扑去。珊瑚吓得躲进古莱尔腹下。古莱尔本可以用锋利的羊角吓退猞猁的进攻,但古莱尔抛下珊瑚,自己逃命去了。茜露儿带着沦戛在后面看得一清二楚,可怜的珊瑚眼睁睁地被猞猁叼走了。茜露儿的心碎了,它卧在草丛中,伤心地流着泪。
过了一会儿,古莱尔也垂着脑袋慢吞吞地走近茜露儿。它很伤心,但一点也不羞愧。这使茜露儿忽然想起大黑狼为保护黑球,只身冲向猎人的壮举。它感到很吃惊。自己怎么又会想起黑狼和黑球呢?心烦意乱的茜露儿没有理睬古莱尔的安抚,它粗暴地推开了古莱尔。
茜露儿把所有的爱都用在沦戛身上。它要把沦戛培养成一头勇敢的,负有责任心的新型公羊。每次羊群在沼泽地穿行,茜露儿总让沦戛走在最前头。暴风雨来了,别的羊都躲在山崖下,沦戛却要在霹雳声中散步。在茜露儿的训练下,沦戛的胆子越来越大,有时,碰到了狐狸、狗獾之类的小型食肉野兽,沦戛开始壮着胆子主动出击了。不久,沦戛的头顶上长出一对锋利的羊角。有一次,羊群路过一片乱石岗,发现一匹狰狞的狼倒在怪石背后。虽然是一匹死狼,但羊群还是惊恐地乱叫起来。沦戛在茜露儿的带领下,敢于用羊角刺破死狼的肚皮。沦戛由怯懦的小羊羔变成一头勇敢的公羊。
茜露儿为沦戛感到骄傲。它想,等沦戛将来娶妻生崽后,一定有能力保护自己的妻儿了,它不会像古莱尔一样,只顾自己逃命的。
沦戛越来越健壮,它的毛色红亮,一双羊角威武雄健。它受到羊群的尊重,它的地位几乎和头羊古莱尔一样了。
但是,再勇敢的羊也不是狼的对手。一场灾难就要发生了。
这一天,大地盖着厚厚的雪,茜露儿和沦戛并肩走在羊群的前面。忽地,雪地里窜出两只恶狼,茜露儿不亏在狼窝里生活过,它机警地向身后羊群发出警报。羊群拼命地向后逃。一只土黄色的母狼张牙舞爪地向茜露儿扑来,另一只毛色黑亮的公狼也冲到它和沦戛身后,切断了它俩的退路。
整个红崖羊群趁机逃进茫茫草原。只有茜露儿和沦戛还在和狼周旋。眼看着黄母狼就要扑到在面前了,茜露儿突然一头向黄母狼撞去。黄母狼措手不及,它怎么也想像不到,一头红崖羊竟敢和它搏斗,历来都是羊看到狼吓得发抖的啊。正当这只母狼吃惊的当儿,茜露儿猛地一蹿,跃过沦戛和黑公狼,没命地向峡谷深处逃。沦戛紧紧跟在它身后。
茜露儿慌不择路,一头钻进了鹭鸶谷。这鹭鸶谷又细又窄,进口能容下两头羊并肩走,而到了出口,仅能容得下一头羊通过。出了鹭鸶谷就是神羊峰了,到了神羊峰就能脱离狼爪了。
当茜露儿快跑到出口时,它紧张起来。因为紧随其后的沦戛不能和它能同时通过出口,如果沦戛和它相互推让,那么狼会毫不留情地把它们都吃了。沦戛在茜露儿的身后,茜露儿宁愿自己去死,也要换取沦戛的生!茜露担心沦戛会因为让它先过出口,而将自己的羊角刺向恶狼,那样沦戛会被狼咬死的!正当茜露儿在紧张的思考着,突然,它的身体被猛烈地挤撞了一下。它一个趔趄,跌在岩壁上,肋骨几乎要被撞断了。它以为是狼追上来了,可定睛一看,两匹狼还在后面紧追着。是沦戛撞倒了它!沦戛为了先钻出出口,把它撞倒了!沦戛壮硕的身体钻出隘口,头也不回地奔进了神羊峰。
茜露儿受到了两匹狼的前后夹击,它已陷入绝境,必死无疑了。黄母狼冲着它嚎叫一声,茜露儿并没有被吓倒,它已经没有什么好怕的了。其实,当沦戛把它撞倒的那一瞬间,它的心已经死了,它平静地等待着死亡。
一肌尖啸的西北风刮过,黑公狼突然拼命地扇动鼻翼,朝母狼发出一声古怪的低嗥。本来已经准备扑咬茜露儿的黄母狼不解地朝黑公狼望去。黑公狼慢慢地走近茜露儿,突然发出“欧……咩……”的叫声。这非狼非羊的叫声,使茜露儿的心抽搐了一下。它也探出羊鼻子贴近黑公狼仔细地嗅闻了一遍。透过血腥的狼
味,它闻到一股熟悉的羊奶气息。啊!是黑球!它的肩上还留着与豺搏斗留下的伤痕。黑球两年不见,黑球已经完全长成一只威风凛凛的大公狼了。
黑球蹲在它面前,眼里的杀气隐退了,它乖得像只羊羔。
“欧—”黄母狼突然凶猛地叫起来,它不明白,为什么处已的丈夫竟和羊粘粘乎乎。它向黑球发出警告。黑球眼里闪烁的相逢喜悦很快都消失了,它后退了一步,用身体挡住了黄母狼。黄母狼不愿放过这美味的羊肉,它愤怒地推开黑球向茜露儿扑来。
茜露儿并没有指望黑球能救它。它知道狼的天性,再说这两只饥饿的狼在雪地里一定等了很久了,如今又追赶到这里,难道还会放过自己?
黑球仍然挡住黄母狼。黄母狼气得扑到黑球面前,朝黑球的腹部咬了一口。它想迫使黑球让道。黑球像座石雕,既不回击,也不躲让,它的腹部流着血。黄母狼到底还是心疼自己的丈夫的,这它终于无可奈何地嗥了一声,转身飞奔出鹭鸶谷。
黑球面朝着茜露儿,一步一步朝山谷外退去,退了很远很远,它才倏地转身,追赶自己的狼妻去了。
茜露儿仍呆呆地站在岩壁前。它不知道是该庆幸自己狼口逃生,还是该悲哀自己被儿子抛弃。它再也不愿回喀纳斯红崖羊群中去了。它抬头眺望白雪皑皑的神羊峰,传说峰巅上住着一头英勇无比的大公羊,它既有温顺的羊心,又有猛兽的胆量,它能保护所有的羊群,茜露儿要去寻找它。茜露儿迎着凄迷的雪尘,艰难地向神羊峰的顶巅攀登。
它相信一定能找到它。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6-3-24 1:40:51编辑过]
斑羚飞渡
作者:沈石溪
(这篇好像小时候课本上有哈 ^_^)
我们狩猎队分成好几个小组,在猎狗的帮助下,把七八十只斑羚逼到戛洛山的伤心崖上。
伤心崖是戛洛山上的一座山峰,像被一把利斧从中间剖开,从山底下的流少河抬头往上看,宛如一线天,其实隔河对峙的两座山峰相距约6米左右,两座山都是笔直的绝壁,斑羚虽有肌腱发达的4条长腿,极善跳跃,是食草类动物中的跳远冠军,但就像人跳远有极限一样,在同一水平线上,键壮的公斑羚最多只能跳出5米远的成绩,母斑羚,小斑羚和老斑羚只能跳4米左右,而能一跳跳过6米宽的山涧的超级斑羚还没有生出来呢。
开始,斑羚们发现自己陷入了进退维谷的绝境,一片惊慌,胡乱蹿跳。有一只老斑羚不知是老眼错花没测准距离,还是故意要逞能,竟退后十几步一阵快速助跑奋力起跳,想跳过6米宛的山涧,结果在离对面山峰还有1米多的空中哀咩一声,像颗流星似的笔直坠落下去,好一会儿,悬崖下才传来扑通的落水声。
过了一会儿,斑羚群渐渐安静下来,所有的眼光集中在一只身材特别高大,毛色深棕油光水滑的公斑羚身上,似乎在等候这只斑羚拿出使整个种群能免遭灭绝的好办法来。毫无疑问,这只公斑羚是这群斑羚的头羊,它头上的角像两把镰刀,姑妄称它为镰刀头羊。镰刀头羊神态庄重地沿着悬崖巡视了一圈,抬头仰望雨后湛蓝的苍穹,翡哀地咩了数声,表示自己也无能为力。
斑羚群又骚动起来。这时,被雨洗得一尘不染的天空突然出现一道彩虹,一头连着伤心崖,另一头飞越山涧,连着对面那座山峰,就像突然间架起了一座美丽的天桥。斑羚们凝望着彩虹,有一头灰黑色的母斑羚举步向彩虹走去,神情飘渺,似乎已进入了某种幻觉状态。也许,它们确实因为神经高度紧张而误以那道虚幻的彩虹是一座实实在在的桥,可以通向生的彼岸。
灰黑色母斑羚的身体已经笼罩在彩虹眩目的斑澜光谱里,眼看就是一脚踩进深渊去,突然,镰刀头羊“咩-咩”发出一声吼叫,这叫声与我平常听到了羊叫迥然不同,没有柔和的颤音,没有甜腻的媚态,也没有绝望的叹息,音调虽然也保持了羊一贯的平和,但沉郁有力,透露出某种坚定不移的决心。
随着镰刀头羊的那声吼叫,灰黑色母斑羚如梦初醒,从悬崖边缘退了回来。
随着镰刀头羊的那声吼叫,整个斑羚群迅速分成两拨,老年斑羚为一拨,年轻斑羚为一拨。在老年队伍里,有公斑羚,也有母斑羚;在年轻斑羚队伍里,年龄参差不齐,有身强力壮的中年斑羚,有刚刚踏进成年行列的大斑羚,也有稚气未脱的小斑羚。两拨分开后,老年斑羚的数量比年轻斑羚那拨斑羚间转了几个来回,悲怆地轻咩了一声,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到老年斑羚那一拨去了。有十来只中年公斑羚跟随着镰刀头羊,也自动从年轻斑羚那拨走出来,归进老年斑羚的队伍。这么一倒腾,两拨斑羚的数量大致均衡了。
就在这时,我看见,从那拨老斑羚里走出一只公斑羚来。公斑羚朝那拨年轻的斑羚示意性地咩了一声,一只半大的斑羚应声走了出来。一老一少走到伤心崖,后退几步,突然,半大的斑羚朝前飞奔起来,差不多同时,老斑羚也扬蹄快速助跑,半大的斑羚距跑到悬崖边缘,纵身一跃,朝山涧对面跳去;老斑羚紧跟在半大斑羚后面,头一勾,也从悬崖上蹿跃出去;这一老一少跳跃的时间稍分先后,跳跃的幅度也略有差异,半大斑羚角度稍偏高些,老斑羚角度稍偏低些,等于是一前一后,一高一低。我吃了一惊,怎么,自杀也要老少结成对子,一对一对去死吗?这只半大斑羚和这只老斑羚除非插上翅膀,否则绝对不可能跳到对面那座山崖上去!突然,一个我做梦都无法想象的镜头出现了,老斑羚凭着娴熟的跳跃技巧,在半大斑羚从最高点往下降落的瞬间,身体出现在半大斑羚的蹄下。老班羚的跳跃能力显然要比半大班羚略胜一筹,当它的身体出现在半大斑羚蹄下时,刚好处在跳跃弧线的最高点,就像两艘宇宙飞船在空中完成了对接一样,半大斑羚的毛只蹄子在老斑羚宽阔结实的背上猛蹬了一下,就恰似那享受一块跳板一样,它在空中再度起跳,下坠的身体奇迹般地再度升高;而老斑羚就像燃料已输送完了的火箭残壳,自动脱离宇宙飞船,不,比火箭残壳更悲惨,在半大班羚的猛力踢蹬下,像只突然断翅的鸟笔直坠落下去。这半大班羚的第二次跳跃力度虽然远不如第一次,高度也只有地面跳跃的一半,但足够跨越剩下的最后两米路程了。瞬间,只见半大斑羚轻巧地落在对面山峰上,兴奋地啡叫一声,钻到磐石后面不见了。
试跳成功,紧接着,一对对班羚凌空跃起,在山洞上空画出一道令人眼花缭乱的弧线,每一只年轻斑羚的成功飞渡,都意味着有一只老年斑羚摔得粉身碎骨。
没有拥挤,没有争夺,秩序井然,快速飞渡。我十分注意盯着那群注定要送死的老斑羚,心里想,或许有个别比较滑头的老斑羚,会从死亡那拨偷偷溜到新生的那拨去,但让我震惊的是,从头至尾,没有一只老斑羚为自己调换位置。
伤心崖上最后只剩下那只成功地指挥了这群斑羚集体飞渡的镰刀头羊。这群斑羚不是偶数,恰恰是奇数,镰刀头羊孤零零地站在山峰上,既没有年轻的斑羚需要它做空中垫脚石飞到对岸去,也没有谁来飞渡它。但见它迈着坚定的步伐,走向那道绚丽的彩虹,消失在一片灿烂中。
我没有想到,在面临种群灭绝的关键时刻,斑羚竟然能想出牺牲一半挽救一半的办法来赢得种群的生存机会;我更没想到,老斑羚们会那么从容地走向死亡,它们心甘情愿用生命为下一代开通一条生存的道路,从而铸就生命的辉煌。
西双版纳的召片领曾经拥有一队威风凛凛的象兵。所谓象兵,就是骑着大象作战的军队。象兵比起骑兵来,不仅同样可以起到机动快速的作用,战象还可用长鼻劈敌,用象蹄踩敌,直接参与战斗;一大群象,排山倒海般地扑向敌人,战尘滚滚,吼声震天,势不可挡。
1943年,日寇侵占缅甸,铁蹄跨进了和缅甸一江之隔的西双版纳边陲重镇打洛。象兵在打洛江畔和日寇打了一仗。战斗异常激烈,枪炮声、厮杀声和象吼声惊天动地;鬼子在打洛江里扔下了七十多具尸体,我方八十多头战象全部中弹倒地,血把江水都染红了。战斗结束后,召片领在打洛江边挖了一个长宽各二十多米的大坑,把阵亡的战象隆重埋葬了,还在坑上立了一块碑:百象冢。
曼广弄寨的民工在搬运战象的尸体时,意外地发现有一头公象还在喘息,它的脖颈被刀砍伤,一颗机枪子弹从前腿穿过去,浑身上下都是血,但它还活着。他们用八匹马拉的大车,把它运回寨子。这是唯一幸存的战象,名叫嗄羧。好心肠的村民们治好了它的伤,把它养了起来。
我1969年3月到曼广弄寨插队落户时,嗄羧还健在。它已经50多岁了,脖子歪得厉害,嘴永远闭不拢,整天滴滴嗒嗒地淌着唾液;一条前腿也没能完全治好,短了一截,走起路来踬踬颠颠;本来就很稀疏的象毛几乎都掉光了,皮肤皱得就像脱水的丝瓜;岁月风尘,两根象牙积了厚厚一层难看的黄渍。它是战象,它是功臣。村民们对它十分尊敬和照顾,从不叫它搬运东西。它整天优哉游哉地在寨子里闲逛,到东家要串香蕉,到西家喝筒泉水。
我和负责饲养嗄羧的老头波农丁混得很熟,因此和嘎羧也成了朋友。
我插队的第3年,嗄羧愈发衰老了,食量越来越小,整天卧在树荫下打瞌睡,皮肤松弛,身体萎缩,就像一只脱水柠檬。波农丁年轻时给土司当了多年象奴,对象的生活习性摸得很透,他对我说:“太阳要落山了,火塘要熄灭了,嗄羧要走黄泉路啦。”几天后,嗄羧拒绝进食,躺在地上,要揪住它的鼻子摇晃好一阵,它才会艰难地睁开眼睛,朝你看一眼。我觉得它差不多已处在半昏迷的状态中了。
可一天早晨,我路过打谷场旁的象房,惊讶地发现,嗄羧的神志突然间清醒过来,虽然身体仍然衰弱不堪,但精神却处在亢奋状态中,两只眼睛烧得通红,见到波农丁,欧欧欧短促地轻吼着,鼻子一弓一弓,鼻尖指向象房堆放杂物的小阁楼,象蹄急促地踢踏着地面,好像是迫不及待想得到小阁楼上的什么东西。开始波农丁不想理它,它发起脾气来,鼻子抽打房柱,还用庞大的身体去撞木板墙。象房被折腾得摇摇欲坠。波农丁拗不过它,只好让我帮忙,爬上小阁楼,往下传杂物,看它到底要什么。
小阁楼上有半箩谷种、两串老玉米和几条破麻袋,其它好像没什么东西了。我以为它精神好转起来想吃东西了,就把两串老玉米扔下去,它用鼻尖勾住,像丢垃圾似地丢出象房去;我又将半箩稻谷传给波农丁,他还没接稳呢,就被嗄羧一鼻子打翻在地,还赌气地用象蹄踩踏;我又把破麻袋扔下去,它用象牙把麻袋挑得稀巴烂。
小阁楼角落里除了一床破篾席,已找不到可扔的东西了。嗄羧仍焦躁不安地仰头朝我吼叫。“再找找,看看还有啥东西?”波农丁在下面催促道。我掀开破篾席,里面有一具类似马鞍的东西,很大很沉,看质地像是用野牛皮做的,上面蒙着厚厚一层灰尘。除此之外,小阁楼里真的一样东西也没有了。我一脚把那破玩意儿踢下楼去。奇怪的事发生了:嗄羧见到那破玩意儿,一下安静下来,用鼻子呼呼吹去蒙在上面的灰尘,鼻尖久久地在破玩意儿上摩挲着,眼里泪光闪闪,像是见到了久别重逢的老朋友。
“哦,闹了半天,它是要它的象鞍啊。”波农丁恍然大悟地说,“这就是它当战象时披挂在背上打仗用的鞍子,我们当年把它从战场上运回寨子,它还佩戴着象鞍。在给它治伤时,是我把象鞍从它身上解下来扔到小阁楼上的。唉,整整2”“6年了,我早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没想到,它还记得那么牢。”
嗄羧用鼻子挑起那副象鞍,甩到自己背上,示意我们帮它捆扎。我和波农丁费了好大劲,才将象鞍置上象背。
象鞍上留着弹洞,似乎还有斑斑血迹,混合着一股皮革、硝烟、战尘和鲜血的奇特的气味;象鞍的中央有一个莲花状的座垫,四周镶着一圈银铃,还缀着杏黄色的流苏,26个春夏秋冬风霜雨雪,虽然已经有点破旧了,却仍显得沉凝而又华贵。嗄羧披挂着象鞍,平添了一股英武豪迈的气概。
“它现在要披挂象鞍干什么?”我迷惑不解地问道。
“恐怕不是什么好兆头。”波农丁皱着眉头伤感地说,“我想,它也许要离开我们去象冢了。”
我听说过关于象冢的传说。大象是一种很有灵性的动物,除了横遭不幸暴毙荒野的,都能准确地预感到自己的死期。在死神降临前的半个月左右,大象便离开象群,告别同伴,独自走到遥远而神秘的象冢里去。每群象都有一个象冢,或是一条深深的雨裂沟,或是一个巨大的溶洞,或是地震留下的一块凹坑。凡这个种群里所有的象,不管生前浪迹天涯海角漂泊到何方,最后的归宿必定在同一个象冢;让人惊奇的是,小象从出生到临终,即使从未到过也未见过象冢,却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凭着一种神秘力量的指引,也能准确无误地寻找到属于自己种群的象冢。
果然被波农丁说中了。嗄羧准备告别曼广弄寨,找它最后的归宿了。它绕着寨子走了三圈,对救活它、收留它并养活它26年的寨子表达一种恋恋不舍的心情。
嗄羧要走的消息长了翅膀似地传遍全寨,男女老少都涌到打谷场来为嗄羧送行。大家心里都清楚,与其说是送行,还不如说是送葬,为一头还活着的老战象出殡。许多人都泣不成声。村长帕珐在象脖子上系了一条洁白的纱巾,四条象腿上绑了四块黑布。老人和孩子捧着香蕉、甘蔗和糯米粑粑,送到嗄羧嘴边。它什么也没吃,只喝了一点凉水。
日落西山,天色苍茫,在一片唏嘘声中,嗄羧上了路。
送行的人群散了,波农丁还站在打谷场上痴痴地望。我以为他在为嗄羧的出走而伤心呢,就过去劝慰道:“生老病死,聚散离合,本是常情,你也不要太难过了。”不料他却压低声音说:“小伙子,你有胆量跟我去发一笔财吗?”见我一副茫然无知的神态,他又接着说:“我们悄悄跟在嗄羧后面,找到那象冢……”我明白他的意思了,他是要我跟他合伙去捡象牙。在热带雨林里,大象的躯体的骨头会腐烂,象牙却永远闪耀着迷人的光泽;象冢由于世世代代埋葬老象,每一个象冢里都有几十根甚至上百根象牙,毫不夸张地说,找到一个象冢就等于找到一个聚宝盆;聪明的大象好像知道人类觊觎它们发达的门牙,生怕遭到贪婪的人类的洗劫,通常都把象冢选择在路途艰险人迹罕至的密林深处,再有经验的猎人也休想找得到;但如果采取卑鄙的跟踪手段,悄悄尾随在死期将临的老象后面,就有可能找到那遥远而又神秘的象冢。我犹豫着,沉默着,没敢轻易答应。
波农丁显然看穿了我的心思,说:“我们只捡象冢里其它象的象牙,嗄羧的象牙我们不要,也算对得起它了嘛。”
这主意不错,既照顾了情感,又可圆发财梦,何乐而不为?我俩拔腿就追,很快就在通往崇山峻岭的小路上追上了踽踽独行的嗄羧。天黑下来了,它脖颈上那块标志着出殡用的白纱巾成了我们摸黑追踪的路标。它虽然跛了一条腿走不快,却一刻也没停顿,走了整整一夜,天亮时,来到打洛江畔。
“我想起来了,这儿是水晶渡的上游,26年前,我们就是在这里把嗄羧给抬上岸的。”波农丁指着江湾一块龟形的礁石说,“幸亏有这块礁石挡住了它,不然的话,它早被激流冲到下游淹死了。”
这么说来,这儿就是26年前抗日健儿和日寇浴血搏杀的战场!这时,嗄羧踩着哗哗流淌的江水,走到那块龟形礁石旁,鼻子在被太阳晒成铁锈色的粗糙的礁石上亲了又亲;许久,才昂起头来,向着天边那轮火红的朝阳,欧——欧——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叫。它突然间像变了一头象,身体像吹了气似地膨胀起来,四条腿的皮肤紧绷绷地发亮,一双象眼炯炯有神,吼声激越悲壮,惊得江里的鱼儿扑喇喇跳出水面。
我想,此时此刻,它一定又看到了26年前惊天地泣鬼神的一幕:威武雄壮的战象们驮着抗日健儿,冒着枪林弹雨,排山倒海般地冲向侵略者;日寇鬼哭狼嚎,丢盔弃甲;英勇的战象和抗日将士也纷纷中弹跌倒在江里。
我对嗄羧肃然起敬,它虽然只是一头象,被人类称之为兽类,却具有很多称之为人的人所没有的高尚情怀;在它行将辞世的时候,它忘不了这片它曾经洒过热血的土地,特意跑到这儿来缅怀往事,凭吊战场!我们跟在它后面,又走了约一个多小时,在一块平缓向阳的小山坡上,它突然又停了下来。
“哦,这里就是埋葬八十多头战象的地方,我参加过挖坑和掩埋,我记得很清楚。喏,那儿还有一块碑。”波农丁悄悄说道。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荒草丛中,果然竖着一块石碑,镌刻着三个金箔剥落、字迹有点模糊的大字:百象冢。
莫非嗄羧它……我不敢往下想,斜眼朝波农丁望去,他也困惑地紧皱着眉头。
嗄羧来到石碑前,选了一块平坦的草地,一对象牙就像两支铁镐,在地上挖掘起来。土块翻松后,它又用鼻子把土坷垃清理出来,继续往下面挖。它已经好几天没吃东西了,又经过长途跋涉,体力不济,挖一阵就站在边上喘息一阵,但它坚持不懈地挖着,从早晨一直挖到下午,终于挖出了一个椭圆形的浅坑来;它滑下坑去,在坑里继续深挖,用鼻子卷着土块抛出坑来。我们在远处观看,只见它的身体一寸一寸地往下沉。太阳落山了,月亮升起来了,它仍在埋头挖着。
半夜,嗄羧的脊背从坑沿沉下去不见了,象牙掘土的咚咚声越来越稀,长鼻抛土的节奏也越来越慢。鸡叫头遍时,终于,一切都平静下来,什么声音也没有了。
我和波农丁耐心地等到东方吐白,这才壮着胆子,走到坑边去看。土坑约有3米深,嗄羧卧在坑底,侧着脸,鼻子盘在腿弯,一只眼睛睁得老大,凝望着天空。
它死了。它没有到遥远的神秘的祖宗留下的象冢去,它在百象冢边挖了个坑,和曾经并肩战斗过的同伴们葬在了一起。作为一头老战象,它找到了最好的归宿。
土坑里弥散着一股腐烂的气息,看得见26年前埋进去的战象的残骸,红土里,好像还露出了白的象牙。嗄羧那对象牙,因挖掘土坑而被沙土磨得锃亮,在晨光中闪烁着华贵的光泽。波农丁牙疼似地咧着嘴苦着脸说:“要是我们在这里捡象牙,只怕是盖了新竹楼要起火,买了牯子牛也会被老虎咬死的啊!”“对,是要遭报应的。”我说。望着战象嗄羧高贵的遗体,我感到我这个人的灵魂的猥琐。
我和波农丁一起动手,将浮土推进坑去,把土坑填满夯实,然后,空着手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走回寨子去。
太好看了!!!
每个故事都好感人阿!!
到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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