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他在岛屿南端弃舟登岸。他确信这就是无名岛,他不会弄错。
尽管他已二十年没有回来过。这是生长的地方,这是他的根。在这岛上有他师父的气息,有十三年学艺生涯的烙印与永不能磨灭的记忆,还有……他留在这里的女人。
无名岛就是他的另一个自己。一生所有的欢乐、苦痛、牵挂与割舍,都与它有关。就像一只将死的野兽凭借某种神秘本能找回它出生的地点,在茫茫大海之中,盲眼的独臂老人驾着一叶扁舟远渡重洋,越过无数的风浪艰险与无人能够生还的蜃海,回到岛屿。
这已经与武功或幸运无关。此年,六十岁的燕云单人孤舟,平安地抵达无名岛。更像是一个神迹,仿佛上天要这事实向懵懂愚盲的众生宣告,天道,是有眼睛的。
或许在世人浑噩的大梦之中,天理从来不曾停止过它报应有常的运转。欠债的,终要偿还,作恶的,终将赎罪。世界是一个首尾相扣的循环。七宝楼台击碎,一切曾经绚烂疼痛过的因果终于落尽成白雪茫茫。
是谁种下的恶因,谁就必须亲手结束这苦果。
谁也无法逃避。
燕云踏上无名岛南端的沙地,哗哗海浪声中,他侧耳聆听着那叶不系的扁舟随水漂远,直至消失。世人不知道燕云的手在杀人之外还有别的本事,一条最简单的小船——无须麻烦任何人。就像他们想不到在他们翻天覆地地找他的时候,他躲在西南小镇上一条又一条地烹调着醇香鲜嫩的竹叶烤鱼。
海风挟着刺骨水气与寒竹特有的清香卷到脸上,太冷了,肌肤反而错觉到一种烧灼。如一场扑面的火。燕云对火,并不陌生。
儿时的那场火夺了他的亲人和容颜,四十年后的又一场大火中,他失去了双眼与一条手臂。五虎门老二的刀锋,在那个血红色的夜晚曾让他以为这罪孽深重的一辈子终于走到了尽头,上天的慈悲,终于允许他离开这个名叫燕云的生命。
这生命从始至终,都是一个错误。一个人的一生开头没有开好,以后也永远好不起来。假如,就那样死在那批下三滥手中,死在那场火里未尝不是一种宽恕。大火会烧尽一切罪恶,燕云的生命,早就该结束了。
可是他没有死。既然没死,就得面对燕云必须面对的一切。
无处可逃。
在离开边陲小镇的时候,他已经知道自己必定会回到无名岛,而无论岛上等待着他的是什么,都只能笔直面对。
你所种植的,你必收获。
岛屿之南,登岸的地点,和二十年前一模一样。他记得脚下那块礁石的凹凸与形状。它丝毫没变。
一模一样……
穿过萧萧响个不停的竹海,沿着二十年前相同的方向,燕云背负着断,蹒跚然而坚定地一直往前走去。这条路他烂熟于心,就是再过二十年,也不会有半点偏离。
老人的双脚一步步踏在白沙之上,印下曲曲折折漫长的足迹,百转千回,却从来不曾迟疑。
向北。向着绝不回头的方向。
是否每个人最后的方向,总是一早便已被注定?
竹林萧条了许多。这些年不断上岛来的人们破坏了它们,寒竹被砍伐推倒,开辟着冒险的道路。竹林变得稀疏,因而当大风吹过,摇晃得更剧烈,竹涛声,更为响亮凄厉。
竹声若龙吟。如今满耳飒飒,更像是九天之上的龙在愤怒地哭泣。
日影照着支离破碎的竹林,遍地惨绿的影子。老人的脸被映成碧色,如同灵魂。幽冥世界里蓬蓬飞舞的磷火,火烧到身上,也不痛。
人说灵魂是没有感觉的。
竹声中六十年的时光好似海潮,一波又一波,逝去了的时光被一再重新推涌到眼前,永恒的黑暗视野中,往事团团飞转,错乱的碎片,彼此毫无规律地叠印、旋舞……盲眼已久的老人看到这一生遭遇过所有的人,父母,兄姐,养父母,师父,一个个死在他刀下的人,无名小卒抑或成名高手……他们全都清晰地出现在黑暗里,列队从他眼前闪过……仿佛他们都沉睡在他的血液里,等待着和他一起,再一次死去。
幻影清晰,如梦如寐。
人生就是一场大梦。梦寐里他看到凌乱的幻影脸孔背后一双黑到极尽,瞳人深处透出两点墨蓝的眼睛。它们躲藏在其他不相干的人后头,好象是悲伤地,又似是欢喜地凝望着他。燕云挥起断刀,刀风呼啸霎时吹散了幻觉中一切探头探脑的面孔。然而一片空白之中,那双眼睛依然静静地浮在那里,静静地望着他。
什么都没有。广大的黑暗中,就只有这双墨蓝色的、凝望不息的眼睛。
燕云站在当年师父闭关的洞府门前。那里已经没有门,洞开的入口吹送出一股奇异醉人的气息,像芳香的大风蓬蓬扑着人脸。芳香的大风里,燕云的衣袂翻卷飘扬,他握紧断刀,大步迈入洞穴。
那一刻心中忽然无比安静。天地止息了它的喧嚣,海浪和竹涛也不再哭泣。只有一路仙草,暗香寂寂浮动,陪同这老人坚定的步伐。
在那雪山下的小镇,上天已给了他十几年的时间,把这一生中唯一一点温暖的细节反复温习咀嚼。是的……这个世界如此广大,茫茫无涯的空虚灰色,大块大块,人的海,没有任何可以抓住的东西,你连你自己都找不到,可是还有她。
还有她。她穿着他的衣裳独立在灰茫海天之中,在这个拥挤着千万人的荒野上,她是唯一的细节,唯一,可以追寻的线索。
这线索她给过他了。以此,他相信自己的灵魂将不会无所依归。
她一直陪在他身边。
这就足够了。
蜃妖舒展着女人的肢体,躲在自己的头发丛中,睡在黑暗的海眼之底。这是她的老巢,尽管拥有千里之阔的死亡领地,在饱食之后她总是喜欢回到熟悉的地方安眠。
蜃妖睡得很沉。这是她的王国,在这里她是唯一的主宰,她就是神。没有任何事物令她感到恐惧,在女子柔弱的躯壳中她潜藏着强大的力量,那力量所能达到的巅峰会令她自己也感觉震惊。大海里最凶猛的鲛人她一吞便是成群成窝,遑论其他生物。她翻云覆雨,吞天灭海。这样下去,她终将成为什么样的巨魔,怕是自己也不知道。
她说过,总有一天她要用力量向世人证明,她比上天更值得敬畏。
怀着这样不可一世的野心,这世上根本就没有蜃妖害怕的东西。如果她知道何处是通天的路径,恐怕早已飞腾入云与普天神明一战。她的愤怒长烧不息,足以催使她做出任何灭绝人寰的举动。上天在她眼里,从来就是一个愚蠢、盲目、满口谎言的该被撕成碎片的垃圾。
所以蜃妖在吃饱了之后永远毫无担忧地睡去,但,任何一点进入她领域的生命的迹象都将随时把她惊醒。
对于生命,她的感官比鲛人对血更敏感。
海眼深渊里漆黑乱舞的长发丛中,淡黄珠光浮浮泄泄,笼罩着那女子熟睡的身体。忽然两点墨蓝的芒在柔光中耀出来,带着深不可测的恶意,夺星替日,焕发出悚然光彩。
蜃妖睁开了眼睛。
隔着遥远的距离,在她的头顶上方有人——有人进入了仙洞!
人的气息,穿过深渊抵达蜃妖咻咻呼吸着的馋吻中。
霎时间,沉睡的蜃妖完全清醒过来。对杀戮不可遏制的渴望令她周身遍燃起炽热的兴奋,珠光大盛,裸身女子自深渊之底升腾而起,拖着茂密的长发,如一枝分水箭直向上游去。
她要看看是这一回的猎物究竟是什么人,竟敢如此大胆,公然践踏在她安睡的地面上方!
人的气息……
越向上游那气息越强烈,那人就在那儿,在头顶上……她几乎控制不住,蜃气就要弥漫而出把这不知厉害的家伙一口吞噬。
她像见了伤口的吸血蝙蝠,鼓动着庞大的黑翅翼扑向目标。
五十丈……二十丈……十丈……就在那儿了!
蜃妖披着湿头发,忽地自海眼分水涌出,那个……人……
就在那儿。
她看到了。
蜃妖赤裸的上半身呆呆浮在海眼水面上,那男人,他站在石室中央,他离她不过十来步的距离。
他与他对面相望。
不,他看不见她。
蜃妖望着他。他的脊背佝偻了,身上的肉,全瘦干了只剩一副高大的骨架子,棱棱角角地挂着粗布衣裳。他的鬓边蓬乱着萧萧白发,颈上松弛的皮肉垂下皱褶。岁月已将这个曾经睥睨江湖如九天神魔之像的雄壮男人摧毁成一具衰老、脆弱的壳。
空壳。他右边的袖管空荡荡地顺腿边飘落,偶尔摆动两下。左手倒提着那口断刀,斜横身前。
……空的……
蜃妖失去了作出任何反应的力气,她只是凝望着他。
这迟迟的一刻。
她看着他缓慢地转动着头颅,仿佛在环顾这间石室,然而在他脸上没有显示出任何表情。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瞪着,混浊一团,分不清眼黑与眼白。
燕云……整整二十年,他终于回来了。
燕云……在他身上,究竟都发生了什么?!
啊原来……原来在鲛怪的凌辱下那漫天火光的幻景里横空飞去的那一条断臂它不是幻觉……不是……
蜃妖死死咬住自己的头发,只怕稍一松懈,就发出控制不住的声响。手腕粗的一把厚发在齿间被无声地啮断。
忽然风声凛起,他挥起左手,在空中一刀斜斜地空劈而下。蜃妖身子一沉,悄无声息地没入水下。
燕云提着刀,向海眼蹒跚走来。跪在地上,他放下刀,躬身摸着石窟边缘,悉悉簌簌地摸索了半晌,终于单手撑住地面,向一窟深水俯身下去。
“夜明,我回来了。”老人沙哑的声音,在寂静中轻轻响起。
燕云跪在海眼之畔。他看不见,仅仅相隔着一尺的距离,在湛蓝海水下面有一张女人的脸,一双墨蓝的眼睛,静静地仰望着他。看不出是欢喜还是悲伤。
广大的寂静中,只有这双眼睛。
珠光透过浅水,照耀着这个佝偻在地上、鹤发鸡皮的老人。
咫尺间他与她两两相对。咫尺的海水,将他们分隔开来。
水下的女人披散着数丈青丝,一动不动地静静悬浮。她向他伸着两手,然而终于不能越出水面。一层薄水温柔地浮动于十指指尖。
老人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什么,可是对着一窟静水,他只能重复、沙哑地轻声说:“夜明。”
夜明。只有这两个普通的音节,在这间石室之中,寂寂地回响。
52
夜明。
轻轻回荡的声音里,她在水下闭上眼睛。
夜明,他回来了。仿佛惟恐眼前的事实会再次像蜃景一样幻灭,她对她自己默默地重复着他的话。
穿越二十年的离弃,二十年的无望,二十年难以计数的罪孽,这头孤独的野兽他终于是要在老去之后,回到她的身边。
人间,他们在他身上做了什么。要不是那口刀和那张斑驳如同魔尊面具的脸,她几乎不能辨认,这个愁苦衰颓、好象一阵风来便会倒下的盲眼老人,就是他。
燕云。
二十年过去,那个坚若磐石顶天立地,能用双臂为她撑起整个世界的男人他一去不复返。然而眼前的人,毕竟还是那个人啊。
是燕云,他唤着她的名,温婉轻柔的字眼。女儿身清澈如水,世间的美好绝伦。她是夜明,她是他掌心里的珠。在二十个罪恶滔天的年头之后,此日他终于肯回来告诉这个连自己都已遗忘的疯女人,她究竟是谁。
静谧若死的石室中,仿佛有夹杂着黄沙的干热大风呼啸吹过,风里隐隐传来一丝粗野癫狂的奇异歌声,狂喜喊成了悲哀。
墙头上跑马还嫌低,面对面坐下还想你……
这辰光,一切都在半梦半醒半明半昧昏沉中。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夜明眼睁睁望着咫尺之外的男人,她没有忘记她在这里等他二十年是为了什么。她要把玄澹心法交给他。心法该是属于他的——这些年来她固执地死守着这信念,即使连自己的真身都在疯狂中迷失,她始终,为他,守着玄澹心法。那是支持这具早已死去的行尸继续存在于这世上的、唯一的骨。
她是守护心法的蜃妖,就像传说中任何一处巨大宝藏之畔,总是有一个凶猛噬人的怪物在守护着,穷尽它一生的岁月。是否,每一个这样的传说背后,在被歌颂传唱着的英雄们激动人心的冒险史诗火红与赤金色的辉煌背面都锁着一个悲伤的囚徒,用全部的生命守护只有它自己才明白的绝望?
属于蜃妖二十年的生命,她是无名岛永远的囚徒。
她守着玄澹心法终于等到了她要等的人,可是她将如何,如何把心法交给他。
燕云。当他终于回来,而她已经不再是她。
望着水面之上老人微微颤抖的脸庞,她伸出的手臂定格在故事的结尾,无法划下这卷拖了二十年的长恨诗篇最后的一笔。
她不能。
不能……
此恨绵绵。
透过浅浅的海水,她看到燕云的容颜被染成黯淡轻蓝,荡漾着如同水中倒影,如同幻觉……啊,她与他,究竟谁是谁的倒影?谁是谁生命的幻觉……她分不清。
似乎明白,她再也没办法把玄澹心法亲手交到他的手中。
咫尺的海水轻轻浮动,隔绝在他们之间。二十年葬身在她口腹中的生命,他们陡然化作滔滔血海漫涌而出。她看到了。
二十年的血海,隔绝在她与燕云之间。茫茫,她独自在血海中央,遥望着他。
她知道她到不了彼岸。生命只是个玩笑,救赎只是不可能的虚假安慰,原来,就连当年对自己许下的诺言,终究也不过是一个骗局。
老人呆呆地跪于海眼之侧,许久许久。他看不见一条女人的白手臂,在他面前宛转伸出,然后,徐徐下沉。
在无名岛仙洞尽头的石室里,夜明看了他六天六夜。
六天之中他寸步不出这石室。他与她形影不离,尽管他看不见她。
有时她浮身水面之外,有时她在水下,无论从任何角度,她的眼睛始终静静地凝注在燕云身上。
她唯一能做的,只有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
看着朝露草开放又萎谢,空灵美丽的花光遍地簇拥着这个老人的身体,许多年以前,当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它们淡蓝色的眼睛曾经看到过他,同一具身躯。那一年九岁的顾哑儿,初来岛上才两年、第一次发现师父闭关的洞府,在那个雨后清晨穿过络绎仙草欢喜地挥舞着手臂一路飞奔而来的孩子,小小的身体活蹦乱跳像一头幼小的兽。
师父,这些花真漂亮!
哑儿一生中唯一一次目睹朝露草同时开放的景象,他醉了,伸展双臂在满地花朵中旋转,旋转,旋转……
一转转去了五十一个年头。朝露草在每个清晨不变地醒来,睁开眼睛看到那个孩子,那头倔强茁壮的幼兽。他回来了,虽然已经不是那鲜活的躯壳。
那个孩子他匍匐在花朵中间。仅剩的左手,哆哆嗦嗦,掬起一捧蓝花。在离开枝条的一刹它们同时枯萎在指间,像水珠一样消失。老人举起空空如也的指尖,梦幻泡影的美,来不及送到鼻端。
“朝露草又开了……”
海眼中的她听到他喃喃自语,在每个花光蔓延的清晨。
她看着他睡在石室地上,蜷缩着的枯瘦身躯,像只在臆想中逃避伤害的虾子。从前……他不是这样睡觉的。
她想不起从前,是怎样依偎在他强壮的臂膀之下,在颠簸的大车中,在陌生的一处又一处小客栈,在命运的海船之中……她跟随他流离的路途。啊那时……那时他是这样的坚定、雄伟,稳若磐石,整夜静静揽着她,不翻一下身。他的气味……
她想不起了。
眼前的老人蜷缩在冰冷石地上,喉管里发出呼噜呼噜,苍老而寒冷的呼吸声。他沙哑地咳嗽着。空荡荡的右袖管权作被子,斜搭在身上。十步外的海眼里涌出半身女子,终夜悲伤地望着他,无法近前一步。
有时他在石室里无目的地走动。明亮的珠光熠熠生辉,流泻在老人脸上。每一道深刻的皱褶折射着光线,须眉毕现。她痛苦地双手掩面摇乱一头长发,那光芒于是更盛大,灼灼照耀着他身上的每一缕线条,清辉凄烈,如同月下弹断了琴弦,那戛然崩裂的声音……啊,她几乎怀疑其实已经过了很久很久,就这样在这里,看着他轻轻地慢慢地走,看了一生一世……
她与他的今生今世。那琴弦,断了。
她在寒冷的海水中环抱住自己,簌簌发着抖。
她感觉自己迅速地衰弱下去。蜃的本性在每一个毛孔中嚣嚣呼喊着,在血里沸腾,她清晰地感到五脏六腑间涌动着撕裂般的饥渴。
蜃是如同饕餮一般的巨食怪兽,天生注定要以数目庞大的血肉充其口腹。六天没有食物,对一只蜃来说,是犹如人类没有空气、游鱼离了水的酷刑。
夜明潜入水下,撕咬着自己的头发来止住牙关相叩的剧烈声响。她竭力维持清醒,与蜃的本性苦苦抗争,然而在一点一滴离身而去的温度中,灵智渐渐地模糊。
多少次她按捺住就要不受心神控制汹涌而出的蜃气。它像个活物感知到猎物就在面前,在她的身体里翻腾掀覆,企图破体直出将之吞噬。
不能……
她大睁双眼透过海水望着他。吞食的本能与残存的理智像争夺着一具身体的两个鬼魂,在载沉载浮的凌迟中,将她血淋淋地分裂。
如果有地狱……啊如果有地狱,她已经在里面了吧?像她这样罪孽深重的灵魂……
可是地狱里怎么还会有一个他在陪着她……怎么会……
燕云侧身躺着。他面前的海眼中,汩汩翻滚着激烈犹如沸腾、却没有声音的水花。
她越来越虚弱。六天的不饮不食,足以把任何一只蜃妖拖垮。在那折磨之中她依然注意到了六天之中,他也同样没有进过任何饮食。
满洞都是仙家的奇花异果,随便吃上一株,大概都可令人不饥不寒。但他滴水不进。
他只是安静地呆在这石室里。海窟之畔,栖息着老人瘦弱的身躯,那样暗淡卑微地,像一片坠落的叶子等待着慢慢腐化成尘。
是否……他一直都知道她的存在?
他想要陪着她一起,在饥饿中静静地死去吗?是否只有这样清净空虚的死法,才能偿还一点点此生的罪孽。他们是两个同样背负着沉重债务的灵魂,已经不被允许重新开始。
是否他知道,只要他在这里,她就不会离开到外面去伤人。
千里死灭有去无还的蜃海,只有他在这里,它才会平息它的愤怒与仇恨。这个世间的恐怖传说,它因他而起,也只有他才有权利结束。
该是结束它的时候了。二十年了。夜明,我让你寂寞得太久太久。
夜明,我回来了……
让我陪着你,我们一起杀死那蜃妖,而你,你是我的夜明。
夜明,我的……妻……
让我陪着你,我们一起,走到尽头吧。不要怕,我的女人。这一次我不会再离开你身边。我会一直,守着你。
夜明,我欠你一场人生,那是永远,也来不及补偿的了。此日,请允许我在你身边,陪你直到末路。
为什么生命总是这样短促,而痛,这么清楚。
我的女人,请你引领我的灵魂,我怕到了地狱,我会找不到你。我们已经错过了这一生。
我们没有别的选择。不是吗?夜明。
不要怕,不要怕,不要怕。我在,永远都在。我的妻。
湿漉漉的女人半身伏于海窟之外,长发蜿蜒在地上像千万条死去的蛇虫。她已丧失大半的气力,连呼吸也越来越缓慢。
她感到血液在周身点滴地凝结,如同盐卤点了豆腐,逐渐由流质变成僵滞的死物。
死亡。她知道此刻它的齿牙正在她曾经吞噬过无数生命的腹中蚕食。五脏六腑,慢慢地吃成空壳。
她抬起模糊的视线望向咫尺之外,同样伏在地上一动不动的老人。已经整整一天一夜了,他没有移动过一根手指。她只能凭借他身上散发出来的一点微弱的生命气息来判断他依然还奄奄一息地活着。
是不是,他们都快要死了?
他们终于要死了是么……他和她,在一起。
夜明喉中发出轻微的喘息,像断颈将死的人血泡咯咯破裂的声音。她趴在海窟边缘拼命向他伸着手臂,五指如苍白的花,不甘心地一张一合,痉挛着,死死攥住空气。
她已经无法开口说话,也爬不出海眼。
燕云,我们此生的收梢,就是这样的么?
我不甘心……燕云……
女人的手紧握成拳,在冰冷的石地上一下下地捶着,那力道却激不起任何回响。
石室静寂。
老人俯伏在地,沉沉地睡着了。陷于弥留的昏迷,他无法察觉有一只手就在他面容之侧,不过一寸的距离。
几绺散乱的白发一次又一次掠过她的指尖,空绕一圈,旋即轻轻地飘落,从指间溜走。
这一生的最后,终于,什么也抓不住。
燕云……
夜明眼里滚下殷红的珠子,大大小小,一些落入了海水而另一些溅在石地上,滴答,滴答,四面八方地滚落如同一场血泪。
不,那不是泪。蜃没有眼泪,那只是千年魔物的灵力在临死之前,开始消散的先兆。
妖女没有眼泪,就像在这个荒芜的人世间,一个生命与另一生命之间,总是无法相互沟通。隔绝是先天注定的宿命,谁也不能彻底看清楚另一个人的心。
人们最终都得在沉默中孤独地死去,即使他们相爱,生命也得不到任何倾诉。
谁也不能陪谁抵达永远。这根本不存在的地方。
殷红的珠子在燕云阖拢的眼帘旁轻轻滚动着,终于静止。她看着它们,她知道自己作为蜃妖的恶力即将散失,而生命,也将离她而去。
她再也撑不住了。无力伸展的五指自老人的白发之侧滑开,一点点远了,远了。
她的身体向下沉落。石窟水面波纹荡漾一阵,便又合拢,平静得仿佛从来不曾发生过任何事。
她在深水之下灭顶。
燕云,这就是你给这个故事最后的终结吗?倘若就这样结束了——也好……
一切终将无声无息地消灭了在这世上曾留下的痕迹。故事将不为人知地讲完。
如果不是乘着五艘巨大海船、由中原声势浩大地赶来此地的那批人的话。
在百般不得寻获燕云的踪迹之后,中原武林斩妖盟终于做出决定,不再等待。
各派遴选豪杰人士,成立了由数十门派共计二百余人组成的剿恶大军,浩浩荡荡,越海向无名岛发动总攻。
53
向着死亡黑暗而甜蜜的怀抱滑去,这感觉如此安静美好。
他心中没有任何的恐惧,只是觉得安宁。
天地之间,深深的宁静永恒,犹如回到襁褓,在母亲的臂弯里甜甜睡去。但是额角剧烈的疼痛像一道刺目的光,将他从那甜蜜深渊之中拉回人世。
睁开眼睛的时候,燕云的面前仍然只有一片黑暗,但是他感觉到额头上一下又一下重重的撞击,那是靴子在踢。
“奸诈的老狐狸,你以为逃回老巢我们就找不到你了吗!”一个年轻的声音大声喊道,带着无穷的仇恨,“死心吧,燕云,你这恶魔,你的末日就在今天!滚起来!是汉子就别趴在地下装死狗,该死的老东西!”
靴子还在踢着额角。燕云在疼痛中伸出左手于地上盲目地摸索,摸到属于这个人的另外一只靴子。靴帮镂着精致的苍龙纹,是点苍派弟子。二十年的失明生涯使他的听觉与触觉变得格外敏锐。
他们终于寻到这里来了。他们来报仇了。
燕云张开嘴,极度的衰弱令他一时发不出声音,过得片刻方低声说道:“是点苍派的人吗……你们终于找到我了。”
“呸!”那青年大口唾吐在他脸上,咬牙恨道,“姓燕的,你在玉龙镇一口气杀了我五个师兄弟,这笔血债该是清算的时候了!是啊,我们终于找到你了,你这勾结魔鬼的妖人,你以为仗着那怪物就能躲过报应吗?我告诉你,你欠全天下的血债,今天都要一笔笔地偿还!”
说着又是用力一脚,踩在那只摸索着靴子的手上。燕云咬紧牙关不肯呻吟,任凭剧痛自五指传来,连心抽打。
“立德,不要卤莽!”又一个较为苍老些的声音响起,喝止了那青年的发泄,“血债自要跟这魔头算清,然而今日当以大局为重。退后!咱们且听盟主的示下。”
“阿弥陀佛。燕施主,你与那妖物勾结,犯下滔天大罪,二十年来杀生似海,我佛门纵然广大也难渡罪孽深重之人。燕施主,你和那妖物做得太绝,事到如今已没有回头路,老衲奉劝一句,今日武林斩妖盟众多同道至此,你若还有悔改之意,便当交出那害人的妖物,将它了结,庶几可稍赎你此生的孽债。我佛慈悲。”
黑暗中有低沉庄严的声音长宣佛号。燕云俯伏于地缓缓转动着头颈,四面八方,此起彼伏的呼吸声。他翻着混浊的双眼扫视密麻麻包围整个石室的人们,扫视无边的黑暗。
“姓燕的,听见没有?把那妖怪交出来!”
“你是江湖公敌,今天斩妖盟大军到此,你休想再活命了。你若识相把妖孽交出来,大家还可让你死得痛快些,否则……”
“老东西,慈真大师在问你话呢,休再装死!”
“把你养的妖怪交出来,老狗!”
燕云的左手在地上摸索片刻,握住断的刀柄,以刀拄地,几次跌倒,颤巍巍地站起。
“慈真大师……当今少林方丈也来了么……”他拼尽全身残存气力立稳脚跟,缓缓道。
有人发一声喊,悉悉簌簌的脚步声纷纷后退。
“当心了!”
“这恶贼已经老得不像样子了,又瞎了眼,断了手,我们还怕他做甚!那口刀我看他是举也举不起来了……”
“小心这老贼使诈!他诡计多端,大家留神,留神!”
燕云拄着断刀——他全身的重量几乎都靠在它身上。在那片嘈杂喊声中他轻轻摇了摇头。
“盟主,当心他——”
脚步声越众而出,停在他面前:“燕施主,正是老衲。蒙江湖同道抬爱,武当虚鹤道长与老衲忝为斩妖盟盟主,此次盟军渡海荡妖除魔的盛事便由老衲主持。燕施主,今日到此的高手众多,已将无名岛团团包围,老衲真心劝施主一句,今日这劫难你是插翅也难逃,若再造杀孽,只有增加施主的罪过。不如放下屠刀,接受天道的惩处吧。老衲和虚鹤道长已商议妥当,施主身后,我们会为你做法事超度,以免地狱沉沦之苦。”
燕云苦笑道:“如此,多谢方丈大师盛情。只是法事却不必麻烦了……倘若真有阿鼻地狱,燕某情愿和她一起坠落。”
“你这是死不悔改!”有人叫嚣道,“老贼,你非要跟那妖孽同流合污到底是不是?”
“少跟他废话!姓燕的,那妖物你倒是交不交?你若执迷不悟,我们有的是办法叫你低头!”
“把它交出来!”
整座石室几乎被汹涌的声讨掀翻。声浪中老人摇摇晃晃地拄着断刀,仰起头,向天翻着瞎了的双眼。那双眼睛里,黑与白都已模糊。
“你们说的那害人的妖物——她已经死了。”他哑声道,“诸位可以满意了。”
“放屁!你这老贼当面撒谎!”
“你自己是瞎子,也拿我们都当是瞎子吗!老狗,这是什么?”
冰凉坚硬的物体向他掷来,击在脸上,微微疼痛。燕云并不躲闪,安静地承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投掷,如一场避无可避、沉重的大雨。
“燕施主,此间遍地皆是这血蜃珠……”慈真方丈的声音似是叹息,“典籍有云:海极之渊有恶物名蜃,幻景伤生,巨腹可吞舟舶,此为害人魔障,当以大慈悲力斩除。蜃活千载而成魔,魔气凝为蜃珠,殷红如血泪,自眼而出……燕施主,观此室中蜃珠遍地,那妖物必定就在附近。此妖能出血蜃珠,已然成魔。施主若再姑息,总有一日此魔不可复制,将横行人世无忌——便是施主今日有本事将我等一举杀了保住那蜃魔,终有一天,它会连你一同反噬。妖之为妖,它们是没有情义可讲的。燕施主,孰重孰轻,望你三思啊。”
燕云的左掌中接住一颗顺衣袖滚落下来的珠子,五指间冰凉的一个小团圆,他的心上也像戳破了一个指肚大小、冰凉疼痛的孔洞。
“千载成魔,血泪如珠,自眼而出……”他喃喃地叨念着方丈的话,整个人似在做梦,“千载……血泪……满地的珠子……她来过,她真的在我身边……”
“盟主,对这种妖人跟他讲什么慈悲!他不肯说,且将他交给我们,我们自有法子叫这老贼张嘴!今日定要扫清蜃海,荡妖除魔!”
一条洪大喉咙高声喊道。话音未落,石室内、穿越仙洞的整条通道之中,甚至遍延整座无名岛,如排天倒海的浪头一般,齐齐响起震动脚下土地的吼声。
“扫清蜃海,荡妖除魔!扫清蜃海,荡妖除魔!”
远远近近,里里外外的人声。一层一层,这座岛屿已被团团围困,铁桶相似。燕云的身躯在那震荡中像一枚枯叶,随时会被碾为齑粉。
“盟主,把他交给我们!”
“这……”慈真方丈尚在犹豫,一只粗手已伸过来抓住了燕云的衣领,大力拖拽。六日未进水米的老人随着这势子踉跄,便要栽倒。
“且慢!”忽然一个女声横来截断,一股力道自下架住那粗手,借他之力一翻一送,已将手腕穴道扣住,那汉子手上无力,不得不松脱了燕云的衣领。
“白帮主,我要审问老贼,你干么从中搅场?”他怒道,“盟主和天下的英雄都在这里站着,你海盐帮愿为斩妖盟出力我们自然欢迎,你若想趁机破坏搅混水,斩妖盟可放不过!让开,别以为你是女流之辈老子就不敢动你了!”
那浑身缟素、四十来岁的中年妇人冷冷道:“泰山派的陆师兄,久闻你霸道不讲理,果然名不虚传。不错,我们海盐帮是邪魔外道,是不入流的下三滥,我们本来也没想和你们这些名门正派同流合污。此番加入出海剿魔,白门未亡人早已跟盟主大师说在前头,我们海盐帮出钱出人在所不惜,为了斩妖盟,愿穷我全帮之力。如今我把家底都尽倾了,跟你们一起到这岛上来,待铲除了妖魔,玄澹心法和这满洞的仙草我一根也不要,都留给你们这些名门正派去分、去抢吧!我不稀罕!姓白的只有一个条件,就是燕云必须由我亲手处置,要杀要剐全凭我意,旁人不得沾半点手。盟主大师,有没有这话?当初你们跟我海盐帮借那十万两银子和两条大海船的时候,我们可是明明白白地说在头里的。”
慈真方丈似乎微感尴尬,只得接道:“不错,海盐帮白帮主为斩妖盟出力颇巨,当初确有议定此事。燕云……燕施主当交由白帮主处置。陆施主,依老衲看来,你还是……”
“甚么?盟主,我泰山派入盟可也不是为了私利,大家还不都是为了天下的安宁!便是我要拿这厮去拷打,也是为了问出那妖怪的下落,难道……难道我还能有什么好处不成!”那泰山派姓陆之人气得大叫。
白帮主冷笑一声,慢条斯理道:“有没好处我们外人就不知了,只有陆师兄自己心里清楚——如今虽然找到了仙洞,那些仙草为数众多,大家伙儿分一分只怕也够,倒是那玄澹心法还是没个着落。这又不是能均分的东西,终不成大家一人拿几页去,还是全武林一块儿来练哪?想不到陆师兄你外表粗豪,却着实是个精细人,未亡人佩服之至。”
“你……你这娘们……你说我姓陆的是为了图谋心法?”
“这可是陆师兄你自己说的,我半点也不知道。我也懒得管你们谁要夺那东西,你们自个儿慢慢地狗咬狗去罢,我只要燕云的命,谁敢动他一根头发,海盐帮全帮放不过他!”
“你出口伤人……臭婆娘,我……”
眼看那泰山派的陆姓汉子气急败坏,竟要与妇人厮打起来,海盐帮众与泰山弟子们纷纷拔刀亮剑,众人连忙从中劝阻,乱哄哄闹成一团。
“海盐帮。夫人,你是白昊天的——”
嘈杂中燕云低哑的声音忽然响起。他听到喧闹渐渐止息,一个女子的脚步声轻巧地走来,停在面前三尺之地。
白夫人扬起头,在她虽有风霜痕迹却依然妖娆丰艳的面庞上,一双眼睛犹如冰锥,直刺向面前这个摧颓的老人。
“白昊天是我丈夫。你应该还记得他吧?”她冷冷地说。
燕云缓缓点头:“不错。二十年前尊夫的确丧生于此。这么说,白夫人是为尊夫报仇来的。”
“丧生于此?燕云,难道他不是死在你手下的吗?你以为你言语中跟我打混就可以把杀夫之仇糊弄过去?”白夫人长声大笑起来,笑声中却有无限怨毒。
“二十年前的事我不想再提。夫人说的不错,不管尊夫是否燕某亲手所杀,总之他是因我而死,燕某与夫人的杀夫之仇,那是铁案如山。”
白夫人肆无忌惮的笑声渐渐收敛:“是啊,想不到你虽然老了,记性倒还不错。你没忘记就好。二十年了——丑八怪,你还记得我是谁吗?!”
她双目灼灼地盯着燕云,看到在那张面目模糊的脸上,竟然也逐渐流露出一丝惊奇之色。
燕云沉默片刻。
“我想起来了。你是南海长鲸堂的大嫂,二十年前,我见过你。”
他悠悠说道。
白夫人又大笑起来,她笑得毫无节制,周身犹如花枝乱颤一般,纵然一身缟素,那疯狂扭动着的身躯竟似条银白水蛇,迸发出眩目的妖艳与泼辣。
白夫人的大笑声中,燕云低声道:“我明白了。二十年……这桩事我终于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哈哈!说出来听听啊!”白夫人指着他边笑边道,“不错,如今也不妨让你死个明白——丑八怪,你那姘头她不是人,她是个老蚌精,她身上藏有千年明珠,谁要吃了它谁就能长生不老。二十年前是那死老头子打听出这消息,派人把她从海里抓上来的。他瞒着堂里所有兄弟,连我也不告诉,哼,那死老头子,他以为把我灌醉了我就不知道他去干的那勾当么?老娘的酒量他还蒙在鼓里呢,哈哈,哈哈!丑八怪,他干的什么我都知道,而你,你跟你姘头是怎么认识的,我也都知道。那天我全都看见了……可她当年明明是个废物么!死老头子当天要拿她开刀取珠,要不是你这丑八怪误打误撞地偏拣那天闯去灭堂,她早就死了!现在可好了,她变成了蜃魔!哈哈!你对她倒也情深意重,只可惜……”
“你后来改嫁了白昊天,把这些事告诉了他,所以海盐帮才盯上她,是么?”燕云打断她道。
白夫人咯咯而笑:“不错,你就拿脚后跟想也该知道,是我告诉他的。我为什么不告诉他?他是我丈夫!我最亲的人,我要他去抓那女人,挖开她的胸口,把宝珠取出来。我要跟他分食,我们一起长生不老,永远做夫妻。我要他称霸天下,那死老头子当年想要而要不到的一切,我都要帮他得到!我要永远、永远跟他在一起……”
“常鳌也是你丈夫。当年你亲手杀死了他。”
白夫人突然狠狠朝地下啐了一口:“呸!那死老头子,他是我的仇人!你懂得什么!就是那年你不去灭堂,我也总要找机会宰了他!他,他算个屁!我这一生只有一个亲丈夫,那就是白昊天。是啊,他武功不及你,计谋也给你看破了,你这丑八怪命大,他杀不了你,反而死在你手里。在你们眼里白昊天只不过是个贩私盐的下九流,可他敢作敢为,他是条汉子!老娘打从嫁他那天起就打心眼里喜欢他,为了他我什么都敢干。他死了,我为他穿孝整整二十年,我当着全帮弟兄的面发誓,总有一天我要亲手宰了你这丑八怪,替他报仇雪恨。姓燕的,今天我把话都说明白了,你是死在白昊天的寡妇手里,到了阴司,你总该闭眼了吧。”
她自腰间拔出一对分水蛾眉刺,一步步向他逼近。众人发声乱喊,叫道口供还没有着落,蜃魔未除,不能动手。一窝蜂拥上前来意欲阻挡,却被海盐帮众堵住,虽然帮众武艺较为低微,然不求取胜只一味拦人捣乱,又备出同归于尽的狠招,混战之中众人却也不易突破防线。
“夫人,快点杀了他!替老帮主报仇!”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燕云瞧不见混战的局面,也瞧不见那柄明晃晃逼近心口的蛾眉刺。在白夫人手中,三尺,两尺,一尺……她艳丽的面容笑得快意,在刺尖银光之后跟着迫近。
“燕某这一生杀人无算,普天下不知留下多少孤儿寡妇。人人都要找我报仇,可是燕某,却只有一条性命。”老人叹了一口气,萧索地说。
“你这条命注定了是我的!领死吧!”白夫人手一扬,蛾眉刺风声破空,朝着他的心口直插而下。
“那也未必!”
陡地忽起一声暴喝,阔大的黑气横空掠过,一溜红雨夹着银光斜斜飞洒,叮的一声轻响,白夫人的右手被斩落在地,手中兀自握着蛾眉刺。
她嘶声长号,捧着断腕向后倒去,身后众人见此惊变,齐声大喊,场面更为混乱。
海盐帮众连忙跑来,拖着夫人急向后退。
黑气在空中横挽,如一条黑龙盘旋呼啸,绕着老人飞转一周。
于蛾眉刺下之际,燕云平地挥起断刀,刀锋横掠,斩断了白夫人手腕后斜向左挥落,铿然一声响亮,石屑四处飞溅。
刀口着地处一块石板被生生砍得粉碎。燕云左手提刀,独立当地。
惊呼声中众人向后退却了足有两丈的距离。无名岛燕云,这个名字纵横江湖四十年无有敌手,作为一个黑暗的神话,早已在江湖人心中根深蒂固。纵然今日以众凌寡,纵然眼前的只是一个衰弱得甚至不用推他自己都会随时倒下的糟老头子,然当断刀一出,血光中每个人心中根深蒂固的恐惧立时被重新燃起。
像面对一头年已老迈的狮子,当它睁开眼睛的时候,仍然没有人敢于靠近它。
群雄你推我挤,彼此激发着惶恐的情绪,看看已将退至石室门口,一堆人拥在那里,不知道接下来该当如何。
空旷的石室中只剩老人独自提着断刀站立。刀身黝黑明净,白夫人的鲜血不曾沾染得一滴。
他用看不见的眼睛遥对着人群,说道:“倘若燕某年轻二十岁,岂会将你们这些人瞧在眼里。今日既然如此,燕某的性命也断不容谁来取去。配杀我的,你们这些人里,没有一个。”
说罢左臂回掠,断刀破空飞起,刀锋一转,向自己颈中挥去。
石室门口的人群再发惊呼,一众抢步上前,和身扑至,意欲阻止燕云自尽。但刀势劲疾,众人相距太远,没有一个人来得及抢救。
刀至咽喉。
突然自石室角落,一窟幽暗不起眼的深潭之中如赤练巨蟒破水而出,一股红气直冲燕云卷来,于他身畔急速飞转,呛啷一声,断刀被卷落坠地。
“蜃魔!是蜃魔!它出来了!快逃啊——”
没有人来得及逃。在群雄相互推搡践踏着企图抢先通过狭窄的仙洞通道逃命之时,那股红气绕过燕云的身体,有如长了眼睛一般,认准了洞口方向,席地直卷而去,赤练巨蟒张开血口,庞大的身躯,刹那间吞没了兀自你踩我、我踩你堆拥在通道中动弹不得的人群。
人声似汹涌巨浪,被更汹涌的浪涛劈头淹没。
红气一路向前,通过仙洞九曲十八弯,像决堤的洪水势不可挡,所过之处,将那些络绎仙藤、万年灵芝、琪花瑶草……将那些世所罕见的仙家异宝与守卫在通道中各门各派的英雄好汉一并吞噬。无论正的、邪的、黑的、白的、为公为天下抑或各揣私心而来的……它怀着永不回头的决心把中原武林斩妖盟二百余名剿恶大军和那些花草,把这世间一切的恩怨与爱恨、美好与丑恶,一古脑儿地化为乌有。
红气冲出洞口,蒙蒙地弥漫开来,笼罩了整个岛屿。如果从天上看去,此时的无名岛宛如一点颤抖在大海心头欲滴的血。不到一炷香的工夫,当红雾再度散去,岛上已经荡然一空。
什么都没有了。二百多个江湖豪杰的身影与遍岛的寒竹都灰飞烟灭,空荡荡的白沙之上只有散落一地的各色兵器,岸边停泊的空船随着海浪轻轻地上下起伏。
无名岛。此日,世上终于再也没有引起一连串欲望与纷争的无名岛。
无名岛自此不复存在。
极北海域中,只有被温柔的波涛簇拥着的这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54
一双湿漉漉的手轻轻将地上的老人抱起,拂去他颈间不断涌出的血沫。刀锋入肉半寸,自喉间横切而过,虽然喉管尚未切断,然而对于一个六天未进饮食、早已衰弱到极点的老人来说,这样的伤势是否致命,只凭他的造化了。
漆黑长发从洁白的身躯上垂下,委落在老人胸口。素手一次又一次拂着汩汩冒出的鲜血,猩红染在她的十指。不经意间,血手印印在他的衣衫,如盖在诗篇末尾的图章。
她放下他,拾起满地滚落的蜃珠,它们在她掌心里化为鲜红的粉末,敷在他颈间,一样触目惊心。然而渐渐地止住了血。
女人盘膝坐着,让他像一个孩子一般,仰躺在她的臂弯里。他的身躯太长大,只有上半身被她揽住,双腿长长地拖在地下。白发萧萧的头颅在她怀中,显得无比突兀与不协调。但她只是爱怜地抚摩着他的面颊,素手如丝缎,一来一去,温柔地往复,仿佛恋恋不已。
柔和的珠光笼罩着他与她,看去圣洁如南海观音莲座。
燕云喉间发出咯咯的声响,他自昏迷中清醒过来,艰难地抬起左手,沿着那些潮湿冰凉的、长长的黑发,寻找到她的脸庞。
苍老的手指抚过女人的脸,眉目、口鼻、下颏,每一根线条。随即无力地垂落。
他开口说话,嗓音里夹杂着水泡破碎之声,如同一只被呛到水的小狗,听起来那么滑稽可笑。
“夜明……你错了……”
他慢慢地说。
女人仍旧依恋地抚摩着他的面颊,轻声答道:“我的确,杀过很多人。”
这句话怎么这样熟悉。仿佛,多年以前在某段遗失了的记忆里……有谁,曾经这样说过。
他真的呛咳起来,被自己喉咙里淤积的血水呛到,他剧烈地咳嗽着,在她怀里簌簌颤抖。女人纤细的手指轻轻替他按抚着胸口,抱着他坐起,以免血水倒流窒住了呼吸。她与他对面而坐,让他的身躯向前倾斜,倚靠在她柔软的胸前。
老人口鼻里咻咻吹着血的涎沫,她帮他一再拭去。半晌,他的呼吸平稳下来。他用力坐直身子,睁开一双混浊的眼睛,好象他还能看见她似的,朝她脸上久久地凝望着。
他说:“夜明,我们终究是回不去了。”
女人摇了摇头,面容平静。她把燕云重又揽在怀中。她让他的脸颊贴在胸口,紧紧抱住那白发的头颅,用她披垂到前面来垂地如帘的黑发笼罩住他的身体。
到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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