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无枝可依。”不知为何，我于这样一个江南的凉夜中惊醒。窗外残月高悬，我突然轻吟起这句诗来。

建安十三年十一月，我第一次听到这句诗。也是在这样一个凉夜，我自梦中惊醒，发现相公正坐在床边静静地注视着我，我永远不会忘记那时他目光中的悲凉和无奈。那也是我第一次觉得，退却了往日的骄傲和自信之后的他，仅仅是个再平凡不过的男人，同样有着难以自持的惶恐。

相公略过我的目光，望着窗外隔江的营火，轻轻地吟颂起这句诗。我起身替他披上貉裘，不禁问他：“都督终日为军务操劳，原当保重身体，养精蓄锐，何苦寒夜起身，吟叙这枯语讳句？”相公苦笑：“夫人可知作诗者为谁？”我摇头。他又苦笑，却一夜无语。

那个时候相公正在备战之中，我隐隐觉得，这一战东吴正面临着从未有过的险恶情势，因为我发现，自这一战，他开始对我避讳战况甚至对手，而往日每次的大小战事，他定会让我第一个知道敌军实力以及他取胜的把握，仅仅为了让我放宽心，不再为他担忧。“他终于对我有所隐瞒。”想到这里，莫名的伤感舜然间涌上心头。

我知道，自从姐夫死后，他一直在孤独地努力承担起所有的责任和使命，这些都是他不愿告诉我，却又是我无力分担的。我太了解相公，天明之时他又会重拾起往日的自信和斗志。事实上我也不认为相公面对敌军会真的束手无策。在不久之前，东吴还来了个叫诸葛孔明的谋士，鲁子敬曾经不止一次说过他的机智过人，深谋远虑，我也认为有了他的帮助，相公一定会想出个绝妙的好点子。尽管那时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我始终相信相公定会带领东吴大军胜利凯旋。

翌日清晨，相公命人将我送到芜湖的姐姐那里，这是从未有过的事，但是，相公做事一定有他的道理，我无言。途中经过南屏山，我在车中隔江远眺，只瞧见北岸无以计数的兵马整队操练，营前树一面大旗，黄底红字！世上只有一个人敢用这种颜色的战旗！若干时间之后，我才知道相公夜里所吟的诗就是这个人所做。

那一年冬天，我二十七岁，嫁与东吴大都督周公谨整整十年，已经不再怀有任何虚妄的幻想，也不再期待跌宕的未来，只是安于注视着生命继续沿着注定中的轨道运行。我们育有二子一女，每一次行军，儿女们就会送到芜湖寡居的姐姐那里，她对我的儿女视如己出，让我们夫妇二人了却后顾之忧。自从她二十一岁守寡以来，始终不负姐夫临终的嘱托，孝敬两位婆婆，又照顾年幼的弟妹，在东吴父老眼里，姐姐是世间少有的美人和贤妇，而在我心里，她还是那个陪我在庭院中捕蝴蝶，为我用淡紫色蔷薇编制花环的美丽的依靠。

我的父亲是居于南徐州的乔国老，一个再宽厚儒雅不过的老人，他毕生从未有过建功立业的梦想，只愿在与世无争的平静中慢慢衰老。事实上，他在南徐州幽静的院落中早已老去。在夏日百年苍柳的绿荫下，这个往日颜面平和的老人，会在小憩时的表情里显露出不同以往的焦虑和不安。我隐约觉得，他一世的骄傲和遗憾便是养育了我们姐妹二人，只因我们自初长成便粉碎了父亲孜孜以求的平静。

我早已经忘记了幼时父母如何呼唤我们，对于我来说，名字是远在天边难以企及的东西。姐姐曾说一个男人有很多的名字，可是没有一个可以分给我们，于是我便相信男人欠女人的第一样东西就是名字。不过，世上还是有很多男人给了我们名字，他们叫我们二乔，姐姐为大乔，我为小乔。若干年之后，我发现，小乔，于我不过是一个符号，而我于东吴也不过是一个符号，仅仅是存在于这个乱战年代的浪漫文人们心中的最后一抹幽远而怅然的美丽幻觉。

其实，婚后已经没有人再称我为小乔了，相公只是叫我夫人，而其他人也只称我乔夫人或乔氏。可是，依旧有人对二乔的称谓念念不忘，在他们心中的大乔小乔依稀还是两个身着绛衫罗裙，在南徐州的庭院中嬉戏追逐的青梅少女。这些人中最胆大妄为、自作聪明的就是那个敢用黄底红字战旗的人。

他叫曹操，很多人叫他曹孟德，只有我相公敢叫他老匹夫。建安十年他五十一岁的时候，他在邺郡的漳河之畔始建铜雀台。从那时侯起，他便想着有一天攻下江东，然后携我和姐姐住在那台中颐养天年。赤壁大战之后的建安十三年腊月，相公第一次对我讲那“老匹夫”的无耻用心的时候，我险些大笑出声。我望着他那英气逼人的双眼，定定地对他说：“颐养天年之地，吾早已心中有数，相公却不知？”相公微笑不语。十七天之后，相公征讨南郡的时候肋下中毒箭，又逢时至隆冬，深疮难愈。
相公喜欢回忆幼年时光在故乡庐江舒城的往事，他曾说那里是个山明水秀，富饶和睦的地方。只是可惜，因这连年的征战，我嫁给他许多年，却尚未随他回去故里。

建安十三年春天，我随他往鄱阳湖操练水军，他说，这里很象家乡。春末夏初的夜晚，我们会荡一叶小舟畅游于鄱阳的微波之上，遥遥可以望见岸堤上点点营火与夜空中缀缀繁星相映闪烁，战马、军械、兵卒以及无休止的权利倾轧仿佛已经离我们远去。除了船桨缓缓地划过水面，除了微风轻拂过我的鬓边青丝，一切归于寂然。

我常想起幼年的时候和姐姐偷看父亲的藏书，有本书上说古时的美女西施隐居时就是和旧年的红颜知交范蠡泛舟太湖。有一天晚上，鄱阳湖上一丝微风都不见，我抬头问他，范蠡可以和西施泛舟太湖，周大都督会不会携小乔在鄱阳湖畔归隐终老？他不语，却只是微笑。划船回营寨的时候，他突然哼唱起幼时在舒城江边学会的小调，是《诗经》中的句子：“……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营火渐渐地近了，乘着夜色映在他的脸上，他还是微笑的。

我记得许多年前的新婚燕尔，他坐在我梳妆时的铜镜旁时也是带着这样的微笑，可那时却能听到他时时轻叹：“有妻若斯，夫复何求？” 夫复何求？夫复何求？相公从来没有得不到的东西，我所有的失望不过因为他的所求已经不再是与我畅游鄱阳而已。若干年后，我比从前更加理解了相公，宽容了相公，在丈夫和臣子的角色中，他只是选择扮演好后者。生为将领，战死沙场，马革裹覆，不过是他最好的结局而已。

世人对于铜雀台的揣测和二乔的遐思几乎于同一时间幻灭。那是建安十五年的春天，“老匹夫”在邺郡大宴文武官仕，以庆祝铜雀台的落成，究竟那里面藏着多少的世间美女，谁也不知道。众人知道的仅有一点，那就是二乔一定不在其中。因为，那个春天，人们在巴丘、柴桑和芜湖都看见了我。谁也不愿相信那个带着三个幼年子女跪在棺椁旁披麻戴孝，皂绦缟素，容颜憔悴的苍白少妇就是那个替汉末诗人在假想中谱写乱世浪漫情节的小乔。世上最大的骗局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这是我隐居多年之后才领悟出来的，而且我相信那个在我相公灵前哭丧的诸葛孔明早就明了其中的道理。

我携棺椁自芜湖拜别吴侯，直取水路赴相公的故乡庐江舒城安葬，他在死后终于完成了当初新婚时的允诺，与我相携游故里，赴家乡。春末夏初的时候，我遣家人载我停舟江上，天色近昏时候，不知从哪里传来旧时相公曾哼唱的小调，也是《诗经》上的词句：“……来如流水兮逝如风，不知何处兮何所终……”我迎风恸哭欲绝，直至人事不知。

我醒来的时候，已经身在这片竹林之中，姐姐坐在我的面前泪流不止，她对我说，“今后妹妹尽管在这里安养，子女家事尽不用费神劳心，吴侯自当以世子相待。”我突然觉得，小乔其人已经从这世上彻底消失，早已经埋没在这乱世上无望的幻觉和谗羡之中，二乔美丽的爱情佳话不过是退色的点缀，或是旧年的飞红片片，已经在最后的白雪之下化做一潭春泥。

事实上，我更安于命运这样的安排。我的宅地就在这样一个与世隔绝的竹林之中，护院说，早在我入住的半年之前，这座宅子就早已置好，却无人挂匾，更不知是哪一府所建。我将这里取名为“桑庐”，“桑”取自我和相公旧时所居的柴桑，“庐”是源自相公的故乡庐江。这个竹林好大，却还盛产我自幼喜欢吃的嫩笋，加之鲁子敬每一季就会派人送来衣食用具，我倒也能无忧无虑的安度余生。

这年秋天，我遣人去往柴桑搬来家中和相公的所有旧物，在身边也只留下自幼陪伴的侍女及一位老护院。事实上，世外知晓我居于此地的不过吴侯，子敬及姐姐三人罢了，而那些无意中穿越竹林的人们也仅仅知道世上还有这样一所孤独的宅子留于荒陌竹林而已。

相公的衣物细软早已经随葬，常用的文房四宝也仅仅剩下一支象牙端顶的狼毫而已，其余的早已在征伐中失却。他留下最多的无外是满屋的书章典籍，这是我从前安于做贤妻良母的时候无暇翻阅的。相公曾说他虽知文能武，但生平看的最多的还是各路兵法，于诸子百家的论道说学，虽卷藏无数却是略解乏详。

我常想，这样一个时常安静得让人肃然的竹林，一定符合父亲的理想。在最思念相公和子女的时候，我常如同中年丧妻的父亲那样畅游书海，打发那些使人旧疮复痛的时间。我这样用书籍麻木自己，一直到第五年，我看到了庄周的《逍遥游》。那年，我三十四岁，初初领悟父亲终其一生尚不可得到的平静。

平静，不过是两厢不厌而已。在第十年的秋天，我悟出这句话的含义。而我怀念起相公，却开始慨叹他平生悲剧的开始也不过是他于涉世之初便首先屏弃了领悟老庄之道的所有机会。也许，这也恰恰是整个乱世的悲剧开始。

我在住进竹林的第十五年，终于将相公留下的书籍全部看完。我也年近四十四岁，韶华时光已逝，青春神采不再，我只是个久居山野、素衣寡妆的妇人。这年入夏，山中湿闷难当，我整日郁郁无神，终寝食具废。夏末，突然想故地重游一番，索性，由侍女相伴初出竹林。

我二人下山出行不过三里，便见一小村庄，侍女前去打听，才知这里不是别处，正是东鄱阳。早年，相公的点将台乃位于西鄱阳的落星湖。这时，走来一位少年船夫，我忙探听如何才能到西鄱阳，小船家大笑，原来这鄱阳方圆千里，全村人也未曾去过西鄱阳。只说料这西鄱阳原是周大都督操练水师的重地，想来也非寻常人所能近前。如今东鄱阳也只有此山脚下鱼虾丰盈而且尚未被官军所占。

我于岸边远眺，只见鄱阳湖烟波浩淼，水域辽阔，秀丽宜人，不禁给了小船家些许铜板，繁他载我一游。我十五年没有坐船畅游，不免在湖中留连到了落霞时分，返回的途中，小船家尤自哼起小曲，象极了相公从前曾哼唱过的故乡小调，只是词句已经改成汉时作的《古艳歌》：“……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我默然无语，却只是微笑。想起很多年前的春天，相公肋下中箭，在柴桑养病，我每日服侍左右，当时他已夜不能昧，有时只是凝视着我陷入重重的冥思。一日，他突然问我：“夫人为何选鄱阳颐养天年？”那时，我正忙于为他选择晋补的食材，不过随口答道：“相公喜吃鱼，我喜嫩笋，两材兼备，惟有鄱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