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这里是什么地方?
细细的雨,窄窄的小巷,湿湿的青泥板路,空气中若有若无的妖气。
走来了一个女子,妖气正是从她身上散出。
压低的油纸伞让我看不到她的脸,只看到那洁白的丝履,藕荷色的裙,杏黄色的衫。一步一步仪态美好的走着。
街角,快马,老婆婆,那女子丢了伞冲上去。
一气呵成的动作如同演戏。
那骑马的少年及时收了缰,清澈的眼神看向她。
“孽缘。”我心中一动,突然浮现出这两个字来。
那女子似乎感应到了,抬头向我这里一望。
于是我就看到了她的脸。
她没有脸!
她的脸是一张白布,眼睛鼻子嘴唇都没有!
我吓得一下子坐了起来,大口大口喘气。
原来是一场梦!
起身,拭了一下汗,四下打量,发现自己在一间干净整洁的屋子里。
这里,又是哪里?还是又只是一场梦?
掐掐自己,疼,看来这次不是梦了。
悟空走了进来。
“哟,你醒了。”他漫不经心地打着招呼。
“嗯。”我虚弱的点点头,刚才下手下重了,掐到自己伤口。
他歪头看看我,突然抓起我的手,“来,来,出来,我带你看样东西。”
不由分说被他拉出去。
屋外竟是一片豁然开朗的草地,那些小草绵绵延延直到天边,柔柔软软的绿,绿上面又洒了星星点点的小花朵儿,淡紫粉红鹅黄,仰了脸淘气的笑,好象夜空一闪一闪的星星,现在是晚上,
月亮正落了清光,风又轻轻微微的吹,让人顿时觉得,只想牵了一个人的手,永永远远地坐在这里。
我不由抓紧了悟空的手,“这里是哪里?”
“这里是我的小洞天。”背后忽传来女子笑吟吟的声音。
我有点窘,丢开悟空,回头看,原来是泠泠。
泠泠走上前,问道:“我这里漂亮吧。”
“嗯。”我大力点头,“真想永远住在这里呢。”
泠泠笑,她的眼睛一霎那发亮,“我辛辛苦苦从花仙那里盗来这些种,又辛辛苦苦打理这里几百年,就是为了等到某一天,那个人会来和我一起看。”
“我要等的那个人,他可能万世不灭,我却活不到那么久,所以我才需要长生不老。”
“所以我才会想吃了唐三藏。”
我们沉默了一会,我迟疑开口道:“长生不老又有何用?万一那个人始终不肯来看你呢?你活再久也是枉然啊。”
泠泠扬起嘴角,“只要活下去,一切皆有可能;但是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她的眼睛更加明亮,“所以我要等他,不管多久都要等下去。”
“泠泠,恭喜你,你终于等到我啦。”背后突然又传来三藏欣喜的声音和呼呼的衣袂带风声。
我们三个不约而同,同时向前进一大步。
“砰。”撞地声,有人狗吃屎了。
回了头,三藏气急败坏地从地上爬起,指了我们便骂,“你们居然这样欺辱奴家。”
无语,他现在说奴家说上瘾了。
泠泠笑笑,“三藏,我跟你说正事。”
“嗯,嗯。”三藏赶紧点头,“是说洞房吗?”
我看见泠泠头上又暴起青筋。
叹,一个好端端的美人竟给他气成这样。
泠泠正色道:“三藏,有你徒弟在这里,我不可能吃得了你……”
三藏赶紧接口道:“没事没事,你吃便是,甭管他们,他们爱干嘛干嘛去,不会碍着我们的。”
泠泠无奈看我一眼,“小白。”
“嗯。”我心领神会的点点头,随手找了块布把三藏嘴塞了。
三藏嘴里呜呜着,哀怨地盯着我。
我得意的向他呲牙一笑。
泠泠也笑笑,说:“三藏,我吞不下你整个人,所以就要你一点血吧,估计也可以延年益寿很久了。”
三藏一下眼睛瞪大,拼命摇头,求助地看向他那三个徒弟。
而这时,悟空和八戒正坐在石桌前拿了鹘子下注,沙僧则捧了一杯茶,微微窘迫的把脸朝了一边。
总之两个字,无视!
泠泠拿了刀,我拿了器皿,两个人狞笑着一步一步走近。
三藏绝望的闭上了眼。
(二十)
取了血之后,大家便去睡了。
那天晚上我又做了个奇怪的梦。
好像是在雾气中穿行。
然后来到了一间小屋前。
小屋干净而舒适,但是却有淡淡的妖气。
我好奇的踮了脚,从窗子望进去。
看见一个女子,坐在梳妆台前,眉目不甚清楚,好象是在浅浅的笑,她旁边立了个男子,眉目也不甚清楚,捉了一只笔在帮她画眉,慢慢的,静静的,细细地描,他也在浅浅的笑。
又起一阵雾。
再看时那屋里只剩了女子孤单一人,男子不见了。
虽然看不清那女子的眉目,却清晰看见她的眼泪一颗一颗掉下来。
突然觉得心好痛,然后就醒了。
脸上一片冰冰凉凉,是眼泪。
发了一会儿呆,推开门走出去,月的颜色淡了,天空微微泛了青。
大家都还在睡觉。
草地上新开了一朵小花,单薄的红色,挂了颗露珠,摇摇欲坠。
不自觉地把手掌放到胸前。
那里面,那个小小的,红色的,泪水一样的东西,真的是心脏吗?
(二十一)
“在想什么呢,小白?”
懒懒的声音自耳侧响起,悟空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到身后。
我笑笑摇头,悟空走到我身边,坐了下来。
晨曦,天微光,一颗露珠滴答落下。
安静。
他慢慢开口,“小白,取到西经后你打算怎么办?”
我不假思索道:“当然是回天庭,当神仙。”
他看上去有点寂寞,“你就那么想当神仙?”
我睁大眼道:“当然,谁不想,谁不愿。”
“是啊,谁不想,谁不愿。”他笑笑,“谁不愿用了自己的自由去换那不老不死的生命。”
“悟空,你到底想说什么啊?”我有点茫然。神仙,哪里不自由了,我看他们每天御风来去,自由得很嘛。
悟空弯了手指敲敲我的头,“别想太多。”
我反问他,“悟空,那你呢,你想做什么,真的去消灭佛啊?”
他笑笑,“你觉得是我会赢还是他会赢?”
我迟疑了一下,在我看来,悟空赢的希望简直是微之又微,实在不愿意他去撞个头破血流。
他看穿我的心思,笑,“你认为我必败无疑。”
“嗯,这个……”
“悟空,还是不要去了吧!”我急急的说。
他看着我,突然说,“你若放弃当神仙,我便放弃消灭佛。”
“啊?”我愕然,血陡然冲上脸。
他好笑地看了我,“脸红个什么劲,逗你的啦。”
我大窘,左顾右盼转移话题。
悟空不再说话,只是挂了自得的微笑,静静的听。
晨阳初上,天蓝如洗,白云卷舒。
突然心里有种满满的温柔。
索性倒在草地上,微眯了眼看天空。
他也倒下来,静静躺着。
两个人不说一句话,恍然间竟似已天荒地老。
(二十二)
躺了一会儿,突然想起昨天沙僧的事。
要不要告诉他呢,我有点犹豫,告诉他他也只会是轻轻一笑,说我杞人忧天吧——他连佛都不怕。
正犹豫着,悟空开口了,“小白,想说什么就说吧。”
我骇笑,什么事能瞒过他?
于是把事情原原本本的说了。
他的眉毛轻轻皱了一下,然后笑道:“这事儿有趣,我得去看看。”
“去哪里看?”我好奇地问,背后却突然传来震惊的声音。
“小白,悟空,你们,你们是在偷情吗?”
寒,不用回头也知道是三藏那个白痴。
“是啊,是啊。”我无可奈何的敷衍着。
三藏跳到我面前,眼睛发光,“小白,你终于动凡心啦,那,考虑考虑我吧。”
悟空在旁边吃吃笑,“师父,我也动凡心了,不如……我和你……”
一阵风起,三藏撒开丫子,逃得比兔子还快。
悟空舒服伸了个懒腰,“小白,去叫大家收拾收拾,准备出发,我先出去办点事。”
话音未落,他人已经消失不见。
我叹口气,爬起来。
孙悟空,为什么你总是让人难以看透?
大家收拾好了行李。
泠泠出来送我们,我看着她美丽倔强的脸,由衷地说:“希望有一天,他可以早早来到你身边。”
她温和的笑笑,“不知道,其实我都已经习惯等待了。”
突然觉得她的笑容像极了一个人。
听说喜欢一个人,便会不经意地模仿他。
可是,为什么泠泠笑得像佛一般的清冷?
八戒道:“上路了,边走边等师兄吧。”
(二十三)
走出女儿国,悟空已经笑笑站在那里了。
他漫不经心地说:“各位,我有点事儿,需要耽搁下,暂时叫我朋友先陪你们一程吧。”
说完,他背后绕出一个人来,长得竟和他一模一样!
我们同时目瞪口呆,看着这两个完全相同的人。
三藏惊讶道:“悟空,他,是你儿子?”
悟空旁边的那个人马上甩了一记大大的白眼过来。
三藏仍然不知死活,“悟空,你儿子刚才瞪我。”
那人不怒反笑,“你就是唐三藏?长的还不错嘛。”
他意味深长地一笑,三藏立刻噤声。
悟空耸耸肩,“那就这样子喽,荧,帮我好好照顾他们。”
说完,他再次消失。
我无可奈何地苦笑,悟空向来这样子,做任何事都不喜欢向人家交代。
这时,那个叫做荧的人冲我们明朗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有种阳光和干净的气息,与刚才瞪三藏时判若两人。
我微微失神,刹那间,好象穿越漫长岁月看到了少年时的悟空。
第三卷 完
第四卷
No.29
第一节
(一)
荧很爱笑,和悟空比起来,他更像是一个无忧少年,明朗干净,身上混合了青草与阳光的气息。
我们之中,八戒总是淡定温和,忘了过去的沙僧比较内向,三藏又格外臭美,而我,现在就躲在了荧的耳朵里,无人注意到。因此,在这后来的一段西行路上,我们这一群人中,荧分外惹人
注意,常常有过路人在看到他的笑容下也不由自主地被感染,轻轻的一笑。
也因为这个缘故,三藏大为不满,认为荧抢了他的风头,他开始异常的想念悟空,每晚诵经后都要默念悟空悟空快回来,悟空悟空快回来一百遍。
这天我们来到了一个小庄。
驼罗庄。
当时正刮着大风,这个庄却异常安静,鸡不叫狗不吠,路上无人来往,偶尔几件衣服被风卷到空中,径直落去,无人出来收拾。
安静,只是安静,唯有风声。
八戒道:“这风隐隐有妖气。”
荧皱眉道,“我总觉得,好象还混合了另一种气,不过,”
他笑笑摇头,“大概是错觉吧。”
三藏从马上滑下来,“饿,走不动了,化缘化缘。”
于是去化缘,却敲不开任何一家的门。
两片薄薄的门扉微微地掩着。
三藏恼了,用力捶门道:“活佛美男现身,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要看赶快。”
仍然只是安静。
门却吱嘎给擂开了。
我们慢慢地一边往里面走一边高声问:“请问有人吗?”
无人作答。
到了里屋,里面收拾得干干净净,炭火燃着,桌子上的饭菜冒着热气,饭碗里的饭微微被刨了几口的样子,筷子却七零八落,或桌上或地下。
人呢?
为什么不见人?
难道都出去了?
八戒眼尖,指了那桌旁的凳子惊呼:“你们看!”
那凳子上竟有一个黑黑的人形。
真人大小,姿势扭曲,似在挣扎。
再细细打量,原来非但这张椅子上有人形,其他椅子上也有,明显轮廓不同,一个似佝偻老人,一个似成年壮汉,还有一个似幼稚儿童,但都是同一个姿势。
挣扎。
凝固了的挣扎。
炉灶旁也有一个黑色人形,一半身子印在灶上,一半身子印在地下,一只手向前方伸出,蜷曲了的手指仿佛想要尽力抓住什么,旁边跌了个粗瓷碗,大大小小的碎片。
这情景分外诡异。
难道是有人恶作剧画上去的?
怎么可能画到如此栩栩如生,仿佛是有灵魂禁锢其中。
三藏不说话,伸手去触那黑色人形。
“嗤”,一阵白烟,那人形奇迹般消失。
“三藏,这是怎么回事?”我不禁从萤的耳朵中跳出,好奇地问道。
三藏难得正色,“我在帮他超度。”
“超度?”我惊讶,“你是说,这些人形不是画上去的?”
“你难道看不出他们是怨灵吗?”三藏缓缓道,他又接着说:“悟净,你去看看这个庄上的其他人家是否还有人活着。“
沙僧点点头,转身飞快就走。
三藏皱了眉,把手放在下巴前,一脸思索,“从这情形看来,大约估定就在我们来到这庄子之前的一段时间,骤然发生某事,他们甚至连逃都来不及逃,就这样被吸取了魂魄,只余了怨念依附
在他们周围的东西上。”
沙僧回来了,面色沉重,“师父,这庄中已经没了人,全都只剩下那奇怪的黑色人形。”
三藏合掌,闭了眼,“阿弥托佛,这次看来是个大劫难。”
平常嘻嘻哈哈的三藏今天竟这般严肃,我不禁忧心仲仲地问:“三藏,这次我们到底遇上了什么?”
三藏轻轻拍拍我的肩,“放心吧,佛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必要时,我会不惜牺牲我的色相来保护你们的。”
我顿时哑然。
(二)
夜幕降临。
无月,无星,也无云。
天空仿佛是一张黑漆漆的张大了的口。
暗暗中感觉到妖气增长,越来越强,越来越强,最后竟是感觉被这妖气压得不能呼吸。
仿佛是席天卷地而来。
那白龙马突然打了个响鼻,宛如发狂般,挣脱缰绳直直向前奔了出去。
“小白龙!”我们惊呼,急起直追。
小白龙却已经遥遥不见。
忽然几丈高的空中,出现了两道红光。
两道冷冷的红光。
我的手脚开始不听使唤的发抖,想停也停不下来。
真的是好强的妖气!
如果说有一种妖气可以杀死人的话,那一定是这种。
三藏的脸色也变了。
他一手扣头,像在努力思考什么。
荧轻声道:“小白,到我耳中来。”
不觉脸红,被他看到这般不中用模样。
轻声抵赖道:“你不要小看了我。”
他明朗笑笑,“我不是小看你,我只是想,这里这么黑,待会走散就不好了。”
“哦。”我故作恍然大悟,马上就飞快钻了进去。
终于觉得安心,手脚也慢慢的不再发抖。
耳边传来他轻轻笑声。
突然想到,如果悟空也是这般温柔,这般体贴人,那该有多好。
正在此时,那红光陡然光芒大炽,
然后便是海啸般一声清吟,一股凌厉的风,挟雷霆万钧之势,迎面袭来。
好快!
刹那间胜过闪电!
听见风声的时候,风已到了面前,大家竟无一人能避开,全部中了当胸一记,重重倒地。
缓缓爬起来,三藏,荧,八戒,沙僧,嘴角都渗出血丝。
这是何等的力量与速度!
我却安然无事,躲在荧的耳朵里本来就相对安全,而在那样的一瞬间,荧居然还在我周围布置了一层气!
心中不禁一动。
悟空,若到了这种紧要关头,你会记得保护我吗?
那红光定定地瞧了我们半晌。
突然消失不见。
妖气也尽数散去。
大家正在惊疑不定,黑暗中缓缓走出一青衣男子,容颜清俊,眉目间却带了暴戾之气,后面跟了个白衣少年,那白衣少年垂了首,低了头,无比恭敬。
但听那青衣男子问:“你们,可是神么?”
三藏自嘲地笑笑,“是啊,一群落魄神仙加一个转世凡人,给天庭打打杂役而已。”
青衣男子“哦”了一声,似乎对这并不关心。
他急急地问:“那你们可认识七昼?她也是神,你们见过她没?她现在过得怎样?。”
三藏皱了眉,“七昼?这名字从没听过。”
青衣男子勃然变色道:“你们怎么连她都敢忘掉,不是她,哪来的你们?她是人间万物的始祖,是众神的神啊。”
荧露齿一笑,“你说的难道是女娲?”
“女娲。”“女娲。”
青衣男子若有所思地重复着,“原来你们现在叫她女娲。”
“那么,你们知道她现在在哪里吗?”
三藏摇摇头,“关于女娲,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开天辟地,鸿蒙之初,女娲造人,始有万物。但自从商朝之后,就无人再见到她的神迹,佛说她已经回归了。”
“回归?”青衣男子疑惑地问:“回归是什么?归又归向哪里?”
“阿弥托佛。”三藏念声佛号,一脸尊敬,“回归是专用于远古的神的,是指他们的身体元神化为风,化为雨,化为云,化为气,与这天地万物同在,生生不息,就如同盘古,伏羲一般。”
看着青衣男子阴晴不定的脸,三藏笑微微补上一句,“也就是凡人所说的死,如果你所说的七昼确是女娲的话,那她就应该是死了。”
青衣男子脸色大变。
突然妖气喷涌而出,源源不绝,无穷无尽。
怎么回事?
气氛陡然变得无比紧张,紧张得让人快不能呼吸,空气中弥漫了浓重的杀意。
那杀意竟逼得我们大家不由后退一步,荧,八戒,沙僧都一手持了武器,谨慎地看着他。
他却只是不停喃喃:“七昼不会死,七昼是不会死的。”
他的眼睛也转为一片绯红。
“看来就是你,杀了这个庄子里面的人。”三藏断然道。
他定定看了三藏,目光却似飘了很远,“我答应七昼不再杀人,我也真的没有再杀过一个人,为什么七昼不来找我?为什么?我知道她没有死,我知道她不会死,为什么她不来找我?难道她怕
了我,不敢再跟我斗法?还是她已经忘了我们之间的约定?”
他不停喃喃自语,竟似浑然忘了我们的存在。
先前那跟在他身后的恭敬的白衣少年终于抬起头来,对着三藏轻轻鞠了一躬,轻声道:“师父。”
“小白龙?你是小白龙?”我们全部讶然。
“嗯。“那少年点头,”我知道你们想问我他是谁?“
他顿了一顿,脸上浮现出恭敬的神色。
“他是我们龙的始祖,他是这天地间最早的水神。”
“他就是共工。”
第二节
(三)
大家一时竟默然无语。
这远古的神邸,鸿蒙之初泽被大地苍生的神邸,带领人们战胜洪荒猛兽的神邸,在商朝以后,全部消失了他们的神迹,再无一人见过,只余了在传说中,史书上,一代一代流传下的故事里。
而今,我们面前赫然站着的居然就是那传说中的水神共工!
为什么他会出现在这里?
为什么他身上的气会是妖气?
为什么这个村庄的人会离奇死去?
为什么他如此想见女娲?
许多问题在我脑海里不断出现,完全找不到答案。
三藏他们的眉头也紧紧锁着,是想到和我一样的问题了吗?
共工却全然不理会我们,只是抱了头不停喃喃自语,他的目光一片迷茫,无神地看向远方。
我们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只能在旁边默默地站着。
很久很久以后,他突然无声地笑了。
他轻轻地,像是在对自己说:“你还不知道吗?她没有死,她只是不愿见你,所以她躲起来了;她躲起来了,她不想再见到你,她不愿意原谅你。”
我们愕然地看着他怔怔流下眼泪。
“她是恨你的,难道你不知道?”
“不然她也不会将你封印在七绝山下这么多年,让你沉睡这么多年。”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你会醒过来?”
他不再说下去了,只是痛苦地抱了头。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本来迷茫的眼中突然闪过一丝狂乱。
“天意。”
“她不想让你醒过来,老天却让你醒了。”
“天意。”
我们听见他恨恨的说:“既然如此,我就杀光你所有的子民,看你出不出来见我!”
“我知道你一定会来,你太爱你制造出的这些子民了,你不会任由他们被我杀死。”
“虽然我答应过你不再杀人,但是现在,是你先打破了我们的约定。”
“不要怪我,七昼!”
天微亮,风起,他脸上的泪被吹干。
可是,有种东西是吹不干的,
仇恨。
仇恨已经在他心中发芽了。
他慢慢转头,看向我们,眼中全剩下了杀意。
被这种目光注视,那滋味是极不好受的,就如同三九寒冬被人用一桶冰水由头淋到脚,整个人一丝热气都无了,寒冷入骨。
一时之间,时间仿佛停止流动。
黎明,静谧,沙沙的树叶声。
没有任何预兆的,他出手了
他出手的方向是向着三藏。
速度并不快,甚至可以看清他手上偾张的血脉。
然而三藏居然没能避开。
不仅没避开,整个人还横着飞出去,重重地撞在一棵粗壮的大树上。
“三藏!”我惊呼,想要飞出去救他。
突然眼前一黑,荧用手堵住了耳朵。
“小白,不要莽撞。” 。”我听见他压低声音说,“这个共工恐怕合我们四人之力都对付不了,他应该还没发现你,你速速去天庭搬救兵下来。”
“可是我一出去他恐怕就会发现吧。”我担心地说。
他轻声地笑了,“这个你不用顾忌,我们也还是能拖住他一时半会的,待会我手一松开,你就只管往外逃,千万不要往后看。“
“好。”我咬着下唇,用力点点头,“你们也要小心。”
“嗯。”他的声音坚定沉稳。
共工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们,只是那双绯红的眼睛写满了不加掩饰的欲望。
噬血的欲望!
荧,八戒,沙僧形成了一个圈,把他围在中间。
慢慢地,一步一步地小心移动,游走在杀气边缘。
我的心咚咚跳得厉害。
荧突然向八戒,沙僧抛个眼色。
点点头,彼此明了。
突然发难!
上中下三路抢攻,端的是凌厉无比,只听得飒飒破空声,风在尖锐呼叫,刹那间天地也似乎变色。
落雷,闪电!
这般惊天动地的一击,共工如何破解?。
我却无暇回头,趁了他们发难那一瞬,飞快逃出,便要往那天庭奔去。
陡然面前拦了一人。
白衣的生涩少年。
“小白龙,你让开!”我急急的叫,
后面那般惊天动地的一击落下去,却全然听不到任何声息,就好象是石子落进了沼泽中,静,只是平静,恐怖的平静。
发生什么事了?荧他们怎么样了?
我不敢回头看,甚至连想都不敢想。
“小白龙,你再不让开我就出手了。”我不自觉捏紧了拳头,手心湿湿的全是汗。紧紧盯了他略带稚气的脸。
虽然他是龙族,但他修为低。
虽然我只是草,好歹也修炼了六千年。
要打倒他,恐怕关键就在第一击!
第一击必须得手,我没有多余时间!
然而死水也会泛起波澜,我背后终于有了声音。
“滴答”,“滴答”,落血的声音。
极轻极微,却刺痛耳膜。
谁受伤了?我不敢去想。
面朝那个方向的小白龙微微有点分神。
好!就是现在,我瞄准破绽,飞快出手。
小白龙果然没能避开,他一个不稳,往后倒下去了。
毕竟还太年轻,缺乏实战经验。
得手后我飞快地逃,不敢恋战。
然而面前却突然多出一个高大的人来。
浓烈的杀气逼得我后退两步。
共工。
他站在我面前,青布衫上溅落点点滴滴的血,娇艳得像一枝怒放的梅花,分外的刺眼。
我的心,开始不停地往下沉。
沉沉沉沉,沉到深不见底的地方去。
荧他们,恐怕凶多吉少。
谨慎地看着他,寻找尽可能的空挡。
虽然知道这几乎不可能,我们实力相差太悬殊。
但是我不想束手就擒。
只要没死,就有希望。‘
泠泠曾经这样说过。
共工只是冷冷地看了我,嘴角露出讥诮的笑容。
他觉得我不值得他出手么?
我深呼吸一下。
不管遇到什么事情,都不能自己先乱了阵脚。
共工却说话了。
他说;“你走。”
我一下子惊讶地瞪圆眼,他叫我“走”。
“你走。”他慢慢地又重复了一遍。
心里念头翻滚,他为什么会放过我?
他讥诮地笑笑,指着我身后说:“你难道不想救他们么?”
我只觉得心一沉,呼吸不由急促。
但我不敢回头。
荧他们到底怎么样了,我怕我一回头就再也走不开。
抬起头,勇敢注视共工的眼睛,,大声问:“你想要怎样?”
共工微笑着靠近我耳边,轻轻地说:“去,去把所有的神都叫下来,去告诉天庭,去告诉你们的帝。”
“去告诉他们,共工来了。”
我惊讶得定定看住眼前这个青衣男子,他原先涨红的脸正慢慢恢复苍白,眼色却仍然是一片阴沉
“你到底想要怎样?“
他的笑意扩大,明明在笑,却让看到的人觉得心里发寒。
他说:“如果我杀尽天庭的神,七昼她一定会出来阻止吧。”
忍不住一时嘴快问道,“你和七昼到底有何渊源?”
他看了我一眼,慢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七昼,她是我的朋友。”
“也是我的敌人。”
为什么既会是朋友,又会是敌人?
我没有时间细细地想,一跺脚,决绝地往天上飞去。
第三节
(四)
到了天庭,禀明了玉帝。
那个至高无上的神依然波澜不惊,一边品茶一边宣来李靖,哪吒,杨戬,龙王,武曲星,一百零八天罡地煞,八千万天兵天将。
也叫人去请了佛,可是迦叶说佛不在。
佛出去云游了。
玉帝浅浅地喝了口茶,放下杯子,目光慢慢扫过大家。
他开口了,他的声音很低沉,却自有一种威严。
他说:“共工的事,适才叫了老君用龟背占卜,看来是真的,他现在已经迷失心智,堕入魔道了。”
他叹口气,把手往外一摆,“你们去把他请上天庭吧。”
众武将领了旨,诺诺地告退。
彼此心知肚明,这个“请”字,实在可以做很多种意思讲。
能请到活的,当然是最好。
于是我带着他们来到了七绝山,按云头而落。
共工正扣了双手在背后,施施然走来走去。
三藏他们呢?
他们不见了!
小白龙也不见了!
我焦急地睁大眼睛四下搜索,却只看见地上干涸的血迹。
回头,求助地看向那班天神。
嘴唇剧烈抖动,却完全咬不出一个字来。
哪吒拍拍我的肩,微笑着说:“放心,我相信悟空。”
悟空,悟空,可是那不是悟空啊!
那只是荧啊,时时刻刻都明朗笑着的荧啊!
我在心里尖锐的呼叫,可是喉咙里却出不了半点声。
只得恨恨地流了泪。
悟空,如果大家死了,我是不会原谅你的!
随行的太白金星笑眯眯地走上去,对着共工作了个揖。
他正要说话,共工却毫不客气地推出一掌。
这小老儿的身子顿时飞出去,如断了线的风筝般,杨戬及时飞起来接住。
气氛陡然紧张。
共工轻蔑地看着大家,“什么废话都不要说,动手吧。”
刷刷,已有几个天将拔出了刀。
“等一下。”忽然有个苍老洪亮的声音传出。
不由看过去,却是龙王,玉帝这次委任的元帅。
为什么会委任他?
明知共工是他们龙族的祖先,明知小白龙已经背叛我们。
龙王不做声,向前大跨三步,突然跪下。
我们都吓了一跳。
只听得龙王朗朗说:“祖先在上,不肖子孙先给你磕头了。”
说罢,他用力磕向地面。
三个响头,连地面都似在微微震动。
共工只是冷眼看着。
磕完后,龙王站起来,再不看共工,径直转身朝向这群天兵天将,决绝地做了个手势。
那个手势意味着“讨伐开始!”
(五)
多年以后我还记得那惊心动魄的一战。
那一战,直令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雷声轰轰,闪电不断,人间连落了三个月的血雨。
共工,那青衣男子站在千万人的中心,一边讥诮的笑,一边随手夺了一把剑,轻巧的,从容不迫地划,刷刷刷几剑,有的人没了手,有的人没了头。
龙王怒了,现了形,好长的一条白龙,盘牙错爪,目暴精光。
共工笑笑,也现了形,原来是一条青龙,不,似龙非龙,更像是一条巨蟒。
一青一白相互纠缠,翻滚,撕咬,血肉横飞。
磅磅礴礴的血雨落下。
战场落至东海,巨浪泼喇喇扬起数丈,挟裹了鱼虾的尸体与腥气,一波一波连绵不绝,去势汹汹。
整个东海的水都被染红。
众人都屏神静气地看着。
龙是天界最强的武将,也是最骄傲的种族。
他们的战斗容不得外人插手。
不知道过了多久,大海渐渐平静,大家的心也吊到了嗓子眼,到底结果如何?
海面上忽然浮出一条龙。
一条红色的龙,目光涣散,呼吸轻微,它身上的红在海水中迅速扩散,淡化,露出了白色的撕拦的肌肤。
“龙王!”李靖惊呼,飞了过去,哪吒,杨戬也跟着飞过去。
他们自己也已经有伤在身,动作明显迟缓许多。
那共工也浮了出来,化为了青衣男子,残忍地看着我们笑。
“七昼,你还没看见么?你还不出现么?”
背后忽一声惊叫,“父王,父王!”
是小白龙,那尚未成熟的小小少年。
我回头,惊喜看见三藏他们!
他们的脸色苍白,衣服上都染满血迹。
大片大片惊心动魄的红,他们不知经历了何等酷烈的一战。
飞快地扑过去,抱住他们,忍不住掉泪,“太好了,你们还活着,我还以为,还以为……”
三藏摸摸我的头,笑嘻嘻地说:“我的魅力太大了,阎王怕我抢去他的风头,不肯收我。”
荧,八戒,沙僧也微微一笑。
也许是因为伤的缘故,他们的笑容很虚弱。
但是也很温暖。
有什么东西会比朋友的笑容更温暖呢?
那小白龙看了看血泊中的父王,又看了看共工。
他的声音颤抖:“祖爷爷,为什么?”
“我们都是你的后人呀!”
“你为什么会对父王下这么重的手!”
“为什么?”
“为什么!”
共工漠然看了他,不说话。
小白龙咬咬牙,直冲了上去。
一片惊呼,却无一人上去拦他。
八千万天兵天将或死或残,一百零八天罡地煞,李靖,哪吒,杨戬,龙王,武曲星已然重伤在身。
谁去救他?
谁去救这小小少年?
并没有奇迹出现。
共工眼中飞快闪过一丝笑意,他说:“好!”
“好,不愧是我的后人。”
然后他就轻飘飘击出一掌,小白龙口吐鲜血倒下。
海水更红了。
众人的心也更沉了。
这般的杀戮,要持续到几时?
即使是佛,也未必是他的对手吧。
远古神邸的威力,到底有多强?
这时,共工看了看我们,忽然得意一笑。
他说:“我一个一个杀了你们,看你们的女娲能忍到什么时候?”
李靖忽大声道:“你醒醒吧,女娲娘娘已经回归了,她如何出来见你!”
共工原本悠闲的脸陡然扭曲,他暴怒地说:“七昼没有死,七昼不会死,她不会死,她只是躲起来了。”
他刷地一手指向李靖。
“你,出来,我就先拿你开刀。”
李靖昂然无畏地向前走去。
背后忽一个小小声音道:“爹。”
是哪吒。
李靖身子抖动一下,但没有回头。
他低低地说:“好儿子,你终于原谅爹了。”
然后他继续往前走。
哪吒忽又大声叫道“爹,爹爹。”
他脸上泪水一下涌出。
李靖仍然不肯回头,但他每走一步地上就多了滴水印。
十步。
十个水印。
这十步是否意味着即将咫尺天涯?
共工冷冷看了他面前站着的李靖,讥诮地一笑,扬起手中的剑。
大家都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
不忍见了那飞溅的血光,倒下的身体。
托塔天王李靖,命丧于此吗?
剑已破空划下!
眼看已成定局。
只听得“铛”的一声,剑应声而断。
一个熟悉的声音大笑,“这般好戏,不叫上我怎么行?”
众人愕然睁开眼,只见了一个威风凛凛的身影。
明亮的眼睛,懒散的笑容。
是悟空!
是悟空!
悟空来了!
第四节
(六)
人群静默半晌,突然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声,久久不散。
他们几乎是用敬畏的眼神仰望着这个突然出现的人。
这个人,曾闯冥界如进无人之地,在龙宫中夺金箍棒如探囊取物,更是将天宫闹了个天翻地覆,最后竟惊动佛祖亲自出马。
虽然他最后被压在五指山下,但是,毫无疑问的,他成为了天界的一个传奇。
而现在,他出现在这里,是否又将缔结另一个传奇!
人群狂热地欢呼。
荧在我背后悄悄地隐起形体。
“荧,怎么了?”我感觉到异动,扭头问他。
他露齿一笑,轻轻地说:“不能让那些神发现我啊,要不然我顶替悟空的事不就穿帮了。“
我恍然大悟道:“对哦,现在不比刚才,刚才那些神忙着斗法,没注意到你,现在可就不一定了。”
于是荧便悄无声息地消失了,没有人注意到。
那些人的眼里心里,现在都只看得到悟空。
他们热切地期待着,期待着悟空打败共工。
他们忘了他们曾经对悟空怎样的刀刃相向。
他们只是不停地欢呼,不停地欢呼。
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
在这欢呼声里,悟空和共工面对面的直视。
两双眼睛。
一双是懒洋洋的漫不经心,一双是冰般的彻骨寒冷。
欢呼声还在继续,悟空突然把手在空中轻飘飘地一划。
他语气平淡地说了一句话,只说了一句话。
他说:“不要吵,我不是你们的英雄。”
欢呼声戛然而止,代之以死水般的安静。
人们脸上浮现出各种各样的表情。
尴尬,愤怒,绝望。
平静。
然而无论怎样也好,他们的命已经不在他们自己手上了。
悟空和共工。
两人谁都没出手,只是对视。
互相静静地看着,很久很久。
周围的空气也静静地流动。
一个眼睛愈发的慵懒,一个眼睛愈发的冰凉。
明明是这般的安静,众人的心却已跳到喉咙口。
这两人到底是要如何?
就这样跳着惊惧着,暮色飘落。
共工终于动了,他的脸动了。
他冷冷地一笑。
大家以为接下来他就要出手。
但是他只说了三个字。
他说:“你输了。”
输了?
明明他们尚未动手,为什么共工会说悟空输了?
是我的眼睛骗了我?
还是我的耳朵骗了我?
众人也互相惊疑地交头接耳。
悟空只玩味地一笑:“为什么?”
共工冷然道:“你还有所依恋,所以你输了。”
悟空不以为然地摇摇头,“难道只有无所依恋的人才会战无不胜吗?”
他又笑笑,对着共工说:“你才是输了。”
人群中已是哗声大起。
将他们弄得如此狼狈的共工,怎么可能就这么输掉?
孙悟空如何会说出这番话来?
共工却不变脸色,依旧冷漠。
他也问悟空:“为什么?”
悟空悠然一笑,“你的恨不够彻底。”
“你的恨,不过是错用了爱的力量。”
共工的脸色凛然一变,他的眼睛刹那喷出红光。
愤怒的,悲哀的红光。
他缓缓提起握剑的手,剑尖直指悟空。
“来吧,和我一战。”
(六)
悟空一边笑一边摇头,轻轻拨开眼前的剑。
“你不敢?”共工的声音低沉而饱含怒意。
悟空笑,“我不过是来拿一个东西给你。”
他手上变戏法似的出现一个小盒子,
一个小小的檀木盒,不知为什么木质微微发黑,木面却是光滑无比,隐隐发出暗香与温暖的气息。
悟空将那盒子向共工抛去。
共工一手接住,并不打开盒子,问悟空道:“这是什么?”
悟空轻笑:“你就这样接住,不怕盒上有毒么?”
大家一楞,不约而同看向共工的手,眼神里闪躲着期待。
下毒,自然是他们不齿的行为,若是他人做出这种行径,又另当别论。
共工也是一楞,然后嘴角浮现出一丝讥诮的笑容。
“这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能伤害到我,毒也不能。”
众人中已经有了失望的叹息。
共工冷笑着打开了盒子。
他的脸色却突然大变。双手捂住眼睛倒在地下,撕心裂肺般大叫一声,
“啊!”
这变故太突然太出人意料,众人都看得呆了。
那盒子落在地下,滴溜溜打个转,落出块小石头来。
小小的,素白洁净的石头,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难道这小石头被施了无法言语的邪术?
还是那上面有着连共工都无法匹敌的毒?
共工却只是像发了疯般,抱住脑袋癫狂地叫,脚步踉踉跄跄,不时摔倒在地。
终于有人反应过来,振臂一呼:“上啊,趁现在结果了这妖魔。”
如同从梦中苏醒,那些天兵全部咬了牙,红了眼,提起兵器。
刚才所受的苦楚,定要那共工千倍偿还。
一刹那间,他们也似乎变成了魔。
心魔!
他们现在甚至比魔还要可怕。
龙王他们虽然冷静,可一时也却无法阻止这群仿佛被心魔魇住的士兵。
怎么办?共工已似毫无招架之力。
正在此时,悟空不紧不慢地往那共工面前一站。
不说话,只是微微笑了看着众人。
眼神满是懒洋洋的漫不经心和—
和杀气!
喧哗的众人陡然安静下来,竟是不声不响地默默退了回去。
无人再作一声。
适才那汹涌的气势就这样被不动声色地化解了。
不知过了多久,共工也终于安静下来。
他自言自语道:“七昼,七昼,原来你真是死了。”
“你不是说过,你永远不会死吗?”
“你不是说,等天补好后,就和我一起走,忘了伏羲,忘了那些凡人,忘了以前的一切,和我一起远走高飞,不做这人间的神邸了吗?”
“七昼,七昼,原来你真是死了。”
他的声音很轻,很慢,很低微,可听来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悲怆与心痛。
一刹那间,他的满头黑发全白了。
身形也迅速佝偻下去,脸上爬出条条皱纹。
就在这一瞬间,他老了。
这个老人慢慢爬向那块石头,握在手心,贴近心口,突然仰头向天声嘶力竭大叫一声。
“七昼,七昼,七昼啊!”
顿时泪水轰然崩塌。
天地之间只剩下了这个老人的哭声,一声一声撕心裂肺,苍老悲凉,就像是一匹受了伤的狼在对月长啸。
我不觉动容。
原来能打倒英雄的,从来不是权势,不是金钱,不是更高的武功,甚至连时间都不是。
能打倒英雄的,原来只是那个心中最最珍惜最最重要的人啊。
突然觉得眼里热热的, 慢慢走到共工旁边,伸出手去抚他那颗白发苍苍的头颅。
轻轻叹息一声,“共工,你说七昼是你的朋友,也是你的对手。”
“其实。”
“她也是你最爱的人吧。”
共工终于抬起头,看着我。
他的眼睛是如此无神而黯淡,早已没了先前的暴戾之气。
现在连我都可以轻而易举地杀死他,杀死这个悲痛欲绝的老人。
为什么,为什么会伤心到这种地步呢?头发白了,容颜老了,杀气没了,心全碎了。
我的眼里突然滚出泪水。
共工看着我,可是眼神却飘得好远好远,好象隔着我在看着什么东西。
“以前,以前,她也为我掉过眼泪。”他低低地说,脸上全是恍惚的甜蜜。
“来,来,让我告诉你七昼的故事。”
“七昼。”
“她很美。”
No.36
第五节
(七)
有谁见过这等奇观?
天庭的神将全默默地席地而坐,用复杂的眼光注视着面前这个老人。
这一刻,没了战争,没了仇恨。只余了那低低的,充满回忆的声调。
对他们来说,这个人是魔神,这个人夺去他们朋友的生命,夺去他们的手,他们的脚。
可是,这个魔神,现在却像一个失去了整个世界的孩子,悲痛地,不知所措地哭着。
当说起七昼时,他脸上又出现恍惚的,甜蜜的微笑。
“七昼,她很美。”他轻轻地说。
一刹那间,我们仿佛回到了远古的洪荒时代。
那时候还没有人间,没有花,没有草,没有飞鸟与游鱼。
所有那些美好的,丑陋的,善良的,邪恶的,伟大的,渺小的东西都不存在。
只有太阳与月亮,每天寂寞地升了又落,落了又升。
大地灰茫茫一片,尘埃轻扬。
然而就在某一天,她出现了。
万物也随之出现。
她的眼睛,比星星更明亮;她的笑容,比春风更温和;她的嘴唇,比花朵还要柔软,当她开始说话的时候,那声音就像山间的小泉叮叮咚咚,清甜幽静。
大家仿佛都沉醉在这美好的图画之中了。
这时,从共工背后的一块石坳里,突然有一个人悠然步出。
一袭白衫在风中猎猎作响。
起风了。
夜色已深,黑暗中看不清他的面容,惟独见了那张脸,苍白得毫无血色。
就如同坟墓中许久不见阳光的死尸一般。
脸上的一对眼睛却又是异常的黑,黑得如一泓幽深幽深,深不见底的泉眼。
黑,而且锋利。
利如剑光。
剑,岂非是杀人的凶器?
黑色,岂非是最接近死亡的颜色!
这个人一出现,竟连夜的颜色也似乎淡了。
风中也似乎带了股说不出的诡异恐怖之气。
这个人,到底是谁?
每个人心中不约而同浮现出这个问题。
“嗤。”一团幽蓝的火光从杨戬手指头上冒出,轻微跳动,升到空中,忽然变大,火舌吞吐,红光熊熊。
这时,我看到了他的脸。
不由一惊,轻轻地“啊”了一声。
我见过他!
我见过他!
他的脸上带着面具,苍白的,如同死人肌肤的颜色。
那面具上的五官分明,眼角斜斜挑一抹深红,说不出的妖异之气。
那不正是我在竹林一梦中的人!
为什么他会出现在这里?
难道我又在做梦?
用力掐一下自己。
痛!
看来不是做梦。
但是现在他的眼神不同了。
在竹林的那一梦里,他的眼神是柔和的。
而现在,他的眼神却比针还要锐利!
共工看到他,脸色就变了。
变得很奇怪。
那样子,远比看到公鸡下蛋或男人生孩子更为惊讶。
惊讶中却又混合了感激与厌恶
半晌,共工指着这个人说。
“我想起来了。”
“是你。”
“将我从沉睡中唤醒。”
那人不动声色,继续往前走。
走到负伤的龙王前,他停下来,扬眉微微一笑。
龙王抬了头,直直地看了他一眼,旋即低下头去,仿佛受到什么无形的压迫。
他说话了。
他的声音很低很柔和,但不知道为什么总让人感到一丝血的气息。
血的莲花。
血的莲花开放,暗夜中妩媚冷清。
他说:“你们回去告诉佛,告诉他我醒了。”
“告诉他,他不敢做的事,我来帮他做。”
第六节
(八)
天兵天将们悻悻离去。
这方才浴血的战场顿时只剩了我们几人。
夜色深到极至时,月亮出来了。
月亮仿佛是一个年轻的渔女,洒了网在海上。
东海顿时波光粼粼,血淡去,举目是点点闪烁的蓝,银白色的细小鱼儿若隐若现。
明明这般美丽夜色,岸上的人却是视若无睹。
悟空懒洋洋地上下打量那男子。
那男子也不恼,转头看向我,微微一笑。
“小白,我们又见面了。”
我一惊,“那不是梦?”
他笑,“不,是梦。”
“那时我只能在梦里去见你。”
“见了你之后,我就确定了一件事。”
“什么事?”我好奇地问。
他勾起唇角,“那就是,我果然需要你的心脏!”
话未落音他就已经出手,直直切向我的心口,我不提防他陡然翻脸,一时竟楞在原地,忘了躲闪。
电光火石间,只觉得脚下一轻,仿佛是被人给抱了起来,惊慌中,闭了眼,用手紧紧环住那人脖子。
一阵风过。
然后听到一个低弱声音,恍如游丝,微带恼怒。
“小白,放手。”
我诧异睁眼,只见悟空的脖子被我的手紧紧环住,脸已涨成青紫,而带面具那人已在几丈开外,击掌笑道:“好,好,不愧是孙悟空,不愧是小白。”
悟空瞪着我,咬牙切齿地说,“你是想让我窒息而死吗?”
大窘,松手,滑下悟空怀抱,呆呆立在一旁,不知道说什么,突然脑中灵光一闪,指了带面具那人大声道:“你就是魔帝?”
话一出口马上后悔,偷眼看了沙僧。
我怕万一他会记起。
还好还好,大概是白天打斗得过于劳累,沙僧与三藏他们不知什么时候已倒在地下沉沉睡去。
仍然不放心,又看了看他的手臂。
那一点朱红仍在。
顿时松了一口气。
有些事,有些人,永远不记得是最好。
于是又定定看了带面具那人,再次问道:“你就是魔帝?”
那人并不否认,居然微微一笑。
“不错,是我。”
“我就是魔帝释心。”
悟空长长打个呵欠道:“原来你就是摸帝。”
那个人颇不以为意地笑笑,径直走向共工面前。
共工抬起白发苍苍的头,眼里是无穷无尽的悲哀。
“为什么要将我唤醒?”他低低地说。
魔帝笑,“如果不是你自己想醒,不是你自己想见女娲,我如何唤得醒你?
梦做久了 ,总是会醒。
情呢,情是不是也会一样?
有人说,情到浓时情转薄。
但是,
真的,只是这样么?
共工挣扎着从地上爬起,脸色凄迷,口中喃喃道:“这没了她的世上,我醒了又有何用?不如随她而去。”
“她化为风,我便化为风:她化为雨,我便化为雨。从此再不分开。”
他一步一步蹒跚着走开,背影竟如此单薄苍凉。
魔帝微微皱了眉,一眨眼已移到他面前,堵住去路。
“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他勾起嘴角,笑意阴冷。
共工怔怔地看了他半天,叹息道:“我没忘,我只是希望你忘了。”
“为了从沉睡中更醒,我以它换取了你的力量。”
“但是,它是逆天之物,煞气太重,据说它出世时,苍穹雷吼,神鬼夜哭,江河变红,春雨三年不落,后来,天地之间的三大神邸冒死才将它封印起来。”
“你为何会想要得到它,这样的大凶之物?”
共工深深地看向魔帝。
“当然是为了杀人,杀极难杀的人。” 魔帝嘴角浮出残酷笑意,他明明是对着共工说话,眼神却直盯悟空。
悟空正在专心致志地拿缩小了的金箍棒掏耳朵,偏了头,完全不理会他。
共工看看他们,长长叹口气,
“劫数啊。”
“没想到它还会有重见天日的时候。”
“你们到底在说什么啊?”听得一头雾水的我忍不住发问。
共工看着我,他的表情是奇怪的无奈,他慢慢吐了三个字。
“不,断,斧。”
刹那间,天地都似微微一震。
(九)
什么是断,什么是不断?
不断斧是传说中的神兵利器,无坚不摧,无物不断。
不管是天地间的何物,只要遇上了这柄斧,结果只有一个字。
断!
遇神断神,遇魔断魔!
那为什么斧名会叫不断?
别离是为了相聚。
断,则是为了不断。
所以叫不断。
“如此神惊鬼惧的神器,想不到却是由一个凡人打造而成。”
“更想不到它的断是为了不断。”
共工叹口气,“以前总觉得没什么是放不下断不了的,现在……”他顿了一顿,神情落寞。
我怔住,以一个区区凡人之力打造出如此神器,竟让三大神邸冒死封印,这个打造兵器的人,到底是经历了一个什么样的故事,故事中有着怎样的大爱大恨,怎样的抵死缠绵,怎样的不愿断
去,我们已经无从知道。转眼白驹过隙,沧海桑田,打造它的人早已不在。唯有这兵器,竟是如何也消灭不了,只得封印起来。
封印了的爱与恨与时光。
流过它身上的数万年的时光。
而今,它要重现人世了。
(十)
共工低声念道:“海水平,月正中,世事断,情成空。”
他抬头对魔帝说:“要取得不断斧,还须配合日期,时辰,在至阴夜,至圆月之时,你到嗔海去,念了这首诗,到时自然就会出现指引,带你去取了那斧。”
魔帝笑笑,消失了。
我皱着眉头,“至阴夜?是指七月十五吗?那不就是明天?”
共工沉重地点点头,“不错,就是明天。”
他忽一脸恳切地看向悟空:“我答应了他,自是不能食言,可是,你能不能阻止他,如果让不断斧重现人世,必然是一场大的浩劫啊。”
悟空耸耸肩,“关我何事?又关你何事?”
共工神色黯然,“是不关我事,可是,这里是她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人间,我不忍心见她的心血被尽数毁去。”
悟空不做声,径直取了葫芦仰头饮水,我却觉得心中豪气翻滚,拍了胸朗声道:“你放心,为了天下苍生,即使是死我也会阻止魔帝的!”
“噗。”悟空极为不雅地喷出一口水。
什么意思?看不起我是吧?我用力砸一记白眼过去,他只作没看见,一脸的强忍笑意。
“悟空。”我娇滴滴地唤,他陡然一个激灵,“干嘛?”
“小心憋到内伤啊。”我阴阳怪气地说。
悟空终于忍不住,抱了肚子在地上翻来滚去,哈哈哈哈大笑,全然不顾我的脸红了白,白了青。
三藏给吵醒了,睡眼惺忪地问:“咋啦?”
我又羞又恼,顿时恶从胆边生,一个箭步跳过去,一手按住悟空的头,一手抓住他头上的毛。
阴险笑笑,然后用力一拔。
“啊~啊~啊~啊~啊~”久违了的惨叫响起,一时恍然,似乎又回到五指山中。
三藏半睁了眼,面无表情呆呆看住,忽然道:“果然还是没头发好。”说完,他长长打个呵欠,愉快地说:“嗯,没头发好。”声音却是渐渐低下去。
他又睡着了。
共工看着我们微笑,笑得又甜蜜又凄凉。
隔着我们,他是不是看见了谁的影子?
月光清亮亮洒落。
忧愁从来无声。
共工长长出口气,说:“我要走了。”
“走去哪里?”我愕然。
他无声地笑了:“当然是去到她的身边,这么这么多年了,她一个人一定很孤单。”
他的眉目一片温柔,不复最初的暴戾之气,他的脚开始渐渐化为细沙,往上,再往上,身体化去,手化去,微笑的唇和眼化去,苍苍白发化去。
地上终于只余了一堆细细的沙。
风轻轻地吹,沙漫天飞去。
先前被细沙覆盖的地陡然出现了十六个字。
“情之所钟,纠缠入骨,自始至终,不离不弃。”
睁大眼,怔怔落下泪。
悟空轻轻拍拍我的肩。
我背过身去,用力深呼吸。
他终于找到幸福了,应该为他高兴才是。
月光,只是月光,如轻愁,淡淡洒落。
(十一)
天亮了。
昨夜地上的字已然消失。
共工与女娲到底有着怎样的爱恨纠葛,都已不再重要。
时间带走一切,不会有人记得,不会有人知道。
来过,活过,爱过。
足够了。
早起的三藏兴致勃勃地就着海水擦头。
夏天,太阳出得早,天气干燥。
很快三藏的头上便布满一层白花花亮晶晶的海盐。
他乐滋滋地对着铜镜照了半天,心满意足地叹口气:“唉,还是那么帅。”
我撇撇嘴,忽然看见一个东西在太阳下反射出柔和光辉。
小小的,素白洁净的石头,冰冰凉凉的石头。
那不是悟空给共工的石头么?
那颗让共工瞬间崩溃的石头。
拾起它,走到悟空前。
“悟空,这颗小石头到底有何秘密?”
悟空笑笑,“这本是五色石中的血石,也是女娲唯一带在身边的一颗石头。”
“血石?那不应该是红色吗?“
“是,它原本的确是红色。”悟空点点头。
他不再说话。
人流光了血,脸色就会苍白,就会死。
石头呢,石头是不是也一样?
石头也有血吗?
忽然不想再追究下去,我抬起头无声地笑,目光落向远方。
远方,浮云白日,山川庄严温柔。
共工,你现在终于到她身边了吧。
磨磨蹭蹭整理了下头发,突然想起另一个问题。
拉了悟空问道:“悟空,你如何知道这些?你又怎么找到这颗石头的?”
悟空不耐烦地白我一眼,“这么多问题,你烦不烦啊?”
他转了转眼珠,又道:“你去亲那秃驴一下,我便告诉你。”
正在顾影自怜的三藏一下激动得全身发颤,丢了铜镜凶猛扑过来,紧紧抱住悟空,哇哇大叫:“悟空,悟空,你真不愧是我的好徒儿啊。”
八戒和沙僧醒了,呆呆看了半晌,八戒突然用一只手捂住沙僧的眼睛,另一只手捂住自己眼睛,“师父,大师兄,我们什么都没看见。”
第七节
(十二)
现在的大海宁静,温和,在朝阳下闪烁宝石般的湛蓝。
海风吹,咸咸而湿润的味道。
点点白色在天边,那是海鸥。
八戒伫足凝望了一会儿,回头道:"那么,我们现在是在东海。"
"嗯",我点点头,"昨晚我们随着龙王与共工的撕杀一路腾云驾雾到了这里。"
"那你们呢?你们为何也会出现在这里?"我反问他。
八戒温和笑笑,"那是因为小白龙突然觉得心神不安,便带了我们急急奔往东海,果然,一来就看到龙王……"
他没有再说下去。
小白龙现在还在龙宫。
他受的伤其实并不重,但是龙王就没他那么好运了。
所以现在只余了我们五人。
沙僧挠挠头:"我们要等他一起出发吗?"
我看看沙僧,突然好奇心大起:"怎么?大家都不怪小白龙?"
沙僧笑笑:"这种情况,换了是谁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啦,小白龙又没做错什么。"
他的笑脸单纯平和,完全看不到一丝以前那种阴沉之色。
没了记忆可能是一件很残酷的事。
但是,因为不知道,所以才幸福吧。
我打心底希望他能够永远这样幸福下去。
"那我们还要等小白龙吗?"八戒问。
"不用了。"悟空懒洋洋地说道。"你们现在就带了三藏飞回七绝山,我晚点来追你们。"
我有点吃惊地望向悟空,他也刚好看向我,"小白,你也先和他们一起走,我会叫荧照顾你们的。"
"荧,对了,荧呢?"沙僧恍然大悟地叫道,"他什么时候不见了?"
悟空笑了,笑得很特别。
很特别的意思就是说不一样。
悟空的笑不再像以前那样懒散,而是混合了一种狡黠和温暖的味道。
那是什么味道?
仿佛是默契,又仿佛是心照不宣。
我突然有点嫉妒。
八戒看看我,又看看悟空,"怎么了?昨晚后来发生什么事了吗?"
悟空轻描淡写地一笑,"没什么,有些小事需要处理而已。"
八戒还想问,悟空却扬扬手,愉快简洁地说了两个字。
"再见。"
我不甘心地把手扭来扭去,我当然知道悟空是为了不断斧的事,可是他为什么要把我一起赶走?
正想上前问个究竟,却突然听见一声惨叫。
回头一看,三藏正用手抱住肚子,面色凄凄地说:"哎哟哎哟,好痛好痛,肚子好痛。"
他索性在地上打起滚来,两只腿儿蹬来蹬去。
我们一下都怔住。
忽又听八戒一声大呼,跌坐在地,"哎哟,我的脚。"
满脸痛苦之色。
"怎么了怎么了?"我的心不禁一紧,急切问道。
然后又听得沙僧一声叫,木木的一声叫。
他讷讷地说:"啊,这个,我也痛,全身都痛。"
我一下恍然大悟,也有样学样地啊了一声,然后苦着脸说:"嗯嗯,怎么我也痛了?"
"你哪里痛啊?"三藏,八戒异口同声地问。
我恨恨地白他们一眼,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吗?
胡乱左手捂了头,右手捂住腰,有气无力地说:"哎哟,乱痛嘛,不具体是哪里痛啊。"
八戒皱着眉,"吃力"地从地上爬起来,慢慢地说:"怎么今儿大家都病了,看样子要在这里耽搁一天了。"
"嗯嗯。"三藏,我还有沙僧马上用力点头。
悟空无奈地看着我们,忽然一笑。
很温暖的一笑。
他说:"你们的演技,都好烂。"
然后他对还赖在地上的三藏伸出手,"起来吧,小心那些虫子咬破你'白嫩细滑'的肌肤。"
三藏马上跳起来,跳得比兔子还快,还同时不忘扭头看自己背后,用手大力拍拍。
我们几个同时大笑起来。
三藏皱皱鼻,也笑了。
很愉快很温暖的笑声。
这就是朋友吗?
微微眯了眼,抬起头。
今天是个好天气呢。
(十三)
我把昨晚魔帝的事细细地描述了一遍。
说到不断斧的时候八戒的脸色变了变。
"怎么了?"我问他。
"不断斧,以前听朋友说过。"他皱了皱眉头,忽然吟道:“海水平,月正中,世事断,情成空。"
"嗯。"我轻轻颔首,"我正打算说这里呢,这首诗中所说的海,想来应该就是嗔海,你们知道嗔海在哪里吗?"
"嗔海,听说是在冥界,但具体的地方……"八戒沉思着说。
"我知道我知道。"三藏一边高高举手,一边得意地左顾右盼,很满足地看到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了他的身上。
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
"嗔海在哪里,你倒是说啊!"我快要忍不住抓狂了。
"咳咳。"三藏一本正经地清了清嗓子。
"先问个问题,你们知道欲界吗?"
啊,欲界,我仿佛被雷打了,突然动弹不得,三藏的声音渐渐模糊下去。
眼前出现漫山的春色,忧伤的少女,黑暗中等待的孩子。
最后,佛祖手上的那一枝桃花……
三藏的声音又开始清晰起来。
"其实嗔海和欲界差不多,欲界里面全是执念之人,而嗔海,则是执念本身。"
"凡人的欲望太多,这些欲望虽然无形,无色,却有质。
"如果让这些欲望长期停留下去,天地之间迟早都会被充斥得满满的。"
三藏又转开话题,问道:"你们知道地狱有多少层吗?"
"十八层。"我飞快答道。
"十八层以下是什么,你们知道吗?"三藏又问道。
大家茫然地摇摇头。
"虚空,是虚空。"三藏眼中露出奇怪的神色。
"从来没有人走到过它的尽头,它好象是无限的大,无限的深,永远没有出口一般。"
"正因为它的无限,人们的执念,贪念都被引导排放到了那里。"
"这些念头最先是悄无声息地消失掉,但是某一天,那里突然出现一片海,透过海水,你可以看见那些挣扎的,扭曲的欲望。"
"所以它被称之为嗔海。"
我听得屏息静气,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啊。
居然会有无限大的虚空,而这虚空居然也容不下欲望。
"那么,虚空其实也不虚吧。"我提出心中的疑问。
三藏看了我一眼,沉吟着说:"事实上,佛祖也曾经去过,七七四十九天他回来,居然有了疲惫之色。"
"众神问他,走到虚空的尽头没有?"
"佛祖点点头,接着摇摇头,他说虚空是不会有尽头的。"
"但他又说了三个字。"
"他说,天外天。"
(十四)
"啊啊啊!"我痛苦地大叫道,"三藏你到底在说什么啊,又是虚空又是天外天的,我都晕死了。"
悟空目露同情地看着我,装模做样地叹口气,"唉,脑袋小的人就是这样子,你认命吧。"
"你……"气势汹汹地瞪他一眼,"讨打吗?"
我扬扬拳头。
悟空白我一眼,漫不经心道:"想不通就别想,何必自寻烦恼。"
他顿了一顿,又说;"既然知道嗔海在哪里了,不如现在动身吧。"
"不过在此之前,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办。"
我疑惑地看着悟空的脸色渐渐变得严肃,开口问:"还有什么事啊。"
"吃饭。"悟空简洁利落地回答道。
(十五)
十五。
七月十五鬼门开。
白天就已经感觉到丝丝阴气,到了晚上,更是浓郁,空中完全弥漫了死人的气息。
路旁亮起一堆堆的火,淡蓝的火舌;纸钱静静地燃烧成灰烬,黑尘在空中飞舞。
穿着白衣服的活人在哭泣。
低低的,悲哀的哭声,那是在怀念死者。
然而,他们看不到,他们所怀念的人就在他们身边,温柔的,怜惜地摸着他们的头。
突然觉得又甜蜜又心酸。
继续往前走,形形色色的鬼擦肩而过。
走着走着,悟空突然停了下来。
"不对。"他沉声说。
"怎么了?"我不解问道。
"即使是鬼门大开,你不觉得这些出来的鬼也太多了点吗?"
似乎是回应他的话,陡然阴风大作,厉号声声,空中掉下七零八落的肢体,夹杂着尸体腐烂的恶臭和汩汩的,未流尽的尸血。
我本来以为只有我们才能看到,没想到那些来祭拜死者的凡人居然也看到了。
他们被骇住,回过神来后就竭斯底里地尖叫着,争先恐后地逃跑着。
惊慌中有人跌在了地上,也无人扶他一把,慌乱地从他身上踏过去。
这些人,平常都是温和的,善良的老百姓,但是一到了紧急关头,大家便都失去理智,失去人性。
毕竟,有什么比保命更要紧呢?
就在这时候,月亮出来了。
红月。
黑暗的空中陡然亮起不少诡异的绿色,忽明忽暗,闪烁着饥渴的欲望。
那是魑魅魍魉。
他们也出来了。
(十六)
突然远远走来两个鬼差,一人白衣白帽,嬉皮笑脸;一人黑衣黑帽,面色阴冷。
两人的眼睛却十分涣散无神。
这应该就是黑白无常了吧。我心里暗忖,他们是出来捉拿这些恶鬼的吗?
那两人看见我们,痴痴一笑。
白衣人道:"你也来了。"
黑衣人道:"正在等你。"
说完他们便把锁链一抛,套住了我们五个。
"这怎么回事啊?"我吃惊地大叫。
那黑白二人却不说话,只是麻木地拖了我们就走。
悟空皱皱眉,用手指在锁链上轻轻一弹。
哗啦啦,锁链自动松落在地下。
那两个鬼差却并不回头,拉着锁链的一头继续走。
三藏两三步跳到他们旁边,仔细端详了一会,然后朝我们笑笑道:"他们看来是迷失了心智。"
三藏又跳到沙僧面前,拿过行李,取出了袈裟。
他得意地向我们扬扬,"看,漂亮吧,这是观音姐姐送我的定情信物呢。"
我不屑地吐吐舌头,正想讽刺他几句,他却已经把袈裟披到了身上。
一瞬间,他居然就像换了个人似的!
昔日的轻浮之气荡然无存。
眉目之间,庄严肃穆,平静澄澈。
那一刻,我好象听到了花瓣轻轻破开的声音。
整个天地之间都似乎干净明朗起来。
地上开满了郁郁黄花。
这时只听得他扬声道:"悟空,悟能,悟净,你们速速去嗔海阻止魔帝,小白,你与我留在这人间驱魔。"
他的声音缓慢而坚定,隐隐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
这就是金蝉子的力量?
悟空歪头看了他半晌,忽然伸手出去捏住他的脸,用力一拉。
"啊啊,痛痛,死猴子放手啦,不要毁了人家的俊脸啦。"三藏拼命用手击打悟空,不停地大呼小叫,一反刚才庄严之容。
我的眼珠子差点滚落地下。
刚才难道是我眼花产生错觉了?
嗯,一定是这几天太劳累了。
一定是这样的。
悟空终于松开了手,三藏立刻急急忙忙地掏出镜子,左右端详了一下,同时也不忘恶狠狠地剐了悟空几眼。
悟空不以为意地笑笑,开口说道:"那就这样办吧,小白和秃驴留下来,收拾这些从地狱逃出来的恶鬼,二师弟和三师弟就和我一起去到嗔海,对付魔帝。"
"不要。"我大声吼道,"我也要去嗔海,我也要去。"
悟空白我一眼:"不行,你法力低微,去了只会拖我们的后腿。"
一下戳到我的痛处,低了头,退到三藏旁边,小小声说:"就知道你们从没把我当伙伴,就知道你们嫌我是累赘,就知道你们看不起我。"
越说越觉得伤心,索性大力挤两颗眼泪出来。
悟空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向我伸出手。
"走吧走吧,带你去就是了,别哭了,还嫌自己不够丑吗?"
"真的带我去?"我开心地抬起头,一把抓住他的手,好象抓住了整个世界。
"是啊是啊。"悟空恶意地笑笑,"说不定魔帝一看到你这样子,就吐啊吐啊自己吐到死了,哪还有力气和我们交手。"
我嘻嘻一笑,"本姑娘现在心情好,不和你计较。"
悟空又向我翻个白眼,转头对沙僧说:"三师弟,你就和那秃驴留守在阳间吧。咦,秃驴呢?"
三藏不知何时已经跑到一棵大树旁,蹲在地下划圈圈,恻然道:"人家好难得有和小白独处的机会。"
"为什么,为什么,天妒英才啊!"
这时突然从三藏旁边的黑暗中浮现出一个鬼魅,暗绿的眼,鲜红的长舌滴答滴答落着血,长长尖尖的十指对准三藏的头颅就要插下去。
"三藏小心!"我惊呼。的63923f49e5241343aa7acb6a06a751e7
三藏一动不动,奇怪的事情却发生了,那鬼魅的手才刚刚碰到他的头,就陡然发出一声惨叫,整个人变成一股青烟。
三藏慢慢站起来,合掌道:"阿弥托佛。"
他的袈裟在月色下发出圣洁的柔光。
我心中一动,指了袈裟问他:"袈裟的力量?"
他微微一笑:"不,我的力量。"
第八节
(十七)
于是我和悟空,八戒就直奔冥界而去。
冥界正是一片大乱,那些凶魂,游魂,枉死魂争先恐后地涌向阴阳门,涌向人间,鬼差不但不加阻止,反而自己也痴痴呆呆地跟着涌出去。
我和悟空对视一眼。
冥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急急走到奈何桥,桥上坐了两个人,两个老人,一男一女,安详地说着话。
奇怪,冥界都乱成这样了,他们一点也不紧张么?我仔细地打量着他们。
那男的双目炯炯有神,眉毛雪白,脸部线条坚毅,穿着红色华丽的衣服,全身上下散发出威严之气,那青衣老妇却全然不惧他,一边悠闲地煮着茶一边和他愉快地聊着。
悟空微微一笑,向他们作了个揖,“阎王,孟婆。”
呀,我顿时呆住。
悟空居然会作揖?心高气傲的悟空,目空一切的悟空居然会向别人做揖?我是不是看错了。
揉揉眼,那青衣老妇正好回头。
她的眼睛好明亮,一瞬间天上的星星也黯然失色。
纵然岁月在她脸上刻下了深深痕迹,也没能夺去她顾盼生辉的眼睛。
而现在,她正微笑着看了悟空,“小猴子,居然会记得来看我们啦。”
“来,过来,和你的朋友一起来喝茶。”
悟空毫不客气,大大咧咧地就坐在地下,顺手也拉了我和八戒一起坐下。
孟婆笑眯眯递过一杯茶,“来,今天这孟婆茶里我没加忘川水,放心喝吧。”
悟空也不拒绝,接过茶慢条斯理喝起来。
我的心却如热锅上的蚂蚁,那个急啊,眼看月亮慢慢升向天空正中,如果让魔帝取得了不断斧,如果让魔帝取得了不断斧……
我有点不敢想象。
这时孟婆又向我递过一杯茶,愉快地说:“小姑娘,别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的。”
我冲她笑笑,接过茶,心里仍然惴惴不安
她看了看我,又扭头对那红衣老人说:“这小姑娘生得挺俊俏呢,不如我们帮她和小猴子凑成一对儿吧。”
“噗。”我和悟空同时喷出嘴里的茶。
所幸那红衣老人并不接她的话,只是微微笑了看着她。
“孟娘,我们有多久没有像今天这样安闲清净地坐在一起了?”
孟婆笑笑,“好多年了吧,老了,都记不起了。”
那红衣老人满意地抿口茶,“上一次像这样坐在一起是因为有小猴子来捣乱,那时地府乱成一片,我就乘机溜了出来,和你一起喝茶。”
说到这里,那老人居然很得意地笑了笑,像个六岁的顽童一般。
他又说,“幸好这次又有个魔帝来捣乱。”
孟婆戳戳他的头,“老大不小了,整天想着玩。”
那老人轻抓了她的手,眼底浮出寂寞之色,“下次再逃出来喝你煮的茶恐怕又要等好几百年了。”
孟婆脸有点红,抽回自己的手:“死老头,年轻人可都看着呢。”
悟空立刻打着哈哈说:“我什么都没看见,我什么都没看见。”
红衣老人嘉许地拍拍悟空,“小猴子真不愧是块可造之才。”的766ebcd59621e30517
我禁不住浅浅一笑,抿了口茶,不知道为什么,先前的紧张烟消云散,代之以一种温暖平和的心情。
月亮升得更高了,一圈妖异诡魅的红色。
那红衣老人恋恋不舍地放下茶杯,“孟娘,我走了。”
“嗯。”孟婆点点头,笑容中带了点淡淡的忧伤。
阎王站了起来。
他的眼神也随之变得凌厉刚烈。
他说:“孙悟空,走吧。”
“一起去嗔海。”
第九节
(十八)
飞快落过一层层地狱。
拔舌地狱
孽镜地狱。
火山地狱
……
第十八层地狱,刀锯地狱。
刀锯地狱的地上有张奇怪的门,大开着。
我们穿过那门,漂在空中。
门外居然是另一番天地。
漠漠不尽的夜色,妖红诡异的圆月。
脚下则是海,好大的一片海,碧绿,温柔,波浪缓慢地起伏着。
“哇。”我发出轻微的赞叹,“这就是嗔海吗?”
“嗯。”阎王点点头,“佛门弟子都传嗔海可怕,那是讹传,嗔海其实并不可怕,欲望也不可怕,可怕的是某些人为了达到欲望而采取的手段。”
“不对,不对,说得一点都不对。” 背后有人抚掌大笑。
魔帝来了。
我们转过身,悟空笑嘻嘻地问:“请问哪里不对?”
魔帝也笑嘻嘻地说:“欲望最是害人,就如这海水。”
“以前有人说过,海水虽然碧绿,可爱,可是在海上渴死的人很可能比在沙漠上渴死的更多。”
“所以有欲望的人死得比没欲望的人更快,更多。”
“所以我说嗔海可怕,欲望可怕。”
他又用手指了指海,“看见没有?那里面也有我的欲望。我的欲望太大,大得连我自己都吞噬了。”
沉默。
我们五个静静飘在空中。
海浪越来越轻微,几乎快要停止下来。
整个大海平如明镜。
月亮慢慢地,稳定地往上升,离天的正中只差一点点距离了。
海水平,月正中,世事断,情成空。
悟空微微一笑。
“那么,动手吧。”
“好。”魔帝笑得从容而优雅。
他缓缓击掌四下。
四下。
从我们的上方突然跳下了四个人,拉开一张大网,铺天盖地而落。
上面已无逃路,下面又是海,难道真的要束手就擒?
(十九)
转念间网已罩了个严严实实。
网眼小,密密麻麻,网绳极细极柔韧,红月下泛暗银光泽,似是连一滴水都无法漏出。
网中有人。
四个人。
阎王,悟空,八戒和……
我?
等等!
如果那个网中的人是我的话,那站在这里的我是谁?
揉揉眼再看时,那拉网的几人已经用力一收绳。
“噗。”仿佛是气泡破裂的声音,网中的那四个人顿时化成四根毛。
猴毛。
我十分确定那是悟空的猴毛,在五指山下拔了几百年,我已经练到一眼辨真伪的火候。
难道说是在那千钧一发间,悟空用猴毛变了我们,再将真正的我们飞快地弄出网去?
大费周章的事刹那完成,其中的瞬息万变我却浑然没发现。
这是什么样的反应力?什么样的速度?
当下吃惊不已,忽然觉得脖子痒酥酥的,有温热的鼻息。
扭头,悟空一手揽了我的腰,正笑得悠闲,八戒与阎王浮在旁边的空中,脸上皆是沉静。
原来大家反应都不慢呢。
我又欢喜又惭愧地挠挠头。
魔帝朝这个方向扬起脸,也微微地笑了。
刚才下网的那四人垂了手,恭敬地立在他背后。
红月下他的面具反而越发的白,白得甚至微微透了明,隐隐淡青光泽,冰凉气息。
而眼角那抹挑红也越发的红,红到诡艳,红得如同滴血。
他不言语,只动了动手指。
食指。
他的食指往上一挑。
刹那间风声大作,嗔海上顿起百尺巨浪!
亦起了巨大旋涡。
风怒,水急,浪高。
汹涌不断,咆哮。
浪头至高处,轰然落下,雪白水珠噼噼啪啪爆豆子似的四射而出。
于是便见了无数道银亮光箭,且快且厉,割开空气,嘶嘶作响,毒蛇吐信般漫天袭来,让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悟空只是揽了我,微笑。
他的身形似乎是在移动,却又移动得极轻,极微,几乎如同没动。
再看八戒,阎王,也依然是一脸不慌不乱。
那些让人为之目眩的千百道银箭竟是虚掷了。
当我以为它们要落回海中的时候,它们却摇身一变。
变长,变宽,变大。
变软。
软软的几尺布帛。
素净的白色,纯洁而温柔的意味,如同初夏的百合花。
我突然发现我移不开眼睛了。
那些白绢慢慢地,不动声色地展开,如悄无声息绽放的花瓣。
暗香浮动。
它们缓缓地缠上我的足锞,手腕,而我也心甘情愿地任它们缠了去。
迷迷糊糊听见低低的愉快的耳语。
“来,来,来这欲望的国度。”
“来,来,一起放纵了去。”
“来,来,我们带你去看那虚空的彼端。”
“好,我跟你们去。”我听见自己的声音,缓慢而呆滞。
那低低的愉快的声音轻笑:“能到我们这里来的只有一种人呢。”
“哪种人?”
“死人。”
那声音继续愉快地说:“来吧,把你的心脏取出来,然后你便可以得到永生,便可以和我们一起享用这无边无尽的虚空了。”
低低的声音,无法言语的蛊惑。
月亮越发的红了。
红红的月光落在平静的海上。
碧海仿佛成了血池。
隐隐绰绰从这血池中开出血莲。
鲜红,柔软,微微晶莹,如同少女撅起的嘴唇。
漆黑的夜,纯白的绢,血色的莲。
那愉快声音低低道:“来吧,来吧,扔了你那心脏,到我们身边来。”
“好。”我慢慢机械地探手入怀,突然反手飞快一甩。
点点灰芒暴射而出。
那灰芒周身又旋即生出火,划空而去如闪电。
白绢血莲同时熊熊燃烧,血池顿成火海。
火如此之大,夜空都给照亮。
整个天地之中全是火。
前不能进,后不能退,上不得也下不得。
难道是我作茧自缚?
平息,静气,盘腿,于空中打坐。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密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幻象消失了。
没有火也没有莲,适才射向我们的那千万道银箭不过是落浪时溅出的小小水珠,圆润剔透。
原来一开始便设计好,险恶开头,不过是叫我们不提防那后来的温柔陷阱。
不觉一笑,这等陷阱,连我都瞒不过,如何瞒过悟空?
忽觉腰上的手慢慢松开。
我扭头,疑惑挑眉,“悟空?”
悟空的眼睛竟是十分迷茫无神!
当下大惊,急急唤道:“悟空,悟空。”
悟空不言语,身子只是往下沉,而手亦往心脏处伸去。
魔帝的声音自耳边传来,平静而微带了笑意。
“想不到这猴子的欲望也不会比我小呢。”
我愤愤地注视他,同时用力架住悟空的胳膊,此时悟空的手臂竟如此无力。
悟空,现在轮到我来保护你!
魔帝继续笑道:“心中若是有欲望,便逃不了这嗔海之水的纠缠,我很好奇你是如何逃出来的?难道你没有欲望?”
我咬咬嘴唇,难道我没有欲望么?适才那愉快声音耳语时,恍然看见一张清秀苍白的脸,那是个极为好看的男人,微笑了,温柔的说,我知道你是魔。我不知道他是谁,心里却起落大欢喜与
大悲伤。
突然又出现悟空的脸,不说话,拉了我的手便要走。
现在想来,那就是欲望么?当时我被它所迷惑,伸了手要取自己的心,突然碰到衣服里面一个小小的布包,那里面包了一点共工所化的灰,柔软冰凉,那股冷意由手指尖直传到心脏,如一颗
银针猛的刺了进去。
痛,然后清醒,然后看见幻象背后的真实。
魔帝在幻象后微笑。
二十)
忽听得打斗之声,寻声望去,刚刚下网那四人正与阎王纠缠,斗得险象环生。
而阎王,一手搀了八戒,一手握了刀,斩魄刀,飞快游走,丝毫不落下风。
八戒双眼明显无神。
他,也迷失在幻象中了?
我心中暗叫不好,如此一来,谁来阻止魔帝。
魔帝定定看了我,微笑。
他说:“事情进行得出乎意料的顺利呢,如果现在就能取得你俩的心脏,我也不需要什么不断斧了。”
说完,他斜斜握出一把刀,刀身淡青,薄而锐,月光从上面流过,如淌血。
然后,
然后一眨眼,他居然就到了我面前,我清晰看见他嘴角残酷的笑意。
来不及反应,脑里还是空白,就看见刀光一亮。
淡青的刀光,温柔如情人的眼神。
情人的眼神也会杀人么?
这时又见金光一闪。
金箍棒!
我惊喜地叫出声来。
金箍棒架住了那把刀。
魔帝带了面具的脸看不出任何表情,他慢慢收起刀。
而悟空,缓缓抬起头,突然露齿一笑。
他的眼睛中神采流转。
一个翻滚,跳到我身旁,笑嘻嘻地说:“可惜啊可惜。”
“可惜什么?”我不解地问道。
“可惜我差点就走到天外天了。”他摇头晃脑道
“天外天?虚空的尽头?”我更加迷惑,“可是你刚才明明被欲望困住了啊。”
“去,去,你以为我是你?”他鄙夷地看着我,“欲望本来是由人心所生,当然也能由人心来控制,偏偏你这种小白定力不够,所以差点被欲望反噬。”
他胡乱摸摸我的脑袋,“算了,给你解释你也不会懂,一边去一边去,我要开始活动筋骨了。”
说完,他斜斜挑起嘴角,眼里闪着挑衅的光,右手握了金箍棒,向前伸得笔直笔直。
此时月亮已在正中,那红色也红到极致,月光简直如血,在黑布衫上一圈圈晕开。
千里海水,一平如镜。
阎王那一边也停了手。
静默。
轻微的呼吸声,心跳声。
“海水平,月正中,世事断,情成空。”魔帝低低吟道。
平静的海顿时变了。
它陡然向两边断开。
水中倒映的月亮也正正被分成两半。
断处平滑笔直,如同被快刀一刀削过。
而从那里面,漆黑的深不见底的里面,传出了嗡嗡的声音。
低回沉郁。
刹那间所有人手中的兵器也开始轻微震动,嗡嗡作响。
越来越响,越来越响。
突然如落一道闪电,接着便是千万颗流星。
光华四溅!
天上地下一片白光,明晃晃地让人几乎睁不开眼。
在这绝世的光华中,不断斧出现了
第十节
(二十一)
刹那间天地静寂,唯苍凉风声。
不断斧浮在空中,光华渐渐淡去。
兵器也慢慢停止了震动。
我们终于看清了它。
不断斧。
虽然称为斧,却是刀的形状。
漆黑漆黑,黑得如伤心落魄者的黑夜。
黑色上又密密麻麻地画了奇怪的红色的符咒,蜿蜒扭曲,似被封印的生命。
并且飘散陈年的,血的气息。
大家互相看了一眼。
眼神飞快流动,彼此心照不宣。。
魔帝忽然斜握出刀,欺身而上。
只见了一道白影,翩如惊鸿,直直向那不断斧而去。
旋即是一片黄,明快利落,正正封了那道白影去路。
两人静止,僵持在空中。
悟空懒懒提了棍,漫不经心地微笑,眼睛却危险地眯起,周身散发出杀气。
强烈的杀气。
这杀气竟将夜的颜色都似逼淡了!
连观战的我都给压得透不过气来,用力大口急促呼吸。
他们两人就面对面立在那里,没有言语,彼此只是高深莫测地笑。
仿佛是平静的,平静的海面,平静到诡异,你看不出水下的暗流汹涌。
然而忽然有一颗水珠,极轻极微的落下。
顿时气氛完全变了。
一石落水,千层浪起。
刹那间淡青的刀光与金光交相辉映,铿锵不绝于耳。
光与声密密织就一片网,浑然不见了人影,只见得那光不断闪烁迷离,映在夜色上,映进眸子里。
我迟疑了一下,便直冲阎王而去。
悟空,悟空他永远不需要人为他担心,他战无不胜。
而阎王这边,毕竟是以一敌四,又持了八戒,只能一手应战,时间一长,未免生出颓势。
我冲了过去,那威严老人一把斩魄刀挥得风声四起,见了我,飞快扔来八戒,沉声道:“去,去把不断斧扔进嗔海,沉了它,再度封印。”
我接住八戒,转身就走。
那四人见状,退后稍许,三人摆出阵势,死缠了阎王,一人冲出,直咬了我的脚步而来,杀气冲天。
莫慌。我在心里如是说,伸出右手在空中快速指划施法。
“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
一张大弓浮现,箭弦张如满月,长矢破空而出,啸声尖锐。
那人侧身闪躲。
我抓紧时机,加速向那浮在空中的不断斧而去。
近了,近了,我已经看见斧身上的“不断”二字。
背后那人也迅速赶了上来。
再加速,伸长手,指尖碰触到它黑色肌肤。
冷颤,玄铁的冰有如银针扎手。
握住它,心中一阵莫名激荡,陡然有苍凉萧瑟之感。
忽见那斧身上的红色符咒潮水般退去,然后却又离奇出现在我手臂上。
鲜红如新血,慢慢消失不见。
我正大奇,背后的人已经追了上来,杀气腾腾地出掌,我慌忙转身,胡乱的一挥。
黑色悄无声息划过。
没有光,只是沉沉的黑色。
那人不紧不慢往后一跳,讥笑道:“太慢——”
话未说完他人已断。
断成两截。
我惊惧地看着他,又慢慢地低头,不可置信地看着手上这把黑色的斧。
这是把什么样的斧头?
这把斧,是不是被天上地下诸神诸魔所祝福,方有这般奇异之力?
我定定看着它,它已不似刚才那般寒冷,顺从服在我手心,微热。
“扔了它!”阎王急促的声音响起。
我大梦方醒般抽回目光,迟疑松手。
掌心仍有微微的温热,突然觉得有一点悲伤。
不断斧,不断斧,自古唯有情苦;不断不断,到了最后是不是不得不断?
不断斧,回去嗔海吧,不要再出来。
我静静地看着它往下落。
落下去后,一切归于平静,魔帝说不定也会死心。
断了就是断了,为什么还要固执地叫“不断”,以为能留住什么?
不断斧还在往下落。
我却决绝转身,不想再看下去。
突然一个不稳。
原本茫然的八戒竟打开我的手臂,飞身而下!
终于在不断斧落水的一刹那接住了它。
然后他转身,看着我,喃喃道:“对不起,小白,我需要它。”
他眼神朦胧,笑容迷茫。
我心中一紧,八戒显然还没清醒过来。
然而时间不等人,月亮已经开始慢慢偏移,分开的海水也渐渐合拢,此时若不封印了不断斧,
以后就怕再也封印不了了。
但现在跟八戒说什么都没用,他的心智已经迷乱,唯有与他硬拼。
我虚晃一招,闪到八戒右边,劈手去夺那斧。
八戒虽然茫然,反应却不慢,他的手动了。
右手
右手里握的正是不断斧!
我大惊,才见识过它的厉害,自然是不敢怠慢,抽身飞快跳开,那抹黑色虚虚划过空中。
用手捂了胸,觉得心脏扑通扑通跳得厉害。
移开手,手上一片洁净,并无血污。
看来是我福大命大逃过此劫了。
于是松口气,正想笑笑,胸前突然巨痛,一股血陡然喷出!
大量的血不停地喷,喷到高空,落下来闪寺
我用手紧紧地按,却毫无济事,那血就有如决堤的洪水一般汹涌而出。
原来人体内可以有这么多血么?
意识渐渐模糊,眼皮也慢慢重了。
依稀看见空中那道金色的光陡然抽离出淡青色的光,然后对上一双饱含震惊的黑色瞳仁。
那黑色瞳仁又迅速转红,红得如同被血所浸染。
“不!”我听见撕心裂肺的一声大喊。
这声音,是悟空。
这血色眸子,也是悟空的吧。
以前好像在哪里见过呢,我用力地想,可是脑袋却越来越晕眩。
身体也开始慢慢地往下倒,往下坠落。
空气轻柔地掠过我身体。
落,往下落。
突然被抱住,紧紧靠在一个冰凉的胸膛上。
冰冰凉,急剧起伏。
用力抬起头,看见悟空鲜红的眼。
眼里满是震惊与痛楚。
想起来了,那般痛楚表情,很多年很多年以前我在五指山下见过,是夜月光如水如轻愁。
“悟空。”我伸出手去,想抚摸他的眼,抚摸他眼中的悲伤。
他慢慢抓住我的手,脸上露出了决绝的表情。
然后他就割开了自己的手腕!
鲜血四溅。
“悟空,你——”我惊呼,嘴却被他的手腕堵住。
腥甜的血落了满口满脸。
咳,咳,我被呛到咳嗽,拼命扭头想要逃开。
悟空却丝毫不为所动,他把手腕牢牢按在我嘴上,鲜血汩汩流入。
好难受,身体里面好象有把火在烧。
悟空的脸上露出奇异而悲伤的微笑。
他说:“小白,对不起,你当不了神仙了。”
我陡然停止挣扎,楞楞看着他。
为什么为什么,是因为这血么?我不要喝我不要喝,放开我,我不要成妖我不要。
但我无法说话,眼睛里滚出大滴大滴泪珠。
悟空看着我,悲伤地笑。
然后他就低下头,朝我额上轻轻吻了下来。
那一刻天地静止,时间都无法再流动!
那一刻仿佛沧海都已尽成桑田。
很久很久,很久很久以后他才慢慢抬起头来。
直视我的眼,坚定道:“从此以后,我不死,你不死!”
从此以后,我不死,你不死。
我呆呆看着他,他的脸好苍白,是因为失血过多吗?
抬手,慢慢抚摸他的脸。
他把脸靠在我手上,闭上眼睛。
“小白,你会恨我吗?”
会恨吗?我不知道,也许这原本就是我的劫数。
成妖的劫数吧。
这世界上每天都有很多无法预料或者不想接受的事发生。
既然逃不掉,就去面对吧。
笑笑,突然变掌为捏,用力拉开他的脸。
“哼哼,大意了吧,被我捏到脸了吧,哼哼,看我今天不一雪前耻,把你捏成个包子。”我虚弱又气喘吁吁地说道。
悟空诧异睁开眼,眼底的红色迅速淡去。
他的眼睛又变黑了,又变得懒洋洋的了,懒洋洋的笑意。。
悟空又变回悟空了。
他讥诮地说:“恢复了体力就快下来,你不知道你重得跟猪似的吗?”
“就不下来就不下来。”我用左手紧紧勾住他的脖子耍赖。
“你们闹够了吧。”耳边突然传来魔帝低沉的声音。
我的头轰然一响,天哪,我完全忘了还有个魔帝在旁边。
悟空抱着我转身,正正对上魔帝。
魔帝微微地笑:“刚才,我完全可以杀了你们的。”
“不,你不敢。”悟空懒洋洋地说,“你若杀了小白,不断斧就会断了你。”
不断斧,跟不断斧又有什么关系?
我诧异地盯着悟空,发现他已低下头来,很无奈地看着我。
“喂,我说小白,你这样拉着我的脸,我说话很吃力耶。”
第十一节
(二十二)
"不断斧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好奇地问悟空。
悟空笑嘻嘻地看着我,叹口气,突然手一松
我顿时直直往下坠去。
大惊,提气,浮在空中,恼羞成怒大吼:"死猴子,你……"
他轻描淡写道:"瞧,你不已经没事了吗?"
突然一惊,不敢置信看向他脸。
漫不经心,悟空脸上又恢复了漫不经心的神色,这世间有哪般东西入得他眼。
刚刚,真的有人对我说,
你不死,我不死吗?
心中突地茫茫然。
是的,茫茫然。
好象是在很高,很高,很高的地方,高处不胜寒,脚下是一片不尽云海。白,软,微微透明,捉摸不透的颜色,绵延起伏到天边,你无法知晓云层下面会是什么。
悟空便是云层下的那个人。
始终懒散地微笑着,困难时侯握住你手,但当你的手终于有一点温暖之后,他又立刻抽身远去。
为什么?
突然想起他刚才喂血的时候眼神迷茫狂乱,嘴中喃喃。
低低念着两个字。
莫离。
莫离?
莫离是什么,莫要离开什么?有什么东西是不可以离开的?
或者,
莫离只是个女子的名字?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悟空失态。
莫离莫离,真是个谜呢,
心中千百个念头转过,却不道出。
只是继续追问:"不断斧到底和我有什么关系?"
忽听得阎王沉声道"小白,不断斧已经认你为主人了。"
"为什么?"我吃惊,一片迷糊。
"不断斧是把有灵性的神兵利器,它会选择自己的主人。"
"现在它既被你解了封印,又饮了你的血,以血为契约,自然缔结了你们的关系,从此便为你所用。"
我听得一头雾水,又问道:"为什么它会选择我?"
阎王,那个老人,突然长长叹口气,转过身,似是自言自语。声音很低,可我却清楚听见。
一字一字,他说。
"你一个小小女子,怎么也会有这般强烈的不断的念头?"
我怔了一下,不断,我怎么可能会有这般念头?
这世间有什么东西是不可断不能断的?
想留住永恒,那是痴人说梦。
世事如水,从容不迫流动,你怎能让它静止下来。
微微摇头。
不断斧,这次你认错主人了。
突然觉得身上有目光流动,是一种很奇异的感觉。
不带杀气,很复杂,又冰冷又温暖。
又冰冷又温暖?怎么可能呢?
但是我确确实实感觉到了,四下看却找不到目光的主人。
那目光,仿佛四面八方,无所不在,包容了我。
如鱼在网中,蚕在丝中。
走不脱逃不出。
无路。
只觉心中蓦然有悲哀,幕天席地而来。
浓重无望的悲哀。
为什么?
然而只是片刻,
片刻后那目光潮水般退去。心中的悲哀也退去。
我回神,看向不断斧。
不断斧。
沉静的黑。沉静于八戒手中。
八戒神智已经恢复,眼神清明而不解。
他显然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事,只是一如既往地温和地笑,温和地说:"为什么不断斧到了我手上?"
我咬咬下嘴唇,不觉也一笑。
果然不知道真相的人是最幸福的。
他要是知道了他刚才险险杀死我,不知道会自责成何等模样。
正想找个借口搪塞过去,八戒却又微笑了。
他说:"正好,我也需要它。"
我楞了一下,"八戒?"
心中浓浓迷惑,八戒,这般清净温和,与世无争的人,为何也会需要它?
八戒看破我所想,微笑道:"小白,适才依稀听得阎王说,不断斧已认你为主人?"
我点头。
他突然显得有点不安:"那么,可否请你帮我一个忙?"
"请与我上月宫,伐桂。"
二十三)
我转转眼珠。爽快答道:"好。"
八戒微微惊讶,"你不问我为什么吗?"
我微笑,"我们是朋友,不是吗?"
"八戒这样做一定有理由的,我相信你。"
八戒闻言一楞,旋即微笑。
"对,我们是朋友。"
我笑嘻嘻地从他手中接过不断斧,仔细端详。
"明明是把刀,为什么要叫斧呢?"
"也许打造它的人只是想过平凡的生活吧。"八戒喟然叹道。
"嗯?"我挑眉,疑惑看向他。
八戒不紧不慢解释,"我只是猜想而已,斧属于平凡人,伐木劈柴,山林终老:刀却是属于江湖人,刀光剑影,血雨腥风,也许打造它的人只是想通过刀走向斧,通过断走向不断。"
"所以,传说它还有一个名字。"
"断刀。"
我轻微抽动嘴角,大力点头。
"哦,原来是这样吗?"
心中却暗中嘀咕,这什么跟什么嘛,又断又不断,又斧又刀,完全没听懂,难道正如悟空所说,是我脑袋太小的缘故?
不觉伸手摸头,嗯,尺寸很正常嘛。
刚好撞上悟空调侃目光。
脸不改色心不跳,变掌为抓,挠头两下,然后转身向魔帝,扬扬手中的斧头,从鼻子里冷哼两声,"还不走,不怕我用小黑结果了你吗?"
他们一下全都楞住。
我得意笑笑,哈哈,吓到了吧,我这两声冷哼是极有来头的,当年在天庭上曾见到哼哈二将,两人当时大概正在争吵什么,突然哼将抬头,高高扬起下巴,翻了个极漂亮的白眼,然后冷冷地
重重地一哼。
顿起凛冽罡风,风中夹杂黑黑的细细的疑似鼻毛的东西。
哈将当即昏倒。
哇,不出手便制敌,好生厉害。
我在旁边大羡不已,立刻模仿。
翻白眼,哼。
翻白眼,哼。
造成的结果是,我当了一个多月的瞎子。
因为翻白眼翻得太用力,眼珠给翻到上面落不下来了。
所以我从此只哼不翻。
得意地看看魔帝,他还在楞着。
八戒却迟疑地说话了,"这个……小黑,小黑是?"
我骄傲地扬扬手中的不断斧,"就是它啊,刚刚起的名字,难道你们不觉得这个名字很简单形象,琅琅上口吗?比那个不断斧断刀什么的好听多了。"
嗯?方才扬刀的时候,疑似看见刀身冒黑线。
一定是错觉。
魔帝开口了,他的声音平静冷淡,不带起伏,嘴角却略往上弯。
他说:"人算不如天算。"
顿一顿,他又说:"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第十二节
(二十四)
我们缓缓地走,一层层地狱走过去。
大家都累了。
惟有八戒,先行一步,回去助三藏对抗恶鬼。。
狱界的秩序已经大为恢复,鬼卒们来来往往押解鬼魂。
途经奈何桥,孟婆熬着碧绿茶汤,醇香溢落。
她看着阎王轻轻一笑,“回来就好。”
“嗯。”那红衣老人点点头,不停脚,继续往前走,脸色沉静威严。
路上的鬼魂看到他都卑微低头。
我们来到森罗殿。
原来奈何桥距森罗殿如此之近,近得只要那红衣老人走出门,便可望见那青衣身影。
可他们要好久好久才能见一次面。
所谓咫尺天涯,便是如此吗?
我正冥想,忽听得悟空道:“阎王,还得麻烦你再次取出生死薄来。”
生死薄?悟空要这干什么?他不是已经寿与天齐了吗?的f340f1b1f65b6df5b5e3f94d
阎王用了威严的眼神盯他半晌,然后颇无可奈何地取出一个小本。
“拿去,谁叫我欠你人情。”
悟空嘻嘻一笑,“小白,你叫什么名字?”
“小白。”我飞快回答。
他额上冒黑线,“我是说以前,以前你没成仙前叫什么名字?”
“忘忧草。”我继续飞快回答。
他额上继续冒黑线,“你就没有自己的一个名字吗?”
我想了想,干脆道:“自己的名字,有啊。”
他大喜,两眼有光,“说。”
“不就是小白吗?”我疑惑,“还是你取的名啊。”
“噗!”悟空吐血了。
他继续问,“那小白你生于哪里?”
我皱眉想了想,“不知道,一无名小山丘,但旁边却邻了座大山,那大山名灵鹫,日日佛光夜夜莲花,菩萨神仙来回往去,青鸟凤鸾相互和鸣,时有祥云飘落,众目连罗汉围一人,见不到那人
面孔,却听得他讲经之声,沉静清冷,后来才知那人是佛。”
悟空眼中精光一闪,笑:“我知道了。”
他拿着那生死薄一阵急翻,翻至一页,停下。
看了看,诧异道:“果然是叫忘忧草呢,怎么这么粗略。”
接着瞟我一眼,窃笑,“原来只是个八百多年道行的小仙,怪不得功力低下,连自己的名字都没有。”
我本心安理得听着,听到这里忍不着倒竖了眉毛,指着他说:“给我睁大了你的猴子眼看清楚,是六千多年,不是八百多年。”
他耸耸肩,丢过生死薄,“自己看。”
我接过,见那墨色字迹写着:忘忧草,生于归不得山。
归不得?原来那山叫这名。我心里想,好奇怪的山名。
继续往下看,八百年道行,成仙。
顿时叹口气,什么仙啊,我都已经是妖了。
嗯?不对,八百年?
不错,八百年!
为什么,我记得我明明是修炼了六千年啊。
立刻回头谄笑对阎王说:“阎王殿下,六千两个字不是这样写的。”
阎王平静道:“生死薄上所记,决不会有错。”
我心里咯噔一下,阎王声音威严,看来果然不假。
可是,为什么,我明明记得有六千多年啊。
六千年的日日夜夜,朝朝夕夕。
流水一般静静滑过。
旁边的灵鹫山端的是热闹繁华,美不胜收。
而我这边只是寂寞。
寂寞,与月亮一起度过。
慢慢地,就习惯了。
听熟那个人讲经的声音,清冷,无所依恋。
嗯?为什么我会用无所依恋这个词呢?
悟空拍拍我的肩,惊破我的冥想。
他看着我道:““你说你活了六千多年,可有证据?”
(二十五)
我蹙眉,摇头。
道行的高低是证明不了年龄的,红孩儿,哪吒不便是活生生的例子么?
偏生那山上又无端寂寥,从不住飞鸟走兽,尽日见游云轻风,谁来证明我在那里度过漫漫长长六千年?
偶而却也会路过一只两只小兽,然,只是路过,而且那生命也是短,弹指间已是几番轮回。
谁会记得那山?归不得山。
谁会知道那草?忘忧草。
我轻吁一口气,抬头微笑,坚定地说:"我找不到证据,但我很肯定,我,一定活了六千年。"
悟空看着我,不再说话,他的脸,隐隐灰色,有什么东西从他眼中一闪而过。
阎王却拧紧眉头,道:"怎么可能?难道真的是生死薄上所记有错?"
他反背了双手,慢慢踱步,沉思。
很久很久,他沉声道:"小猴子,你怎么看?"
悟空看了我一眼,懒懒的,很不情愿的样子。
他慢慢说:"我相信小白。"
我的心里突地一热,手不由自主抓紧衣襟。
谁知他又恶毒看我一眼,接着说:"惟有六千年的岁月,才培养得出这样一个钟天地傻气,集日月残华,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冠绝天下的小白来。"
"你,死猴子你……"我的脸马上扭曲。
阎王却不动声色,淡淡道:"那么,你们随我来。"
从森罗殿往里,黑而幽深的道。
左右无依,下是万丈深渊,听得哀号声声。细看时竟有狰狞人形,皮包骨头,目露饥光,细细手爪勾住岩壁,奋力往上爬。
然而终是不顶用,那石头并不牢靠,松松碎碎往下滚落。于是人形也随之滚落,间或砸到下面正在攀缘的一只两只,于是又是一声凄厉长叫,寥人得很。
我极为好奇,脚步缓了一缓。
阎王的声音在前面响起,"不用管他们,径直走。"
回神,收拾起心中疑惑,往前赶上他们脚步。
走,不停走,又走至一处。
豁然天地开阔,满地奇花异草,香气扑鼻而来。
这香气,如酒,熏得人醉。
这时阎王突然鬼祟一笑。
奇怪,他居然会有那般笑容!
阎王不走了,他就地坐下来,变戏法地拿出一壶酒,也不对我们说什么,只是看着一处草丛,
一边品酒一边笑。
这时突然听得那草丛悉悉索索大动,,突然钻出一人来。
我吓了一大跳。
那人是个女子,一头乌黑长发披至脚底,象牙色肌肤,深紫色眼眸,鼻子小巧挺直,嘴唇柔软若花瓣,洁白的身体上汗水涔涔。
她,她,她没穿衣服!
那女子看着阎王,轻佻地笑道:"很久不见了啊,怎么老得这般厉害。"
然后她又向草丛里面喊了一声:"修罗,你朋友阎王来了。"
"哦。"草丛中传出一个沙哑声音,似乎颇为不悦。
接着一个男人坐了起来,光着上身,皮肤极黑。
看见他的时候我吓了一跳,他长得并不好看,偏偏他旁边的那个女子妖娆动人。
这时只见那唤做"修罗"的男子细眯了眼看过来,抱怨地说:"阎王你这小老儿,真不会挑时间。"
说完他站起,腿笔直修长,腰间挽块布,向我们走过来。
那瞬间我失神,仿佛看见阳光下一匹黑豹。
阎王的声音依旧不紧不慢,却多了分悠闲。
"我有正事在身,你们继续继续,我们不过路过看会戏而已。"
"得了吧。"那人皮皮一笑,"就知道你爱装正经
"说吧,这次又是什么事件把你吹到这里来了?"
阎王摇头晃脑,又变回最初在奈何桥上品茶的那个红衣老人了。
他说:"此言差矣,不是我爱装,是不得不装。"
那人却不理他,若有所思地盯着悟空,盛气凌人道:"孙悟空是吧,我知道你。"
悟空懒懒一笑:"修罗是吧,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你。"
那人却不恼,抚掌笑道:"不错不错,有我三成风采。"
然后他又转身向我,沉思半晌,疑惑地说。
"忘忧草?我们见过吗?"
他深紫锐利的眼神看着我,眼中闪过促狭的光。
面前的这个人,长得并不好看,却有一股让人为之心折的魅力,为什么呢?
我想我是脸红了。
这时却听到悟空懒散声音:"阎王,正事要紧,我们还得赶回去保护三藏呢。"
阎王,那红衣老人颇不乐意地看悟空一眼道:"好。"
然后他对修罗挤挤眼,"你继续忙去吧,今天天气很适合的。"
修罗旁边那女子立即吃吃地笑起来了。
第十三节
这时却听到悟空懒散声音:“阎王,正事要紧,我们还得赶回去保护三藏呢。”
阎王,那红衣老人颇不乐意地看悟空一眼道:“好。”
然后他对修罗挤挤眼,“你继续忙去吧,今天天气很适合的。”
修罗旁边那女子立即吃吃地笑起来了。
修罗也笑了。
他本不是个英俊的男子,可他笑起来的时候却异常好看。
明明在笑,他的眼神却开始变得锋利起来。
凉凉的戏谑与锋利。
他对阎王说:“你可是为玄黄而来?”
(二十六)
玄黄是一本书。
一本奇书。
书上记载了万物之生,万物之死,从何处而来,向何处而去。以及每一次生死轮回所经历的事。
神仙,凡人,妖魔都被记录其中。
不仅仅是记录,它还预言了每一生命的未来,下世其将轮回成什么,下下世又将轮回成什么。
冥冥中安排好的命运,众生有条不紊地向着安排前进,向着安排生生死死。
其书准确无比,威严有如这天与地,然而并不为常人所见。
芸芸众生不得见,魑魅魍魉不得见,普通的神仙也不得见。
能见到此书的,惟有佛。
但玄黄并不由佛收藏。
自上古以来,这本奇书就由六道之王轮流保管。
六道,
天道,人道,地狱,畜生,修罗,饿鬼。
而现在,它就在修罗手中。
修罗就是修罗道的王。
阎王神色庄重,点头道:“不错,我就是为它而来。”
修罗又是凉凉一笑:“为它而来?那又如何?没有佛的命令我可是不敢把它交给你的。”
阎王皱眉道:“走时仓促,倒是忘了这事。”
他看向修罗,郑重道:‘可否请你手下之人去通传佛祖一声,我想对比玄黄检查一下地狱的生死薄上是否所记有误。“
修罗漫不经心地看向他旁边那女子,“十媚,你去吧。”
那女子闻言妩媚一笑,端的是妖娆无比,让人心神不禁一荡。
她随随便便挽上条薄纱,赤足旖旎走过草地,走过我们。
走过我们时她眼神肆无忌惮流转在悟空身上,杏仁眼里风情万种。
悟空不动声色。
她又是吃吃一笑,渐渐走远,消失掉。。
慢慢地,太阳开始下山。
十媚还没回来。
“刚才我们路过的有很多攀缘的鬼的那条道,叫无望道。”
“无望道是连接饿鬼道和地狱道的一条路。”
阎王向我解释着。
悟空远远坐在草地上,一动不动,懒散微笑,恍如暮色里苍茫的石像,夕阳在他身上铺柔和光辉,他的样子,仿佛是在追忆着什么。
追忆什么呢?
而修罗斜靠一树,嘴里叼根草,笑。
他在笑,可他眼神却锐利看向悟空!
这又是为什么?
似乎察觉到了我探询目光,修罗转头,向我微微一笑。
他深紫色瞳孔在暮色下隐隐现红光。
一闪而过。
这般妖异红色,我心中一惊。
不由自主看向悟空,悟空仍然只是平静,嘴角浅浅笑意。
看来是我多心了,修罗道的人,也许生来便是这般紫红眼神,我大惊小怪做什么。
顿时安心不少,径直倒在草地上,舒舒服服伸个懒腰。
啊。我发出满足叹息。青青嫩嫩的草微微刺着肌肤,空气里满是泥土清香。
这一路行来,太多凶险,懒得有这样一个清闲的时候。
我微眯了眼,用力吸气,又贴着地面愉快地打了几个滚。
然而,不对!
有什么地方不对!
地面轻动,极轻极微极难感觉出,地底下暗流涌动,妖气纠缠,丝丝缕缕,环环扣扣。
有人在布置结界!
再贴耳上去,听见轻悄错杂脚步声,不止一人,大批人,正朝这里赶来。
听脚步声应该是一群训练有素的人。
难道是埋伏?
我正欲直起身来向大家示警,突然看见修罗若有所思地看着我,飞快滑过一丝笑容。
凉凉的,得意的笑容。
当我透过草丛看到这一丝笑意时,我的心一下冰凉。
这时,阎王站起来,慢慢向悟空走去。
他原本是坐在悟空背后不远处的。
我看着他稳重缓慢步伐,突然想到,阎王这般老练成熟人物,在请玄黄一书时,怎么可能忘掉要先请示佛祖。
堂堂地狱的王,怎么可能会犯这种错误?
难道,这一切都是圈套?
我有点不敢往下想。
嘴里不觉发苦。
悟空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他什么都不知道,他什么都没看到,他静静坐着,懒懒笑着。
悟空!我想开口示警,却惊讶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惊异瞪圆眼,悟空悟空竭力地叫。
没有声音。
仍然是什么声音都没有。
我急得眼泪都滚了出来
阎王已走到悟空旁边,坐了下来,他们似在讨论着什么。
修罗也站起来了。他向我走过来。
我这才发现我非但出不了声,连手脚都动不了。
修罗慢慢走过来。
天色越来越黑暗。
太阳终于完完全全落下去了。
第十四节
修罗慢慢走过来。
天色越来越黑暗。
太阳终于完完全全落下去了。
(二十七)
是夜无月。
然星光闪亮,如情人眼睛。
修罗走过来,坐在我旁边,微笑道:“你真是个奇怪女子,明明身上气息纯真,为什么眼睛深处至多风尘?”
我睁圆了眼睛看他,不明白他这番话什么意思。
他继续微笑道:“不要这样看我,我向来不忍心对美好女子下手,但是他——”他伸手指指阎王,“他就不一样了,我只是要你的血,他却要你的心。”
“若不是我有求于他,我一定会放你走的。”
我越发困惑,转动眼珠细细想事情来龙去脉。之前是嗔海一战,之后便是由森罗殿到这里来请出玄黄,一切本是顺理成章,但为什么现在发展成这等状况?中间出了什么岔子?阎王为何要取
我的心脏,面前的这个修罗,为何又要我的血?
想来想去始终没能理出头绪。
修罗看着我笑,他好似会读心术,温和解释道:“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你的心脏,但我可以告诉你我为什么需要你的血,你可记得刚才那个女子,十媚?”
我出不得声,又动弹不得,只能眨眨眼。
他见此情景,在我身上略微点划,终于我能够微微移动手脚,但身体异常酸软,做不得大动作。
他又道:“其实十媚并非真人,她是我做出来的。”
做出来的?我的心猛地一惊。
他轻描淡写道:“学女娲而已,抟土造人,又在六道之中各采百枚魂魄炼于一炉,七七四十九日后成形,再在天庭取得十位最美仙女的色相,人界十位最美女子的色相以及魔界十位最美妖姬的
色相,熔于一炉再炼足九九八十一天,终于产生十媚。”
我听得背上一阵一阵发寒,所谓色相即是外貌,取得她们色相岂非意味着剥了她们的皮。
“不错,女子的皮特别柔嫩纤细,剥的时候须格外小心,拉伤一点便是前功尽弃。”修罗居然微笑点头,又自负地说:“所以十媚一定是这世间最美最美的女子。”
他话锋一转:“但这样子十媚还不算完美,她还差三件东西。”
“那就是佛性,魔性,和无忧。”
“一个人,心中一定要有佛性,魔性,才能成其为人,少了任何一样都不完整。”
“但无忧是最重要的,我讨厌世间种种烦恼伤心,忧愁寂寞。”
说到这里他眼中有真正笑意,由心而发的笑意。
“我要一个永远不知忧愁的女子伴我左右,逗我开心,和我一起,天荒地老。”
我注视他,目光复杂。
他不过是在追求一个完美的幻象而已。
然而完美永远不存在这世间。
梦做得越美,醒的时候岂非就越痛苦。
他看到我心中所思,却不恼,只是平淡道:“完美是存在的,我将证明给你看。”
说完他抽出一把锋利小刀,在我右手腕上轻轻一拉。
一道细线,慢慢滚出剔透血珠。
淡青色。
淡青色的血。
修罗诧异看我一眼,“原来你已成魔。”
“不过却也无妨。”
他快速拿过一青瓷碎花小瓶,接我汩汩而出的血液,眼睛迸发喜悦光辉。
他失态了。
我瞅准时机,趁他不留意,用力将手向腰间移动。
腰间,别着我的小黑,传说中的不断斧。
一寸一寸,慢慢地,艰难地移动。额头渗出细密的汗。
修罗并未察觉我的小动作,他将装满血的小瓶盖上塞子,小心放入怀中,嘴角有忍不住的笑意,慢慢扩大,眼睛也兀自闪闪发亮。
人在越接近希望的时候岂非越容易放松?
修罗的疏忽让我有机可趁。
这时,阎王说话了。
长长长长的静默后,他终于开口了。
夜色流动。
阎王沉稳的声音在夜色中清晰入耳。
他对悟空说:“我知道你一向敬重我。”
悟空微微一笑。
阎王又道:“被天界的传奇人物所敬重,是一种荣耀:然,也是一种背负。”
悟空微笑道:“怪我给你压力?”
阎王默然道:“不错。总担心行差踏错一步,白白辜负你的敬意,也辜负众生仰望目光。是以做事格外小心,不敢随性,不敢出轨。”
悟空看他良久,叹口气道:“难道是我敬错人?”
然后他又道:“所以你要杀我
阎王缓慢点头。
悟空仍然笑嘻嘻:“这个理由太牵强。”
阎王语气漠然:“你说是便是。理由千个万个,事实却只有一个。”
“那就是,我要杀你。”
轰然落雷!
悟空扬眉微笑:“看来你果然老了,居然被别人钻了空子。”
话未落音悟空突然出手,好快!
金色闪电,破空清吟!
天上地下,诸神诸魔恐怕都不能看清他的这一棒,没人看到他是什么时候出手,没人看到这如意棒从什么地方来,到什么地方去,明明只是利落一棒,却有如大海一般辽阔寂寞,仿佛无处不
在,无所不在。
阎王完全无法闪避,他当胸接下这一击!
天地停顿。
我看见那个红衣老人慢慢,慢慢蜷下腰,白发凌乱散开,皱纹挤在一起,满脸痛苦,但他身上的威严却丝毫不减。
他吐出了一些水。
是水,不是血。
浅浅的碧绿的水。
然后阎王就倒下去了。
(二十八)
阎王倒下去了。
从他身体内钻出了一股烟。
青烟。
青烟渐渐化为人形,原来是魔帝。
魔帝神色不变,含笑问悟空:“你是从哪里看出破绽的?”
悟空懒懒说道:“很多破绽,比如,阎王不可能说出那些话,再比如,阎王也不可能在我身上落毒。”
说完,悟空闭上眼,似乎已十分困倦。
我这才发现,夜色中悟空脸色竟苍白如鬼魅,细碎汗珠滚滚跌下。
魔帝笑笑:“看来你十分信任他。”
悟空闭着眼睛,不说话,但他轻轻笑了。
很温暖的笑。
如果你也有朋友,你也会那样笑的。
真的。
(二十八)
修罗也笑了。
他拈起一株藏青小草,对着悟空悠然道:“这叫无邪草。”
他又拈起一朵灰蓝小花,道:“这叫天真花。”
他手中香气馥郁,正是我下午在这片草地上所闻到的味道。
修罗颇有深意地一笑:“天真无邪本无毒,但对有心人来说,它就不仅仅是毒了。”
“它是剧毒。”
“从你们一进入这草地,就已经中毒了,不过你的状况明显好过小白。”
他一边对着悟空说话一边抱起我,向魔帝走去。
走近,将我轻轻放至草地上,斜斜靠着悟空。
悟空闭着眼睛,身体冰冰凉。
我的心猛的一紧,先前嗔海喂血,悟空已略有疲倦之意。刚才又是那怒如春雷般的一击,不知耗去他多少功力,现在却偏偏还要加上中毒,真真是雪上加霜。
我担心地咬咬下嘴唇,更加用力挪动手臂。
修罗看向魔帝道:“你要我做的事已经完成,现在是不是该履行你的诺言了?”
魔帝平静道:“你且唤十媚来。”
修罗轻笑击掌。
三下。
清脆而响亮。
草地四周突然钻出了十来个人,一身黑衣,为首的正是十媚!
她盈盈微笑,眼波流转如春水,举手投足间暗香浮动,慑人魂魄。
但我此时只觉得想吐。
这张美好皮相下,不知藏了多少女子哭泣冤魂。
魔帝抬抬眉毛,调侃道:“这就是你叫十媚请来的‘佛’?你是怕我不敌孙悟空吗?”
修罗从容道:“不过是叫了一些帮手来而已,小心点总是好的。”
魔帝不再说话,十媚走到他面前,跪下,仰起头,妩媚微笑。8757150decbd89b0f5
魔帝注视她,缓缓抬起自己右手,咬破中指。
血慢慢滴下。
殷红殷红的血。
等等,为什么魔帝的血会是红色?
魔的血不都是青色吗?
这时,悟空终于睁开了眼睛。
(二十八)
悟空睁开了眼。
修罗也变了脸色,他刷地从腰间拔出一把刀,刀尖朝着魔帝,皱眉喝道:“ 你是谁?”
魔帝不慌不忙舔去手指上的血,平静道;“我是魔帝,魔帝释心。”
然后他若无其事地用手指指天,再指指地,微笑道:“此天此地,惟我独尊。”
那一瞬间我仿佛看见死城,生生的那个死城,大片大片血莲花妖艳绽放,开满整个城池,空气中全是腥甜而潮湿的味道。
修罗警惕地看着他:“你既是魔,为何血却为红?”
传说仙的血为白,人的血为红,而魔的血为黑。
然而传说毕竟只是传说,只是凡人自行想象猜测。
事实上,仙与人的血皆为红,然仙的血红如丹砂,人的血却是红中微微泛青,魔的血则为青。
但为什么魔帝的血却会是红色,如此纯正的丹砂之色?的087408522c31eeb1f982bc0e
我不敢再想象下去,天界的哪一位神仙有得如此通天法力?又有哪一位神仙会来堕落了做这魔的王?
这时十媚站了起来。
款款起身,盈盈一笑,明艳照人。
我听见了自己轻轻的叹息。
原来世间当真存在这般女子,美好不可方物。
明明是如此干净甜美的笑容,一双猫儿眼却似要勾了人的魂儿去,忽闪忽闪,若有若无的邪魅,是佛与魔的气息完美结合。
修罗的脸色变得温柔,他伸出另一只手,柔声道:“过来,十媚。”
十媚定定平视他,精致的脸上流露些许怔仲。
然后她抿嘴一笑,狡黠在她眼角流转。
她说:“不。”
(二十九)
十媚又转身,对着魔帝跪了下去。
她虔声道:“王,请允许我跟随你,效忠你。”
魔帝微微一笑:“随你喜欢。”
修罗再度变了脸色,他的声音低沉而饱含怒意,他质问道:“十媚,这是怎么回事?”
十媚浅浅笑道:“修罗,我想你永远不知道,我有多么恨你。”
“恨我?为什么?”修罗满脸茫然,“我抟土造了你,又冒着生命危险,上天界,下魔域,为你取得种种美丽色相,日日与你在这修罗界最美的花园里醉生梦死,而今你居然说你恨我?”
“是,我恨你。”十媚平静地说,“你给我所有女人渴望得到的一切,容貌,身材,气质,衣食无忧,然而那些其实都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满足你自己,你在为自己制造一个玩具,你讨得了自
己欢心,却让我来背负所有罪孽。你不知道每一个夜晚,我都自噩梦中醒来,汗水湿透衣衫,那些没了皮相的女人化为厉鬼,如蚂蚁般,一口一口前来咬噬我的骨头血肉,痛啊,钻心地痛,而每
次你都只会说‘十媚,疑心生暗鬼,你别自寻烦恼,况且,有我陪你’。”
说到这里,十媚吸口气,又道:“有你陪我又怎样?痛还是会痛,变本加厉的痛。”
“伤口是不可能因了别人的安慰就自行消失,到最后,还是得我自己独自承担。”
修罗看向她,目光复杂:“那么十媚,为何你现在才从我身边逃开?”
十媚恨恨道:“我算什么,仙?人?妖?都不是。”
“三界之外,我不过是一个逆天的产物。逆天即不祥,人人得而诛之,而那时,惟有你能保护我,惟有你能保护得了你这个玩具,我除了刻意逢迎你,还能有什么办法?”
“但现在就不同了。”
“现在,我是魔帝的人了,魔帝他,自然是会保护我的。”
说到这里,十媚脸上浮现一个奇怪的笑容。
又狡黠又无奈的笑容。
修罗凝视她,温和道:“十媚,我向来不知你有如此多的苦楚。”
十媚突然变了脸色,忿忿道:“不要再说了,我不想听。”
修罗并不停声,继续温和地说:“十媚,我从未将你当玩具,我视你如爱人。”
“爱人?”从十媚喉中迸出尖锐笑声:“倘若我失去这张美好容貌,你是否还视我作爱人?”
修罗默然长叹,“十媚,为何将我想得如此不堪?”
十媚不答。
修罗又从怀里掏出那个青花小瓷瓶,掷给她。
十媚接住,问道:“这是什么?”
修罗温和道:“忘忧草的血。”
“记得有一天,天蓝如洗,鸟儿小小声叫,花瓣落了满地,你站在花丛中,笑着对我说,‘倘使可以永远无忧无虑多好。’现在终于可以完成你的愿望了。”
十媚目光刹那恍惚,但她很快冷冷道:“不要指望借此打动我。”
修罗淡淡微笑,然后他转身向魔帝。
笑容消失而杀气隐隐。
(二十八)
修罗再次握出了刀。
他漠然地对着魔帝说:“不管你是神还是魔,我都不想多个敌人,但是,至少让我看看你面具下的脸。”
魔帝平静道:“好奇心往往杀死一只猫。”
修罗笑笑:“我不是猫。”
说完他就出刀,破空溅一道紫色圆弧。
而魔帝非但不闪,他反而伸出了手!
刀竟在空中被挡了下来。
魔帝以手握住刀身,冷冷道:“先解决了他们的事情再说吧。”
然后他朝我们慢慢走来。
悟空注视他,遗憾笑道:“还指望你们两个先小狗咬小狗一番呢。”
魔帝不说话,只拔出淡青色的刀,从悟空肩膀处一路拖下来,在悟空胸前轻微点划。
悟空眯起眼,笑嘻嘻:“好痒好痒,嗯,嗯,往上一点,多挠挠。”
魔帝也笑,但他手中的刀却突然往前一送,再一挑,顿时一颗鲜红心脏在刀锋上跳动,而此时,悟空的笑容都还没来得及消失,就这样凝固在了他脸上。
“悟空!”
我惊得睚眦尽裂,终于听到自己的声音自喉咙处迸出,那声音混合了哭腔与惊慌,同时舌间亦尝到腥甜味道,有血飞快从嘴角渗出。
喉咙,破了?
法术也破了。
我飞快慌张地拔出了刀!
突然空中漂浮无数心脏,赤橙黄绿青蓝紫,色彩缤纷。
然后又听得悟空嚷嚷道:“都别抢,都别抢,买一送一,人人有份。”
我诧异回头,看见悟空面色红润,神清气爽,两手各抓了两个心脏,还有心脏从他胸前刀伤处源源不断飘出。
悟空向我挤挤眼,调侃道:“小白,想不到你为了我的心,竟不惜提刀当强盗,其实只要你说一声,大把大把送给你啦。”
我怔怔看他,他笑得淘气如孩童,我顿时身体一软,一屁股坐在他旁边,大哭道:“吓死我了,吓死我了,悟空你吓死我了。”
悟空拍拍我的脑袋,拉拉我的脸,又扯扯我的耳朵。
“你干嘛?”我一把擦去眼泪,抽噎着问他。
他撇撇嘴,“没事,随便做做手部运动。”
“你……”
悟空笑笑,站起来,把手里的那两颗心脏扔进我怀里。接着又用手在胸前一抹,那伤口顿时消失。
然后他松了松筋骨,懒懒一笑:“好,休息完毕!”
(二十九)
修罗看着悟空,皱眉道:“你不是应该已经中毒?”
悟空耸耸肩:“解了。”
“解了?如何解去?”修罗面露惊疑之色。
悟空瞟了修罗一眼,“第一,我会七十二变。第二,蛇自己咬自己会中毒吗?万物顺其本性而行,我若化身为你那些花花草草,那毒性当然也就不能成其为毒性了,好,话就说到这里,你要不
明白你就是小白的哥哥。”
“小白的哥哥?”修罗更加困惑。
“大白咯。”悟空痞痞一笑。我和修罗额头同时冒出黑线。
魔帝看着悟空,狐疑道:“这样便可解毒,什么歪理?”
悟空笑笑:“和我打一架你就知道是不是歪理了。”
然后他又说:“你叫释心是吧,释心释心,到底是要释了他人的心,还是只是失了自己的心?”
魔帝陡然身形轻震,他用手指按了按太阳穴,不动声色地轻笑道:“看来这次我又是无功而返了。”
悟空一边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一边把玩着金箍棒。
修罗却提了刀,眼睛瞬也不瞬地盯着他,“你到底是什么人?能赤手接住我的刀,又能让十媚具有佛性的神仙,仙界实在不多,而你居然让她同时兼具了佛性与魔性。”
魔帝笑了一笑,转身离去,宽大衣袂随风飘飘。。
修罗皱皱眉头,正欲扬刀。
这时十媚却深深地看了修罗一眼,然后转身,紧紧跟着魔帝而去。
我无法描述那是怎样的一眼,但那一眼却让修罗握刀的手无力地垂下了。
魔帝与十媚的身形渐渐消失。
“就这样让他们走吗?”
我扭头问悟空,却惊讶发现悟空的脸色又变得苍白,细碎的汗从额头不停渗出。
“悟空,你……”
悟空勉强拉开嘴角,得意一笑:“看样子那摸帝被我骗过去了。”
修罗转身走回来,苦笑道:“你那一套解毒方法说得绘声绘色,连我都被你唬弄,其实你身上的毒并没有解开吧。”
他一边说一边弯下身去,自草丛摘出一棵碧绿小草,递给悟空。
“万物相生相克,生长毒药的地方一定会有解药,喏,拿去。”
我打开他的手,瞪着他,“我怎么知道你这草是毒药还是解药。”
修罗温和道:“小白,我已无理由再害你们,而且我向来不愿多个敌人。”
悟空已经慢慢地伸出了手,他笑道:“拿来。”
空中传来两声清脆的鸟叫。
原来已经天亮了。
(三十)
“你们现在还要看玄黄么?”修罗问道。
我迟疑不语,为了追查我的记忆,悟空已经被害到身中剧毒了,谁知道接下去会不会又生出什么事端?
“我想,算了吧。”我小小声地说。
“不行。”悟空出声阻止,笑嘻嘻地看着我,“小白,做事情最忌半途而废。”
他又细细端详我一下:“看你精神饱满,不如你上天去把佛祖请下来吧。”
“可是,”我犹豫道,“悟空,你知我已不再是仙。”
悟空菀尔一笑,递过他的如意金箍棒:“去吧,拿着此棒看谁还敢拦你。”
我骇笑:“悟空,你面子恁大。”
悟空勾起嘴角,挥挥手:“快去吧,小白。”
(三十一)
很久,很久没回天庭了。
这里空气永远清冷。
明明,有很多神仙仙女,奇花异草,珍禽走兽,白日散霞光,夜晚奏仙乐,仙子穿插飞去如蝴蝶。
明明,是很热闹很热闹的。
但为什么始终挥不去空气中那般清冷味道呢。
偶有天兵拦我,但一出示悟空的如意金箍棒,全都惊惧退下,而那些曾经朝夕相处的仙女,,也一并向我投来惊惧厌恶目光。
仅仅因为我是妖么?
我们曾经是朝夕相处,无话不谈的好姐妹啊。
我难过低头,默默向前急走,突然想起悟空,他是这世间传奇,惊世骇俗,人人惧畏,而在他懒散笑容后,是否也有这般苍凉心酸。
突然一道白色物体闪过。
“咦?那不是月宫里的玉兔吗?又跑出来了?”我心里嘀咕着,加快了脚步。
终于来到极乐殿。
迦叶立于殿门外微笑,他似已知我来意,开口道:“佛祖已出外云游,姑娘请回吧。”
“啊。”我失望地瞪大眼,不死心地问:“那尊者可知道佛祖云游到何方?”
迦叶浅浅一笑:“姑娘不妨去南海观音处找找,但在不在那里就要看缘分了。”
(三十二)
青青翠竹,无非般若。
这便是紫竹林了。
紫竹林中的竹永远青翠欲滴。
空中淡淡氤氲白雾,时有时无,仿佛进入一个不真实的梦境。
地上铺满了落下的竹叶,踩上去沙沙作响,竹叶的清香溅了满身。
“这地方,仿佛曾经来过。”我寻思道,继续向前走去。
据说观音是居住在竹林深处的。
走着走着,面前突然出现一间小木屋。
宛如被一个惊雷打中,我半天动弹不得。
想起来了,终于想起来了。
这竹林,这木屋,是我第一次遇见魔帝的地方!
冷汗急剧滑落。
想转身逃,脚却不听使唤,丝毫移动不了。
这时,木屋的门却吱嘎打开了。
第十六节
木门打开了,
佛走了出来。
他走动的脚下白色莲花次第盛开。
我第一次惊觉这白色莲花竟也带了妖异味道。
(三十三)
佛向着我微笑,奇异而忧伤。
他慢慢说:“小白,你终于找来。”
我心头阵阵慌乱,迷茫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佛轻叹:“小白,我有心魔,困我至今,辗转反侧,终不得脱。”
“心魔?”我不觉困惑。
“对。”他深深看着我,
“那心魔便是你,莫离。”
无端端地,我心头突然尖锐地疼了一下。
莫离,为什么又是这个名字?
她和我到底有什么关系?
一瞬间脑海中出现很多声音,高高低低,嘈嘈切切,错错杂杂。
它们在说什么?为什么我什么都听不清?
头痛,欲裂。
有什么东西在脑海中慢慢浮出,若隐若现。
我一只手撑住脑袋,尽量使自己冷静思考这一切。
佛祖如何会出现在这里,又如何会说出这番话来?他会不会就是魔帝?
可是,这怎么可能?我用力摇摇脑袋。
此时此地所发生的一切,未免太过于古怪。
难怪来的一路上我右眼皮跳个不停。
嗯,不详之兆,不详之兆。
转转眼珠,好,我逃!
遇到不能解释的事情时,逃不是最好的方法,却是最容易想到的方法。
干干笑两声,打了个哈哈,“再见。”
飞快转身,脚下发力,兔子一般窜出去!
但我并没有逃掉,在我大概窜了五丈远的时候,听得背后一声长长叹息。
他说:“小白,你不想知道我为什么会想要你的心吗?
“你不想知道你那失去的六千年到底是怎么回事吗?”
我的脚硬生生停在半空,身体僵硬地站着。
他果然是魔帝!
我闭上眼,长长吸气,把手暗暗移到小黑上,然后用力转身,菀尔一笑。
“请讲。”
他看我良久,慢慢收回目光,微微闭了眼,他的声音低而清冷,像暗夜轻行于竹林的风。
他说:“世间万事,如风生水起,无不有先有后,有因有果。”
“我现在所要讲的便是我们的因果。”
(三十四)
她叫莫离。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
三月,江南雨,青石板路,惊鸿一瞥。
掌纹乱了,命运开始纠缠。
她为了他,不惜成魔,只为早一日见到他,陪伴他,在他身边,爱他。
他为了她,甘心成佛。只为完完全全保护她,照顾她,不再让谁来伤害她。
可是没想到,他成佛的那一天,就是她死去的那一天!
说出来谁会相信呢,这个无所不能的佛,却偏偏保护不了最心爱的人!
是如此无奈的心伤啊!
他什么都不能做,他什么都做不了,他只能看她静静躺在他怀中,忧伤微笑。
他只能听她轻轻说,忘了吧,你忘了这一生,我忘了这几千年。
他闭上眼。
莫离,你这是要放手了么?
你如何舍得离开我,忘记我?
你如何舍得?你如何舍得?
一滴眼泪急速滑落,打在她的脸颊上。
于是她再也无法离开。
而他,
于以后漫长岁月中独自承受这怆痛。
日日夜夜,时时刻刻,她浅笑,她轻蹙,她在他身边低低细语,她在他身边眉眼盈盈,明明可感到温热呼吸,伸手去抓!
没有!
什么都没有!
只是一手空空荡荡的秋风啊。
她那般美好容颜,最后竟成为他的心魔,痛到他快不能呼吸。
逃不掉,躲不过,参不破。
他不得已使用禁术。
一滴血,
封印过去于石中。
昨天种种,
昨日死。
终于能够心平如止水了。
终于能够安心做这世人的佛了。
后来的后来,他将她的元神葬于归不得山,一座与灵鹫山紧紧相邻的山。
他常常去灵鹫山上讲经,是时山上云蒸霞蔚,梵音传唱,鸾凤和鸣,翠竹般若,黄花法身。众路神仙聚于一起,低眉敛目,屛息凝听。
“有情来下种,因地果还生。无情既无种,无性亦无生。”
经中自有大智慧。
而他,只是不经意地将目光投向旁边的小山。
那里,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静静地长出了一棵小草。
忘忧草。
他一时恍惚,然后无声微笑。
莫离,是你么?
虽然我们都已舍弃过去。
但我们最终,还是在一起。
阿弥托佛,我佛慈悲。
时间如流水,却无痕无波,无声无息。
不知又过了几百年。
某一天,他正在讲经,目光一如往常,静静落在归不得山上。
突见那山上陡然腾起一股白雾。
慢慢白雾散去,一个女子出现。
那般眉目,那般神情。
莫离。
突然如一个炸雷,他怔住,手脚慢慢,慢慢冰凉。
莫离莫离,是你么?
你回来了么?
他听见自己心中微弱的声音。
然而,那女子目光懵懂天真,一脸是未经世事的干净,笑起来无忧无虑,却又并不十分似他的莫离。
莫离,你果然忘记我!
他心中遽然刺痛,仿佛被一根银针插到底。
几千几万年道行,终究抵不住这张容颜轻轻一击。
与此同时,天地诡异变色,众神惊惧,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不久,便见一童子来报,
东边花果山,有石猴横空出世!
(三十五)
一段故事讲下来,天色已暗。
我紧紧盯着面前这个人,默然无语。
他所说的事情,到底是真是假?
如果是真,为何我会全然没有印象?
如果是假,为什么我会觉得心里酸酸楚楚,有一种似曾相识的疼痛?
而且,
他所说的那段人世间的故事便是我长久以来一直做着的梦啊。
梦里的那一男一女,虽然从来看不清他们容颜,却总感觉到一种悲伤。
温暖的,无能为力的悲伤。
难道这就是真相?
那么悟空,又如何会牵扯进来?
佛静静看着我,低声道:“悟空便是那滴血所化。”
悟空便是那滴血所化?
这么说来,悟空便是佛那被封印的过去吗?
我不甚明白,目光探询地看向佛,佛却眼神闪烁:“小白,悟空的事,你自己去问他吧。”
“这其间种种纠缠因果,悟空反而可能是最明了的一个。”
“而我,之所以要取你的心,是为了放你回人世,放你去轮回,放你去幸福,这对于你,对于我,都是解脱,阿弥托佛。”
说完,他闭上眼,似是累了,不想再说下去,却又缓缓道:“小白,对于悟空,你要小心。”
我立于那里,怔怔仲仲,脑子里乱乱的。
莫离与佛的故事,真是我的故事吗?真是我那失去的六千年记忆吗?为什么我全然没有印象?可是,为什么,又会觉得心痛?
还要,佛又如何会说出“对于悟空,你要小心。”这样的话来?
他要我小心什么?
我似乎明白了,却又似乎更困惑。
一咬牙,转身,好,我问悟空去!
飞快奔出紫竹林,踩了云头,直向修罗界而去。
流云如箭,风声呼啸过耳。
我心中激荡翻腾不已。
悟空,你若知道这种种因果,为何从不告诉我?为何你还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替我寻找记忆?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佛祖叫我对你要小心?
是你在骗我,还是佛在骗我?
是谁?
到底是谁?
心中迷迷茫茫,惊惊慌慌。
谁,谁来为我解开这迷团?
眼看着修罗界快到了,我脑中却突然灵光一闪。
天地玄黄!
它一定能告诉我真相!
于是我毫不犹豫,立马掉转云头。
紫竹林。
急急穿行。
竹叶纷起扬落,悉悉索索,四面八方散开去。
深处,更深处,更深更深处。
怎地不见那小屋?怎地不见那佛?
回头,再寻。
忽见莲花台,观音高高立于其上,一身素白,眉目庄严。
她蹙眉道:“你不是看守孙悟空的忘忧草吗?怎地如此慌慌张张?”
“佛,佛,佛祖呢?”我已语无轮次。
她眉毛蹙得更紧,“找佛祖的话,不是应该去极乐殿吗?你怎么会找到这里来?”
“可是,佛刚才明明就在这里啊。”我脱口而出。
“不可能。”观音断然否决道。
“为什么?”我心中一惊。
观音语气变得温和,她说:“佛祖在灵鹫山上讲法三天,今天是最后一天。”
“天界众神,纷纷前去垂耳聆听,适才才讲完,我也才从灵鹫山归来。”
“所以,佛既然在灵鹫山的话,你又如何会在我这里见到佛?”
我听得此言,又惊又急,争辩道:“可是我去极乐殿的时候,迦叶说过佛可能在此,而我也的的确确在这里亲眼见到佛。”
观音轻笑,“那就更不对了,迦叶随同佛祖,三天未下灵鹫山,你如何会在极乐殿里见到他?”
我不禁机伶伶打个寒颤,即而感觉到全身发冷。
刚刚我见到的佛,原来竟是假冒的么?
那么他所说的话,又有几分可信呢?
我稳下心神,又问道:“那菩萨可知道佛祖现在何方?是否已经回到极乐殿?”
观音摇摇头:“佛祖讲完经后,径直出外云游了,看来你们无缘呢。”
(三十六)
向观音告辞后,我心事重重地回到了修罗界。
悟空笑嘻嘻迎上来,“怎么了,小白,脸拉得这么长,是因为没找到佛祖吗?”
我看着他,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又闭上。
修罗也走上前来,问道:“小白,为何脸色如此苍白?”
我慢慢摇头。
为什么呢?明明胸中好多疑问,看见悟空时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小白,你到底怎么了?”悟空见我脸色不对,追问道。
我嘴唇抖动两下,低声道:“我们先回去吧,回去后我慢慢告诉你。”
“再说,三藏他们也该等得急了。”
悟空眼神飞快闪动,有什么东西在他眼中转瞬即逝。
很快,但我捕捉到了。
悟空,你果然是知道一些事情的吧,关于我那失去的六千年。
我的呼吸微微急促,紧紧盯着他。
悟空被我看得不自在,挠了挠头,笑嘻嘻道:“正好,我也快饿到不行了。那我们就先回去吧,反正你的记忆随时都可以去找。”
我收回眼,默默点了下头。
向修罗挥挥手,“再见。”
修罗也挥挥手,“再见。”
彼时落日西沉,风起云涌,天空血也似的红。
无端端地,我想起了悟空的眼睛。
那双,仿佛是被血所浸染过的眼睛。
第五卷
No.90
(一)
将昏迷的阎王送回森罗殿后,我们便返回了人间,一路寻着三藏他们的气息找去。
第一眼看到三藏时,我大吃一惊。
一群鬼魅妖魔竟将他团团围在中间。
为什么会这样?冥界不是恢复正常了吗?为什么还会有这么多的妖魔鬼怪?还有八戒与沙僧呢?怎么不见他们?
我来不及细想,拔出小黑正待冲上去,悟空却一把抓住我的手腕,笑嘻嘻地摇摇头。
他说:“你仔细看看。”
我迷惑地看看他,又看看三藏。
天,原来三藏竟是一脸的眉飞色舞,得意洋洋。
再向前走上几步,听得三藏对一个妖怪呵斥道:“牙齿留那么长干什么?你装鬼啊!”
被他训斥的那妖怪微弱抗议道:“我不是装鬼,我本来就是鬼。”
三藏瞪他一眼,“还敢顶嘴,你不知道你这样子会吓跑很多姑娘家吗?”
那妖怪立刻乖乖低头。
三藏转头向大家,抬高声音道:“所以大家要记住了,约会姑娘时仪表是很重要的。”
他一本正经地摇摇脑袋,又道:“最好是选一个微雨的天气,穿一身白衣,撑着油纸伞,在一座小桥上等她。这时候一定要有风,你们想想,风一起,衣袂飘飘,更显得整个人清秀非常啊。”
他一边说一边陶醉地闭上眼,似是已经亲身进入到那副画面,众鬼也跟随着闭上眼,均是一脸陶醉,这时一个小鬼插嘴道:“再加上一头长发,在风中飘啊飘啊。”
三藏继续沉醉地点头:“对,对,说得好,长发飘飘,飘飘长——”
他陡然睁开眼,满脸不悦地嚷道:“谁说的?谁说的?不懂就不要乱插嘴嘛,什么长—发飘飘,“他咯噔了一下,继续嚷叫道:”只有女人才留长发,男人应该留光头。”
“为什么?”又有一只鬼不怕死地跳出来问道,我颇有趣味地看了看他,这只鬼有着一头丝绸般柔顺光滑的黑发。
三藏恶狠狠地盯着他,不对,恶狠狠地盯着他那头黑发,恶声恶气地说:“你知道绝顶聪明是形容什么的吗?”
所有的鬼都茫然地摇了摇头。
三藏马上又高兴起来,得意地说:“绝顶聪明就是专门用来形容我这种光头男子的。”
“男子的魅力,不在于这里,而在这里。”他骄傲地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女子也许第一眼会被那些外表出众的男子吸引,但是真正让她们死心塌地的,却是聪明的男子。”
他顿了一下,又开心又羞涩地说:“所以到现在为止,不知有多少女子已经拜倒在我的石榴袈裟之下了。”
众鬼面面相觑,突然很有默契地干呕起来。
三藏似乎并未觉察,继续兴致勃勃地说:“而且光头好处多多,既可以节约胰子和水,又不用担心会长虱子,晚上还可以当油灯使用,不须摸黑走夜路,在明月夜的时候,又可以与明月一争清
辉,多么浪漫多么诗情画意,所以光头实在是居家旅行,吸引姑娘的必备之良品,所以我们大家都要——咦,人呢?”
一只乌鸦在空中很无奈地飞过。
我看着这一幕,终于忍不住笑出声。
三藏听到声音,楞了一下,马上转过身来。
刹那间,我只看见一个飞快扑过来的物体,这个物体还叫嚷道:“小白小白,好久不见,让我们来个别后拥抱吧!”
好快,我已来不及闪躲。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明黄跨到我面前。
是悟空。
他接住了三藏扑过来的身体,笑嘻嘻地说:“是啊,师父,好久不见,来,我们抱紧一点。”
三藏一下惊恐地睁大眼,手脚乱瞪,死命挣扎,但悟空就是不松手,一脸悠闲自在的笑。
这两个人啊,我笑着摇摇头。
突然背后响起一个惊喜的声音,“小白,你回来了。”
是八戒,还有沙僧,手里端着化缘的钵。
“嗯。”我笑着点点头,“我回来了。”
大家相视而笑。
这时沙僧疑惑道:“怎地不见大师兄?”
“那不是吗?”我指了指那两个纠缠在一起的物体。
八戒沙僧呆呆地看了一会儿,八戒突然伸手捂住沙僧眼睛。
“师父,大师兄,我们还是什么都没看见。”
(二)
空中忽然一片淡淡水气,细微水珠润湿额发。
“我回来了。”
那个白衣清秀的少年站在我们面前,低头说。
是小白龙。
不等我们开口,他又急急道:“那个,对不起。”
大家微微笑了。
八戒走上前,温和地说:“欢迎回来。”
是的,欢迎回来。
我在心里轻轻重复。
三藏点点头,环顾大家一眼:“我们是在七绝山遇到的共工,所以我们就从七绝山继续西行吧。”
“那么,出发!”
(三)
回到了七绝山。
浮云白日,庄严山川,风景依然。
共工却不在了。
如果当初不让他醒来,如果当初让他一直沉睡下去,是不是,会幸福很多?
不知道的人,真的比较幸福吗?
我看了看沙僧,他眼中是一片澄澈平和,当初在他面容上的那种怆痛已不复存在。
我又看了看悟空。
他脸上永远是懒洋洋的,漫不经心的笑意。
永远的波澜不惊。
这世间还有什么可以让他变色呢?
莫离吗?
我黯然垂下眼,听见自己心底悠长悠长叹息。
关于莫离,关于那六千年,我完全没有一点记忆。
对于我来说,莫离就好象另外一个人,与我毫不相干。
但是,常常会莫名心痛。
这样一个忧愁的女子,这样一个让人怜惜的女子啊。
悟空,是爱着她的吧。
如果他真是佛祖的血所化。
那么,我在这里,算什么呢?
悟空他,只是通过我,在看着一个影子。
回来好几天了,紫竹林的事情我还没有告诉他,他也并不向我问起。
不知道为什么,对于那个假佛祖的话,我却是极为相信。
头脑乱了好几天,我终于做了个决定。
我决定离开。
不管这个决定对也好错也罢,也不管真相到底如何,我都要离开。
在悟空身边的话,就只会依赖他。
惟有离开,才能冷静,才能看清。
大家向西行走。
我停下了脚步。
“三藏,悟空,八戒,沙僧,小白龙,我想,离开一段时间。”我迟疑着说。
他们静静看着我。没人说话,没人问我为什么,没人挽留我。
我低着头,觉得想哭。
许久,三藏轻轻道:“会回来吗?”
“嗯。”我拼命点头,声音已带了哭腔,“我会回来的,我会回来的。”
“那么,要早点回来哦。”八戒也轻轻地说,我虽然没抬头,却可以想象他脸上温和的笑意。
“早点回来,我们等你。”这是沙僧的声音。
小白龙慢慢舔了舔我的掌心。
我仍然不敢抬头,眼泪开始不争气地往下掉。
悟空,他什么话也没有说。
我在等待什么呢?或者说,是在期待什么呢?
自始至终,我都不敢抬头看他。
我怕我一看见他,就再也走不掉。
可是在生命里,很多时候,我们不得不只身上路。很多事情,我们不得不单独面对。
于是,转过身,大口呼吸,背对他们,缓缓抬手,突然加快速度,举手过肩。
“再见。”
(四)
一个人走。
走过了很多地方的桥,看过了很多地方的云,见过了很多地方的小妖小仙。
有一天,天色将晚,我走到了一个城镇的郊外,遇见两只小妖。
他们问我,“姐姐姐姐,为什么你看上去这么忧伤?”
我转转眼珠,“那是因为姐姐肚子饿了。”
他们皱起小小的眉头,互相看看对方,郑重其事地说:“以后我们可千万不要给饿着。”
我哑然。
他们看看我,自告奋勇地说:“姐姐。我们去抓个人来给你吃,你吃饱后就不会难过了。”
“不用——”我慌忙摇手,他们却已经一溜烟不见了。
我找个洁净地方坐下,想起刚才那一幕,嘴角不禁微微上扬。
人也好妖也罢,他们的小孩子都一样天真无暇。
不久,便见他们气喘吁吁跑回来,一脸小小的骄傲,把一个捆得像粽子一样的人扔在地上。
“姐姐,吃吧。”他们得意洋洋地说。
我轻轻捏捏他们的脸颊,“不好意思,姐姐是吃素的。”
“噢。”他们很不开心地撅起小嘴,抱怨地说,“这个人好重的,想着他肉多一定能让姐姐吃得很开心呢。”
“对不起啊。”我诚心诚意地道歉。
两只小妖皱皱鼻头,“没关系啦,我们不怪你,姐姐。只是,那个人真的很重,你怎么不早说你吃素呢?啊,我们真的不是在怪你哦,你早点说的话——啊,反正我们不是怪你啦。”
他们解释不清楚,急得舌头都开始打结。
我忍不住莞尔一笑。
他们呆了呆,一只小妖说:“姐姐,你笑起来真好看,就好象,嗯,就好象初夏盛开的百合花。”
“不对。”另一只小妖嚷道,“依我说,应该像痴情崖上盛开的痴情花。”
“百合花。”
“痴情花。”
“百合花。”
“痴情花。”
他们两个开始气势汹汹地吵起来。
“百合。”
“痴情。”
“百合。”
“痴情。”
“百。”
“痴。”
“百。”
“痴。”
我骇笑,争来争去我成白痴了。
偷偷溜到那个人身边,松了绑。
“你快走吧,不好意思,委屈你了。”
那个人抖落绳索,转过身来,突然一笑。
好明朗干净的笑容。
他有趣地盯着我,“小白,那两只小妖道行浅,把我当成人也就算了,怎么连你也会被蒙蔽过去?”
说话的同时,他身上开始散发出了妖气。
淡淡的,却不容忽略的妖气。
他原来不是人,是妖。
我狐疑地盯着他,那是一张不认识的脸,脸上的笑容,仿佛混合阳光与青草气息。
“你是,荧?”
(五)
他仰着脸,笑起来,露出两排白白牙齿。
“小白,真好,你能认出我。”
我又惊又喜,“荧,你怎么变成凡人样子,还被他们捉了来?”
荧以手托腮,大大一笑:“因为我喜欢在人间的江湖游玩。”
“江湖?什么地方?很好玩吗?”我好奇地问。
他皱起眉毛,眼睛却在笑,“小白,江湖很好玩,但也很危险,所以绝对不会适合你。”
“呵,你这毛猴子居然小看我。”我一手叉腰,一手指着他,假装嗔怒。
荧不接我的话,只是笑,他的笑容干净开朗,看起来特别舒服,我瞪了他好一会儿,终于也不觉笑起来。
荧拍了拍身边的地,示意我坐下。
我走过去,坐下,挨着他。
这时荧抹了抹面孔。
悟空!
我的心瞬间漏跳半拍,但很快就想起了他是荧,不是悟空。
他们有着同一张脸,可是悟空从不会笑得这么愉快开朗。
顿时觉得胸口沉沉。
悟空他们,现在可好?
忽然惊觉荧一直盯着我,我抬起眼,笑嘻嘻道:“干嘛一直看着我,难道你被我惨绝人寰的美貌惊呆?”
荧立马夸张地上下抚摸手臂,叹气道:“近墨者黑,你果然被唐三藏荼毒了。”
言罢我们均是哈哈一笑。
然后沉默。
半晌,荧转回头,目光落在远方,嘴角噙了微微笑意。
他开口道:“小白,不如我带你去江湖玩上一遭。”
“好啊。”我欣然同意,但马上就揶揄道:“呵,不知道谁说江湖很危险,不适合我的。”
荧笑着刮了刮我鼻子,“呀,有人记仇了。”
顿了顿他又道:“放心吧,有我保护你。”
那瞬间我震动,仿佛看见悟空对我道:“放心吧,有我保护你。”
有我保护你。
一时竟恍惚了过去。
荧伸出手掌,在我眼前晃动,“小白,小白。”
我愕然回神,撞见他询问目光,慌张地笑了笑,又迟疑道:“荧,你为何一直不问我为什么会一个人出现在这里?”
他拍拍我的脑袋,声音温和,“小白,我不知道为什么,但你也不必告诉我,等到你想说的时候,再说吧。”
我怔了一下,然后轻轻地笑了起来。
“荧。”
“嗯?”
“谢谢你。”
“嗯。”
荧短短应道,他并没有看向我,他的目光,追着天边那只忽高忽低的飞鸟。
那一刻我望着荧的侧脸发呆,温和明亮的阳光泻落他全身。
那样的荧,似乎是带了微微的忧伤。
不过,即使是忧伤,那也是金黄色的,明亮的忧伤。
(六)
于是进城。
高高城墙,灰瓦蓝天,蓝天下白鸽安详拍动翅膀,一派云淡风清。
城门前的情况却恰恰与此相反,长长站立的队伍,交头接耳的人群,他们的脸上,混合惊疑与慌张。在他们前面,约有十来个士兵,整齐划一立于两侧,脸色严肃,仔细盘查着这些进出城门
的人们。
“他们这是在干什么?”我拉了拉荧的衣角,悄声问道。
荧扬扬眉,一脸经验丰富的样子,“大概是又出了凶杀案,盗窃案之类的事情。”
旁边一个小商贩神神秘秘地凑过来,“两位是外地人吧。”
我不知怎样作答,径直看向荧,荧现在变成了一个眉目清秀的白衣公子,他向那小商贩略略点头。
那小商贩看见自己猜对了,眼睛里掠过一丝得意光芒,越发靠近过来,压低声音道:“想必两位不知道,这城里出了好几桩凶杀案呢。”
“哦?”荧颇有兴致地听着,“看样子还没抓到凶手吧。”
“可不是。”那小贩飞快答道,环顾一下四周,声音压到更低,“连续十几天了,一点凶手的蛛丝马迹都没找到,倒是有人说,那凶手不是人呢。”
“怎么会不是人?”荧一脸好笑的神情。
那小贩见荧不信任他的话,倒也不急,徐徐道:“公子,这类事情,信总比不信好,而且,据说啊,那凶手专找年轻漂亮的姑娘下手呢。”
说到这里,他意味深长地看着我笑了笑,我立马就被他笑出一身鸡皮疙瘩。
这时,他又如变法术般,从包袱里掏出一串小东西,玉佩,银锁,黄符,香囊等,堆出一脸谄笑:“这些,都是我从法华寺请回来的辟邪物,姑娘不妨挑一个带在身上,一定可保百邪不侵,安
然无事。”
嗬,原来这才是那小贩真实目的。我不禁微微弯起嘴角。
到底不忍拂了这小贩的意,扔给他几粒碎银,随意拿起一块玉石,粗糙,微微硌痛掌心。
戏谑地笑了笑,扔给荧,“送给你的,记得要还礼哦。”
荧接住,一脸无可奈何的苦笑。
那小贩心满意足离去,而我们也顺利通过官兵盘查,进了城。
而此时已渐正午。
(七)
随意寻了处客栈,栈名叫流云。
流云客栈。
蓝底白字,字体清淡卷舒,远远望去真似天际流云,如旅人般漂泊不定。
“这名字起得真贴切,它的主人以前一定是个到处流浪的人。”我对荧说。
荧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小白,并不是只有到处流浪的人才是旅人的,有些人可能一辈子都只呆在一个地方,但他的心词贾赵诼猛旧稀!?
我不服气地撇撇嘴,走进了客栈。
一进门,我便被一个女子吸引住视线,她正款款从二楼走下来,一身宽大黑布袍,面上也罩了黑纱,遮住半张脸,惟露一双美目,眸中水波潋滟,顾盼生辉。
“这双眼睛,仿佛在哪里见过。”我心里寻思着,一时竟呆了过去,直直地盯着她。
“姑娘,那是舍妹。”身后突然传来一个清脆爽朗的声音。
我陡然回过神来,不觉吐吐舌头,窘迫地看向那声音的主人。
好一个灿烂的女子!
眉在笑,眼在笑,脸上一对浑圆酒窝也似在笑。
未等我开口,她又快言快语道:“你们二位是来投宿的吧,我叫如笑,是这里的老板娘。”
被她的笑容所感染,我也不觉笑起来,“我叫——”
“小白是吧,很可爱的名字呢。”她飞快接过我话头,一脸小小的得意。
“你怎么知道我名字?”我惊讶地问她。
“适才在店门外不小心听得你们谈话,”她歉然一笑,“流云客栈这名字,是我妹妹取的,倒不是因为什么旅人的缘故,而是因为我妹妹她最爱看天上的流云。”
正说着,那黑袍女子已走下楼梯,并不走过来,远远地叫了一声姐姐。
如笑冲她一笑,对我们道:“舍妹怕生,是以不敢过来,我先去看看她找我有什么事。”
她又扭头对那店小二道:“富贵,给这两位客官端上好酒好菜来,他们是我朋友。”
然后她笑着对我们挥挥手,急急道:“那我先走了。”
话音刚落,她的人已在七八步开外。
荧不觉笑道,“真是个风风火火的女子。”
我以手托腮,“荧,你不觉得她很像你吗?都给人一种温暖明媚的感觉呢。”
荧闻言轻轻一笑,接过店小二递上来的酒,给我浅浅地斟了一杯,“来,试试这凡间的女儿红,与天庭的百花酿比起来如何。”
我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好生辛辣!
眼泪也被刺激得流了出来。
正待出声责怪荧,舌尖却陡然升起异香,甘冽醇厚。我赶快把嘴唇闭得紧紧,惟恐把这香气泄了出去。
脸颊变得滚热,头也开始有点晕。
荧嘲笑我道:“小白,你酒量真浅。”
我用力按按额角,看着荧愉快的脸,若有所思道:“荧,你说如果悟空也像你们这般,那该有多好。”
“像我们这般?”荧不解。
“温暖,明媚,好似阳光。”我含糊地说着,眼皮逐渐沉重。
荧静静看着我,“小白,你醉了。”
“嗯。”我点点头,“我脑袋这里好晕。”
“我扶你去房间休息。”他站起来,对着小二道:“两间上房,带路。”
我也站了起来,踉踉跄跄地走着,在上楼梯的时候脚下突然一滑,眼看就要摔倒,荧一把将我拉住,自责地说:“早知道就不要让你喝酒了。”
我摇摇头,继续脚步不稳地往楼上走,这时荧却突然将我抱起,微笑道:“不好意思,冒犯了。”
他大步流星地走,不管周围人射来异样目光。
我挣扎了几下便放弃,把头低低伏在他胸前。
这个人,有着和悟空一样的面容,可是性格却如此不同。
仿佛是回到了嗔海,他终于变了脸色,大呼道“不!”
他割腕喂血。
他说你不死,我不死。
他说,
莫离。
我抓着荧的衣衫,眼泪滑了下来。
“荧。”
“嗯?”
“我不想回去了。”
“嗯。”荧的声音平静温和。
“荧。”
“嗯。”
“为什么你不是悟空呢?”
到了客房,荧将我放在床上,拉上被子。
“好好休息。”他叮嘱道,“我出去斟壶热茶来。”
我点点头,闭上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半睡半醒之间,听得耳边似乎有人说话。
他说,“小白,其实你是知道的吧,悟空他,是比谁都要温暖的。”
是谁在说话?
满屋淡淡浮动的茶香。
(八)
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
我从床上起身。
荧已伏在桌子上睡去。
给他披了件衣服后,我拉开门,信步走了出去。
一轮圆月,四周悄然,秋色如霜。
偶尔远远传来两声秋虫微弱鸣叫,似是梦呓。
我摸了摸脸颊,还有些微微发烫。
想起下午对荧说的话,真不知道明天以何面目对他。
叹口气,又慢慢向前走着,月光将我的影子拖得长长,夜色中漂浮若有若无花香。
挠挠头,唉,明天的事情明天再想吧,起夜风了,凉凉的,我要回去继续睡觉。
然而正当我准备回房的时候,却忽然嗅到淡淡血腥味。
那是人血的气味。
我警戒心顿起,拔出小黑,谨慎向前走去。
大概走了三四丈远,突然看见黑色树阴里一双眼睛,绿意森森。
“什么妖怪?”我有点心虚地喝道。
那眼睛的主人颇傲慢地看了我一眼,又低下头去。月光被浓密树阴挡住,我只能隐隐约约看见它在舔拭什么。
是在舔拭人血吧。
我转转眼珠,双手合十,再慢慢拉开。
长长火焰,渐渐变成火球,大树底下顿时一片通明。
那眼睛的主人被这突然光明吓住,喵呜一声,迅速离去。
原来是只灵活的黑猫。
我抹抹额角冷汗,迅速将火球变小变弱,以免惊醒他人。
在微弱火光下,适才黑猫所站那里,我果然看见一滴一滴血,延伸向远方。
鲜红,尚未凝固。
是有人受伤了吗?我寻思着,沿着血迹走下去。
不知走了多远,突然雷电交加,大雨轰然而至,天地之间一片密密麻麻雨帘,血迹也被冲得一干二净。
“什么鬼天气嘛!”我气急,朝着天空大发脾气,结果是正正接了满口雨水,赶紧变出一把伞,然后长吁一口气,继续不慌不忙地对着天空指责。
这时,对面突然出现了影影绰绰的人形。
(九)
雨夜里那人撑伞,徐徐走着。
“奇怪,这么晚了怎么还会有人?难道是妖怪?可是周围并无妖气啊。”我心里暗暗思忖,偷偷从背后变出灯笼,一手执伞,一手执灯笼,不动声色向他走去。
近了,火光映出他面容。
那是一张淡漠的凡人的脸,并无甚特别之处。
可是,为什么我心里总觉得不妥。
擦肩而过的一瞬间,突然瞄见他眼角泛过紫色光辉。
很快的,一闪而过的紫色光辉。
我心中一动,飞快转过身,大呼道:“修罗。”
那人并不应我,继续不紧不慢向前走。
我一跺脚,追上去,拦到他面前,定定看着他,“不要再装了,我知道你就是修罗。”
那人冷淡地看着我,“姑娘,你认错人了。”
“修罗,你道行远远高过我,若是你收敛气息,变成凡人,我肯定辨不出真假。但是,你大概忘了一件事。”我气定神闲地看着他,微微一笑,“你曾为十媚而取走我的血,到现在,你的手上都
还带有那血的淡淡气息,难道你自己没察觉到?”
他并无表情变化,一张脸上仍是波澜不惊。
“姑娘,你真的认错人了。”他推开我,接着往前走。
我在后面不死心地大叫:“修罗,你不必装了,我知道一定是你。”
那个男子并无反应,慢慢消失在雨夜中。
回到客栈的时候,雨已停,天空淡淡墨色。公鸡开始打鸣,街上慢慢有人走动。
才一拉开门,我就看见荧站在门口,满脸焦急神色。
知道他一定是要责怪我私自外出,我抢先发话道:“荧,怎么这般表情,是内急吗?我知道厕所在哪里,来来,我带你去。”
他沉着脸,一语不发,我挠挠头,心虚地说:“这个,我是可以解释的啦。”
他瞪我半晌,忽然长长吐出一口气,露出疲倦微笑:“还好你没事。”
我心中一阵感动,“荧,对不起。”
他摇摇头,“这次就算了,但以后不可以再一个人出去,这凡间,比你想象的危险。”
“嗯。”我用力点头,又兴奋道:“荧,你可知我昨晚遇上什么怪事。”
荧轻轻笑了,“你看看你这一身,先去梳洗梳洗吧,然后我们下去吃早饭,边吃边说,你昨天不是连午饭晚饭都没吃吗?”
“对哦。”我突然反应过来,顿觉饥肠辘辘,赶紧哀嚎着跑去洗脸。
荧笑着摇摇头,关上房门,走下楼去。
我很快换好衣服,一溜烟冲下楼。
客栈方开门不久,柜台前放一大蒸格包子馒头,白白软软,热气腾腾,越发勾引人肚中馋虫。
店中已有二三食客,金黄油条就着雪白豆浆,细细咀嚼。
老板娘如笑就站在店门前,满脸灿烂笑容。她一看见我就大叫起来:“小白,酒醒啦?”
我倒吸一口冷气,这个如笑,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颇尴尬的嗯了一声,我便急急向荧走去,四周响起善意微笑,荧也扬起嘴角。清晨的店中一片愉快气氛。
这时店外迈进一个客人来。
“一杯苦丁茶。”他对柜台前的店小二说道。
好冰冷的声音。正在大口吞咽包子的我不禁偏头去看那人。
啊,不正是昨夜那雨中男子。
猛地被一口包子呛到,我大声咳嗽起来。荧赶紧递来一杯茶,一边拍着我的背一边责怪地说:“又没人和你抢,干嘛吃那么急。”
我抢过水杯,喝了几口,顺过气来后便马上转身,直欲奔柜台而去。
咦?人呢?
人不见呢!
刚刚不是还在吗?
我三步并作两步冲向店小二,急急追问道:“人呢,刚才那位要苦丁茶的客人呢?”
店小二被我吓了一跳,结结巴巴道:“走,走了啊,一转身他就不见了,这不,茶都还没斟好呢。”
我懊恼地一顿脚,冲出门去,哪里还有他的身影。
悻悻地走回去,荧一脸迷茫,问我道:“怎么了,小白,你认识他?”
“不知道。”我摇摇头,拧紧眉毛,又道:“可是,我怀疑他是修罗。”
“修罗?你是说修罗道的修罗?”荧的声音微微惊诧。
“嗯,不过也只是怀疑而已。”我喝了口茶,又道:“你知道昨天晚上我遇见什么事吗?”
我正欲将昨夜之事道出,忽然听得背后细小而急的风声,扭头一看,如笑正大步走过来,全无女儿家矜持之态。
她走近,拉开板凳,坐下来,笑盈盈道:“小白,今晚上你们打算去哪里玩?”
“晚上?当然是睡觉啊。”我不假思索回答道。
“啊?”她惊讶睁大眼,嘴巴也张得圆圆的,模样甚是可爱。
她说:“今天是中秋节,你居然去睡觉?!”
“啊!”我嘴巴张得比她更大,“中秋节?那不是可以吃月饼吗?”
“答对了。”她笑得像极了狐狸,手中也变戏法似的出现两个月饼,“喏,请你们吃的。”
我欢呼一声,接过月饼,开心道:“谢谢你,如笑。”
她愉快地点点头,还想说些什么,那边已有客人在唤她,她站起身,微笑着说了句中秋快乐,便急急忙忙离开。
我注视了一会她离去的轻快身影,回过头对着荧道:“她真是个好孩子呢。”
荧险险喷出一口茶,骇笑道:“怎么这种语气,好象你很老的样子。”
“是啊。”我感慨地说,“她不过二十来岁,而我已有六千多岁,她却把我当做妹妹一般。”
荧眼中有轻轻笑意,他说:“有这样的姐姐,的确是件很幸福的事。”
“嗯,我也真希望她是我姐姐。”我一边说一边端起手中的茶杯,杯子里还剩了半杯茶,仰起头来喝,茶面微微倾斜,忽然看见碧绿茶汤里倒映出模糊人影,似乎正在看着我。
我诧异回头,看见昨天那个黑袍女子,站在楼梯上,视线冷冷地射过来。
奇怪,她不是如笑的妹妹么?为何会这样看着我?
(十)
吃完早点,我与荧便回到楼上。我把昨晚发生的事情详细地告诉了他。
“你能肯定那真是修罗吗?”荧微微皱起眉头,弯曲食指轻磕桌面。
“不肯定。”我有点懊恼地摇摇头,“我还诓他说他手上留有我血的气味,但他全无半点异常反应。也许,我真是认错人了吧。”
荧拧紧眉毛想了一会儿,忽然笑道:“放心,我有办法。”
“真的?”我惊喜扬声道:“什么办法?”
他扬起嘴角,“等再见到那个人的时候你就知道了。”
“啊?荧你太狡猾了,故意吊我胃口。”我拖长声音,满满的不情不愿。
荧愉快地笑起来,他说:“小白,你要不要休息一下?昨天折腾了一夜,不累吗?”
“不累。”我赶紧摇头道:“荧,不如你带我出去走走吧,以前我忙于与三藏他们西行取经,从来都没有好好地看看这凡间呢。”
荧想了想,温和地说:“小白,你最好还是休息一下,今天中秋节,晚上要守月呢。”
“守月?那是什么?”我不解问他。
他眼睛中飞快滑过一丝狡黠,慢条斯理地说:“好好睡觉,晚上我告诉你。”
“荧,为什么我觉得你越来越狡猾了,当初那个开朗单纯的阳光少年呢?”我不甘心地抱怨着。
荧楞了一楞,微微讥诮地笑了,他说:“小白,你几时见我单纯过?”
我不假思索飞快答道:“不是向来如此吗?”
“是吗?”他看上去心不在焉地反问了一句,站起身来,拍了拍衣服,又笑道:“我走了,你快去睡觉吧。”
他走出去,转身轻轻合上了房门。
我偏头想了想,一笑,爬上床,很快便进入梦乡。
“莫离,莫离。”
睡梦中隐约听到这声音,忽远忽近。
我拖过被子,盖住头,继续睡觉。
那声音微微透出宠溺:“莫离,月亮都晒屁股了,还不起床。”
这次似乎有微热鼻息扑到脸上,我陡然惊醒,翻身而起。
于是我看见了他。
是他,那个常常出现在我梦中的那个男子,我知道是他。
虽然,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容颜。
好看的眉毛,黑若星漆的眼睛,挺直的鼻子,薄薄的嘴唇,一袭白衣,身上散发淡淡洁净气息。
他向我伸出手掌,温和地笑了。
他说:“莫离,来,我带你去看花灯。”
我怔在那里,一时恍惚,很多零碎片段掠过脑海,心中突然有点酸涩。
我揉揉鼻子,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说:“我现在知道你是谁了。”
他摇摇头:“不,你不知道,你所知道的不过是别人告诉你的,你并没有真正记起我来。”
“可是,我知道,我知道你的事,我知道你是为我而成佛的。”我争辩道。
他深深看了我一眼,“那么,莫离,你可记得我名字?”
我茫然地摇摇头。
他清秀的脸上出现一丝忧伤,“莫离,我希望你能真正记得我,而不是靠别人告诉你。”
我抿着嘴,难过地低下头:“对不起,我也希望我可以记得。”
他摇摇头,把手掌伸得更近:“来,莫离,让我带你去寻回一些记忆,有关那一年中秋的记忆。”
似有一种魔力,我不自觉伸出手去,抓住他的手。
“我们走吧。”我对他说。
窗外月光照进他落寞的眼睛里,我从他眼中看到自己身上的衣服起了奇怪的变化。
它变成了绿色。
那是一身湖水绿的衣衫,沉静而不张扬的颜色。
他看着我,轻轻笑起来。
“莫离,那一天你就是穿着这身衣裳的。”
(十二)
就这样,我和他退回到几百年前的这一天。
这一天,也是中秋节,他与我一起去夜市赏花灯。
推开门,满街的灯火通明,夜空悬浮孔明灯,河中漂流莲花盏,烛火忽明忽灭,河流闪闪烁烁,小童们挑着五颜六色的灯笼,嬉笑打闹,姑娘们打扮得漂漂亮亮,快乐羞涩地笑着,时不时伸
出手,偷偷扯扯旁边那个呆头鹅的衣衫。老人们则坐在门口,慢慢咀嚼着月饼,苍老的脸上出现满足的笑容。
我被这快乐感染,不觉笑起来,扭头对他道:“不如我们去望月楼吧。”
话一出口我便呆了一呆,望月楼,是什么地方,刚才怎么这么自然地脱口而出。
他看着我,淡淡地笑道:“莫离,你还是能记起一点的吧,当年,你也说过这句话。”
“只是,当时你还叫了我的名字。”
我颇不自在地挠了一下头,正不知道说什么好的时候,他突然抓紧我的手。
“走吧,我们去望月楼。”
望月楼是一座很高很高的楼,直直入云霄,很少有人能够爬上去。
当然,这对我和他来说并非难事。
一层,两层,五十层,一百层,一千层,地面渐渐变远变小,而月亮慢慢变圆变大,周围的空气也变得清寒起来。
终于,到了。
我抹去细碎的汗,喘着气抬起了头。
楼上居然已经有人在!
一对夫妇,一个小孩子。
那对夫妇背对着我们,虔诚地跪在月亮面前,手里持着一柱香。而那小孩,斜斜地倚在汉白玉栏杆上,对着我们扯出一个鄙夷的笑容,轻蔑地道:”切,居然还会有人上来做这种无聊事。”
我不名所以,轻轻点头向他微笑。
那孩子淡漠地转过头去。
那夫妇听得人来也不回头,专心致志地祷告着。
我松开他的手,走到楼的另外一边去。
今晚月亮真的很好,分外的明亮而洁白,冷冷清辉落了满楼,站在这高高楼上,似乎可以感受到扑面而来的寒气,以及闻到月桂的淡淡香气。
他不知何时已走到我身后,附耳低低道:“莫离,传说在最接近月亮的地方许愿,愿望便可以成真,所以我们来许愿吧,许愿要生生世世,不分不离。”
我听到这句话,突然心中悲伤,恍恍惚惚道:“许愿又有什么用呢?你最后还是要走,还是要成佛,还是要离我而去。”
他站在我背后,长长地叹息了,他说:“莫离,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但我现在都还记忆犹新。”
沉默片刻,他又道:“莫离,你说,我们还可能重新开始吗?”
我一下惊醒,飞快转过身,惊疑看着他:“什么意思?”
他嘴角突然出现隐秘笑容,抬头看向远方高高天空。
“快了。”他说,“你不久后便会知道。”
我紧紧盯着他,希望能够从他眼中能找出答案,这时刚才的那个小孩却漫不经心地走过来,讥诮地对着我们说:“真好笑,嫦蛾和后羿尚且分开,你们却还要对着月亮许愿,有用吗?”
我转头看向这个小孩,这个小孩,有着一张与年龄不相称的淡漠的脸,眼睛里总是带着凉凉的讽刺。
突然一种熟悉的感觉强烈地涌上来,海啸般冲过脑海。
我闭上眼睛,默然凝神几分钟。
慢慢地,关于中秋这一天的记忆,我已大略想起。
这一天,我和他爬上望月楼,许下心愿,然后回家。
平淡幸福的一天而已。
只不过中途,遇见了这家人,和这个奇怪的孩子。
事情就是这样而已。
可是,还有什么,仿佛还有什么细节被我遗漏,似乎是很重要的事情,但我却完全想不起来。
是什么呢?
到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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