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hener
[zz]卧底 by Giddens
3209
34
2006-12-02 20:29:00
「郑圣耀,你长大以后要做什么?」
「我要当漫画家。」
放学后,国小低年级的大象溜滑梯上,小男孩与小女孩背着书包,等着双方家长接他们回家,他们是同班同学,住的地方也不过隔了两条街。
男孩跟女孩舔着甜筒,那是男孩花光身上所有的钱,向学校福利社的欧巴桑买的。
男孩一直喜欢女孩,上课时他老盯着女孩那两根小辫子发愣,也常常送女孩一些小叮当橡皮擦、淘气阿丹贴纸等小东西,他最喜欢的时间就是放学后,跟女孩坐在溜滑梯上等待回家的时刻,因为他们的爸爸妈妈常常很晚来接他们,晚到其它小朋友几乎都走光了,「哈哈!男生爱女生!」这类的嘲笑也跟着走光了。
所以,他们总是可以尽兴地乱聊。
女孩心里也喜欢着男孩,虽然他常常看起来一副灵魂出窍的呆呆模样,但她知道男孩很善良,她喜欢看他喂流浪狗的专注表情,不管工友伯伯怎么责骂男孩,男孩总是将早餐三明治中的火腿片留着喂狗。
她注意到,男孩喂狗时并不将火腿片丢在脏脏的地上,而是将火腿片放在掌心由狗儿咬去,这种贴心的小动作温暖了女孩的心。
「可是你画图画得比我差耶?」女孩说。
「我会努力练习啊,那妳呢?」男孩问。
「我爸爸叫我当老师,可是我想当女航天员。」女孩嘟着嘴。
「当女航天员很好啊!」男孩说,吃掉最后一口甜筒。
一条流浪狗拾阶走上溜滑梯,站在男孩的身旁猛吐舌头;牠叫做麦克,是男孩为牠取的名字,牠刚刚啃过男孩吃了一半的早餐,此时也是麦克一天中最期待的时光。
「今天最后一次了麦克!」男孩说着,将书包交给女孩,把麦克抱在怀中滑下长长的溜滑梯,麦克兴奋地大叫。
女孩看着溜滑梯下的男孩与摇尾傻笑的麦克,不知怎地,女孩心中有种非说不可的感动。
「那以后我嫁给你好不好?」女孩大叫。
男孩吓到了,但他的脸上尽是隐藏不住的喜悦。
「好哇!」男孩小声地说,头点个没完。
在小学二年级,一个叫圣耀的小男孩找到他人生第一次爱情,那时他坐在溜滑梯下紧张得不知如何是好,一头叫麦克的快乐流浪狗在他的脸上留下好多口水。而女孩坐在溜滑梯上笑着,拿着快要吃完的甜筒。
男孩觉得自己很幸福。
但,这不是一个爱情故事。
女孩最后并没有嫁给男孩。
那天圣耀的爸爸接他回家后,过了半小时,女孩的家长着急地打电话询问圣耀女孩的行踪,圣耀吓哭了,他整夜未眠。
他不该留下女孩一个人的。
从此,女孩一直都没在校园里出现,身旁的座位、溜滑梯、秋千、翘翘板,全都不再有女孩的身影,圣耀很伤心。
有人说,小女孩被绑架撕票了,但圣耀根本不相信,因为小女孩的家里一点都不富裕,警察一定是什么地方弄错了。
而且,女孩自己说要嫁给他的啊!怎么会莫名其妙地消失?
「不要哭,男孩子要勇敢一点。」圣耀的爸爸这样说,拍着圣耀的肩膀。
圣耀的爸爸是个温柔的大家伙。
「呜~我不要勇敢~我要佳芸回来~~」圣耀哭着,站在佳芸破旧的小房子前,希望墙上的寻人启事能够早日撕下。
那时,圣耀第一次感受到自己身上悲哀的命运。
那时,他还不知道,那股悲哀的命运开始牵系着他、纠缠着他,至死方休。
同一年,圣耀的爸爸也失踪了。
没有人知道圣耀的爸爸去了哪里,也没有人在河边、山上、竹林里发现圣耀爸爸的尸首,美好的一切被蒸散成海市蜃楼,不再被依靠。
过了两年,圣耀的妈妈绝望了,她带着年纪小小的圣耀改嫁到一个有钱的医生家里,那医生是圣耀妈妈高中时的男朋友。
医生对圣耀很好、也尽量照顾到圣耀思念亲生父亲的心情,医生很体谅圣耀迟迟不肯叫他爸爸的原因:圣耀始终相信他亲生父亲还活在世上的某个地方,只是为了某种原因不能跟他们母子见面。
但是,圣耀对医生叔叔感到十分愧疚,因为他知道医生叔叔一直努力争取在圣耀心中的认同,但圣耀一直到国中一年级,还是只称呼医生为叔叔,圣耀生怕他一旦开口称呼医生叔叔为父亲,他的亲生爸爸就永远不会再出现了。
而今天,在这个特别的节日,圣耀终于决定给医生叔叔一个特别的礼物。
「今天是父亲节,这是送给你的。」圣耀拿出一个黑色的带子,里面装了一颗深灰色的名牌保龄球。
「谢谢!叔叔好高兴!」医生叔叔笑得合不拢嘴,他是保龄球的业余高手。圣耀在父亲节送他礼物,这还是三年来头一遭,其中的深意他当然明白。
「我不知道你的手有多大,所以没有钻洞。」圣耀说,他看见医生叔叔开心的模样,他自己也跟着愉快起来。
「谢谢,我爱你。」医生叔叔亲吻了圣耀的额头,令已经国一的圣耀耳根发烫。
「我也是。」圣耀嗫嚅地说。
那一天晚上,医生叔叔开着奔驰轿车,喜孜孜地去运动用品店钻保龄球的指洞后一小时,圣耀的妈妈就接到一通医院的紧急电话,电话的那头传来医生叔叔的死讯。
医生叔叔在等待红绿灯的时候,被酒醉驾车兼逆向行驶的混蛋撞个正着。
唯一庆幸的是,因为有安全气囊保护的关系,所以医生叔叔还来得及说完几句遗言:
1. 好痛。
2. 别动那里。
3. 痛死了。
4. 快注射高剂量的吗啡。
5. 好痛啊。
6. 谢谢你,圣耀。
圣耀就这样失去第二个父亲,就在他认同这个温柔的男人为父的那一天。
「你怎么这样倒霉?」
「我自己也很想知道。」
圣耀叹了口气,在桌子上乱涂乱画。他虽然已经不想当漫画家了,但他还是有一双灵巧的画手。
今年圣耀刚上国三,虽然他补习课排得满满的,但他的功课却未见起色,总是在班上的最后几名打转。
「后来呢?你妈妈不是又嫁人了吗?」一个眉清目秀的女孩子问道。
她叫什么并不重要,因为她的命运正与圣耀的命运产生某种联系。
「对啊,她嫁给开出租车的王爸爸,后来又嫁给现在开货运公司的张叔叔。」圣耀说,关于这个答案,他自己也很无奈。
「又嫁了两次?」女孩眼睛睁得好大。
「嗯,王爸爸死了,走在街上被摔下的招牌砸死的。大家都说我妈妈有克夫命,让我妈妈很难过,只有我知道不是,其实是我害死了三个爸爸。」圣耀说,他对自己的命运开始有些模糊的揣测。
「为什么?不要这样想啦!」女孩安慰着圣耀。
「是真的。」圣耀把头轻轻敲向桌子,敲着敲着。
第一个爸爸失踪了,第二个爸爸跟第三个爸爸都在圣耀认同他们为父的日子横死,这令圣耀怀疑自己身上是否背负着克父的厄命,所以,不管现在开货运公司的张叔叔对他多好,圣耀都冷漠以对,深怕张叔叔又给自己克死了。
「今天放学后你有补习吗?」女孩突然问道,脸红了。
「有啊,不过不去上也没有关系。」圣耀说,拿着橡皮擦拭去桌上的涂鸦。
女孩帮忙圣耀将擦屑拨到桌子下,又说:「那我们去拍大头贴好不好?我发现有一台新大头贴机器在我家路口。」
圣耀心中一甜,他是喜欢这个女孩的。
「嗯。」圣耀笑说,女孩看到圣耀脸上的笑容,也在心中举起胜利的手势。
隔天,圣耀背着贴有女孩跟他大头贴合照的书包,骑着脚踏车愉快地来到学校,但旁座的女孩却没有出现。
到了中午,秃头导师带来一个令人难过的噩耗:女孩昨天放学回家时,遭街头警匪枪战的流弹误击,经过一夜的急救却告失败,请同学为她默哀一分钟。
圣耀傻眼了,他的眼泪一滴滴落下,落在铅笔盒上的大头贴上。
大头贴上的两人脸贴着脸,旁边写着「干哥干妹 first day !」,圣耀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再度失去生命中重要的人。
他拒绝明白。
因为他害怕他看不到的阴暗魔手。
「为什么会这样?」
圣耀自己问自己,他心中的恐惧与悲伤各占一半,隐隐约约,他知道自己的人生完蛋了。
过了一个月,学校要毕业旅行了,目的地是垦丁,圣耀带着满腹的苦闷坐上游览巴士,叹息女孩无法同大家玩乐。
圣耀的三个挚友知道他心情恶劣,沿途刻意跟他谈天说笑,四个人挤在车后打牌,从梭哈、大老二、捡红点、二十一点,一直玩到抽鬼。
但抽鬼才玩了三轮,大家的脸色却颇异样。
圣耀已经连续三次从一开始就拿到鬼牌,但在频繁的相互抽牌里,却没有人抽到过圣耀手中的鬼牌,一次都没有。
鬼牌好象黏在圣耀的手指上,谁也无法将它扯掉。
「不要玩了好不好?」圣耀突然说,脸色极为苍白。
「嗯。」千富假装冷静。
「好啊,玩别的吧。」国钧也说,颤抖地洗着牌。
「看录像带啦,都不要玩了。」志聪比较胆小。
其实玩什么都不重要了,因为游览车在瞬间翻覆,速度之快,车厢内几乎没有人来得及发出应景的尖叫。
等到车子四轮朝天地躺好,女生尽情扯开喉咙时,圣耀却盯着三个血流满面的挚友发愣。
他知道躲在自己阴暗命运中的魔手再度伸出,夺取自己的人生的一部份。
血在圣耀四周滴着。
千富、国钧、志聪,眼睛睁得大大的呆看着圣耀,无言地询问圣耀身上不安的恐怖力量是怎么回事,圣耀恐惧这样疑惑又无助的眼神,却又无法回避好友临死前的目光。他知道是自己害了他们。
后来意外过后的伤亡清点,更印证了圣耀心中默默演算的恐怖公式:车上所有的师生都只有轻微的擦撞伤,只有车后的三个学生死亡。
恐怖的公式,推演出绝望的人生。
「是不是跟我有亲密关系的人,都会死掉?」圣耀痛苦地问。
「一点也没错。」算命先生笃定地说。
「每个人都会死,只是迟早的事。」算命先生自以为幽默地说。
「干!」圣耀大骂,站起来就要走。他不认为自己命运有任何可笑之处。
「年轻人真开不起玩笑。」算命先生努力撑起笑脸,拉着圣耀请他坐下。
算命先生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位穿著国中制服、满脸气愤的小伙子,猜测他脑子到底装些什么,自己应该如何将他身上的钱掏个一乾二净。
地下道里还有五、六个以算命维生的老江湖,算命先生若不把圣耀唤住,这笔活生生的生意铁定飞到别的摊子。
「说完了你的故事,该把你的八字给我算算吧?」算命先生拿着毛笔,煞有介事地将圣耀念出的出生年月日时辰抄在红纸上,满纸腾墨,他可是这个地下道有名的「王飞笔」。
圣耀期待地看着算命先生的毛笔时而飞扬、时而顿挫,王飞笔一皱眉,圣耀的心就往下沉了一寸,算命先生微微点头,圣耀的眼睛就睁大了一分。
「有没有解?可不可以改运?」圣耀急切问道。
王飞笔心中嘀咕着,他开始怀疑这位命运乖违的少年刚刚说的故事是不是编的,要来考验他的真功夫?
「小朋友,你的命盘虽称不上大富大贵,但也是中上之姿,命中且无大灾大难,更时有偏门小财,功名不遂,但你天性善良纯朴,故能立小家小业,四十岁许还有机会聚大财,就算你把命盘给别人算,也是差不多的说法。我说你 …… 刚刚的故事是编的吧?」王飞笔淡淡地说。
「当然不是编的!我为什么要把钱浪费在编故事上?」圣耀微怒。
「你的五官堂堂,面貌格局尚佳,唯一的缺点是略犯桃花,但这也不是什么罕见的缺失啊?若说你的遭遇奇惨,这也不对,你的印堂红润,丝毫不见发黑患紫之相。真是怪了。」王飞笔沉吟着。
圣耀知道王飞笔并没有在唬弄他,但他身边的人一个个横死非命,却也是不争的事实。
「把你的手给我看看。」王飞笔看着圣耀狐疑的眼神,开口说道。
圣耀将左手递给算命先生,手掌打开的瞬间,王飞笔竟吓得大叫,往后摔倒在地。
「怎么?」圣耀的心中有些害怕,又有些高兴;害怕的是,或许王飞笔看出他命运中某个恐怖的缺陷,高兴的是,既然知道缺陷是什么,应该就有机会弥补!
「不要靠过来!」王飞笔吓得踢翻椅子,阻止圣耀将他拉起来。
「我的掌纹很怪吗?哪里怪?」圣耀突然害怕起自己的掌纹,甚至不敢看它。
「对不起!我跟你说对不起了!对不起!求求你走开!」王飞笔歇斯底里地叫着,眼泪甚至快掉下来了。
圣耀在这样妖异可怖的气氛下,自己也给吓得发抖。恐惧彷佛自手掌上扩散开来,变成可以触摸的魔物,更可怕的是,它就长在自己的身上!
「我该怎么办?」圣耀呼吸有些困难,大声问道。
「快走快走!是我的不好!是我的不对!」王飞笔哀求着,却不拔腿逃走,难道是脚软了?
此时地下道里其它的算命先生全都聚了过来,他们很好奇一向飞扬跋扈的王飞笔怎会倒在地上鬼叫,难道是拐钱被揭穿了?
「大家救我!救我!」王飞笔几乎惨叫。
「什么事大惊小怪的?」瘦高的老算命师瞇着眼说,向冷汗全身的圣耀看了几眼。
一个胖大光头算命仙哈哈一笑,他叫胖八卦,画符镇邪是他的专长,说:「再可怕也不过是七衰九败,要不就是死煞聚顶,至多是天煞孤星!」
王飞笔惨白着脸,并不答话,只求得逃离现场。
「请帮我 …… 请帮帮我 …… 」圣耀紧张地打开双掌,平举齐胸。
「操你妈!」胖八卦大吼,迅速从怀中掏出一叠鬼画符撒向圣耀,往后急跃,一颗胖光脑袋砰然撞到墙壁。
「我的掌纹很恐怖?快救救我啊!」圣耀几乎要晕了,尤其在这翩翩飞舞的符蝶中。
其它的算命先生一个闭目诵经,一个疯狂在额头上结各种密宗手印,一个倒真的拔腿就跑,虽然他边跑边跌倒。
唯一堪称冷静的,就是瘦高的年迈算命师,他尽管双脚发抖,却还像个高人模样。
「老先生!你一定要救我!」圣耀哭道,立刻就要拜倒。
老算命师大吃一惊,急忙大喊:「千万别跪!我帮你看看!」
「真的?」圣耀不禁面露喜色。
老算命师叹了口气,引圣耀来到他的小摊子前,说:「我这个老家伙也没什么了不起,本事并没有比其它几个同业高明,只是胜在我一把年纪。」
圣耀心想:年纪大一点,果然比较有世外高人的风范。
「老家伙少活几天也没什么了不起,哈。」老算命师干笑,其实他心底也是怕得要死,但他有副好心肠,他不忍心这年轻人孤单地面对可怖的凶命。
「我 …… 我到底?」圣耀的嘴唇发白,擦了擦眼泪。他不明白,自己又不是什么坏蛋,凭什么要带着这么恐怖的机车掌印。
「你没有掌印。」老算命师捧住茶杯发颤,茶杯还未就口,茶水已溅出杯子。
「我有啊!」圣耀瞇着眼,害怕地确认了自己的掌纹。
掌纹四平八稳地躺在掌心,理络分明。
「那不是掌纹。」老算命师深深吸了口气,鼓起勇气说。
「不然那是什么?」圣耀的眼泪又掉了下来。
「那是恶魔的脸。」老算命师的假牙发颤。
空荡荡的地下道,顿时刮起阴风阵阵。
圣耀张大了嘴,汗水啪哒啪哒滴在木桌上,老算命仙润了润朱砂笔,示意圣耀把手掌打开。
「这个掌纹活脱就是一张恶魔的脸。」老算命仙用朱砂笔在圣耀的手掌上,顺着掌纹的脉络画出一个极其恐怖的魔鬼脸。
圣耀的左手剧烈发抖,鲜红的朱砂宛若死亡呼唤的烙印,深深炙在他的掌心。
「不过,小子,我们怕的不是这张脸,而是你打开手掌的时候,有种很绝望又恐怖的气息从手掌中窜流出来。」老算命仙放下朱砂笔,闭上眼说道:「这是很直接的,只要有过几年灵修的人都能立刻察觉,所以大家才会那么害怕啊!」
「有救吗?我 …… 我还有多 …… 多少日子好活?」圣耀咬着嘴唇。
「要死,你应该已经是个死人了。」老算命仙把朱砂笔折断,丢在一旁的纸钱篓里,又说:「但,小子,这么绝望的命根找上了你,你却还没能死,可见大有道理。」
「我看 …… 我 …… 我看没什么道理!」圣耀完全无法理解。
老算命仙若有所思地说:「说说你的事?任何你觉得应该说的事。」
于是圣耀便将自己悲惨的一生匆匆简述一遍,还加上自己归纳出的恐怖公式,老算命仙边听边发毛,他这辈子听过的怪事莫此为甚,比起什么厉鬼勾魂都要可怕得多。
「说完了。」圣耀自己也感毛骨悚然,说:「我有救吗?还是我干脆自杀算了?」
「我不知道,我在这里摆摊摆了二十多年了,对于这样的凶煞掌纹,还有这样的人生,都还是第一次见到。」老算命仙诚实地说:「也许这几天我翻翻几本掌谱研究一下,或可得到一些猜测,你活得越久,就越可以跟我的猜测相互印证。」
圣耀按耐不住,大声说道:「难道你现在不可以给我一些建议?或是画几道符贴在我身上?或是把我的手掌给砍下来!」
老算命仙忙道:「那些都不会有用的,除了死,你完全没法子摆脱这个凶命。」
圣耀感到失态,说道:「对不起。」
老算命仙低眉沉思片刻,说道:「我猜想,目前的猜想 …… 就跟你认为的公式很接近,你的人生就像一场凄惨的瘟疫,所有沾上你人生的人,越是亲密、越是靠近你人生的亲朋好友,就越会被你的人生吞噬,然后茁壮你的凶命。」
圣耀并没有怀疑老算命仙的话,他彷佛已作了这样糟糕的打算,但他忍不住问道:「那我妈妈怎么没事?」
老算命仙皱眉道:「或许快了。」
圣耀一惊,急道:「如果我自杀了,我妈妈可不可不死?」
老算命仙忙道:「千万不可做如此想!你要知道,是凶命找上你,而不是你找上凶命。要是你死了,凶命还会找上别人,直到凶命的使命达成为止!要是你能够跟凶命谐和一致,就可以避免其它人受害!」
圣耀大哭:「我怎么可能跟这只魔鬼手谐和一致!」
老算命仙笃定地说:「你到现在都还没死掉,可见你一定有跟它恐怖共存的因缘!」
圣耀的哭声不止,一个国中生怎能接受自己跟恐怖凶命有某种缘份?
老算命仙连忙安慰道:「你奇特的命运一定具有某种了不起的价值,古来圣王将相皆有旺阳天命相授,你的凶命极阴奇败,有说不出的恐怖怪异,但它选上了你,可见你将有无比惊人的未来!」
圣耀哭得更厉害:「那你的脚为什么一直发抖!」
老算命仙汗涔涔,说道:「老家伙时日无多,但也对莫名横死心存畏惧啊!」
圣耀几乎要崩溃了,他是个善良的孩子,他憎恨摆脱不掉的凶命,却也不愿将凶命拋给无辜的别人。他深刻了解这种不断失去亲朋的悲伤。
但,若他不将凶命拋给别人,所有跟他关系亲密的朋友、亲人,也都将死得干干净净,他们又何尝不是无辜的呢?
「那我该怎么办?」圣耀的头用力撞向桌子,那是他消解压力的方式。
「我也不知道。小子,你别在这里坐太久,要是你跟我太熟,老家伙明天就要归西了。」老算命仙紧张地说:「要是我想到什么建议,你来找我,我就把它丢在地上,你自己捡起来瞧。」
圣耀点点头,伤心地走了。
「凶命善人,真是可悲的绝配。」老算命仙叹道,看着圣耀的背影远去。
故事,才正要开始。
「我该怎么办?」
这句话在圣耀的心中盘旋已久。
这样的人生已经毫无意义可言,亲人跟挚友即将一个一个死于非命,这样的人生简直是个屁,而且是个孤单的闷屁。
「我不能上高中了吧?」圣耀看着天花板,心想:要是我上了高中,那么我将不能有新朋友,因为新朋友很快就会变成冷冰冰的墓碑。
「不能上高中,也不能上高职五专,一个国中毕业生能做什么?」圣耀懊丧着自己崎岖的前途,但他很快就宽心了。
「干,我要前途做啥?我这种倒霉鬼最适合捡垃圾了,因为垃圾不会死。」圣耀自我解嘲着,但心情还是黑暗一片。
「哈,总之我是最不能当总统的人了!」圣耀一想到台湾被陨石砸毁,不禁苦中作乐地哈哈大笑。
圣耀赤裸躺在床上,左右手都绑上白色的绷带,绷带殷红一片;那是圣耀用美工刀在掌心各划一个大叉的结果,圣耀希望这样自残的举动可以使凶命破局。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心想:「除了拣垃圾,我还可以做什么?越孤僻的工作越好,但又能养活自己,又不能靠学历 …… 」
黄色的床头灯照在棕黑相框上,相框里是一张他跟三个死党穿著制服的合照。三个死党真的都是死党了。
「喂,对不起啊。」圣耀愧疚地看着相片。
几个死党没有说话,脸上堆满夸张的笑容;但圣耀知道他们不会原谅他的。
国钧将来要当出租车司机,千富要继承他爸爸的铁板烧店,而志聪国中毕业马上就要去加拿大念书。他们的未来全卡在游览车上,再也无法前进。
圣耀在脑中计算着目前死去的亲人,大前年死了两个,前年死了五个,去年死了九个,真是尸横遍野,自己好象买了张年年涨停的死亡股票。
「不过今年亲戚里只死了小表弟一个人 …… 不对,那是因为大家都死得差不多了。」圣耀数着数着。
此时圣耀听见轻轻的敲门声,圣耀赶紧穿上衣服,将门打开。
妈妈拿着炖好的鸡汤走了进来,默默地坐在床边,她心疼地看了看圣耀绑满绷带的双手。
「我们再去找别的算命先生看看,说不定不是那样的。」妈妈的眼睛堆满了泪水。
「不要那样子,那样我也会哭的。」圣耀用手上的绷带拭去妈妈眼中的泪水。
「妈妈知道潭子有个济公庙,里面的济公活佛很有名的,明天我们就去 …… 」妈妈说着说着,眼泪又掉了下来。
「好,妳住址给我,我自己一个人去行了。」圣耀安慰着妈妈,他心里也有些许希望。
「妈妈不怕,妈要陪着你去。」妈妈哭着,她甚至比自己的孩子难过。
「那样我就不去。」圣耀坚持。他不能再失去母亲。
此时打开的房门边,蹑手蹑脚走进一只黄色的老狗,双脚贴在床缘。
牠不再年轻,再也无法一跃跳到圣耀的床上。
「麦克,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会离开我。」圣耀抱起麦克,让牠四脚朝天躺在圣耀的大腿上。
自从圣耀的国小开始捕狗,圣耀就把麦克带回家避难,一避就是五年。
「那妈妈打电话去问住址。」妈站了起来,指了指鸡汤:「要喝光光。」
「知道了,麦克会保护我的。」圣耀笑着,在妈妈面前他要勇敢。
麦克点点头,咧开大嘴吐舌,露出所剩不多的牙齿。
就这样,隔天圣耀搭上出租车,一个人前往潭子济公庙问命改运。
「也就是说,弟子没事?」圣耀惊喜问道。
乩童微晃着身体,神智迷蒙地点点头。
「那这个呢?」圣耀打开手中的绷带,露出被打了大叉叉的魔鬼脸。
「滚!」扶乩的乩童大吼,神智顿时清朗无比。
「还是不行?」圣耀哭丧着脸。
「滚!」乩童嘶声厉喊,跨下的椅子顿时碎裂,一屁股跌在地上。
圣耀落寞地离开,从此,他不再问神拜佛。
不是因为神佛帮不了他,而是怕他莫名其妙误杀了民间信仰。
不过,圣耀还有一个人可以给他意见,至少,在他们还没熟络起来前。
冷冷清清的地下道里,贴满了寻人启事、失踪人口海报、各种直销公司教你发大财的文宣。
圣耀远远地看着一个破旧的老算命摊。幸好,老算命仙是个大胆的好心人。
老算命仙的摊子前有个中年妇人满脸哀愁,不断询问离家数月的丈夫何时归来,老算命仙卜了个卦,叹气摇摇头,细声开导中年妇人。
圣耀耐心地站在卖廉价围巾的摊贩前,等着老算命仙的指示。
许久,中年妇人终于落寞地离开。
老算命仙若无其事地拿起毛笔,在地上捡起一张失踪人口的协寻文宣,在背面写了几个字,揉成一团,随意丢在地上。
圣耀弯腰捡起它,感激地看了老算命仙一眼,老算命仙闭上眼睛,专注地听着收音机叽叽喳喳的广播。
圣耀打开纸团,里面写着:「黑道王者,亡黑道者。」
这就是凶命的用处?
进入黑社会,用与生俱来的凶命,去歼灭所有的暴力组织,这或许真是凶命唯一的用途。
但,圣耀知道这个任务一点也不适合自己。他没有当流氓的天纵资材。
圣耀无法想象尖刀刺进别人身体里,把内脏搅得乱七八糟的狠劲。
圣耀当然更无法想象,自己必须跟一大群乐意把尖刀刺进别人身体里的牛鬼蛇神相处,甚至当上这群流氓的老大!
天知道哪一天自己会被砍成什么难以辨认的模样,这比自杀恐怖太多了,说不定凶命就是在等善良的自己被乱刀砍死的倒霉时刻。
「不如进立法院吧,那里的流氓比较高阶,至少不会整天动刀动枪的。」圣耀坐在椅子上想着,反复端详老算命仙写给他的纸条。
也许,立法院里的黑金流氓都除去了,是件比毁掉基层黑社会还要伟大的事业,毕竟流氓的层级计算,很可能不是依照凶残的程度,而是依照流氓所搜刮的金钱数目。
「不行,要是好的立委都死光光了,那样也很麻烦,况且人家也是有家庭的。」圣耀总是为他人着想。
况且,要当上立法委员,恐怕要死上一堆桩脚、选民、助选员、共同参选的候选人,自己简直是踩着鲜血跟冤魂「选」上立法委员的。
「总之,我的前途要不就是是黯淡没希望的,要不就要死上一堆人,我简直是天生的大魔头。」圣耀的头滴滴答答地敲着桌面,相当苦恼。为什么一个国中生要烦恼这种离奇的鸟事?!
这时,圣耀的妈妈敲着门,圣耀轻拍自己的双颊,打开了门。
妈妈忧心忡忡的,拿着一大碗红豆汤放在桌上,她看见圣耀额头上红通通的,忍不住又捕上一记爆栗:「又在撞桌子?」
「唉。」圣耀拿起汤匙,舀起一口汤,满脸无奈。
「先跟你说,妈绝不愿意你去当流氓。」妈妈严肃地说。
「放心啦妈,我也不敢啊!」圣耀喝着红豆汤,红豆汤的甜度是他最喜欢的。
「那你要考高中还是五专吗?」妈妈问,脸色稍缓。
「可以不考吗?我怕念的学校会烧掉。」圣耀苦笑,他很认真。
「妈也不赞成你去考,但妈也很担心你以后要怎么办。再怎么说,不管你的命多 —— 多奇怪,妈都希望你不光是平平安安,生活也能很安稳啊。」妈说。
「生活得很安稳,其实也不会很难,只是薪水一定不多。」圣耀安慰妈妈:「但日子一定比当流氓好。」
「那?」妈妈说。
「我去当端盘子的吧。」圣耀说,一口气把红豆汤喝光光。
「那怎么行?你总不能端一辈子的盘子吧!」妈妈着急地说。
「那就边端边瞧吧。」圣耀坚定地说。
「阿耀 —— 」妈妈不知道该说什么。
「不要为我担心。」圣耀挤出一个微笑。
妈妈不再异议,只是怜惜地看着自己的孩子。
孩子背负着奇凶的命运出世,作妈妈的,心中总是挂着深沉的自责。
妈妈只希望,她能够在凶命的威胁下,陪着苦命的孩子久一点,再久一点。
甚至希望,她能看见孩子脱离凶命的那一天。
就这样,圣耀在国中毕业后(他没参加毕业典礼,以免典礼会场崩塌),就以小小的年纪,穿上白色衬衫、黑色打折裤、擦得光亮的黑皮鞋,走进歌声飘扬的民歌西餐厅。
圣耀端起了盘子,就在「光影美人」。
光影美人是家默默无名的民歌西餐厅,位在市中心地下室,里面既没有绚丽的霓红光影,也没有治艳的美人,只有稀稀落落的顾客,还有几乎闲着没事、坐在一旁的服务生。
也因为位于地下室的关系,光影美人总是欠缺新鲜的空气与阳光,给人一种不够干净的感觉,墙上的海报长年没更新过,张雨生稚气地戴着黑框眼镜,呆呆在墙上干笑着。据说张雨生以前也曾在这里驻唱过。
但不管光影美人是否拥有过一段精彩的历史,它现在正走向腐烂却是无从争议的事实。
圣耀在光影美人里,总是沉默寡言地坐在角落里,等待着长在椅子上的老顾客离开,自己好收拾沾满烟灰的杯盘,有时还要清理黏在大理石桌上的鼻屎。
光影美人里的服务生有两个,驻唱歌手也只有三个人。老板只请得起这些。
一个歌手叫大头龙,顾名思义是个脑瓜子很巨大的家伙。他的电吉他演奏会不定期在周一或周二登台,他擅长以飞快的指法,熟练演奏没有听众的自创曲,大声吼着没人能够理解的歌词。
圣耀不知道为何大头龙能持续不缀地贯彻自己的音乐理念,也不明白老板为何愿意花钱请大头龙登台。
周三晚上的歌手是个老头子,顾名思义是个老头子。老头子擅长演唱深情款款的日文老歌,虽然圣耀总是觉得老头子的日文好象不大标准,但老头子拥有十几固定的老歌迷,他们总是一边下棋一边听着老头子的暖暖腔调。
周四跟周五的歌手是老板儿子自己组成的乐团,是个四人团体,顾名思义是个四个人组成的乐团。圣耀总是一边听着他们的演奏一边笑在肚子里。这四个人不知道是在演奏还是搞笑,他们的节拍出奇地错乱,除了拿着三角铁的庞克女孩偶而还能维持节奏外,拿着响板跟铃鼓的双胞胎兄弟根本是乱搞,吹着高音笛的老板儿子更是污辱音乐的败类。
除此之外,这个四人组合除了张学友的「吻别」以外,一首歌都不曾碰过,整个晚上他们就杵在昏暗的台上,不断重复演练同一首歌,由此可见顾客们耐心之惊人。
周六跟周日,老板干脆开放客人自己随兴上台表演,或是要求服务生上台秀两手。有时圣耀会腼腆地拿着麦克风,唱唱最近听到的新歌,另一个服务生则表演踢毽子或吹口香糖泡泡。
荒唐的地方,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经营不善倒闭。
不过,圣耀挺适合在光影美人里端盘子。
在光影美人,圣耀尽量避免跟任何人过于亲昵,也正好这里的环境无比枯燥,人与人之间的互动同样单调,除了顾客偶而招招手,根本不会有人来搭理他。或许光影美人真是凶命的最好归宿吧?
但寂寞是一种病,不会致命,却比致命还要致命的病。
圣耀在毫无生机的光影美人里,呼吸到的也是毫无生机的空气,回到窄小的租屋时(圣耀不敢同妈妈住在一起),除了满柜的 CD 陪伴着他的听觉,圣耀将自己封锁在一个孤绝的小岛上,将离岛的小船砸沉,日复一日,缺乏友情的粮食几乎将他活活饿死。
偶而,圣耀会翻翻已撕掉通讯簿的毕业纪念册,看看那些逐渐陌生的脸孔,那些脸孔因为长期泡在咸水里,显得更难以辨认。
尽管脸孔难以辨认,圣耀从没忘记朋友的感觉。
但,大头贴上女孩的笑脸,每夜都提醒圣耀:这样孤立自己,对任何人都好。
甚至是圣耀温柔的母亲。
离家前,圣耀下跪要求母亲放弃他这个儿子,母亲痛哭绝不答应,圣耀只好采取折衷的方式跟母亲保持联系:圣耀每周日深夜零时都会打通电话回家报平安,母子仓促在三分钟内猛聊,三分钟过后,圣耀便会狠下心挂上电话。
「这样的人生还要持续多久?」圣耀看着窗外的星光哭着。
今天,圣耀十八岁。
小小的桌子上,插满蜡烛的巧克力蛋糕孤单,音响的歌声寂寞,窗子旁的人儿伤心。
「告诉我!这样的人生还要我活多久!」圣耀看着刻满叉叉的手掌哭泣。
手掌没有回答,恶魔的脸只是狞笑。
「你找上了我,就别再让其它人跟我一样受苦,我俩一起寂寞吧。」圣耀看着恶魔掌纹说。这算是他的十八岁生日愿望。
烛光没有被吹灭,圣耀希望它能陪伴着蛋糕久一点,他心里幽叹此生孤家寡人一个,铁定光棍到死,娶妻丧妻,生儿死儿,刚刚握在手中的,一眨眼就漏空了。
「我的人生就是一直在丢东西。」圣耀看着烛光熄灭在奶油里。
烛光熄了。
悲伤的十八岁生日也结束了。
「铃 ??? 」电话声。
这支电话只有家里知道。
隔天,圣耀的肩上别上一块黑纱。
圣耀失去人生最后一块,温柔的存在。
「妈,我爱你。」圣耀合掌。
亲爱的母亲,请在天上照看苦命的儿。
「阿耀,你要有心理准备。」老板坐着,烟已抽了两包,却没半点忧容。
「我知道。」圣耀应声。
光影美人倒闭的时间终于来了,关于这点,任何人都不会意外。
上个礼拜,拥有最多客源的老头子失踪了,老头子的家人也不晓得他上哪去,还有几个警察到店里问东问西的;勉强支撑店内开销的财源断了,老板随时都会结束赔钱的生意。
大头龙背着电吉他,坐在椅子上咬手指头,脸满愁容。他已经够穷了,要是失去每个月唯一的收入三千块演唱费,真不知道大头龙会不会饿到把手指吃掉。
老板儿子那见鬼的乐团,失魂落魄地坐成一个圈圈,讨论着解散后各自单飞的计画,敲三角铁的庞克女孩坚持要办一场盛大的告别演唱会,其它人点头称是。
没有半个客人,圣耀瘫在椅子上看报纸,爱踢毽子的另一名服务生依旧踢着毽子。对了,他这几年跟圣耀说过的话不超过一百句,所以可以提提他的名字,阿忠。
「老板,你有没有认识的地方推荐我去做?」阿忠踢着毽子道。他也只有国中毕业,除了踢毽子外没有别的长处。
「我看看。」老板意兴阑珊。
大头龙觊觎地看着老板,问:「头的,有没有认识我可以唱的店?」
老板果断地摇头:「没这种地方。」
大头龙嘴角微扬,说:「我红了一定不会忘记你的。」
老板坚定地说:「不会有这种地方。」
圣耀拿着报纸,在求职栏上用红笔画了几个圈圈,都是洗碗端盘子的工作。
圣耀并不为工作的事犯愁。他摸着肩上的黑纱,他的心已经死了一大半了。
他的世界里只剩一条老狗,麦克,那是妈妈死后,他从家里带出来的伙伴。也许是因为狗的命根人的命不大一样吧,麦克跟着他那么久都还没有翘辫子。
但,凶命自有安排,凶命有他自己的想法。
齿轮转了。没有人能够听见齿轮巨大的锲合声。
此时,踢踢踏踏的脚步声自楼上缓缓接近,是马靴的节奏感。
「谁啊?我们店里没有穿马靴的客人啊?」圣耀心中嘀咕着。
一个女孩子拿着刚撕下的征人广告,细长的眼睛环视了餐厅中每个颓废的人。
女孩子穿著破洞牛仔裤、画着核爆蘑菇头的黑色 T-Shirt ,头发劲短,浏海挑染成淡淡鹅黄色,银色的耳环显眼地吊在耳洞上,她自信的外表却隐藏不住急躁的心跳。
圣耀打量着女孩,她的个子瘦高,大约有一百七十二公分吧,比自己足足高了半个头,她拿着一把电吉他,想必是来应征不被需要的驻唱歌手。
「对不起,我们不征人了。」老板懒散地说。
「为什么?」女孩问,细长的眼睛突然变得又圆又大。
「店要收起来了,不做了。」老板不知廉耻地笑着。
「为什么?」女孩又问,她的单眼皮变成双眼皮。
「没客人啊!」老板哈哈大笑。
「我不管。」女孩生气地说:「给我一个机会,我会让这里挤满客人!」
大头龙颇有兴味地看着女孩,说:「没用的,我试过了,这个城市没有懂得欣赏好音乐的人类。」
老板儿子附和:「没错,我们都是生不逢时。」
女孩一副受不了被愚弄的神情,一掌用力打向大理石桌,大声说道:「谢佳芸!从今天起在这里唱歌!」
所有的人都看得目瞪口呆,尤其是圣耀。
谢佳芸?
圣耀诧异地看着眼前的女孩。
这个名字他从未忘记。不可能忘记。
「妳要唱歌也是可以啦,不过可能要等这边换老板了。」老板打哈哈说道:「我已经在找人接这间餐厅了。」
佳芸大声道:「我今天就要唱!」
老板无可奈何地说:「我们没钱请人了。」
佳芸坚决地说:「我今天就要唱!」
大头龙一副老大哥的样子,说:「上台露两手看看?」
佳芸笑了,终于笑了:「好哇!但我要先吃碗饭,我已经两天没吃饭了,没力气唱歌。」
原来女孩已经穷途末路了,她将这次的应征视为吃饱饭的最后机会。
老板也笑了,他虽然懒散,心地却很温厚,说:「餐厅里钱没有,饭菜倒不缺,阿忠!」
阿忠将毽子踢上半空,一把抓住,说道:「等我十分钟,包妳吃得走不动!」
阿忠进了厨房,自称佳芸的女孩腼腆地坐在椅子上,眼睛不知道该摆向哪里,刚刚的气魄偷偷溜走了。
圣耀却目不转睛地盯着女孩猛瞧。
「刚刚真对不起。」佳芸红着脸,看着老板。
「不会不会。」老板爽朗地说:「要不是真的没客人了,我们还真需要一个象样的歌手,看妳的行头好象还蛮行的!」
「我一定行的!」佳芸又变得自信起来,指了指黑色 T-Shirt 上的核爆蘑菇头,说:「我的音乐很够劲!就像核子弹一样!」
「是吗?要不要跟我组一个乐团?我们一起去别的地方找机会?」大头龙跃跃欲试。
「等你露两手啰?」佳芸笑着。
佳芸不是个很漂亮的女孩,但她的笑很纯真自然,每个人都感到很舒服。
这时阿忠从厨房走出来,捧了碗牛腩饭放在桌上,说道:「请用,包准好吃!」
阿忠刻意堆了好多牛肉块在饭上,他的手艺不佳,每每以量取胜。
大块卤牛肉的香味醺得佳芸两眼闪亮,顾不得形象喜叫:「好棒好棒!对不起了!」
大家看着佳芸把牛腩饭一扫而光,都很替她高兴,虽然店里真的不需要新的歌手。
「吃完了!我要唱歌了!」佳芸高兴地说,拿起电吉他走上表演台。
每个人都开心地看着这个吃饱饭的可爱女孩,蹦蹦跳跳地站在台上,拿起电吉他调弦。
「准备好了没?」佳芸大声问道,热力奔放,彷佛现场有几千个人头钻动。
「准备好了!」大伙齐声说道,也感染了女孩的热情。
「 Let's party !」佳芸兴奋地尖叫。
核子弹,就在小小的表演台上炸开!
所有人的瞳孔放大。
阿忠从椅子上摔了下来,大头龙的下巴掉了,圣耀不能置信地喘息,老板更是激动地死抓着桌上的玻璃杯。
佳芸的声音存在于他们无法想象的音域,那股排山倒海的气势挣脱了麦克风的音量极限,向四面八方来回撞击。
不受控制的释放着,巨大的能量!
「这 —— 」大头龙的眼泪飙出,喃喃自语。
「我的天 —— 」圣耀手上的报纸被揉成一团。
佳芸兴奋地张大喉咙,左手一扬,音域陡然又往上猛窜一层,佳芸脚一蹬地,双眼紧闭,她的声音完全没有保留,轰然穿透每个人的耳朵。
就像佳芸自己宣称的,她的声音拥有核子弹的凶猛能量。
老板手中的玻璃杯顿然脆裂。
拥有核子弹能量的噪音!
「够了!」老板大叫,可是佳芸完全没听见,所有的声音都被吞噬掉了。
「难怪她会饿肚子。」大头龙心里大吼着,跟她搭档的话,一定会被观众丢上台的瓶瓶罐罐砸死。
佳芸低头大唱,完全陶醉在无法归类的噪音世界里,老板儿子四人乐团已经吓昏在地上。
「够了!」老板大叫,赶紧关掉麦克风音量。
但核弹已经投下,广岛早化为焦土。
佳芸愕然站在台上,看见魂飞魄散、散落一地的大家,失望道:「还是不行吗?」
老板满脸冷汗,说:「妳试过几家?」
佳芸落寞道:「十二家,这里是第十三家了。」
老板倒在椅子上,叹口气道:「再过二十年,也许妳的声音会大红大紫,但小姑娘 —— 妳要不要先换个工作?我帮妳介绍几个地方当服务生?」
佳芸哭丧着脸,圣耀同情地看着她,看着这位跟自己初恋的小女孩同名的噪音女。不过圣耀很清楚佳芸完全不具备歌唱的才华。
「妳觉得呢?」老板好心地问。
「再让我试一次!」佳芸擦掉快要喷出来的眼泪,大声说道。
「不用了不用了 —— 」老板等人忙道。
佳芸皱着眉,说:「我不喜欢唱慢歌,不过没法子了。」
大头龙哭喊道:「那就别唱!」
佳芸怒道:「本来以为会有一个地方收容我唱我喜欢的音乐,可是再找下去我就饿死在街上啦!」
不等大家继续抗议,佳芸径自打开麦克风音量,深深吸了一口气。
刚刚每个人的神经都快被震断了,大家赶紧摀上耳朵,双脚打颤。
但佳芸不为所动,她坚强地抓着麦克风,那是她下一顿饭的机会。
「心中一直跳,心中一直跳,心中一直跳着你的心跳。」
佳芸轻轻唱着,左手自然地挥开:「心中一直等,心中一直等,心中一直等着你的脚步声。」
光影美人不一样了。
完全不一样了。
外面清新的空气突然钻进来,阳光偷偷溜进来。
所有人放下挡在耳孔上的手。
「月圆挂天际,小桥流月影,此刻的晚风,独缺一个可爱的你。」佳芸吟唱着,奇异的气氛晕开,沾染了光影美人的一切。
这是什么样的歌声?
干净。
丝毫不带杂质的天籁。幽幽游,潺潺流。
原本盘旋在天花板的苍蝇掉了下来,牠忘记飞行应当鼓动翅膀。
壁虎踉跄地滚在地上,牠不记得要怎么黏在墙上。
圣耀原本死灰的心,竟莫名感动地再度跳动。
短发挑染的女孩,拿着麦克风,站在早已枯槁的小舞台上,她带来没有人听过的清爽歌声,带走了所有人的忧烦。
「老板,我可以在这里继续踢毽子了吧?」阿忠揉揉鼻子。
「当然。」老板咧开嘴,隐藏不住惊喜。
那是上天带来的礼物。
老板知道,从今天晚上起,光影美人,一间又破又烂的民歌西餐厅,虽然还是没光没影,却有一个音色无双的小美人。
「佳芸。」圣耀喃喃自语,他在心中寻找小女孩的模样。
那个小女孩,曾经背着大书包,坐在溜滑梯上,大声说要当自己的新娘子。
小女孩的脸孔逐渐清晰,跟台上拿着麦克风的女孩脸孔,慢慢叠合起来。
「她是我的新 —— 」圣耀不敢再想下去,他感觉到手掌微微刺痛。
原来,当年失踪的小女孩并没有死于非命。
她背着一把电吉他,把头发剪短挑黄,拿着麦克风回来了。
就在光影美人里。
光影美人重新开张。
连续三天的免费饮食,引诱了上百个贪便宜的客人,其中不乏以前的老顾客。
他们来了之后,毫无意外全成了光影美人的座上常客,或者说,全都成为佳芸的专属歌迷。
没有萤光棒,没有安可的尖叫声,没有挥动的双臂,这些黏在椅子上的客人,只是专注地看着佳芸,听着涓流柔美的美音,听到饭菜都凉了。
佳芸从不唱流行歌曲,她优美的歌声载负着的,全都是她自己创作的曲子(虽然,她写的摇滚快歌数目,比起慢歌要多上好几倍),这个特色吸引了摆满桌子的录音机。尽管录下了佳芸的嗓音,那些客人还是在光影美人中流连忘返。
圣耀也是歌迷,头号歌迷。
他每晚回到租屋中,便觉佳芸的歌声还在耳朵旁驻留,满柜的 CD ,没有一张专辑、没有一首歌,能够覆盖住佳芸留在他心中感动。于是音响成了废铁。
甚至,圣耀发现,自己似乎再度爱上了佳芸,这也是毫不意外的必然。
多年来刻意遗忘的爱情,带着小时候温暖的记忆,一下子将圣耀卷进难以抵挡的女孩笑颜里。
但,不管圣耀多么动心,他的外表都是冷漠与冷漠,还有冷漠。
他跟佳芸之间,只有礼貌性地点头打招呼而已。
「借过」、「拿去」、「谢谢」、「好」,这是圣耀唯一跟佳芸沟通的四句话。
圣耀心想:佳芸不是上天的礼物,而是凶命呼唤来的。凶命只是想再度给我一个打击罢了。
所以,圣耀总是站在众多客人的背后,孤单站在黑暗的角落里,等候收拾冷掉的饭菜。
佳芸唱着,圣耀听着。
深夜了,圣耀看着妈妈的照片,窝在棉被堆里,说:「妈,餐厅生意好多了,老板又请了五个新服务生,所以我把自己藏得更好了,没什么存在感,有时候连我自己也发现不到自己。」
妈妈没有说话,只是笑。
圣耀继续说:「可是我不会特别难过,甚至还有一点点开心说,因为我居然能遇到佳芸,也能继续喜欢她,怎么说都是好事。不过妳也知道,我可不能又把人家害死了。」
妈妈一定同意这样的说法,圣耀心想。
「不过也许是我想太多,佳芸身高好象有一百七十三公分,高了妳儿子半个头,人家一定不会喜欢妳儿子的。」圣耀不知该不该高兴。
圣耀又说道:「无论如何,希望佳芸可以在餐厅里唱久一点,不要太早跳槽。妈妳知道吗?佳芸的歌声真的好棒,一级棒的!上次还有一个老客人听到舍不得去厕所拉尿,就直接拿杯子尿在里面,哈!」
圣耀将妈妈的照片摆回床头,双手合十拜了拜,说:「妈,晚安,我要睡了。这一个月来我真的很快乐。」
熄了灯,麦克吐着舌头走过来圣耀脚边趴下,牠喜欢偎着圣耀的脚毛,一人一狗满足地进入梦乡。
但圣耀没有意识到,被凶命呼唤出的佳芸,她的出场代表了什么意义。
今天是星期二,所有的客人都趁着大头龙在台上飙歌时,赶紧将饭菜吃完,期待着光影美人的压轴好戏,佳芸的出场。
趁着表演的空档,阿忠收拾着碗盘,圣耀则递上咖啡饮料,客人高声议论佳芸的歌声。
这半年多来,圣耀注意到关于这些客人的几个特色。
舞台正前方经常坐着一个秃头的星探,他是华纳唱片公司的签约经纪人,他已经注意佳芸一个月了,但佳芸不知为何,总是对这位秃头星探不理不睬。
而两个原本是老头子死忠歌迷的老太太,包下每个星期二、星期三舞台右前方的位子听歌,她们总是在佳芸退场后,热情地介绍某某人的儿子或孙子人品有多好、多有前途,佳芸总是尴尬地陪她们聊上几分钟。
当然,还有几个高中生呼朋引伴,在周末假日占据了中间的位子,每次都会递上几封洒上香水的情书。佳芸一点也不酷,经常跟那些高中生嘻皮笑脸,但从没真正看上那几个大男孩。
佳芸的眼神,总是不自觉地飘向,坐在最角落的黑衣客。
黑衣客,顾名思义,就是穿著黑色皮大衣的客人;也因为圣耀时常看着佳芸的眼睛,所以顺着佳芸的视线,圣耀注意到黑衣客的隐密存在。
但,只有在星期二晚上,黑衣客才会出现在光影美人,再幽暗的角落里坐上一杯咖啡的时间;也只有在星期二晚上,佳芸才会自动多唱两首情歌。圣耀心中酸酸的,他知道佳芸一定对黑衣客有好感。
而黑衣客当然是喜爱佳芸的歌声,才被吸引到光影美人的,因为在以前客稀人少的落魄时代,并没有黑衣客这号人物。
「他是黑道吗?」圣耀经常怀疑。他疑神疑鬼的,试图说服自己黑衣客不是什么好东西。
尽管,黑衣客的眼神并不凶狠。
事实上,圣耀也不太确定黑衣客的眼神到底凶不凶狠。因为黑衣客经常用浏海盖住他的眼睛,盖住他半张脸,刻意使人看不清楚面孔,也看不出大概的年纪,好象是通缉犯隐藏自己的身分。
但黑衣客是多虑了,因为佳芸总是吸引住每个人的视线。
周二晚上,坐在角落的角落的黑衣客,每次都会点一杯又浓又苦的黑咖啡,好象展示自己的品味与成熟,圣耀每次为黑衣客递上黑咖啡时,都会忍不住看了黑衣客几眼,看看他是什么样的人物,黑衣客却从不与他眼神交会,只是闭目沉思,或看着地上。
「装个屁酷?」圣耀总是在心中骂道。
十八岁的男孩还不懂得祝福。
「黑咖啡。」今晚还是一样,黑衣客点了杯黑咖啡。
圣耀刻意将黑咖啡冲得极苦极涩,但黑衣客闻了闻,居然面不改色喝了一大口,站在远方的圣耀心里却很苦,因为佳芸又在看着黑衣客了。
「暧昧?」圣耀羡慕又嫉妒,但他知道没自己的份。话又说回来,要是有他的份,对大家都不好啊!
只见台上的佳芸唱了两首歌后,突然说:「对不起,请大家等我一下。」说完转身进入后场,向阿忠使了个眼色,于是阿忠跟了进去。
过了三分钟,佳芸重新站上舞台唱起歌,但样子却有些扭捏、怪怪的,不像平时的她。
阿忠却走向黑衣客,轻声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但黑衣客完全没有半点反应。
圣耀心中无名火起,走过去拉住阿忠到一旁,问道:「佳芸要你传话给那个客人吗?」
阿忠骄傲地点点头,说:「对啊,很劲爆喔!」
圣耀很不是滋味,问:「说什么啊?」
阿忠笑嘻嘻地说:「佳芸跟那个很酷的怪客人说,她很喜欢他,要是他也喜欢佳芸的话,就把咖啡淋在自己的头上。」
圣耀失笑道:「那怎么可能?」
阿忠也说道:「我也这么想。」
只见佳芸脸红红地看着黑衣客,轻声唱着歌儿,声音却越来越细。
黑衣客脸色苍白,面无表情。
佳芸的眼睛湿湿的,羞得快要掉下眼泪。
黑衣客的嘴角微扬,圣耀的眼睛瞪大。黑衣客从来没有任何表情啊!
黑衣客拿起喝到一半的咖啡,举在头上,轻轻倒下。
他的头发冒着热气,深褐色的咖啡湿了满脸。
圣耀看呆了。
佳芸也看呆了。
黑衣客低着头,将咖啡杯放在桌上,好象从没发生过任何事一样。
佳芸放下麦克风,深深吸了一口气。
「各位观众!今晚本姑娘开心!咱们来点不一样的吧!」佳芸热情奔放地大叫:「让我们把心跳加快!大家把脚用力踩下去!」
老板在柜台后大吃一惊,赶紧撕下卫生纸揉成两团,塞在耳朵里。
「不会吧!」阿忠赶紧冲到厕所里。
「 Let's Rock !」佳芸大吼。
而圣耀失魂落魄地呆站着,看着佳芸核子弹的歌声再度引爆,全场满桌碗盘在瞬间跌在地上,客人或哀嚎、或纵声大笑、或大呼恐怖,一阵惊人的混乱。
但佳芸的眼睛盯着黑衣客。
黑衣客的眼睛也穿过杂乱的浏海,盯着佳芸。
「喔。」圣耀勉强笑了。
这次,凶命再凶也没用。
佳芸已经有爱情护体了。
佳芸一定是喜欢装酷、装屌、装神秘那型的男人,圣耀这么想。
因为黑衣客就是这一型的家伙。
「该遗憾吗?还是该庆幸?」圣耀难免会这么想。他明白,他的人生不是一部爱情小说,这个世界并不是绕着他转,他并不是任何人生命中的要角,除了妈妈与麦克。
圣耀也明白,在他生命中登场的女孩,纵使是爱情故事里的女主角,他也不过是小配角、甚至是布景而已。
所以他只是端着盘子,看着黑衣客跟佳芸谈恋爱。
一个活泼的女孩,与一个沉默寡言的成熟男人谈的恋爱,的确跟不切实际的爱情小说描述的很像。
在平常时,黑衣客并不出现在台下听歌,也不会在佳芸下班后一起吃宵夜、送她回家,黑衣客就跟往常一样,只在星期二晚上出现,穿著黑色皮大衣,将自己的脸埋在浏海里,静静地坐在台下看着佳芸。
不过,黑衣客坐在光影美人里的时间,已从一杯黑咖啡的短暂,延长到八杯黑咖啡的柔情等待;佳芸下班后,圣耀总是目送他俩手牵着手,隐没在都市午夜的霓虹灯火。
「真羡慕拥有爱情的人。」圣耀拿起烟抽了一口。他本来是不抽烟的。 圣耀站在地下道里,地下道依旧贴满了寻人启事,新的盖过旧的、一张遮过一张。这几年人间蒸发的脸孔越来越多。
断了一只手的乞丐跪在地上,随意丢耍苹果的半吊子小丑,拉着二胡的流浪乐师。
还有一个年老的算命仙,他的小摊子前,坐了一个泪流满面的中年男子,要求老算命仙指引他找到失踪多月的发妻。
但老算命仙无法专注在寻人卜卦上,因为一个凶气焰盛的男孩,站在小摊子前七尺处已经很久了。
「唉。」老算命仙叹了口气,打发中年男子到隔壁摊子问卦,打开老旧的收音机听着。
圣耀将一个纸团轻轻放在地上,踢了过去。
老算命仙拿起脚下垃圾桶便当里的卫生筷,将纸团夹了起来,打开。
「你瞧瞧我,凶命会不会走了?」纸上写着。
老算命仙替圣耀难过,因为这一次,圣耀还没打开双手,凶气就直接从他的全身毛孔中流窜出来,这可是极凶前兆啊!这些年来,这孩子倒底是怎么过日子的?!
老算命仙将纸条丢进纸钱篓烧掉,拿起毛笔,在另一张纸上写着:「三日之内,祸星临门,命或将尽,或将机转。」将纸团随意摔向墙壁。
圣耀捡起纸团,虽不怕自己命尽之时已到,却疑惑着何谓机转?难道是时来运转?
圣耀用原子笔写下:「何谓机转?」将纸团轻丢到老算命仙脚下。
老算命仙看了纸团,一点火烧了,低头指了指摊子上的招牌字语,默不作声了。
「天命不可违,凶命不可测,但存一善。」招牌字语写着。
圣耀点点头。「但存一善」这种要求,对他来说并不算什么,他知道自己善良。
于是圣耀转身就走,走出萧瑟的地下道。
他没意识到,等他再次站在老算命仙面前时,凶命已引领他走向全然无法想象的恐怖境地。
今夜,老算命仙预言祸星临头的第三夜,圣耀像往常一样,穿上笔挺的制服,端着餐巾碗盘,穿梭在二十多个客人之间。
今天是星期二,老板儿子的四人吻别乐团,先来上一首锻炼再三却无法进步的吻别后,大头龙再来段沉闷的阴郁低吼,接着,热力四射的佳芸终于在大家的掌声中登场。一切都照着多月来的节奏进行。
黑衣客,也如同往常般,点了一杯黑咖啡,一杯又一杯,在角落的角落里,看着他可爱的情人表演。
但,今晚有两个慕名而来的新客人。
「听说这里的主唱很漂亮,歌声也是一流!」一个新客人走下楼梯,男的,他穿著蓝色衬衫,搭着土黄色的卡其外套。
「是吗?不漂亮我可是立刻走人。」另一个新客人也是男的,穿著高领羊毛衣,披着米色大衣,两人走到位于地下室的光影美人里,东张西望。
「等会三星跟通臂也会来,再晚还有小李他们,希望他们找得到这个 —— 」穿著外套的男人突然不说话了。
圣耀迎了上去,问道:「先生,请问两个人吗?」
那两个男人却不理会圣耀,只是盯着黑衣客的背影。
黑衣客彷佛拥有敏锐的动物直觉,他原本驼着的背脊突然挺直,极为缓慢地摇摇头。
「先生,请问两个人吗?」圣耀再次问道,他发现两个男人的眼神很复杂,眼睛从未离开黑衣客。
「怎办?」穿著外套的男人的眼神这样询问着伙伴。
「他只有一个人。」穿著大衣的男人说着无声的唇语。
「可他的警告?」穿著外套的男人有些不安,也是说着唇语。
穿著外套的男人很少犹豫,但今晚的人太多了,而且对方的反应也很奇特。
圣耀目瞪口呆地看着两个不断用唇语沟通的男人,心想:惨了,这两个男人一定是黑道,他们是来向黑衣客寻仇的!
「虚张声势。」穿著大衣的男人冷笑,唇语道:「一百万啊。」
于是,两个男人微微点头,默契地走向黑衣客,以一种互相搭配的节奏。
台上的美人察觉到台下气氛的微妙变化,歌声急促了起来。 「干!要报警吗?」圣耀心中喃喃自语,看着在柜台后的老板。
老板也发觉了情况不对,却想要观察一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几个坐在黑衣客附近的客人看到两个凶神恶煞般的男子走了过来,赶紧换了桌子坐,等着看好戏。
两个男人各自走向黑衣客的左边跟右边,站着。
黑衣客恍若无事,拿起黑咖啡,把最后一口喝完。两个看似寻仇的男人就站在两旁,漠然地看着黑衣客的从容举动。
黑衣客举起右手食指,遥遥向圣耀比了一个「一」,那是他还要一杯热咖啡的老信号。
圣耀觉得自己好象比黑衣客还要紧张,他一边把咖啡豆磨碎,一边流着汗。
「你很悠闲。」穿著大衣的男人开口。
黑衣客没有回答,但圣耀好象看见他的眉头紧紧锁着起来。
「要不要做个交易?放你一马,大家都好办。」穿著外套的男人比较小心,不知为什么,他老觉得不对劲。
「好。」黑衣客说话了,圣耀没想到一向酷酷的黑衣客,向人低头居然如此快速。
「上官平常都在哪里?饭馆在哪里?」穿著外套的男人问,左手插在口袋里,好象紧握着什么武器。
「上官都在饭馆里,饭馆在新兴路 22 巷。」黑衣客爽快地说完。
圣耀冲着黑咖啡,看见台上的佳芸脸色非常担心,他心想:反正这几天我就会死了,不如把命送在这里。下定决心,圣耀要救黑衣客脱身!能替他挡几颗子弹就几颗吧!
圣耀看了老板一眼,老板已经蹲在柜台后,偷偷拨着警察局的电话。
「放走了你,饭馆还会在新兴路 22 巷吗?你未免太天真。」穿著大衣的男人冷笑道:「何况,你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
穿著大衣的男人非常自信,他的双手都露在大衣外面。
他可是中部第一快手。
「到外面吧?」黑衣客说,他的目光突然尖锐起来。
「当我白痴?」穿著大衣的男人冷笑,对黑衣客的要求予以否决。
「到外面吧?」黑衣客重复说道。
「要我饶你,可以,留下一双手,跟我到警局。」穿著大衣的男子说,他的右手拨弄着黏满胶水的头发,这个举动显示他极为自负。
到警局?难道这两个人不是黑道,而是警察?这么说,黑衣客真的是通缉犯?圣耀想着。
左手在口袋里抓着不明武器的男子,心中反而一直犯疙瘩,他真希望他的伙伴可以谨慎点。
「不如我饶你。」黑衣客的语气平缓,慢慢拨开长及人中的浏海,露出额上的青色长疤。
气氛骤然改变。
原本自负傲慢的大衣男子胸口剧烈起伏,他的手停在头发上,僵硬地挂着;偷握武器的外套男子更是面如死灰,双脚发抖,裤子慢慢湿了。
「把东西放桌上,走,会活着。」黑衣客平静地说,但听在两寻衅男子的耳中,竟变成令人窒息的威胁。
「听说 —— 听说你 —— 你说话算话?」外套男子咬牙。
「我是。」黑衣客说,放下浏海。但他的眼神已经锐利地刺进两人的胸口。
「把东西放桌上,我们还有命走吗?」大衣男子强笑道,但语气已经很微弱。
他的手不安分地静止。
黑衣客叹口气:「随便你,走就是了。」
这已是黑衣客从未有过的慈悲。
因为这里,站在台上的是他的爱人,坐在台下的,是他的朋友。
「对不起。」外套男子紧张地说,拉着大衣男子,慢慢地、慢慢地倒着走,慢慢靠近光影美人通往楼上的楼梯,他们丝毫不敢松懈地看着黑衣客。
「吁,好险。」圣耀松了一口气,虽然他根本不知道情势是怎么逆转的。也许黑衣客的疤痕说明了他的靠山很大条吧?
但,就在危机解除的关键时刻,两个男人大刺刺地走下楼梯,一个人高马大,脖子上刺着三个绿星星,留着一把大胡子,样貌凶狠,另一个矮小精悍,脸上的浮肿皱纹代表他的经验老道。
「喂?这是干嘛?」大胡子粗声笑道,他看见两个伙伴倒着走路很是怪异。
「小心。」矮老头说,机警地摸着长衣袖中的双刀。他看见黑衣客。
约好一起听歌吃饭的伙伴,在这个关键时刻赶来,穿著大衣的傲慢男子立刻恢复该死的态度,喜道:「来得正好!上官你死定了!」
一高一矮的两人听到「上官」两字,脸色大变,立刻躲在柱子后,大胡子从脚上拿出挂着的短枪,矮老头则掏出闪闪发亮的双刀。
「不要,他说过不会动手的,只要我们走。」穿著外套的男子紧张地说,他完全不恋战。
「嘿嘿,我们有四个人!上官能有多厉害?」大胡子笑道,他的血液沸腾了。
「是啊,上官的头值上一亿!」大衣男子,中部第一快手,得意地摸着腰上的双枪。
外套男子看着矮老头子,矮老头子是他一向敬重的前辈。他希望前辈拒绝对战。
「这样的距离,可以。」矮老头子慢慢说道,手中的双刃露出噬血的晶芒,外套男子无奈,只得拿出口袋里的短手枪。
佳芸的心脏简直快炸开了,她停下走调的歌声,站在台上发抖。
所有的客人一动也不敢动,大头龙暗暗祈祷警察快点赶到,老板则庆幸自己早就躲在柜子下,十分安全。
圣耀从咖啡台的角度看着黑衣客,黑衣客一动也不动,好象四个拿着家伙前来寻衅的男人全都是死人。
不。
圣耀发觉黑衣客的眼神充满了不安。
「我跟你们回警局吧。」
黑衣客突然说道,其它客人都松了一口气,四个寻衅男子大感意外。
「不行!」佳芸突然说,拿着麦克风。
这一句「不行」,又让现场的气氛骤降道冰点。
大衣男子盯着佳芸,问:「你跟上官一伙的?」
佳芸不理会傲慢的大衣男子,只是看着黑衣客,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
黑衣客微笑。
圣耀的心怦怦怦怦地跳着,佳芸这个笑容的意思是 ——
「 Let's Rock !」佳芸突然尖声歌唱,令人抓狂的噪音在台上引爆,释放出排山倒海的不良能量!
这一尖叫夺敌之先,纵然是老手中的老手,在噪音核子弹的奇袭下,四个男子霎那间居然恍神了,这绝对是要命的间隙!
「咚。」
圣耀无法相信,在一眨眼的瞬间,大衣男子的额头上插了一柄餐刀,中部第一快手慢慢倒下,他居然在飞刀与枪的优势决斗中输了,输了自己的脑袋。
枪火猛然飞射,但全扑了空,他们没想到传说是真的!
黑衣客的身法比起他射出去的餐刀要快!
矮老头子挢捷的身手并非浪得虚名,第一时间看见黑衣客冲近,双手立刻银刃飞舞 —— 在空中飞舞!
矮老头子错愕地看着自己最自豪的双手钉在天花板上,然后,听着身旁共伙二十年的大胡子「三星王」发出惨叫,跪倒在地。
三星王的脸被黑衣客从中削去,只剩下血肉模糊的肉面,痛苦地在地上打滚;矮老头子想解除三星王的痛苦,却无奈自己的手已经被斩离。
外套男子躺在地上,后悔着没有相信自己的直觉。他早知道会出事的,自从出道以来,他的直觉救过他不少次,但,这次 —— .他开始想些别的事情,例如今天报纸的头条、股市的涨跌、哪个明星又恋爱了 —— 以及,小女儿下个星期就周岁了。
他必须这么想,因为他要忘记身上的痛楚。
黑衣客冲向四人组的时候,一边跑、一边刮起路经餐桌的餐刀,除了快手额上的那把,其余六把都猛插在自己的胸上。
黑衣客没有欣赏对手惨败的兴致,转过身来,竟看见佳芸惊魂未定地坐在圣耀的身边,佳芸惊惶说:「快叫救护车!」
圣耀倒在血泊中,虚弱地半闭眼睛。
此刻,所有的客人全都吓呆了,老板跟大头龙等人也害怕地发抖,黑衣客对这些人的反应再熟悉不过,叹道:「对不起,我不会再出现了。走吧。」
所有人像接到特赦令般,发软的双脚顿时勇气百倍,争先恐后地夺门而逃,黑衣客则赶紧走到圣耀与佳芸身旁。
「我已经打电话叫救护车了!」老板战战兢兢地站在黑衣客身后,拿着电话。
大头龙跟阿忠也没逃走,他们关切地看着脸色苍白的圣耀。
黑衣客知道,这是人类的温情,可以超越恐惧的感情。
「刚刚他们开枪的时候,圣耀突然挡在我前面,他 —— 」佳芸哭着,握紧圣耀的手,她看见圣耀的心口不断涌出浓稠的血液,又急又内疚。
「怎办?喂!撑着点,救护车马上来了!」大头龙蹲在一旁,鼓励着圣耀,但他心里知道,圣耀离死神的召唤只剩几分钟时间。
此时,警车的汽笛声嗡嗡赶到,但却没有冲进地下室,想必是听到冲出的客人惊慌的恐怖说词。
「救救他!」佳芸哭着,眼泪不断滴在圣耀的胸口。
圣耀却感到一阵喜慰,他知道,解脱的时刻终于来临,老算命仙真是铁口直断。
终于,可以摆脱莫名其妙的悲哀命运。
他彷佛看见妈妈温暖的手正在抚慰着他;到了天堂,他可以开心地告诉妈妈,他这辈子活着的目的,说不定,说不定就是为了这一刻,解救自己喜欢的女孩。
「我总算还有些用处。」圣耀满足地闭上眼睛。
再见了,孤独的世界。
再见了。
再见了?
「我没有把握。」黑衣客踌躇地看着圣耀的心口。
佳芸没有说话,只是一直掉泪。
「小子,不知道这对你公不公平。」黑衣客叹口气,露出尖锐的犬齿,咬上圣耀的脖子,吸吮着逐渐失去活力的生命精华。
老板呆呆地站在一旁,大头龙吓得一动也不动,阿忠开始怀疑留下来是不是明智的选择。
只有佳芸,没有恐惧,没有疑惑,好象早就知道黑衣客的真实身分似的。
楼上的声音越来越多,越来越骚动,警察随时都会蜂拥下来的样子。
黑衣客不停地吸吮着圣耀的鲜血,就像着魔似的,佳芸害怕地拉开黑衣客,忙问:「怎么了,圣耀有没有救?」
黑衣客一脸的迷惘,说道:「不知道。」
突然,黑衣客的眉头紧皱,站了起来,双拳咯咯作响,说:「不对。楼上来了好几个猎人,我没办法带这小子走。」
佳芸哭道:「那怎办?」
黑衣客冷静道:「如果他不被发现,我会找到他的。如果他被警察抓走了,我也会救他出来。我保证。」
说完,黑衣客快速收集了几把餐刀,抓在手上,说:「老板,真对不起。」
老板傻傻地站在一旁,不知道该说什么。今晚是他毕生难忘的血腥夜。
「芸,老地方。」黑衣客说,全身散发出一股惊人的气焰。
黑衣客大吼一声,吼声连绵不止,激烈震动空气,老板等人耳朵刺痛得要命,这吼声使得楼上的气氛更加紧张了,打算立刻冲进光影美人来上一阵乱枪,因为黑衣客发出的吼声是用来呼唤同伴的!务必在黑衣客同伴来到前结果他!
但,黑衣客开始他的心理战。
瞬间,楼上的警方、猎人看见四个猎人的身体被一一拋出,没有脸孔的三星王,断了双臂的通臂佬,眉心上晃着柄刀子的中部第一快手,被当成活靶的陈东,个个触目惊心。
警方跟猎人迟疑了,他们手中的枪炮突然变成不被信任的玩具。毕竟,被拋出来的四个猎人,都是顶尖的行家,全是号称中部猎人十煞的成员!
深深黑黑的地下室走道,传来低沉又有磁性的声音:「我是上官。」
有些搞不清状况的警察一愣,但猎人马上暗骂:「操你娘的!这么倒霉!」
这个名字,足足拖延了警方与猎人半分钟之久。
「怎办?」鼻子上有条长疤的猎人终于问道。
「这么多猎人,一起把他给轰了吧!」西装笔挺的猎人说道,这次碰巧赶来赴约的猎人,不算倒在地上的,共有十一个大家伙。这可是极怕人的阵仗!
突然,一辆黑色轿车冲向布好阵势的猎人群,猎人机警地往旁跳开,对着黑轿车与轿车下来上一阵扫射!黑轿车的玻璃迸裂,车板被击穿,车底下也是子弹飞梭,车里面或躲在车下的人一定死得不能再死!
但猎人很快便发现他们被误导了。
车子里面、下面,都没有人。
不过,光影美人的出口处,倒了两名大量出血的刑警。
「干!被跑了!」一名猎人骂道,摸着自己的脖子;幸好,「上官」兔脱前没随兴摘下自己的脑袋。
警察们冲进光影美人,抬着重伤的圣耀奔出,送上医护车,而猎人们审视四名太过自负的猎杀专家,发觉只有通臂佬还活着。
「给我一枪吧,老家伙没了双手,不如死了。」通臂佬嘴唇发白,他失血过多。
「得了吧,老大,是该享清福的时候了。」一个猎人安慰道,将通臂送上救护车。
夜色,暗巷,迷惘的鬼魅。
「这孩子的血液有种魔力,让我越吸越着迷,竟无法罢手 —— 」
黑衣客急步潜行,不断想着刚刚吸血的奇异感觉。
「他被感染了吗?」
「好象是的,他的心跳越来越微弱,血压也越来越低,但逐渐稳定下来。」
「出血的情况?」
「伤口已经开始愈合,但是非常缓慢啊!」
「真是奇迹。」
「是吗?」
到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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