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窗外天色已暗,看看表已经八点多了。再看自己,竟然躺在那张破木床上,夏琴却不见了踪影!
“夏琴呢?”
“中午的饭菜有问题!”邓一生恨得捏紧拳头,“你们睡下没多久,我也晕晕乎乎的,一觉睡到天黑,醒来时她已经不见了!”
“天!”程寂觉得脑袋胀得快要裂开了,“赶紧去找呀,她一个年轻女孩,万一出事了怎么办!”
邓一生摇摇头:“外面没有一点灯光,没有一点响动,村里的人好像都走光了!”
程寂快步走到门口,果然,四周一片寂静,黑沉沉的似乎没有一丝人烟。记得中午来时,看到村长家附近还有几户人家,有人蹲在门槛上吃饭,还有妇女聚成一堆絮叨家常,一群母鸡在门前坪上追逐抢食。就在他们吃饭时,还听见隔壁打骂孩子的声音。可是现在才刚过八点,所有房子竟然半点光亮都没有,也听不见任何说话或行动的声音。
天色阴阴,一层乌纱般的云雾掩着缺了半边的月亮,从朦朦薄云中透射出清寒的目光,冷冷地注视着地上这两个人。风声渺渺,像无数精灵来无影去无踪地在夜空中游动,窗边,梧桐树影隐隐地映在玻璃上,如一个硕大鬼怪舞着漆黑的袖袍,低低地咆哮。
整个村庄一片死寂,就像泡在一瓶浓浓的黑墨之中。
程寂和邓一生呆呆地望着,仿佛被这片死一般的寂静吞灭了。
突然,房里传出些许声响,紧接着一声女子的尖叫划破夜空,像是铁皮刮在大理石黑板上,又像盛饭时钢勺刮着压力锅内壁,声音虽不大,却从两人心里刮了过去,浑身不由得一阵纠紧。紧接着,一阵哭声清晰地响起。
“是夏琴!”
两人同时惊呼,冲进堂屋,不见一个人影。
“在里面!”两人辨认方向,哭声正是从里面墙上那扇布帘里传出的。邓一生抢在程寂前头,冲到帘前,攥紧了拳头,一咬牙,将门帘呼地一下扯开。
出乎意料,里屋很小,只有一张小床,和摆在窗下的一张旧书桌。屋里只有一个人,夏琴缩在床头,像是刚刚惊醒,哭得稀里哗啦,见两人进来,仿佛看到了救星,一咕噜爬起来,扑到邓一生身上,放声大哭。
邓一生松了口气,拍拍她的肩膀,安慰着:“别怕,别怕,好在我们三个都在!你怎么睡在这?”
“我,我也不知道。”夏琴仿佛受了惊吓,不肯抬头,只用手指向墙角,哭着说:“那里有人!”
程寂吓了一跳,捏紧了邓一生的衣角,向墙角看去,空空如也,哪有什么人影。
“没人呀,你是不是做恶梦了?”
“不是的,我明明听见有人在哭,是个女的,哭完了还唱歌,你们听,你们听!”
淡淡的月光从窗口泻入,程寂看着邓一生,他也蹙着眉头。夏琴哭声渐渐小了,夜静静的没有声响,只有精灵一样的秋风从窗边一遍一遍地掠过,窥视着屋内的一切。
三人怔了片刻,正要说话,忽然,一阵轻轻的啜泣响起,静夜中听来,叹息声犹在耳畔。程寂和邓一生看着夏琴,只见她脸上又露出惊恐的神色,颊边泪痕未干,但她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那哭声,是从墙角传来的!
似乎是年轻女子的声音,戚戚地哭了几声,略一停,接着移到窗外,变为凄凄的尖笑声,飘飘渺渺,断断续续,仿佛一只摄人魂魄的鬼爪。
起初哭声是在东北墙角,现在笑声却转到了西边窗下,只一刹那工夫,常人就算跑步也不可能这样快,何况刚才连一丁点脚步声也没听见!
三人大惊,连邓一生心里都有些发毛了,双脚像被钉在地上。那女子笑了几声,飘然似要远去,邓一生如梦初醒,将吓傻了的两个女孩猛地一推:“快,出去看看!”
奔出房门,沿着墙根转到屋后面,却见一片空空荡荡,哪有半点人踪影。或许只有非人类的物质,才能这样来去自如。
黑蒙蒙的乡村之夜,静得令人窒息,突然响起一两声虫鸣,也如鬼哭一般,听得人心头一颤。只有天上那一点淡淡的亮光,给这片土地笼上一层若有若无的烟雾,绿幽幽,昏惨惨,空气中充满了诡异的氛围,混杂着农村特有的田土气息和动物粪便的气味。这小小的板栗村,竟似已变成一座人间地狱。
“怎么办?难道真的有……”程寂喃喃地说,不敢道出那个“鬼”字。
“别胡思乱想。无论如何,我们先找到村里的人再说,不管是谁!”邓一生虽然也害怕,但此时这里只有他一个男人,理所当然要承担起保护的责任,“如果有谁在捉弄我们,我决不放过他!”
邓一生攥紧了拳头,带着两个女孩,开始挨家挨户的寻找。
村里的道路曲曲折折,房屋稀稀拉拉,有的四五家联成一排,更多的是独门独户,孤零零地踞于田间。这个村子显然并不富足,房屋多半是半新的瓦房,也有寒碜的土坯房。空气很干燥,轻风从土路上拂过时,浮灰飘起,更显冷冷清清。
然而奇怪的是,所有人家都紧闭着房门,敲门时,灰尘扑簌簌地往下掉,似乎久已无人居住。三人心中惊疑不定,不知在他们睡着的半天时间中,村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夜渐深沉。,如果还找不到人,谁来向他们解释这些奇怪的事情?今晚又将如何入眠?三双眼睛互相寻求着安慰,怀着一点渺茫的希望,一家一家地敲门,一次一次地失望,心情一点一点地往下沉。
已近子午时分,一股幽幽的寒意飘浮在天地之间。
不远处一家土坯房前似乎人影一闪,邓一生一咬牙,大步了冲过去。“反正已经被困在这里了,好歹找个人出来问问!”
程寂和夏琴相搀着,正要跟着过去,忽然背后悄无声息地转出一个人来。两人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原来是一个矮小的老者。
那老者手提一盏马灯,油污的透明灯罩中,碧莹莹的蚕豆大小的火光微微闪动,映出一张苍老枯瘦、满是沟壑的脸,眼神却十分友好。
“你……是谁?”程寂壮着胆子问道。
“我是这个村子的老人,在这里住了一辈子。”
程寂和夏琴松了一口气,方才一阵惊吓,总算遇到了一个村里人。
“吓了我们一跳。我们是外地来的,呃……来探亲,中午魏村长招待我们吃了饭,可我们睡了一觉起来,人都不见了。”
“你们怎么进村的?”
“从乡里坐三轮车到村外的山口,再走了将近一个小时的路才到的。”
“路上好走吗?”
“还算顺利。”
“那就奇怪了,”老人脸上露出沉思的表情,“进村只有一条路,从坟山脚下经过,但那条路已经被封了一年,邻村的人还砍了一棵大树把路堵死了,你们怎么还能顺利进来?”
“不会吧?”程寂和夏琴对视一眼,“我们没看见什么大树呀。为什么要把路堵死?两个村子有仇吗?”
老人摇了摇头:“仇倒是没有,不过,已经很久没人敢来板栗村了。”
“为什么?”
老人沉默了半晌:“你们是不是见到了一个年轻女人?她带你们进村的?你们是不是还见到很多村里人了?”
他问一句,程寂和夏琴就点一下头。老人神情古怪,叹了口气,说道:“看来你们还没打听情况就进村了。”
“什么情况?”两人听得云里雾里。
“一年前,这里发生过一件大事。”老人缓缓述说,“魏家的女儿得了一种怪病,开始是发烧,有点像感冒,不停地咳嗽和呕吐,然后吐血,吃药也没用,没过几天就全身溃烂,到死也不晓得是什么病。抬出去埋了后,没多久她父母和帮忙办丧事的人也传染了一模一样的病……”
“魏村长跟我们说过,但他说这是十几年前的事呀!”程寂忍不住打断了一句。
老人轻轻叹着气:“是去年的事情,到现在整整一年了。那个病实在厉害,不出一个月,村子里绝大多数人都染上了,每天都有人去世,每天都有人抬着死去的亲人去下葬。也许今天是你抬别人,明天、后天,就轮到别人抬你了。山上的坟堆一座接着一座,都是新砌的土,送葬的哀乐从早响到晚。”
程寂和夏琴听得毛骨悚然,似乎眼前出现了当时那一幕惨景,耳边隐隐听到送葬的锣钹唢呐合奏着凄恻的丧乐。
“后……后来呢?”
“后来板栗村就成今天这样了。”
“这么大的事,怎么我们没听说过啊?”
老人微微冷笑,显得有些无奈:“哪个当官的敢把这种事往上报?哪个电视台报纸的记者敢写这样的报道?村子里没剩下几个健康人,谁也不敢再住下去,都搬走了。附近几个村子也没人敢靠近,索性把进村的路封死了。”
“那……那我们今天看到的……”
老人脸上忽然露出奇怪的神情,眼睛眯了起来,盯着两人的身后。
两个女孩紧拥着,背后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然而敏锐的第六感察觉到,似乎有一股逼人的寒气无声无息地袭过来,凉意顺着下肢升上脊梁,传遍了全身,令人忍不住一阵哆嗦。想回头看看后面到底有什么,脖子却因恐惧而变得僵硬了,半点动弹不得。
老人默默转过身,慢慢地朝墙角阴暗处走去,嘴里仿佛在自言自语:“以前只在每个月圆的时候出来,现在连白天都敢现身了。唉,中秋,中秋又要到了!过了这一晚,要是平安无事,就赶紧回去吧,再也莫来了,千万千万……”
邓一生向人影一闪的地方奔去,追到土坯房前,左顾右盼,却见四处静悄悄的,哪有什么人,莫非刚才眼花,把树影看成人了?他晃晃脑袋,试图使自己清醒一些,转身跑回去找程寂和夏琴,却见两人傻站着,一动不动。
邓一生觉得奇怪,又怕吓着她们,不敢冒然拍肩膀,便轻轻拍了拍掌,咳嗽一声,问道:“怎么了,发什么呆呀?”
两人如梦初醒。程寂想着刚才老人说的话,突然将握着夏琴的手用力一捏,夏琴吃痛,叫了一声:“好疼!干吗?”
“刚才他是不是说,村里的人都死了,剩下几个身体好的都搬走了?”
“是啊。”
程寂瞪大眼睛:“那,那,他……他又是谁?”
夏琴也立即瞪大了眼睛,牙关不由自主地打战,说不出一句话来。
“你们在说谁啊?”邓一生不解。
程寂将刚才的情况告诉了他,邓一生顿了顿脚:“去看看!”
三人向老人所去的方向快步追赶,绕着墙走到大门前,屋前是一块平整的土坪,再往前则是一片幽深冷寂的池塘,几茎枯败的荷叶在夜风中微微摇摆着,细弱的腰身若隐若现。冰凉的水气夹杂着苔藓植物的潮气以及塘边垃圾的腐败气味,扑面而来,令人十分难受。
池塘很大,旁边只有细长的只容一人行走的土路,不见一个人影。村里空荡荡的,零零散散的房屋在夜色中显出阴森森的气氛。
那老人呢?
如果他说的是真,那村里这些生活的痕迹,牲畜粪便、田边的稻草,难道都是幻觉?或者,这个久无人居,与世隔绝的小村子,已经成为那些凶死鬼的家园?
想到中午还吃了他们做的饭菜,两个女孩只想呕吐。夏琴颤声问道:“刚才那个老头有影子吗?”
程寂答不上来:“我……我没注意,好像有吧。”
这家的房门也上了一把锁,木门早已油漆脱落,看不出原始颜色,表面的一层木片也已经剥离,斑驳的面孔背后,似乎掩藏着无数沧桑和幽怨。邓一生用力敲了几下门,跟刚才那些人家一样,无人应答,又一次失望,尽管并没抱什么希望。
屋旁还挨着一间小屋,比正屋矮了近一半,上面搭着稻草,一看就知是饲养家禽的地方。乡间的土路很不好走,走了几个小时,早就腿酸脚麻,夏琴一屁股坐在地上,靠在鸡舍墙边捶着腿,哭丧着脸:“我实在走不动了,歇歇吧!”
这样盲目地走下去徒劳无益,邓一生和程寂也坐了下来,在这种地方,没人还记得卫生常识。三人头靠着头,肩膀挨着肩膀,一阵轻轻的“咕咕”声响起,夏琴咬着嘴唇:“好饿!要是能把月亮变成月饼多好,这么大一块,足够我们吃饱了。”
程寂想笑,却笑不出来,靠着邓一生的肩膀,合上眼,又睁开眼,不知是坐着的姿势不舒服,还是连日来奔波劳累,越睡越是腰酸背痛,身心疲惫。闭上眼似乎又看到那个熟悉的小镇,模模糊糊,梦中人的面目也隐隐约约。乡村的夜里有些冷,她缩了缩身子,将头埋在邓一生胸膛。
“要是吴来在多好,他那么狡猾,说不定能想出办法。”程寂迷迷糊糊地想着。
梦里忽然响起女人凄惨的叫声,男人怒极的吼声和低沉急促的喘息声,隔了一会,又似乎听到女人恐惧无助的哭泣,挣扎求救的悲鸣,断断续续,呜咽凄怆。
程寂听得心惊肉跳,努力想要醒来,眼睛却只睁开了一条线,全身丝毫动弹不得,想大声呼叫,却连嘴都张不开。此时她多么希望邓一生和夏琴能喊她一声,或者推她一下,然而近在咫尺的邓一生和夏琴正闲闲地说着话,并不知道程寂遭受的梦魇。程寂急得直想流泪,心里一遍一遍地念着:“快醒来,快醒来!”
哭泣和悲鸣声渐渐停止,程寂刚松了口气,远处忽然出现一条纤弱身影,在黑暗中淡淡地映现,缓缓地移过来。
说她移,因为她根本没有迈开脚步,全身上下一动也没动,竟是整个地飘了过来,越来越近,在离程寂还差两米的地方停了下来,红衣如血,长发如绢,一张原本很可爱的圆脸却苍白如霜,粉嫩的脖颈上隐隐有些青紫。她静静地站着,冷冷地盯着程寂,那面容程寂曾经无数次梦见,与镜中的自己一模一样。
空气在僵持中凝固,程寂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天上那半块月饼似乎也开始害怕,畏畏缩缩地藏进云纱里。
红衣女子身形略动,向程寂迅速飘过来。眼看她撞到自己的身体,程寂大骇,不料红衣女子像没有血肉的影子一样,撞过来连一点感觉都没有,她的手穿过程寂的手,身体穿过程寂的身体,竟是虚无的幻象。
红衣女子将自己虚无的脸贴近程寂的脸,轻轻呵着气,气息犹如地窖的寒雾,吹得程寂全身冰凉,几乎晕过去,耳边却明明白白听见气息变化形成的话语:
“一切已经开始!”
没有声带的颤动,话语如同叹息,从耳朵直钻入程寂心底,禁不住浑身战栗。
红衣女子侧过头来,冰一样的脸上竟然闪现一丝甜蜜的笑意,她含着欣赏的眼光,用虚无的手抚摸着程寂,从手掌,手臂,上溯到脖颈,一直向脸颊滑过去。尽管没有丝毫触感,然而一股从心底升起的恐惧笼罩开来,令人窒息。程寂知道这只是梦境,拼命地睁眼,努力想要晃一下脖子,没有成功,她将全身力气集中在指尖,拼尽全力想要动一下,还是没成功。
程寂急得心里直叫,挣扎良久,只听见自己嘴里艰难地发出了“嗯――嗯――”声音,旁边邓一生连忙摇了摇她:“刚说了一会子话,你怎么就睡着了?快起来,这样睡会着凉的!”
红衣女子瞬间消失了,程寂睁开眼睛,梦魇结束回到现实,不由得长长舒了一口气。
邓一生站起身,说道:“半夜会很冷的,我们都不能睡觉,坚持一下,天亮我们就能离开这了。”
程寂和夏琴也站了起来,长夜漫漫,到后半夜会越来越冷,不知怎么度过。程寂沿着墙角来回走了几步,伸伸腰,双手触及脚踝,活动一下手脚。
走到鸡舍门口,程寂忽然紧走两步,俯身拾起一样东西,仔细地翻看。邓一生凑上前去,原来是一个小小的食品包装袋。他有些纳闷:“怎么了?”
程寂指着包装袋,说:“你看看生产日期!”
邓一生掏出打火机点着,接过袋子细细地看,这是一个用来装玫瑰仔姜的包装袋,很简陋,袋上印的图案重影叠叠,这种零食姜在所有副食店和小卖部都能买到,味道咸辣,每包只要几毛钱,所以深受孩子们欢迎。他将包装袋翻过来看,边缘印着的生产日期虽然模糊,但前面表示年份的几个数字还是能清楚辨认出来。
邓一生脱口而出:“1998?”
“对,是今年生产的食品,这说明村子里还住着人!”
“啊?”夏琴几乎跳了起来,“那怎么一个都看不见?”
“不知道。我老觉得不对劲,这个村子好像没人住,又好像有人住。那老头多半没说实话。”程寂思索着。疑心一起,恐惧心理便减弱了一些。
邓一生望着眼前这间房子的大门,说道:“我们进去看看。”
夏琴有些害怕:“门锁了呀,怎么进去?万一真像那老头说的,房子里说不定会有……”她不敢说那个“鬼”字。
程寂咬了一下嘴唇:“进去看看也好,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我们站在门口也逃不掉!”
邓一生走到门前,看了看锁,这是农村最简单的门锁,只在门板和门梁上分别钉上铁扣,将一枚弹珠锁插进去锁住了。邓一生捏着锁,用力往外拔,铁扣上的钉子只微微松动了一点,他后退几步,深深吸了口气,冲上前,一脚踹出,“砰”地一声,木门开了!
这一声在静如死水的乡村突然响起,真如平地一声惊雷,程寂和夏琴差点叫出来。
房门开处,屋里黑乎乎的没点灯,一股中药味飘了出来。邓一生往里看了看,抬步跨进门中,向身后招招手,程寂和夏琴相搀着,紧紧跟在邓一生后面,走进这座不知隐藏了多少诡秘的房子。
屋里比较简陋,借着月光,能辨出一架硕大的木柜,一个方桌,墙角的一只大水缸,和一些零零碎碎的家什。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久不通风的气味,像是发霉的花生,又像钻进了一床几十年未洗的捂出霉味的大棉被,其中还夹着浓郁的中草药气味,和些许旱烟味。
堂屋里没有人,也没听见说话或行动的声音,然而一种若有若无的气息萦绕在房间里,离他们如此的近,每个人都觉察到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生命迹象,不知是人,还是别的什么东西。与魏村长家布局类似,在这间堂屋的里面墙上也挂着一幢帘子,似乎掩着一扇门,那里面,应该就是卧室了。
邓一生在堂屋中间略站了站,确定无人后,他走到门帘前,闪在一侧,将两个女孩拉到自己身后,用手轻轻拨开了帘子。
里屋赫然出现几条飘忽的黑影!
就在此时,眼前突然一亮,有人拉了电灯。突如其来的光明令人一阵眩晕。
拉灯的人缓缓转过身子,赫然就是魏村长!他静静地看着来人,眼神十分复杂。
程寂挨在邓一生背后,见突然亮灯,又看邓一生没说话,忍不住探出头来向屋里张望。这间卧室比魏村长家要大一些,正对门的墙下横着一张床,魏村长站在床边,床头坐着的却是方才遇见的那个神秘老人。
靠近门的角落里摆着一张更大的木床,床上似乎躺着一个人,身上盖着不合时宜的厚重棉被,喉咙里不时发出微微喘息。旁边守着两个女人,领他们进村的二妹仔警惕地看着邓一生,另一人看起来五十多岁,却不认识。
光明使人情不自禁地轻松了许多。邓一生掀开门帘,三人鱼贯而入。
“你们比我想象中要厉害,这样都没被吓住。”魏村长神情有些落寞,“但是,事情都过去二十来年了,难道你们的长辈还不肯罢休,非要让你们找到这里来?”
三人面面相觑。程寂说道:“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哪有什么长辈指派我们?是我们自己要来看魏叔叔的!”
魏村长冷笑着说:“回去告诉他们,现在已经不是二十年前的社会了,不是他们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的!”
程寂听得一头雾水:“我想你是误会了,我们绝对没有恶意。”
魏村长露出怀疑的神色:“不管你们真不清楚还是假不清楚,看看,人都病成这样了,还想算什么旧账!”说着向床上躺着的人一指。
二妹仔侧过身,三人终于看清了卧床人的模样。他的头发摊在枕席上,粘成一束束,看起来已经有些天没洗过了,面色蜡黄,眼神涣散,只有脸上的皱纹偶尔因为喘息而抽动一下。
“他是……”程寂不解地看着魏村长。
“他就是你们要找的人!”
“啊,”程寂惊讶地叫了一声,“魏守田叔叔?怎么会这样?”
“二十一年前,守田给我们来信,说他在雁县得罪了一个当官的,没办法生活了,想搬回板栗村住……”
“搬回?”程寂疑惑地问道。
“守田本来就是涟源人,从小在板栗村长大,工作之后才调到你们县。我们俩都是他堂哥。”魏村长下巴朝床头坐着的老人扬了扬。
老人连忙起身说道:“刚才吓到了两个小妹子,实在是过意不去,我们只是不想让你们找到守田。”
夏琴插嘴问道:“我睡觉时听到有人哭是怎么回事?”
“这个嘛,”那老人比魏村长和蔼一些,总觉对两个女孩心怀歉疚,“趁你们睡觉的时候,让二妹仔录了两盘磁带,派两个人蹲在屋外头放录音,只是想吓吓你们,让你们以后不敢来了。”
“那我们追出去时怎么没看到他们?”
“这里冬天很冷,有的人家在房子外面多砌了一道墙,跟原来的墙挨得很近,不了解的人晚上是看不出来的。那两个放录音的人就是躲进了两道墙的夹缝里,我也是,跟你们说完话就钻进夹缝,从后门进屋了。”
“村里人怎么都不见了?”程寂问道。
“他们其实都在自己家里。只是我打了招呼,叫他们把鸡鸭和狗都托付给隔壁村子的亲戚照管,晚上早点睡觉,不要发出任何声音,又在每座房子的门上涂了一些灰土。”魏村长回答。
“你们真是用心良苦啊!”夏琴从鼻孔里哼了一声,有种被人愚弄的愤慨。
一直守在床边的二妹仔忍不住了,向程寂发话:“既然你们都晓得了,我也就把话挑明:看你不像多坏的人,回去告诉你家人,这里是涟源不是雁县,就算你们的县长、县委书记一起过来,我们也不怯!凡事都要讲个理字,就算当年有再大的纠葛,我哥早就死了,我们全家搬回老家,忍气吞声躲让了这么多年,我爸前年还瘫痪了,病成这样,剩我们俩母女辛苦操劳,你们还有什么不肯放过的!”
二妹仔说话急促,噼哩叭啦像放鞭炮。程寂插不上嘴,好容易等她说完,正要分辩,却听从床上传来“厄――厄――”的声音,像停水了打开水笼头时发出的空气嘶吼,是躺上床上的魏守田想要说话!
二妹仔和魏妈妈连忙凑过去,魏守田艰难地运动着喉咙,听起来如同响尾蛇在草间蠕动,徐徐发出声音:
“不、不关他们的事――”
程寂走上前,问道:“魏叔叔你好,我叫程寂,我爸爸叫程其元,你还记得吗?”
魏守田看着程寂,眼睛发出了光彩,似乎很高兴,眼角却泛起泪光。“记得,怎么会不记得……你爸还好吗?”
“他已经过世了,还有我姐姐,蔡以忠叔叔和李阿姨,也都不在了。”
“哦,”魏守田显得很感慨,“人生无常啊!……你出生的时候我还见过一面,好像还是昨天的事,没想到一晃就二十一年了。”
他望着魏村长:“莫为难他们,不关他们的事。”魏村长点了点头。
程寂说道:“魏叔叔,我这次来找你,是想问问我出生那天发生的事情,我觉得他们的死都跟那个中秋节晚上有关系。”
魏守田呼吸声陡然急促起来,眼珠闪动。二妹仔急忙俯下身来:“怎么了,爸?是想喝水吗?”
魏守田微微摇了摇头,闭上眼睛,脸上的肌肉和皱纹不住地收缩,颤抖,似乎经受着极大的痛苦。
“我,我不晓得。”
“是不晓得还是不能说?”邓一生插嘴问道。
魏守田迟疑着,艰难地摇头:“不能说,无论如何也不能说,你们就当我不晓得吧。”
程寂与邓一生交换一下眼神,心中均感疑惑:到底是什么原因,令所有人对二十一年前那件往事三缄其口?
“为什么不能说?”邓一生追问。
“你们莫问了……我确实不能透露那件事,哪怕是一丁点。”
二妹仔有些不满:“我爸都说了,不能告诉你们,你还问!”
程寂眼望着邓一生,既无奈又觉得不甘心。回头见魏守田微微颤抖,看着自己的眼光似乎欲言又止,程寂心念一动,说道:“我晓得您什么都不能说,但如果由我自己说出来,就跟您一点关系都没有了。这样好不好?我自言自语,如果说的对,你不用理睬我,如果说错了,你就转一转眼珠。”
魏守田沉默了一会,眨眨眼睛表示同意了。
程寂仔细想了想,整理着近日来零乱的思绪,慢慢说道:“二十一年前的中秋节,包括我姐和魏星在内的六个小孩,因为贪玩,想去胜利山顶的防空洞探险,没想到在里面迷路了,出不来,直到深夜还没回家,家长们就一起上山去找他们……”
她一字一句地说,同时眼睛观察着魏守田的反应,只见他表情麻木,似乎听而不闻,于是继续往下说:“你们是怎么晓得他们在防空洞里的?这个问题我还不太明白。我猜是有人看见了,告诉你们,但是那个防空洞在山顶一侧的悬崖边,平时很少有人去……”
程寂苦苦思索着:“除了贪玩的小孩,只有一个人会经常上山,那就是气象员!”
魏守田仍然没有任何反应。
“山上有气象站,气象员正好上山去查看晚间的风向和温度,看到他们进防空洞……不对!如果他看见了,应该会阻止。难道,是那几个小孩进洞之后遇到了意外,同时大叫起来,让他听见了?”
魏守田一动不动,脸上却写满了悲痛。
“当时他可能并没在意,后来得知你们到处找小孩,他才想起来告诉你们。可是听说防空洞里道路七拐八绕,像迷宫一样,没有地图根本就出不来,你们肯定不敢贸然进去……你们应该是先去找地图了,可是时间紧迫,上哪去找呢?防空洞是战争年代修建的,政府那里也未必有地图,除非当年经历过战争、而且这么多年一直住在附近的人家里才有可能藏着。老曹爷爷正好就是军人出身,甚至他可能当年就参与过修建防空洞,本来以他的性格是不愿意跟人打交道的,但被困的小孩里有他唯一的孙女,所以他就拿出地图,跟你们一起去找……”
魏守田静止的面部突然抽动了一下,眼珠左右转动。
程寂停顿片刻,又自言自语:“我说的不对,难道老曹爷爷没去?为什么呢?他不想去救自己的亲孙女吗?我想不通……不过好在即使他不去,我爸也没去,还有另外四个家长,要带回六个小孩还是很容易的。你们点起火把进了洞,按照地图,终于找到了小孩,但这时他们已经死了,只有我姐还没断气,你们就把五个小孩的尸体和我姐都带出洞了……”
魏守田闭上眼睛,两滴浑浊的泪流淌下来。旁边魏妈妈和二妹仔也不禁抹着泪,这件事的细节她们并不清楚,魏守田那天回家后就不许她们问起半句。
“如果事情仅仅是这样,你们还不至于这么害怕,而且一致守口如瓶,好像这件事一说出来就会惹出大祸似的。我想,你们应该在洞里看到了某个可怕的东西。究竟是什么东西威力这么大,让四个大男人乖乖的不敢透露半句?我真不明白。让我再想想……”
程寂紧紧皱着眉头,这正是她怎么也想不通的症结。
“在我的成长过程中有两件事很奇怪,老曹爷爷和我姐姐程立始终对我很有敌意,可我从来没做过触犯他们的事情……最近去看望我姐,听她唱了一首很古老的歌《天涯歌女》,唱得很好,可不知为什么她一见我就非要我唱,其实我唱歌不怎么样。更奇怪的是,当天晚上我去拜访老曹爷爷,他也要我唱这首歌,唱完之后又什么都不肯说。我觉得他们对这首歌怀着一种特殊的感情,很害怕,又很仇恨,好像还有点恋恋不舍。尤其是我姐,她这一生就是被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彻底改变了,我猜想,她受的刺激可能跟这首歌有关。可是老曹爷爷为什么也害怕这首歌呢?难道他也受过这首歌的刺激?……”
程寂盯着魏守田,一字一顿地说:“你们找到小孩时,也听到了《天涯歌女》!”
魏守田痛苦地闭着眼睛,沉默不动。
“是谁在唱歌?这首歌有什么特殊意义吗?不过,就算听到歌声,你们也不应该害怕成那样呀!恐怕还看到了别的东西,逼得你们心照不宣地守着洞里的秘密。是什么东西呢?……我姐说过,他们出事的地点是在一条笔直的甬道,尽头有一扇木门。那些小孩进门后吓得拼命往外逃,门里一定有很恐怖的东西。我姐一向胆子大,再说她并没有进门,可也吓得要命,我想应该是她撞晕之前看到了什么……对了,她还说过门外的墙上写着字,她认为是咒语,但又不肯说出来。是不是那些所谓的咒语使你们不敢把洞里发生的事情说出去?”
魏守田轻轻叹了口气。
“墙上到底写着什么?为什么你们什么都不敢说?为什么你们急着搬走?是不是……”
魏守田突然睁开眼睛:“到此为止吧!”
程寂不甘罢休,接着说道:“你们一回家就立刻收拾家当搬走,一个字也不说。我想,那些字应该透露了某种重要信息……你搬回老家,却说自己得罪了雁县的大官,从此过起隐居生活,断绝了跟雁县的一切往来,很明显,你是想逃避什么。……我姐说过‘四十九年的咒语,今年就要灵验’,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最近发生的怪事是不是跟墙上的字有关?四十九年是指什么?难道说今年会发生什么事情?……”
魏守田面孔由暗而红,松弛的皮肤上突起老树根一样的青筋,激动地颤抖着,喉咙里仿佛被什么东西噎住了,嗬嗬地说不出一句话,忽然侧过身去剧烈咳嗽起来。
二妹仔吓了一跳,连忙扶着父亲坐起来,魏妈妈端上一杯温水,拍打着魏守田的脊背,他稍稍平静了一些。
二妹仔向程寂怒目而视:“这下你高兴了吧?”
程寂深觉歉疚,一时说不出话来。旁边邓一生突然插上一句:“他们死的时候,是不是脸孔严重扭曲,眼睛瞪得很大,表情惊讶到了极点?”
咳嗽声戛然止住,魏守田惊讶地看着邓一生,不说话,但谁都看得出来,这就是默认了。
“他们牙关咬得很紧,嘴角流出粘乎乎的液体,好像是呕吐的胃液,掰开嘴巴,会看到他们舌头僵直,舌尖打了个卷。表面上看来,好像是情绪过分激动或者突然窒息,导致心脏痉挛停止跳动,才使他们丧命,但是当他们鼓着眼睛、死死地盯着你时,就算天气很热,你也会忍不住全身发抖……”
魏守田不说话,两眼发直,喘息连连,眼神中却分明透露出恐惧和忧虑,仿佛多年前那一幕重新出现在眼前。
邓一生点了点头:“这就是了。”
程寂十分困惑:“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邓一生沉默着,旁边夏琴轻声答道:“你姐当时就是这个样子!”
“啊?”程寂终于明白为何吴来不让她去见姐姐最后一面,喃喃地说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邓一生分析着:“他们只是小孩,不至于激动得休克,也不可能是窒息而死,因为通道里还能点火把呢。所以很可能他们是被害的,但究竟是谁干的,我们都不知道,你们几个知情的人偏偏又不肯说……”
程寂突然想起:“难道是唱歌的人?”
“有可能。但她到底是谁?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们不用猜了,”魏守田突然喘息了几声,“其实我们也不晓得是谁,就算晓得也绝对不会说的……寂妹子,你很聪明,一点就通,但有些事情……你还是少知道为好。至于未来到底会发生什么事,只有天晓得……你们辛辛苦苦找到涟源来,我只有一句话要奉劝你。”
“什么话?”
“不要呆在家里,最好离开雁县!”
东方初白,又是一个艳阳天。
“不要呆在家里,最好离开雁县……他说的话怎么跟我爸一模一样?”在魏守田家里稍稍睡了一会,清晨走在返回学校的路上,程寂反复咀嚼着这句话,百思不得其解。
“我想问的倒是:你非要把这件事弄个水落石出吗?”夏琴走在她旁边,短缺的睡眠在她脸上画了两个黑眼圈,“以前你是想找出你姐姐的病因,想办法治好她,现在她都不在了,你还打算查到底吗?”
“是啊,为什么还要查呢?”程寂也禁不住自问,“不知为什么,我觉得自己不是局外人,这件事的前因后果没弄清楚,我总觉得心里慌慌的。”
邓一生笑了笑:“好奇之心人皆有之。别说你,我都觉得自己好像卷进去了,不把它弄个清楚就睡不着觉。这样吧,过几天就是国庆节,放两天假,我陪你回家去探一探那个防空洞,看它里面到底有什么玄机!”
“进去看?”程寂有些惊讶,“听说那个洞早就被封死了。”
“先去看看再说,连几个小孩都能进去,或许我们也有办法进去。”
“我也去!”夏琴见把她晾在一边,很不高兴。
“哦,你不怕了?”邓一生故意问道。
“怕也要去,就是不能让你小看了我!”
不料因为前一天晚上着了凉,一回到学校程寂就开始发烧,到医务室开了点药,躺在宿舍床上,饭也懒得吃,更别说坐火车了,国庆节回雁县一事只好搁了下来。邓一生和夏琴也没回家,邓一生每天都过来,给程寂带一些开胃的食品。休息了几天,程寂渐渐恢复了精力。假期结束,今晚要开班会,程寂穿着睡衣,懒懒的不想出门,托夏琴帮自己请假。
“嗨!都大四了,谁管谁啊!老师不会点名的,再说他知道你这几天病了。”夏琴收拾着书本,问道:“我现在去打饭,你想吃什么?”
“不吃了,邓老师刚给我带了瓶八宝粥,一会喝。”
夏琴瞟了瞟坐床边的邓一生,转头问程寂:“你男朋友怎么不来看你?就算他不知道你病了,放假也该来看看你呀。”
“他出差了,”程寂耸耸肩,“前几天去外省办事,明天才回,要不然他会陪我去涟源的。”
夏琴神秘地笑了笑,压低了声音,似乎要跟程寂说悄悄话,但音量恰好能让邓一生听见:“哎,我说,你跟你男朋友长得蛮像的,很有夫妻相呢!”
“哦,是吗?”程寂也笑了,脑海里浮现吴来的容貌:秀气的眼眉,江南女子式的鼻子,身材偏瘦,笑起来嘴角微扬,很有南方小男人的气质。抱着他的时候程寂甚至有一种错觉,仿佛抱着一个无依无助的婴孩,难怪有人说男人是女人的第一个孩子。
想到这里,程寂不禁微笑了,她一推夏琴:“你快去吃饭吧,等会要迟到了!”又把邓一生也推了出去:“天要黑了,你别老在女生宿舍呆着!”
宿舍只剩下程寂一个人,只有隔壁宿舍偶尔传来女生尖叫打闹的声音,不远处的公共洗澡间隐隐传出水声。
程寂关了灯躺在床上,起身从抽屉里拿出收音机,调到音乐频道,听着听着,眼皮渐渐沉重,迷迷糊糊地睡了。
这栋宿舍楼挨着校内的马路,程寂住在二层。路灯已经亮起来了,淡淡的橘黄色光芒从窗外流泻到屋里,地上映出一块界线模糊的亮光,气氛有些阴郁。
突然间,程寂感到一阵胸闷和口渴,一股莫名的压力涌上来,她猛地一惊,立即清醒了许多,睁开眼,那股压力依旧毫不松懈地压迫胸口,心脏怦怦地跳着,呼吸有些困难。
屋里只有程寂一个人,然而第六感告诉她:有人在屋里,正盯着她!
是谁?
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甚至连呼吸声都没有,难道只是错觉?
莫名的恐惧感立即包围了程寂,她忍不住想拉开毯子起床看个究竟,到底是什么东西在四周盘桓,但僵硬的四肢完全不听使唤,连脖子也无法扭动一下,就这么麻木地躺在床上。
窗下有几个女生路过,说笑声渐渐临近,又渐渐远去。四周旋即恢复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只感觉看不见的气流在房间里无声地游曳。
“谁?”程寂拼尽全力叫了出来,然而声音却变了形,犹如一声哀哭。
隐隐之中,“它”离程寂十分靠近,似乎正在聆听着程寂狂蹦不止的心跳,嗅着程寂紧张急促的呼吸,程寂几乎能感受到“它”身上散发的气息,轻轻的,冷冷的,仿佛没有生命。
程寂只觉额头冰凉,吓出了一身冷汗。
窗外的灯光似乎更加黯淡了。
空荡荡的宿舍忽然响起一种声音,幽咽,哀婉,如泣如诉,声声缠绵。
竟然是琵琶!
然而程寂却听不出它是从哪个方向发出的,这琵琶声如丝般细弱,却充塞了整个宿舍空间,在夜色中肆意漂游,不可抵挡地钻进耳朵,扩散到整个身体,在心房里回旋撞击,程寂只觉得全身酥软,好像快要被这乐曲融化了。
从乐音中忽然传出一声微弱的叹息,只有在寂静的夜里才能听得见。程寂又开始冒汗了,感觉到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压力,似乎有人慢慢地走近她的床,耳边仿佛还听到了衣袂飘动的声音。
又来了!程寂痛苦地闭上眼。那个看不见的“人”逼近了,凑在程寂耳旁轻笑着说道:
“开始了,开始了……”
只有呼吸的气息,没有声带振动的话音,这飘渺的气息却显得十分坚定。不过片刻工夫,那“人”仿佛又移开了,程寂感觉压力小了些,仍然不敢睁开眼。
她忽然又听到另一种声音。
声音越来越大,是女子的欢笑,干净清爽,如银铃般悦耳。笑到后来,逐渐变了声,那笑声不再带有跳跃般的愉快,渐渐转为勉强的干笑、苦笑、讪笑、讥笑、冷笑,到最后声声凄厉,在宿舍中悲鸣盘旋,仿佛哭冤喊魂的幽灵。
程寂再也忍不住,憋足了力气,“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马路上人声嘈杂,笑语喧阗,晚课已经结束了。楼梯口响起匆匆的脚步声,门开了,夏琴和另外几个室友跑到程寂床头问道:“怎么了怎么了?是不舒服还是做恶梦了?”
“……刚才做了个梦,没什么。”程寂犹豫了一下,没有说出刚才的幻觉。这些女孩胆量还不如自己,说出来只会吓坏她们。
她扭头看了看枕边的收音机,可能自己睡觉时不小心碰了一下,偏离了音乐频道,此时里面只传出无信号的沙沙声。程寂没有多想,顺手将收音机关了,塞进抽屉。
第二天程寂早早起了床,经过昨晚一番折腾,感冒竟然全好了。
“今天去图书馆泡泡吧,还是要让生活充实一点,不然真会被自己的想象吓疯了。”程寂想着,看了看窗外清朗的天空。
后天就是中秋了,湘南雁东地区的天气却变得阴霾起来,到了下午,忽然起了阵阵凉风,空气中的湿气越来越重,不多时几滴雨落了下来。雁西街上,行人脚步匆忙地往家里赶,还有许多人搬着方木凳从房门里跑出来,冲到树下,踏上凳子慌慌张张地将晾在铁丝上的自家衣物扯下来,抱在怀里跑回了家。
豆大的雨点砸在人身上,生生的竟有点痛感。雨越下越大,天地之间只听见“哗啦哗啦”的巨大雨声,户外越来越昏暗,乌云犹如一面灰色幕布,将整个天空迅速遮蔽,变成一块阴沉沉的天花板。
“好大的一场雨!很多年没见过了。”房东李爷爷站在窗边,看着屋外惊风乱飐,密雨如织,才刚过三点,天色晦暗得却像六七点钟的初夜,街对面的房屋已经看不清了。他忽然想起一事,问道:“对了,小吴的衣服还晾在楼顶吧?”
“早就收了,前天我上去晒衣服时顺便把他的衣服都拿回来了。”李奶奶说着,从衣柜里取出叠得整整齐齐的吴来的衣服,“他说今天回雁县,你看外面这么大的雨,可怎么走啰!”
一道亮光突然一闪,将天幕劈开一条狰狞的创口,紧接着“轰嚓”一声,惊雷骤响,仿佛炸在人的心上,令人浑身猛地一颤。呼吸开始变得迟钝,空气已经在暴雨中趋于凝滞,一种难以名状的恐惧感堵在每个人的心头。
风斜斜地将冷雨吹进小屋里,老曹爷爷望了望窗外,慢慢地将窗户掩紧,拨下插销,风雨声立即小了许多。
老曹爷爷提起饭桌脚边的热水瓶,往茶杯里续了水。用了多年的杯子早就积满了茶垢,无论茶浓茶淡,在这个杯子里只能显现一种苍老的玄褐色。他捧起茶杯,送到嘴边正要饮,一瞥眼间忽见杯中水纹荡漾,幅度越来越大,险些溢出来。
老曹爷爷吃了一惊,他定了定神,确信自己的双手并未颤抖。然而杯中茶水却越晃越激烈,好像被狂风吹怒的海浪,不顾一切地向岸边拍打过来,热水溅在手上,他慌忙将杯子放回桌上,茶水立即恢复了平静。
“风太大了,恐怕是窗户没关好。”这个念头刚一闪,只听“吱呀”一声响,两扇古灰色的窗户猛地被推开,一股夹杂着腥味雨水的冷风灌了进来,劈头盖脸地打在他身上。
老曹爷爷无奈,只得凑上前,费力地将窗户重新关好,扣紧插销,检查确定关紧了之后,才转过身来,刚想舒一口气,忽然硬生生地憋住了。
茶杯中水面平静,一张脸孔若影若现地倒映出来。
好熟悉的一张脸!
屋内空气顿时紧张起来,老曹爷爷倒吸一口冷气,再仔细看时,桌上那张脸却又变得模糊起来,渐渐地消失了。
老曹爷爷感觉自己的心脏开始不由自主地剧烈跳动,扑通!扑通!他强忍着,站直了身子向床边走去。多年的军戎生活将他打磨出一身铮铮铁骨,即使现在年迈力衰,仍然还能看出当年坚挺有神的气质。
窗外的凄风暴雨犹在咆哮,更显得这间小屋的晦暗和孤寂。一步一迈,心跳却止不住地越来越快,背后一股寒流悄无声息地袭来,从脚踝升到脊梁,衣服与身体的空档中凉飕飕地,刺骨的冰冷。
屋里有人!
第十四章 抉择
老曹爷爷霍地转身,就在屋角的空地上,隐隐约约站着一个身影。
“是谁?”老曹爷爷沉声问道。
身影不答,却前移了两步。老曹爷爷这时看清楚了,不由松了一口气,斥道:“原来是你!你不是回学校了吗?这么大的雨,你跑到我家里来做什么?”
问完这句话,老曹爷爷猛然觉得不对劲:这半天一直房门紧锁,她是如何进来的?
那身影缓缓移近,她的旗袍在遮天蔽日的昏暗中显出一种阴祟的颜色,脸庞却闪现出穿透黑暗的惨白色,更使嘴角的笑容倍添诡异之感。
她轻启薄唇:“你认不出我了?”
声音又软又糯,不是本地口音,仿佛很陌生,却又似十分耳熟。
“啊!”老曹爷爷只觉脑袋里轰的一声,思绪百转千回,一时怔怔的说不出话来。
“我在那里一呆就是四十九年,每天都在祈祷着,要你长命百岁,等待我出来的一天。”女子微笑着,仿佛在叙说一件愉快的事情,盯着老曹爷爷的眼神却锋利如一双芒刺,恨不得立即扎进他心里。
“你想怎样?”老曹爷爷努力使自己平静一点,不敢迎对她的目光,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你别怕呀,你知道我伤不了你的,不然你哪能活到今天?不过呢――”女子咯咯笑着,“我会保佑你活到后天晚上的。你听,一切已经开始了,开始了……”
远处似乎传来阵阵吼声。女子羸弱的身影逐渐变得迷离,化为淡淡的剪影,与周围的阴暗渐渐融合,终于消散在空气中,她的语声却在屋里盘旋回荡,余音久久不绝。
“开始了……开始了……”
屋子里空荡荡的,一件旧外套挂在屋角墙上的钉子上,兀自还在摇摆。
刚才的情景是真实还是幻觉?老曹爷爷呆呆地站着,竟似已经痴了。
天色更加黯淡,瓢泼的大雨似乎没有一点退让的迹象,苍茫的水气在屋外交织成灰蒙蒙的一片。
这时吼声渐渐近了,如密鼓,如虎咆,在广袤天地间远远地传开,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每一个躲在屋里避雨的人都惊疑不定,有几个人已经打开房门,站在阶檐下向远处张望。
只见一座硕大的灰褐色影子如巨龙一般呼啸而来,“巨龙”过处,所有房屋、树木、电线杆、田地、山丘顷刻间被吞没,溅起冲天的浊浪,轰隆隆的响声仿佛有掠夺一切的魄力。
“巨龙”犹如脱轨的列车,气势汹汹地向雁西街直扑过来。
“发洪水了!发洪水了!”
站在外面的人高声惨叫,下意识地发足狂奔。守在屋里的人也立刻慌了,纷纷开门欲逃。绝望的哭喊声此起彼伏。
说时迟,那时快,“巨龙”眨眼间已冲了过来,掀翻屋顶,席卷杂什,滔滔洪水霎时便覆灭了一切声响……
程寂一整天泡在图书馆里啃书,第一次发现校园生活原来这么美妙,以前的三年时光都荒费了。吃过晚饭,天色黄昏,从食堂回宿舍时她绕了远路,悠悠闲闲地走在飘着淡淡桂花清香的校园里。每隔一段路,就有一个大喇叭高高挂在电线杆上或是楼房墙上,广播声在校园里传得很嘹亮,播两篇新闻,放一段轻音乐,新闻内容虽然乏味,这样听着倒也蛮惬意。
“下面播送一条刚刚收到的新闻!”广播员的声音忽然很严肃,“今天下午三点左右,湘南地区突降暴雨,湘江雁县段水位暴涨,江水已漫过堤坝进入城中,目前受灾情况尚不清楚。此次洪灾气象部门没有提前预警,据有关负责人称……”
程寂吃了一惊,看着头顶一片祥和的天空,很难想象两百公里之外雁县的那场暴雨。一种深深的不祥之感涌上心头,她立刻甩开脚步飞奔回宿舍,“砰”地闯进门,抓起电话,手指止不住地发抖,重拨了几次,终于摁对了李爷爷家的号码,但只听“嘟――嘟――”一声接一声,始终无人接听。
“吴来!吴来!你到底在哪里,快接电话呀!”程寂在心里一遍遍喊着,急得直跺脚。
仍然没人拿起话筒。程寂无奈,只得放下电话,从书桌里翻出纸笔,龙飞凤舞地留了张字条,叫夏琴帮她请假。写完后,她迅速挎上小包,带上钱和收音机,匆匆赶往火车站。
程寂听着收音机,新闻里说由于雨未停,且已天黑,受灾情况尚不明了。程寂知道这些新闻通常只会将灾情往小里报,实际情况一定非常糟糕,不由得心急如焚。
列车临近雁县,窗外下着小雨,雨水顺着玻璃斜斜地流下来,划出一道道歪歪扭扭的水痕。湿气从车厢连接处飘了进来,靠边的座位也感觉蕰蕰的。程寂从县城东边的火车站下了车,忘了带伞,只得以包遮头,顶着雨朝家的方向跑去。
雨似乎又小了些,程寂好不容易跑到雁西街上,街道两旁有许多人站在房檐下,看见她出现,都迎了上来。
程寂跑到李爷爷家,门没关,李爷爷和李奶奶正坐在屋里,她敲敲门走了进去,街坊邻居们也都围了进来,小小的屋子顿时挤满了人。
“李爷爷,吴来回了吗?”
“他下午回的。”李爷爷和蔼地看着程寂,表情却有些悲伤。
程寂四下张望:“人呢?在楼上吗?我去找他。”说罢转身要出门上楼。
李爷爷站起身走过来,拍了拍程寂的肩膀:“寂妹子,你莫太伤心了。下午发大水时,小吴正在往回赶,就在街上……他被卷走了。”
“什么!”程寂猛地一呆,瞪大了眼睛,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亲眼看见的。”隔壁宋家的男孩站了出来,“吴来一向跟我玩得好,那一幕我永远都忘不了,唉!”他神情黯淡,轻轻摇着头。
“不可能!不可能!”一股强烈的情绪涌上眼眶,程寂掩住脸,不禁失声痛哭中。刚才在火车上一直心惊肉跳,想不到一回家就听到噩耗。
邻居们纷纷上前好言安慰。待程寂哭声小了些,李奶奶温言说道:“寂妹子,事情已经是没办法改变了,你莫太伤心,先上楼去睡一觉吧,明天一早你们再出去找找他。”
大伙儿陪着程寂上楼,又说了一会安慰的话,陆陆续续离开了。夜有点凉,程寂抖开被子盖住身子,默默地躺在床上。
夜静悄悄的,只有楼下的说话声似断似续。窗未关严,有一丝风从缝隙里渗进来,窗帘微微地摆动。
屋里的一切都十分熟悉。床头书桌上覆盖了一层薄尘,上面乱七八糟放着一些书笔和杂物,椅子歪放着,两件衣服横在扶手上,地面角落里依稀扔着废纸和方便面外盒。自己回学校才半个多月,这间屋子又成了一片狼籍。
床底下不会又塞着两桶脏衣服吧?想到这里,程寂似乎又嗅到了吴来身上那股独特的汗味。
吴来,吴来,你不会就这么离开我吧?
眼眶忍不住又湿了,程寂从被窝里伸出手来,正要擦一擦,突然瞥见窗帘上黑影一闪!
程寂立刻睁圆了眼睛,没错,是有个黑影,细细的,长长的,正在慢慢蠕动,仔细一看,好像是窗台下面伸出的一只手臂。
程寂惊呆了,想喊又不敢喊。只见那只手摸索着,似乎抓住了什么东西,用力握紧了,接着人影一闪,像是有人费力翻了上来。
那影子在窗台上站稳了,稍稍歇息一下,随即伸出手轻轻地将窗户打开。一缕凉气流进来,窗帘随着微风向屋内频频翘动。
程寂心跳狂乱不已,张大了嘴,见那影子从窗帘中一闪而出,略一屈身,跃下窗台,只发出轻微的声音。
“吴来!”
程寂又惊又喜,正要叫出声来,却见吴来踮着脚快步走近,食指竖唇:“嘘――”
程寂硬生生地忍住了,坐起身来,悄声怨道:“搞什么鬼?我都快被你吓死了!”
吴来表情却很严肃,不见了往常贯有的嘴角微扬的笑容,他伏下身子抱起程寂:“跟我走,快点!”
程寂大惑不解:“出什么事了?你先说清楚啊。”
“几句话说不清,快点走,这里很危险!”吴来说着,要将程寂送上窗台。
程寂心里疑窦丛生,一把抓住吴来手臂:“不行,你必须说清楚,不然我不走!”
吴来无奈,只得将程寂放下,贴在她耳边轻轻说道:“我刚下火车,没到家就遇上了洪水,我赶快爬上一棵大树,死死地抱紧。很奇怪,洪水虽然特凶猛,但一阵子就过去了,等我再往街上看时,水已经退得干干净净,地上大部分房屋都被冲垮了,人也全都不见了……”
程寂这才注意到吴来一身狼狈,身上似乎还残留着泥沙气味。
“不是啊,他们都在呢,房子也好好的,虽然有的地方被水冲坏了,但没有哪一家被水冲走呀。”
“这正是最奇怪的!我找了一会,没有看到一个人,就往县城东边去了,那里受灾情况要好得多。可是等我找到帮手再回到雁西街时,所有的房子忽然恢复了原状,人也一个不少地都在家里呆着。”
“不会吧?”程寂好像在听天方夜谭,“这怎么可能?是不是你当时被水冲晕看错了?”
吴来坚定地摇摇头:“不会!我敢肯定大水刚过的那段时间里,这里是一片废墟。”
“那这些人……”
“也许他们都已经不是原来的‘人’了。”吴来眼中闪动着异样的光芒。
程寂机伶伶地打了个寒颤,实在不愿意相信这番话,但吴来的表情怎么看也不像开玩笑的样子。她忽然想起一事,摇摇头说道:“不对!我刚才在楼下跟他们说话时,看到他们都有影子呢,没什么跟平常人不一样的地方。也许是你想错了……”
“不管怎么样,这件事太蹊跷了,即使他们还是原来那些‘人’,你呆在这里也很危险。”
吴来握着程寂的手,他的手掌温暖而有力。“你要是相信我,就跟我走。要快点,不然就夜长梦多了!”
“好,我们走!”程寂双手撑着窗台的边沿,在吴来的帮助下爬上去。接着吴来也爬了上去。
“这里不太好爬,我先下去,你跟在我后面,注意安全!”吴来说着蹲下了身。
就在此时,屋里陡然一亮,有人拉开了灯!
两人心里一紧,回头看时,正是李爷爷夫妇,还有其他许多街坊邻居。刚才两人只顾爬窗台,竟没注意他们何时进了屋。
“寂妹子,你干什么?”李爷爷轻呼一声。
“我、我……”程寂讷讷的不知该说什么,站在窗台上,下也不是,不下也不是。
“阿弥陀佛!”李奶奶喃喃念叨着,“你既然已经走了,就不要再回来打扰活着的人。等头七时,我们会给你多烧钱纸,保你在下面平平安安,不愁吃不愁穿。何苦不甘心,非要回来?”
程寂心里一惊,讶然看着吴来。他脸色苍白,眼神显得又急又气,身体微微发抖,握着程寂的手渗出了冷汗,程寂只觉手心一阵冰凉。
宋家男孩也说话了:“吴哥,我晓得你舍不得寂妹子,你放心,我们都会把她当作自家人看待。我晓得你人很好,但是请你放过她吧!”
程寂看看他们,又看看吴来,一时没了主张。
吴来将手用力握紧,沉声问道:“你信他们还是信我?”
“我,我不晓得……”程寂心乱如麻。
浑厚的声音响起,李爷爷说话了:“寂妹子,你莫被他骗了,他如果真的对你好,怎么会深更半夜的把你送上窗台?你现在处境很危险,他就是想害你,让你去陪他。”
程寂心里猛地一寒,没被吴来握住的一只手下意识地紧紧抓住了窗杆。
“这就对了。”李爷爷赞赏地说道,“你莫怕他,刚刚离去的人是没有什么本事的,你只要莫跟他走出这个窗台,他就不能把你怎么样。你把手伸给我,我们这么多人,一定可以把你拉回来!”说着向程寂伸出双手,灯光在墙上印出两条长长的影子。
程寂有些动摇了,想要挣开吴来,不料他却将她的手狠命一捏,握得更紧了,同时一声怒吼,震得人心里一颤:
“走开!”
吴来转过头盯着程寂的眼睛:“你到底信他们还是信我?”
他的眼神充满焦虑和期待,脸颊气得红一阵白一阵。程寂想起父亲去世那段最伤心的日子里他的陪伴,以及两人相识一年多的快乐相处,不由得心中一酸,将心一横,说道:“我信你!”
吴来转怒为喜,感激地看着程寂。李爷爷手臂僵在半空:“这个时候你还敢相信他?你只要后退一步就摔下去了!”
程寂望着众人,点点头:“我相信他是正常人!是不是大家都误会了?”
这时站在地上的所有人忽然都笑了。李爷爷缩回手,看着程寂,摇着头语重心长地说:“寂妹子,我们看在你父亲的份上一再劝你,你却只相信那个已经不在的人,唉!”
程寂正要开口,吴来凑在她耳边轻声说道:“我们跳!”
两人迅速转身,程寂牵着吴来,闭上眼往下一跳,心里默默念着:“要么活着,要么摔死,千万不能残废啊……”
耳畔响起呼呼的风声,但很快就停止了。程寂睁开眼睛,居然全身毫发无伤,只是双脚有点麻木。再看吴来,他没事地爬起来,也是一脸困惑。
“怎么回事,是我爸爸在保佑吗?”程寂有点摸不着头脑。
“多半是吧……别管那么多了,我们快点走,莫让他们追上!”
吴来拉着程寂,两人看准方向,向东边一路狂奔。
“你、你刚才为什么要我跳?你就不怕摔断腿?”程寂一边跑,一边气喘吁吁地问道。
“还有别的办法吗?那么多人守在屋里,我们完全没有希望逃跑……跳下去可能还有一线生机!”
“可、可是,我总觉得刚才转身跳的时候有点不对劲。”
“有什么不对劲?”
“我、我也说不上来,反正是不对劲!”
两人沿街跑出不远,吴来忽然停住,程寂来不及刹住脚步,往前直冲,被吴来拽了回来。
“快跑呀!他们要追上了!”程寂急了。
吴来脸色有异,左顾右盼。程寂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也呆住了。
夜虽未深,大街上却空空荡荡,没有一丝人烟,一星灯光,也没有半点语声。冷冷清清的街道,两旁房屋森然凛立,仿佛一座阴寒的人间地狱。
万籁俱寂。就连身后,也没听到任何人追赶的脚步声。
人呢?
两人目瞪口呆,顿觉手足冰凉,犹如跌进了九重冰窖。
“如果有一天,你一觉醒来,发现眼前已经不是原来的时代,世界忽然变得完全陌生,你会怎么办?”
这个问题也许你曾经想到过,轻松地与朋友聊过,但如果有一天,这种只在电视剧或者动画片里演绎的情节,真的就发生在你自己身上,你能怎么办?
现在,程寂和吴来呆呆地站在雁西街上。确切地说,是站在一条陌生的雁西街上。
他们清楚地记得,从李爷爷家出门往东,雁西街两旁接踵摩肩地排列着民居,大多是红墙褐瓦尖顶的小平房,也有新盖的水泥白墙的小楼房,民居之中偶尔出现一间小卖部、水果店、裁缝店或者卫生所。再往东走,街边的店铺越来越多,越来越大,街景也越来越热闹。程寂从小生长在这条街上,她坚信自己就算闭着眼也能一直走到县城中心。
但现在,他们发觉眼前房屋数量很少,而且低矮破旧,参差不齐,显得十分陌生,决不是平时天天见到的那些建筑。有的房屋土墙坍塌,瓦片零落,几个枪眼模样的小洞赫然出现在墙上,仿佛电影里枪战过后的场景。
就连脚下的道路也同往日不一样,灰暗狭窄,坑坑洼洼,尘土堆积,一派肃杀的景象。
四下里一片死寂。灯光,人影,话声,一概全无,整个世界仿佛变得又聋又瞎又哑。
头顶忽然传来“哧啦啦”的一阵响声,仿佛微风翻动书页,轻快而冷漠。两人仰头一看,街边小店的窗前,一柄小旗在微风中抖动,旗角贴住了半个边,仍然能看出上面写是的一个醒目的“茶”字。
一片单薄的下弦月不知何时魅现于天幕,在夜空中发出梦幻般的光华,几颗星子稀稀疏疏散落在月亮周围。万里无云,惨白的月光挥洒大地。
后天就是中秋了,怎么今晚的月亮只有半圆?
下午明明狂风暴雨,怎么晚上会有如此晴朗的月亮?
我们究竟在哪?
我们......我们还活着吗?
程寂狠命咬了一下嘴唇,好痛!她紧紧依着吴来,惶恐地张望四周,却没注意到自己脚下的两条影子,一个浓一个淡,一深一个浅,正是她和吴来。
“莫怕,莫怕!”吴来轻轻抚摸着她的肩膀,温言安慰。
远处隐隐传来一两声枪响,两人吓了一跳,仔细听时,却又什么都听不到了。
程寂强忍着眼眶中的泪水,问道:“怎么办?”
强烈的恐怖气氛笼罩在周围,吴来却反而镇静下来,沉吟着说道:“我们从原路回去!”
“什么?”程寂失声说道,“那不是送死吗?”
“看现在的情况,我们再往前跑也没用,还不如挺起胸膛回去,看他们到底想怎样!”
程寂想想觉得不无道理,于是两人紧拥着,沿着来时的路慢慢走回去。
还没走多远,前方就已到达荒芜的农村,李爷爷家的小楼却始终没有看到。两人紧握着的手心渗出恐惧的汗水,终于发现他们已经走入了一个迷局。
仿佛时空突然倒转,将他们困在了未知的黑洞。
他们似乎已经回不去了。
“看!”吴来突然喊道。
程寂一转头,只见左前方出现一道柔和的山影,确切地说,是一座小山丘的夜影,似乎很眼熟。
程寂正疑虑着,吴来低声说道:“好像是胜利山!”
没错,那山丘的起伏轮廓像极了胜利山,然而山上山下一间屋子都没有,山顶也不见了那根高高矗立的风向标。漫山蓊郁的林木和长及人腰的秋草,将它覆作一尊野山,在夜色中显出深沉静默的神态。
这种静默却使它身上散发的气息更显凄厉,竦然。
沿着山路绕上去,很快便到了西端的峰顶。胜利山西边比东边坡度大得多,有一处悬崖,峭壁的上方长着一棵高大的松树。
“这树什么时候栽的?我经常上山玩,怎么从没见过?”程寂奇怪地走上前。
青松凛立,巨大的枝翼遮盖了身下一块不小的土地。程寂心里忽然不安起来,她看着吴来,他的脸上也露出奇怪的表情。
两人走上前,低着头钻到松树下面。针叶之间漏进几束淡淡的月光,朦朦胧胧,似有似无,仿佛置身于幽幻之境。
树荫庇护下,一座鼓状黑影凸起在崖壁上端,像母亲怀中酣睡的婴孩。黑影上方铺着一层伪装的长草,若不是两人事先已经熟悉地形,且又钻到树下,从外面是很难看出来的。
“这个地方,这个地方……”
“应该就是防空洞的位置!”吴来接口说道。
眼前的一幕幕景象,颠覆着程寂二十年来的记忆,雁西街、胜利山、防空洞……一切熟悉的事物现在却显得那么陌生。
“你以前进去过吗?”吴来问道。
程寂摇摇头:“从小大人们就警告我们,不许走近这个洞口,说里面有很多鬼,只要一走近就会被他们拖下去。”
说着,两人踏着厚软如被的草地,一步一试探,小心翼翼地走过去,生怕一脚踏空了坠入洞中或者跌到山下。
这时,盖在防空洞上面的草毡忽然动了动,一只手慢慢伸了出来。
那手似乎十分警惕,轻轻地拨开旁边的草叶,露出一个黑乎乎的小洞,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接着又伸出了一只手。
程寂紧紧攥着吴来的手,此情此景想起童年时大人吓唬小孩的话,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黑影晃动,半只头颅悠悠乎乎地从洞中冒出来,头发如一团乱草,似乎在地底下生活了很长时间。
头颅缓缓转动,目光如炬,观察着四周动静,当它转向程寂站立之处时,程寂不由自主战栗起来。
“他看到我们了!”程寂差点叫出来,吴来一把掩住她的嘴。
那头颅却似乎没察觉到他们的存在,目光横扫,在他们身上未作丝毫停留便移开了。它确认旁边无人,便一点一点地从洞里探出来,是个男子,夜色中看不清相貌,只穿一件短褂,敞开着胸膛,身材显得十分壮硕。
只见男子以最轻快的动作爬出草洞,蹑手蹑脚地拨开松叶走出去,站在坡顶向山下张望。他的脚步一高一低,似乎腿脚不太灵便。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山下的小街仍然悄无人声,从那间小茶馆的窗口不知何时伸出一条长长的飘带,如舞台上戏子盈盈挥动的水袖,在空城里传递着一种莫名的信息。
飘带舞动时,仿佛在空中划出一道道轨迹,错杂纠缠,渐渐交织成一幅写意的图画,像极了女子的头部肖像,她的鼻子,眼睛,嘴巴,长发,甚至挂在嘴角的一丝轻蔑的笑意,一点一点地明朗起来。
美得不食人间烟火的肖像望着程寂不停地笑,程寂痴痴地看着,也情不自禁地咧开嘴,嘴角上扬,眯眼,回报以憨憨的笑容,只觉身体飘飘然地,仿佛被云雾包围。
吴来的眼睛却盯着那个壮年男子。男子展眼一见飘带,像是得到了某个愉快的消息,满脸放光,返身又钻进了松树。
男子从隐藏的两人身边一瘸一拐地走过,差一点碰着程寂的胳膊。程寂却浑然不觉,瞪目张嘴,傻呆呆的模样吓了吴来一跳,将她轻轻一拉,她却像熟睡中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啊”地惊叫了一声。
程寂如梦初醒,同时心里“咯噔”一声:“坏了!”
不料那男子却像什么都没听见,径直走到草洞前,探下身子,十指作靶,一会功夫便将覆盖洞口的草毡扒到一边,露出一个半米见宽的洞口来。他将两只手掌拢在嘴边,朝洞里叫喊:“挂白幅了,他们都撤了,出来吧!”
过了一会,洞里陆陆续续爬出许多人,大约有五六十个,扶老携幼,牵儿抱女,每个人都显得十分谨慎。
程寂不由得大吃一惊:这群人古里古怪,被他们发现不知是福是祸。
然而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没有一个人往他俩站的地方多瞧一眼,两人仿佛隐身了似的。再一看,他们之中除第一个爬出来探哨的男子之外,全都是老幼妇孺,均是衣冠不整,十分落魄。
等等!不对!
程寂又看了他们一眼,险些吓晕过去。所有人的脸庞都像罩了一层朦朦胧胧的雾气,五官不甚分明,在这夜半的山上,真如一群孤魂野鬼,然而他们的影子在月光中交错晃动,又像是活生生的人。
只有站在前面的探哨男子面目清晰,看起来三十左右,个头虽不高,但身板硬朗,浓眉大眼,眉心习惯性地锁成一个小团,赤着的胸膛上斑痕累累,显得不怒自威。程寂看着他,觉得似乎在哪见过,却又一时想不起来。
“他们看不见我们。”吴来凑在程寂耳边低声说道,程寂轻轻点了点头。
男子很有威严地一挥手:“没事了,我们下山吧!”说着带头大踏步往山下走去。众人跟在他后面下山,不一会便走了个干干净净,只剩一个黑咕隆咚的草洞,孤零零地隐没在黑暗中。
程寂和吴来也跟着他们走下山。尽管他们看不到自己,但两人还是十分谨慎,毕竟还没弄清楚突然冒出的这些人究竟是善是恶。
只见那些人来到街上,分别走进两旁的房屋,像是到了自己的家。没有过多的话语,每一户人家进屋时,只对壮年男子微微頷首示意,便匆匆掩上了房门。
很快几十个人就只剩下壮年男子一人。他见众人都平安回了家,如释重负,拖着扎了绷带的腿,慢慢地向西走去。
程寂与吴来交换一下眼神,心照不宣地走在他旁边。
沿着胜利山麓再往西走,一座土砖小屋从树丛中露出半边脸来,瞧男子的表情,那应该就是他的家了。这时他似乎一惊,忽然停住脚步,转过头看着程寂他们。
程寂又吓了一跳:“他看到我们了!”手上一紧,原来是吴来轻轻拽了她一下,暗示她不要慌张。
那男子的目光似乎并未注视他们,望着胜利山,好像想起了什么事。
“洞还没掩好!”男子喃喃说了一句,转身又往山上走去。
程寂和吴来牵着手走在他身后,四周草声沙沙,男子脚步迟缓。
旁边草丛里蓦地伸出一只手,一把拽住男子的腿,正好触到男子的伤处。男子吃痛,忍住了没叫出声,低头看时,却见那手污迹斑斑,不知是人是鬼。
微微的呻吟声传了出来,男子拨开草丛,看到一个人趴在地上,衣服扯成了烂布条,浑身脏兮兮的,像泥尘,又像血迹。
“你是哪个?”壮年男子问道。
“大,大哥,我是逃难来的,白天,白天遇到了打仗,救救我……”伤者费力地说道,听声音是个年轻人,像是苏浙一带口音。
男子检查了一下他的伤势,暗暗心惊,摇摇头:“你伤得不轻,我救不了你。”
“大哥,行行好,我家里有老婆,孩子还没出生,我不想死啊……”
哀求声打动了壮年男子,他沉吟着:“你腿上、背上中了枪,手上也有伤,我家里虽然有止血金创药,但恐怕止不住……除非马上送往医院,但今晚是不可能了。”
伤者痛苦地埋下头,他强撑着负伤的身躯逃到这里,以为只要遇到了人,就有了生存的希望,不料却得到这样的结果,不禁悲从中来,失声痛哭。
“好不容易……赶走了鬼子,我以为能回家了,怎么又打了起来……都,都是那帮共匪!……”
男子一怔:“你是国民党的兵?”
伤者迟疑了一下,点点头,低声说道:“我不想打仗,我,我想回家,帮帮忙,大哥……”
男子霍地站起身,怒视着伤兵:“闭嘴!我们是要解放全中国的劳苦大众,你们却只想着自己过好日子!我告诉你,内战都是蒋介石挑起来的,你们就要灭亡了,等着吧!”
伤兵惶恐地看着他:“你,你……”
“你老子我也是共产党,可不是你们骂的共匪!”男子习惯性地把手伸向后腰,却掏了个空,这才想起这些天自己身上没有枪,“妈拉巴子!要不是看你受了重伤,老子一枪毙了你!”
男子说着,扭转头愤愤地离开,却听背后伤兵还在叫唤:“大,大哥……”
“还有什么事?快说!”男子极不耐烦。
伤兵用哀求的目光看着他:“大哥,我知道自己不行了,只求你,求你一件事,帮我找到我妻子……”
“你们出来打仗还能带堂客?”男子打断他的话,脸上露出怀疑和鄙夷的神色。
伤兵显得有些尴尬:“当,当然不可以。我们是……从武汉逃出来的,想去湘西,路上遇到炮火,失散了……”
壮年男子轻蔑地笑了:“哦,原来是个逃兵!”
“求你了,大哥!我妻子怀着小孩,走不动,你,你帮我找找她,”伤兵说着,艰难地从指上除下一只脏得分不清颜色的戒指,眼中又流下泪来,“这个,是我们的信物,请你……帮我转交给她,要,要她好好照顾自己……”
男子伸手接过。伤兵又从贴身处摸出一个布包:“这里……这里面还有一点钱,几件衣服,大哥你拿去吧,不要嫌弃……才好。”
男子动了一丝恻隐之心,接过布包,说道:“你把我当什么人了?要是能找到你堂客,这些我都会交给她。”
伤兵眼中放出了光芒,如释重负,长长地叹了口气。
男子用指甲轻轻剔去裹在戒指上面的泥土,眼睛忽然发亮了:“这是和阗产的上品白仔玉!温润光滑,精光内敛,边缘有水头……看来是真品。”男子眯缝着眼睛,“我祖父和父亲都是玉匠出身,见过不少精品,不过像这样质地的仔玉恐怕不多见。”
伤兵万万没料到会遇上一个识货的,眼见他两眼放光,心中顿时升起不祥之感,暗生悔意,费力地向他伸出手:“大哥,不,不用麻烦你了,还给我吧……”
男子不答。他想起自己十来岁就操起菜刀跟着闹革命,打了无数的仗,换回无数个伤疤,这次因为负伤不能随军作战,还奉命留下来做转移群众的工作。再一想,自己枪林弹雨里摸爬滚打,出生入死十几年,就算革命胜利了,自己又能得到什么?
捏一捏手中的仔玉戒指,它足够自己舒舒服服过一辈子啊!
那男子心中正在百转千回,冷不丁腿上一紧,伤兵不知何时爬了过来,抓住了他的脚踝。
“大,大哥,还我吧……”
男子突然将心一横,伸手狠命一推,卟地一声,伤兵仰面倒在草地上,伤口迸裂,汨汨地流出血来,眼中泪犹未干,嘴里却丝丝地说不出话来。
伤兵背贴青草,面对青天,五官痛苦地抽搐着。那张脸并不相识,然而程寂心中却油然而生亲近之情,一股悲痛的情绪从心灵直涌上眼眶,仿佛正在受难的是自己嫡亲的人。
看那伤兵的眼神,似乎不相信眼前发生的事情,又有万千心事放不下,他盯着壮年男子,喉咙里艰难地挤出声音:“你,你……”
男子索性铁了心不理睬,转身拨开草丛走了出去,没走几步,忽然又折了回来。
伤兵心中升起一线希望,可怜巴巴地看着他,乞盼他良心发现。却见那壮年男子面露凶光,原本就很威武的眉毛锁得更紧,一步一步,向伤兵走近。
程寂见势不妙,一个箭步冲了上去,挡在伤兵前面,向那个眛了良心的人怒目而视:“不要过来!你还有没有人性?”
然而壮年男子既没有看见她,也听不到她的声音,俯身抄起一块石头,用尽全力,朝伤兵胸口狠狠砸了下去。
他的手穿过程寂的身体,程寂仿佛成了虚幻,竟不能造成任何阻挡,眼睁睁地看着伤兵嘴里喷出一口鲜血,倒洒在自己脸上,开出一朵瑰丽的红花,慢慢地歪了头,他的目光中尽是愤恨、不甘和留恋,眼角流下了最后一滴泪。
那男子手上、胸前沾染了血迹,顺手扯过一把荒草胡乱擦了擦,脸上露出一丝不安的神色,朝尸体鞠了一躬,将戒指和布包一卷,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这是程寂第一次亲眼看到谋杀,而且如此惨无人道。她呆住了,时间仿佛一瞬间凝滞,过了一会,她才轻轻地抽泣起来,抬头看吴来,他却一动不动地站着。
“你怎么不阻止?”程寂有些愤怒了。
“你也试过了,有用吗?”吴来低声说道。
程寂一愣,她看到吴来神情落寞,眼眶竟也湿湿的,似乎有泪水的痕迹,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吴来流泪。
“走!”吴来拉着程寂向那男子居住的茅屋走去,似乎不愿再往草丛中看一眼。
夜凉如水,已是凌晨时分,那条不知是不是雁西街的小路上静无人声。战斗结束,人们早已进入了梦乡,谁也不知道不远处的山脚下发生的这一幕惨剧。
壮年男子也睡了。程寂和吴来肩靠肩坐在门前,痴痴地守了一夜。
东方出现一抹微红,黑云中射出几线曙光来。程寂倚着吴来,正迷迷糊糊之间,猛然被吴来推醒,睁眼一看,有个人正踏着野草,向屋子走来。
来人身材矮瘦,长发胡乱地披在脑后,竟是个女子。只是脸上满是泥土,黑的,黄的,青的,看不清长相,穿着一件宽大得能装下两个她的男式外衣,脚步凌乱,一副狼狈的模样。
笃,笃,笃。
女子清了清喉咙:“请问有人在吗?”
此话一出,程寂大惊失色,这声音实在是太耳熟了!
来不及细想,只听屋里传出些许声响,门开了,壮年男子站在门后,眼眶浮肿,脸上表情犹自惊疑不定,想是因为做了亏心事一夜没睡好,刚才的敲门声吓了他一跳。
“大哥,我从浙江来的,到湖南投亲,没想到昨天在路上遇到打战,跟丈夫失散了。走了大半夜才找到有人的地方,实在太累了,能不能在你这喝口水、歇歇脚?”
女子声音酥软得如一团棉花,让人听了心里柔柔的好不舒坦。男子警惕的眼神渐渐舒缓下来,往旁边让了让身子:“当然可以,进来吧。”
女子带着谢意笑了笑,抬步进门,不自觉地伸手抚了抚肚子。
程寂和吴来跟着进了门。
清晨的阳光柔若无骨,淡淡地照进这间小屋。屋子很简陋,除了床、饭桌、凳子、水缸、橱柜等基本生活器具,其他的一概全无。
屋顶上星星点点的煞是好看,仔细分辨,原来是椽木之间架着的鱼鳞般的瓦片已经有点松散了,露出无数“一线天”似的空隙。晴天看来倒有几分诗意,只是不知下大雨时屋内会是怎样一副狼狈状。
那男子招呼女子在桌前坐下,倒上一碗白开水。女子环顾四周,这个家没有一点女主人存在的痕迹,偏着头笑了笑:“大哥一个人住么?”
“呃,呃,是的。”男子显得有些局促,搔了搔脑门。
看他现在的神情,与几个小时前虎狼一般的模样相比,简直判若两人,程寂觉得有点摸不着头脑了。却不知这男子十几年来跟着部队南征北战,所接触的不是肝胆相照的战友,便是你死我活的敌人,哪曾有过跟年轻女子独处一室的经历?何况这女子声音婉转温柔,如一杯加了蜂蜜的菊花茶,清甜的感觉沁人心脾。
“大哥怎么称呼?”
“我姓……王。”男子似乎犹豫了一下。
“我叫阿水。”女子看到男子的紧张神情,不由得轻轻笑了笑,满脸的污渍掩饰不住晶亮如水的双瞳,她注意到男子腿上绑着的绷带,“王哥是军人?”
“嗯……以前参过军,受了伤就留了下来,前几天仗打到这里,我负责把群众疏散到安全的地方。”
阿水脸上露出崇拜的表情,旋即神色又黯淡下来:“要是我们早几天遇到王哥,也许就不会弄成现在这样了。王哥,我想拜托你帮个忙好吗,帮我找找我丈夫,他应该还在这附近。”
“你丈夫长的什么样?”
阿水没有察觉到王哥声音的微微颤抖,用手比划着说道:“他比我大三岁,个头比你高一点,身材比你瘦一点,很清秀的样子……他以前也是军人,不过现在已经不是了。”
王哥脸色陡然一变。阿水见状,忙问道:“怎么了?你见过他吗?”
“没有,没有。”王哥立刻摇摇头,“我只是想,这些天战事不断,你整整一个晚上都没找到他,说不定……说不定他找不到你,自己走了。”
王哥信口胡说,极力掩饰着惊慌的心情。
“不会的,他说了要带我去湘西,不会丢下我不管的,再说……”阿水一脸坚定的表情,温柔的笑容荡漾在她脸上,一只手抚着肚子,“他不是一个不负责任的父亲。”
王哥眼瞳一缩,一丝不悦之情涌上心头。他淡淡地说道:“不是我打击你,人在战争面前是很渺小的,万一有个不测……”
“不管怎样,请你一定帮我找到他,如果……如果他真有不测,我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了。”
阿水垂下泪来,王哥连忙说道:“莫哭,莫哭,是我讲错话了,你莫往心里去。”
他见阿水显得十分疲惫的样子,走过去将床铺稍稍整理了一下,说道:“你一夜没睡吧?床很硬,你将就着睡一觉,我帮你去附近打探一下。”
阿水感激地点点头:“王哥千万别说客气话,我们一路逃难过来,荒郊野地也睡过,哪有那么多讲究!”说着,将随身的包塞在枕头下,和衣便躺了下去。
王哥抬腿要走,忽然想起一事,说道:“对了,你现在最好莫出门,仗还没打完,外面乱着呢,能躲就躲。”
“王哥,辛苦你了,你真是个好人。”阿水实在太困了,打了个哈欠,不一会便沉沉地进入了梦乡。
王哥轻轻推门出去。程寂和吴来连忙跟上前,见他缓缓掩上了门,眼神十分复杂,在墙角抄起一把铲子,向胜利山走去。
分开草叶,伤兵仍然仰面躺在原地,他的面目因痛苦而变得扭曲,一双眼睛却睁得大大的,瞪着东方初升的太阳。
王哥将伤兵睁圆的眼睛轻轻合上,抡起铲子,将旁边杂草铲开,清理出一块空地,然后双手挥舞不停,一口气挖出一个长方形的坑来。
他擦了一把汗,将伤兵尸体拖过来放到坑里。程寂听见他嘴里喃喃地说着:“对不住了,我一时鬼迷心窍,下了狠心,不过你本来就活不长了,莫要怪我啊……”
放置平稳后,王哥挥动铲子扬起土,就在黄土掩上伤兵面部的一刹那,合上的眼睛突然暴睁,瞪瞪地吓了王哥一跳。他连忙扒开土重新将他眼睛合上,用土厚厚实实地掩埋了,又将地上铲倒的杂草抓了几把铺在坟上,匆匆拖着铲子回去了。
日上高竿,阿水犹在酣睡。王哥掩上门,轻手轻脚地从大水缸中舀了水,仔细擦去身上的泥迹。
床上突然传来“啊”的一声大叫,本来就心惊胆战的王哥吓了一大跳,手一抖,一瓢水全泼在身上,凉了个透彻。
那边阿水腾地坐了起来,也是一脸惊魂未定的表情。她一抬头,看见王哥狼狈的样子,怔了一怔,问道:“你怎么了?”
“没……没什么,刚想洗个脸。”
“真对不起,”阿水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叫声吓到了他,顿觉十分歉疚,“我做了个恶梦,太可怕了,简直不敢再想起……对了王哥,有他的消息吗?”
“没有,我到附近找了找,没看到他。我没敢再往西走,衡宝公路上还在打仗呢。”
阿水闻言十分沮丧:“除了这里,附近哪还有别的村落?他在外面冻了一夜,还不知是生是死呢。”
王哥见她小嘴一扁,好像又要哭了,连忙安慰道:“你莫着急,莫胡思乱想,等吃过午饭我再出去找找好不好?”
一说吃饭,阿水仿佛听到肚子里的小生命正在大声抗议,这才发觉自己早已饿得虚飘了,她慢慢地下了床,接过王哥手里的木瓢,舀水洗了把脸。
随着脸上的尘土一点点擦尽,王哥看着她的眼睛不由得直了。只见她肌肤白皙如雪,圆圆的脸蛋则在白中透出两抹粉红,一双会说话的眼睛清澈明净,笑起来眯成两弯新月,虽不算十分漂亮,却显得娇小可人,令人一见便生怜爱之心。
正自出神,忽听阿水说道:“王哥,真不好意思,钱都在我丈夫那里,我现在身无分文……”
王哥打断她的话,慨然说道:“这是什么话!人在乱世,谁没有个大灾小难的?帮你这点忙还谈什么钱!什么都不说了,只要你不嫌地方差,就在这里住下来……莫误会,你睡床,我铺个草席睡地上。这屋里的东西你随便用,千万莫跟我客气,等找到他以后再走也不迟。万一找不到……”
“不会的,他只要还活着,一定会来找我。如果迟迟找不到,说明他已经不在了,那我也没有活下去的必要了。”
这是阿水今天第二次提到死。王哥只觉心里说不出的烦闷,没想到自己一个行伍出身的粗人,竟会被一个女子牵绊住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周而复始,月亮渐渐瘦下去,又渐渐丰满起来。每天早晨,王哥一如既往地出去“找人”,在外面转一圈回来吃午饭,下午再出去,晚上再回来。
阿水是个勤快的女人,这间破屋子自从有了她,倒是整洁了不少。但阿水的笑容却一天比一天少,眉头也一天比一天拧得紧,她知道找到丈夫的希望已经随着时间一起流逝了,但只要没得到他的确切消息,她心里总是觉得不安,依旧执着地等待下去。
王哥想尽办法与阿水聊天,替她排遣心中的烦忧。时间一点点消磨,阿水对丈夫的挂念却与日俱增,潜藏在他心底的负罪感不知何时才能排遣,而他所犯的罪恶又像一颗随时可能引爆的炸弹,时间越久越觉得惴惴不安。
等等,不对!
程寂猛然一惊,看着吴来:“你有没有觉得不对劲?”
“什么不对劲?”
“时间过得太快了!我好像觉得一下子就过了半个多月,可是、可是我们明明一直站在这里,既不觉得很饿,也不觉得很困。”
“是啊,这就说明……”
“说明我们自己身体所在的那个时空,跟眼前看到的这个时空是不交叉的,好像是谁赋予了我们超时空的眼睛,能看到另一个年代发生的事情。我们的身体仍然存在于一九九八年十月三号晚上的那个时空,当我们看到眼前的时空一下子快进了半个多月时,自己的身体并没有度过这么多天,很可能只过去了几个小时,甚至只有几分钟!”
吴来赞许地点了点头,他的眼神睛显得十分平静,好像这个玄机他早就想到了,接着说道:“眼前的时空感觉上好像过去了半个多月,其实这只是那个给我们超时空眼睛的人下的一道心理暗示。这样做肯定有什么目的,既然我们暂时还没办法脱离眼前这个时空,那就索性在这里守株待免,我倒想知道那个人究竟想让我们看到什么事情!”
两人大模大样地在坐在床上,他们这时已经习惯于被人视而不见了。
这天下午,王哥照例出去“找人”,行动迟缓的阿水将门口晾的几件衣物取下,抱进房里,摊在床上慢慢叠好。忽然,她的动作停了一下,拈起王哥的一条膝盖破了个大洞的裤腿,歉意地笑了笑,在屋里一阵翻箱倒柜,想找针线来补一补。然而拉开饭桌下面的小抽屉,没有,掀开铺床的干草褥子,也没有。
阿水扁了扁嘴,似乎在想:“没有女人的家真是一团糟,连缝衣服的工具都没有!”
她的目光停在了墙角的大木箱上。很普通很方正的一只旧衣箱,很多人家里都有,唯一不同的地方是箱子放在大橱柜的上面,必须踩在凳子上才能勉强够得着。她曾问过王哥为何把衣箱放置得这么不方便,他说里面只有两床破棉絮,平时用不着,放在那里不占地方。
仿佛有种不甘心的倔劲冲上脑门,她搬来方凳,小心翼翼地站上去,踮起脚尖够着了箱子上的小锁。正寻思钥匙放在哪里,不提防脚下突然失去平衡,身体猛地一倾,下意识地抓紧了小锁,只听“哐”的一声,凳子滑倒了,接着“咚”的一声巨响,箱子被她拽了下来。
看来箱子并不沉重,不过借它这么一缓,阿水避免了厄运,只踉跄了一下,并没摔倒。回头再看那个箱子,小锁虽然没被砸坏,老迈的锁扣却没经得起这一摔,钉在锁扣里的钉子松开了,阿水手上稍一用力,就将两根钉子起了出来,再一掀,箱子就打开了。
一股久未晾晒的霉气冲了出来,阿水不禁皱了皱眉头。衣箱里乱七八糟堆着棉被和布料,随手翻了翻,没有找到要找的东西。她将里面的杂物都抱了出来,放在床上,既是为了寻找针线,也顺便整理一下凌乱的衣箱。
随着一张大棉被的展开,浓得化不开的霉味散布在房间里,程寂闻不到,阿水却忍不住连打了七八个喷嚏。她夸张地伸开两臂,用力抖了抖棉被,想要将它整齐地叠好,忽然“叭”的一声轻响,有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她将棉被往床上一放,低下头拾起一只布包,刚看了一眼,水波流转的双瞳瞬间凝成了一潭死水。
肮脏的布包,早已分不清原来的颜色,布面上几大块殷殷斑驳的深色,显得触目惊心。阿水怔怔地站着,眼泪扑簌簌地落在上面,打湿了一片。
程寂也觉得难过,心想她此时心里一定是百转千回,悲疑交加,她可能已经猜到了不幸,只是还不知道具体的过程。
阿水哭了一阵子,解开布包,一件一件翻着丈夫的衣物,赫然看到了那枚戒指。
她坐在床边,瞪着红肿的眼睛,定定地出了一会神。许久,她俯下身,伸手在棉被的罩面里掏了一阵,没找到别的东西。她想了想,挪开枕头,从自己随身的包里取出了一件衣服。
那是一件锦缎质地的旗袍,剪裁,绲边,衣领,都显得温婉典雅。艳红夺目的颜色,表面大团大团的金色花纹显得立体感十足,尤其那一粒粒花纽扣,手工精细,远看犹如一只只灵动的小蝴蝶。程寂瞧着十分眼熟,她在梦里早已见过了。
阿水将两个布包都叠好,藏在床褥下,又将床上乱七八糟的东西重新塞进木箱,吃力地把箱子托到橱柜顶上。然后她开始解扣,褪衣,程寂连忙伸手遮住了吴来的眼睛。
阿水换上了旗袍。微微舒展的半袖设计,使这件衣服并没有传统旗袍的拘束感,只是她小腹微凸,动作显得不甚灵便。
她戴上戒指,匆匆打开门出去,程寂这才将手移开,两人跟着出了门。远远的看见王哥从西边过来了,阿水机灵地躲开他的视线,绕了路往东走到小镇的街上。
王哥走得很慢,他在四处溜达着打发时间,抬头看看天色将晚,便一步一挪地向自己家走近。甫一推门,他愣住了,屋里没有一个人。
阿水!阿水!
他大声喊着,没有人回答。
空空荡荡的屋子,收拾得整整齐齐。王哥颓然跌坐在凳子上,一种极度空虚的感觉刹那间侵占了全部身心。
难道,阿水已经走了吗?他不敢想,一想到这就是一阵揪心的疼痛,默默地坐到天黑。
门忽然开了,一个身影慢慢地走进来,走到桌边,熟练地点着了煤油灯。
王哥只觉眼前一亮,旗袍的鲜红光芒反射到他的眼中,刺目,而且令人神思眩迷,阿水站在摇曳的灯影中,显得端庄娴静,风姿嫣然。王哥呆呆地看着,竟忘了说话。
“饿了吧?你的裤子破了,我去镇上买了针线,一会帮你缝一下。今天是中秋,我顺便买了点酒菜回来。”
“要是我也有一个这么贴心的堂客多好!”王哥在心里感叹着,目光落在旗袍上,问道:“你什么时候买了件这样的衣服,真是好看!”
“我跟你说过的啊,我原是桐庐乡下打鱼出身,阿原当年参军去打日本鬼子,我就离开家乡一路去找他,在上海呆了几年,后来又辗转追到武汉,好不容易才找到他,跟着他一起逃到了湖南。我没有别的本事,只会靠弹唱赚点钱糊口,这身衣裳就是我的行头。”
“你的声音这么动听,唱歌一定极好,不晓得我有没有这个耳福?”
阿水微微一笑:“王哥过奖了,你要是不嫌难听,我就给你唱两句。”
她抬起双手,在胸前做了个弹琵琶的姿势,清了清嗓子,纤指虚拨,柔声唱了起来:
“天涯呀海角……”
程寂看了吴来一眼,失声说道:“天涯歌女!”
王哥听得神思荡漾,张着嘴,竟忘了鼓掌叫好。
阿水唱毕,微微欠身答礼,然后变戏法般从背后拎出一个竹篮,掀开覆在上面的布,一只烧得滚圆流油的肥鸡趴在篮子中央,旁边是一盘切好的卤牛肉,和一只盛着浅黄色醪米酒的小瓦坛。
程寂虽然闻不到,却知道空气中一定飘浮着浓郁馋人的香味,王哥的表情已经告诉了她。
窗外的天空布满阴云,遮住了月的光华,看不出中秋节的气氛。空气潮闷,令人呼吸十分不畅。
阿水那两弯新月似的眼睛里藏着捉摸不定的光芒。她像往日一样,麻利地摆好碗筷,又在一只大海碗中倒满了米酒,左手端举到他的面前,右手却始终垂在桌面之下。
“打扰王哥多日,客气的话我也不多说了,趁着今天过节,算是借花献佛。我不能喝酒,就以白开水敬你,王哥要是把我当朋友,当妹子,就干了这碗!”
香甜粘滑的米酒,闻着便令人心醉。王哥仰头喝下,抹了抹嘴,一股浓香顺着喉咙流淌到心里。嘴里余了几粒软绵绵的糯米,轻轻咀嚼,唇齿留香。
米酒入口清甜,后劲却十分厉害。阿水殷勤地劝吃劝喝,不一会儿,王哥已是双颊潮红,眼神也有些迷离了。
“今、今天真是太高兴了!阿水,你晓得吗,白匪被我们部队逼到了宝庆,白崇禧那只老狐狸要逃跑了,看样子、过不了多久战争就要结束了。”
“哦,那很好啊,你怎么知道的?”
“我今天往西边去打听了,他们在灵宫殿干了一仗,白匪被打得七零八落,哈哈……”
“你今天没去找他吗?”
王哥的脸被酒烧得红扑扑的,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找?上哪去找?都半个多月了,人早就没了!”
阿水脸色一变,侧过身去,幽幽地叹了口气:“看来我这些天白白等候了,只苦了我肚里的孩子。”
“你,你千万莫想不开!说真的,那男的有什么好?逃兵!软骨头!哭起来像女人,老子看了就、就生气!”
“你见过他?”阿水忽地转过身来,晶亮的眼睛一眨一眨。
王哥情知说漏了嘴,然而落肚的几大碗米酒正在发挥巨大作用,此刻他的脑海里已经无思无畏,无所顾忌,将右臂大大咧咧地向后一甩,说道:“他,他半个月前就死掉了,我怕你难过,一直没、没敢说!”
“是吗……”阿水闭目凝思,眼皮微微地颤动。“王哥连他的脾气都知道,当然是见过他了。我想知道他是怎么死的,临走时有没有交待什么话?”
烛影摇红,昏黄的煤油灯下,她的面容少了些许甜美可爱,却凭添了一种成熟沉静的韵味。王哥醉眼看去,泡在酒精里的一颗心竟忍不住扑通扑通跳得很快,一股莫名的激动情绪噌地冲上脑门,他颤颤巍巍地站起来,伸出手,哆哆嗦嗦地往前探。
指尖触到阿水的肌肤,她睁开眼,猛然看到王哥炽热的目光如火般燃烧,令人浑身不自在,急忙站起身来闪开了。
“王哥,你坐下说话,我刚才问的话你还没回答呢!”
“什、什么话?”王哥半睁着通红的眼睛,脑袋里一片混沌,仿佛有某种不可抵挡的力量将他潜意识中的欲望挑拨了出来,起初是一棵火苗,借风一吹便成了熊熊烈火,烧得他全身说不出的烦热。他索性离了桌,摇摇晃晃地走近阿水。
阿水心里暗暗叫苦,一边躲避,一边说道:“别这样!你坐下好不好?我问你他是怎么死的,临死时有没有说什么话?”
这句话激怒了王哥,他大声吼道:“他早就死了,你还三句话离不开他!这些天我待你怎样?你说!”他猛地冲上前,抓住阿水的肩膀。
阿水吃痛叫了一声,极力想要挣脱,谁知王哥的手劲大得出奇,休想挣开一分一毫。她索性不再挣扎了,冷冷地看着他,一字一句说道:“我去镇上问过了,你根本就不姓王,你姓曹,为什么要骗我?”
她举起右手,亮出那枚已经不甚光亮的仔玉戒指。那男子见被戳穿了身份,顿时又羞又怒,一把将阿水娇弱的身子扳了过来,抱起,踉踉跄跄地冲到床边,将她横放在床上,一只手用力摁住她,另一只手慌慌张张地去解她的衣服。
不料这身旗袍做工极是怪异,那几粒蝴蝶般美丽的花纽扣竟然只是作装饰用,真正的扣子隐藏在侧面的缝隙里。姓曹的男子找不到扣子,不由得急红了眼,掀起旗袍下摆,想要将这件华丽的衣裳撕裂,一时间却撕不开。
阿水感觉他手上的劲道小了一些,立即拼命挣扎,双手乱抓。那男子一边压着她,一边气急败坏地吼着:“你丈夫已经死了,就是老子把他干掉的!妈拉巴子的,老子就不信比不上那个绣花枕头!”
枕头!
阿水忽然想起枕头下面放着把剪刀,连忙伸手进去抽了出来,将刀尖对着姓曹的男子猛地刺过去。
寒光一闪,那男子一惊躲开,胸口已被划出一道浅浅的痕迹,一丝殷红的血慢慢渗了出来。他这时早已欲火难忍,加上恼羞成怒,也顾不得想太多,冲上去就要抢下阿水手里的剪刀。
推搡之中,阿水的手掌已是鲜血淋淋,但她咬紧了牙关,死活不肯放手。怎奈她的力气比那男子小得多,终于被那男子夺去了剪刀,一甩手扔远了。她此时早已铁了心肠,手里没有了武器,便发疯似的摇头晃脑,张开嘴不顾一切地去咬他身体的任何一个地方。
那男子被她咬了几口,一股热血直冲上脑门,不由得将心一狠,伸出双手,十指铁钳般卡住了她的脖子。
阿水拼命地挣扎,拽住男子的手腕使劲往外拉,却无法将他拉开半点。粗重的呼吸越来越迟缓,她的眼神变得散乱无神,手渐渐松开,停止了一切反抗。
天空猛地一声炸雷,惊得男子一跃而起,顿时酒醒了一半。窗外不知何时飘进了一丝雨气,混杂着蕰潮的泥土气息,沉闷了许久的中秋之夜,终于下起了冷冷的冰雨。
阿水静静地躺在床上,没有任何声响,却叫人看得人心里发怵。
“阿水,阿水……”男子似乎十分后悔,轻声唤着,伸出手去探她的鼻息。
她的旗袍下摆已在拉扯中撕开了一条缝,露出一对白净修长,弹性极好的大腿,在灯光中显得魅惑异常。
那男子心中一荡,一个邪恶的念头倏地冒出来,他用颤抖的手一寸一寸摩挲着她的肌肤,那种光滑温软的手感令他再也把持不住,操起剪刀“哧拉”一下,将旗袍下摆剪开,掀上去,晶莹如玉的女人下体完全裸露在他面前。
程寂从没见过这种情景,一时吓呆了,竟忘了伸手去遮吴来的眼睛。
强烈的视觉刺激令男子的呼吸愈加急促,他趴在胴体上贪婪地揉搓,眼中似要喷出火来,一股冲动排山倒海般涌向他身体的某个部位,他随即扯开了自己的裤带。
须臾事毕,男子疲软地瘫坐在床头。过了一会,他站起来从橱柜里翻出药瓶,将护创药粉在胸口抹了抹。
雨水穿过屋顶的漏洞,一颗接一颗跌落下来,滴答,滴答。地上很快纵横出几道墨黑色的水痕,沿着高低不平的泥地,弯弯曲曲地向角落流去,空气中弥散着淡淡的水土交融的气息。有几丝雨飘到阿水的脸上,划出泪一样的纹路。
望着床上赤裸着下身的阿水,男子的眼中似有一丝慌乱和愧疚,俯身将尸体抱起扛在肩上,打开门,迎着绵绵秋雨走了出去。
程寂从惊魂中缓过神来,颤声骂出了一句:“畜生!”
“你错了,”吴来淡淡地说道,“禽兽不如!”
他用坚实有力的手掌握住她的手:“走,去看看他还想干什么。”
两人并肩而行,就在出门的一刹那,程寂转头看了吴来一眼,两行泪渍赫然出现在他的面颊上。
秋雨抽成细密的丝线,轻轻扎在身上,刺骨的冰凉令人忍不住开始哆嗦。两人身上并未被淋湿,这种寒冷的感觉究竟来自眼前时空的温度,还是他们自己的内心?
走在前面的曹姓男子,身上却已湿了一大片,单薄的褂子贴着后背,隐隐现出结实的肌肉。他径直上了胜利山顶,钻进松树,将阿水放在地上,轻轻移开地上的木板,露出一个黑乎乎的洞口。
他抱起阿水,探着身子,小心翼翼地进了洞。程寂这时才看清楚,原来这防空洞就像电影里见过的那种地道,里面直通入地下,洞口不大,开在隐蔽处,上面盖着木板,板上再覆了草叶作掩护。
良久,洞口钻出一个脑袋,那男子终于爬了上来,两手空空,看来他把阿水留在了洞里。他重新盖好木板,覆上草毡,拍了拍身上的土,转身钻出松树下了山。程寂注意到他手指上套了一样东西,不用猜一定就是那枚仔玉戒指,最终还是落到了他手里。
雨依旧不停,程寂和吴来静静地站在山上,两人都没说话。眼前发生的一系列事件就像一部立体声电影,如此完整,如此真切。在混乱的时空中呼吸着仿佛布满了血腥的空气,令人几乎要窒息晕倒。
想到阿水之死的惨烈,程寂心里说不出的难过:“她真可怜,防空洞里面一定很黑、很冷,她一个人孤零零的……”
“她是被扔到了防空洞最里边的一扇门里,”吴来幽幽地说道,“那里有一个很大的坑,黑漆漆、冷冰冰,再也爬不出来,因为门已经锁住了。”
程寂听得心里一阵阴寒,问道:“你怎么晓得?”
吴来没有回答,反问道:“你怎么知道那个男的是老曹?”
“到了这个时候,难道你还猜不出来吗?你不记得上次老曹听到歌声就砸收音机的事了?肯定是他做了亏心事,到老年也不得安心。我说呢,第一眼看到觉得很面熟,原来就是他年轻的时候!”程寂愤愤地说道,她对那个男人充满厌恶感,称呼也省去了“爷爷”二字。
吴来忽然冒出一句奇怪的话:“你现在知道这些自以为是国家英雄的人,心里有多么龌龊了吧?”
“什么意思啊?……”程寂不解地看着他,正要问清楚,忽然眼睛一瞪,好像看到了什么恐惧的事物,惊得张大了嘴,把下面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
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山顶那一片长着小草的平地上,静静地躺着一个婴孩。
荒芜的山上突然出现一个婴儿,本来就很奇怪了;更不可思议的是,这孩子竟是从地底下一点一点地冒上来的,先是脑袋钻出来,然后全身慢慢地浮出了地面。
就像一个潜泳的人冒出水面来透透气,难道那婴儿是在土里闷得太久,所以冒出来呼吸新鲜空气?
程寂瞠目结舌,只觉得头皮都要炸开了:“天哪,让我离开这里吧,我受不了了!”
“离开?怎么离开?你知道自己是怎么进入这个时空的吗?”
“我哪晓得!我记得当时情况很危急,你叫我跟你一起从窗台跳下去……啊哟,不对!”
程寂猛然一惊,几乎要跳起来:“我想起来了!总觉得跳窗的时候有点不对劲,我们本来背对窗户,应该转身一百八十度,可我感觉自己好像转了一圈。”
“哦?”
“我明白了,我们跳窗时肯定有人在暗中作怪。当我转身一百八十度时,眼前看到的还是窗棂,接着我又转了一百八十度,才终于看到窗外,但这个窗外其实是一种幻觉,照这样说来……”她的声音有些颤抖,“照这样说来,那个人故意让我转了三百六十度,等我跳下去时,其实是跳回了房间。”
“你的意思是,我们现在还呆在原来的房间里,并没有跳下楼?”
吴来一脸淡淡的神情,程寂有些纳闷,连她都能想到的事情,比她狡猾的吴来竟然一点都没察觉。
她点点头说道:“是的,肯定是的,难怪我跳下去腿一点都不疼!你的房间现在变成了一座幻境,这里发生的所有事情都是那个人故意造出的幻象……对了,还有一点你不觉得奇怪吗?在这个幻境里,只有老曹、阿水和她丈夫三个人长相清清楚楚,而我们当初看到的那么多避难的人,脸上却都模模糊糊。”
“好像是的,这又说明了什么?”
程寂咬着嘴唇想了想,说道:“我猜想,带我们进入这个幻境的应该就是阿水。她想让我们看到她当年被害的经过,也许我们现在所站的地方就是她的心灵世界,所以我们连她们三人心里在想什么也能感觉到。其他那些人面相模糊,是因为阿水并没见过他们,对他们没有清晰的印象,但她对她丈夫和老曹,印象却是刻骨铭心的。”
吴来点点头表示赞同。
程寂紧紧挽着他的胳膊:“我们得想办法回到自己的世界,再在这里呆下去,鬼才晓得还会发生什么事情。”
“你有办法?”
“没有。不过我们可以试一试,当初我们跳了窗就一直往东跑,如果真的是跳进了房间里,那么我们跑的那个方向应该正对着房间的门,打开门也许就能走出幻境了。我们继续向东走吧,或许能找到那扇门。”
此时她心里充满了惊疑和惧怕,阿水固然可怜,老曹固然可恶,但如果他们俩一直被困在这个时空里,最可怜无助的应该是自己。好在吴来陪在身边,不管遇到多少艰难和惊险,只要有他在,程寂心里就踏实了许多。
刚迈出一步,只听吴来叹了口气,轻轻挣开她的手。程寂觉得很奇怪,回头一看,他的嘴角微微上扬,眯起眼睛,笑容里含着一丝赞许和得意。
那笑容仿佛很熟悉,程寂呆呆地看着,忽然想起,她初入幻境时,看到街边小茶馆窗外挂着一根飘带,那迎风飞扬的飘带舞出的就是这样一副肖像。
程寂脑袋里“嗡”的一声,顿时一片空白。
眼前吴来的容貌渐渐嬗变,眉目更显精致,头发魔术般缓缓拉长,垂在肩上,如一匹黑亮的绸缎,身材也一点点缩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那人轻轻拍着巴掌,微启樱唇,笑着说道:“好聪明的女孩子!不过,你就没看出我也是幻象吗?”
吴来迅速转身,从二楼窗台跳了下去。他在这里住了一年,知道小楼后面是一片绿茵茵的草地,长久以来无人打理,那草已经长得很深了。然而从三四米高的窗台跳下来,还是把他摔了个呲牙咧嘴,腿部一阵酸麻。他忍着痛摸了摸,还好没骨折。
转头一看,吴来不由得大惊失色,心情一下子跌到了谷底。
程寂不见了。
她根本就没有跳下来!
记得自己明明牵着她一起转身,到起跳的一瞬间才松开手,因为怕两人一起跳下会更危险。谁知就是这半秒钟的疏忽,程寂被屋里那些人留下了。
不好!吴来心知不妙,咬着牙站了起来,也顾不得楼上是不是龙潭虎穴,冲到楼梯前就准备上去。
“你进不去的。”
身后突然响起说话的声音,吴来不用回头,就知道后面站着的是谁。他冷冷地说道:“你是来帮我呢,还是来害我?”
老曹爷爷点亮一根白烛,小小的火焰在夜风中瑟瑟发抖,他的手掌拢成一个半圆,将那棵弱不禁风的火苗围在了里面。黄光在脸上微微跳动,照出一张苍老的面孔,眼睑因衰老而下垂,将一双眼睛拉成了三角形。
他的表情异常严肃:“放心,她暂时不会有危险,那些人要害你们轻而易举,没必要这样兜圈子。”
“哦,那你来干什么?”
“来帮你。没有我,你进不了那个门。”
“是吗?”吴来哼了一声,抬头往楼上看去,房间里的灯不知何时灭了,听不见任何人说话,只有夜风呜咽的声音隐隐传了出来。“你怎么帮我?”
老曹爷爷不答,仿佛在自言自语:“我早就要你们上衡山去找灵一师父,你们不听,不然可能就不会发生这么多事情了……一场大水冲走了所有的人,不到半个小时,他们又突然出现,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你不觉得奇怪吗?”
“废话,我早就想到了。”
老曹爷爷怔了一怔:“你怎么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上次给你的东西看过了吗?你父亲有没有告诉你当年的真相?”
“告诉了,前因后果全都写明白了。”
“那你应该晓得,你父亲的死,完全是他自己做了丧尽天良的事,没有面目活下去,所以……”
“你错了,”吴来打断他的话:“一切都是你害的!”
老曹爷爷手上一抖,蜡烛差点掉到地上。他微微喘着气,问道:“我不明白,他既然把事情都写明白了,你为什么反而更加仇恨我,难道他故意颠倒黑白?”
吴来奇怪地看着他:“我更不明白,那本日记在你家放了二十五年,你应该早就看过了,难道不知道里面写了什么?”
老曹爷爷沉默着,叹了口气:“我不识字!”
吴来恍然大悟:“难怪!你只知道他害了你全家,却不知道他这样做是为什么。”
“到底是为什么?”老曹爷爷心里突突地跳,这个问题已经困扰他多年了。
楼上风声骤响,吴来脸色一变,顾不得跟他解释,转身就要上楼。
老曹爷爷一把拽住他:“你跟在我后面!跟紧点,不然危险!”
他的表情很诚恳,吴来略一思索,站到了他身后。老曹爷爷一手端举着蜡烛,一手护着烛光,一步一挪地上了台阶。萤萤之光照亮了短窄的走廊,静静的仿佛没有一个人。
站在熟悉的地方,吴来正要开门,老曹爷爷止住了他,把手伸进自己衣领里,用力摸了摸脖子,深吸一口气,扭动把手,将门轻轻地推开了。
程寂站在山顶的崖边,一阵风吹来,忍不住战栗个不停,不仅因为冷,更因为眼前这个跟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女人。
吴来,吴来,你在哪里?我快死了!
程寂哭了出来。她并不怕死,只是在这样的环境和氛围之下,被这个不知是人是鬼的阿水吓死,实在是不甘心。倘若就这么死了,自己到底葬身于何时何地,也是个疑问。
“我的故事你都看到了,别害怕,我并不想害你。”阿水温和地说道。
“那你想怎样?我要回去,回我自己的那个世界!”
“我会让你回去的,只是你要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
阿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为了跟阿原在一起,我飘零半生,却因为信错了一个人,最后死得这样悲惨,以至于四十九年了还是进不了轮回。我在时空里来回游荡,自己当然很累很痛苦,对于你们这些活着的人,也不是件愉快的事。”
她说得十分恳切,程寂顿生怜悯之心,不禁点了点头:“那我能帮你做什么呢?”
“很简单。你还记得那枚戒指吧?姓曹的抢走之后,因为几个月睡不好觉,就把它送上衡山供了起来。我想要进入轮回,必须拿回戒指。”
“为什么?”
阿水眼圈一红:“仔玉本来就是有灵气的石头,那枚戒指浸入了我的鲜血,只有把它拿回来戴在我手上,我才能灵魂归位。况且……况且那是订婚时阿原送给我的,是他家的祖传之物,里面藏着我很多很多的思念,不拿回来,我的灵魂终究是不完整的。”
程寂听了十分难过。这个女孩子实在太可怜了,丈夫被害,她受凌辱惨死,肚里的孩子也跟着夭折了,死后灵魂归不了位,连转世重新做人的机会也没有。如果她只是想请自己上衡山帮他拿回戒指,这件事倒是不难办到。
程寂正想问戒指具体供在哪座庙里,忽然背后传来人说话的声音,她吃了一惊,转过头,却见半空中开了一扇门,老曹爷爷举着蜡烛,后面站着的正是她心里苦苦呼唤的人,吴来。
程寂欣喜若狂。吴来向她伸出了手,她抬腿正要走过去,忽然想到这扇门悬在半空,无所依傍,虽然离自己只有三尺远,却不知这一步迈出去究竟会在哪里落脚,是走出那扇门回到一九九八年的雁西街,还是跌落山下永远消失在这个遥远的年代?
她正惊疑不定,不知眼前情景是幻是真,身后阿水说话了:“过去吧,没事的,这就是你要找的那扇门。”
程寂这才放心了,走到崖边,将手伸给吴来,吴来一把握紧,用力一拉,将她拽出了门。这一刹那她听见阿水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
“记住,中秋之夜,子时之前,一定要把戒指送来啊!”
回头一看,背后是静悄悄的一间房,没有一个人,阿水不见了踪影,方才吵吵闹闹的李爷爷等人也不知去了哪里。
“你看见阿水了吗?”程寂傻乎乎地问吴来。
“什么阿水?我只看见你一个人在房间里,丢了魂一样地傻站着,吓了我一跳。”
“你没看见胜利山的悬崖,松树,还有一个长得很像我的女孩子?”
吴来皱起眉头,他不明白刚才这一会工夫房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现在没有人要害她,否则她只怕早就出事了。
老曹爷爷忽然问道:“你看到阿水了?”
程寂扭过头去不看他,冷冰冰地说道:“是的,我还看见了很多事。”
老曹爷爷两只肿泡泡的眼袋突突地跳动,颤声问道:“她跟你说了什么?”
程寂不理他,一拉吴来的衣袖:“我们走吧。”
“等等,”老曹爷爷拉住吴来,递给他一张纸模样的东西,“这个对你们也许有用。不管你们父子为什么恨我,我终究还是你的外公。”
吴来也不仔细看,随手塞进了口袋,搂着程寂下了楼。背后传来老曹爷爷的声音:“女人太聪明了未必是件好事。亲眼看到的,不一定是事实,亲耳听见的,也不一定正确。”
两人头也不回地走了,都没去理会这两句莫名其妙的话,不知他是在说程寂呢,还是针对那个既聪明又可怜的阿水。
蜡烛不知何时已经灭了,老曹爷爷叹着气,搓了搓手,掏出火柴,正要重新点燃,身后忽然传出一句幽幽的女声:
“你跟他们说了些什么!”
老曹爷爷心里陡然一寒,叭的一声,火柴盒掉到地上,细细短短的小木棒撒了一地。
“丁铃铃铃……”
清脆的铃声划破了薄雾的黎明。邓一生迷迷糊糊地接起电话:“喂,你好!”
“还没起床吗?我是程寂。”
邓一生一骨碌从单人床上爬起来:“是你呀!我等你电话好久了,夏琴说你急匆匆地回雁县了,昨晚打电话到你家一直没人接,差点急死我们!你现在在哪?回学校了吗?”
“没呢,家里还有点事要处理。托你帮个忙好不好?”
“别跟我客气,我听着不自在。什么事?你说吧。”
“帮我查点资料,四十九年前,也就是一九四九年,雁东地区在中秋节前后发生过什么事情?”
“No problem!不过,你查这个做什么?跟最近发生的事情有关系吗?”
“一言难尽,等回学校我再跟你慢慢说,总之查得越详细越好。”
“好!你晚上在家吗?我查到以后给你电话。”
“不一定,我一会要上衡山办点事,如果顺利的话,晚上之前应该能回。”
“去衡山做什么?”
“找一样东西,跟昨晚雁县发生的洪灾有很大关系。好了,不跟你多说了,从衡山回来我会给你打电话,再见!”
邓一生还想说什么,听见“咔”的一声,电话那头只剩下了“嘟嘟嘟”急促的声音。他拿着话筒愣了半晌,喃喃自语:“什么洪灾?我怎么不知道?”
从雁县县城到衡山,坐中巴车只需半个小时。乡间公路在山陵之间蜿蜒,路边秋色清爽,散布在山间田际的农家村舍却显得苍凉破败。旅游业的兴旺富了一批人,然而世世代代居住在衡山脚下的农民,却很难从中分到一杯羹。
车上稀稀拉拉坐着七八个乘客。吴来叉着手,静静地听程寂把昨晚的见闻描述了一遍。
他紧闭着嘴,过了好一会,才开口说道:“如果你昨晚看到的都是真的,那么阿水的目的其实很简单,只是想拿回她的戒指,进入轮回,重新做人?”
“是啊,她实在太可怜了。”
“她为什么自己不去拿?”
“可能因为以她现在的身份,不能进入寺庙吧。”
吴来摇了摇头:“我还是不太明白。你想想,如果她真的是进不了轮回,这漫长的四十九年当中,她难道没有机会托别人帮她去取戒指,就像昨晚托付你一样?为什么非要等到现在?”
程寂呆了一呆,答不上来。
吴来接着说道:“老曹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从他一直拒绝接受政府的表彰和照顾来看,他不像是贪财的人,如果为了一枚戒指就下手杀人,怎么后来又能坚守几十年的穷苦日子?这是第一个疑点。再说,阿水并不是一点社会阅历都没有的女孩子,照她自己所说,她曾经独自跑到上海、武汉去找他老公,应该见过一些世面,为什么会那样天真地相信一个陌生男人?还有,二十一年前的案子到底是不是她干的?昨晚李爷爷他们又是怎么回事?”
“这个……”程寂一时语塞,她倒没考虑过这些问题。
“最重要的的一点就是,”吴来看着程寂,眼神中露出些许担忧,“世界上相貌相似的人很多,但像你们这样一模一样的实在太奇怪了,难道仅仅是巧合?”
程寂听得心里一震。吴来搂住了她,将她的手放在自己胸口,柔声说道:“莫担心,不管遇到什么事,我在你身边。我们先上衡山找到灵一,再打听戒指的事。”
汽车开到衡山下的南岳镇。两人四处看了看,没找到指路的标牌。这时路边忽然闪出一个鬓发如银,满面皱纹的老妇人,殷情地向他们招手:“要上衡山是吧?来,我带你们走!”
老妇人带着他们,穿过古老的南岳牌坊,向北拐进了一条古朴的老街。
“这条路通向南岳大庙,穿过大庙,从后门出来直接就能上山了。”老妇人讨好地笑着,“你两位要不要香烛、炮仗和祈愿符?来大庙上香的人都要买的。”
“不用了,我们不是来上香的。谢谢你带路,我们自己过去吧,不必送了。”程寂说道。
几百米长的窄街,两旁密布着大大小小的店铺,十之八九都是卖香火的。零零碎碎的小摊占据了半条街道,堆放着黄澄澄的香把和鲜红如血的蜡烛、鞭炮,当地小贩们以热情得近乎谄媚的笑脸招呼着游客,不放过任何一个赚钱机会。
正走着,程寂忽然觉得后面裤袋一紧,下意识地伸手捂住,同时转过头来。那老妇人不知何时又跟了上来,正将一块东西塞进她的口袋。
“你干什么?”吴来喝了一声。
老妇人讨好地笑着,一张脸揉成一朵蜡菊,眯成缝的眼睛里挤出两粒肮脏的东西。“护身符,送给小妹子,菩萨会保佑你。”
程寂将那东西掏出来,从红色的塑套中拉出一片金黄色的护身符,熤熤闪光。“多少钱?”
“你看着给吧,随便几块都可以。”
“你直说吧,几块?”吴来问道。
“嗯,给、给五块吧。”
“多少?”吴来瞪大眼睛,“地摊上到处都有卖,你竟然要五块钱?”
“这是佛祖开过光的,五块钱很便宜了。”
吴来忍不住笑了:“哪有那么多开过光的护身符?你莫蒙我,我去过的寺庙多了,像这种批量生产的普通护身符,最多卖两块钱。”
老妇人愁眉苦脸:“两块太少了吧,再加一块好不好,真的是开过光的……”
“两块钱,你卖不卖?要是不肯就算了,反正这东西也没用。”吴来说完,将护身符往老妇人手里一放,拉着程寂就要走。
程寂颇觉不忍,从兜里掏出五块钱递给她,又将符拿了过来。那老妇人立刻眉开眼笑,双手捧钱,连连作揖:“小妹子好心,菩萨会保佑你,菩萨会保佑你!”
吴来只觉得好笑:“你呀,廉价的同情心!等你一走,他们这些人都在背后笑你傻呢!”
“不就五块钱的事嘛!她那么老还出来卖东西,为了赚几块钱还领我们走了一段路,已经很可怜了。”
两人没走多远,只听那老妇人在背后喊道:“妹子!诚心待人,菩萨自然在你心里!”
终于走到大庙门前。一条小河绕墙而走,河上横卧着数座小桥,似有皇家宫殿的风范。南岳大庙东边有八座道观,西边有八座佛寺,中轴线上则是儒家建筑的风格。信仰迥异、水火不容的儒、释、道三教共存一庙,友好共荣,这在天下庙宇之中堪称一绝,遂被称为“江南第一庙”。
“老曹说的灵一师父是和尚还是道士?”
“应该是和尚,他不信道教。”
“你怎么晓得?”
吴来微笑不答。
程寂叫了起来:“你到底有什么事情瞒着我?昨晚老曹说他是你外公,到底是不是真的?你不是从浙江来的吗?”
“这件事情太复杂,有时间我会告诉你的。先去办正经事吧,我的大小姐!”
程寂无奈,只得跟随他穿行南岳大庙,沿着中轴线往北,走过棂星门、奎星阁,正川门、御碑亭、嘉应门、御书楼,一直走到圣帝殿。
“圣帝殿是南岳大庙的正殿,进去打听一下有没有灵一这个人。”
圣帝殿造得气势恢宏,很有一股镇邪压祟的气魄。大殿之外的焚香炉前聚着众多虔诚的香客,在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和漫天飘舞的浓烟中埋头深拜,久久不起。两人不信神佛,也没买香烛,便径直走进了大殿。
殿内雕梁画栋,连木槅门页上都刻着上古的神话和历代传说。神龛前供奉着掌管人间用火的祝融火神,在他脚下伏拜着许多善男信女。
两人绕过跪拜区,找到大殿一角的募捐和尚。正要开口,那和尚双手合十,说道:“捐助佛身,功德无量。施主要捐多少钱?”
“师父你说捐多少钱合适呢?”吴来顺着他的话问道。
“敬佛讲究一个诚字,不在乎钱多钱少,不过,你如果捐一百元以上,可以在功德簿上留个名。”和尚说着,将桌上一本粘乎乎的大开本推过来。那本子上用圆珠笔画着横杠,写着某某捐两百元,某某捐五百元。
“我要是只捐几十块钱,就不能在本子上留名了吧?你这又不开收据,万一我捐的钱没用到佛祖身上,岂不是很冤?”吴来看着他,似笑非笑。
和尚脸色一变。程寂连忙扯了扯吴来衣袖。
“我信口乱讲,师父不要见怪。我今天替长辈来还愿,肯定是要捐钱的。有个叫灵一的师父,你认识吗?”吴来收起了笑容。
那和尚脸色稍微好了点,说道:“灵一?没这个人,你到别的庙里去问吧!”
走出圣帝殿,程寂忍不住埋怨道:“我们是来找人的,你怎么乱说话?”
“没事,现在的和尚只认钱不认人,你只要肯捐钱,他们不会计较。”吴来满不在乎地耸耸肩。
两人正要从后门出庙,程寂忽然拉着吴来,跑进旁边的一座殿里。这座殿里供奉的是圣公圣母。
“干什么?”吴来不解。
“听说圣公圣母是保佑夫妻恩爱、白头到老的,我们在这里求个签吧。”程寂一脸温柔的笑容。
“哗,哗,哗”,木签在筒里炒豆子般翻动。程寂跪在蒲团上,低头闭目,一脸虔诚。只听“叭”的一声轻响,一只长签率先掉了出来,第九十一下下签。程寂拾起来,找到龛前端坐的解签和尚。
“施主求的可是姻缘?”
“是。”
和尚表情木然,从签本里撕下一张小纸片递给她。程寂接来一看,上写着:
“总是欲求因果分,好向天地重开颜。多年辛苦精营造,一夜秋风崩断弦。解曰:世事浮沉,顺其自然。”
程寂心里打着鼓,问道:“师父,这签怎么解呀?”
和尚摇摇头:“下下签不作详解,施主给两块钱就是了。”
走出圣公圣母殿,程寂一直咬着嘴唇。
“什么意思呀,为什么不解下下签?”
“上上签二十,下下签两块,你只给两块,他当然不帮你解签了。你要是甩手给他二十,他肯定会屁颠屁颠给你解了这支签,是你没听懂他的话外音,嘿嘿。”
吴来又开始胡说八道了,程寂白了他一眼,他又温言安慰道:“你也受过几年高等教育,怎么连这个都信?再说,既然签里已经说了‘顺其自然’,你就顺其自然过日子吧,莫想那么多。”
程寂不说话了,从大庙后门出来,沿着公路上山,走了一段路,她才开口问道:“山上寺庙很多啊,我们一座一座地去找吗?”
“不必。门票后面有景区图,先去几个大庙问一下。”吴来说着,用笔在图上勾了几下。
上山的道路修成九曲十八弯的盘山公路,有的弯道成一百八十度,若是坐车上山,恐怕得经历一番惊心动魄的体验。衡山上的观光车不仅票价不便宜,线路设计也不合理,两人一合计,决定步行上山,以免错过寺庙。
走了半个多小时,一座红墙绿瓦的庙宇出现在道旁,门上大书“神州祖庙”四字,只是油漆脱落,原本大红的颜色已经褪成了浅红,像一幅陈年的对联横批。
吴来对照地图看了看:“这个庙规模还挺大的,进去问问。”
两人跟随其他几个香客一起,一进庙,只见一位素衣白袜的道姑站在路旁,合十行礼:“佛聚有缘人。本庙参观免费,讲解免费,大家请跟我来。”
“糟糕,这是座道观。”程寂小声说道。
“反正不要钱,进去看看吧,也许会有收获呢。”
这座庙大门虽不甚宏伟,里面却大得很,层层跨越五道山门,每一层都能看到不同的殿宇和神像,令人有一种渐进式的美妙感觉。那道姑彬彬有礼,耐心地陪同讲解。
进了第五道山门,眼前终于出现了正殿,殿前香火旺盛,浓浓青烟飘然缭绕。道姑双手合十,诚恳地看着众人,说道:“本庙专为心诚之人开方便之门,今天各位施主真是好运气,正赶上本庙大法事的日子,我们邀请了全国著名高僧在此,各位不妨在此求上一签,请高僧为你们指点迷津。”
“高僧在哪?”程寂探头向殿内张望,只见两个年青道士站在神像旁边,守着桌上的签本和一些纪念品,模样倒有几分像小贩。靠近门边的一张小桌旁坐着一个年纪较长的和尚,倒是仪表整齐,表情肃穆。
“有意思!道中有僧,僧中有道,这神州祖庙真是一绝。”
吴来忍着笑走过去,小道士面无表情地对他说道:“求签二十!”
吴来睁大了眼睛:“太贵了吧,还没抽签就收钱?别的庙都是解签时才收钱的。”
“求一根吧,难得赶上人家做法事,也许很灵呢。”程寂鼓动着。
吴来掏出钱给小道士,随便摇了摇,拾起掉到地上的签条一看,第七十八下下签。他领了签纸,去找那个端坐如钟的老和尚。
“呀,施主抽的是下下签!”老和尚眯缝着眼睛,念念有词,“‘狂风夜扫蓬莱阁,到头只将盛意拂。江山失势舟难掌,去向故乡守空吴。’不吉,不吉呀!”
说罢连连摇头。程寂有些急了,问道:“师父,有什么办法能化解吗?”
老和尚打开笔记本,拈起笔,问吴来:“你的生辰八字是什么?”
吴来说了。老和尚闭起眼,掐指算着,说道:“你今年流年凶险,不宜轻举妄动。逢大事要三思而行,做人要有自己的原则,夫妻之间要以坦诚相对。要多做善事,散财消灾,方能逢凶化吉……施主若是诚心想要化解,就随我到佛前烧三柱香,消除孽障,保佑平安。”
程寂点头称是,吴来却似乎漫不经心,忽然问道:“烧香之前,请教师父一个问题。”
“请讲。”
“听师父的口音,你是衡山人吧?”
“这个……”老和尚没料道他突然问出这么个问题,“是,我在祝融殿中修行,那里是衡山之巅,有天地灵气……”
吴来打断他的话:“师父认识灵一吗?”
“灵一?”老和尚想了想,摇了摇头,“衡山之上,灵字辈的僧人恐怕一个都没有了,那是几十年前的辈份了。”
他不愿多说废话,站起身将两人引至殿旁售香处,双手合十念道:“我佛慈悲,心诚则灵。施主可烧三柱香,消灾解难。”
“多少钱?”
“每柱香九十九元。”
“什么?”吴来几乎要跳了起来,“那三柱香不就得三百了?抢钱哪?”
老和尚咳嗽了一声:“我只要你烧三柱香,刚才有位施主烧了九柱呢!”
程寂见状,连忙说道:“师父你莫见怪,我们身上带的钱不够。”
“真的不够吗?”老和尚狐疑地看着他们,伸手指了指大殿,神情显得十分严肃,“施主,佛祖面前莫讲谎话呀!”
程寂和吴来面面相觑,只觉哭笑不得。那和尚见他们仍然没有掏钱的意思,又补充道:“真的没带够钱?要不你们找其他香客借一点,日后再还吧。”
吴来忍俊不禁:“大师,你刚才说烧香要心诚,现在又要我去借钱买香,这不是耍佛祖吗?”
“你……”老和尚脸色变得极其难看。
“莫生气,莫生气,犯了嗔戒佛祖是要怪罪的。实不相瞒,我一个月累死累活地跑业务,总共刨不出一千块钱,山底下卖香的老婆婆辛苦大半天也就挣个十块八块钱,而你随随便便几句话就赚了好几百,大师,我看破红尘了,你收我做弟子吧!”吴来一脸无辜,黑亮的睫毛眨巴眨巴。
程寂“卟哧”一声笑了出来,怕吴来说出更出格的话来,赶紧一拉他的手,两人一溜烟跑出了神州祖庙。
“这一家又泡汤了。”吴来两手一摊。
程寂笑得弯下了腰,用手指着他,半天才说出话来:“你这个家伙,没半点正经!”笑了一会,气也理顺了,又说道:“接着再找吧!我对这帮和尚道士都不抱什么信心了,满嘴胡说八道,只想着骗钱,好好的一座衡山,都让他们给糟蹋了!”
两人重新上路,沿着盘纤环绕的公路走了一会,横过一座玉板桥,路旁赫然出现一座陵园,“忠烈祠”三字高悬于正门上方,这是国内纪念抗日阵亡将士唯一的一座大型烈士公墓。
山上香客虽多,陵园里却稀稀拉拉没有几个人,冷清之中越发显出一种孤高的庄严。两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地说道:“进去拜祭一下吧。”
一座书有“游人到此,脱帽致礼”的石碑竖在草地上,几十年的风雨将它洗磨成淡淡的紫青色,八个硬瘦的楷体字已经有些模糊。古来圣贤皆寂寞,民族英雄亦是如此?
“哎,你说说,抗日烈士葬在这里,解放战争中的人又会埋在哪里呢?”程寂忽然想起昨晚幻境中的枪声。
吴来摇了摇头:“不知道。也许埋在荒郊野外吧,不可能给他们也修个烈士公墓,毕竟那是内战。”
两人沿着前低后高、层次分明的中轴线台阶,快步穿越整个陵区,从后门出去,继续上山,按地图所示,一个庙一个庙地寻找灵一。
衡山之内大大小小庙宇林立,如今中秋临近,正是上香的高峰期,山路上香客络绎不绝,胸前系着绣有“南岳进香”字样的兜巾,举着巨香,舞着小旗,在山中各大庙观穿进穿出,不知踏破了多少双鞋,跪破了多少条裤子。
然而两人走遍山上十几座规模较大的寺庙,也没问到灵一的消息。直到天色黄昏时,两人终于攀上南岳最高峰祝融峰顶,来到建筑古朴、意境悠远的祝融殿前。
长长的石阶之上,花岗岩建造的祝融殿矗立在衡山之巅,显得雄伟,奇崛,孤独而苍老。这是今天要找的最后一座寺庙,如果再没有消息,他们就无法可想了。
“施主要找灵一?”殿内一个年过花甲的老和尚上下打量着他们。
“是的,我是来替长辈还愿的。”吴来心中燃起一线希望。
老和尚摆了摆手:“晚了,晚了,灵一大师十几年前就已圆寂,即使活到今天,他也是将近百岁的人了。他是我师伯。”
两人一听,心里登时凉了半截,辛辛苦苦爬了一天的山,到头来只得到这样的答复。吴来有些不甘心,又问道:“您这里有没有供着一枚玉戒指?我家长辈说,就算灵一师父不在了,要我见到戒指就替他捐钱还愿。”
程寂暗暗好笑,他竟然想利诱对方。
“戒指?”老和尚蹙起眉头,“没有,衡山是清修静地,怎么会供奉珠玉之物?施主的长辈怕是记错了吧。”
“看来是白跑一趟了。”程寂连连叹气,心灰意冷。
走出祝融殿时,衡山景色已经发生了变化。群峰之间忽然涌起一团浓厚的云雾,山道、树木、亭台全都掩入了这片无边无际的海洋,一座座峰峦只露出尖顶,犹如大海中的个个小岛。夕阳西下,残照如血,给一片云海镀上了赤金色,庄严得令人不敢正视。暮风吹起朵朵白浪,在广袤的云海上激散奔流。
程寂和吴来并排坐在石栏上,看脚下雾海翻腾,风起云涌,一股指点江山的情怀激荡在胸中,若不是心里还有事情放不下,真想陶醉在此,永远不归。
天色渐暗,太阳终于埋下了整张脸,云海逐渐沉淀下去,周围山峰的巨大剪影慢慢隐现出来。眺望远处的峰顶,一轮晧月不知何时出现在天际。
两人深知山顶夜晚奇冷,不可久留,便沿公路走下,去找地方住宿。不想今天香客太多,很多人上完香便住了下来,等待观赏第二天凌晨的日出壮景,几个旅馆都已客满。程寂十分沮丧:“早晓得这样,我们提前订房间就好了。”
“现在说这个也没用了。明天就是中秋节,要是再找不到戒指,你怎么跟那个阿水交待?南岳镇上应该有旅馆,但下山得走三个多小时,太晚了。我们去寺庙问问吧,也许有禅房可以租住。”
两人走到南天门附近的一座小寺庙,一打听,该寺只有一间禅房。
“不可,不可,你二人不是夫妻,男女有别,哪能同住一室?”守寺的小和尚摇着头。
“师父,帮帮忙吧,天都黑了。”程寂恳求着。
“你们如果不看日出,可以往西走,那有个藏经殿,平时去的人少,也许还有地方住。”小和尚说完,也不等他们答话,径直回房去了。
“藏经殿在哪?”程寂问吴来。
吴来在地图上仔细找着:“嗯,看起来倒是不远,走过去大概不用一个小时吧。”
夜色如水。眼前曲径重重,山间的凉气从树林和岩石之间渗出来,充塞于整个林区。高大的杉树傲然屹立,沙沙的风声在林间穿梭,考验着两人的体质和毅力。
“你说不用一个小时,绕来绕去这么久了还没到!”程寂哭丧着脸,拖着疲惫的脚步。
吴来喘着气说道:“快了,再转两个弯就到了,加油,加油!”
“藏经殿又不是上香的寺庙,万一人家不让我们住怎么办?”
“那我们就赖着不走,总不至于把我们轰出门吧,又不是不给钱!”
话说着,山路一转,眼前豁然一亮,但见古木参天,郁郁葱葱,一座殿宇掩映其问,这自然就是南岳藏经殿了。程寂终于舒了口气,脚步似乎变得轻快了些,三步并作两步。
藏经殿果然是个好去处,丹墙碧瓦,翘檐欲飞,周围聚绕着茂密的原始森林,庄重之中透出一股别致和清雅。
殿门虚掩,里面传出“沙、沙、沙”的声音,犹如簸箕扬谷,又如春蚕噬桑,从容而有节奏。两人屏息凝气,轻轻推开殿门,走进了这座幽静的千年古殿。
藏经殿与山上其他寺庙不同,阔大,空旷,素净,没有太多装饰。殿顶距地面约有三四丈,几尊巨大的石柱撑起一方空灵肃穆的殿堂。走进大殿,两人情不自禁地放慢脚步,生怕惊扰了这份博大与安宁。
佛龛前供着一座精致的鎏金铜像,“沙沙”的声音来自它的背后。
绕过佛龛,转到殿后,只见清冷的月光之下,一个身穿禇袍,身材高瘦的僧人正躬身执帚,扇形的竹枝帚尾拂过石阶,一下又一下,一声又一声,静谧的山间古刹更添幽寂,使人不忍打搅。
“师父――”吴来轻轻唤了一声。
扫地声停止,那和尚缓缓转过身来。他面相清癯,慈眉善目,虽已须眉皆白,却有一种沉稳坚忍的气度。
“请问这里可以住宿吗?”吴来恭恭敬敬地问道,心下不禁暗暗奇怪,这是今天遇到的第一个令他产生敬畏之感的和尚。
老和尚搁下扫帚,双手合十,躬身答道:“旁边有旅舍,本寺不提供住宿,施主请见谅。”说罢伸手指了指方向。
两人点头道谢,又绕回殿前,找到一处幽静的小楼,敲敲门,披着睡衣、散着头发的老板娘出现在门口,笑容可掬:“两位是要两张小床的双人间呢,还是要一张大床的单人间?”
楼梯昏暗狭窄,两人跟随老板娘来到二楼,她推开一间卧室的门,说道:“这就是单人间了,你们看哈,从阳台可以看到整个山谷的景色,位置多好哈!唯一不方便的地方是没有电,不过两位是来住宿的,无所谓哈,外头这么亮的月光,比电灯有情调多了……”
老板娘打着哈哈下楼了。程寂将背包往床上一放,张开手臂,仰面躺了下去,席梦思床被压得一摇一摇的。
“太累了,腿都要走断了!”程寂嘟囔着。
吴来没有躺下,他站在窗边,望着静立于茂林之中的藏经殿,皓月当空,银光满地,碧绿的琉璃瓦和深红的外墙,在月光下反射出神秘的光彩,颇显韵味深长。远处山峦的轮廓隐隐约约,耳畔是溪流潺潺的水声,秋夜的清风吹动一缕清香,若能幽居在此,远离尘世的喧嚣,倒是一件乐事。
“哎,你在发什么呆呢?”程寂叫了他一声。
吴来微微一笑,走到床边,低头吻了吻她:“累了吧?”
“嗯。不过累了一天却没有收获,心里有点恼火。”
“‘中秋之夜,子时之前’,我们只有一天的时间了,明天要是再找不到……”
“那就跟阿水解释清楚,我们已经尽力了。她真是可怜,这次如果不能轮回,不晓得下次机会要等到什么时候了!”
“我担心的不是她能不能轮回,我是担心你。”吴来轻轻抚摸她的脸蛋。
“没事的,直觉告诉我,她应该不是坏人,或者说是坏鬼。”
吴来笑了笑,不与她争辩。程寂睡意朦胧,不一会便进入了梦乡。
大殿那边隐隐传出木鱼声。吴来侧身倾听,沉思了一会,轻轻地替程寂盖好被子,见她睡得深沉,不忍叫醒她,便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间,关上门,独自下了楼。
藏经殿四周青山环绕,绿树苍苍,历经几世几劫,始终泰然自安。随着朱红大门的推开,雪白的月光倾洒进来,将佛龛里的鎏金铜像照得闪闪发亮。
“波、波、波”,一个苍老的身影坐在佛龛前,左手拈珠,右手持一根木杵,从容地敲打在木鱼之上,供桌上燃着一炉香,袅袅青烟在他周围飘绕。听到有人进来,老僧睁开眼睛,木鱼声却未停歇。
“师父您好!”吴来双手合十行了一个礼。
老僧和蔼地看着他:“施主是不是有事要问?”
“是的。”吴来垂手站在一旁。
老僧放下木杵,站起身来,点燃一支粗大的红烛,端放在香案上。他指了指地上的蒲团,示意吴来坐下。
地上映出了两个长长的影子,两人对坐在这间四大皆空的殿堂里。外面静悄悄的,清风吹拂,树林中发出轻微的沙沙声,愈显宁静致远。
“施主是不是有难解的心结?”老僧目光柔和,面目慈祥。
“是的,”吴来一改平日嬉皮笑脸的模样,显得十分严肃,“我知道有一件大事要发生,却不能阻止。”
“该来的自然会来,要走时自然会走,一切都在先天神数之中。万般皆随缘,半点不强求。”
“师父,我对佛理和禅机懂得不多,坦白地说吧,我有一个至亲的人,还有一个至爱的人,我总感觉她们之间会发生不可想象的事情,我无法取舍,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觉得自己好像走进了一扇死门,进,无处可进,出,无法逃脱。”
“进去的,迟早要出来,出来的,迟早要进去。施主是心善之人,既然你自己无法权衡取舍,那就把裁决的权利交给浩浩上苍,它就是藏在你心中的那面明镜。”
吴来点了点头,又说道:“我们几乎走遍了衡山上所有寺庙,都是香火寮绕,佛乐悠扬,但显得很俗不可耐,就像菜市场一样喧闹,令人心烦。只有走到藏经殿时,耳目之中空无一物,我才真正感到一种震摄人心的力量。想必越是博大精深的境界,越是大怀若虚,虚怀若谷,不知道我说得对不对?”
老僧脸上露出赞许的微笑:“施主很有悟性。佛不在世间,在有缘人心里。”
“藏经殿位置偏僻,香火不旺,师父您却能安安稳稳地守在这里,心如止水,处事不惊,在现代社会里真的是非常难得了。请问师父法号?”
“老僧灵思。”
吴来目光一闪:“灵字辈高僧原来隐居在藏经殿里!”
“施主错了。灵字一辈僧人,多年前就已经相继圆寂,老僧在灵字辈中年纪最小,现在也已经是风烛残年了。几十年来一直种菜扫地,修剪花木,擦拭香案,不但被别人遗忘,就连老僧自己,也早就忘了自己是谁。”
“为什么呢?以您的辈份和年纪,衡山上没人可以相提并论,应该在大庙里面安享清福才是,怎么还要做这些小和尚做的事情?”
“老僧年轻时犯了戒,师父罚我打扫南岳大庙五十年,后来师兄灵一继任住持,才把我调到藏经殿,让我静心思过,劳动量也减轻了很多。”灵思娓娓道来,语气平和,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
“灵一师父?”吴来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您跟他关系很好吧?”
灵思点了点头:“灵一师兄一向宽厚待人,若不是他极力担保,我早就被师父赶下山了。”
“啊,真对不起,我不该问这些。”
灵思微微一笑:“错就是错,你能逃避别人,却逃避不了自己,更逃避不了高高在上的佛祖。这么多年来我很少与人交谈这么久,也算是你我有缘。”
吴来细细咀嚼着灵思的话,这个入定的老僧使他产生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亲近之感。过了一会,他问道:“师父既然在山上住了几十年,知不知道哪座庙里供着一枚戒指?”
“戒指?”灵思下颌微扬,盯着吴来的眼睛。
“是的,”吴来迎着他的目光,“一枚白色的仔玉戒指。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枚戒指应该供在藏经殿里。”
“哦,为什么?”灵思脸上仍旧淡淡的,波澜不惊。
“我们这次上衡山,一是为了寻找灵一大师,再就是打听戒指的下落。山上那么多寺庙,竟然没有人知道灵字辈中还有一个老师父住在藏经殿里,让我觉得很惊讶。我想,既然您能够默默无闻地在这里隐居几十年,那枚戒指或许也是同样的遭遇,所以外人都不知晓,这是第一个原因。第二,整座山中,只有藏经殿真正像一个清修之地,平静淡泊,与世无争,戒指放在这里是最稳妥的。”
灵思默默听着。
吴来顿了一顿,又说道:“我有一种直觉,灵一大师、仔玉戒指、藏经殿,还有师父您,之间都是有关联的。对吗?”
“施主好悟性,请随我来。”
灵思站起身,走到佛龛侧旁,双手握住一座烛台,左右转动了一会。原来这烛台底座固定在香案上,顶部装有可拆卸的机括。灵思将烛台顶部卸了下来,从夹层中取出一个小小的油纸包。吴来屏住呼吸,盯着他的手。
只见灵思慢慢地揭开油纸包,拈出了一枚小小环状物件。
“仔玉戒指!”饶是事先已有了思想准备,吴来仍然吃了一惊,胸中怦怦直跳。
细细一看,那枚戒指却并非白色,烛光照射在戒指上,并没有露出令人期待的光彩,只显出一种幽深的颜色,淡淡的,似乎只是一件普通的东西。吴来有些疑惑,抬头看着灵思,他的表情却十分落寞。
“四十九年前,那时正是多事之秋,我因事被罚,师父不久即圆寂,灵一师兄继任住持。那一年的隆冬,曹施主专程来衡山找到师兄,将这枚戒指交给他保管。师兄听他叙完事情始末,认为此物沾腥太多,于是做了一场七七四十九天的大法事,将它供在祝融殿中,以佛经香火日夜熏陶,此后多年平安无事。十五年前,师兄带着病中之躯独自来到藏经殿,将戒指转交给我,说道以他的修为只能镇住此物四十九年,待期限一到,此物必将再生事端,嘱我一定妥善保管,寻一个能化解这段孽事之人,把戒指转交给他。”
吴来问道:“您怎么觉得这个人就是我?”
“佛聚有缘人。施主专程来寻找此物,必然与它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施主凭直觉推测戒指在藏经殿中,我却凭多年的修为认定施主就是化解无妄之灾的那一个。”烛火煜煜,灵思的目光显得意味深长,“恕我直言,施主恐怕不是一般人吧?”
“是的。但我只想做个一般人,真的。”吴来无奈地笑了笑,正要接过戒指,灵思忽然向他伸出手,然后做出了一个令他意想不到的动作。
空气仿佛瞬间凝滞。吴来望着灵思,讶然呆立,一种神圣的敬意在他心里融成一股暖流。
灵思做完了这件事情,才将戒指郑重地交给吴来。佛龛里的神像将灿灿金光反射到他的面庞上,笼罩着一层梦幻般的光辉。从他微笑的眼神中,吴来读到了慈祥、博爱、宽容和超然,庄重得如一尊迷津指渡的真佛。
“施主若见到那个女子,相烦代为转告一声:衡山灵思劝她及早回头,方是功德无量,于己于人,皆大欢喜。”
听他一说,吴来精神一紧,问道:“师父你也认识阿水?四十九年前那场恩怨,究竟是怎么回事?”
灵思没有回答,他拂了拂僧袍,慢慢坐下来,拿起了木杵。
“此物近来连连出现异象,合当有此一劫,不是人力可以抗拒的。施主是有主张的人,必然知道什么可为,什么不可为,老僧不便多言了。”
吴来凝望手中的戒指,回想灵思刚才的行为,真可谓用心良苦。他恭恭敬敬地鞠了个躬,转身踏步走出殿门。背后传来“波、波、波”有节奏的声音,一个苍凉而又无比沉稳的声音,低低诵念着:
“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身如琉璃,内外明彻,净无瑕秽,光明广大……
愿我来世,得菩提时。以无量无边,智慧方便。令诸有情,皆得无尽……
愿我来世,得菩提时……”
呢喃般的念祷伴着声声木鱼,在空旷冷寂的大殿中久久回旋,穿过幽静的树林,透过小楼的玻璃窗,钻进了程寂的梦乡,一遍又一遍,似近似远,如墟里轻烟,那么飘渺,又那么真实。
晨光微熹,一抹初阳斜斜地照进来,程寂睁开了眼睛。她实在是太累了,这一觉像睡了一万年。
吴来比她先醒,找楼下老板娘要来了半盆清水。程寂洗完脸,出了一会神,说道:“你现在有时间讲讲你自己的事了吧?你老是不肯说你来雁县之前的事情,神神秘秘的,搞得我一点安全感都没有。”
“安全感?”吴来忍不住笑了,“那好,你想知道什么事情?”
“先说你跟老曹的关系吧,你不会告诉我他真的是你外公吧?”
吴来沉默了一会,从贴身的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子,递给程寂:“这是我爸当年写的日记,看了之后你会了解一些事情。”
程寂立刻精神一振,走到阳台,和煦的阳光下,她看到这个本子外面包着很老土的红色塑料封套,翻开一看,纸张因陈旧已变得柔软泛黄,从线装的痕迹的来看,前面已经脱落很多页数了。她捧着日记本,念道:
“9月24日,晴
儿子今天出生,长得秀秀气气,他们都说很像我……”
程寂侧着头问吴来:“是在说你吗?”
“是啊,帅是有遗传的。”吴来眨着晶亮的眼睛。
程寂啐了他一口,不理他,继续念道:
“……本来我应该去医院陪二毛,但今天工厂事多,走不开,只好托大毛替我在医院守着。等我忙完事赶过去时,儿子已经生下来了,七斤半,胖乎乎的,每个人都很喜欢他。
我把他抱在怀里,看着他红扑扑的小脸蛋,亲他,逗他,都舍不得放手了。儿子很听话,安安静静地缩在小棉被里,不哭也不闹,等他长大了一定是个懂事的孩子。
晚上二毛的父母来医院看外孙,我实在不想见到他,就找了个借口出门避开了。”
程寂看着吴来:“看不出你也有文静的时候,现在怎么变得这么讨厌呢?”
“男人不坏,女人不爱,这是颠不破的道理。”吴来狡黠地笑着。
程寂翻过一页,这一页字迹特别模糊,好像曾经被水打湿过,她接着往下看:
“9月25日,阴转晴
我到医院把二毛接回了家。她的身子还很虚弱,不能做家务,我想请假回家照顾她和儿子,她不肯,说不能因为家事影响革命工作,她可以请她母亲搬过来一起住,我也就不坚持了。
这几年总是心神不宁,从十八岁开始,几乎每个月都会梦见母亲,提醒我不要忘了她的仇恨,她凄厉的眼神在梦里那么清晰,每次醒来都让我惊出一身冷汗。给予我生命的是母亲,没有她就没有我,她的仇恨就是我的仇恨,可是,叫我怎么下得了手?
只有和二毛在一起的时候,我才会觉得全身放松,暂时抛开一切烦恼。儿子的诞生让我激动得有种想哭的感觉,但愿他永远无忧无虑,平平安安地长大成人。
9月26日 阴
又是在噩梦中惊醒,坐在床上半天回不过神来。母亲在梦里催促我,责骂我,更可怕的是,她给我的儿子下了一道恶诅,如果我还不肯下手,他就将背负一生的痛苦和不幸。我紧紧抓着床单,汗水不停地冒出来,好像要蒸干我体内的所有血液。
二毛醒来了,问我是不是不舒服。我当然不能告诉她刚才的梦,从知道自己要做母亲的那一刻起,二毛脸上的笑容就没间断过,我怎能残忍地打碎她的幸福?
她问我:‘给儿子取什么名字,你还没想好?’我说是的,一定要给他取个响亮、吉祥的名字,陪伴他一生幸福平安。”
念到这里,程寂看了一眼吴来,他紧紧抿着嘴,不说一句话。
“你现在的名字是你爸爸取的吗?”
“不,是我自己取的。”
“为什么给自己取这么奇怪的名字?”
吴来转头看着远处的山峰,轻轻说道:“我不会离开,因为我从没来过。”
气氛仿佛有些伤感。程寂想使他心情高兴一点,歪着头说道:“还好你不姓胡。”
吴来笑了笑,说道:“我要是姓茹,岂不是更响亮?”
程寂大笑,翻到下一页时,笑声突然停止,她看到了令她吃惊的句子。
到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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