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自从在苏云房间里见到了那个穿白色运动服,嘴巴里冒着臭水的小孩,我就一直浑身发冷,高烧不退,在床上躺了三天。
这件事我只说给了杨畅听,他听了以后沉默良久。
他说他相信我,那天当他把我从窗台拉下来的时候,黑曜石手镯突然缩紧,仿佛要嵌入他的骨肉。他并没有看到那个小孩,只是见我的前半段身体向外探得角度十分危险,仿佛随时都会一头扎下去,于是赶紧拉了我一把。在那一瞬间他听到了叫声,仿若被抢了心爱的玩具的任性孩子,怨毒的尖叫声。随即他又闻到了那种气味,第一天进入浴场,在大舅舅房间里闻到的气味,上次我从大舅舅房间里冲出来,手臂上沾染到的气味。
杨畅寸步不离地陪在我的身边,我看得出来他很紧张。
苏家的人对我热洛了很多,连外公都每天跑过来看我几次,可是他们一句也没有问过我晕倒那天发生的事,似乎全都刻意地回避着什么。
苏云从那天之后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肯出来。我倒很佩服她,闹鬼的房间她竟然还呆得下去。小舅舅说她的精神状态很差,我想象得出来。
一连几天,我反复做着同一个梦。
非常熟悉的梦境,小时候似乎也做过,只是没有这般清晰和频繁。
那是一个深夜,我独自一人走在浴场二楼幽黑的走廊上,思维清晰。
我讨厌黑暗,走到墙边想要打开吊灯。奇怪的是,不管我怎么垫脚跳跃,还是够不到那个开关。是开关的位置变高了吗?不,是我自己变小了,我看着自己的手,发现那是一双孩子的手。梦就是这样,虽然莫名其妙变成了小孩,我却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只是放弃了开灯,走到了楼梯口。
楼梯蜿蜒,下面更是漆黑,就在我犹豫的时候,我听见一个声音说。
“陈雪,你需要泡浴。”
我的心震了一下,那声音实在熟悉得令我心碎,是的,那是妈妈的声音,纤弱温柔,语调间淡淡的没有一丝起伏。
一楼有脚步声响起,却是渐行渐远。
我急了,想叫又叫不出来,只好扶着墙壁摸索着向下走,四周非常寂静,只有陈旧的木质阶梯在承受我的重量时,发出的仿若呻吟般的声响。
我终于下到一楼,眼前果然是妈妈的背影,一个小女孩紧紧抓着她的手,两人一起缓慢地向浴场走着,步态僵直。
我依然叫不出来,并且突然间无法动弹,只好望着她们漂浮般的步子。
那女孩是谁?看起来很眼熟,我一定在哪里见过。
她的背影与妈妈十分像,简直就是妈妈的缩小版,两人都穿着一身雪白的浴袍,乌黑的长发披散在肩膀上,非常美丽动人。
她们的身影一闪,穿过外厅的门进入了浴场的内廊。
这时候我的身体又恢复了自由,我飞快地追过去。
一瞬间眼前灯火通明,我的眼睛被刺痛了,慌忙用手捂住。一双小手迅速按在了我的手背上,那是小孩的手,冰冷的温度令我害怕。我慌忙放下手来,却见一个小女孩近在咫尺地站在我的面前,她整个人像羊颠疯患者般剧烈地抽搐着,双目狠狠上翻,嘴巴一口口吐出不知名的浑浊液体。
我吓得大叫,这一叫,恐怖的小女孩马上消失了。
眼前仍站着一个身影,那是十岁的我的身影。
我正站在浴场内廊的镜子前,四周弥漫着不散的雾气。
镜子在水气中映得朦朦胧胧,人的影象印在上面也已经变了形。
我迟疑着抹去眼前镜子的一方水气,仍是混沌不清,泛着陈旧的晕黄。
我盯着自己变形的脸看,一张瘦削的面孔扭曲得丑陋不堪,冷漠的眼睛,紧抿的嘴唇,突然觉得这张脸好陌生,陌生得不象我的脸,我伸出手,缓缓地向自己的脸摸去,镜子里的人也跟我做着一样的动作。
就是那么一瞬间,划破宁静的一声尖叫,身边一道白色的影子飞速向我脚下窜来,我吓得本能地倒退,却有人一把抱住了我的双腿。
我猛得跌坐在地上。
单薄的身体——十岁左右的小女孩,她深深埋着头,从我的角度只能看到她乌黑的头顶和披散着的长发,她紧紧抱着我的小腿,像是很害怕。额头抵在我的膝盖上,一动不动,触及到我的皮肤一片冰凉。
我惊愕地张着嘴说不出话来,过道寂静得吓人。
“你没事吧,怎么了?”好一会儿,我才找回自己干涩的声音,小心地问。
她埋在我腿上的脸左右蹭了蹭,像是在摇头,她的头发摩擦着我腿上的皮肤,我心上一阵发麻。
“请你……放开我……”我使劲咽了口口水,试着收回自己的腿。
“我抓住你了吗?”小女孩突然开口说话,不同于她年龄的暗哑嗓音,飘忽得令人心惊。
“你说什么?”我不确定地问。
“我终于抓住你了吗?”她依然埋着头,僵硬地重复着。
“你是不是认错人了?我不认识你!”
我伸手想去推她的头,却感到前所未有的乏力,她的头发像海藻一样粘乎乎的,又像涂了洗发液却没有洗干净,她却在这时一点一点地抬起头来。
开放着暖气的浴场过道,寒气嗜骨逼来。
不要抬起头!不要抬起头!我不要看到她的脸,不知道为什么,我潜意识里这样呐喊着。
可是为什么没有办法闭上眼睛?我仿佛已经看到女孩惨白的额头皮肤,像两栖类动物般单薄透明,几乎能看到骨肉。
“陈雪,快点来,你需要入浴,。”
过道尽头突然传来一个女人没有上下音调,却一样柔软的声音,是妈妈。
我和小女孩同时转头向她望去。
妈妈背对着我们,脸和身体紧紧贴着墙壁。
小女孩没有动,僵直的头又一点一点向我转过来,“喀喀 ”仿佛骨骼碎裂的声音。
“陈雪,听话,到这里来,你需要入浴。”那女人又轻轻地喊了一声。
小女孩的动作再度停止了,她似乎犹豫了一下,还是站了起来,身上的白色浴袍长得拖在地上,盖住了双脚。
她缓缓向妈妈移动,一直移到妈妈的身边,像她一样面贴墙壁。
两个人一起横向地朝右手边的女士浴场“移”去,终于消失在我的眼前。
妈妈刚才不是在叫我,而是在叫她,为什么妈妈向她叫着我的名字?
而当妈妈叫她陈雪的时候,我竟然没有觉得奇怪,好象那是理所当然似的。
我迷茫地站起来,不知道应该跟着进入女士浴场呢,还是回二楼睡觉。
最后我还是缓缓向妈妈和小女孩消失的方向走去,停在紧紧拉住的门边。
我的手已经触摸到厚厚的布帘,只要微微用力,就可以进入浴场。
可是那一瞬间,我却匍匐不前,心里产生了莫名的恐惧,仿佛布帘那边是一张血盆大口,只等着我闯进去,便将我一口吞噬进无边的黑暗。
“陈雪,离开浴场,永远不要再回来。”
布帘那边,传来妈妈的声音。
我又无法动弹了,面对着布帘,一张大人和一张小孩的脸由另外一边顶过来,在布上形成突起,上下左右地随意游走。
她们两人的声音同时传了过来。
小女孩的嘴巴里像像含着什么东西,时而怨毒,时而痛苦,时而凄厉,不断地改变着说话的语气:“把我的东西还给我……这次不会再让你逃跑了……我会抓住你……藏起来也没有用……轮到你了,轮到你来抓我了,你不能赖皮……你逃不了了,我就要抓到你了,就要抓到你了……”
妈妈的声音依然没有起伏,却异常得凄哀惨淡:“陈雪,离开浴场,永远不要再回来……离开浴场,永远不要再回来……”
她们的声音不断地在我耳边旋转,回响,直到我醒来,大汗淋漓,泪流满面。
我有十分不祥的预感,这个梦暗示着什么。
我是不是应该找出谜底呢?可是内心却隐隐抗拒着答案,总觉得那答案就像无底的深渊,会将我拉入无间地狱,永世不得翻身。
发生这样的事,我开始考虑是不是应该离开清水镇。
本来我留下来就是想跟小舅舅好好聚一聚,可是他总躲着我,对我欲言又止,每天呆在浴场从早到晚地干活,我留下来的理由似乎失去了意义。
一个星期都没有见到苏云。
我曾试着去敲她的门,她会很小心地问是谁?当我报出自己的名字后,房间里便没有了回应。其实我一点都不想再到她的房间去,不仅是因为那个小孩,我总觉得苏云的声音变了,非常神经质,而她房里渐渐传出了腐臭味,有一次半夜上厕所,我甚至看见她紧闭的门缝里有浑浊的液体渗出,仿若有生命般的液体,蜿蜒着向我流淌过来,我立即转身跑开。
这几天,苏妮也不对劲了。
她的房门外挂了好多奇怪的东西,“鬼中之王”钟馗像,八卦图,还有佛珠。被外公和大舅妈看到之后,为此大吵了一架。苏妮虽然性格直爽,对外公却一直很忌惮,可是这次她说什么都不妥协,一定要挂。外公骂了她几句之后,也没有坚持,不再管她了。
早上吃饭的时候,我发现苏妮的手很奇怪,拿筷子很不便捷,于是特别注意了一下,她的十个手指上竟然密密麻麻都是小小的针眼。
到了下午,我更是亲眼见到苏妮偷偷在厨房里喝生水。
“苏妮,你在干什么?”我走到她身边,故作随意地问。
“我很渴,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觉得很渴。”她抬起头来望着我,眼睛里布满血丝,明显消瘦下去的脸颊,饥渴的眼神如同吸毒者一般。
我被她的样子吓住了,忙避开她的目光。
“渴的话可以喝水瓶里的水啊,喝生水会拉肚子的。”
“水瓶里的水都被我喝光了,我一直在烧水,可是开得好慢,我等不及,我真的很渴。”
我突然间发现,不光是苏云,苏妮的声音也变了,那种让人毛骨悚然的神经质,听不出内心感情的声音。
苏妮慢慢地走出了厨房,她走起路来头弯得很低,双臂没有摆动,诡异地下垂着。
她走出厨房的时候杨畅正巧进来,转身望着她的背影,奇怪地嘟囔:“她怎么了?”
“你也觉得她很奇怪?”我问。
“是啊,一连几天了,她的脸色很不对劲,声音和走路的姿势也怪怪的。”
“原来不是我多心。”
炉子上还烧着开水,苏家人多,热水瓶也多,台子上放着8只,我一一拎了拎,全是空的。
这些水都是苏妮喝掉的——不知道为什么,我产生了这个可笑的念头,随即自嘲地一笑而过,那怎么可能啊?苏妮是人,又不是水牛。可是难受的感觉就是挥之不去,满脑子都是苏妮喝生水时贪婪的没有焦距的眼神。
我因为苏妮的怪诞行为再度陷入了复杂的胡思乱想之中。
傍晚,杨畅骑着自行车带我去了兰嫂小饭馆,说是要帮我解闷。
我抱着杨畅的腰,望着走在马路上的清水镇居民,他们还是一样的面无表情,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产生了一种十分奇怪的想法,清水镇上的人似乎变多了,以前马路上没有这么多人的。可是即使如此,非但没有增添热闹的迹象,反而更加阴冷,空气中黄沙的含量也仿佛浓厚了一倍。
兰嫂小饭馆门外,有个老公公在地上画了个白色的圈,蹲着烧纸钱。
小饭馆毕竟是打开门做生意的,在这里烧纸钱不太好吧?我感到疑惑。
杨畅拉着我绕开老公公,向饭馆里走,只听老公公暗哑的声音一声声刺耳地喊着:“尘归尘,土归土,烧了纸钱给你们,快去投胎吧,不要再闹事了……”
我回头张望,老公公也正向我望来,阴沉的目光令我心悸,我慌忙转回头。
果然,小饭馆里一个客人也没有。
一定是看到老公公烧纸钱,觉得不吉利,所以没人来。
我随即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空荡荡的饭馆内,每张桌面上都摆满了酒菜,统一的三菜一汤,白米饭上直直地插着筷子。
兰嫂呆呆地坐在收费台后面。
杨畅也发现了异常,飞快了冲了过去摇晃她:“兰嫂,你怎么了?没事吧?”
兰嫂这才发现我们的存在似的,她冲我们笑了笑,表情很疲惫,可是目光还是正常的。
“你们来了,对不起哦,今天不能招待你们,饭馆停业一周,我在门口挂了牌子,你们没看见吗?”
我们的确没有注意,刚才只顾着看那个奇怪的老公公了。
“兰嫂,那桌子上的饭菜……”我伸手去指。
门外的老公公怒喝一声:“不可不敬!”
我被他吓了一跳,手指已经被兰嫂抓住:“小心说话,不要吵到他们吃东西。”
他们?他们是谁?
“兰嫂,你不要吓我们,饭馆里没有人啊,陈雪你说呢?”杨畅颤颤地说。
我摇了摇头:“饭馆里除了我们三个之外的确没有人啊,你说谁在吃东西?”
兰嫂苦笑了一下,喃喃地说:“你们看不见的,只有我一个人看得见。呵呵,不过有什么关系?最苦的日子我也熬过,眼前又算得了什么?你们走吧,这家饭馆已经不干净了,你们以后不要再来了。我不想你们出事。”
我和杨畅面面相觑。
可是突然,兰嫂瞪大了眼睛,她的目光四处张望着,我们顺着她看的方向望去,却依然什么都没有,这景象叫我和杨畅毛骨悚然。
“都走了,真的都走了!全部都走掉了!”兰嫂欣喜若狂地叫起来。
老公公也在这个时候走了进来,兰嫂忘形地过去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孟公,我就知道,找你一定有用,谢谢你谢谢你,谢谢你帮我把他们赶走了,他们要是再在饭馆里呆下去,我迟早会疯掉的。”
“等一下,兰嫂,你说的他们究竟是谁啊?”杨畅按耐不住地扬声问。
孟公推开兰嫂,哼了一声:“你们很想知道吗?好,我告诉你们,刚刚这个饭馆里,坐满了十五年前东区烧死的亡灵。”
孟公的皮肤很黑,满脸皱纹,脸上疙疙瘩瘩的,颧骨很高,嘴角下垂,佝偻着脊背,非常明显的四白眼,他瞪着我们说出上面那句话的时候,我和杨畅被他一脸的煞气骇得倒退了一步。
“开,开什么玩笑?”杨畅回过神来,拍着胸口嘀咕。
“是真的!”兰嫂喊道,“你们看不见,但是我看得见,我……”
兰嫂似乎想告诉我们什么,可是她突然停住,望向老婆婆。
“说呀,说给他们听。”孟公面无表情地对她说。
“可是孟婆你不是说,叫我不要把这件事说给任何人听吗?”兰嫂疑惑道。
“我自有道理,你尽管说吧。”
孟公一个人坐到了角落的位置上,摘下脖子上的佛珠,低头念起来。
兰嫂把我们拉到另一张桌前坐下,说起了这些日子来的遭遇——
“那天像往常一样,我早早醒过来,烧水开门做生意。
天气很不错,又是周末,我想客人应该会很多,可是一个早上,一个中午,竟然没有一个客人,直到晚上才来了零星几个人,匆匆吃完就离开了。
从那时候起,我的右眼皮就开始跳,跳得非常厉害,心也很慌,隐隐觉得会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
不祥的预感加上生意清淡,我早早关了店门上床睡觉。
可是躺在床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死去丈夫的脸在我的脑海中反复闪现,我明明早已忘记他的长相,可是那天却清晰得想了起来,好象他的脸就在我的面前似的。
这时候楼下传来砸门声,我立即跑到门口。毕竟我一个单身女人居住,警惕心比一般人高得多,小心翼翼地问是谁。
“我们很饿,想吃东西。”门外有声音这样回答我。
我偷偷透过门缝向外望,外面站着大人小孩,男人女人,少说也有二,三十个人。
我当时乐坏了,想着今天总算有了大生意,马上就为他们开了门。
一开门我就吓晕了!
那些根本不是人,我从门缝偷看的时候他们还不是这样,可是一走进饭馆他们却全都变得面如死灰,只有头正常,从脖子以下均像被焚烧过似的,每个人的身体都残缺不全。
他们一起盯着我,嘴巴里重复着要东西吃,好象他们保留着完整的头部,就是为了到我的饭馆来吃东西。
我当时想拔腿逃走,可是饭馆就是我的命啊!没有了饭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当时我就豁出去了,他们要吃,我就给他们吃好了,只希望他们吃了,就快快离开。
我做了满满几桌子菜,他们就不再看我了,可是也不吃东西,定定地盯着食物,仿佛这样就满足了。
我逃回房间继续睡觉。
可是当我第二天醒过来,他们还在。
我发现除了我之外,没人看得到他们。
桌子都被亡灵占满了,我也不敢做别人的生意,大家见到我在空桌上堆满饭菜,都觉得我神经不正常。清水镇的人就是这样冷漠,他们觉得饭馆不对劲,没有一个人跑过来问我,纷纷躲得远远的。
我这几天日日夜夜对着那些恐怖的亡灵,说实话,我真的快要疯了,他们好象打算在这里扎根似的,一直没有离开的意思。
突然间,我想起神公堂的孟公,他是镇上出名的神媒,我马上跑去找他帮忙,孟公在这里帮我超度亡灵已经有三天了,直到刚才,才终于把亡灵送走……”
“我可没有那本事,整整27个亡灵,我老头子又一把年纪了,怎么可能三天就全部赶走,你当我是神仙啊?”兰嫂的叙述刚一结束,孟公便走了过来。
“孟公你说什么呀,那都是你的功劳啊,不然亡灵又怎么会离开呢?”兰嫂奇怪地问。
“是他们,不,应该说是她。”孟公指着我,表情非常严厉。
“我?”开什么玩笑,我哪会驱鬼啊?这老公公真的是神媒吗?该不是用某种迷药使兰嫂产生了幻觉,在这里装神弄鬼吧?
孟公像看出了我的想法,冷哼一声:“有这闲工夫怀疑别人,还不如多想想怎么保住你的小命要紧。你现在嘴巴里吐出的气,阴得连亡灵都受不了。你到底招惹了什么邪魔?”
“邪魔?”这是科幻小说中才会出现的名词吧?我简直想笑,却又笑不出来。
孟公继续瞪着我问:“你到底从哪里来的,你……难道是从苏家浴场来?你就是苏家几周前回来探亲的外孙女吗?怪不得,怪不得……不过好端端的你回来干什么,为什么不听你妈妈的话呢?找死吗?”
“你认识我妈妈?”我几乎跳起来。
“见过一次,那也是个苦命的孩子。”孟公叹了一声,摇了摇头,“太晚了,现在你再想离开已经太晚了,它已经找上了你,不会轻易放你离开。清水镇也被它诅咒了,所有人都逃不了,饭馆出现亡灵的异变就是事发的征兆……”
“你究竟在说什么,我一句话也听不懂!”我打断她,她的话让我很不舒服。
孟公惨淡地笑了一声,像是自言自语:“其实我早该察觉到是你的问题,从你来清水镇那一天起,镇里的阴气就突然重了很多。你的到来唤醒了邪魔,苏家浴场应该已经出事了吧?”
“陈雪在苏家浴场看到了小孩子的亡灵,那代表什么?”杨畅突然问他。
“杨畅!”我喝止他。
杨畅紧紧握住我的手,示意我不要说话,他仿佛相信了那个怪异的老公公,用眼神询问他的意见。
“小孩子……”孟公沉思,“不错,小孩子,是小孩子,不止一个,苏家浴场到处都是小孩子的亡灵,难道那就是……”
孟公仿佛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黝黑的脸透着青白,他猛地紧盯我和杨畅告戒:“这件事超过了我理解的范围,我必须回去查些资料。有一件事你们一定要牢牢记住,苏家的人,包括你们两个在内,全都不可以离开清水镇。小孩子的亡灵已经抱住了你们的双脚,现在逃更加是死路一条。”
孟公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小孩子的亡灵已经抱住了你们的双脚”——与我的梦何其相似。
在我的梦中,一个小女孩紧抱着我的小腿,想要抬起头来。
为什么那个时候我会害怕看到她的脸?
为什么她给我的感觉那样熟悉?
小女孩究竟是谁?是我曾经认识的人吗
如果妈妈不叫走她,我会看到什么?我又会遭遇什么?
妈妈为什么对她叫着我的名字?妈妈为什么叫她陈雪?
我反复地想着这些问题,杨畅也陷入了迷茫的沉默。
等我们回过神来时已经回到了浴场大门外,时间是晚上十点,满月之夜,抬头望着浴场,陈旧的建筑仿若巨大的怪兽,张牙舞抓地向我们张开了血盆大口。
“陈雪,你还在里面吗?你没事吧?”杨畅在厕磐庹秸骄ぞさ匚实溃裉毂荒抢掀牌畔诺貌磺帷?br> 老婆婆的话根本就毫无依据,杨畅却像是真的相信了。
我进厕所还不到五分钟,杨畅就在门外叫了我十一次,仿佛怕我随时消失在厕所里似的。
“喂!陈雪!陈雪!你没事吧?你还在吗?”
受不了,我没有立即回答他,他便以为我真的出事了。
“我在,我在,我当然在了,你别那么紧张行不行啊?”
我站在水池边洗手,眼前是一面四方镜子。
又来了,那种感觉又来了。
最近只要我一照镜子,便会产生这样的错觉,我总觉得镜子里的人不是我,虽然是一样的脸,一样的身体,一样的表情动作,可是我就是觉得那不是我,那种感觉很奇妙,很难述说,诡异得令我全身发寒。
“哇啊啊啊啊!”杨畅在门外惊叫了一声。
我吓了一跳,慌忙打开门,眼前一个影子飞速地窜进浴场里去了。
杨畅跌坐在地,语无伦次地指着影子消失的方向问我:“你看到了吗?好大的老鼠,一米多长的老鼠!”
我赶紧把他拉了起来。
是的,我看见了,非常像老鼠的黑影,不管是形态,动作,还是逃跑的速度,都与老鼠无异,可是世界上不会有一米多长的老鼠。
“我过去看看。”杨畅说着就往浴场里面走。
“不行,你不能去,会有危险。”我拉住他。
杨畅的表情很严肃:“可是我觉得那只‘老鼠’似乎想让我跟进去,它好象想要给我看什么东西。”
“说不定那老鼠就是邪魔呢?你不是很怕老婆婆说的那个邪魔吗?或许它就是想引我们过去,然后害我们,难道你没有闻到那股气味吗?”
一打开厕所的门,我便又闻到了那股腐烂的臭味。现在我对这种臭味已经非常敏感,并且我知道那是不祥的。
杨畅被我一吓,迟疑了片刻。
我拉着他想马上走开,内廊却传来了仿若被灼伤般嘶哑的声音——
“救,救她,救,救救她……”
大舅舅!是大舅舅!我听过一次大舅舅现在的声音,那种怪异的苍老,任何人都伪装不来。
大舅舅在浴场里?他目前的身体状况应该是完全无法自己下床的。
这么晚了,是谁把他带进了浴场呢?
没时间多想,我拉着杨畅飞快地跑进浴场内廊,我熟悉地摸索到吊灯开关,一瞬间灯火通明。
内廊上并没有人,与我梦中的情景相似,只是这时候并没有雾气。
“你听,好象有人在拍打水的声音。”杨畅说。
真的,从女浴场传来的拍水声,可是这么晚了……
“我过去看看,你在这里等我。”
杨畅说着向浴场走去,我马上冲过去抓住他的手:“我要跟你一起行动,从现在开始我们再也不要离开彼此的视线。就算发生什么事,两个人面对,毕竟好的多。”
“好,我们一起面对,永远在一起。”杨畅温柔地揽了揽我的肩。
我们紧紧握着对方的手,掀开了女浴场的布帘,来到女子更衣间。
拍水声果然更清晰了。
我们鼓足勇气继续往前走,透过透明的塑胶帘,小心翼翼地向浴场探望。
浴场地上到处都是水,拍打声来自浴池,狂烈四溅的水花,一具裸露的女性身体面朝下浮在水面上,既不起身,也不下沉,头却埋在水里,疯狂地摆动四肢像在挣扎。
“救她,救救苏妮……”
大舅舅的声音从身后响起,我们猛地回头,门晃当一声,那像巨大老鼠般的不明物体又窜了出去。
苏妮?那个在挣扎的是苏妮!
我和杨畅也管不了是不是邪魔的骗局了,飞快地冲了上去。
杨畅跳下浴池,一把将在挣扎的女人面朝天翻了过来。
果然!真的是苏妮!
我跪在池沿伸手抓住了她的脚,将她拽到池边,和杨畅一起把她从浴池抬出来,平放在地上。
苏妮拼命地向外吐着水,她的肚子鼓得像怀胎6个月左右的孕妇,脸被水浸泡得浮肿不堪,皮肤皱折得像随时会脱落下来,可是即使这样,她竟然没有窒息,也没有晕厥。
“我们快把她移到二楼,然后去叫小舅舅和大舅妈,这件事一定要跟他们说才行。”我急道。
接下来的苏家乱成了一团,苏妮眼睛睁得大大的,痴痴傻傻的样子。
外公,小舅舅,大舅妈纷纷围在她的床边,忙忙碌碌地照顾她,直到天微微亮起来。
他们不停地盘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可是她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每次当我和杨畅准备离开,她便会激动地从床上弹跳起来,似乎有什么话想跟我们讲,又不愿意被别人听到。
果然,等到房间只剩下我们三个人的时候,她痴痴地望着天花板开口了。
“我知道自己已经变得不正常,自从做了那件事之后,我就知道一定会有报应。我被他们抓住了,将要代替他们此刻为我们所受的苦,他们实在太痛苦了,每个晚上都在呻吟哀号,他们不会放过任何人,大家都得死。”
我和杨畅坐在她床前的地板上,温柔地望着她,希望能鼓励她把烦恼通通说出来。
她沉默了一会,我想要引导她,没有直接问“他们”是谁,只是出于关心地问:“昨天,是你自己去浴场,还是有人逼你过去?”
“是我自己。”她悠悠地回答,这个开朗的女孩眼睛里已全无神采。
“为什么?那么晚了,你留在浴场干什么呢?”我循循善诱,语气尽可能柔和,害怕刺激到她。
“我告诉过你,我一直很渴,真的很渴。”苏妮呻吟着,“这些天我几乎喝光了浴场所有热水瓶里的水,后来等不及烧开,便开始喝生水。可是那些水喝到我的肚子里,非但不解渴,反而只是让我更想喝水。直到昨天我在浴场帮忙,无意间浴池的洗澡水溅到我的眼睛和嘴巴里,我突然发现我真正想要喝的就是那种水……”
苏妮双目投射出异常兴奋的光芒,可是随即又暗淡了下去,她无助地捂住自己的眼睛:“我怎么会变成这样?连我自己都觉得恐怖。可是我实在控制不了,我快要渴死了,不敢当着大家的面喝浴池的水,只好躲在一边,度秒如年地等待,等到太阳落山,浴场关门。我主动要求留下来打扫女浴池,把妈妈和小叔叔赶了出去。然后我就像疯了一样趴到浴池边喝里面的水。我怎么会做这种事?那水里都是一天下来全镇女人身上的污垢,皮屑,甚至还有很多毛发。可是我停不了,每喝一口,身体就好舒服。原来只有那种水可以解我的渴,我拼命喝,拼命喝,喝得膀胱充盈,跑去小解之后又忍不住跑回来喝。我无法控制自己,好象我的身体要把全浴池的水喝光才会甘心,我怎么会这样……”
我和杨畅震愕得面面相觑,想要开口安慰苏妮,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苏妮所描绘的场景,简直可称为我生凭见过最恶心的一幕。
苏妮突然哭喊起来:“我看到他们了,是小孩子,好多小孩子!我把头埋进水里的时候,他们就在浴场里四处奔跑,当我觉得不对劲想抬起头的时候,突然有一个小孩子从水里抱住我的脖子,双脚缠在我的腰上,我以为我死定了,可是竟然还可以呼吸,那孩子虽然没有说话,可是我感觉到他要我继续喝水,于是我继续喝,不停地喝……直到我猛然间发现那孩子是谁,我才开始挣扎……”
苏妮突然翻身抓住了我的肩膀,惊恐地说:“我认识那个孩子,我知道那个孩子是谁,他就是苏云的儿子,是苏云的儿子!”
“苏云怎么会有儿子?我从来没有听说过!”我被她的神态和说出来的话吓住了,怔怔地顺着她问。
“有的有的,她有的!那是五年前的事了!是我亲手帮苏云溺死那孩子的,可是我不想啊,是苏云求我,她怕爷爷知道了打死她,我也没有办法啊……”
苏妮断断续续,又哭又嚷地说了很久,我才听明白了事情的经过。
苏云高中时期并不像现在这样安静自闭,有一阵子更是经常很晚回家,放了学就跟朋友四处闲逛游荡。18岁的一天,她跟朋友出去喝酒,闹到很晚,大家都喝醉了。第二天醒过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跟同伴中的某个男生发生了关系,却连那个人是谁都没有办法记得。她完全不知道怎么办,所以只想快点忘记它,当没事发生过。可是天不遂人愿,隔了几个月她就发现自己怀孕了。她很害怕,在苏家这个保守的家庭,爷爷是绝对不会容忍孙女做出这种伤风败俗的事情。她从小就怕爷爷,一心想着不管怎么样,这件事绝对不能让爷爷知道。
她也不敢去打胎,在清水镇这个地方,到处都是熟人,一不小心就会搞得人尽皆知。于是她只好偷偷买了一些药回家吃,可是那些药非但没有帮她解决问题,还把她弄得身心具疲,憔悴不堪。到了最后,孩子在她的肚子里越长越大。她只好找苏妮商量。
苏妮真的很想帮助妹妹,可是仅仅比苏云大一岁的苏妮,心智年龄还不如苏云。两人惊慌失措,抱头痛哭了很多次,苏妮终于狠狠心提出了一条致命的建议——瞒着所有人把孩子生下来,再把孩子弄死,只要尸体处理得干净,没有人会知道孩子曾经出现在这个世界上。
两人达成了共识,苏妮帮着苏云进行隐瞒。
学自然是不能上了,苏云正巧刚刚高三毕业,一心想考进城里美术学院的她只好放弃了自己的理想,整天呆在房间不出来,性格也在那时变得沉闷。爸爸妈妈每天都把心思投在浴场,而爷爷又整天不回家,在外面钓鱼下棋。所以一直到孩子生出来,除了大舅妈偶然间置疑过几次苏云怎么胖了,没有一个人发现端倪。
小男孩是苏妮帮着接生的,两个女孩子弄得手忙脚乱,却也算是成功。孩子一落地,苏妮就慌忙用棉被捂住孩子的嘴巴,当时她满手是血,心里很害怕。于是她飞快地冲出去洗手,等她冷静下来回到苏云的房间,孩子已经不见了。
苏妮吓坏了,质问苏云,苏云哭着说她恨那个孩子,把孩子从二楼窗口扔了下去。
害怕事情暴露的苏妮马上跑到楼下,幸好四周没有人,她又迅速抱着小孩跑回来,这时候小孩还没有死,但是嘴巴和鼻子里都在向外涌血,脸色青紫,全身痉挛,也不再叫了。
苏妮对苏云“晓以大义”,将她安抚住,把孩子藏在衣柜里,她想等天黑了,孩子肯定也死透了,这样她们才方便处理。
苏妮把房间收拾好,陪着妹妹坐在床上等待。
天终于黑下来,苏妮抱出孩子,那孩子竟然仍是活着的。
苏云几乎崩溃了,苏云一咬牙,叫妹妹把事情全部交给她处理,她跑到浴场假意帮妈妈打扫女浴场,把妈妈哄走,然后抱着孩子,将孩子按进水中。孩子早就不能挣扎,她按了很久很久不敢停手,生怕再看到孩子奄奄一息的样子。她按了足足有半个小时,这才全身虚脱地坐在地上流下眼泪。她不敢看那孩子的惨状,迅速用浴衣包裹好,连夜埋在了浴场后的泥土地面下。
苏妮说到这里已经泣不成声。
我跟杨畅都傻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气氛低迷,安静了很久。
然后我和杨畅同时想到了不对劲的地方,杨畅抢着问:“你怎么知道在浴场看到的那个孩子就是苏云的孩子?当时那只是个小婴儿不是吗,而你说在浴场的那个孩子抱着你的脖子,脚缠着你的腰,应该是年龄更大的孩子才对……”
“我不会认错的。”苏妮拉着哭腔解释,“那天陈雪在苏云的房间晕倒我就觉得不对劲,后来苏云把整件事的经过告诉我,她说她和陈雪同时看到一个穿白色运动服的小男孩。在浴场池里抱着我的小男孩也穿着白色的运动服。错不了,就是他。那件运动服我认得,是苏云亲自设计,亲手用纸扎成的,我们后来心存内疚,做了很多衣服和玩具偷偷烧给孩子,希望他能原谅我们。那纸衣服全世界只有一件,就是我和苏云烧给那孩子的呀!而且,而且,苏云的孩子要是活着,今年五岁,是应该这么大了……”
可是这就是事情全部的真相吗?我总觉得还有我所不知道的事。
我似乎忽略了什么东西,可是现在已经无暇细想。苏家怎么会变成这样,清水镇又怎么会变成这样?我该怎么办?要不要报警?
就在我挖空脑筋,无所适从的时候,走廊上传来一声惨叫。
苏妮立即从床上弹跳起来,抱着头喊:“又出什么事了?又出什么事了!”
她的情绪十分激动,精神状态非常不好。
我和杨畅一起向走廊冲去,这个举动事后让我们深深懊悔,当时应该留下一个人照看苏妮,但是我们都只是经历浅薄的年轻人,到目前为止也只知道跟着事态的发展走,丝毫没有应付急变的经验和智慧。
冲到走廊,大舅妈跌坐在苏云的房间门口,双手在眼前挥舞,十指关节因恐惧而扭曲变形,她瞪着血红的双眼,放声尖叫。
苏云出事了!念头一转,我们飞快跑过去。
出现在面前的是一间血屋。
望着眼前的景象,我的嗓子像被堵住似的发不出声音,僵硬的身体无法动弹。
杨畅一把将我搂进怀里,捂住了我的眼睛。他手心冰冷,隐隐颤抖。
这不是第一次了,眼前的景象如同十五年前历史重演。
妈妈在天台上割颈动脉自杀,也像眼前这般,铺天盖地的鲜血。
后来法医的验尸结果说,苏云割破了颈动脉,割破了双手双脚的动脉,然后在房间里上吊自杀。
她的长发盖住了脸,露出一只眼睛狠狠上翻,只见眼白。
她死得非常凄厉,像我的妈妈。
“呀啊啊啊啊啊——”身后传来苏妮的尖叫声,她发了疯一般向楼梯下冲去。
“我去追她,你快点报警。”杨畅迅速把我拉出房间,带上了门,飞快地向苏妮消失的方向追去。
接下来的事情我的印象都很模糊。
总之我报了警,然后发现大舅妈晕倒在走廊上,又手足无措地打了急救电话。小舅舅闻讯从浴场跑了上来,见到眼前景象,抱着我哭得老泪纵横。外公也被浴场的工人从老年会社叫了回来,他见到苏云的惨状,跌跌撞撞地摸进客厅,坐在桌前,失声般一言不发。
浴场提前关了门,苏云的房间做为事发现场,门口被警察用绳索拦住,浴场外面站满了面无表情的围观镇民。
因为大舅妈被送进了医院,杨畅又没有回来,我首先接受了警察的问话。
帮我录口供的是一个三十几岁的中年男人,叫张壮志,长得很粗旷,态度却很谦和,他看起来很有经验,谈话间没有让我觉得不舒服。
我说出了这些天苏云的异常,譬如把自己锁在房间,终日不出房门,我也说出了苏云孩子的事,苏妮告诉我的一切,我一一和盘托出。现在苏云死了,苏妮的精神也濒临崩溃,我不敢有任何隐瞒。更何况,这种事本来就不能瞒。
警察立即跑下楼寻找孩子的骸骨。
我趁着警察帮外公和小舅舅录口供的空当,想到浴场外面透透气。
经过走廊,隐隐听到苏云房里法医官与某个警察的对话。
“这女孩怎么忍心对自己下这么重的手?仿佛要把全身动脉全部割断似的。”
“是啊,感觉就像想迫不及待地让全身血液离开自己的身体,这种自虐型的自杀方式,我做警察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见到。”
“我也有这种感觉,像与自己有不共戴天之仇似的,现在的年轻人啊,全都没吃过苦,遇到一点挫折就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唉!她就不想想自己的死状被亲人看到会是什么样的心情吗?”
是吗?苏云真的是自杀吗?
从初见苏云的尸体到现在,我一直反复想着这个问题。如果真的是自杀,那她究竟是因为对孩子内疚的心理才把自己逼上绝路,还是受不了孩子冤魂索命,为寻求解脱才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呢?又或者,她不是自杀。我实在很难想象一个像苏云这样胆小怕事的女孩会选择如此惨烈的自杀方式。那么,是谁杀了她?是那个孩子吗,那个穿白色运动服,曾出现在我的面前,试图把我从二楼窗台拉下去的孩子,那个在浴场逼迫苏妮喝池水的孩子,那个被苏妮和苏云用残忍方式扼杀了生命的孩子。
一切会因为苏云的死而结束吗?又或者只是个开始呢?
苏妮说过,“他”不会放过任何人,所有人都要死,这又是什么意思?
我在浴场门口遇到了仓皇失措的杨畅。
“我追不到她,一眨眼就跟丢了。怎么办?我觉得她这样下去一定会出事,必须马上找到她才行。”
“不要急,我去跟警察说,你去问小舅舅和爷爷,看看她平时跟什么朋友来往,她有可能跑到朋友家去了。”
我们分开行动,又是一阵慌乱。
警方出动了十几个警察,甚至警犬,浴场停业,工人们纷纷加入到寻找苏云的队伍中去了。
结果是,在苏妮告诉我们的那块泥土地下面,警察找到了包裹孩子沾血的浴衣和棉被,却没有找到孩子的骸骨,孩子的骸骨,莫名其妙地消失了。
而苏妮,也仿佛消失在了清水镇,铺天盖地的黄沙之中。
4
“你看窗外。”
一早醒来,我拉开窗帘叫杨畅过来看。
最近几天,清水镇更加异常了,刚开始只是早晨雾气弥漫,可是现在全天都笼罩在浓雾中,情形一天比一天严重。
今天是苏云下葬的日子,苏妮依然下落不明,浴场也依然没有开张。
外公和小舅舅整天在外面跑,到处找苏妮。
我和杨畅帮着大舅妈忙里忙外,也总算把苏云的后事办得妥帖了。
“没想到这次来会发生这么多事,本来我们是为了结婚才过来的,结果却变成这样。” “不要胡思乱想,等苏云的葬礼结束,找到苏妮,我们就回城举行婚礼。”杨畅从后面揽着我的肩膀,柔声平抚我的不安。
“我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苏妮不是说‘他们不会放过任何人,大家都得死’。那位老公公也说过,小孩子的亡灵已经抓住了我们的脚,我们现在离开清水镇也是死路一条。”
“不会的。”杨畅像是安慰我,又像是安慰自己,“事情的真相不是已经水落石出了吗?浴场之所以出现小孩子的亡灵,是因为苏云的孩子死得凄惨,现在他向母亲复了仇,事情已经告一段落……”
“真的告一段落了吗?亲手杀死那孩子的是苏妮,苏妮现在是不是也遭到毒手了?”
“苏妮不是离开浴场了吗?孩子的亡灵在浴场,她逃走了就不会有事的。”
我点了点头,和杨畅紧紧拥抱着对方,给对方温暖和信心。
我没有向他提出的置疑是,苏妮说——“他们不会放过任何人,大家都得死”,她说的不是“他”,而是“他们”;孟公说,“小孩子,不止一个,苏家浴场到处都是小孩子的亡灵”。
不止一个,是的,我感觉的到,真的不止一个。
可是我宁愿抱着侥幸的心理,相信噩梦已经结束。
苏云是土葬,葬礼举行得非常低调,毕竟死得那么惨,谁也不愿意再把事情搞得沸沸扬扬,留人话柄。
仪式举行到下午,追悼会场的气氛十分压抑。
大舅妈几次哭得晕厥过去,外公和小舅舅低着头,表情沉痛。
来的人很少,几个苏云曾经的同学,还有浴场的工人。
到了傍晚的时候,兰嫂带着孟公过来了,向我们鞠了躬,我们还了礼。
孟公悄悄把我和杨畅拉到一边:“你们现在走得开吗,我想跟你们谈一谈。”
我们跟着孟公一路东行,清水镇东区和西区的交界处,一座装饰得类似佛堂的平方小屋上挂着金字招牌,写着——“神公堂”。
兰嫂先回饭馆了,我和杨畅进入神公堂,四处显示着怪异和灵气。
四面墙壁三面都挂满了鬼神画像,墙边倒竖着许多扫帚,主台上供奉的是太上老君像,周边一盏盏小小的烛台,屋子正中间搁着一张方桌,上面整齐地摆放着佩玉,红丝线,古钱,八卦,还有一些我从来没见过的东西。四周弥漫着檀香味,闻起来有一种说不出的心安感觉。
“事态比我想象中更严重,相信不用我多说,你们也有感觉了吧?苏云这丫头绝不是自杀,而是鬼杀。”我们围着方桌坐下后,孟公便扬着他皱巴巴,却非常有威严感的脸说道。
我和杨畅怔怔地望着他。
我故作平静地接过话来:“孟公,不管是自杀还是鬼杀,事情都过去了。我们已经得知了苏云的一段过去,她曾经做过一件错事,一个小孩子因她而死。杨畅上次跟你提过,我在浴场见到小孩的亡灵,就是那个孩子。所以苏云的死,也可以说是一种报应,她已经为自己做过的错事付出了代价,一切都结束了。”
“是吗,你真的认为一切都结束了吗?”孟公笑得怪异。
“不然呢?”我皱眉反问。
“要我说,苏云的死只不过是一个开始,用不了多久,很多人都会落得跟她一样的下场。”孟公摇着头,目光突然犀利起来,“这样下去,清水镇将会血流成河,我们必须赶在悲剧发生之前加以阻止。两位,我需要你们的协助,而你们也只能协助我,因为大家都已经没有退路了。”
“你说的话,是不是有点危言耸听了,你有什么证据吗?”即使我承认这次的事件的确是不可思议的灵异事件,但不代表我就相信孟公是个货真价实,有真本事的灵媒。
“我已经查到了一些线索,你自己看吧。”孟公说着,递了一本册子给我。
那是一本十分破旧的册子,纸张透出暗黄色的斑纹,书页上画着一个裸体的孩子,紧闭着双眼,姿势就像胎儿在母亲的肚子中,小孩的四周画着许多根壮植物。
“啊!是藤茎!浴场厨房的柜子上,就是这种藤茎!”杨畅一经认出,惊奇地叫起来。
“没错,这是一种至阴的藤茎,你说在浴场里见过?”孟公问道。
杨畅连连点头。
“那就没错了,这证明了我的推测,有人在擅用养鬼秘术!”孟公看起来既激动又愤怒,恨恨地砸了一下桌子,发出一声闷响。
养鬼秘术!养鬼秘术!
我脑海中嗡的一声,一些残存的记忆从脑海深处翻涌而出。
——妈妈自杀的前一个月,我从外面玩耍回来,妈妈的房间门口隐隐传来她与外婆的争吵声——
“你不要再找借口了,我已经洞悉了你的秘密,我什么都知道了。”
“妈,你疯了!我不想听你胡言乱语,你出去。”
“呵呵,别这样嘛,你为什么要这么害怕呢?要知道我有多羡慕你,我研究了几十年都没有成功的事,你却做到了,并且做得那么完美。快,快把你成功的秘诀告诉我,听话,一五一十全部告诉我!”
“不要再说了,算我求你。养鬼秘术不像你想象得那么简单,它会养出邪魔,会颠覆一切,破坏一切!求求你,放手吧,我们以后好好地过日子,不要再碰那些邪门的东西了好吗?”
“说的还真好听,女儿啊,你真是小气,想自己独吞养鬼秘术的秘密吗?我告诉你,休想!你要是不把成功的秘诀说出来,就别怪我翻脸无情。”
“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想怎么样?哈哈!你应该知道,我手上有陈雪致命的把柄,你不是很疼女儿的吗?不是为了女儿什么事都可以做吗?要是我把陈雪的秘密抖出去,你猜她的命运将会怎样?”
“妈,陈雪是你的外孙女呀,你怎么可以……”
“只要能得到养鬼秘术的秘密,我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好,我就再给你几天时间,你给我考虑清楚!”
“我求你不要再逼我了!我真的不能说,我有苦衷啊!”
“是你不要逼我才对,不要逼我做出伤害你和陈雪的事情,好自为知吧!”
“妈,妈……”
“哼!啊!陈雪,你这个臭丫头,竟然在外面偷听!你给我进来,你说,你都听到了什么?”
“啪”——我的脸上一阵火辣辣的疼痛,外婆凶狠的表情在眼前迅速放大,她对我一贯冷淡,却从来不像今天般令我恐惧,她的巴掌铺天盖地地向我打来。妈妈哭喊着阻止她,两人拉拉扯扯。然后突然间,我的眼前一片漆黑。等我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躺在温暖的床上,妈妈正坐在床沿悲伤地哭泣,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外婆。后来听说,那天外婆与妈妈大吵了一架,接着外婆便一个人跑去东区的海翔大饭店过夜,结果夜间一场大火,她再也没能回来。
“陈雪,你没事吧?”
杨畅忧虑的声音将我从回忆中拉回了现实,我望着他担心的眼神,轻轻摇了摇头。
隐约间,我有一种十分不祥的预感,很多事我不愿意想起来,更不愿意思考。
因为我害怕结果是我无法面对的答案。
孟公望着我摇了摇头,洞悉人心的目光充满了怜悯和无奈。
我继续翻着小册子。
那是一本很奇怪的说明性质的册子,每一页都有一幅图,图下面附着寥寥数字。
总的来说,它记录着一种叫做“养鬼秘术”邪术的由来,用途,和方法。
养鬼的由来用一些文字进行了介绍,但是内容非常模糊和跳跃,列举了种种的传说,最后的结论是,有可能是这样,也有可能是那样,总之连做出这本册子的人都无法确定养鬼的真正发源地和发源人,只说它可能是由苗疆传出的巫术,也可能是茅山术发展而来,又或者是妖魔作祟,用来迷惑世人的方法。成功养鬼的人,可以差遣自己养的鬼做各种事情,达到自己各种目的和愿望,简直如神般的无所不能。可是禁忌也非常多,似乎一个不留神便会养出恶鬼,甚至遭到恶鬼反扑。方法并不困难却十分恶毒,需要刚刚出生却立即死去的新生儿的尸骨猎取魂魄,用火从下巴处烧其头颅,收集尸油或骨油,并且开坛做法,进行祭炼,而图上的藤茎正是做法祭炼中一种不可或缺,所需量巨大的“材料“。
我飞快地翻阅了一遍,马上就把册子扔在了桌子上。
不知道为什么,我开始心跳加速,呼吸困难,仿佛是一种本能似的,我感到自己对“养鬼“这件事极度的恐惧和排斥,根本就没有办法逐字逐句阅读册子里的内容。
“你是说,浴场有人在进行养鬼?“我强行抑制内心慌张,颤抖着问孟公。
孟公点点头:“这是唯一可以解释苏家浴场和清水镇的阴气为什么会如此压倒性地急速增长的理由。因为就算发生再惨烈的事,死再多的人,也不至于造成现在的局面。你还记得十五年前东区的大火吗?七百多人死于非命,可也没有因此出现什么亡灵呀!就是说,不管你的表妹苏云做错了什么事情害死了一个孩子,那孩子也没有能力进行冤魂索命。亡灵在没有一定介质协助的情形下,绝不可能有所作为。所以这个世界上每天那么多人冤屈致死,但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犯人,都不是被亡灵掐死的,这么说你明白吗?“
我点点头:“请继续说下去。“
“冤魂现身必有其因,那表示他所需要的’介质’出现了。而我认为所谓的介质就是有人在做养鬼这件事,养鬼是最损阴德的邪术,它将浴场的阴气推上了一个颠峰,所以浴场内的怨灵苏醒了,展开了恐怖血腥的复仇,最终杀死了苏云。可是即使这样仍然不能解释为什么阴气能大到笼罩整个清水镇,甚至连兰嫂的饭馆都出现了十五年前烧死的亡灵,这个问题我考虑了很久,根据我的猜测,有几种可能--1,此刻整在养鬼的人并没有遵守养鬼的法则,而是在里面做了什么变化,2,这个人根本就对养鬼一知半解,在某个步骤上出了纰漏,3,他利用的小孩子有问题,至于是什么问题,就不是我可以凭空想象的了。“
“那小孩会不会就是苏云的孩子呢?“我说出了苏云孩子的骸骨莫名其妙失踪的事。
“有可能,很有可能。“
我倒吸了一口冷气,如果这个猜测成立的话,偷取苏云孩子骸骨的人应该早就知道苏云和苏妮的秘密了,如果这个人是浴场的人,他能如此藏而不露,实在可怕。
“我应该怎么做?“我已经完全没了主意。
“告诉我苏家浴场最近有什么异常?“孟公紧盯着我说。
异常?简直数不甚数。
苏云的死,苏妮病态性的口渴症状和她的人间蒸发,还有大舅舅房间里的水,令人作呕的腐臭气息……
我猛地从座位上跳了起来,这些日子我一直觉得自己忽略或者遗忘了什么,现在我总算想了起来:“杨畅,你还记不记得苏妮在浴场喝池水的那一天,我们之所以能找到她,是因为听到大舅舅的求救声。“
杨畅吓了一跳:“我只记得有个很大的类似老鼠的东西在眼前窜过,后来听到求救声,那是大舅舅的声音?怎么可能,大舅舅不是卧床不起的吗?“
我愣了一下,对了,杨畅没听过大舅舅的声音,所以这几天他才没有对此提出置疑,而我因为苏妮的异常和苏云的死亡,头昏脑胀,竟然把这件事彻底地遗忘了。
“大舅舅有问题,他很有问题!“
我很肯定地说出自己的看法,立即把到浴场之后所有的怪事向孟公叙述了一遍,孟公听了以后沉默了一会。
“据目前的情况来说,你大舅舅的确非常可疑,就算不是养鬼的人,也必定跟养鬼这件事有所牵扯,你们必须多加注意他的一举一动,也许可以从他那里查出点什么。“
孟公说到这,指着桌上一堆奇怪的小物事叫我和杨畅分别挑选一样。
“这些都是我常年搜集来具有特别辟邪功能的灵物,不过只能做为协助,在关键时候帮你们一把。以目前清水镇笼罩的阴气来说,我们处在不利的位置,养鬼已经引发了邪魔,这是场硬仗,我们的胜算很低,但是我们只能胜,不成功便成仁。“
我随意地挑了一对玉镯,颜色翠绿通透,没有一丝杂质。
杨畅右手戴着黑曜石镯子,遍挑了串佛珠戴在左手上。
我们正在把玩新的“防具“,孟公走到窗边拉开帘子朝外望去:“糟糕,天黑了,你们今晚就住在这里吧,外面十分危险。“
“不行。“我马上拒绝,“今天是苏云下葬的日子,我们不可以彻夜不归。“
杨畅也在旁边附和:“的确,那样太不合礼数了。“
孟公也不强求,只说:“记住,有人在身后叫你们的名字或者拍你们的背不要答应也不要回头,小心地上的大石头,柳树和槐树,一定要避得远远的,到家门口轻轻拍去身上的灰尘再进门。“
要是换了一个月前,我听到这样的“无稽之谈“绝对会一笑而过,可是此时我却努力把孟公的告戒塞进了脑子里,并且问他:“我晚上总做一模一样的噩梦,有没有什么解决的办法?“
孟公问:“你的噩梦中是不是有死去的亲人呢?“
“有,有我死去的妈妈,可是也有一个像亡灵般的小女孩。“
孟公沉思了一下,说:“梦很多都是一种提醒和预兆。以前民间有这么一种说法,就是不要把神像法器放在房间,因为那样做会影响梦境,让死去的亲人无法托梦示警。但是你说亲人和亡灵会一起出现,我需要你把梦境叙述得更详细,才能判断是亲人示警还是亡灵入梦。不过现在天色实在不早了,越晚回去你们就越危险,所以这个梦我们留到下次再解决。我教你一个方法,在房间墙壁上靠一只倒竖的扫帚,用木碗倒半碗水,再放入7颗饱满无损的黄豆在床边.再把鞋一正一反放在床边,应该可以暂时防止鬼怪侵入你的梦中。“
我和杨畅告别了孟公,走出神公堂。
杨畅四面张望了一下:“这个清水镇果然阴森森的,不知道是不是受了孟公言论的影响,总觉得这里的确比我们初来的时候阴冷多了。”
“笨蛋,我们来的时候是12月底,现在已经1月了,自然是越来越冷。”
“怎么,你还是不相信孟公的话吗?”杨畅问。
“一半一半吧,你呢?”
“呵呵,我也一样,一半一半,先弄清楚大舅舅的事再做定论吧。”
我点点头,我们牵着手走在夜凉如水的清水镇街道上,清水镇已经很多天看不到月光了,每天都是阴天,要不是从路边各家各户透出暗暗的灯光,真就要伸手不见五指了。
我奇怪地四处看了看,最近清水镇的镇民好象真的多了起来,这么晚了竟然还有许多人四处游荡,不过与其说游荡,不如说伫立。每个人家门口都静静地面向门站着一,两个人,彼此也不说话,只是一声不吭地长久地站着,有男人,有女人,也有孩子,双手僵硬地下垂着,也不知道在干什么。
渐渐的,我觉得不对劲起来,我想起兰嫂说得那些15年前东区烧死的亡灵,饭馆中只有她看得见的亡灵。
“杨畅。”我使劲捏了捏杨畅的手,发现他的手心与我一样隐隐冒着汗,“你看得见吗,那些平房门口站的人?”
“我也正想问你呢,呼!吓死我了,真担心你看不见。”杨畅松了口气似的,“我现在总算明白兰嫂当时的心情了,只有一个人能看到大堆亡灵,实在恐怖。”
我们两都稍稍放下心来,继续朝前走。
我的左肩猛然被人拍了一下,吓得差点叫起来,却听一个男人低沉飘忽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请问,你们知道兰嫂饭馆在哪里吗?”
我刚想回过头去,杨畅一把扯住了我:“你忘了孟公的话了,不能回头。”
“可是有人问路,怎么办?”
杨畅为难起来,只好尴尬地咳了两声:“不好意思哦这位兄弟,我和我女朋友脖子出了点问题,回不了头,哈哈!你找兰嫂饭馆对吧?别找了,她那家店这一个星期都不开张。”
“我一定要找到她,我已经找了她很多年了,你们告诉我她在哪里。”
男人的声音仿佛近在耳侧,我突然觉得寒气逼人,浑身不舒服。
“你是兰嫂的亲人吗,还是朋友?”杨畅依然头也不回地问。
我知道杨畅在试探那个人,兰嫂曾经说过她已经没有亲人了,跟清水镇的居民也都格格不入,平常不怎么讲话,所以才跟我们特别谈得来,除了孟公之外,她应该也没什么会找她很多年的朋友。
那男人却没有直接回答我们的问题,只是幽幽的,语无伦次地说:“我一定要找到她,我迷路了,迷路了好多年了,我想回家。”
杨畅突然扯了扯我,指了指墙壁。
通过街边人家的灯光,我看到自己和杨畅的影子在那面墙壁上被拉得长长的,可是我们的身后并没有那个男人的影子。
我整个人都僵硬了。
杨畅死撑着又问了一句:“请问你是兰嫂的什么人?”
男人冷冷的声音一字一字地传来:“我是她的丈夫。”
“哇啊啊啊啊啊啊!”
我和杨畅放声大叫,飞快地奔跑起来。
兰嫂的丈夫早在15年前的大火中被烧死了啊!我们摆明了是撞鬼嘛!
可是不管我们怎么跑,那男人的声音还是紧紧跟在我们身后,一遍又一遍地问:“我找不到回家的路了,你们能告诉我吗?……我找不到回家的路了,你们能告诉我吗?”
我们早吓得魂飞破散,尖叫声震天动地,奇怪的是那些站在平房门口的人,竟然没有一个回头看我们一眼的。
我一疑惑,不由得向那些人望去,却正对上他们下垂的双手,他们每一个人的手都黑得像碳一般,不,根本就是被烧焦的黑碳。
“呀啊啊啊啊啊啊!杨畅,杨畅,那些站在家家户户门口的,都是15年前大火烧死的亡灵啊!”
“哇啊!你不要吓我了!”
“是真的,你看他们的手!”
“看手?……啊啊啊!哇呀呀呀呀呀!”
猛得,我停住了脚步,呆呆站住了。
身体突然有一种被什么东西穿过的感觉,我生生地打了个冷战,身后男人的声音消失了。
“你干嘛停下来?现在有鬼追我们耶,还不快跑?”杨畅急急地冲我说。
“我们不用再跑了,那鬼不会再追我们了。”
“你怎么知道?”
我怔怔地望着前方,缓缓伸出手指向前指去:“你看,我们已经把兰嫂的丈夫带回家了。”
此刻,我们正站在兰嫂饭馆的门前。
“怎么可能!我们出了神公堂后明明是往西面浴场走的,怎么会来到东区,还到了兰嫂饭馆门口呢?”
“杨畅,你说兰嫂会不会有危险?”
我和杨畅面面相觑,然后慌忙冲上去疯了般地砸门。
好一会儿没有动静,正当我们想破门而入时,门那边传来了兰嫂怯怯的声音:“谁?”
“兰嫂,快开门,是我和陈雪!”杨畅焦急地喊。
门打开了,兰嫂苍白着脸出现在我们面前,怀里还抱着枕头,一脸的恐惧表情,额角频频冒着冷汗:“这么晚了,你们怎么来了?”
“我们……正巧经过这附近,就过来看看。” 我随便找了个借口,又忙试探着问,“兰嫂,你脸色好差,出什么事了吗?”
兰嫂欲言又止:“你们先进来吧,我们坐下再聊。”
饭馆的四脚桌前,兰嫂心神不定地为我们倒茶,一不小心杯子里的水溅了一桌子。
“对不起,看我粗手粗脚的。”兰嫂赶紧找来抹布擦拭。
我忙拉她坐下:“别忙了,我们坐坐就走,兰嫂,刚刚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你看起来很惊慌。”
兰嫂低下了头:“也没什么,只是刚才我,我梦到了死去的丈夫。”
我和杨畅飞快对视一眼,我又问:“是什么样的梦,很可怕吗?”
兰嫂幽幽地叹了口气,“我梦到他站在我的床头对我说,老婆,我终于找到家了,以后我们又能在一起了。他刚说完这句话我就听到了敲门声,随即惊醒过来。我张开眼睛,竟然看到一个人影趴在我的身上。我吓坏了,身体却一动都不能动。我曾经听说过这种情形叫做鬼压床。但传说中被鬼压床的人不是都意识朦胧不清的吗?当时我的脑子特别清醒,我甚至听到那趴在我身上的黑影对我说话——老婆,我终于找到家了,以后我们又能在一起了。竟然是我死去丈夫的声音,然后我死命地一挣扎,连人带枕头从床上滚了下来。我立即跌跌撞撞跑到门口,接下来的事情你们都知道了。”
“对不起,兰嫂。”杨畅听到这里,站起来内疚向兰嫂鞠了一躬。
兰嫂吓了一跳:“你这是干什么?”
我们歉然地把今晚从神公堂出来后发生的诡异事件告诉了她。
兰嫂听了以后沉默着颤抖了很久,她并没有怪我们,只是掉着眼泪说:“这个冤家,生前对我百般折磨,死了还不肯放过我……”
我们安慰了她半晌,一致觉得不能放兰嫂一个人住在饭馆,于是带着她到了神公堂,让她暂且先在那里住一晚。
然后我跟杨畅又向苏家浴场走去,一路上我们紧紧挨在一起,每家每户门口,依然站着15年前烧死的亡灵。
5
我和杨畅匆匆赶回浴场已经是晚上11时,等待我们的又是一个爆炸性的消息——就在一个小时之前,大舅妈不顾小舅舅的劝阻,连夜带着大舅舅回娘家去了。
“开什么玩笑?大舅舅病得那么重,怎么离开浴场?”我当即火起来。
外公正和小舅舅坐在客厅的长桌前,沉默地抽着烟,满烟灰缸都是烟蒂。
浴场一下子少了四个人,显得分外冷清。
“你大舅妈叫了辆卡车,把你大舅舅抬上去,两人就这么走了。”
有问题!绝对有问题!
苏妮此刻还生死未卜,大舅妈却在这时候带着大舅舅跑回娘家,多像是落荒而逃。她一定做了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所以才一定要逃走。难道她养鬼的那个人?仔细想来,全家也就数她最可疑。苏妮和苏云害死了一个孩子,对鬼神躲之惟恐不及,决定不会做这种事。外公一向厌恶鬼神之说,小舅舅自从妻子儿子去世之后,性情淡漠,对世事一无所求,他根本没有必要养鬼。所以,就只有大舅妈有可能这么做了。现在她的匆匆离开就是最好的证明不是吗?这就叫此地无银三百两。
“你们就这么让她走了,都没有拦着她吗?”我急问。
外公抿着嘴唇一句话不说。
小舅舅目光闪烁,叹了口气:“你大舅妈为我们浴场忙里忙外这么多年,付出得太多了,现在一个女儿死了,另一个女儿又失踪了,她说要回娘家,态度又那么坚决,我跟你外公都没有立场说什么。”
“没有立场!哈!这话不是太可笑了吗?”我立时火了,“小舅舅你也就算了,外公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谦卑,也考虑起什么立场不立场的了。他不是一向惟我独尊的吗,只要有人不合他的心意,那就是死罪。当初他对我妈妈就是那么狠心,现在倒考虑起立场来了,真是笑掉人的大牙。”
这些话是我一直埋在内心最深处,瞬间爆发,便一发不可收拾。
外公立刻脸色铁青。
小舅舅慌忙冲我说:“陈雪,跟外公说话不许这么没大没小的……”
杨畅也在一旁拉我的袖子,我猛然甩开他:“我说错了吗?要不是他,我和妈妈怎么会那么惨,妈妈也不会自杀!”
“陈雪,你是不是在外面听了一些谣言,误会你外公什么了?”小舅舅急忙问。
“误会?”我冷笑一声,“那好,我们现在就来澄清这个误会。”
的确,我所知道的种种关于妈妈的传闻,每件都是小时候从左邻右舍的流言蜚语中总结出来了,多少真多少假,我通通无法确定。可是只要有一件事是真的,就足够我憎恨外公一辈子了。
我从长桌前拖了把椅子坐下,冷漠地望着外公,像对质那样,这是我早就想做的:“二二十七年前,妈妈十九岁,在镇里的小学教书。有一天从城里来了位大学生,他是一位偏僻山区教育的志愿者,后来的一年里,他担任起了小学音乐课和数学课教师的职务,这位外表清俊高大的大学生叫做陈纪寒,没多久他就与妈妈相爱了……”
我故意停了一下,外公和小舅舅都低头沉默着,没有任何置疑。
我一面观察着他们的脸色,一面继续说着我所知道的妈妈的过往:“妈妈与陈纪寒的交往遭到浴场的一致反对,特别是外公和外婆,坚决不允许妈妈离开清水镇,嫁到城里去。两人的感情在那一年受到很多挫折,陈纪寒几度登门,都被外公赶了出去。妈妈和陈纪寒也考虑过分手,可是始终耐不住思念的折磨,分分合合间,感情却越来越深。终于不该发生的事发生了,在陈纪寒在清水镇小学任教即将满一年时,也就是他即将要回城时,两人发现他们有了孩子,那个孩子就是我。”
我深喘了口气,心里酸酸涩涩的,杨畅握住了我的手。
“陈纪寒决定为了妈妈留在清水镇,于是又一次来到浴场,把自己的决定告之外公外婆,并把妈妈怀孕的事也一起说了出来。他们以为这样,就能得到外公外婆的认可,却没有想到外公外婆火冒三丈,二话不说就决绝地把陈纪寒赶了出去,并且把妈妈锁在房间里,禁锢了她。两天之后,陈纪寒找到机会在夜深人静的时沿着外墙爬到妈妈的窗口,要妈妈跟他私奔。可是妈妈犹豫不决,她认为外公外婆只是在气头上,毕竟她已经有了孩子,等外公外婆消了气,肯定会答应这门亲事。于是两人决定再等上些日子。那之后每个晚上,陈纪寒都悄悄爬窗来见妈妈。妈妈报喜不报忧,总是说两位长辈态度一天好过一天,过不了多久两人便可以如愿以偿。可是陈纪寒望着妈妈渐渐消瘦的脸,觉得事情并没有像她说得那么乐观。终于有一天当他再来的时候,见到妈妈痛苦地倒在地上,满裤子都是血。她告诉他,今天她无意中听到了父母的谈话,才知道他们近来一直往她的饭里掺堕胎药,想让孩子在不知不觉中流掉。两人明白事情已经到达刻不容缓的地步,于是妈妈和陈纪寒,也就是我的爸爸,连夜从窗口逃走了。”
外公和小舅舅还是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在我叙述的中途,他们屡屡张张口,却又马上闭上嘴,欲言又止,脸色苍白。
“接下来的几个月,没有人知道爸爸妈妈在城里发生了什么事。听浴场当年的工人说,爸爸似乎在一场意外中去世了。后来突然有一天晚上,妈妈大着肚子出现在浴场外面,她哭着哀求外公外婆帮帮她和她肚子里的孩子。她当时即将生产,却因为穷困潦倒只好回浴场求助。”我猛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怒火充斥着眼眶,“可是外公,你和外婆是怎么对妈妈的?你们竟然将临产的女儿锁进了女浴场,任由她自生自灭!”
“不是的,事情不完全是这样……”小舅舅也跟着跳了起来。
外公却一把拉住了他:“不用辩解了。”
“可是,可是后来明明……”小舅舅显得很激动。
外公向他摇摇头,转而对我说:“没错,陈雪,当时我一气之下的确把你妈妈关进了浴场……”
“后来妈妈就一个人在浴场把我生了下来,是不是这样?”我步步紧逼地问。
“……是,……但是……”
“够了!你承认了这些就够了,别的不用多说!”我握着拳头,低头让刘海遮住眼睛,我才不会在这种人面前哭,“你竟然能对亲身女儿做出这种事,简直连禽兽也不如。杨畅,我们走!”
我拉着杨畅就向客厅外走去。
小舅舅在身后大声叫着我的名字,想要追过来,外公用一句“算了,随她去吧”拦下了他。
我们一直来到浴场门外,我停下来大口喘息。
杨畅好一会没说话,从口袋里摸出手帕帮我擦着眼泪。良久之后,他抬起我的下巴:“对不起,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你。如果可以的话,把那些不好的记忆都忘记吧。以后有我陪着你,不会再让你伤心难过了。”
“谢谢,我没事。”我轻轻地说,勉强向他笑了笑。
“你现在有什么打算,还准备回浴场吗?”
“当然不。”我振作了一下精神,“杨畅,我们去找大舅舅和大舅妈。”
“现在?”杨畅吃惊地问。
“现在。”我肯定地回答,“我实在不放心大舅舅的处境,大舅妈在这个时候匆忙离开浴场,我觉得里面肯定有问题。我小时候去过一次大舅妈的娘家,在距清水镇不远的白鸟镇,坐66路巴士过去2,3个小时就到了。与其在这里担心,不如追过去看看。”
“可是已经快午夜12点了,还会有车吗?”杨畅怀疑地问。
“有,我记得没错的话,12点还有最后一班车,我们正好赶得及。”
我带着杨畅飞快地向车站跑去。
果然不出所料,清水镇的一切都与15年前无异,包括这个车站。因为是终点站,16路车早就已经等在路边,准备整点准时出发。车内没有开灯,路边的街灯也没有亮,天空飘起了小雨,车内隐约有几个人影,远远望去很是阴森。
我和杨畅上了车,司机一动不动地坐在驾驶座上向窗外望着。车内的丝土攘任藜福颐亲诒冉虾竺娴奈恢茫懊孀帕礁龃┳鸥咧兄品呐偾懊嬉桓瞿昵崤哟鸥鲂∧泻ⅲ糇乓惶踝呃龋幸桓隼贤返痛棺磐罚跗脸恋难樱燮痹迸吭谑辗烟ㄉ洗蝽铩U饩褪钦霭褪康娜埃滞饧帕鹊母芯酢?br> 我和杨畅心情沉重地握着对方的手,前面两个女学生却突然兴致昂然地讲起故事来。
左面的女孩:“喂,你有没有听说过66路巴士的故事啊?”
右面的女孩:“就是我们现在坐的这辆66路巴士吗?”
“对啊,听过吗?”
“没有,什么样的故事啊,爱情故事?”
“不是啦,是灵异故事,要不要我说给你听啊?”
“好啊,挺有趣的,那你就快说啊!”
我苦笑了一下,现在清水镇到处游荡着亡灵,都快变成鬼镇了。这些小女孩倒好,一点危机意识都没有,还在这样的深更半夜讲什么灵异故事。
我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软椅上。
杨畅脱下外套盖在我身上:“不是说要2,3个小时才到得了吗,你就先休息一会吧,养养精神也好。”
我点点头,闭上眼睛。
我一点也不想听前面那个女学生说什么灵异故事,偏偏她的声音在寂静的空间中被映衬得异常清晰,一字一字飘进我的耳朵里,随着一个小小的颠簸,巴士向前方驶去,“灵异故事”就这样拉开了序幕 ——
“在一个像今天一样飘着小雨的夜晚,一样也是午夜12点的末班车,一个孕妇乘上了66路巴士。车上除了司机和售票员,大概只有5,6个乘客,孕妇便和一个老头坐在了一起。巴士行驶了大约半个小时,在即将离开清水镇的时候,车停在了一个偏僻的站台,上来了三个身穿黑色大衣的男人。三个男人的装扮和行为举止几乎是一模一样,就像三胞胎似的,黑色大衣非常得长。而更奇怪的是,车内明明有很多空位置,三个男人却都拉着吊环直立着,没有一个人想要坐下来。就在这个时候,坐在孕妇身边的老头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怒道:‘你竟敢偷我的钱包,快点还给我!’孕妇大惊:‘你说什么?谁偷你的钱包了,少含血喷人!’老头面目凶恶:‘我亲眼看到你偷了我的钱包,你居然还敢否认,跟我下车,我们去警察局!’老头不顾孕妇的挣扎,强行拖着她来到巴士门口,大叫停车。车里的其他人都不愿意多管闲事,你也知道咱们清水镇人的脾气,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所以司机立即开了车门,老头立即拉着孕妇跳下车,车马上开走了。老头这才松开孕妇的手,孕妇生气了:‘去警察局就去警察局,老娘身正不怕影子斜,我倒要看看这世界上还有没有天理!’老头骂道:‘笨蛋!我刚刚救了你一命你知不知道?要不是看你怀着孕,我才不会冒这个险!’孕妇不信:‘你这老头胡言乱语什么呀?’老头哼了一声:‘你还记得刚刚上来的三个黑衣男人吗?那三个男人,都没有脚。’在孕妇的惊慌失措中,老头悠然而去。孕妇回过神来,骂着神经病步行回了家。结果第二天,当她在家里看电视的时候,被一则新闻吓得颤抖不止——前一天晚上她乘坐的那辆66路巴士,在快到达终点站的时候,从山坡上翻了下去,车上无一人幸免,全部死掉了。”
故事讲完之后,车厢内又陷入了阴冷的宁静中。
我隐隐感到杨畅的身体发着抖,心疼了起来。
杨畅一向是最害怕这种奇闻怪谈的,以前看聊斋的时候见到狐仙露出尾巴,晚上都要做噩梦。这次跟我回到清水镇,亲身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恐怖,他却从没有跟我抱怨过半句,只是默默陪在我的身边。要不是我带他来到清水镇这个鬼地方,他就不会遇到这么多事,他的一生将会很单纯,很快乐才对。
我这么想着想着,神志渐渐模糊起来。恍惚间,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那声音很奇怪,像是电视慢放镜头,又好象是受到干扰的电波,感觉非常“扭曲”。
那声音对我说:“陈雪,快点下车,已经没有时间了,他们马上就要上来抓你了,快点逃走啊!……”
我朦胧地睁开眼睛,突然一张苍白的脸逼至我的眼前,是苏云,一双孩子稚嫩的手臂紧紧抱着她的脖子,两人皮肤相互接触的地方,大量的鲜血向外涌出。
“啊啊啊啊啊啊——”
我叫起来,猛得惊醒,一只手近在脸侧,我本能一挡。
“怎么了?我只是想帮你擦擦汗,你怎么就叫起来了?”杨畅看了一眼被我打掉的手帕,不解地问。
车厢里依然很安静,原来是梦,好可怕的梦!
“对不起,我做噩梦了。”我松了口气,心脏还在狂跳不止。
“原来是做噩梦,难怪一头虚汗。”
杨畅怜惜地抚摸着我的脸颊以示安慰,弯身去拣落在地上的手帕,可是他这一弯腰,竟然半天没有起来。
我刚想问他,杨畅突然将我扯过去,他手心冰凉,向前方指着:“你看,我是不是看错了?坐在我们前面再前面的那个女子和小男孩,他们好象……好象没有脚……”
我猛得捂住嘴巴才没有喊出来,是的,我看见了,我的视力比杨畅好,特别是在暗处看东西,那个女子和小男孩,的确是没有脚。
我和杨畅吓得坐直身子,直直地望着那两个“人”的后脑勺一动都不敢动。
我突然又发现了什么:“杨畅,那个小男孩,他穿着夏季的白色运动服……”
杨畅的声音都变哑了:“那个女子的背影,怎么看都像,都像……”
他说不下去了,当然说不下去,因为他想说的人正是苏云,已经惨死了多天的苏云!
不可能!一定是巧合,一定是幻觉!
可是,除了苏云的那个孩子,谁还会在冬季的深夜穿夏季运动服出门。
越看,就越像他们两个。
我跟杨畅凑快僵硬成木乃伊了,我的心脏几乎要麻痹了,这个时候,车突然停了下来。
车门外三个穿着黑色大衣,装扮得一模一样,连走路的姿势都一致得如同三胞胎的男人排着队走了上来。
这场景根本就是Copy前座女学生的灵异故事嘛!我向前面两个女学生望去,她们互相靠在一起,像是睡着了。幸亏她们睡着了,否则看到这一幕不知道做何感想。
现在我应该做的是和杨畅一起跳下车落荒而逃。
可是我的双脚已经不听使唤,杨畅也是一样,眼看着车门即将关上。我有一种感觉,门关上的那一刻,我和杨畅生存的希望就算是彻底结束了。等待我们的将是比刚刚的梦可怕一千倍一万倍的遭遇。
说到迟那时快,身边猛然窜起一个人。
真的仿佛灵异故事的重演一般,隔一条走廊坐着的老头扑过来一把抓住我,我也及时地抓住了杨畅,在老头奋力的拉扯下,我们一起向车门冲去,在门关上的一瞬间下了车。
脚踩在结实的土地上,我和杨畅的脸正巧同时对着窗户,苏云和穿白色运动服的小孩一起转动脖子向我们望来。那姿势非常的诡异,他们的身子依然直直向着前方,可是随着巴士的行驶,他们的头向我们转过来,先是30度,60度,90度,最后转成了180度,青绿的脸上带着诡异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
66路巴士向前驶去,渐渐消失在远方。
我和杨畅这才松了口气,身后却幽幽传开苍老嘶哑的声音——
“现在,没有人跟我抢了。”
拉我们下车的老头缓缓回过身来,露出笑容,他满脸插着破碎的玻璃,红得发黑得血由脸上滴答滴答地落下来。
“呀啊啊啊啊——”
我和杨畅没命地向前奔去,风瑟瑟在脸颊边作响。
“我救了你们的命,你们的命是我的,回来,回来陪我。”老人的声音不放过我们,近在耳侧,似乎不管我们怎么跑,都逃离不了他的手掌心。
“怎么办?”我处于濒临崩溃的边缘向杨畅问道。
“我拦着他,你快跑!”
“不要!”
我甚至来不及阻止他,他已经飞速转身向身后追赶我们的老人扑去,猛得将他扑倒在地,那老头的身体落地的声音,就像用旧发硬的棉被褥。老人的身体开始扭曲变形,仿若复制一般,他的身体突然“分解”出又一个一模一样的身体,如光般穿过杨畅,继续向我追来。
“陈雪,你快点跑啊!愣着干什么?”杨畅回过头向我声嘶力竭地吼叫。
我从没见过他这样的神态,他应该比我更害怕才对,可是却什么都豁出去了,只为了要保护我。我的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丢下他一个人跑吗?我怎么可以!
“妖怪!我跟你拼了!”我顿时红了眼。
老人疯牛般向我冲来,不知道从哪里冒出的勇气,我迎上去一把掐住了他的脖子,触手可及的皮肤如鱼鳞般冰冷粗糙。我再也管不了许多,只顾着死命勒他的脖子,疯狂喊叫:“为什么要找上我们?我们什么地方得罪你了,你为什么要害我们?”
老头那张恐怖的脸整个暴露在我的面前,可是突然间,我感觉没有那么害怕了。这个时候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我要掐死你!我要掐死你!”——这就是我全部的念头。我甚至忘记了,他本来就是个亡灵,又怎么会被我掐死。
奇怪的是,老头对我的举动丝毫没有反抗,甚至不再动了,他的眼睛向外夸张得突起,舌头也越伸越长,像蛇似的,伸至了不可能的长度,最后那舌头竟然开始向上卷曲,眼珠子猛然掉了下来,落在舌头上,那真是叫人作呕的画面。
瞬间,老头的影象渐渐透明起来,突然间消失了。
我跌坐在地,杨畅那边的老头也不见了,他喘息着向我爬过来。
“笨蛋,刚才那样多危险你知不知道?我叫你跑,你为什么不跑?”杨畅责怪着我,声音却哽咽着。
抓住他伸向我的手,劫后重生的感觉也让我湿了眼眶:“你才是笨蛋呢,不知道是谁先向亡灵扑去的,太乱来了!你就不害怕吗?”
“谁说我不怕?我怕死了,差点尿裤子!”
“那你还逞英雄?”
“因为我是男人啊,心爱的女人向我求救,在危机的关头问我应该怎么办,这是我唯一的办法。”杨畅的表情突然变得很沮丧,“我真的很害怕,但是我更害怕不能够保护你。这几天我心里一直很不舒服,发生了这么多事,我一件都没有帮你解决,什么都不能为你做。比如刚才,我就不敢像你那样掐住亡灵的脖子,向他反抗。我是不是很没用?”
“是啊,你这个没用的家伙……”我鼻子酸酸的,言不由衷地说。
杨畅苦笑了一下:“你也不用回答得那么直接吧?”
我起身抱住他:“谢谢你。”
他愣了一下:“谢我!谢我什么?”
我的眼泪低落在他的颈项,“谢谢你一直陪着我,杨畅,我一直想跟你说对不起,要不是我带你到清水镇来,你也不会遇到这些希奇古怪的事,都是我连累你了。”
“傻瓜,这是什么话?”他轻轻拍了拍我的头,“老公陪着老婆是天经地义的事,而且清水镇是我要你带我来的,因为我想看看你的亲人,看看你小时候生活过的地方,想要更了解你。要说连累,也是我连累你才对。”
我紧搂着他,何其幸运,现在我怀里这个人,无论发生什么事,他都会爱我,陪着我,永远不会离开我。为什么直到现在我才发现这个人的宝贵?我还来得及回应报答他对我的情谊吗,我们还有机会离开清水镇,回到过去平静的生活中去吗?我还有机会成为他的妻子吗?
在那一瞬间,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不管清水镇到底有多少亡灵,也不管会有多少人死去,我只知道,杨畅绝对不能有事,我要用尽所有的力量保护他,哪怕是我的生命。只要他能够平安地回城继续好好过日子,我不惜一切代价。
我们拥抱着对方,给予彼此信心和温暖。
突然间,一道强光落在我们的身上。
所谓强光,其实那只不过是手电筒照射出的光线,因为我们在黑暗中呆久了,才会觉得刺眼。
一个男人向我们亮出了证件:““我是警察,你们是什么人?”
我们的眼睛稍作适应之后,杨畅叫起来:“张警官!你是张警官?”
此人正是苏云死的那天,帮我录过口供的警察张壮志。
“你们是苏家浴场的外孙女,外孙女婿,叫……陈雪,杨畅,对吗?”张警官也立即认出了我们,“这么晚了在这荒郊野外干什么?”
“说来话长。”我们又不能说刚刚坐了幽灵巴士,被鬼拉下车,所以才出现在这里,只好随便找个借口,“我们想到邻镇白鸟镇去找我大舅妈,结果下错了车。”
张警官的眼中闪过一丝怀疑,表情有些奇怪,低头沉思。
我抬眼环顾四周,这地方可真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非常荒凉。算算时间也快一点钟了。北面方向有许多人г谀抢铮磷呕鸢选N也挥傻糜行┖闷妫骸罢啪伲饷赐砹擞衷趺椿嵩谡饫铮磕潜咭淮笕菏鞘裁慈耍俊?br> “那些都是我的同事,我们是接到报案才过来的。”张警官直直望着我,欲言又止,“你们出现得还真是凑巧……本来我正准备给苏家浴场打电话呢……大约半小时之前,一辆疾驶的面包车上一名女子突然打开门向外跳出,从路边的矮阶滚下田地,当场颈椎断裂死亡……”
我和杨畅紧张又不解地望着张警官,他当然不会毫无理由地告诉我们这些,不祥的预感再度填满了我的整个大脑。
“根据面包车司机提供的线索,死者正是苏家浴场失踪了多日的苏妮小姐。”
“苏妮!”我愕然大叫。
“你说苏妮死了?确定吗?会不会弄错了!”杨畅前些日子与苏妮非常聊得来,一时也无法接受这道惊天霹雳。
张警官摇了摇头:“你们可以跟我过去辨认一下。”
我们忙跟着张警官向灯火人群处走去,他一面走一面说:“面包车司机自称是苏妮的小学同学,叫做吴森。他说苏妮今天下午突然去找他,给了他200块钱,要求吴森将她带出清水镇。吴森正好有一辆面包车,便答应了苏妮的请求。一路上苏妮显得很惊慌,一再要吴森加快车速,说是有人追杀自己,自己的处境很危险。吴森被苏妮被催得不耐烦起来,而这个时候路上又没什么车辆行人,于是他便开始超速行驶。当车飞快向前驶去的时候,苏妮却突然撞开车门跳了下去,身体弹跳了几十公尺,顺着路边的矮阶滚下了田地。吴森立即下车寻找,等他找到苏妮的时候,人已经死了,吴森立即报了警……”
怎么会这么巧?我们下车的地方竟然距离案发现场如此接近,就好象苏妮的灵魂有意牵引着我们过来看她似的。
不管我们如何不愿面对,仰或抱着侥幸的心理,接下来我们还是真真切切地见到了苏妮的尸体。血由她仰卧的身体下溢出,已经凝结。她像睡在一张血床上,皮肤和嘴唇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满是恐惧,让人不禁联想她在死前究竟看见了什么,让她如此害怕。
又死了一个!正值花季,青春貌美的两个女孩,一个个横遭惨死。
难道浴场真的被诅咒了吗?真像孟公所说,一切都是因为有人养鬼招来恶灵?为什么,我在城里的时候浴场不是还好好的吗?可是我一来浴场就开始出事,这算是巧合还是另有乾坤?隐约间,我有一种非常可怕的想法,说不定整件事与我有关。
养鬼——我第一次认真地思考这个名词,虽然我对它还是非常排斥。
对了,我为什么如此排斥?仅仅是因为小时候偷偷听到妈妈和外婆争吵的话题中频频出现过这个词吗?
我努力回忆,想逼自己记起更多关于“养鬼”的事件。我知道我的记忆中隐藏着一些秘密,十岁那一年我失去了很多段记忆。人常常会忘记一些事不是吗?除了生理周期性的遗忘,那些会带来伤害或是超出承受范围的事,我们通常会把它埋葬在心灵的盲点区,不去碰触。
可是我应该不是这样的人。
小时候我经常躲在大家看不见的角落,偷听浴场工人谈论我的爸爸妈妈。从爸爸与妈妈的相遇,他们的悲恋,外公外婆在妈妈的饭里掺堕胎药,爸爸妈妈的私奔,爸爸的意外去世,妈妈临近生产,被关在浴场独自将我生出来……这些残忍的议论纷纷,我一一默默聆听,然后冷眼旁观,装作不知情。性格也逐渐变得麻木漠然,一直到妈妈的死……我连妈妈凄厉的死状都记得那么清楚,可是偏偏,对于10岁时的几个片段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
我的记忆有三个死角——小舅舅的妻子和儿子死的那一天,似乎发生过什么,我想不起来;妈妈和外婆为了养鬼争吵后也似乎发生了什么,我也想不起来;妈妈死前抱着我说的话,理因非常重要,我还是想不起来。
想不起来,也一直不愿意去想。可是现在,我隐隐感觉苏妮和苏云的死似乎与我有关,似乎与那些记忆有关。我第一次试着去想,却又害怕,那比妈妈的死状更让我恐惧的记忆,想起来真的好吗?
拨通了浴场的电话,我不知道要怎样开口,就委托张警官向外公和小舅舅传递苏妮死去的噩耗。
我和杨畅考虑着是继续前往白鸟镇找大舅妈还是先回浴场,我坚持前者,杨畅坚持后者,最后抛硬币做了决定,我们还是坐上警车,踏上了回浴场的路途——事后证明这个选择还是非常明智的。
到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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