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并没有看着我,她冷如寒冰的眼睛并没有看着我。
我狐疑起来,目光回到滕志远的脸上,他还在看着我,但是我回头的一瞬间,发现他的眼睛飘忽,他在偷偷注意站在我身边的陈鹏。
我听见有水泡破裂的声音,像金鱼吐出的气泡,“噗”一声,不易觉察,但分明是破裂了。
原来,他并不是专注地在看我,也许,从来就不曾专注过。
我松了口气,感觉有什么东西彻底放下了。一放松再看仔细,原来眼前这张面孔那样的陌生,我注意到,他,滕志远,跟我梦里的人几乎两样,也许,我梦见的只是我的想象。
再扭头,柳意已经不见了。
“鹏,我们回去吧。”我说,挽着陈鹏的手,转身,擦肩而过。
是的,擦肩而过,跟所有路人一样。
回去的路上,陈鹏一直不说话,车到店门口,我打开车门,他还坐着不动。
“到了啊,下车。”我说。
他转头看着我,我吃了一惊,直到此时,我才发现他脸色苍白。
“你怎么了?不舒服?是不是去墓地撞见什么了?”我笑,有点忐忑。
“楚楚。”他还是下了车,出租车开走他才说:“我们……到此为止吧。”
我怀疑自己听错了,半天没出声。
他叹了口气。
“你说什么?”我小声问。
“你还爱着他。”
“放屁!”声音刺耳,我自己都觉得刺耳,引来路人侧目,我掩住嘴,眼泪夺眶而出。
“楚楚,三年了,我已经尽力了。”他悲哀地说。
不,你没有!可是我说不出口。
是他不够尽力,还是我要的太多?
“楚楚,旁观者清,你爱的是他。”他还在说。
我只想他闭嘴!旁观者?谁是旁观者?旁观者在偷笑,在指指点点,在说长道短!我像给剥光衣服摆在大街上供人嘲笑。
我恨他!这一刻我恨他!
“姐,姐,回去吧。”有人推我。
是小妹,满脸的悲切。我在干什么?我疑惑地转头,陈鹏已经离开,我还在站在街上,满脸的泪水,被人围观。
我到底在做什么?
小妹把我推进店里,拿湿毛巾给我擦脸。
“姐,别伤心,可能是个误会,明天跟鹏哥解释一下就好了。”小妹安慰我。
“我不解释!”我赌气说。一直以来,我不喜欢为自己解释,如果是误会就让他误会好了,如果他对我们的感情有信心,就不应该产生这样的误会。是他先动摇,才会疑神疑鬼。
“对了,你怎么回来了?”我决定把陈鹏搁到一边。我不相信他会狠下心离开我,他只是吃醋,跟往常一样。可是……我头痛,我不愿意去想。
“你刚走,那个阿婆就跑来找我,叫我转告你,三天之内不要出门,怕有血光之灾。我就赶紧回来了。”
“哈哈。”我笑。血光之灾?我的身体还在流血,我的心也在流血,还怕什么血光之灾?
小妹不说话,静静地看着我。
我一边笑一边流泪:“你出去吧,我睡觉。”
小妹唉声叹气地出去了。
我很想睡觉,只是浑身都痛,五脏六腑仿佛被揪出来拧成麻花。
我是不是又失恋了?我不相信陈鹏会得离开我,就因为在墓地遇到那个人,他就把三年的情分一笔勾销?难道我们这三年比不过那短短几分钟?他凭什么怀疑我?
他说旁观者清,可他又怎么算是旁观者?即便是旁观者,又有谁比我更清楚知道我的心?
神魂颠倒的时候,听见有人进来。事实上我一直竖着耳朵在听,听见脚步声进来,我立刻翻身坐起来,我在等,我在等吗?
小妹进来,手里拿着一只纸袋。
“是陈鹏送过来的?”我冲口而出。
“不是。”她摇头:“是你要的货。”
我瞠视着她手里的袋子,好半天才想起来,是我要的货,那件白色的睡裙。
坐了良久,我抚摩那光滑的丝绸,像触摸温润的肌肤,我觉得安慰。
“小妹,我到楼上去一趟。”我说,找点别的事会好过一点。
按31806的号码,没人应。
电梯里只有我一个人,而我在想我到底要不要去跟陈鹏说清楚?需不需要去跟他解释那不过是一场误会?可是,那样的解释会不会越描越黑?举棋不定,我叹口气,只好冷段时间再说。
31806,我站到门口,有种奇怪的感觉,这个号码是不是跟我有特殊的联系?一个礼拜以前我对自己没有怀疑过,我理所当然地认为在不久的将来会顺理成章地与陈鹏结婚,开店,买菜,做饭,或着再生个孩子……然后,生老病死。
门突然打开了,我还在门外胡思乱想的时候门突然打开了。
一个中年男人怒气冲冲地出来,差点撞在我身上。我急忙让开一步,抬起头。
愕然,我愕然地看着他,他也愕然地看着我。
我愕然是因为没想到传说中有着翻雨覆云本事的黄大坤竟然这样的……好看。看见他我第一个念头竟然是:“难怪柳意死在他手里都毫无怨言。”
但是一想到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子生生死在他手里,我忍不住皱起眉。
黄大坤在看见我的一瞬间只是有点吃惊,大约料不到门口会有人,看了我一眼,转身要走,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又站住,目光森然地落在我脸上。
“你是谁?”他开口,声音低沉。我听过这个声音,悬在窗户外的时候我听过这个声音。
“我来送衣服。”我没看到他,不知道为什么,我有点怕他。
“你哭过?”他低头看着我,突然说。
我没出声。
门里的女人走出来,脸色苍白,眼睛红肿,显然也是哭过。
“你来干什么?”她傲慢地指责我。
“你要的衣服。”我把手里的东西递过去。
“不是说了不要上来的吗?”她一把就抓了过去,藏在身后。
“我按了门铃,没人应。”
“哦,那你下去吧。”她冷淡地说,看见我站着不走她轻蔑抿起嘴唇:“我先试一下,明天给你钱。我又跑不了,是不是,老公?”她的声音突然嗲得能让钢铁软化,我鸡皮疙瘩顿时掉了一地。
黄大坤在我身后哼了一声。
我转身就走,听见那个女人乔张弄致地说:“老公,我错了,我等你回来吃饭好不好?”
电梯门快关上的时候一只手及时伸进来挡住,门又缓缓打开,黄大坤跨了进来,有点尴尬地笑一下,说:“对不起。”
我皱起眉,心里嘀咕:“莫名其妙。”
还是习惯性地靠着里壁站稳,电梯里只有我和他。黄大坤背对着门,面对着我,我感觉紧张,被一个陌生男人以这样的方式肆无忌惮地盯着看,我感觉紧张,何况,这个男人还是凶手!
他是凶手,尽管警察不知道,别人不知道,可是我知道。
如此狭小的空间里避无可避,我吸口气,站直,抬起头,冷冷地看向他的眼睛。
让我奇怪的是,他的眼光显得朦胧而柔软。在碰触他目光的一瞬间,我分明在他眼里看到怜惜,虽然只是短短的一眨眼,但是那种柔软的怜惜却清清楚楚,我怀疑地皱起眉。
黄大坤有点发愣,随即就背过身,转身的时候我听见他叹了口气。
一直到电梯停下,他再也没有回过头,而我在他身后看他熟悉的背影和宽宽的肩发呆。
门打开,他并没有先出去,而是移到旁边让我先走。我迟疑地出来,能感觉到他跟在我身后,不急不徐,而我也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始终在我身上。真是奇怪,我加快了步子,他并没有追上来,走到大门的时候我忍不住回头看一眼,他站在那辆黑色的小车旁,还在看着我,见我回头,他笑了一下。
我的心顿时就失去了规律,怦怦乱跳。他的笑容说不出的伤感。
好奇怪啊!
回到店里我还在惊讶。我不认识这个名人,而从陈鹏和柳意的只言片语里,我把他想象成港片里黑社会老大的形象,狡诈、嚣张、冷酷、残忍……反正就是没好印象,可是刚刚看见的他却判若两人,除了外面与我的想象大相径庭外,他的眼睛,他的眼睛怎么可以这样的温柔而无辜?
不,那是假象,最凶残的猛兽有着最华丽的外表,像猎豹,像虎。
他是凶手,柳意是死在他手里,是他逼她跳楼,是他在已经可以挽救她的瞬间放开了手!
可是……我惴惴,不知道为什么,他在我的印象里突然间怎么也不能和凶手联系起来了。
天已经黑了,华灯初上,看着门外的人来人往,我惆怅。
陈鹏一句话都没有,忍不住拨他电话,一遍又一遍,始终关机。
小妹在拖地,一边拖一边喃喃:“你也真是的,鹏哥说那些话你也不分辨一下,就让他走了。他也是,明明看见你哭了,还那么忍心走,搞不懂你们。”
我不出声。
“姐,有时候你就是太凶了点,动不动你就吼他,他是男人呀,你老是不管有人没人吼他,多没面子,我都看不下去,换了是我,我抬脚就走了,鹏哥脾气多好,我还没见过这么好脾气的男人呢。”
我心里堵得慌,恨不得拿胶布粘住她的嘴。
“还有啊,你动不动就说不爱他,不稀罕他,我看啊,你就是不肯承认而已。真不稀罕他,怎么去年他生病住院,你在病房里服侍了三天三夜?还有那次他出差,回来的那天遇到暴雨,你怎么半夜还打着伞去接?……”
“你别说了!”我暴躁地吼:“你别说了!我不想听!”
背过身,眼泪汹涌而下。是的,小妹说的都是真的,我在乎他,只是我一直不肯承认。不知道谁说过,一但你爱上一个人你就会被动,我不想被动,我怕受伤害,我不敢承认我爱他。
“我偏要说!不说出来连你自己都不知道。”小妹直起腰,得理不饶人地瞪着我:“你经常当着他的面口是心非地赶他走,还说你不稀罕他来看你,真不稀罕,怎么一听说他要回来你就赶紧跑去买好吃的?还亲自做饭弄菜的,我在表姨家也没见你进过厨房!”
“你胡说八道!”我恨得骨头都痒,抓起柜台上的杯子使劲地摔到地上,玻璃杯立刻粉碎,像我的心。
我蹲下去,一个碎片一个碎片地拾起来,手指划破,辣辣地痛。
小妹叹了口气,也过来帮我收拾,故意低着头不看我,嘀咕:“杯子碎了可以再买。”
她只说了这么一句。杯子碎了可以再买,心碎了呢?可不可以缝合?
“姐!”小妹抬起头,使劲地掰我的手。
我吸吸鼻子,才看见自己的手握着一把玻璃渣,握得紧紧的,玻璃的碎片在手指间发出轻微的“嚓嚓”声,我茫然地摊开手,满手心的血和红色的碎片。
小妹捧着我的手哭,一边哭一边用水给我冲洗,一边数落:“我都以为今年就可以看见你们结婚,我都以为将来你有小孩了我可以给你带孩子。”
“不要紧不要紧。”我喃喃,真的不要紧,为什么我的眼泪会止不住?
“我回去了。”我说,一只手贴满创可贴,千疮百孔,惨不忍睹。
屋子里显得很空荡,一个人的时候我会觉得这个屋子很冷清。没有什么家具,只有我一个人,穿着简单的睡裙,孤零零地躺在床上垂泪。
旁观者清,连小妹都看出我真的爱他,为什么他还要怀疑我爱着别人?我委屈。只是越委屈我越不愿意为自己辩解。
“别哭了。”耳边有人轻轻说。
我扭头,泪眼朦胧中看见柳意忧伤的眼睛。
看见她,我像见了亲人,抽泣了两声,忍不住,索性放声痛哭。
“唉!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柳意不肯靠近,站在窗下叹气。
“当初如何,今日又如何?”我躲在被子下,不服气地问。
她不回答,半晌才叹息:“很多时候,误会就是这样一误到底,难以挽回。”
我心如刀割,嘴里却在嚷嚷:“他如果百分百的爱我,凭什么怀疑我?我不过是多看了别的男人两眼……”我闭嘴,我为什么要跟不相干的鬼说这些?而且,那不是不相干的男人,那是……
我拉下被子,坐起来,看向柳意。
她也看着我,目光太过复杂,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欲言又止,终于什么也不肯说。
我和她都在避免提起那个人。
“我要走了。”过了很久她终于开口。
“去哪?”
“去该去的地方。”
我头晕,刚刚止住的眼水又开始飞流直下三千尺。
说不出话,我伤心的无以名状。
“别哭。”她也在哭:“楚楚,我舍不得你。”她说。
我受不了了!我多希望听到这句话,这么多年,我多希望自己可以听到这句话,可是偏偏,这话由一个女鬼嘴里说出来。
“你还有一天啊!”我终于说。
“多一天少一天又有什么关系?”她幽幽地回答。
“可是你还有心事未了啊!”
“天下事了犹未了何妨以不了了之。”
我答不上话,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楚楚,去找他回来。”她说:“今生错过,来生还会错过。
我把嘴唇都咬破了,有丝血水顺着嘴角滴到胸前。
“这么痛何必硬撑?”她心平气和地劝我:“爱一个人没有错,爱一个人不是丢面子的事。”
“我要走了,天亮以前我会去喝孟婆汤,据说那是一种甘甜如蜜糖的饮料,喝下去会忘记所有的事,无论好与坏,我希望可以从头开始。如果下辈子还做女人,我希望我托生在一个平凡的家庭,有父母爱我,视我如拱璧,我希望我平安地长大,嫁一个爱我的男人,生个孩子,慢慢老去……”
她的话像尖利的刺扎进我胸膛。
“今生做错的事无法弥补,希望来生我会少错一点。”
“楚楚,珍惜自己。”她说。
“你真的要走吗?”
“是的,很高兴能认识你。”她抿嘴笑,一如我第一天看见的笑容:“楚楚,过去了的事不要再追究,那个人……”她的眼睛闪过一丝犹豫,还有丝冰凉的萧飒:“那个人,不值得。记住我的话。”
她提到滕志远的时候语速飞快,仿佛急于绕过障碍物。
“楚楚……”她又开口,似乎有满腹心事无从说起。
“你是不是不放心你的父母?”我试探着问,隐约记起故事里很多善良的鬼魂都放不下他们的亲人。
她不说话,胸膛起伏。
“你放心,你留了那么多财产给他们,足够他们安度晚年。”其实我心里还在想象她母亲那样的女人,没有什么放心不下的,她会过得比谁都好。
“财产?”她皱起眉,她皱眉的时候我觉得很眼熟。
“嗯,你在银行的一百多万存款你母亲已经取走了。”我没有告诉她房子也已经卖了,她应该知道,那里已经住进新人。
“一百多万?”她惊讶地说:“我没那么多钱!”
“什么?”我吃惊得忘了哭。
“我只有两三万的零用钱。”
天,两三万还是零用钱?我没说话。
她也不说话,紧锁眉头。
“也许是黄大坤过意不去,你死后他给了这笔钱?”
“不,他没有什么过意不去的,他并不知道……”她突然住了嘴,呆呆地看着我。
不知道什么?我听不懂她的话。
“楚楚,原谅我,我不应该把你拉进来。”她焦急地说:“答应我,以后不要再追究这件事,跟你没关系,明白没有?你好好过你自己的日子。还有!”她的目光突然变得格外寒冷而坚决,像锋利的刀刃:“远离那个滕志远,他会给你带来危险!”
我还是不明白。
“我走了。”她决然地说,不等我开口,她已经消失了。
她走了。
我说不出是什么滋味,目瞪口呆地坐在床上,头脑里一片空白,忘了我是谁,忘了我在哪里,也忘了我为什么哭泣。
惟独,忘不了的是疼痛。
睡梦中很挣扎,梦见自己如履荆棘,身上粘满芒刺,我坐在荆棘丛中,耐心地一根根清楚身上看不见的刺。
然后听见有人低泣,哭声很低,压抑良久的悲苦。
谁这么委屈?谁这么伤心?
努力睁开眼,看见白花花一片,刺眼的白。
“这是哪?”我张口,嘴唇干裂,一说话就撕裂。
“楚楚,你生病了。”
我扭头,看见那张熟悉的面孔,我不说话,把脸贴在他手心,用眼泪去盛满他的手。
陈鹏低下头去,“别哭。”他说,像患重感冒,鼻音重浊。
“你怎么来了?”我问。
“小妹给我打电话,我知道你手被伤了,不放心。”他说,片刻后又说:“我放心不下。”
我撇撇嘴,想笑,可是,忍不住抬手捂住了眼睛。
有他这句话再多的委屈都烟消云散。
我不过是发烧,没有原因的发烧,陈鹏一早赶来,看见我烧得满脸通红,急忙把我送到附近的医院。
打着点滴,我仍然满脸通红,是哭的太多,面孔浮肿。
陈鹏一直不说话,低着头耐心削苹果。苹果皮薄而绵长,弯弯曲曲,不肯断落。
“我不要吃苹果!”我突然大声说。
他手抖了一下,苹果皮终于断了,落到地上,盘成一圈。
“我不要吃苹果,我要喝水!”我像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
他还是不说话,放下苹果端过一杯水,先自己尝了一口,才扶起我,把杯子凑到我嘴边。
我没喝水,而是狠命地咬在他手背上。
他动都没动,就那么忍着。
我松了口,他的手背上有深深的牙印,混着我夹着血丝的口水。
病房里还有其他人,都不出声,装着没看见。
我躺回去,喘息。
“多喝水。”他没事一样,还是喂我喝水。
“痛不痛?”我问。
“痛。”他说。
我急忙别过头,拉过被子捂住脸。
被子潮乎乎。我掀开一角,背着他透气,旁边病床上的一位老太太好脾气地看着我笑。
打完点滴,我吵着要回家,我不想在众目睽睽之下难堪。陈鹏也没反对,拿了药,扶我起来。我理着头发,他在我面前蹲下了:“我背你。”
我刷地红了脸,挣扎着站起来,拉着他出了病房。
回到家,站在楼下我又不肯走了,拳打脚踢地强迫他蹲下,要他背我上七楼。
他气喘吁吁地背着长手长脚的我,努力攀登,一边叹气:“你呀,就知道欺负我。”
“胡说!是你欺负我!”
“好好。是我的错,我忏悔,行了吧?”
“不行!罚你给我做饭!”
饭已经做好了,小妹在家煮了粥。我是幸福的吧?生病有小妹照顾,还有陈鹏宠。
吃过饭,我乖乖地躺在床上睡觉,可是这么兴奋,我怎么睡得着,小妹走后我磨着陈鹏陪我睡,枕在他肩上,我还是胡思乱想,无法入眠。
“感冒了要多睡觉。”他说。
可是看起来,感冒的好像是他,至少我说话比他清楚。
窗外阴阴的,像要下雨了。真奇怪,这是一个多雨的季节,可是已经好几天没下过雨了。
“你在想什么?”他问。
“在想……我们为什么会吵架?”
“我们有吵架吗?”他看着我。
我没出声,每次吵架之后他都矢口否认。
可是我没忘,我想起柳意。她应该去投胎了吧?会去什么样的家庭?下辈子还是不是像今生这样漂亮?
还有,我记起她临走时说的话,她叫我远离滕志远,我当然会远离他,可是她是怎么认识他的?昨天在墓地,滕致远为什么会独自在她的坟前?他们之间……
我皱起眉,昨天的情节历历在目。
“对了。”我抬起头,俯视陈鹏:“你怎么认识滕致远?”
他显然不愿意听到这个名字,但是惊讶的成分比不情愿要多。
他瞠视我半晌才惊讶地回答:“我跟他是校友啊。你忘了?”
我忘了?他怎么这么问?“难道我应该知道?”我比他还惊讶。
“是啊,我还是因为他才认识你的。”
天!我大吃一惊,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你怎么了?”陈鹏也坐了起来。
“鹏,我是不是忘记了什么东西?”
“何解?”
“我不知道,我说不清楚,我的记忆里好像丢失了点什么。”我茫然。
“丢了什么?”
“当初,我是怎么认识你的?”我知道这个问题也许会惹他生气,可还是忍不住要问。
陈鹏并没有生气,而是像看怪物一样地看着我。
“我真的不记得了。”我说,头隐隐作通。
陈鹏没说话,半晌抱住我,叹了口气:“楚楚,有些事忘了也好。”
“可是我想知道,至少我想知道你是怎么认识我的。”我从他胸前探出头,恳切地望着他。
我真的丢失了一些记忆,但不是全部,也不是整段的记忆,只是一些片段,我相信。
陈鹏经不住我再三要求,只好细说从头。
他和滕致远是校友,滕比他高两界,曾经同一个寝室,滕致远毕业后就没有什么联系,只是从别的同学口里得知滕致远混的不错,自己开了公司,经营化工原料。
陈鹏毕业后进了一家化工厂,后来这家厂被黄大坤收购,还没被合并之前,陈鹏负责采购,某天滕致远找上门,他们才又恢复了来往,因为业务上的原因,来往逐渐密切,陈鹏还在滕致远手里变相地拿过一些回扣。
“五年前,我在滕致远的婚礼上遇到了你。”陈鹏说的很缓慢,我知道他不情愿去提起那段往事。
“婚礼?他结婚?他结过婚?”我下巴都掉下来。
“是啊。”陈鹏再次看着我,从他的眼睛里我看出,他也确信我真的丢失了部分记忆。
我心里突突地跳,一直以来我以为他不要我是因为看不起我的职业,原来不是这样的,原来他是“使君自有妇”,而我是第三者!
我是第三者?我简直不敢相信。
“那天的婚礼是在蓝梦酒店办的,我一进去就看见了你,你很高,穿旗袍,头发虽然盘着,可是这里垂一缕那里垂一缕的。”他笑:“我一看见你就觉得你很淘气。”
“然后呢?”我急急地追问。
“然后我就喜欢上你了。”他说。
“还有呢?鹏,求你,我一点都记不起来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你真的忘了吗?可是你明明记得他。”他酸酸地说。
我哑口无言,是的,我真的忘了,惟独没有忘记他。
“那时候我听说你好像是搞舞蹈的。”陈鹏继续说:“我也没往心里去,后来,好几次和滕致远吃饭你都在场,我才知道,你是他的……”
他顿了一下。
我望着他,希望他快点说下去。说真的,听他讲这些,我就像在听别人的故事。
“后来,就是在酒吧遇到你了,你喝醉了,到处抓着问为什么没人喜欢你。”
“于是你就走上来说你喜欢我?”
“我说的是实话。”他肯定地回答。
“之前呢?”
“什么?”
“你遇到我喝醉酒之前还发生过什么事?”
“我不清楚,只是听别人说的。”他说:“看见滕致远还有别的人我就很少跟他来往了,这种情况口舌多是非也多。”
“你听别人说什么了?”
“就在遇到你之前的一个多月,我听说他老婆死了。”
我像是被人骤然提到半空中一般,说不出话,同时两边太阳穴剧烈地跳痛。
“怎么死的?”我问。
“好像是意外,我一直没有打听过。”
过了很久,我不知道这中间过了多长时间,我只感觉冷,像置身冰窟窿一般,过了很久我才哆嗦着问:“是……我……杀……了她的吗?”
“你在胡说什么啊!”陈鹏被吓得跳起来,抓住我,摇晃:“楚楚,你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了,我呆呆地看着他,鼻子酸痛,半晌才哭出声,扑到他胸前:“我原来这么坏,你怎么会喜欢我?”
“你哪坏了?”陈鹏焦急起来,哄孩子一样拍着我的背:“冷静点,都过去了好几年的事了啊。”
我哭得一塌糊涂,还听见自己在一个劲地检讨自己。
陈鹏见哄我不起作用,一翻身把我压到床上,用嘴唇堵住我的嘴,一边威胁我:“你再哭我就把你丢楼下去!”
我不哭了,感觉到他的体重我觉得心里踏实了很多。
“他老婆长什么样子?是不是尖下巴,大眼睛?”
“楚楚!”陈鹏严厉地说。
“求你,你告诉我啊!”我哀求:“我一直做噩梦,梦见有个这样的女人指着我,说我是妖精,说做鬼都不会放过我!”
“楚楚!那不过是梦啊!”
“可是我真的见过鬼啊!”一句话喊出来我顿时就清醒了。
陈鹏凑近我的脸,仔细地看我。
“你看什么?”我害怕,我怕他知道我见鬼的事会认为我精神不正常。
“我在数你脸上的麻子。”
我一呆,随即就笑,拧他:“胡说,我脸上哪来的麻子?”
“就是嘛。”他说:“这么漂亮的好好的一个姑娘,怎么会胡说八道,大白天说自己见鬼了呢?”
我松了口气,他丝毫都没疑心。
“好了,别闹了。”我握住他游移的手,认真说:“你告诉我,我保证不乱嚷嚷了。”
“唉。”陈鹏翻到旁边,叹气:“是那样一个人,看着脾气很坏的那种,比较霸道,我也只见过一两次。”他说完又笑:“还没见你的时候多,那时候的你很温柔,比现在温柔的多,也很安静,不多话。可是我更喜欢现在的你,我喜欢你发脾气的样子。”
他在诉说衷情,而我在极力回忆那个女人的样子。头越来越痛,像被一把钝锯在慢慢地切割,我忍不住,抱着头呻吟。
“怎么了?”陈鹏担心起来。
“我头好痛,我什么都想不起来。”
“想不起来就别想。”他哄我:“乖,别想了,等好了再想,还是不要想的好,要想就想我。”
他的手抚摩着我的额头,时不时地用力,按在我疼痛难忍的太阳穴上,然后慢慢松开。他的手指松开的时候我觉得轻松,渐渐迷糊起来。
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陈鹏和小妹在屏风那边吃饭,一边小声闲聊。我没动,头还晕晕的,很多事情我还是想不起来。
也许,真的不该再去想已经遗忘的事。我扭头看着窗口,窗外有霓虹灯在闪烁,我又想起柳意。
投胎是怎么一回事我不知道,按故事里说,通常是女人快生养的时候梦见什么红光或者动物什么的会扑进怀里,或者是神仙往怀里送东西,然后醒来就生了。也许柳意也是这样?不知道投胎会不会有自主权?是不是可以事先挑选中意的人家?
她倒好,仰头喝下孟婆汤,前尘今生一了百了,彻底刷新一次,从头做人。
我叹了口气,也许我也该刷新一次我的记忆,把不该记起的人和事统统忘干净。
可是……内心里我还是非常忐忑,隐隐觉得这件事还没有完,该来的总归会来,尽管我遗忘了一些细节,可是,该来的终归会来。
按医生的话说,我不过是急性上呼吸道感染,说通俗点,就是患了重感冒,连着打了三天点滴,我不再发烧,也不再头痛。陈鹏又回那家厂去上班,而我又回来店里,安心做我的小生意,安心等待下一个周末他回家。
偶尔还会想起柳意,我知道她已经走了,作为柳意她已经不存在了,也许新的生命已经出生,或男或女,换一个名字,换一对父母,继续纠缠一生。
但不知道为什么,一个人的时候我还是会想起她,会感觉她还在那里,在一旁瞧着我,如钻石般清澈透明的眼波。
“姐。”小妹在我面前摇晃手。
“干嘛?”我没好气地问。
“你老是发呆。”她笑。我和陈鹏和好后,她比我还高兴。
“姐,前几天你送到楼上去的那件衣服还没收钱啊,一千元呢,你不想要了?”
“谁说的?”我瞪她,一千元,不想要?你当我有病啊?
我立刻就去收帐。呵呵,我也有帐可收,看来要时来运转了。
可惜,我想错了。
电梯门刚打开,我就听见“乒乒乓乓、淅沥哗啦”的声音,站着听了听,声音是从31806传出来的,这套住房好像给施了魔咒,注定不得安宁。
我才不关心里面的人是否在打架,尽管一听就知道有人在大力摔东西。只是想到柳意的家被人这个糟蹋,我还是有点忿忿不平,但,我更担心的是那一千元今天怕是收不回来了。
正在犹豫,门“哐啷”一声被打开。
黄大坤再一次怒气冲冲地出现在我面前,看见我,他脸上的表情骤然凝固。
几乎同时,门里传出一声刺耳的尖叫:“黄大坤,她已经死了!你为什么还要去想她?你以为她是一心一意对你的吗?”
话未说完,黄大坤猛然转身,抬手一挥,一巴掌摔在刚从门里冲出来的女人脸上。
“啪!”非常的清脆。
我吓了一跳,那个女人被打的踉跄退了好几步,跌坐在地上。
旁边的门也开了,有邻居出来,劝也不是,骂也不是,都跟我一样,目瞪口呆地看着这对男女。
地上的女人半边脸通红,喃喃地说:“你打我?你居然打我?”
“我打不得你吗?”黄大坤轻蔑地问。
不知道为什么,我也觉得这个女人该打,就冲她把那件白色丝绸睡裙穿得如此浪荡就该打。我有种解气的快感。
“你……你……”女人跳起来,捂住脸:“她有什么好?值得你这么念念不忘?我哪点比不上她?我跟了你这么多年,我还给你生了个孩子,你居然为了她打我?我做错了什么?就穿了件跟她一样的衣裳?”
黄大坤冷笑:“肯为我生孩子的女人要多少有多少。”
“好,好,算你狠!”那女人一边咬牙切齿地说,一边慢慢地往后退。
黄大坤不再看她,扭身就往电梯走。
“黄大坤!你忘不了她是因为她死了是不是?”
黄大坤没有理会她,而是紧盯着电梯门。
她说完,突然笑了一下,那种狞狰的笑容让我不寒而栗。我的手脚顿时冰凉,我在哪里见过这样的笑容?
门开着,门里的女人松松垮垮地穿着那件白色的睡裙,一边笑一边一步一步地倒退。
“你会后悔的。”她说,声音空洞洞。
我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她往后退,退进客厅最里面的短短的走廊,只有卧室的门是开着的,阳光从门里透过来,她站在光影下,五官阴晴不定,说不出的诡异。
有什么东西从我心底慢慢地升起,感觉像是巨大的浮冰,又像是一个吹弹得破的气球,慢慢地升到喉咙的位置,压迫我的呼吸,窒息的感觉让我握住了喉咙。
背后“叮”一声清脆细小的声音,电梯到了。
她突然扭头不见了,电梯到的时候,那个女人消失在卧室的门里。
“快——快——阻止她——”我突然尖叫起来,同时心里的恐惧蔓延全身。
几乎同时,黄大坤从我身边跑过去,冲进了房间。
我双脚不听使唤,也跟着冲进去,身后还有人,那个邻居也跟在后面。
迟了,冲进卧室的瞬间,我知道迟了。
窗户开着,窗帘在风中翻腾,像海浪,看久了会头晕,白色的裙裾在阳光中摇曳,只那么一闪就不见了。
我越过泥塑一般站在屋子中间的黄大坤,扑到了窗前。
血,鲜红的血和白花花的肉体。
第一次从这个窗口看下去,我才发现是那样的高,高到足以让我腿发软。
探出头看着外面,汗如雨下,被阳光烤得炙热的地面飞快地扑向我,头晕目眩,莫名其妙的冲动,我竟然在一瞬间觉得那是归宿。致命的诱惑,我无力抵抗,异常挣扎,一边竭力想跳,一边拼命告诉自己不能跳,我抓着窗框颤抖如风中的叶。有很多人围过来,外面的噪音潮水一般地淹没我。
“别看,别看。”有人抱住我,使劲把我拖离窗口。
我不停地咽口水,感觉就像第一天发现自己怀孕。
“别怕别怕。”抱着我的那个人还在轻声安慰我,我抬起头,看见一双如星月般的眼睛,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来的时候只觉纷乱。周围有声音,忽快忽慢,像我的心跳。可是我明明感觉安放心脏的那个部位是空的。
“好了,她醒过来了。”有人低声说,同时一张冰冷的毛巾敷在我额头上,我打了个寒战,睁开眼,看见一张俊朗的面孔和一双深如古井的眼睛。
是黄大坤,我猛地推开他的手,说不出的厌恶,一阵恶心,我急忙扭头,一大口酸辣的液体喷到他身上。
我愣住了。
黄大坤也呆了一下,并没有站起来,而是若无其事地用毛巾擦衣服。
“对不起。”我说。
“你醒了就好。”他淡淡地笑,笑容如此伤感。
又有几张脸凑过来,是医生还有警察还有陌生人。这是哪里?我困惑地扭头,有人递给我一杯水,我喝了一口,咸咸甜甜,喝下去,胃渐渐平和。
挣扎着坐起来,我才发现我还在柳意的家中,躺在沙发上。这里还是柳意的家吗?我看向黄大坤。
他别过头,躲避我憎恶的目光。
“你能说话了吗?”有警察问我。
我点点头。
“你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里?来这里干什么?”警察一边问一边拿出笔和纸。
我想起来了,我亲眼看见黄大坤的另一个女人步了柳意的后尘,如一张纸般把自己的生命从十八楼的高度抛下去。
五脏六腑皆已碎裂,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会痛到什么样的程度?没有人知道。
我的眼泪哗哗地流。为什么在她们的眼里,生命是这样的单薄,为着一个不爱自己的人,弃之如履?眼睁睁看见一个鲜活的生命在我面前消失,我还敢不敢说自己厌世?
“别哭。”黄大坤坐到我身边,迟疑地伸出手,我急忙往旁边闪避。
“说说看。”警察很客气,小心翼翼地问我。
“我叫严楚韵。”我终于开口:“是楼下楚楚睡衣店的,这里的女主人买了我店里的衣服,没给钱,我上来拿钱。”
“你认识古翠?”
我摇头,我没听过这个名字,但是我知道,跳楼的那个女人叫古翠。
“那你认识黄大坤吗?”
我还是摇头。
警察狐疑地看我一眼,又转头去看黄大坤,我也看向他,他眯着眼睛,眉头皱成深深的沟痕,似乎显得很痛苦。
不要说警察怀疑我的话,连我自己都怀疑。难道他认识我?为什么他对我的态度这么暧昧“你看到了什么?”警察再问。
“我上来的时候门打开,我看见他冲出来,然后那个女人也冲出来,他打了她一耳光,然后她就跳楼了。”
警察飞快地记录着,又问:“还看到什么?”
“没有了。”
“你进了卧室?”
“是的。”
“为什么?”
我发呆,半晌才说:“我预感到她要做傻事。”
“你怎么会有预感?”
“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她神色有点怪。”
“你进来的时候看到了什么?”
“我只看到她的裙子,在窗口一闪就不见了。”我吃力地说,眼里又开始摇晃着红的血白的肉。
“好了,别问了,让她休息吧!”黄大坤突然插话,冷冷地说:“我不认识她,跟她毫不相干,我跟你们回公安局,你们有什么不明白的可以问我。”
我一言不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扶着墙壁慢慢走出门。门外有很多人围观,小妹也在,急忙上前扶住我。我疲倦地靠在她身上,双腿像灌了铅,又在瑟瑟发抖,衣服被冷汗湿透,贴在身上,像撕不开、杂乱纠缠的茧。
围观的人让开一条道,我走了两步,又回头。
31806,门牌号是红色的数字,这间屋子到底是中了什么恶毒的咒语,十天的之内,两个女子从这里跳下去,肝肠寸断,原来痛苦可以这么的具体。
我的目光再看向那扇玫瑰红的大门,黄大坤站在门内,默默注视着我,丝毫不顾忌身后的警察。
他是谁?为什么他的眼睛里有繁杂悱恻的缠绵?像纠缠了生生世世的宿缘?
小妹扶着我进了电梯,门关上,缓缓下行。我把额头抵在冰凉的墙上,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可是无能为力,我的五脏六腑像迷了路。
店门外,有人在用水冲洗地面。尸体已经搬走了,水泥砖缝里,犹有血污,肮脏而刺眼。
倒在床上,我对小妹说:“叫陈鹏回来,我需要他。”
说完,一阵晕眩,天摇地动,我拼命抓住床沿,感觉身体在下坠,飞快地下坠,堕入深渊……
天很黑,雨很大,车很快,而我很年轻。
我在一辆飞速行驶在公路的车上。
我很年轻,面孔新鲜如蜜桃,短头发,短裙子。
开车的是一个女人,同样年轻。
“你开慢点好不好?我晕车!”我恨恨地说。
“怕?你会怕吗?”那个女人扭过头,脸色青白,满脸的愤恨和轻蔑。
“我怕你?哼。”我冷笑。
那个女人也冷笑,扭头,不再看我,眯着眼,直直地看着风雨飘摇的夜色。
“你要带我到哪里去?”我紧张地问。
“去你该你去的地方!”她冷冷地回答,表情像扑食的兽。
“不!我不去!我要回家!”我挣扎,扑过去抓她的方向盘。
“你放手!”她狠命地摔我一巴掌,我的面孔火辣辣。
“你打我?你有什么资格打我?”
“我就打你,打死你这妖精!”她恶狠狠地说,吐了我一脸的口水。
我被激怒,去掐她的手。
方向盘猛地打转,车滑出路面,冲向沟渠,我被颠的东倒西歪,不敢松手,忘了屈辱和愤怒,我叫喊:“踩刹车!快停下!”
“严楚韵,你是妖精!我得不到的你也别想得到!”她扭头看着我,狞笑,一脚踩下去,是油门,她踩的是油门!
“严楚韵,你给我记住,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这是她说的最后一句话。话音刚落,我看见车前突然出现了一棵大树,凭空突现的怪物,迎面扑来,我拼命地后退,却退无可退,本能的,我抱住了头。
“轰”一声巨响,我清楚地听见玻璃碎裂的声音,也亲眼看见碎片飞溅,如漫天花雨般洒落,红色的,漫天花雨,艳丽诡异。
然后,我躺在医院的床上,头上手上缠着沙发,腹中绞痛,我流产了。两个月的身孕,化成污浊的血水被吸盘吸出,吐完又吐,心结出硬壳。
有人来过,是滕志远,我清楚地知道,是滕志远,我挥手,冷淡而疲乏:“你走吧,我再也不想看到你。”
他走了。
我买醉,抓着身边的人问:“我做错了什么?”
身边的面孔转换,我头晕,一个都不认识 ,光陆离奇,我一个都不认识,然后有人过来,递给我热毛巾,轻声说:“不管你相不相信,我一直很喜欢你。”
我看进他的眼睛,缓缓回答:“我信。”
那个人就是陈鹏。
“哗——”有惊涛拍岸,一切静止。
失重的感觉骤然消失,我睁开眼,看见了陈鹏。
“抱我。”我说。
他伸手抱住我。
“抱紧点。”我要求。
他使劲,我还嫌不够,我想躲进他胸膛,避得一生一世的安全。
“别怕别怕。”他说。他们都只会说“别怕”,可是我还是会害怕。
“我是不是很倒霉?”我问。
“不,不是,只是巧合。”他安慰我。
“鹏,我欠你很多。”我低声说。我和他之间不曾有过惊天动地的激烈,为着一点温暖和安慰,我投进他的怀抱。一直以来,我有太多的遗憾和抱怨,我有太多的怀疑和动摇,直到快失去他,我才知道我要的是什么。
不知道他听懂没有?我不在乎。
“楚楚。”他唤我,半晌说:“我们今年就结婚好不好?”
“好。”我很快回答,平静而淡定。
曾经的所有都是错觉,只有此刻他的体温才是真实。
我开始平静下来,平静下来之后我才发现这个城市的夜晚除了喧嚣和纷乱,还有一份宁静和温馨。
古翠跳楼后的几天,店里的生意异常的清淡,甚至一整天都没人进来,街上的路人走过会不自觉地绕道。换了我,我也会,谁知道楼上会不会落下一个沉重的肉身?
我开始考虑换地方,实在不行,就关门大吉。或者换个品种,换个名称,我打算卖童装。
买回些杂志,研究现在的童状品牌。我喜欢小女孩的衣服,蓬蓬纱的裙子,穿在身上,每一个女童都是天使。
开始下雨,那个叫古翠的女子跳楼后开始下雨,绵绵长长,天堂穿漏,神仙都在哭泣。
我不知道这世上有没神仙,而鬼却是有的。
只是,没有看见古翠的魂魄,也许,太过决绝,不肯徘徊,不再给自己一次机会,一瞬间魂飞魄散,不知道还有没人会记得曾经的花开花落。
我很沉默,一天也说不上三句话。小妹也不出声,她有话会去隔壁店找陌生人说黄大坤来过。
昨天,也就是古翠死后三天,他打着一把黑伞走进来。
一个人,步行。我看着他进来,看着他把伞放在门口,然后看着他走到面前,一言不发地把一千元现金放在柜台上。
我没动,继续看我的杂志。
“这些衣服很漂亮。”他说。
我翻书,心不在焉。
“每个孩子都是天使。”他喃喃自语。
是的,每个孩子都是天使,但是天使会长大,越来越堕落越来越庸俗,渐渐面目模糊,再也记不住当初纯真的笑容。
“楚楚。”他沉默良久后突然叫我的名字。
我打了个哆嗦。
只有亲近的人才这么叫我,他有什么资格污辱我的名字?
“你很恨我吧?”
我还是不出声。他只是陌生人,我同样也没有资格恨他。
天空阴晦,大雨如倾。不过下午四点,来往的车辆已经需要开灯,灯光闪烁,地面的积水也闪烁。
我蹲在门口,屋檐上有水滴进背心,像冷汗。
把一张报纸撕成若干张,叠若干小船,排成一行,希望它们可以抵达幸福的彼岸。
水不够深,船不够结实,不过是在脏水里移动短短的距离就已经搁浅,船仍然是船,报纸也依然是报纸,被水湿透,瘫软成肮脏的垃圾,上面有墨字如蝼蚁。
我不气馁,身手拨弄。
“楚楚,你好兴致!”有人站到面前,熟悉的声音,不用抬头,我知道是谁。
他会找上门来的,我知道。
“你好。”我还是仰起头看着他。
真的面对面,原来说声“你好”没有想象中那么吃力。
我站起来,滕致远把手里的伞伸过来遮在我头上,而我已经转身进了门。
他跟进来。
隔壁家电商场在放音乐,那个我很喜欢的男歌手在调侃:“雨一直下,气氛不算融洽,在同个屋檐下你渐渐感到心在变化。”
呵呵,谁这么捉狭?
我笑。
滕致远也笑:“看见我还是很高兴吧?”
我笑不可抑。牛头不对马嘴原来就是这个意思。
“楚楚,你还是那么调皮,三年不见,你一点变化都没有。你知道吗?我一直在找你。”
“找到了?”我问。
“存心要找一个人一定找的到,这个城市很小。”他说。
我眯眼笑。是的,城市很小,转来转去就这几个人,存心要找一定找得到,可是谁会相信,一找就找了三年?
那把略为沙哑的嗓子还在浅嘲低讽:“青春耗了一大半原来只是陪他玩耍,正想离开他他却拿着鲜花,说不着边的话让整个场面更加尴尬。不可思议吗?梦在瞬间崩塌,为何当初那么傻还一心想要嫁给他……”
以前听歌,只记得大概的曲调,可以跟着哼两句已经算是赶时髦,第一次真真切切地听清楚在唱什么,我笑了。
“楚楚,你在想什么?”滕致远自己拉了椅子来坐,显得相当熟络,可是明明,那么的刻意。
“找我有事吗?”我问,不想和他继续纠缠。
“叙旧。”他说。
“哦。这样的天气不适合吧?”
“风雨故人来。你忘了?”
我没忘,他不过多读了几本旧诗,迫不及待抓着机会就要显摆。以前,曾经,一度……我又笑,这么多的过去时,我被他出口成章迷得神魂颠倒,其实,那不过是别人的东西而已。
“古人也说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我站着,高高在上地看着他。
“楚楚。”他皱起眉,又一次露出那种郁郁的神色,同样,也是曾经一度,我为这样的神情痴迷,而现在,认真说起来,他的忧郁还没有黄大坤来得真实,而他的五官同样也没有黄大坤长得好看。
“你变了。”他叹息,沉默起来。
沉默的只是外表,我知道,他胸膛起伏不定,我不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
我不相信他是来叙旧的 。
他不时抬起眼睛来打量我,他在想如何开头吧?
我也在想,是怎样一个开头?
说起来,最开始认识他非常的戏剧性,一次在商场走秀,临时搭的台子,几块厚木板镶拼的舞台,铺上红地毯就成了秀场,上面一个个娇花软玉的女子,穿的是奇装异服,走的是蛇行猫步,合着闪电雷鸣般的节拍,古怪妖异。轮到我上场,鞋跟太高也太细,如履薄冰,一不留神,陷进缝隙,踉跄一步,摔下台,眼看要被打回原形,他刚好在旁边,条件反射伸出手,接住我,免我出丑,就那么认识了,此后一发不可收拾。
回过头去看,他不过是一个过客,看热闹的旁观者。可惜当时不知道回头,还自以为是,勇往直前。
“那个人,不值得!”我突然想起柳意的话。
是,现在我才知道不值得,可是看看,我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才知道他不值得,柳意呢?她为什么这么说?
“楚楚,我知道,你现在和陈鹏很要好,我希望你幸福,如果我的出现让你不安,我会退到一边,安静地祝福你。”他想了好几分钟才搬出冠冕堂皇的陈词老调。
我没接话,等着他的下文。
“楚楚。”他欲言又止,半晌才问:“那天你去殡仪馆做什么呢?”
“找一个故人。”我看着他。
“谁?”
“郭真珍。”我慢慢地说出这三个字。
滕致远也眯起眼,并没有看我,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闪烁,那不是泪光,我看得很清楚,闪烁的就像外面大街上被车灯晃过的积水。
“别骗我!”良久他冷森森地说。
“我骗过你吗?”我冷笑。
从头到尾我没有对他说过一句假话,而他是没有对我说过一句真话。
曾经的种种都已经一清二楚,说的没错,青春耗了一大半,只是在陪他玩耍。
“我知道你还在恨我。”他皱起眉,一副受了天大的委屈的样子:“楚楚,你应该理解,当初我是情非得以。我父母接受不了你,而真珍又怎么都不肯放手,而且她死了,因为我她死了,我内疚一辈子,这样的心情下我怎么能给你一个未来?”
我没打断他,第二次或者是第三次听他说这样的话。
“如果可以,我希望重头来过。”他又补一句。
我也希望。
“楚楚,看在昔日的情分上,不要骗我好不好?”他伸手拉住了我的手。
我疑惑地低下头,真奇怪,以前他的手一接触我,我就会激动不已,而现在……
所以说人心,要变起来还真是快呢。
“你想知道什么?”沉吟了半晌我问。要想钓鱼就得给点饵料,我也想知道他为什么会出现在柳意的坟前。
“你认识她吗?”
“谁?”
“柳意。”
“认识。”
“很要好?”
“不,楼上楼下的住着,只见过一两次。”
“你知道她跳楼吗?”
“不知道的恐怕很少吧?报上都已经刊登了。”
“你去公墓干什么呢?”
“看一个故人啊!”我笑。
“跟我说实话好不好?”他放软声音。
“我说的实话,一来呢,柳意我认识,二来呢,陈鹏是在黄大坤的公司上班,再怎么也该去看看吧?”
他不说话了。
“没想到会在墓地遇到你。”我仍然好脾气地笑:“你也认识她吗?”
“是。”他很快的回答,我没料到他会干脆地承认。
“我很早就认识她。我们是在一个机关大院长大的。”
哦,我忘了,滕志远的父母也是公务员,记得当初他说过:“我妈知道了很生气,说真要离婚娶你,他们丢不起这个人。还说如果你真是明星那又不同。”
“我怀疑她不是自杀的。”他突兀地说。
“哦?”
“从小就认识她,我不认为她是会自杀的人。”他皱起眉,胸膛起伏。
我越来越纳闷,柳意是不是自杀关他什么事?为什么他会显得义愤填膺?
“她有没给你讲过什么或者给过你什么?”
我愣了一下,随即笑:“她不过是到我这里买衣服,给过我钱吧。”
他还想追问,陈鹏走了进来。
我没动,冲陈鹏笑笑。
陈鹏进门的时候有一丝诧异,看见我笑,恍然大悟,过来大声说:“楚楚,有朋友来也不给杯水?”
“哦,我忘了,对不起。”我转身去里面倒水,偷笑。
说陈鹏老实吧,也不见得。
出来的时候看见滕志远站起来,满脸的尴尬。
“喝水。”我客气地说。
“不了,我还有事。”他转身就走,走到门口又回头,看着我,嘴唇动了动,如果我没猜错,他说的是“我会再来。”
“他来干什么?”陈鹏还是问。
“他说他来叙旧。”
“你们还有旧可叙吗?”他笑。
“你以为呢?”我也笑。
陈鹏捏捏我的鼻子。
“你怎么回来了?”我找了干毛巾给他擦头发。
“这两天怪事多。”陈鹏说:“今天上午公司突然说要搞成立十周年庆祝,要办舞会,更奇怪的是早上黄总的秘书特意点名叫我一定要参加,还说一定要带上你。”
我笑:“你想带我去吗?”
“当然想啦。”他放下毛巾,环住我,低声说:“舞会在明天,正好是七夕,我正想告诉同事我们要结婚了。”
七夕?我从他肩膀看出去,门外大雨滂沱。
“你去吗?”他问我。
“去。”我镇静地回答。
“太好了!楚楚,你一定要打扮得漂亮点啊,我要让所有人都眼睛发亮!”他极为兴奋。
我只好笑。他爱我,恋爱中的人是糊涂的。
可是我很清醒,点名叫我去,我知道这个舞会是为我开的。黄大坤想什么我很清楚,任何一个正常人都不会在自己的女人自杀风波尚为平息的时候热衷于搞舞会,即便他丝毫不在乎死去的人,可是两个女人相继跳楼,而报纸上还在连篇累牍地宣扬,或者他良心被狗吃了。
那天晚上没有生意,已经三天没有生意,小妹也回乡下,她走之前说这个店铺看来是风水不好,犯煞,她要回去找那个阿婆讨护身符。
真的有护身符就好了。
回到家,陈鹏睡得很早,他要赶早班车回工厂。
我睡不着,双目炯炯。楼下有人在打麻将,隔几分钟就有哗啦哗啦的声音。我很羡慕那些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的人,几场麻将就过得一天。
雨声越来越小,渐渐稀疏,只听见雨棚上有滴答滴答的声音,我开始迷糊。
陈鹏的身体很温暖,我挨近他,听他的呼吸,听窗外的雨声,我开始迷糊。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觉得有灯光刺眼,是那种青白的光,我感觉困惑,我的房间没有装这样的灯,光从哪里来?
看仔细,我并不在屋子里,也不床上,而是在走廊里。很熟悉的环境,我记得,那是温州大厦18楼的电梯间。
我在这里做什么?
低下头,我看见自己手里捏着一把钥匙。
不自觉地上前,打开31806的房间。
门在我身后关上,屋子里亮着灯。
“柳意,是你带我来的吗?”我问空荡荡的房间。
家具还是那些家具,跟我第一次进来时一样,除了家具和电器,没有太多的杂物,像一间样板房。
“是的。”背后有人回答。
我转身,立刻就看见柳意。
我惊讶地看着她,她不再是一个水晶玻璃的鬼魂,而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女人!
她真的很漂亮,皮肤白皙,柳眉杏眼,鼻子直而细,嘴唇红润,带着笑。
“你回来了?”我惊喜地迎上前。
“楚楚,只得你会记挂我。”她没动,温和地笑。
我鼻子微微发酸,是,我很牵挂她。
可是我清楚地看见自己的手穿过她的身体,悬在半空。
她仍然是一只魂魄。失去了的东西再也回不来,梦里也不行。我很清楚自己是做梦。
“还是第一次以主人的身份招待你呢。”她显得很高兴。
这间屋子的女主人回来了,可惜,这房间怎么看都不像一个家。
“我没有家。”她淡淡地说。她还是能读懂我的思维。
“你叫我来有什么事吗?”
“想给你看一样东西。”她说:“不过要你自己去拿。”
我笑了,她要我去拿东西一准就不是好事。
“这次不用爬窗户。”她也笑。
“在哪?”
“卧室的衣柜顶上。”
不用爬窗户但要爬柜子。我搬了张椅子过去,站在椅子上,垫起脚,伸手去摸,摸到一个硬壳的笔记本。
“真好,我还担心你够不着呢。”她站在门口。
“我比你高嘛。”我低头看手里的本子,那是本精致的日记本。
“你看吧。看过之后放回去。”她说。
“哦。”我还是低着头,猛然想起什么,急忙看向她,她已经不在了。
“柳意?柳意?”我找遍每间屋子,游魂一般在房间中呼唤。
“砰”一声,我头上生痛,一瞬间,感觉有什么拉着我,巨大的吸力,拖着我后退。
那感觉真不好,像坐过山车,失重的厉害,我猛地睁开眼,看见自己好端端地躺在床上,而陈鹏也好端端地在我身边,只是他的一只胳膊横过来,搭在我额头上。
这小子,睡觉都不老实。我拿开他的手,摸到自己的额头,竟然满手的冷汗。
我狐疑,不过是一个梦,只是那么的真实。我开了灯,仔细看我的床头,没有多出一件东西,当然也没丢失一件东西。并不像故事里那样,梦见鬼魂给我一样什么,醒来一看,那东西就真的在。
再说,柳意已经去投胎,这会儿不定在哪个温暖的被窝里睡大觉,或者,在某人的怀里嗷嗷待哺?但梦中的她清清楚楚,甚至比我看见的魂魄还要清楚。
是不是真的有本日记在柜子的顶端?我感觉这个梦一定是柳意给我的暗示。
我清楚地记得,那本日记本封面是动画片《花仙子》的女主人公,那个有着飞扬短发的女孩子,旁边还有那只叫来福的狗。
“你怎么了?”陈鹏含糊地问。
“没什么,你睡吧。”我支吾。
他翻了个身,睁开眼,看着我。
“你看什么?”
“看你。”他笑:“灯光下看你最漂亮。”
“油嘴滑舌。”我瞪他一眼。
“真的。”他也坐起来。
“不睡了?”
“差不多快天亮了,再睡怕睡过了。”
我叹了口气,摸摸他的脸:“实在太累就干脆不去那边了,回城里来做个技术员算了。”
他不说话。
“能回来吗?”我又问。
“不行啊,暂时不行,合同一签就是两年。”
“你们公司也怪,一个新厂,两年的时间只怕刚好能走上正轨。”
他叹了口气。
我知道他很为难,化学这个专业很有局限性,这个城市的化工企业差不多都被黄大坤垄断了,除了这家集团公司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黄大坤为人如何?”我问。
“一般来说还可以吧。”
“什么叫一般来说?”
“我不过是个技术员,跟他又没直接的交道,不过是见了面打声招呼。”他说:“对了,最近几天他好象对我很感兴趣,在新厂见了老远就会招呼我。”
“以前呢?”
“以前都是我招呼他。”他呵呵笑。
“离他远点。”
“当然,我又不指望巴结上他。”
“就是有指望也别巴结。”
“你怎么了?”陈鹏看出什么,奇怪地望着我。
“我不喜欢他。”
“你又不认识他。”
“是啊,可是你想啊,他那么多女人,而且有两个短短的时间就跳楼了,说明这个人心肠多黑!”
“呵呵,没那么严重吧。”陈鹏不以为然地笑。
有人说,男人天生就维护男人,即便是陌生人也会帮着说谎打掩护,看来还真没说错。
我不知道该怎么提醒他,沉吟起来。
陈鹏也沉吟:“说起他那些女人呢,是太多了点,不过也是正常啊,他钱多,又是单身,没女人才不正常。”
“像他那样的男人多了,怎么没见人家的女人接二连三地跳楼啊?”
“那倒是。我听说他对女人挺苛刻的,不过也难怪,那些女人都是图他的钱,主动权在他手里嘛。”
“他有对谁特别好过吗?”
“女人吗?”陈鹏翻着眼睛看着天花板想了想说:“我感觉他很喜欢那个柳意的,有好几次在公开场合,他都带着她,还跟人介绍说是自己的太太。”
我不出声。
“不过那个柳意好象不怎么喜欢他,他另外的那些女的好多人也见过,都对他挺顺从的 ,只有柳意不怎么买他的帐,有次我记得在楼下碰见,黄总好象是叫她一起去哪里,柳意没答应,一扭头就走了,没也见他生气,好象没见他跟她发过脾气哦。而且听说柳意死后,他挺伤心的。柳意原来是翻译,后来没正式上班,不过办公桌还在,她死后黄总吩咐人天天换她桌上的鲜花。”
我忍不住冷笑了两声。柳意曾经是他的员工,他这么做无非是想告诉公司其他人他是个讲情义的老板,收买人心而已。真的忘不了,怎么会把柳意的房子转头就给别的女人?
房子?我皱起眉,又想起刚才的梦。柳意是不是托梦给我,叫我去看看那个房子呢?
已经投胎的鬼是不是还可以托梦呢?应该是的吧?我记得很多人都说过家里的亲人死了,几十年都可以托梦呢。
陈鹏起床穿衣服,我看看时间,刚六点。
雨几乎是停了,仍然有阴冷冷的风,三伏天凉得像深秋天气。
“你穿件外套吧,外面凉。”
“不冷。”他说,去卫生间洗脸。
我也下了床,站到门口看他刮胡子。我很喜欢看男人刮胡子,记得有次帮他刮,还取笑:“你们男人长胡子最没道理,长了又要刮掉,多余。”
陈鹏嘻嘻笑:“你就不知道了吧?男人刮胡子的时候最有成就感。”
为此我笑得几乎打跌。刮掉没用的胡子都能让他这么高兴,他是个很知足的人。
“想什么呢?”他刚用冷水洗了脸,凉凉的嘴唇印在我唇上。
“想你。”我含糊地说。
“楚楚,你最近好象有什么心事?”他端详我。
“没有。”我把下巴搁在他肩上,差不多一样高,总是不能像小鸟依人般伏到他胸前,以前我认为这是遗憾。
“是不是觉得嫁给我有点不踏实?”
“不,简直太踏实了。”我咯咯笑。
“别想太多。”他拍拍我:“你身体不好,没事不要胡思乱想。”
“嗯。”
“对了。晚上我来接你还是你自己去?在蓝梦酒店,是不是很巧?我第一次见你就在蓝梦酒店。”
“亲爱的,现在那里已经不叫蓝梦了。”我笑。蓝梦早已改名字,如今叫星宿。梦越来越远,最后成了天上星,可望而不可及。名字改的倒有点意思。
“管他呢,反正没挪窝。”
我就是喜欢他这一点,天塌下来他也当成被子盖,倒不是豪气,而是傻气。
“我自己去吧,你回来都很晚了,再跑过来跑过去的,麻烦。”
他走了,要赶八点上班,不是不辛苦,我叹息。
雨虽然停了,可是空气潮湿,从家走到店铺不过两站路,已经浑身粘乎,也分不清是汗还是水气。清晨的城市最为苍白,夜晚的喧嚣褪尽,街上只有匆匆赶着上班的人,自行车的铃声和汽车的喇叭声并不悦耳。沿街的铺面很多都还没开门,霓虹灯还在闪,像黎明的星,疲乏地眨眼睛,单调固执。
我也是一个固执的人。隔壁的两家的小店铺已经贴出转租的告示了,我还是不肯挪窝。
家电商场也还没开门,只有两个保安在路边的早餐摊点上吃饭。我也走过去,要了碗豆浆,凑合着坐到他们旁边。
两个人在闲聊,甲说:“听说老板想扩张?”
“是吧,嫌门面不够大,听说要包下这一边,打通。”
“那隔壁的几间铺面都不做了,不是正好?”
“你们老板真精明啊,简直在趁火打劫。”我忍不住插话。
“呵呵……”两个人抬起头,尴尬地笑。
“跟你们老板说,如果价钱公道,我就把铺面打给他。”我喝我的豆浆,嫌不够甜,又加一勺糖。
一抬头,看见一辆黑色的雅阁缓缓过来,停在我店铺前。
车门打开,黄大坤走了出来,戴着深色的墨镜。他抬头看看关着的伸缩门,又走过去贴着玻璃想看清楚里面,镜子里只能看见他。
我咳嗽了一声。他转过头,望着我,嘴角有丝笑容,站着没动,显然在等我。
我还是维持着正常的速度喝豆浆,只是有点心跳加快,为什么我要刻意掩饰我的紧张?我紧张吗?好象每次见了他我都感觉紧张。
糖加多了,豆浆甜的发腻,喝到最后,变得酸苦。
“有事吗?”我只好站起来,把零钱放在桌上,走到他身边,一边问,一边掏钥匙开门。
那串钥匙里还有31806的那把,我赶紧把它捏进手心。
他并没有看到,还在好奇地看着那巨幅的镜子。
“请进。”我说,推开玻璃门,他在镜子里的身影也跟着移动。
“躲在这样的玻璃后一定很安全吧?”他并没有进来,还在站门口,轻声说。
我做不得声。他怎么知道?
用这幅玻璃的原因连陈鹏都不知道。
“有时候感觉你的眼睛就像猫。”他的声音很低,不凝神还不容易听清楚。
“女人都是猫。”我说。
“是吗?”他皱起眉。
墨镜里有我自己影子,浓缩成很小的一个影子。我一向不喜欢戴深色墨镜的人,不喜欢看不透的玻璃片后有一双叵测的眼睛。
他应该是在打量我。
我也在打量他。客观地说,他很帅气,除了耳边的头发略为花白,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年轻得多,而且并没有发胖,一件白衬衣服帖地绷在胸膛上,想来肌肉还颇结实。他的神情看起来相当内敛,如果不是亲眼看见两个女人为了他跳楼,我会说,像他这样有钱有势又丝毫不露嚣张痕迹的男人相当少。
他并没有躲避我的目光,相反地,抬手摘下了墨镜。我是第一次近距离地看见他的眼睛,对一个年近半白的男人来说,这双眼睛相当的清亮,既没有浮躁也没有沉淀的痕迹。
有这样一双眼睛的人要么是心地纯善,要么就是老奸巨滑、深藏不露。
我理智地认为他应该是后者,可是直觉却告诉我他更接近前者。
当然,人不可貌相,连小学生都知道。
“你有事吗?”我问,并且给他倒了杯水。陈鹏说有客人来的时候应该倒杯水,只是热水器还没有开,水的凉的。
喝白开水有好处,只怕他已经忘了白开水是什么味道了吧?
“我只喝白开水。”他说。
我吃了一惊,难道他会读心术?
“有什么事就直说吧。”我有点不耐烦了,我不喜欢吞吞吐吐的男人。
“我只是来看看你。”他说。
我把杯子放到柜台上,心里惊诧。看我?我有什么好看?
“小陈跟你说过吧?今晚有庆祝,希望你能参加,我等你。”他匆匆说完,转身就走了。
我目瞪口呆。之前关于那个舞会我只是猜测,我猜测他特意叫陈鹏带上我是想见我,没想到一大早他就特意跑到店里来直接地告诉我了。
这么早,他昨晚应该是住在楼上的,那个房子没有新的女主人,他会一个人住在那里吗?
狡兔三窟,他可能还不止三个窝。
我想起那个梦,低头看看手里的钥匙。
也许,真的是柳意在跟我交代什么?
柳意有未了的心事,但不知道什么原因,一直不肯说出口,也不肯去了,又没有真的放开,我不明白她究竟想要我帮她做什么。
想了几分钟,我关了店门,转身去后面的小区。
出了电梯,我还在看手里的那把钥匙。走廊上还是没有人,这个小区是商住两用,进出的人相当杂,所谓保安其实形同虚设,根本就没人会过问一声。
我想,也许正是这个原因,黄大坤才把自己的女人安置在这里,方便走动的吧。
我开门进去,顺手反锁了门。
已经是第四次进这套房子了,屋子里的布置跟前几次来没有太大的区别,只是沙发用白布罩住了,茶几上有些微的灰尘。
两间卧室,其中一间布置成书房,但书柜是空的,写字台的抽屉里也是空的,一张纸都没留下。我进了卧室,床上的被褥看起来确实有人动过,床边还放了双男式拖鞋,看来他真的是住在这里。
我看向衣柜,梦里柳意说日记本就放在衣柜的顶端,但是我只看了一眼就失望了,这个衣柜的顶端跟天花板相连,也就是说,根本就没有地方放东西,甚至连缝隙都没有。
打开衣柜,从柜顶的高度看到天花板应该是有一段空间的,但是我抬手摸遍了都没发现那块有松动。难道那个梦仅仅只是一个梦?
“柳意,柳意,你到底想告诉我什么?又为什么要告诉我?”我坐在床边喃喃。
房间里很安静,六十多的高度隔断了外面的红尘滚滚,耳朵里有嗡嗡声,很细,只是没人回答我。
我叹了口气,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柳意以及柳意死亡的真相到底跟我有什么联系,还有,为什么黄大坤看我的神色那么复杂?
如果说他只是单纯的好色,想打我的主意我是不相信的。第一,我并没有漂亮到让一个陌生男人见一两次面就想占为己有的程度;第二,色迷迷的眼睛我见的多了,没有一双像他的眼睛那么含蓄和困惑,他好象在为我而感到困惑?
时间已经不早,而我找遍这个房子的每一个角落都没发现任何称的上发现的东西。我打算离开,柳意已经死了,按时间算应该早已转世为人,而且这个房子换了位女主人,新的女主人也已经死了。
我想我只是一个过客,一个无意间凑上去看热闹的观众,这个房子里曾经发生过什么应该跟我没有关系的,我打算离开。
手已经放在门锁上,我突然听见“嚓”一声,很轻,我呆了一下,不置信地看着锁。
又“嚓嚓”地响了两声,我猛然醒悟,是有人在开门!
是钥匙开门的声音!
黄大坤刚刚才走,不太可能中途返回,但,万一是他呢?
我吓得大气不敢出。
声音停止了,门外人并没有固执地想打开门,而且开锁的声音听起来很小心,不像理直气壮那种,我迟疑了一下,把眼睛贴到猫眼上。
只看了一眼,就吓得我差点坐到了地上。猫眼里,外面也有一只眼睛!
黑漆漆的眼睛!有人在试图窥视!
心仿佛在冰水里扑腾,我呆如木鸡。应该无处可藏,我只好站在那里,等着被发现,等着被抓。
可是,过了几秒钟都没有动静,我疑惑起来,壮起胆子再去看,走廊上已经没有人了。
真奇怪。
我看清楚,确实没有人,又等了一会儿,我才悄悄拉开门,飞快地闪出去,轻轻关上了门。
四处张望,都没有看见人影,我稍微松口气,我看见电梯正在上行,已经到了17楼。
不能等电梯,万一那个人使诈,假装离开,只下一层楼又折返回来就不太妙了。
我推开安全通道的门,腿还在发软,迈不动步,只好扶着墙做深呼吸。
电梯并没有停,我竖着耳朵也没听到那声细碎的声响。是我多疑了,我拍拍胸口,准备从楼梯下去。
楼梯的下端光影微微晃动,我呆住了,凝神细看,确实有影子在动,我听见17楼的楼道门被轻轻打开,一个人影在动。
来不得想,我飞快地跑回走廊,电梯还在往上,我不知道该往哪里躲,直觉告诉我,有人正蹑手蹑脚地上楼来。
有一扇突然打开了,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探出头,惊讶地问:“你找谁?”
我像见了救星一样一把将她推进门,我也迅速跟进去把门关上,看见那小男孩吓得脸色发白,急忙蹲下去轻声说:“嘘,别出声,我不是坏人,我是楼下楚楚睡衣店的,你见过我?是吗?”小男孩傻傻地点头。
“外面有小偷,我刚才看见了。你别出声,我看看是什么人。”
顾不得他,我凑近门上的猫眼。
小男孩也贴到了门上。
“你干什么呢?”我顺口问。
“我也看。”他果然悄声说。
门的中间还有一个猫眼,刚好在他眼睛的高度。我一看就明白这家的大人是爱孩子的,连猫眼都考虑得如此周详。
旁边楼道的门开了,没有声音,只有走廊上的光有点变化。
我屏住呼吸,不敢眨眼。
几秒钟后一个男人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停在了31806的门前。
是滕志远!是滕志远!他也有钥匙,我看见他用钥匙开门,只拧了下就停住了,并没有开门,而是缓缓地抽出钥匙,慢慢地转身,看了看空荡荡的走廊,低下头去想了想,这才若无其事地走到电梯前,按了按扭,几秒钟后,电梯门开了,他走进去,关门的时候又探头看看外面才下去了。
电梯没停,门关上后上方的数字一直很有规律地闪动,一直倒数到1才停止了。
我这才出了口大气,抹了一把冷汗。他真是狡猾!刚才他一定是事先知道黄大坤不在才来的,并且肯定也知道这个房子还没有新主人住进来,才会一开门发现被反锁了,知道屋中有人,起了疑心,急忙下到17楼,并且等电梯上来后,按了顶层的按键,让它空着一直往上行,这样电梯就不会在18楼停下,要下去就只有等,然后他才从楼梯上来,看能不能抓到闯进屋子的人。
小男孩已经退到一边,怀疑地瞪着我。
我笑了笑,蹲下去,拉着他的手:“小弟弟,我真的不是坏人。”
“我知道,我认识你。”他很肯定地点头。
“那就好。”
“可是那个人也不是小偷啊。”
“是吧,我只是怀疑。”我敷衍地笑。
“我看见过这个人的,他以前来过几次。”
“什么时候?”
“就是隔壁那个阿姨跳楼以前。”
“哪个?第一个还是第二个?”
“前面那个。后面那个女的我们都讨厌她。”
“小弟弟,第一个阿姨走了后这个人来过没有?”
“没看见。来的是另一个叔叔。阿姨,你是不是想当侦探?你发现什么了?那个阿姨是不是不是自己跳下去的?”
“你怎么这么说呢?”
“大人都这么猜的,我听到了。他们说那天晚上听见她家里有声音,好象在吵架。”
“那你们有没看见别的人?”
“没有。”小男孩沉思起来。我笑了,这个孩子,沉思的样子还煞有介事,一副人小鬼大的样子。
“小脑袋瓜想什么呢?”我拍拍他的脑袋,说:“好了,我要走了,别告诉别人我来过哦。”
“等一等。”小男孩拉住我,认真说:“万一那个人没走,在下面等着你呢?”
我一怔,是啊,这倒没想到。
“那你说我该怎么办?”我虚心地讨教。
“我先下去,我认得那个人还认得他的车,要是他走了我就给你打电话,响三下就挂,表示安全,你就可以下去了。”
我忍不住哈哈笑,一个劲地点头。他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开门出去,还冲我做了个手势。
真是路遇贵人啊,尽管这个贵人只到我胸口高度。
小男孩走后,我坐在他家的沙发上耐心等他给我报信。
滕致远居然也有31806的钥匙是我完全没想到的,如果他不是从柳意母亲那里拿的钥匙就只有可能是柳意生前给他的,房子已经卖掉,柳意的母亲没理由还保留钥匙,那就只可能是后者,难道他和柳意的关系不止从小认识那么简单?
滕致远有可能到处勾搭女人,但是柳意会不会也跟他有暧昧呢?
报刊杂志上很多被包养的女人也会偷偷养情人,可是柳意不应该这么卑污,而且柳意走之前还警告过我远离他,说他不值得。但是如果没有那层关系,滕致远干吗要暗中调查她的死因?
电话响了,放在沙发旁边的电话响了,我条件反射地伸手去拿,才发现这是陌生人的家,电话响了三声后就挂断了。
我嘿嘿笑,这个小侦探倒很讲义气呢。
下了楼,那个小男孩得意地冲我招手,等我走过去他赶紧说:“那个人走了,我看见他的车开远了才在门卫那里打的电话。”
“谢谢!”我由衷地说:“拿什么谢你呢?请你喝冷饮?”
“好啊!”他很爽快地就答应了。
大门旁边就有家冷饮店,我给他要了杯汽水,他很高兴地大口大口喝。
“小朋友,你为什么要帮我呢?”
“好玩。”他笑。
我也笑了。好奇心真是童叟无欺呢。
小男孩比较黑瘦,眼睛骨碌碌地转,一看就是那种古灵精怪的孩子。
“你怎么一个人在家呢?”我也喝着饮料问。
“爸妈要挣钱。”
“你叫什么?”
“我是彬彬。你呢?”他很直接地看着我。
我喜欢孩子的眼睛。
“我是楚楚。”我笑。
“我妹妹也叫楚楚。”他不以为然地说。
是啊,很多女孩子都叫楚楚,这个名字太普通了。
“彬彬,一个人在家还是不要随便跟陌生人答话,很不安全的。”我很认真地告诉他。
“妈妈也这么说,妈妈说楼上死了两个人,楼里面住的很复杂,不许我出来玩。”
“哦。”现在的孩子也真够可怜的,独子,没有朋友,家贫一点的反倒父母管的松,条件越好危险越多,为着安全,只能把孩子关在家里。
“你要是没事,可以到我店里来玩。”我诚恳地邀请他。
没想到他却突然露出害羞的表情,我顿了一下,随即就明白了,我店里挂的都是女人的内衣,这个小男孩知道害羞呢。
“阿姨,刚才那个叔叔的车牌号我也记住了。”他突然说。
“哦?他开的是什么车?”
“不知道。”他说,用手指蘸了点水在桌上画了个图案,是雅阁,或者是同一个公司出产的其他型号的车,标志跟黄大坤的车是一样的。
“车牌是多少呢?”
“70712。”
我打了个顿,这个数字很熟,但可以肯定是的,不是黄大坤的车,虽然我对数字不敏感,但是我记得早上看见他的车牌开头数字是8。
我应该是在哪里见过这个数字。一时想不起来,我看着彬彬,他已经喝完了饮料:“彬彬,现在你去哪里玩呢?”
“妈妈不许我到处走,除了少年宫我哪里都不能去。”他很委屈地说。
“可是我知道你一定是想去某个妈妈不知道的地方玩吧?”
“嘿嘿嘿。”他笑了:“阿姨,你不许告诉我妈妈哦,我想去玩游戏。”
“网吧?”
“才不是呢,是去我姑妈家,我姑妈最好了,不像妈妈管得宽,她还允许我们用电脑玩QQ163上的游戏,我妹妹还有QQ呢,她又不会打字,连密码都记不住。”
密码?我手哆嗦了一下,想起来了,柳意在银行保险箱的密码是700712,比滕致远的车牌号多个零,而柳意曾经告诉我,那个号码是一个人的生日,难道是滕致远的生日?不对啊,他的生日我记得不是7月。我皱起眉,努力去想,滕致远倒确实是70年出生的,比我大几岁,但是他的生日?
以前曾经牢记住他的生日,在一起两年多的时间,我总共送过他三次生日礼物,第一次好象是领带,第二次是皮带,第三次……真滑稽,我其实跟普通女人没有区别,送的礼物都是那些牵牵挂挂企图把心爱的男人绑在身边的东西。
第三次……我恍惚起来。记得那年他生日那天 ,本来约好一起吃晚饭,说定那天他属于我,不许回家,可是没想到我等来的是心怀杀机的郭真珍,那是几月几号?那天雨很大,我穿的是短裙子,那就应该是夏天,但肯定不是7月,因为我是7月的生日,他肯定不是和我同一个月,应该比我晚一点,我印象里他的生日比我晚一点。8月?对了,是8月,8月13号,我记起来了,当时还取笑过他的生日数字不吉利。还真是不吉利,我记得那天我的孩子没了,就在他(她)父亲生日那天,我的孩子没了。
“阿姨,阿姨!”彬彬叫我,伸出小手在我眼前晃。
“哦。没什么,不早了,我要开工了,你也去玩吧,要听妈妈的话哦,不要到处乱跑。”
“知道,阿姨再见。”彬彬说着就哧溜一声跑远了。
我没回店,而是直接进了旁边的电器商场,找一个熟悉的店员,央他在电脑上帮我查万年历。
“查哪天?”店员也是闲的无聊,很乐意找点事干。
“查70年8月13号。”
他飞快地调出日历,输入这个日期,屏幕上显示当年8月的全部日历,13的数字下面注明是农历7月12。半晌我才叹口气,果然是他的生日。
如此看来,柳意与滕致远真的有非同寻常的关系。
可是,柳意为什么要警告我远离滕致远呢?还说他会给我带来危险?
滕致远是个危险人物吗?
认识他和跟他在一起的那两年,我根本没觉得他是个危险人物,只知道他英俊大方儒雅,说话也会引经据典,经常让我崇拜得五体投地,在他的影响下我还曾经恶补过古典诗词,还背过诗经上几首耳熟能详似懂非懂的句子。
现在想起来,也许这些都是他勾引女人的技巧,但不管怎么厌恶他,这些东西也最多显得虚伪而已,还谈不上危险。在我和他好得蜜里调油的时候,我并没有发现他是阴毒的人,相反我感觉他还有点畏缩,缺乏杀罚决断的能力。这样一个男人会有什么样的危险?
而最让我头痛的是,我一直不明白整件事跟我有什么关系!难道仅仅是因为我和滕致远有过一段曾经?那么柳意呢?还有黄大坤,他们两个又跟我有什么联系?
想不通,很多事情我都想不通。
雨又开始下,地上有不知道从哪里冲刷出来的垃圾。
还是没有顾客上门,我独自买了份盒饭吃。
头脑中一团乱麻。
手机响了,拿起来,是陈鹏的电话,我高兴了点。目前为止,只有陈鹏是局外人,他是我的未来,而我还在过往中纠缠不清,真的很内疚。
“楚楚,你出门没有?”他问,有颤音。
“你在哪?”
“车上。”
“吃饭没有?”
“吃饭?他显得吃惊:“楚楚,不是跟你说了今晚有庆祝吗?有宴会的啊!”
天,我忘的一干二净!
“哎呀,你怎么不早点提醒我?我都吃完饭了!你早点说,我就不吃了,饿着肚子去吃白食。”
“呵呵,楚楚,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
我愣了一下,他怎么说这句话?
“怎么了?”
“你什么意思啊?”我问。
“意思是你要嫁给我啊!”
“嘁!又不是你请我吃饭。”
“算是我请的嘛。”他笑嘻嘻地说:“好了,你打扮好没有啊?我还有二十分钟就进城了。直接去酒店,你要是早到就等我。”
他说过要我打扮漂亮跟他一起在同事面前招摇。我笑,很久没有为一个男人装扮过自己了。打开衣柜,我的衣服不多,绝不部分是松松垮垮的休闲装,穿着去宴会不妥当,想了半天我才找到一条黑色的吊带裙,准确点说,这是一条睡裙,几年前的款式,本来上来有蕾丝花边,我嫌太媚,一气拆掉了,看起来也就是普通的裙子,勉强可以应付。
换了衣服,我坐到镜子前。也有很久没有认真照过镜子,玻璃上都有一层灰了,我顺手用湿纸巾抹了一把。
头发长久没有打理,有点参差不齐,不过也无所谓,反正是晚上,将额前的头发拧成几两股,掠到耳后用小夹子固定,也就差不多了。很久没用过胭脂水粉,我只大概抹了点橘红色的眼影,刷了一下睫毛,再涂上口红,完事。
都说女为悦己者妍,可是陈鹏才不管我妍不妍,最邋遢的时候他也喜欢,我还妍来做什么?
从床底下搜出一双高跟鞋,把脚塞进去才发现自己哪都没长胖,只有一双脚变大了。
将就一下吧,为了他的面子。
颤颤巍巍地站起来,不自觉地挺胸抬头,久违的感觉又回来了。
要做秀吗?难不倒我。
打车星宿大酒店,老远就看见酒店大门上挂了红色的横幅,上面用黄色涂料写着“威程化工集团成立十周年庆典”,大门两边放满了花篮,挂着各式各样祝贺的缎带,看起来很喜庆,应该是很喜庆,可是隔着公路,隔着阴郁的空气,怎么看都像殡仪馆的葬礼大厅。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还没开始,就已经品出曲终人散的萧瑟。
不知道陈鹏有没到,我一个人都不认识,该不该提前进去呢?
突然有点埋怨陈鹏,干什么不好,非要在陌生人面前显示自己的快乐!害得我跟只傻鸟似的穿这样暴露的衣服在酒店门口徘徊,不明白的还以为我是流莺。
“你来了?”身边有人说话。
我眯起眼,是黄大坤,他已经走到我面前了。
“嗯。”我只能吭一声。
“请进。”他说,伸出胳膊。
我迟疑,该不该挽着他走进去呢?显然不该,我没动。
“哦,对不起,我忘了小陈还没到。”他不以为然地放下手,换了个邀请的姿势。
我还是没动,我在等我的真正的主人出现。
“楚楚——”终于听到陈鹏的声音了,我急忙转身,他刚下车,特意换了身新衣服,只是走的路长,裤脚湿了点。
“你怎么才来啊?”我撇下黄大坤。
“下雨啊,叫不到车。哦,对了,黄总,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老婆——严楚韵。”
这呆子,这呆子!我心里直抱怨。
“刚才已经认识了,欢迎你。”黄大坤冷淡地说。
我只好点点头。
“进去吧?下雨呢。”陈鹏乐呵呵地说,拉着我就往里走。
我没敢回头,但是有芒刺在背。
一进大厅我就松了口气,人真多,人多是好事,藏在人堆里最安全,即便天花板塌落,也有个子高的人顶着。
陈鹏拉着我到处乱窜,逢人就介绍我是他老婆,看着别人惊讶的表情,我觉得快乐。
陈鹏的介绍词也越来越简单,到最后就变成了“嘿嘿,我老婆。”名字都省了,结婚大抵就是这样吧?人还是那个人,可是身份变了,成了某某的老婆或者某某的老公,再后来就成了某某的父亲某某的老妈。
我也跟着傻笑。
宴会是自助餐,酒会,有各色饮料,我虽然吃过饭了,可是对那些精美的糕点还是垂涎三尺,站在长长的餐桌前不肯离开。
有乐队在演奏,萨克斯吹的不错,就是乐调稍嫌颓丧。
这样的聚会是快乐的,我一边舔着叉子上的果冻,一边看着大厅里群魔乱舞。大约因为都是熟人,不怕出丑,无所顾忌,跳舞的人群姿势千奇百怪,我觉得快乐。
“高兴吗?”陈鹏问我。
我笑,顺手把吃了一半的果冻塞他嘴里。
“小陈,我可以请你的女朋友跳支舞吗?”身边突然有人说话。
我拿着叉子的手顿时就僵硬了。
“黄总啊,可以可以啊。”陈鹏喜孜孜地点头。
我只恨不得踢他一脚,这个傻小子!
“严小姐,请。”黄大坤已经伸出手。
我矜持地站着,脖子僵硬。
“去啊,楚楚,去玩。”陈鹏还在推我。
还在想找理由搪塞,对面几个赌钱的男人大声嚷嚷:“陈鹏,过来玩一把!别见色忘友啊!”
陈鹏乐呵呵地扬手:“就来就来。”
我只得放下手里的盘子刀叉,刚要伸手,音乐停了。
真巧,我忍不住笑。
“不着急。”黄大坤低声说。
我呆了一下,他还真像一只苍蝇。陈鹏已经丢下我跑到对面去了,该死的家伙,回去再找他算帐!
“东西好吃吗?”黄大坤不动声色地问。
“还行。”既然躲不开,我只好硬着头皮应付他了。
“对我来说,任何美味都失去吸引力了。”他淡淡地说。
有吸引力才怪!我心里嘀咕。如果我也能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我会要天气一天三变,可是即便一日千变也会有腻的时候。
我这人最大的毛病就是越紧张的时候越会胡思乱想。我只好转身,顺手拿起一小块西瓜,刚要往嘴里送,该死的音乐又响了。
“来,吃的时候还很多。”黄大坤笑笑,不客气地从我手里拿走西瓜放回盘子,一边拉起我的手。
我只好跟他滑进舞池。
音乐刚开始,跳舞的人还不多,是圆舞曲,他搂着我在中间转圈。老实说,他的舞跳的不是很好,只有两三种花样,除了旋转还是旋转,周围的人越来越多,逐渐挤占了空间,转不开,只好原地打转。
我沉默着。这段时间我的生活也好象在原地打转,不见起色。
他也不说话。我原以为他邀请我跳舞是有话说,可是他始终不说话,看起来好象专心在跳舞。
可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我知道他是有话说,只是……真的猜不透他会有什么话跟我说,想不明白我也只好沉默。
可是这样的沉默让我郁闷。记得读书的时候最恨跟陌生人跳舞,贴得这么近,偏偏又没话说,舞步也不配合,异常尴尬。
我抬起头,既然他不说那就只好我说。可是一抬头,我才发现他根本是心不在焉,他的眼睛看向某个角落,发觉我在看他,连忙低头对我微笑。
我狐疑起来,转圈的时候我飞快地往那个角落瞟了一眼。靠近洗手间通道的角落里站着一个衬衣扣得整整齐齐的男人,是滕志远!
我心里一慌,脚步乱了,一脚踩到他/
“对不起。”我急忙说。
黄大坤不置可否,继续转圈,微微低下头,凑近我耳朵,无声地说:“我在楼上等你,407房间。”
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已经站住了,慢慢把我放在他肩膀上的手拿下来,捏了一下,转身走开,剩下我一个人站在舞池中间发呆。
他这是什么意思?以为我是什么人?是不是过分了点,当着我的未婚夫调戏我?
我脸上热辣辣地烧起来,转头去找陈鹏,他正窝在一堆人中间,我只能看见他的头顶到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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