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二 逃之夭妖 IX
“是的,依然有人在挨饿。因为那些富裕的白人国家,他们不准我们用象牙换粮食,为了让那些愚蠢的大肉团活下去,宁可饿死他们的同类!”克雷蒙牵动脸部肌肉,扯出一个歪斜的、神经质的笑容。“他们都疯了。”
“疯了人的是你!”回答他的,是叶飞廉狂怒的声音,“1994年,马莫塔西亚内战期间,疟疾流行,‘希波拉底联合会’,一个国际医疗救济组织,派遣志愿医疗队到马莫塔西亚提供紧急救援服务。可是你们并不信任这些外国医生,担心他们是白人独裁政府的同伙……暴风革命军袭击了医疗队的营地,抢走了发电机和药品,还向营地内投掷土制手榴弹。”
“我们需要发电机。而且我们是军人,不是牧师。”克雷蒙漠然地回答。
镇魂蹙着眉头,观察少年的表情。他就像个正在倒计时的炸弹。
“你们杀死了我的父亲,他就在那个营地里,他是一个曾经治疗过几十个马莫塔西亚人的医生!而你,就是当时袭击者的头领。”
“哦……现在我记起来了。”克雷蒙碧蓝清澈的眼睛上下打量着叶飞廉。
“医疗队的司机是个非常忠实善良的当地人,我父亲治好过他小女儿的急性阑尾炎。他一直设法写信给我,把他能打听到的所有消息都告诉我。我学习你们的语言,拼命打工,希望有一天能攒够钱到孟买去,搭上佩伽索斯号,找到你……”叶飞廉深深呼吸,仿佛就要被自己喉咙里喷发出来的语言噎住一样。“自从知道你离开马莫塔西亚,潜入佩伽索斯号的那一天起,我就这样盼望。当我知道佩伽索斯号将代替森托罗斯号到这儿来的时候,我知道上天在暗示我,是时候了。”他佝偻着背,一瞬间镇魂以为他是要向前跌倒,但是下一瞬间她就知道自己错了。叶飞廉从宽松牛仔裤腿下的军靴里拔出了一支轻巧的武器。Smith&Wesson 9毫米口径手枪,便于携带、弹量十足。
克雷蒙将发射筒指向面前愤怒的少年,像是随时都会喷射出死亡的火焰。“在你开枪前,我就会把你轰成粉末。”
“我不介意!只要你死,我什么都不介意!”叶飞廉的脸涨得通红,声音却不再破碎,他笑了起来。“你不敢用那支火箭筒,克雷蒙先生。如果你向我发射火箭弹,引发的爆炸会把你自己也杀死。而且,倘若你还不想放弃你的货物,就得保证这艘船平安到港,每一个人都完好无缺才行。如果一个——比如说,一个当红歌手在船上失踪,一定会有警察上船搜查的,那会让你很为难,是不是?”
“小子,你试试看。”克雷蒙一度愉悦而温柔的声音突然变得嘶哑。“我并不怕死。”
叶飞廉冷笑道:“如果你敢用它的话,刚才我根本不会有机会把话说完,也没有机会拿出我的枪。你不敢。”他停顿了一下,货舱内死寂得可怕。他继续笑道:“但是我敢。”
他手中的金属制品发出极其细微的咔哒声,他打开了保险。作为回应,克雷蒙稍稍抬高了发射筒。
镇魂紧张地向她的同事瞥了一眼,就在这时,一大滴水几乎是砸在了她的鼻子上,丝丝生疼。其他水滴三三两两地落到她脚边的钢质地板上,溅开许多硬币大的深色痕迹。她惊愕地抬头看天。
没错,不是天花板,是天。
头顶的天花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浓厚湿润的雨云,被狂暴的高空气流推动着,撕扯着,变化万端,云层缝隙中隐隐可见闪电的裂痕。
有一种游戏是这样的,把一些空白纸条平均分成4堆,在第一堆的纸条上分别写下不同的时间,余下三堆分别照样写好地点、人物、事件,然后从每堆中随意抽取一张纸条,组合成一个句子。这种游戏很有趣,时常能够组合出“台风登陆的夜晚/玛丽莲·梦露和墨索里尼/在高压电线上/驾驶拖拉机”之类的荒诞句子。
“暑假的某一天/一个拿着火箭筒的走私犯、一个持枪的少年、两个保险公司职员以及一只昏死的蒲牢/在轮船货舱里/被大雨淋湿了。”镇魂茫然地想,这也是一个好句子。
像是有谁像清水内滴入一滴牛奶,空气中的水分微粒逐渐凝聚成肉眼可见的薄雾,带有陌生的清新植物气息。不断变浓的乳白雾霭中,雨点猛烈拍击着地面。雨点的声响忽然从清脆变为模糊,仿佛落在了某种比地板更柔软的表面上。同时,镇魂感到她的鞋子稍稍下陷了一两厘米。她脚下不再是钢质地板,而是茂盛的野草,叶子的尖端被洗得闪闪发亮,显露出浓郁而美丽的绿色。草叶下面是柔软的浅褐色土地,被雨水浸得表面成了一层泥浆,使每个站立在上面的人都觉得步子不稳。没有四壁,没有天花板和地板,货舱全然消失,他们站在一片大雾弥漫的雨季草原上。蒲二不省人事地躺着,耀目金发沾染了泥浆。
镇魂看着捕梦。
捕梦安静地站在她与叶飞廉的身后,脸色略显苍白,双目紧紧闭合,俊秀的眉宇拧结着。
镇魂曾经从案卷档案中读到过一种高级幻术。那是以巨大的精神力量,将催眠师脑海中的幻象暂时化为实体,建造出一个小小的独立世界。他说要有电,就有电;他说要有光,就有光——捕梦就是这个小小世界的造物主,而其他人都是闯入这个世界的外来者,他只要动一个念头,就可以轻易地毁灭他们的思想与肉体。
他们都置身于捕梦的心之风景中,像是画幅长卷中的如豆小人。
长缨财团于19世纪中期由一家中国银庄、一个英国船运公司、一所意大利温泉疗养院、一处南非金矿、一家北美报社与一个俄国大学共同投资组建,近200年后,这些机构大半已经倒闭或合并,它们的人脉、资料与声誉却由长缨保险特别部全数继承下来。根据它们留存下的资料,镇魂知道,在公元元年之后,能够长时间使用这样规模的幻术的催眠师总共不过三四人。
但是,捕梦……
镇魂在心中无声而恳切地说着:“所有使用过大规模幻术超过十五分钟的催眠师,没有一个能在催眠结束后活过三个月的。这种幻术的消耗太大了……你不能这样冒险。”她知道,他听得见她。
捕梦没有回答。他的意识在急速流动,镇魂能感到他正全神贯注于某些事物……她不敢再惊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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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二 逃之夭妖 X
叶飞廉没有改变姿态,也不曾改变视线的方向,然而,从眼角余光内看见的奇异景象,已经使他持枪的右手微微颤抖。
克雷蒙却几乎忘记了自己现在身处何地。这是幻觉,是幻觉……他用力眨了几次眼,四下环顾,发出喃喃的低声诅咒:“这到底该死的是怎么回事……”
他熟悉这乱暴零落的雨,熟悉空气中苦涩的青草气味,熟悉这半雾半雨的奇异天气,熟悉他脚下草丛中那些寒伧的细小黄花。这是他的家乡,是马莫塔西亚的雨季草原。但他不该在这里。他此刻应在远离家乡的北半球,西太平洋,一艘巨型豪华邮轮的第三层底舱内;天气该是晴好,东南风,浪高3到4米,而不是对流降雨加局部有雾。
他忽然快速转动眼珠,惊疑地看向浓雾深处。在那深邃不可知的流动的白色中,传来微弱但清晰的声音,是茂盛草丛在动物脚步下倒伏又立起。灯塔雾角般的深厚声音自远方传来。四面八方,数十个同族的声音前后应答,此起彼伏。它们一步一步地聚拢来,把他们圈在中心。模糊视野中渐渐有了影子,一尊尊庄重如山,偶尔扬起鼻子搂一搂身边幼崽,巨耳懒洋洋扇动,驱赶潮湿天气里孳生出的营营蚊蚋。
他怕自己是在濒临疯狂的边缘。他熟知的世界忽然消失无踪,仿如陷入无法醒来的恶梦,唯一可以信任,且实实在在掌握在手中的东西……只有这具火箭筒。
打碎这个世界。打碎它。
他甚至不需要思考。多年的游击生涯,使得本能反应的速度快过头脑运转,他的手指,他的脚,他的枪与匕首,都像是具有独立意志,可以自主行动,却又协调敏捷。他们这样性命朝不保夕的人才知道,就是凭着这种直感,他们才能活下来,超越一切概率与平均数,一直活到战争结束。
连捕梦都没能来得及读出他的思想。在镇魂有所反应之前,克雷蒙已经猛然将火箭筒抬起,向着混沌难解的天空发射了一枚破甲弹。光与烟瞬间将世界漂白,人眼暂时失去视力。惊人轰响过后,他后仰的身躯也不曾因为后座力稍见摇晃。毕竟,在这方面他是个专家。
停了片刻,自阴霾天空深处再次传来巨大的碎裂与爆炸声,每个人都本能地抬手遮住了脸,被扑面而来的呛人热流推得稍稍后退。
镇魂忽然惊愕地扬起眼睛,她听见某种物体高速坠落撕裂空气的呼啸声由远及近,自上而下。一个小黑点出现在刚才破甲弹消失的地方,而后急遽变大……不,是急遽下跌。
她与克雷蒙同时向后一跳,不明物体呼啸着砸在他们中间的草地上,溅起不少水珠与塑料碎片,弹跳几次后,终于静止下来,镇魂才看清了它残破的结构。从断面上凄惨地露出焦黑的电线、金属和半融化的塑料,还有一包半烧焦半结霜的冷冻肉类卡在内部的架子之间。那是半个被爆炸撕裂的冰箱。
那么,另外半个呢?
镇魂再度向天空看去。巨大沉重的雨滴之间,她看见数个,不,数十,不——上百个黑点,向他们坠落下来。
已经打开的芦笋罐头在空中疯狂地旋转着,它的内容物呈抛物线四处播撒。紧随其后的是另外半个冰箱,外壳融化得不成样子的遥控器、几个500毫升的生理盐水袋、大大小小的碎钢片与棕色玻璃片,接着是半片吐司面包、两三盒燃烧着的一次性注射器,最后是一支响声清脆的钢制调羹。
天空深处传来第三次爆炸声。虽然距离遥远,却震耳欲聋。这一次爆炸的威力并不小于克雷蒙发射的那颗破甲弹。镇魂一瞬间感到惊慌。是不是佩伽索斯号的引擎爆炸了?她尝试着镇静下来,迅速运转她的思维。他们目前的实际位置是在轮船的第三层底舱,轮机舱在他们的水平隔壁,引擎、传动与海水淡化系统的主体结构位于更下层的第一与第二层底舱。而发生爆炸的应该是位于他们头顶的第四层,是工作人员与最廉价的舱室所在的楼层,再向上,才是主甲板与第五层。她稍稍松了口气,佩伽索斯号的推进和供水系统目前还是安全的。但是连续爆炸后,主甲板上的孩子们或许已经开始骚乱,克雷蒙的同伙们也许已经发觉了轮机控制室内被催眠迷昏的那三个人……
“捕梦,你没事吗?回答我。”她在心中轻声呼唤。
捕梦依然没有回答。小股气流迅疾穿梭着,她能感到他的愤怒、忧虑与犹豫。忽然,她再度听见了物体跌落的呼啸声,夹杂着尖锐恐慌的叫嚷,如流星一般向他们的世界坠落下来。一道强劲无形的力量揽住她的腰,将她向边上猛力一拉,那个物体噗地落在她原来的位置上,溅了她满身泥水。那物体看起来像是一堆床单,镇魂刚想细看,却听见了金属滑动撞击的声音。
“巫师……我想,你死了以后,世界就会恢复原样了吧?”克雷蒙眼中闪烁着狂热的光,将重新装填完毕的火箭筒指向了捕梦。克雷蒙已经半疯狂了,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依然很敏锐。
镇魂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冲进了脑袋里。捕梦的身后,浓雾掩盖的小小世界尽头,就是轮机舱的隔墙。倘若让火箭弹击穿那里,后果不堪设想。捕梦当然能够阻止克雷蒙,这是他自己的世界。他可以在一秒钟内建造起一座钢铁的城堡,或者召唤雷电,将克雷蒙殛为灰粉——但是这一切,不是没有代价的。这个用精神力量建筑起来的世界可以无际无涯,逼真庞大,然而,在它急速生长的同时,也在吞噬着它的造物主的神智。人类毕竟是人类,一旦精神力的消耗超出肉体所能承受的极限,随之而来的结果便是四大分离,土崩瓦解,在精神灰飞烟灭之前,肉体便已停止运转。若是捕梦抵挡不住克雷蒙,他立即就会死去;即便他挡住了克雷蒙,他过度消耗的身体也支持不了多久——无论如何,捕梦只有死路一条。
她探手从口袋中拔出她的枪,飞快打开保险,瞄准克雷蒙的手腕,一气用完了剩余的7发子弹。如果不能阻止克雷蒙发射破甲弹,至少她要试着改变破甲弹的方向。叶飞廉也开枪了,横飞的子弹从他们周围大象的身体中穿过,那些一度清晰的形象再次模糊起来,成为浓郁的灰色雾气。
但是来不及了。
克雷蒙的双臂鲜血淋漓,大腿上也中了一枪,他静静地站立着,脸上带有满意的笑容。
破甲弹曳着火光与浓烟,向捕梦飞去。
捕梦陡然张开双眼,茶色的清澈瞳仁内焕发出奇异的光,整个幻术创生的世界黯然失色。
方才从天空中跌落的那一堆床单腾空而起,悬浮在他身前,旋即承受了破甲弹的猛烈撞击。触发,爆炸。白热的能量挟带着金属碎片聚为一线,全数向前喷发,成为足以击穿数百毫米坦克装甲的聚能射流,向那堆床单深处摧枯拉朽地刺穿进去。同一瞬间,捕梦稍稍抬起双手,在空气中轻捷地划出一个圆。盘旋在地面的灰色雾气随之强烈旋转,飒飒立起,筑成一道比刀锋更锐利、比钢铁更坚硬的气流壁障,四迸的金属碎片全被圈在墙内,在气态的壁面上敲击出尖锐的啸鸣,疯狂地将床单撕裂成纤维与粉末。
在半透明的灰雾圆筒中,织物与金属被搅成漩涡,越来越细碎,直到肉眼不可分辨。他们仿佛正在目睹一台无形巨大的强力食品粉碎机的工作过程。旋转的速度逐渐减缓,那些碎末也随之沉淀下落,在风墙的中心,一个完整的形体奇迹般显露出来。
镇魂头晕目眩地瞪视着。
那个悬浮着的形体很难辨认。它是个漆黑的近似椭圆柱体,约两米多长,两头尖,中间粗些,接近地面的一端有个扇形的薄片结构,无望地扭动着。风速已经慢到支持不住它的身体,于是它啪地一声跌到了地上,随着风墙解体,重新凝聚成灰暗的雾气,镇魂惊讶地听见,那个焦黑的东西正躺在草地上大声咳嗽,根据声音的来源,镇魂猜想道,它的头部是没有扇形结构的那一端。而后,那东西抬起一只胸鳍,拍了拍脑袋。雨还在下着,从它身上洗下一道道灰烬和焦痕,露出原本鲜红光亮的鳞片,从它那扇形的尾巴上,落下一片看起来曾经是树叶形状的乌黑东西。那是被烧毁的狸猫树叶。横公鱼沂南挣扎着支起身体,一对眼睛神智不清地眨巴着。它是刀枪不入的妖兽,可以自由幻化为人形,更改容貌,唯一的弱点是不可用乌梅与沸水烹煮。不过,这并不代表它不会被薰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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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二 逃之夭妖 XI
镇魂仰头看了看天。至少现在可以确认楼上爆炸的房间是诊所,该是没有什么伤亡。她叹一口气,转头见捕梦的头发全被打湿,眼帘重又垂下,遮蔽了清亮的眼神。她在心里唤了两声捕梦,心知道他是不会答的,眼里酸涩,仿佛是要涌上泪来。
可是,出乎她的意料,她在自己的脑海深处听见了他的声音,捕梦的声音,清晰而低沉。像是拿她没有办法似地,叹了一声。“镇魂,我还在。”
“捕梦,停手吧。”她小心翼翼地眨着眼,将泪水逼了回去,她不想在他面前哭出声来。“你会死的。”
捕梦的思维骤然波动,她回头看去,见叶飞廉抢前一步,他手中的枪稳稳指住克雷蒙的额头:“别动。”
克雷蒙早已支持不住火箭筒的重量,脱手将它掉到了地面上,却还勉力支撑着站立的姿态,血水混着雨水淋淋漓漓,在一身雪白的制服上浸出惊心的红,受伤较轻的左手停留在身侧,只差三两寸就够到腰后的枪。
“你非死不可。”叶飞廉的声音颤抖,持枪的手却越发稳健。
克雷蒙的眼睛如夜行兽般在浓霚中闪光,他用染血的手拭去眼睫上的水珠,在面孔上横抹出一道浅淡的红色。“会有人纪念我的……马莫塔西亚的人民爱我,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们。我不怕死。”
叶飞廉唇角勾起冷笑。“你的妹妹茱莉安娜,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正在奥地利的一家大学进修音乐。米凯尔的儿子据说患有先天哮喘症,在瑞士疗养,其实那孩子健康得很。你也知道,马莫塔西亚至今还有人死于饥饿。别再说漂亮话了,什么为了马莫塔西亚的人民……你们不过是用象牙来兑换金钱、武器、奢侈品和特权。”
克雷蒙沉默了许久,终于说道:“没有象牙换来的粮食,会有更多的人饿死。”
叶飞廉也沉默了。过了片刻,他低声说道:“至少,我的父亲,他不该死。”
少年扣在扳机上的手指缓缓施加压力。克雷蒙无言以对,似乎在沉默中达成了某种协定。他的眼睛一瞬不瞬,等待着力量超过临界点的那个时刻,一颗子弹将他了结。
叶飞廉终于还是没有开枪,不是他不想。如同空气中有一只无形的手,温和而坚定地抵抗着他手指拉动的力量。他因用力而涨红了脸,却无论如何扣不下扳机。有个声音自他的思想深处说道:“你不该这样做。”他想要挣扎,但身边的空气仿佛凝冻住了,将身躯禁锢在透明的牢笼内。
“放开我!”他嘶声大吼。
克雷蒙的面孔上露出了欣喜的微笑。这个威胁着他的少年显然已不能行动了,他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他知道这是他的机会。他极快地伸出手去想要夺取叶飞廉的枪,然而镇魂快他一步。她丢开了自己那支已经没有子弹的枪,从叶飞廉僵直的手指间轻巧地取下了他的枪,重新指向克雷蒙。
那个声音却依然沉静,不急不慢地在叶飞廉的脑海中说道:“你得为自己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
叶飞廉压低了声调。“他杀了我的父亲,他也得为此付出代价。”
“那是别人的职责。”那声音平静而不容置疑地说道。
“你要我眼睁睁放过了他?”少年的嘴唇如孩子般紧紧抿着。
“活下去,做一个值得尊敬的人,像你父亲一样。这就是纪念他的最好方式。”
少年再度沉默。记忆的河流开始解冻,挟裹着尖锐的冰凌,彻骨寒冷的黑暗水脉开始流动。
父亲是他的英雄。在幼年的记忆中,每隔三五年,父亲便要远行,一去至少数月,回来时总是笑嘻嘻的,又黑又皱的脸庞上一对眼睛灼灼有神,胡子长得像个野蛮人。父亲的职业是拯救人命,无论国界与信仰,他的敌人是战争、灾难与流行病。父亲总是凯旋归来。直到叶飞廉十三岁那年夏天,有人告诉他,父亲死在遥远的非洲,不再回来了。父亲最终还是回来了,装在一个用衣物仔细包裹起来的白瓷小罐子里。
久蓄的泪水在眼眶中引起疼痛,最终沿着少年的面颊淌下,灼热的两行。“别对我说教!”他一字一句说道。“我父亲在离家万里的地方独自死去,我最后见他一面,是在一个骨灰罐里。你没有经历过,你什么也不了解。”
没有回答。就在他以为那个声音终于放弃说服的努力时,它又无声地响了起来。“你怎么知道”,那个声音顿了顿,变得冷硬,“我不了解?”风速瞬间凌厉起来,割得他脸颊生疼。
镇魂听不见他们的对话,却感觉得到捕梦的感情起了波动。当你立足的世界是建筑在旁人的意识中,你很难不感受到他的情绪,它包围着你,构成这个世界的一草一木,风云尘埃。空气中的灰雾有如一道道蜿蜒模糊的蛇,听从了某种无声的命令,纷纷贴着地面向克雷蒙的方向逶迤流去。当它们擦过镇魂的脚踝时,她再次感到了那种能够令血管冻结的冰冷。图像、色彩、光与影,无数陌生的回忆和感触穿过她的身体。捕梦说得对,那些灰色的影子,它们不是鬼魂,只是回忆,因为过于痛苦,所以难以消散。这是那些动物的回忆。
它们摄食、嬉戏、日渐成长,在清凉的泥潭里打滚,在非洲草原壮丽的暮色中成群漫步,将新降生的小象围在中间。可是死亡突如其来。它们愤怒地号叫着,想要摆脱子弹的追袭,然而没有成功。它们绝望地倒在带有日照余温的土地上,感觉到自己的血液和体温急剧流失。人类脏污的靴子和光脚谨慎地走近一些,弯下腰来确认它们究竟死了没有。他们看着它们美丽的长牙,眼里闪烁着贪婪的浊光。
一秒钟内,她仿佛作为一只非洲象,活过了一生。
那些雾气的蛇悄悄游过,在她心里留下了粘腻的痕迹——久违多年的情绪,像是死囚脚上拴着的铁球,是沉重的恐慌。她在意识中急切地呼唤道:“捕梦,不要再——”
无数道雾霭静静聚集到克雷蒙脚下,捕梦竖起右手食指,它们便如真正的毒蛇一般随之昂起了头。
“捕梦,克雷蒙现在没有武装,我有枪,我可以把他捆起来。求你,快点停下,别再这样了。”镇魂咬着唇,痛苦地想道。
一阵和暖的风向她涌来,轻柔掀动发梢,仿若捕梦平日的温煦微笑。“别担心我。”他在她的意识内低语。
就在同时,一条接着一条,雾气的蛇开始无声地钻进克雷蒙的身体。克雷蒙似乎并没有立即觉察,他只是呆立着,困惑地眨了眨眼睛,血污的脸上有惊愕与哀伤的神情掺杂。随着那些灰雾消失在他的身体内,他们身边的世界开始解体。沂南小小地尖叫了一声,在它的身下,翠绿的草地间开始现出斑斑驳驳的钢板。天空像个坏掉的淋浴花洒,晴雨交替;而四周的雾气正一道道地抽离,有如拼图逐片剥落,在雾气与天空的缝隙中,他们可以重新看见货舱的金属构造,与天花板上那一个破甲弹撕出的触目惊心的大洞。
叶飞廉腿上的无形桎梏消失了,他猛然向前迈出一步,可是他的手与躯干还被固定在空中,几乎失去平衡。
克雷蒙的眼球,恍如一对空心的玻璃珠,通透水蓝的颜色中有黯灰烟雾升腾上来,逐渐填充了整个瞳仁与虹膜,使他原先美丽的碧眼最终变得混沌无光。他的额上沁出了薄薄的汗,双拳紧握,因紧咬了牙关,颚骨在面颊上凸现出来。大量不属于他的记忆涌入脑海,深浓毒厉的痛苦使他的肉体僵直,仿佛一尊雕塑。
捕梦轻轻抬了抬手,云消雾散,叶飞廉的双手忽然重获自由,地面上的最后一株草也消失了,显露出平整的钢质地板,只有蒲二、沂南和克雷蒙的火箭筒遍身泥水地躺在那里。望着镇魂,他苍白地微笑着,开口说道:“放下枪吧。我想,他还得在这儿站上几天。”
他的同事只是站在那里凝视着他,看神情倒很像是克雷蒙的同伴。于是捕梦继续说:“我没事,这不是幻术,而是记忆扩大术。我把那些大象的记忆都整合为一体,可以造成非常逼真的触感……上次因纽特人的萨满参访团来我们分公司的时候,电梯坏了,部长就叫我伪造了一段,那些北极萨满一直以为他们是搭电梯上来的,其实他们是站在一块大马士革飞毯上从通风管道里浮上来的……很轻松的,只是需要极度集中精神,不能被干扰。现在那些记忆几乎都被耗尽了,剩下的部分都在他的身体里,”他向克雷蒙侧了侧头,“我想足够让他错乱一个星期。我是说……镇魂,你辨认不出来是很正常的,你又不是专业的催眠师……”
身材娇小的年轻女子一手握着枪,以一头被激怒的犀牛的气势向他大步走来,用力朝他的膝盖踹了一脚,立即又转身同样大步地走开。
“呃啊——镇魂!”捕梦捂住痛处,脱口喊道。
“混蛋!你早说啊!”这就是他得到的回答,在货舱内铿锵回荡。
过了一会,一个怯生生的声音从他脚下传来。“科长,你还好吗?”
捕梦看着地板上红黑交错貌似巨型热带鱼的新进下属,无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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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二 逃之夭妖 XII
镇魂迈着笔直的步子走在最前,满头湿透的长卷发一路滴水,叶飞廉的枪随着她手臂的动作危险地大幅甩动。而那枪的主人已经被捕梦抹消了过去数小时的记忆,与克雷蒙一同被遗弃在货舱内,人事不醒。捕梦左肩架着步伐不稳的蒲二,右手拎着一名清秀青年,一语不发地跟在她身后。清秀青年赤着双足,身上胡乱穿了克雷蒙那套血污斑斑的白色船员制服,满面烟熏火燎,每有新的汗水流下,就在脸上洗出一条白痕,如果说十分钟前他看起来还像条热带鱼,现在已经变回人形的他倒像一匹斑马。
这支小小的狼狈的队伍迅速离开货舱,滴落着泥浆与水珠,谨慎地向上潜行。然而很快,他们就发现没有那个必要,并没有人前来阻止他们,船内此刻出奇地宁静。
他们很快抵达了位于第七层船舱的最前端,镇魂抬手阻止了他们,独自闪出通往观景小甲板的玻璃门,伏低身体,从栏杆间俯瞰两层之下的主甲板。转回头来的时候,玫瑰色的唇已然拧成了不悦的弧度。
下午时分的天气依然晴朗得令人愉悦,一望无际的宝蓝海面上,两只鲸鱼正在嬉戏追逐,竖起它们庞大的尾鳍和乌黑闪亮的脊背,一头扎入海中,又欢快跃上,断断续续地将水柱喷向空中,动作虽然不及海豚轻盈,却也优雅庄重。换了平日,孩子们早该欢呼雀跃,将手中的照相机与DV一同对准这难得的奇景,可是,此刻他们却出奇地沉默。
千余名孩子,最大不过十四五岁,都坐在甲板上,规模堪比一个小型学校。他们全被勒令双手抱头,大部分在哭泣,却不敢出声。约有二十名男子,几乎都穿着船员制服,手持武器在甲板上逡巡。主甲板完全被克雷蒙的同伙控制了,甲板的另一头,云从、摄像师、外景主持人,除叶飞廉以外的九个讲解员、不当班的船员,以及咖啡厅、餐厅、洗衣房、厨房、客房部的全部职员,船上的三百余名成年人都被捆绑起来,其中有十几个明显受了重伤。
就连刚刚甦醒的蒲二也不由得发出轻微的惊呼。
镇魂焦虑地咬着嘴唇。“这支枪里大概只剩几颗子弹了,根本不够用。我猜舰桥里也有他们的人,不过目前船的航向还没有改变,看来船长已经把导航驾驶系统锁闭起来了,他们还没能问出密码。”镇魂看看野战手表上的微型指南针,“可是这个谈判不会持续多长,很快船长或者大副就会屈服,把密码交出来,这些家伙手里有1400多个孩子呢……”她仰头问捕梦。“你有什么办法么?”
捕梦想了一秒钟,回答:“催眠20个人并不难,可是现在他们混在甲板上近2000个人之间,很难精确定向。除非把这些人和他们一起催眠,否则不可能。”
“那你能同时把这2000个全部都催眠吗?”蹲踞着的年轻女子头也不回问道。“如果他们注意到同伙出了问题,恐慌中也许会杀伤那些孩子。”
“——除非一个一个来。”
“捕梦,这些武装分子不会排队等着跟你握手,他们随时会开始杀害人质。”镇魂的眉头紧紧纠结,烦躁地说。“我希望他们从云从开始下手。”
“怎么?”捕梦微微扬高了清拔的眉。
蒲二倚在他的肩上,虚弱地说:“我们龙族,如果没有提交过变身申请书,是不可以随意现出原型的,那个申请书有五十多页,除了一些爱卖弄的老人家,我们都不会自找麻烦去填它。可是,如果我们保持人形,身体就与人类同样脆弱,容易受伤。所以,为了应付突发事态,龙族的所有成员都有一颗龙珠防身。”他指指自己眉下那颗殷红的宝石眉钉,“如果龙珠的主人受到强烈的惊吓或遭遇生命危险,龙珠就会使他现出龙身,除了天雷和地火,龙身绝不会受其他东西的伤害,我和云从这种半龙身都可以对付洲际导弹之类的东西。但是云从的胆子太大了,很难被吓着,他这五六百年内从来就没有现出过真身。”
镇魂与捕梦飞快地对视一眼。捕梦犹疑了数秒,再向主甲板上的孩子们扫视一眼,终于微微点头。
蒲二左右转动眼珠看着他们交换眼神,忽然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嘴,仿佛恨不能将方才说出口的话再塞回去似的。他松开手,结结巴巴地说:“哥、哥哥他们帮我买了人身意外险,镇、镇魂,我出了问题你们要赔的……”
“赔一件半损总比赔2000件全损来得合算。”镇魂眼疾手快地把蒲二重新按住。“跟那一亿多的赔付金额比起来,你这一、两百万还算小损失。”
捕梦轻松躲开蒲二乱踢乱打的手脚,将他纤细的身躯拦腰扛上自己的肩膀。“真的要扔么?”他看着镇魂,语气不是质询,而是确认。
镇魂耸肩。“不扔的话,就被公司发配到格陵兰;扔下去的话,也许只要去越南。”
话音未落,捕梦已经运用过肩摔的动作要领,猛然发力将肩上的少年抛向了天空。
拥有半龙血统的尊贵少年,兼人气高涨的偶像歌手,艺名雷欧,本名蒲二的妖兽蒲牢,就此如一颗人形的尖叫着的流星,以漂亮的抛物线轨迹越过主甲板的上空,越过1400名仰望着的孩子、20名惊呆的武装分子以及他的堂兄云从的头顶,恰恰摔落到船舷上,身体稍稍弹跳过后,一面绝望地企图抓住栏杆,一面继续无助地向海中坠去。
镇魂与捕梦开始拔足向楼下飞奔。
一千米开外的海面上,两尾鲸鱼悠然翻动尾鳍,掀起几道浪花。
刚跑出几步,镇魂又掉头回来,用力将还在原地呆若木鸡的新下属拖走。
五秒钟后,澄澈的海面下开始隐隐透出红光。几名匪徒奔到舷旁向下张望,几乎相信他们看见了世界末日的征象。
海水沸腾了,鲸鱼们惊慌地翻身潜入水中。自深海涌出的水沫中,一片红光疾速上升,映亮了男子们的面孔。
随着如雷的巨响,强光喷薄而出,在数公里范围内洒落一阵急雨般的碎浪。风生云起如万军纵横奔突,最终降到海面上,卷成雷云的漩涡。自那漩涡中,有什么东西从海下跃了出来。那些强壮的男人们露出了宛在梦中的表情——它像是蛇,像铁水般通体赤红的蛇,然而鳞片皆有碗口大小,身躯粗达四五米。随之露出海面的是一对锐爪,与身躯相比,算是娇小的爪子,实际尺寸却如同普通冷饮摊子使用的落地凉伞,每一钩趾甲,不论是形状还是大小,都酷似山民的大砍刀。
一名手持短枪的男子惊恐地仰视这庞然的巨物,他觉得他已经受够了。可是那东西还没完。它的头部已然高过全高10层的佩伽索斯号,没入云中,只现出两对虬张的爪子,而尾部竟然还垂在海中。有鳞的修长身躯在空中狂乱摆动,它那卡车大的生有鹿角的脑袋猛地自云雾中探出,诡红如炽热岩浆的双眼俯瞰着渺小张皇的人类们。神兽向佩伽索斯号低下头,发出声震百里的咆哮。
“龙啊!”
原先惊呆了的孩子们忽然喊叫起来,不顾匪徒早先的威胁,全数站起身来向船舱内逃去。即使是面对着这样非自然的场景,仍有两名匪徒打算开枪阻止孩子们奔逃,仿佛可以拿这些人质来威胁那条上古神兽似的。没等他们真的有所行动,迎面飞来的两颗子弹已分别贯穿了他们持枪的手。镇魂灵巧穿梭于疯狂的人群中,身形如风掠到他们面前,一手持枪逼住其中一人的额头,另一手已经拾起了他们丢下的枪,又抛给捕梦一支。捕梦凝视着两名匪徒,他们也恐惧地瞪视着他。片刻,两名匪徒先后失去意识,软倒在甲板上,许多穿着凉鞋的孩子的脚慌乱地踏过他们的身体。
横公鱼化身的青年不知何时已经失踪了。
镇魂与捕梦继续混杂在人群中,趁着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空中那尾怒吼——看似怒吼的红龙吸引的机会,逐个解决眼下所能找到的所有匪徒。找到这些匪徒其实并不困难,他们大多数都聚集在船舷前,徒劳地向巨龙开枪射击,子弹在鲜红的龙鳞上跳跃,造成的损害只不过相当于小学生互相投掷的橡皮粒和小纸团。龙看起来像是被激怒了,鞭子一般有力的尾巴向他们扫来,七八名匪徒发出惨叫,遍身鲜血地向后飞出。其余的匪徒正在惊惶后退,却半途受到截击,或遭一名年轻女子用枪托猛敲太阳穴而昏死,又或是在那女子的同伴面前无故昏倒,很快,主甲板上的近20名匪徒被全数解除了武装。
同一时刻的舰桥内,佩伽索斯号的大副正在忙乱地为昏迷在地的船长解开领口,希望能使他清醒过来。看守他们的那两名叛变船员,有一名紧贴在舰桥侧面的落地窗上,以恐怖的眼神观察同伴的遭遇,双手食指交叉成十字,喃喃地念着什么,而另一名则以颤抖的手持枪指着大副,歇斯底里地喊叫:“快点把密码锁打开,改变航向!改变航向!”
大副颤抖着下唇,刚要开口说些什么,舰桥的舱门被打开了。持枪的船员立刻将枪口转向门口,看清来人后,睚眦欲裂的恐慌表情才渐渐放松。
“夏尔!我们怎么办?”
黑白混血的前轮机长克雷蒙似乎也是经历了一番波折才来到这里,洁白的制服外衣敞开着,染满血与泥的痕迹,衬衫扣错了扣子,碧蓝的眼睛内毫无平日的谐趣与自负。他沉默地摇了摇头,向他的同伙伸出手,拿过那支枪,稍稍犹豫,而后狠狠地反手用枪托砸在同伙的太阳穴处。在窗边的那名船员本能地向举止怪异的克雷蒙开了枪,子弹正中脸颊,却并没有如预期那样穿透克雷蒙的脑袋,它只是撞进了克雷蒙的皮肤,而后又沮丧地被弹了出来。年轻的走私团伙头目伸手在空中一捞,随意将那颗弹头捉住,又顺手抛弃。在子弹击中的皮肤上,几片胭红的鳞片一闪即逝。
目睹这诡异的一幕,开枪的船员如他的同伴一样翻出眼白,昏死过去。
克雷蒙松了口气,“啊……好累。”巧克力肤色的青年男人脱口说了一句字正腔圆的中文,闭目稍稍集中精神,容貌身姿竟然都如同雕塑家手下的泥,开始发生显著的变化。肤色渐浅,鬈发渐直,深邃迷人的希腊式眼睛再度张开时,已是碧清秀长的中式丹凤眼,横公鱼沂南以人类的形象出现在克雷蒙的制服里。
他擦着额上的汗,环顾左右。舰桥内,船长与两名船员都昏迷着,只余大副与他面面相觑。大副定定地看了他几秒钟,满面木无表情,一派空白,接着轰然仰面倒地。现在舰桥内清醒着的人,就只剩下沂南一个了。
沂南苦恼地抓抓头发,向侧窗外看去,正看见云从身上的绳索已被解开,正站在船舷前拿着喇叭向那条翻腾咆哮的赤龙大声呼喊:“蒲二——别怕——哥哥在这里——哥哥替你把鲸鱼赶跑了——”
而他的堂弟仍然在空中恐惧地上下飞窜,发出宏亮的尖叫声。
沂南疑惑地眨眨眼。他终于明白,极度恐惧与极度愤怒,有时候是很容易混同的两种情绪。
[此贴子已经被滚小爬于2008-8-31 16:36:57编辑过]
之二 逃之夭妖 尾声
“喂,捕梦,你还活着吗?”镇魂粗鲁地拍打同事的俊秀脸庞。
捕梦的头枕在她的膝上,稍一转侧就头晕目眩,只能隐约看见风暴过后的明澈蓝天,还有云从与恢复人形的蒲二俯身看着他的面孔。过了几分钟,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是倒在了甲板上。
捕梦痛苦地蹙紧了眉,轻声问:“完了吗?”
“科长。”他的新下属凑过来,谨慎地说:“船员和乘客共1827人,全部确认处理完毕。”
捕梦精疲力竭地点头道:“那么我先睡了。”
“科长……”
沂南刚想说些什么,镇魂轻柔地伸出一手阻止了他。
“让他睡吧,他刚刚抹消了差不多2000个人的记忆呢。”
蒲牢、囚牛与横公鱼不约而同地摇了摇头,不愿再想起那惨不忍睹的八小时。
佩伽索斯伤痕累累地漂浮在相叶港内,如同一只长途旅行归来的疲倦海鸟。在警方记录上,部分船员在公海上企图劫持佩伽索斯号,未遂。警员们并在船底货舱内发现了重达三吨的走私非洲象牙与小量军火,逮捕了所有参与劫持与走私的船员,其中大部分都还处于昏迷状态,清醒着的则精神恍惚,无法复述事件过程。
经过问讯,大部分小乘客已收拾了行装,匆匆下船投入父母的怀抱,虽然有一些孩子还希望能够获得“烤焦面包”组合的签名,在警察的劝阻下,他们也只得悻悻离去。谁也不记得这个倒在主甲板上昏昏睡去的年轻男子,曾在过去的八小时内与他们所有人一一握过手。与所有的走私犯和船员一样,他们甚至已不记得航行的最后一天中发生过什么事。
走下舷梯的人群中,不时这里那里地传出孩子们的呼痛声,似乎有只刺猬正在人群中穿行。很快地,他们就看见了那个高大英俊的银发肇事者。风讯向他们走来,依然穿着他那件会扎人的荨麻大衣,头发新梳成莫希干式样,似乎又多了几个鼻环。
镇魂向他勉强笑了笑,“总公司董事会昨晚一定开了通宵紧急对策会议吧?”
风讯回以爽朗的笑容。“他们估算了赔付金额。蒲二的事件,加上船身的损坏折算,大概总共是八百万元左右。律师团正在努力把这次事件定义为敌对行为、武装冲突或海盗什么的不可抗力后果,这样船体保险的赔付额就会减少到三百万左右——毕竟我们公司做的不是普通业务,不可抗力这个理由并不那么好用。虽然钱不算很多,但董事会还是震怒了……”
“好吧。”身材娇小的年轻女子露出听天由命的表情,一手轻抚着她膝上沉睡男子的头发。“我们是要被发配去苏门答腊呢,还是去阿留申群岛?”
风讯脸上的笑容迅速消失。“哪儿也不去。实际上,比全体调职到南极还要糟糕。”
机动科的新进科员惊讶地发现,他那英勇得近乎蛮横的副科长此刻脸色惨白,完全像是一个饱受惊吓的寻常女子。
“风讯,不会是……”
风讯悲哀地深深点头。“是的,总公司的视察团已经启程了,明天就到。”
镇魂呻吟道:“上一次他们到相叶市来视察已经是光绪年间的事情了,直到上个月,档案室里那只千年蠹虫听见‘视察团’三个字还会癫痫发作……天哪,我能不能现在去辞职?”
风讯默默地以沉痛的眼光注视着她。过了片刻,镇魂揉着自己的眉心叹了口气。“我明白了。”
横公鱼有种强烈的预感。一场新的雷暴,正在他们的头顶暗暗聚集。
[此贴子已经被滚小爬于2008-8-31 16:37:28编辑过]
之三 本日妖闻 I
悉悉娑娑的声音如同小兽的爪子一般搔动听觉神经末梢,将不安的脉冲从耳膜传递至脑海深处。男人抬起视线,再度看向办公室的天花板,眉头紧锁。
那声音像是在拖动树枝,又像是一条大得不可思议的蛇正粘腻地滑过楼上的地板——如果,真的存在所谓“楼上”的话。
男人的办公室位于相叶市的繁华商务中心区,长缨财团大厦顶楼70层的观景餐厅内,再向上,就是大楼天台,其间并不存在所谓71层。本大厦建成近10年来,除了两起自称误闯71层的奇异报告以外,谁也不曾亲眼见过这神出鬼没的71层,然而亲耳听见过它的人却不在少数,尤其是他们这些在70层工作的职员。今天,那看不见的71层听起来似乎特别β怠?
同事从隔板彼端探过头,压低声音对他说:“你知道吗,我小时候住在顶楼,半夜经常会听见天花板有弹珠落地的声音,还有拖柜子的声音呢。我外婆说,那是屋魅在搬东西……”
不等同事说完,男人的脊梁上鸡皮疙瘩已是颗颗立起。恰在此时,头顶上传来金属与水泥摩擦的尖锐噪声,仿佛有谁拖着长刀在楼上的走廊里飞奔而过。他猛然跳了起来,用颤抖的手指抓起马克杯,大步走出办公室,几乎是立刻又后悔了。餐厅现在不是营业时间,没有茶水供应,而员工用的茶水间就在阴暗的楼梯近旁,那楼梯正通往天台。
男人深深呼吸,犹豫着要不要退回办公室去。几秒钟后,男性的自傲终于战胜了恐惧,他鼓起勇气,继续向茶水间进发。当他经过那扇通往楼梯间的小门时,忽然听见几个清脆的女声在门外合唱般整齐同声喊道:“啊呀,糟糕!”他一怔,停住了脚步。紧接着门外传来哗啦啦细物纷纷落地弹跳的声音,听来像是撒了一地珠子,继而寂静的楼梯间内便纷乱起来,从脚步声判断,在几秒钟内,已有十多人不知从何处闯进了楼梯间,且人数还在持续增多。
男人疑惑之下,不假思索伸出手去,转动了通往楼梯间的门把手。门刚打开一尺多宽,他的手便僵住了。大脑的运转终于跟上了本能动作,急速向主人发出警告:平日楼梯最顶端通往天台的出口都是锁着的,可是现在,那些奔走的脚步声却分明是自上而下经过70层楼梯间的——很显然,它们来自71层。他本可以平安地端着一杯红茶什么的回到办公室去的。然而自古至今,从潘多拉的盒子到蓝胡子的秘密房间再到图坦卡蒙法老的陵墓发掘,有许多令人扼腕的灾祸,都是从“打开了不该打开的东西”这一幕开始上演的,这次也不例外。
是立刻关上门,撒腿跑回办公室呢,还是大声喝止眼前的诡异景象呢?男人还没来得及决定下一步行动,一名打扮奇特的年轻男子便从那尺许宽的缝隙里跌了出来。前胸插着一柄寒光凛凛的朴刀,刀尖自他的后背透出。年轻男子轰然倒在门板上,彻底将门撞开,并将男人撞得跌坐下去,刀尖擦过男人的脸颊,留下长达两寸的浅浅伤痕。男人惊恐地推开倒在自己身上的年轻男子,发现他双眼圆睁,显然已经死了。这具尸体身穿灰褐色粗布斜襟衣衫、小腿裹有绑腿布条,头顶挽着一个粗糙的髻子,乍一看很容易认为是道士,更奇异的是,尸体胸口的伤痕却没有渗出丝毫血迹。男人刚要发出恐惧的尖叫,另一种别样的恐惧却夺去了他的声音。他身上的那具尸体,连同尸身上穿胸透背的朴刀,一瞬间全然消失,数十公斤的重量和正常人类躯体的体积,像蒸汽一般在空气中融散无痕。
而他面前的楼梯间内,一幅魔幻主义的画卷已然展开。狭窄的长方空间内,数十名同样身穿灰褐色粗布斜襟衣衫、小腿裹有绑腿布条的年轻男性正在混战,使用的武器有戈也有刀,约有一半的人穿着原始的金属甲胄,另一半的布衫背后则写有巨大的黑色“勇”字,字样周围还用一个宽阔的黑色圆圈加以装饰。虽然男人的历史知识贫乏得就像秃子的头发,难以判别这种装束究竟属于何朝何代,却也得出了一个未必正确,却很直观的印象——
他似乎来到了一群活生生的秦俑中间。
时空错乱了吗?男人电光石火间想起女儿十几岁时沉迷的漫画《泰伯河女儿》,大致是讲述一名现代少女跌入泰伯河后回到西罗马帝国时代,同时被西哥特、汪达尔-阿兰、勃艮第诸国的英俊国王们爱慕,最终成为西罗马帝国皇后的故事。
不过,眼前的景象看起来无论如何没有那么华丽。一名古代士兵挥舞着消防水龙头向对手砸去,被砸到的士兵发出惨叫倒下,立刻也不见了踪影,原先被他遮挡住的一名美人就暴露在男人的视线内。
那确实是如假包换的美人,身材姣好热辣,容貌艳丽,身着一件银灰与苔绿交织的深开领剪裁洋装,正慌乱地用双手分别捂住两张樱唇——不错,两张。事实上,美人的洋装领口开得那么大是有原因的,在那线条优美的锁骨上方生有八道修长柔软的颈项,每条颈项上,不用说,长着一颗容颜绝色的头颅。既然有八颗头颅,自然就有八张樱唇,然而身体却像常人一样只有两条手臂,只能捂住两张嘴,另外的六颗头颅都在说话,一颗喃喃自语,三颗正在闲聊,一颗向士兵们高呼:“住手!不要打了!”而离楼上最近的那颗则焦急地仰头喊着:“镇魂,镇魂,快拿黑狗血来!”
神啊,如果这是梦的话,请你让我立刻醒来吧。男人眨巴双眼,用力掐住自己的大腿,疼得抽了一口冷气。
楼上远远传来另一个年轻女声的回答:“八歧,你等一下,冰箱里找不到黑狗血!”
闲谈的三颗头之一猛然直立起来说:“一定是被吸血鬼及蝙蝠事务科的家伙们偷去喝了!”
一分钟前那几个齐声高喊“糟糕”的女声,原来是来自同一个躯体,那些关于71层的传说原来都是真的……男人的精神载荷已经到了极限,中枢神经果断采取紧急防御措施,命令他的肉体干脆俐落地昏倒在地面上。失去意识的前一秒钟,又一个士兵在他面前被斩下了头颅,尸身同样化为乌有,不,这回他终于看见了,那个士兵并没有凭空消失,而是化为一颗小小的黄豆,跌落在他昏乱的眼前。
“到底是谁把茅山牌撒豆成兵罐头和听装啤酒放在一起的!”美人八歧的咆哮,昏迷中的男人并没能听见。“怎么办,总公司的检查团再过三个小时就要到了啊!”
[此贴子已经被滚小爬于2008-8-31 16:37:54编辑过]
之三 本日妖闻 II
“看腻了恐怖电影?游乐园鬼屋已经熟到闭着眼睛也会走?读史蒂芬金恐怖小说会打呵欠?人生平淡缺乏乐趣,浑身皮痒痒?何必撞车、嗑药、开煤气,挖空心思体验“地狱一日游”,既冒风险又伤身体,不如造访长缨大厦71层,亲身体验前所未有的精彩刺激!”
机动科新上任的女性副科长眯起双眼,仿佛看见一道写有上述标语的大红横幅在头顶展开。自她脚下伸展出去的那道近百米长的走廊,无疑是此刻人间最近似于阿鼻地狱的场所。
对于身材矮胖的部长来说,新熨整过的笔挺三件套西装与其说是衣服,倒毋宁说是一种刑具,把他的肚腩和呼吸牢牢束缚起来。尽管他远在走廊另一头,隔着无数令人毛骨悚然的景象,视力良好的镇魂依然能够看见他戴了袖套的双手在半空挥舞。
根据墨菲定律,黄油面包落地的时候,一定是涂了黄油的那一面落地;一年逃课一节,就唯独这一节教授要点名。同理可证,检查团驾临长缨保险相叶市分公司特别事务及特别理赔部的这一天,必然是特别部最混乱的一天。
东方术法二科的八头蛇精八歧不慎打开了两听不同批次的撒豆成兵罐头,导致豆子士兵在70层楼梯间内展开混战,幸亏都是50颗装的小包装,镇魂很快便清理完毕,与精疲力竭的八歧一同回到特别部所在的71层。然而,71层也不太平。
五年前,异次元科的同事在走廊的所有垃圾筒内开通了1053号异度空间的入口,这种通往异次元的垃圾筒永远不会装满,永远不需要清理,使用便利,唯一的注意事项是“切勿将手脚伸进筒内”。经过推广,受到全球各地长缨保险分公司特别部的普遍欢迎与赞誉。可是,看起来墨菲定律即便不是全宇宙通用,至少在1053号异度空间也是成立的。因为就在今日凌晨四点,有三个入口突然自行转向成为出口,像机关枪一样向外喷射着过去五年间吞下的垃圾,等到部长得到消息,召集起人手来对付这些呕吐的垃圾筒时,它们已经吐出了一种两年前就停止生产的酸奶包装盒。西方魔法科临时给二十支扫帚施了魔法,勉强清扫出一条通道来供人行走,异次元科的抢修队正企图用强磁力障壁来堵塞空间出口,却把八歧八颗脑袋上的五十多支发夹全都吸走了。
镇魂撑开伞,猫腰躲过垃圾喷泉的洗礼,向走廊深处的机动科办公室进发。
档案室的门紧闭着,传出嘤嘤的啜泣声。镇魂可以想见那只老蠹虫正像孩子咬手指甲一样把六只脚轮流塞进嘴里,以镇定情绪。
外星人事务科的办公室内纸张飞扬。他们最近忙于处理一批赤腹松鼠的星际出口活牲畜保险。据说波江座ε星系第七行星的居民们厌弃了骑乘土产蛤蟆,希望进口一些皮毛柔软且跳跃灵活的骑兽。出口公司送来了几只样品,但是由于拆封过于草率,眼下职员们不得不丢开手头的工作,试图用饼干诱捕那些在办公室内四处逃窜的配有微型鞍鞯的松鼠。
镇魂轻巧转身,闪过两副正相拥跳起狐步舞的西洋古董铠甲,横跨一步绕开部长,打开机动科的门。
“镇魂,今天你和捕梦一起留在公司。” 尽管冷气开足马力,部长半秃的脑门上依然布满亮晶晶的油汗。
镇魂没好气地回答:“今天我们有五位客户要拜访。”
部长停止大声向走廊内奔忙的下属们发出指令,抹着脸向镇魂转过来:“你们两个去年一整年总共只上门拜访过三位客户。”
“部长——”
部长挥了挥手打断她:“检查团可能想见你们。除非出人命,否则不准走。记住,除非出人命,否则不准走!”
她翻了翻白眼,走进办公室,砰然关上房门,隔着门板仍然能听见部长的咆哮:“喂八歧!把你的头发梳梳整齐!”
镇魂向办公室内扫了一眼,不由得微微一怔。会客区一角新添了一张桌子,她还不大适应。机动科空缺已久的秘书职位最近终于得以填补,新招的职员是一条名为沂南的横公鱼。数年来机动科第一次凑足了编制人数,捕梦与镇魂也得以分别升任机动科的科长与副科长职务。
新任科长从报纸里抬起头来与镇魂面面相觑,两人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
“听说他们可能想再见见我和你。”捕梦说。
镇魂摇摇头,刚要说些什么,桌上的电话响了起来。她接起电话,听着听着,唇角扬起了危险的弧度。
五分钟后,部长听见身后门锁响动,回头一看,镇魂再次阔步走出办公室,不禁吃了一惊:“喂,你们……”
娇小的副科长笑靥如花,脚步却一刻不停。“刚才有位客户打来电话,说是要出人命了。”
“我们可以走了吧,部长?”捕梦跟在她身后,刷地撑开一把巨大的黑色阳伞,恰好为她挡开垃圾筒喷射过来的一枝旧鞋刷。
“……”部长眼睁睁地看着新任的机动科秘书沂南投来一个歉意的苦笑,踩着高跟鞋匆匆跟随两名上司走远。
虽然沂南是条雄鱼,却能够随意变化外形,他的新造型就是由镇魂亲自指定的。身高近170公分,曲线玲珑的黑色套装,乌直长发妩媚飘逸,外貌堪称无懈可击,可怕的是美人如彼,因为不习惯脚下镶嵌水钻花纹的细高跟鞋,只好用豪迈的外八字脚步态来保持平衡。
经过接待前台时,镇魂特意看了看影壁上的工作日历,凝重粗大的魏碑体赫然印着:
2005年8月2日
诸事不宜
另有朱砂笔潦草备注:总公司检查团一行拟于今日午后二时抵达。
[此贴子已经被滚小爬于2008-8-31 16:38:16编辑过]
之三 本日妖闻 III
这里静得出奇。
“大概就是那里吧。”镇魂对照着手中的记事本,指了指前方地平线上浮现出的一座小型建筑物。和周遭清新质朴的风景形成强烈的反差,三层的扁平建筑物刻意分出左右两翼,中间部分近似长条形,前有钝圆的玻璃头部,后有水泥筑成的垂直尾翼状,显然是对大型客机外形的拙劣模仿,建筑外墙上贴饰的蓝白瓷砖在盛夏阳光下反射出廉价的光芒。恐怕是这个偏僻公路旁的休息区拨不出聘请建筑设计师的预算,干脆自己动手画的草图也说不定。
浅绿色小车拐出公路,在休息区前的空地停下。左翼是加油站,右翼是24小时便利商店与公用洗手间,机身部分是乏人问津的餐厅,厨师、服务生和两个加油站员工端坐在店堂内玩纸牌游戏,看起来不像是在工作场合,和乐悠闲的气氛倒像是养老院。
“哪一个是客户?”捕梦转头询问。
镇魂耸肩。“都不是。打电话来的是个中年欧巴桑,可是这里的女孩子都很年轻。”
“那么她说了些什么?”
“她说,她投保的被保险人,今天会有生命危险,如果我们不设法保住他的命的话,就要全额赔付。”
“把我们当成镖局了么?”捕梦蹙起形状挺秀的眉头。
镇魂再度耸肩。“如果不是为了出来避难的话,大热天的谁会为了这种事情跑一趟……”她哗啦啦翻动记事本,“她说她和被保险人会在下午一点左右到便利商店来跟我们碰面。”
捕梦无言地看了看表,现在的时间是中午十二时五十分。
“去买个冰来吃吧!”镇魂干脆地说道。沂南顺着副科长的手指看去,便利商店内虽然只有一名店员,不过顾客比店员还要少。
五分钟后,三个人已经并排坐在便利商店门口的长椅上,面对向日葵、蓝天、正午杳无人迹的公路和天际线上大朵大朵的洁白浮云,吃着西瓜口味的枝仔冰。
十五分钟后,三个人依然并排坐着,手中换了绿豆口味的枝仔冰。
三十分钟后,三个人还是并排坐着,便利商店的中年男店员不时向他们投来好奇的目光。在他看来,这是一幅值得艳羡的景象——正襟危坐的年轻男子,左右肩上分别靠着一名沉睡的年轻女性,姿色不恶且各有风情。
由于精神天赋过于强大,只要周围人群的情绪波动稍为强烈,捕梦就能够听见他们的心声。此刻店内只有店员一人,几乎没有任何杂波干扰,即使没有特别集中注意力,捕梦也已感受到那个中年男子心中发散出“年轻真好”、“想当年我也有过青春岁月”之类的粉红色思维。他用力摇摇头,从脑海中强行把店员叔叔年轻时手持棕榈叶在黄昏沙滩上与女友追逐嬉戏的回忆驱赶出去。
这个动作惊醒了镇魂。她在捕梦肩头稍稍转侧,抬起脸迷迷糊糊地说道:“她来了吗?”
捕梦低声答道:“还没。”忽然,他扬起了眉。
从遥远的公路尽头,传来了某种异样的声音。起初细微模糊像是蝉鸣,接着力道渐渐强劲,数秒钟后,这声音的来源物出现在地平线上的同时,已成为一种令人难以忍受的金属咆哮。镇魂探出头去,抬手遮住正午直射的阳光,凝视着热气蒸腾的路面上驶来的庞然巨物。起初她以为那是一辆造型特别的小型货车,但是她很快发现自己错了——世上哪有两轮的货车?
那只是一个人类,骑着一辆摩托车。人类显然是男性,远望过去,穿着短袖白衬衫和砂黑色沙滩裤,一派温良恭顺的打扮,规规矩矩地戴好了安全帽,除了体积是常人的数倍以外,没有任何异常之处。一个XXXL尺寸的模范青年而已。
捕梦的漂亮双眼在镜片后锐利地眯起。
“啊,这家伙是个暴走族。”
“什么?”镇魂揉着双眼,沂南也伸展着懒腰直起身来。
捕梦扶了扶眼镜,一面仔细倾听着摩托车的引擎声,一面说道:“避震器肯定改过了,手柄调整得比较紧……嗯,车子龙骨也重烧了,改装得不错。”
他的搭档狐疑地盯住他温文俊秀的侧脸。“喂,你不是说,进公司之前你是个牧师吗?”
捕梦微笑着耸了耸肩。
这时候,一道阴影遮蔽了他们三人。那辆大得惊人的摩托车在他们面前停下了。骑车的人摘下安全帽和太阳镜,露出一张令人望而生畏的面孔。此人约莫30上下的年纪,右颧骨上有道狰狞的伤疤,即使是身高超过180公分的捕梦,躯干直径也只有他的六分之一。
巨汉的眼神扫过长椅上的三人,沂南无声地往后缩了缩。
埋头整理口香糖的中年店员头也不抬地招呼道:“阿学,今天有点迟哦!”
阿学抬起刺有刺青的粗壮手臂,抹抹鬓角下的汗水,面孔上横肉开始牵动,颧骨上的陈旧疤痕被挤往侧面。镇魂下意识地将手探进放有符咒的裤袋内,屏息观望着。忽然,她倒抽了一口凉气。捕梦顺着她视线看去,正撞见那熊罴般的男人咧开一个单纯而孩子气的笑容,腼腆似羔羊。既不诡异,也不丑恶的景象,只是由于对比度极端强烈,已足以令初次见识的人们一阵寒栗淌下脊背。
名为阿学的巨汉在沙滩裤上擦擦手,憨笑道:“睡过头了,家里一包猫粮也不剩,非非硬把我给挠醒了。”仿佛是要反驳他的话似的,他的裤子口袋内有什么东西开始蠕动,一个小小的、毛茸茸的猫脑袋从袋口探了出来。正常人,除非是魔术师,否则谁的口袋内也装不下一只成年猫。然则从尺寸上来说,阿学显然不是正常人——他的口袋里就算装上一只乳猪也不稀奇。
听见“非非”二字,镇魂黑白分明的眼珠转了一轮。她贴向捕梦的耳边,悄声说道:“打电话给我的那个欧巴桑自称‘非夫人’,搞不好……”
下一秒钟这个猜想就得到了确证。那只猫侧目瞪了镇魂一眼,从浅粉红的鼻子里喷出一个短促的“哼”字。
[此贴子已经被滚小爬于2008-8-31 16:38:34编辑过]
之三 本日妖闻 IV
这是一只具有玳瑁色花纹,白爪白胸的的非纯血短毛猫,年纪显然已经不轻了,身姿倒还灵巧。这一类的猫分布广泛,散见于田边灶头屋顶床底,有时被好事者称为中华田园猫,不过广大群众通常不吃这一套,简单地把它们叫做“土猫”。
在炎热的八月正午,人类的裤子口袋实在不能算是一个荫凉舒适的藏身处,从毛发的混乱和纠结程度判断,非夫人无疑经历了一段艰难的旅途。她悻悻地抹平耳朵旁散乱的毛,以贵妇人走下马车的气派将两只绒白的爪子搭着袋口,轻轻一跃,就离开了闷热的口袋。刚落到地面上,她又一纵身,无声地蹿上了长凳的椅背,以高超的平衡技巧在椅背顶端走了几步,停在沂南背后,抽了抽鼻子:“这是什么味道?”
沂南苍白的脸色不可思议地变得更白了,像是有人猛然向一堵旧墙上泼了桶新涂料。
“啊……鱼味儿。”猫点点头,简短地下了结论,“别担心,我不是猫,不喜欢吃鱼,更别提是有易装癖的鱼了。”她用一只前爪安抚似地拍了拍沂南的肩膀。
沂南姣好的面孔上浮现困惑神情。“科长,易装癖是什么?”
捕梦没有回答,只是无声地转开视线,嘴角轻微地扭动着。镇魂仿佛突然对公路对面田野里的第三排第十五棵向日葵发生了强烈的兴趣。
在沂南继续不屈不挠追问捕梦的同时,非夫人轻盈地跳到镇魂的膝头上,与她面对面地端坐下来。镇魂从眼角向外一瞥,此刻中年男店员在店堂深处整理货架,而阿学在认真端详一颗花椰菜,两人都不曾注意到店门前长椅上正在发生一场奇特的对话。
“没关系的,他们只会听见我在喵喵叫。对于普通人类来说,我在外型和声音上都是一只纯粹的猫。”非夫人舐舐爪子。“虽然妖兽之间语言能够互通,不过他们能看见的也只是一只猫。”
镇魂上下打量着她。“从宋朝开始,不管是野史还是民间传说,都再也没有关于你们这个种族的任何记录……我以为你们已经绝种了。”
“事实上也差不多绝种了,几百年来我只见过一只同类,嗯……你们叫她什么来着?陈圈圈……不对。陈点点……也不对。”无视于镇魂狐疑的表情,膝盖上的猫皱起鼻子,不耐烦地咳嗽一声。“好吧,小妞,让我们谈谈正事。”
镇魂稍稍扭曲了一下眉头,开始潦草地填写客户拜访反馈表格,填到“事由”一栏时,她停下了笔。“我们到这儿来,是因为你说你的被保险人王竣学先生今天之内会有生命危险。”镇魂说着,谨慎地转头观察着阿学,阿学正用他巨大的手掌揉捏一颗奇异果,以确定它到底成熟了没有。“我觉得倒是那颗奇异果比较危险。”当然,这后半句话她没有说出口来。
非夫人的杏核眼一瞬间黯淡下来。“你们一定得救救他。”她说,“这个孩子一定得活下来。我看得见,他胸口的生命之灯今天就要熄灭了。我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只要过了今晚零点,阿学就安全了……”
镇魂注意到她的声音在颤抖。这只猫皮毛虽然平整,却没有光泽,胡子尖与稀疏的几根眉毛都已经发白。现在的她依然态度庄重,但看起来已完全是一只老猫的模样。镇魂知道,某些年老的妖兽可以看见人类胸口燃烧的生命之灯,并预见那一苗小小火焰的熄灭。
镇魂叹了口气。“您找错人了,非夫人,我们是保险公司,不是镖局。如果他的生命理应在今天结束,那么我们所能做的就是按照合同赔付给您。”
“如果你们赔付得起的话。”猫扬起脸,显现出坚定而狡黠的神情。
“非夫人,敝公司在业界内一向以信用卓著、资金充裕著称,如果您想以赔付金为条件迫使我们去干涉命运的进程,我可以明确地说,您是不会成功的。”镇魂一面说,一面取出保险合约的副本翻看。“如被保险人在保险期间意外死亡,乙方应向甲方赔付……”她在纸面上轻快移动的手指忽然停住,“哥斯达黎加野生鲜活金蟾蜍两打?”
“哥斯达黎加野生鲜活金蟾蜍两打。”猫满意地复述,在“鲜活”二字上加重了语气。
镇魂蹙起眉。“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来,这种动物就再也没有被人发现过,这个合同是无效的!”
“这份合同签订的时间是1979年,阿学出生的那年。”玳瑁猫慢条斯理地说道。“那时候这种滑溜溜金灿灿的小蛤蟆还很多呢。”
镇魂沉默了一会,猫饶有兴致地盯着她看,金色的瞳孔在正午阳光下收拢成一道直线。在这个僵持的间隙中,还能听见长椅另一端,沂南嘟囔的声音:“反感自己的性别?我不明白耶,科长。”
虽然本公司的规章制度多达17章155节3021条5874款,结集装订成册之后厚度简直像一本体面的词典,但是镇魂深深明白,其中心思想归纳起来只有寥寥数条:第一,能赚多少是多少;第二,能省多少是多少;第三,自己惹的麻烦自己解决。根据上述原则,完全不难想象部长听说此事后会做何种反应:他们会被立刻派遣到哥斯达黎加去,在沼泽和雨林中寻觅这种很可能已经完全消失在地球上的蹦蹦跳跳的金蟾蜍。这个任务可能会让他们花费一生的时间,最后作为三个藉藉无名的动物学家,或三个被开除的保险公司职员,潦倒而死。
镇魂摇摇头,长叹一声。“你赢了,欧巴桑。但是我们只帮你到今晚十二点。”
玳瑁猫——不,具有玳瑁猫外型的老妖兽坐在镇魂膝头,愉快地甩动尾巴作为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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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三 本日妖闻 V
镇魂简短地向两名同事说明了状况之后,三人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现在的时间是下午1时32分。要不要在哥斯达黎加度过他们的余生,这要取决于在未来的10小时28分钟内,他们能不能保住王竣学先生的性命。而这个毫不知情的阿学,仍在货架前苦恼着到底该买什么牌子的卫生纸。
“目前来说,除非那个店员突然拔刀刺向阿学,否则我完全看不到危险所在。”镇魂低声说道。
沂南满面愁容:“但是他不可能在这家便利店里待到午夜啊。我们一直跟着他,他会起疑的。”
捕梦微微苦笑:“看来,我们得去跟他搭讪。”
镇魂犀利地横他一眼:“你去?”
“那你来写事件报告。”捕梦单手扶了扶眼镜。
镇魂偏头疑惑问道:“什么事件?”
“但凡是你和我一起出任务,有哪一次是没发生过意外事件的呢?”捕梦已经站起身来,朝她竖起食指晃了晃,“你写。”
镇魂耸耸肩,与沂南一同目送捕梦高挺的身形向蹲在货架前的阿学走去,活像一只年轻的雄鹿试图接近水塘内的犀牛。阿学抬起头来,好奇而和善地看着接近中的陌生人。捕梦漫不经心地从阿学身边的货架上拿下一听啤酒,对他说道:“你的车真不错,炮管里面加了两个内圈是不是?”
阿学憨憨地笑了起来:“是啊,先是清理过,然后加了两个内圈,跑起来声音很有劲的咧。你也有玩车吗?”
“还好啦,有一回我自己动手把全部的油路都拋了一次……”
“副科长,你知道科长在说什么吗?”沂南趴在椅背上,看着他们相谈甚欢。
“很多时候我会觉得我根本不认识这家伙。”镇魂闷闷说道,弯腰从长椅旁拔起的一支狗尾巴草,向非夫人摇晃。非夫人端庄地蹲踞着,对于脑袋上方晃动的草穗并不理睬。
“嘿,你应该像只猫。”镇魂悄声说。
非夫人嗓子眼里咕噜了几声,愤愤地跳起来,用前爪去够那根狗尾巴草。
“多可爱的猫啊!我女儿也很喜欢逗它玩。”中年店员一面清点帐目,一面慈爱地说道。
非夫人在跳跃的间隙中喘息着叫嚷:“你女儿是喜欢拿我当拖把用!早知道……早知道我当初就选择变成一只乌龟……”当然,在店员听来,这只是一连串欢快的喵喵声。
“你扮演一只正常的猫,我扮演一个正常的年轻女子,很公平啊。”镇魂微笑地将狗尾巴草越提越高。
十五分钟后,她听见捕梦的声音从店内传出:“亲爱的,阿学请我们去看他整车。”
只有一种状况下他会叫她“亲爱的”,那就是在任务需要的时候。她在心里低低哼了一声,丢开手里的狗尾巴草,反射性地抬起头来,随即绽开营业用的甜蜜假笑:“好啊!”
阿学满面笑容从店内走了出来,一手提着采买好的东西,腋下夹捆大葱,另一手搭着捕梦的肩,捕梦那在一般观点中属于“高挑优美”的身材,在阿学的手臂下,看起来就像是另一捆大葱。非夫人终于摆脱了狗尾巴草的噩梦,飞奔着向阿学迎上去,纵身一跳钩住了主人的沙滩裤裤管,利索地爬回了口袋内。
镇魂和沂南走在后面,镇魂状似亲热地揽住沂南的肩,压低声音说道:“见习生,听好,要是让我听见一声‘科长’或者‘副科长’,我就往你的鱼嘴里丢颗乌梅。”感觉到沂南的身体骤然绷紧,她满意地扬起唇角。
“阿学阿学,”中年店员从店内追了出来,举高一个塑胶袋。“你要去修车厂了吧?帮我把午饭带给爱纹。你今天来得太迟了,她会饿坏的。”
阿学温和地微笑着:“好啊。”
修车厂与便利店之间还有两三公里的路途。当他们抵达的时候,修车厂内大部分的人都午休去了,敞开的卷帘门内只有一个年轻人独自躺在一辆小货车的底盘下工作。阿学停下车子,拎起两袋东西,把大葱好好地夹在腋下,才迈步走进去。捕梦紧跟在阿学身边,镇魂和沂南谨慎地落后几步。
无论是阿学的摩托车引擎声隆隆靠近,还是现在这些陌生的脚步声,那个年轻人都不予理睬,手上依然不停地敲打着。他们看不见这个年轻人的面孔,只能看见他穿着的防油防滑靴子和工装裤,时不时有一只修长的肤色健康的手臂伸出来,摸索某个零件。
阿学将手上的两袋东西放下,稍微蹲低身体向车底喊道:“爱纹。”
匡当一声,一只很大的扳手被人从车底丢了出来,阿学庞大的身躯敏捷地跳了一跳,扳手从原本脚踝应在的高度上飞过去,直落到门外的空地上。看起来阿学对付扳手已经有了一套自己的经验。“爱纹……”他继续不屈不挠地向底盘下叫喊。
底盘下的人稍稍用力,就顺畅地从车底下滑了出来——他是躺在一张滑板上的。镇魂突然很想吹声口哨。这是一个纤瘦敏捷的人,个子很高,皮肤被阳光烤成漂亮的金褐色,有些地方抹着机油的污痕。因为是夏天,上身只穿着一件黑色的宽带背心,配上工装裤和工作靴,令人感到一股活力自内而外勃勃散发出来,完全不需要看到面孔,任何人都能判断出这该是一个俊美的青年。那个人站了起来,把滑板踢到一边。正如镇魂的判断,他只比捕梦矮几公分,有着齐肩的黑发,随便地扎成马尾,有几绺散乱地落在美丽的——是的,美丽的脸庞两侧。
连沂南都不由得发出低声的惊呼。这并不是一个男子,而是一个年轻女孩,看起来年龄不超过22岁。
“我饿死了。”她皱起眉头,盯着阿学的手,“你来得这么迟,就带了几根大葱来给我吃?”
“不是啦不是啦。”阿学一边说,一边慌忙蹲下去解着地面上塑胶袋的绳结。“你爸爸叫我给你带了午饭。”
女孩抓起搭在肩头的毛巾擦擦汗,走到阿学身边也蹲了下来。阿学努力了半分钟,那些绳结依然不为所动,女孩终于不耐烦地让他闪到一边去,从自己腰间的大串钥匙中找出瑞士军刀,三两下割开了那个结,拿出饭盒和筷子,坐在一个废轮胎上就埋头吃了起来。捕梦和他的下属们目瞪口呆地站在门口看着。
她吃得很匆忙,小有狼狈,在咀嚼的同时,偶尔把拿筷子的那只手背过来,将汗湿的头发向后拢一拢,模样既粗鲁又可爱。大概真是饿坏了,一大盒猪排饭吃到一小半,突然放下饭盒拍着胸口站起来找水喝。阿学赶紧打开一瓶凉茶递过去,女孩接过猛灌两口,才算缓过气来,有功夫注意到门口站着的那一小排陌生人。她用瓶口指指他们,向阿学问道:“谁啊?”
镇魂刚要开动脑筋编个小谎,阿学已经很自然地把话接了过去:“是我朋友啦,来看我整车的。爱纹,你帮我把炮管再清一遍吧,轮胎重新充氦气。”
爱纹狐疑的眼光在身穿职业套装的沂南身上兜了个圈,转回阿学的方向。“喂,你有毛病啊,你今晚是要跟我赛车,竟然把车拿到我店里来整修?”
巨型青年脸上依然是万年不变的晴朗笑容:“那你今晚跟我赛车,现在怎么敢吃我给你送来的东西?”
爱纹的咀嚼顿时慢了下来,健康漂亮的脸孔上露出一种仿佛一拳打空似的郁闷表情。镇魂猜想,那倒不是因为她突然意识到食物可能不安全,而是阿学的这种无条件信任,令她实在无可奈何吧。
这时候,非夫人再次从阿学的裤袋中跳了下来。爱纹注视着猫,猫也注视着她,二者同时从鼻孔里发出一个不屑的喷气声。深黑和金茶色的眼瞳,互相发射出挑衅的光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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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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