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帖]鹤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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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帖]鹤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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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03-04 17:31:00

鹤桥是一条小桥，坚硬的花岗岩筑成，横跨一条湍急的小河，虽然已经有几十年历史，比不得现在的钢筋大桥，更比不得许多历史悠久的名桥，但是双脚踏在路面上，仍能感到它的坚固，持久。

鹤桥的一头，就是鹤村，再远一点，是国家一个著名的野生丹顶鹤保护区，不时的能听见野鹤在附近鸣叫，幽怨，绵长，但是很美。

陪同我的是附近乡子的李乡长，我问：“鹤桥这个名字的来源，是不是因为附近有很多丹顶鹤？”
李乡长说：“这座桥是我父亲修的，没有别人比他更知道这名字的来历。”
一个老人，蹲做在路边，咬着汉烟嘴，李乡长说：“这就是我的父亲。”

无法相信，这样一个如所有劳动者一样普通的老人，就是拥有十几个大型企业，每年还无偿的赞助丹顶鹤保护区200万元的大企业家。

老李饱含沧桑的双眼，一直看着远处三三两两飞过的丹顶鹤，我还注意到，老李左手的小拇指只剩下小半截。

我们攀谈了几句，我的话里当然少不了对他的钦佩，赞叹，老李摇摇头，笑着，说：“小同志，我不是什么大企业家，你知道了我的故事以后，甚至还有可能认为我是一个卑鄙小人。”

老李开始讲故事，关于这座桥，关于他。
往事，如傍晚的风一样扑面而来，带着已逝去的日日月月中无限的哀怨，史诗一般的展现在我眼前：
十年浩劫，耗去了大多数人的精力和生活的希望。
噩梦终于结束了。
真的结束了吗？

老李（以下称“小李”）那个时候刚满20岁，无父无母，20年带给他的回忆，只有痛苦，虽然，他仍不清楚痛苦的真正意义到底是什么。

黄昏，晚霞，小李一个人坐在河边，凝视着一对对正在嬉戏的丹顶鹤，村子里的鞭炮声仍旧隐隐约约的传过来，那是鹤村年轻的村长马秃子正在办婚事，没有人敢叫他马秃子，人们只在背后这么叫他，虽然他的确光秃秃的脑袋上没有一根头发，可是他祖上是个地主，财大气粗，后来解放了，地主见机行事，把土地和财富都捐给国家，给后辈们换了个村长干。

在这个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村长的话就象是圣旨，没有人敢违抗，马秃子就是村民心目中尊敬的马村长。
马秃子的新媳妇，就是小李青梅竹马的女朋友小红。
村长的一句话，原本应该是自己的媳妇，现在已经是别人的了。
鹤村里，小李和小红一直是让人们羡慕的一对，小河边，他们的身影，成双成对，伴着远处的丹顶鹤。

经常有些丹顶鹤会成为一些惟利是图的人的牺牲品，因为穷，一只丹顶鹤可以卖很多钱，于是经常有人在河边丹顶鹤的寄居地放一些捕猎的陷阱，救助这些被陷阱捕获的丹顶鹤，就成了小李和小红的义务，他们给受伤的丹顶鹤包扎伤口，养好，放回河边，救助动物，让小李觉得自己象神一样伟大，而且还有小红在身边，这世界还有什么人比他更幸福？

可是，现在受伤的是自己。
20年的幸福回忆，转眼如堤坝一样崩塌。
小李用力的将一块河边的石头丢在河里，水花飞溅，河水裂开一条怪异的裂口，就象小李的心。
河水很快恢复平静，但是心呢？
昨夜，凄迷的月光下，小红依偎在小李的怀里，泪水就象眼前的小河。
没有办法安慰，没有任何理由，甚至连呼喊的力气都没有，小李说出了人生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誓言：

“以河水为证，以对对的丹顶鹤为证，终会有一天，我会堂堂正正的娶小红！即使河水干涸，丹顶鹤不再回来，誓言也不会变！！”

鞭炮声渐渐平息，应该是入洞房的时候了。
月亮出来，如昨夜一样明亮，凄迷，小李仍然重复着那句誓言，“即使河水干涸，丹顶鹤不再回来，誓言也不会变！！”

说不上是仇恨，还是诅咒，这句誓言，已经是小李活下去的唯一信念。
丹顶鹤在哀鸣，是不是也在感叹，世间的事，有时候就是不公平。

小李独自一个人生活，虽然有的时候可以看见小红，但是他的生活，已和她毫无关系。
河边，仍旧可以看小李时常的在帮助那些丹顶鹤，旁边，已没了小红的身影。
孤独，苦闷，贫穷。
每天到生产队干活，换来的是很少的工分，还有越来越浓烈的忧郁。
小李开始寻找赚钱的办法，没有本钱，没有时间，只有一个坚定不移的信念支持着他，他开始拾垃圾。

别人丢弃的东西，在他眼里，都会变成有用的东西，他还记的有一次，看见两只野狗在争夺一块排骨，大概是哪个屠户丢下的，于是他追了那两只野狗十几里路，终于抢下了那块排骨，洗干净，卖给村里的供销社，得到6毛钱。

6毛钱，相当于他几天的工分了。
忍耐中，他一点一点的积累财富。

村里唯一的供销社是马秃子开的，因为村边的河，没有桥，没有办法过去，必须绕道几十里路去最近的一座桥才可以进城，马秃子拥有村里唯一的一台手扶拖拉机，可以很方便的进城，而一般的农户是不会轻易的走那么远的路进城买东西的。

垄断，使马秃子越来越富有。
供销社是小红打理的，小李每次去卖东西，小红都会给个好价钱。
默默的，不说一句话，这种沉默更让小李心碎。

这个时候，鹤儿出现了，她是逃荒来到鹤村的，小李收留了她，也许是因为痛苦的心需要温柔来安慰，时间久了，两个人自然的产生了感情，于是举行了简单的婚礼。

婚礼上，作为来宾的小红一言不发。
小李默默的对自己说，他没有忘，月下，誓言，他永远不会忘。
新婚之夜，小李看见鹤儿的腿上有道很长的伤疤，就象那些他帮助过的逃离陷阱的丹顶鹤腿上留下的伤疤一样。
鹤儿勤快，能吃苦，家里治理的井井有条，婚后第二年还给小李生了个儿子。
然而这些仍旧换不回小李的一句微笑，他仍旧忧郁，苦闷，他的心里，想的是另一个女人。
有了孩子的人，就是真正的成人了，村民对小李的称呼，也渐渐变成老李了。
老李的生活仍旧没变，到生产队干活，拾垃圾。

儿子到了读书的年龄，到了村里唯一的学校报了名，可是第二天就被退了回来，老李就去学校问，校长的理由很简单：“这是马村长的意思，你想，村长的儿子叫‘马建国’，你儿子叫‘李治国’，这个，不妥吧？”

多年来，老李已经习惯了忍受屈辱，他没有再说什么，给儿子改了名字，儿子终于可以上学了。
可是，屈辱并没有因为忍受，就从此不再来。
一天，老李回家，就看见鹤儿在哭。
鹤儿说：“村长他....”
老李马上明白了。
他没有象一个男人那样，拎起家伙来捍卫自己的尊严。
他甚至不能算一个人。
他背着鹤儿，大步流星的走出家门。
一个村民问他：“老李，背着媳妇这是要上哪去啊？”
老李头也不抬的说：“马村长看上我媳妇了，我这就给他送去！”
村民瞪大了眼睛：“老李，你有毛病吧？”
于是，闻讯赶来的村民们跟在老李后面看热闹。

到了马秃子的家，马秃子和小红都在，老李把鹤儿往炕上一扔，说：“村长，看上咱媳妇就直说，不用偷偷摸摸的，我这给您送过来了。”

窗外的村民们一阵哄笑。
小红没说话，马秃子连秃头都红了，赶紧说：“你看这事，我跟弟媳妇闹着玩呢，这咋能当真呢？”
老李说：“别，没事，看上了就看上了，怕您麻烦，这不是给你送家里来了。”

马秃子再也挂不住了，连说：“李老弟，咱别闹了，回去吧，把弟媳妇背回去，老哥不开这种玩笑了还不成？老哥错了还不成？”

老李说：“真不要？？那我可背回去了？”
于是在村民的笑声中，老李把鹤儿又背回家去。
鹤儿仍旧哭，老李叹气说：“咱没办法，没钱，没势力，斗不过他，我们只能忍，明白不？”
他不知道，鹤儿是不是真的明白。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信念，并没有因为岁月的磨练而流失。
土地改革，人人都有土地了，老李也分到几亩地，是村里最不好的地，老李知道为什么，他忍受，也只有忍受。
这年，村里遇上了百年不遇的蝗灾。
蝗虫如乌云一样的扑天盖地，眼看着庄稼成了蝗虫的口中餐，大家束手无策。
其实，只要有农药，蝗灾是可以避免的，但是那时候，村民们谁知道有农药这东西？
还是马村长水平高一些，从城里进了一批农药，每家都分了些，惟独没有分给老李。
老李知道，马秃子是因为鹤儿那件事在报复自己，可是为了自己地里的庄稼，他只有上门来恳求马村长。
马村长抚摩着自己的秃头，说：“这个，农药嘛，已经没有了。”
老李说：“怎么样也好，麻烦村长无论如何再给兄弟弄些，要不庄稼就完蛋了，多少钱都成啊。”
马村长说：“钱？不是问题，问题是...”

老李知道这是故意刁难，没有办法了，他掏出随身带着的菜刀，剁下左手的小拇指，血淋淋的举到马村长的面前：“清蒸红烧您看着来吧，不够的话我这还有九个手指头，求您帮兄弟一回。”

马村长脸都白了，连声说：“别，别，明天就把农药给你送过去。”
庄稼有救了。
而仇恨更深了。
忍辱负重的日子，似乎永无尽头。
老李攒下一些积蓄，决定也办个供销社，没有交通工具，他就骑着自行车赶几十里山路去城里进货。
鹤儿提醒他说：“马村长就是开供销社的，能那么容易让你开吗？”
老李想了想说：“我去找王乡长。”

老李和王乡长认识纯属偶然，那时候王乡长还不是乡长，有天老李收垃圾收到王乡长家，回去以后才发现王乡长卖他的几斤报纸里有个500元的存折，老李当天就给送了回去，王乡长认为老李的人不错，就这么认识了。现在老李要办供销社的事情，王乡长当然努力帮忙，而且还亲手给供销社题了副匾。

供销社开业的时候，马秃子远远的看着，因为是乡长同意的，他不好说什么。

老李的生意开始并不怎么好，于是他就赊货给村民，而且从来不主动去要赊货的钱，资金周转不开，他就向城里的进货单位赊帐，时间长了，欠款太多太久，城里的单位终于把老李告上了法庭，要老李限期还清货款，即使是这样，老李也没有主动向赊帐的村民们讨债，其实他当时是有积蓄可以还清货款的，可是他没有去还。

有的时候，一些手段是必要的。

还是村民们知道了这事，都知道老李是老实人，宁可自己吃官司也不好意思向欠帐的村民要钱，于是几乎一天之间，所有欠帐的村民都主动的还清了欠款，老李的供销社从此生意好了起来。

日子仍旧重复着过。
老李渐渐两鬓斑白，儿子小李长大了，到了该结婚的年龄。
王乡长有个残疾的女儿，一直嫁不出去，老李找上王乡长上门提亲，要王乡长的女儿嫁给小李，王乡长一口答应了。
但是小李不同意，他完全不明白父亲的想法。
老李一气之下，喝下了半瓶农药。
醒来的时候，是在城里医院的病床上，旁边是泪流满面的儿子和老伴鹤儿。
儿子说：“爹，我同意了，我娶。”
于是，老李的儿子小李，成了乡长的女婿，李家的地位，顷刻间就提高了。
老李知道，自己又走对了一步棋。
他激动，多年来的忍耐，终于有了快天明的时候了。
但是他没有一丝开心，他知道，距他的目的，还差的太远太远。
王乡长由于年纪的关系要下了，新的乡长候选人，除了年轻的小李，还有马村长。
一定要让儿子当上乡长，老李想，这也许是决定命运的一步，儿子的，他的，所有人的命运。

除了准备的长篇竞选词，李家还承诺，一个月之内，要给鹤村的小河修一座桥，可以直通城里，有了桥，交通发达了，鹤村就不会象现在这么穷了。

老李毅然拿出自己所有的积蓄，买进了筑桥需要的材料，而需要的人工，就由村里的劳动力来承担。
整个鹤村都热闹起来，终于快有自己的桥了。

王乡长也捎来话，镇里的领导听说了这件事都很高兴，一个月后要下来视察，只要桥能在一个月内建成，小李肯定是下届乡长。

村民们热火朝天的干着，小河上，一座石桥即将落成。
马村长却在这个时候下了个最恶毒的命令，号召全村人去植树造林。
桥就这样搁在那里，耽误了几天，桥是肯定不可能在领导下来以前建成了。
老李坐在河边，看着河边散落的石块，远处的丹顶鹤，心急如焚。
他真想大喊：为什么老天对我这么不公平。
最后一天，他难以入睡。
他突然害怕起来，害怕明天的太阳，太阳一出来，就证实，他这么多年来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劳的。
极度的疲惫和痛苦中，他睡着了。

他做了个梦，梦中，老伴鹤儿恢复了她年轻时的样子，他还在奇怪，鹤儿怎么会出现在他的梦里面，许多年以来，他的梦中一直只有一个女人。

鹤儿说：“老李，先感谢你一直在帮助那些野鹤，你是好人，我知道，虽然我们20多年来从没有认真的坐在一起象别的两口子那样好好的谈过话，但是我知道，你的心里其实一直都惦记着别的女人，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可是我不怪你，从来都没有，能和你做一世的夫妻，鹤儿很高兴，鹤儿现在用尽最后的力气来帮你，鹤儿走了以后，只希望你以后，不要活在仇恨中了。”

梦中的鹤儿，化做一只丹顶鹤，洁白的翅膀渗出鲜血，鲜血滴在筑桥的石块上，石块吸收了血液，蠕动，一座石桥，建成了。附近的丹顶鹤，一起悲哀的长鸣...

老李惊醒了，鹤儿已不在身边。
村民们在大喊，小河上，一座完整的，坚固的石桥赫然耸立！！
人们在互相转告这个奇迹，有的人在问老李，用什么办法在一夜之间可以造好这座桥。

老李不理睬任何人，他发疯的找自己的老伴，村里村外，任何地方，他哭了，小红出嫁的时候他都没哭过，可是现在，一把年纪的他哭了，他才发现，20多年来，他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拼命的攒钱，甚至都没舍得花二尺布票给鹤儿买块花布做件衣服。

人为什么都是这样，失去了，才知道珍惜？？
鹤儿就这样消失了，村民们私下说，鹤儿一定跟野汉子跑了，只有老李知道，鹤儿是鹤仙，用尽了生命来帮助自己。
老李亲手刻了座石碑，上书“鹤桥”两个大字，屹立在石桥边。

小李顺利的当上了乡长，上任的第二天，村口贴出了一张大字报：“乡长正式复名为：李治国”,谁都明白，贴这大字报的是谁，为了什么。

马村长的势力顷刻间就瓦解了，而且许多年前调戏鹤儿的事被从新搬出来，因为作风问题，村长也被免职，他家的供销社再也没有人光顾，终于也倒闭了。

没有人再叫他马村长，村民们现在都叫他马秃子。
小李是最明白爹的心情了，他说：“爹，您的目的达到了，姓马的现在完蛋了。”
老李不说话，成与败，重要吗？
蝗灾，又是蝗灾！
老李的供销社是村里唯一卖农药的，他无偿的分给村民，但是特意的留下一箱，他知道，会有人来取的。
马秃子来了，这些年，他破落了，衣衫褴褛，带着一身酒味，他说：“风水轮流转，老哥来求你了，地里的庄稼...”

老李叹气说：“许多年前，我也这样求过你吧，那时候，我可是付出了很重的代价。”
他抬起左手，露出断指，说：“现在，我要红烧。”
马秃子浑身颤抖，从腰里掏出自家的菜刀，他明白，而且已经准备好了。
左手在桌子上放平，露出小指头，握刀的右手却越抖越厉害，终于，他号啕大哭。
老李笑，说：“本来，我想要十个指头的。”
马秃子仰头狂笑着夺门而出。
老李对小李说：“把农药给他家送去，事情已经结束了。”
第二天，马秃子在自家地头的矮树上上吊自杀了，光秃秃的脑袋上爬满了蝗虫。
河边，丹顶鹤，一切依旧。
两鬓斑白的老李和小红对望着。

“以河水为证，以对对的丹顶鹤为证，终会有一天，我会堂堂正正的娶小红！即使河水干涸，丹顶鹤不再回来，誓言也不会变！！”

“今天晚上，鹤桥边，我等你。”老李说。
月色，冷清的如几十年前的那个夜晚，只是，物已去，人已非。
老李倚在桥边，感叹，老了，站不动了，等了这么几分钟，腰就吃不消了。
小红踏着月色，慢慢的出现在鹤桥的另一端。
老李忽然想逃。

这么多年，他放弃了尊严，牺牲了儿子的终生幸福，牺牲了自己相守了半生的老伴，忍受别人无法忍受的屈辱，终于换回来了现在的结果，他心爱的人儿就在眼前，但他却想逃跑了。

他终于明白，最幸福的时刻其实已经过去了，那就是：喜欢一个人，而不去拥有她的时候......

老李的故事讲完了，没有结尾，可是对于我来说，这样的结尾已足够。
远处的丹顶鹤在长鸣，似乎很开心的，许多年前，它们就是这样，但愿许多年以后，它们还是一样。
小李扶起自己的父亲，然后对我说：“我也是第一次听爹完整的讲了这座桥的故事。”
老李说：“总得有人知道，有人记录下来，至于是对是错，那要让后人来评论了。”
他最后补充了一句：“但是我承认，我利用了一些人，希望他们不要怪我。”

从丹顶鹤保护区回来的路上，我一直在想：我们是不是有的时候也会因为自己的目的，而无意间利用了爱着自己的人，伤害了爱着自己的人....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