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说过一些关于你哥哥的……”
“车祸。”话语再次被打断,看样子似乎并不期待我的回应,所以我也就干脆闭了嘴,安静听她继续往下说。
“就像几年前我爸爸被同样的方式从我身边带走,我以为相同的遭遇,一人一生中一次就够。可是错了。”
“他还那么年轻,也是我见到过的最漂亮的男人。”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接受不了他已经不在了的事实。”
“冰箱里有他放进去的点心,水池里有他还没洗的碗,房间里有他的味道,电话里有他加班时的留言……”
“你说人死后会变成什么,宝珠,”
“鬼还是天使。”
“……这个,我不清楚……”似乎总算轮到我开口了,只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
说实在的,她的话和她这会儿脸上的表情,让我觉得有些无措了,这样一种既不像悲哀,却从骨子里透出股死气来的声音和表情,而她却又似乎对此浑然不觉。因为她深陷在眼眶里的眸子看上去非常平静。
“我想他应该是天使。”继续道。而不知什么时候阿丁又从墙壁里钻了出来,远远坐在了她身后的角落里。
“我留着他的衣服,他的烟,他的所有东西……”手捂在冉冉冒着热气的杯子上,吸取着那上头的暖意:“很多人都认为我悲伤过头了,可不知道为什么,在最初失去他的那段日子所带给我的悲痛过后,我变得很平静。没有原因,我总觉得他会回来的,像以前任何一次出远门一样。”
“后来有一天,他真的回来了。”说到这里,她停下来看了我一眼。
我被她这一眼看得莫名地有些不安。
“有时候在客厅,有时候在房间里,”再次开口,眼神再次迷离起来,就像刚才回忆着他哥哥死去时那段一点一滴的内心:“我可以听到他的声音,有时候是脚步声,有时候是呼吸的声音……”
“后来我发觉我可以看到他,”
“他坐在沙发上的样子,他低头看杂志的样子,他看我做饭的样子……”
“一开始很远,后来,越来越近……”
“直到有一天,他开口跟我说话了,我开始感觉这不是我的幻觉。”
“他问我过得好不好,他说他想念我,他说我太寂寞了,他看着很心疼……”
“宝珠,他真的回来了,”目光突然再次转向我,灼灼的,让我微吃了一惊:“你说,我需要你送我的这种东西么。”
“我……”犹豫了一下,正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她的目光忽然从我脸上转向我的身后。
“宝珠,”身后响起一道声音:“过来帮我一下。”
我回过头,狐狸站在厨房门口对我招了招手。随即似乎刚刚发现魏青的存在,他眼睛一眯,笑得灿若桃花:“呀,有美女。”
“狐狸,这是我同学。”知道某人本性又开始发作,我朝他使了个眼色。
而狐狸视若无睹:“哦呀,宝珠的同学个个都是美女呢。”
“留意下你的口水。”狠狠朝他瞪了一眼,身边的魏青站起身:“宝珠,我该走了。”
“美女不多坐会儿吗?”才听到人要走,刺溜一下,狐狸已经到人边上了,嘬着两颗大板牙,笑得让我很希望从来没认识过这个人。
魏青朝后退了一步,似乎被他这种过度的热情给吓着了,试图对他反馈出一点笑容,可是那笑笑得实在让人看着累:“不了,太晚了,我该回去了。”
“以后要多来呀。”
“……会的……再见宝珠。”
“我送你。”
“不用了。”一口拒绝了我的相送,转身,她匆匆朝店外跑去,几乎有点慌不择路的样子。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我回过头看向狐狸。
他正若无其事地收着桌子上的杯子。角落里的阿丁早已不见了,看来色鬼一向对女人的怒气比较敏感,但不包括这只狐狸。
“喂!”一把揪住他的衣服,我把他扯到我面前。
狐狸怔了怔:“干吗?”
“你刚才在干什么。”
“我?”挠挠头,然后快乐地一笑:“和美女打招呼啊。”
“你能不能在我同学面前表现得稍微正常那么一点点。”耐着性子,我朝那张灿烂的笑脸打了个手势。
“什么叫正常。”他眨眨眼。
“你这个笨蛋!”手一紧,我凑近了看着他的眼睛,而这只狐狸的眼睛里除了‘不知’和‘开心’外一无所有:“知不知道人家刚刚死了哥哥,你那种样子实在是……实在是太恶心了!”
“哦,这样啊,”挑挑眉,他拉开我的手,整整领子,转过身继续收拾桌子:“知道了。”
“哦?什么叫哦?”
“那你要我说什么呢宝珠。”
“你真是不可理喻!”
“那就不要理呗,”端着杯子从我边上走过,回头,冲我一咧嘴:“喂,宝珠,有那么淑女的同学,你咋就沾染不到一点淑女的味道。”
“你!”一股热流直冲上我的脸。
想抓把凳子朝他丢过去,最终只是在那把凳子上坐了下来。对狐狸,暴力是没有用的,世界上没有比这张狐狸皮更厚的东西:“算了,狐狸就是狐狸,把你当人看是我太小白。”
说完,以为他很快会像以前那样歪理十八条地丢过来反驳,低头等半天,倒也没听见一点动静。片刻听到一些走了调的歌,我抬起头。
原来狐狸正收银台背后的水槽里洗着杯子,一边洗,一边哼哼那些不知所云的歌,和平时一样。
那么刚才那些话,看样子是一个字都没让他听进去了。
叹了口气,我趴到桌子上,看着窗外。
“宝珠,”歌声停,狐狸叫了我一声。
我没理他。
“那个女人,以后尽量少和她接触。”
我抬起头。
而狐狸在说完这句话之后,人已经消失在厨房门背后。
我不由得一阵恶心。
拿了块抹布站起身朝门口走去,转个身的工夫,对面马路上依稀什么东西在眼睛前一晃而过。我脚步不由得停了停,回头朝刚才视线扫过的地方看了一眼,几乎是在看清那东西的同时,连着倒退几步。
空旷的街道对面站着条人影。
斜靠在一盏路灯下,灯光把夜色里所有东西划出各式各样的影子,惟独没有他的。可是那些不那么明亮的光却把他的轮廓照得很清晰,连左脸上一圈被车轮碾过后的痕迹,都勾勒得清清楚楚。一些细细的液体在那些痕迹里潺潺朝外涌动着,绕过苍白的皮肤和胸口斜刺而出的骨头,盘横在他脚底下油晃晃一滩。而他对此似乎浑然不觉,兀自站在那片月光似的灯下静静看着我,身上一层淋了漆似的光亮,一双眼睛深陷在那些光亮里头,深不见底。
直到辨认出那是谁,我抓着门把手,一时犹豫着是否还要出去。
却看到他远远对我招了招手。
似乎很快意识到了我的心态,他低头慢慢隐入身后一片没有被灯光打到的角落,而目光依旧在对着我看,虽然这会儿除了一团漆黑色的影子,我什么都辨别不出来。
“宝珠,”身后厨房里传出狐狸的声音:“你还在外面干吗?”
“玻璃脏了,我去擦一下。”推开门,我回答。
门外风很的大,气象预报说今晚会下阵雨,可眼下已经半夜,除了一股把人都能蒸馊了的闷热和一阵阵拍得屋檐直窜出怪声的风,到现在一滴水星子都没掉过。
我抬手压住自己被风吹得乱飞的头发。
看着对面那团隐隐约约的身影,想起之前狐狸说过的话,我没有言语。
许久,听到一点声音在耳朵旁随着风轻轻响起,有点模糊,但还算清晰:“我又吓到你了。”
我没点头,也没摇头。
“抱歉,我看到魏青她进了你的店,所以……”
见我依旧不语,他一声叹息:“魏青她,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隔着这样一段距离,他的声音带着点金属的回音,和那天在学校里听到的不太一样。我不由自主朝他多看了一眼。灯柱背后他的身影依旧的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清楚:“刚开始,我只是想再看看她,你知道,从小到大,魏青她从没有离开过我的照顾,我放心不下。”
我继续保持沉默。
他也不以为意,继续用那种模糊的嗓音低低说着,像是在自言自语“后来渐渐意识到她能感觉出我的存在,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有时候她会整天整天足不出户,就那么待在家里,不做任何事,也不吃什么东西,比以前更加的闭塞。”
“这样下去于她于我都是很不利的,我发觉自己越来越离不开这个地方,就像被一根绳子捆住了,转来转去转不出这个地方,但我看不清楚那跟绳子到底在哪里,什么样子。”
“而她的状况,我想你也已经看到了,再这样下去她的生气就要被耗光了,最近有什么东西因此而缠上了她,对此,我一点办法都没有。”
“你只要想办法断了她的执念,”我终于忍不住开口。对面身影微微一闪,从灯柱后头露出半张原本隐在黑暗里的脸。
“用这个么。”他问。
手抖了一下,我不语。只是用最快的速度移开视线以尽量不让他看出我的情绪。
而他很快又把脸隐了回去:“可是我办不到,”
“为什么?”
他沉默了半晌,然后道:“她确实可以看见我的存在,但她似乎根本看不见我本体的样子。”
“怎么会这样……”
“不知道……”身影忽然散了,在说完这句话后。
原先站立的地方只留下一些被腥味吸引过来的小虫,在原地一通乱飞,很快让风吹得无影无踪。背后门卡啷一声轻向,狐狸探出头:“在看啥呢,擦完了没?”
我摇摇头。
天上飘下一层细细的水,下雨了。
说起来,如果不是林绢那通电话,没准我还得继续请第四次假。她跟我说,宝珠,刚打听到,你再请一次假胡子杨可就要让你重修了,你看着办吧。
所以,与其重修一次,那还是让狐狸忙死吧。
运气不太好,第一堂课就是胡子杨的,一来就用那种很熟悉的眼光横扫了我一眼,那目光和我小学时给了我六年痛苦回忆的班主任很像。不过出乎意料,上课前那几分钟他对我的几次缺席倒没说什么,往常每轮到他第一堂课,迟到或者缺席的话总少不得要被教育一番的。
后来才知道,他之所以没说啥,因为统共还有两周的课,完了就要考试了,他大概吃准了我考也是白考,所以就干脆等着我自动申请重修了吧。
而我居然把这事给忘得干干净净。
“喂,你家胡公子终于舍得放你出来啦。”讲台上开始讲课,林绢用书遮着头挪到我边上,很暧昧地看了我一眼:“这几天干得辛苦不。”
林绢经常会从嘴里窜出一两句比较隐晦的话,纯洁的小朋友一般听不太懂她话里藏着的话,而我,不幸从认识她到现在,已经被调教得不怎么纯洁了。
点点头继续抄着她的笔记,我懒得理会她的恶趣味,否则这女人会没完没了。
“宝珠,”隔了会儿,她又无聊了,拿了支笔头在我手臂上转圈圈:“你家那个白头发帅哥怎么那么好,每次都接送你上下课,我家老公都没他那么体贴。”
我看了看她:“你又对他动心了?”
她迅速点点头。
“那狐狸怎么办。”
“其实随便哪个给我都行啦。”
我朝她竖起一根指头:“一个都别想。”
“嘁,小气。”
“我告诉你家宝贝去。”
提到她的情人,林绢的脸色不知怎的阴了阴,半晌嘻嘻一笑,掏出手机发起了短信:“宝珠啊,没跟你开玩笑,两个帅哥,好歹让给我一个吧。”
“这种事自己找他们商量去。”
“这不是你还没答应我不太好动手吗,朋友夫不可欺啊。”
“谁说他们是……”声音不知不觉拔高,等发现到不对,全班人都已经在对着我瞧了,包括胡子杨。我把头沉了沉,然后听到林绢在一边得意地偷笑。正想瞪她一眼,忽然右边脸一阵奇怪的感觉,微微的麻,像是什么东西贴着我的脸慢慢移动。
下意识的,我把头朝那方向转了过去,几乎是在同时撞到了魏青的视线。
她依旧坐在角落那个很不起眼的位置,离得我很远,一手支着头,嘴角微微上扬着,似乎是在微笑。可不知道为什么,她这样子让我觉得有点冷。
因为她衣服的关系么?
苍白的灯光下,她一身桃红色的裙子亮得像把火在烧,可是桃红虽艳,不是人人都能穿出它的活跃来的,对于一个本身闭塞没有生气的人来说,这样充满生机的颜色,只会让人感觉一种异样的冲突。
说起来……上回见到她,她也穿得很鲜艳吧,最近她似乎越来越偏爱这种张扬的颜色了。
琢磨着,我低下头。
边上林绢撞了撞我胳膊肘,小声道:“看什么呢,刚才胡子大叔瞪你呢。”
“我……”刚要回答,冷不防耳朵边一句极细的话音:
“出去走走么……”
心咯噔一下,我猛回头。
边上人都在安静看着黑板,身后人也是,被我突如其来的动作吃了一惊,他们纷纷看向我,一脸的茫然。
讲台上一声轻轻的咳嗽。我迅速低下头。
胡子杨刻意在讲台上停了几秒钟的时间,于是整个教室变得异常的安静,就连林绢也乖乖的把手机放到一边,像模像样地盯着黑板看。
半晌,他转过身开始继续往黑板上涂东西,林绢嘘了口气朝我挤挤眼,一边把手机拿了起来:“胡子好象对你特别注意,以后我还是离你远点算了,安全。”
“随便。”应了一声,正准备继续抄笔记,耳朵边突然又响起一道话音:
“宝珠……”
轻轻的,像是刻意压着喉咙贴在我耳朵边低吟。
我朝林绢看了一眼,她垂着头,手里手机的按键摁得飞快。边上连着三个都是空座,正对着我的后排座上也是空着的,再后面的人想凑近我说话,除非站起来。
耳边一阵风掠过,微凉。一种突然而来的预感,我转头再次望向魏青。
她依旧一动不动对着我的方向,嘴角上扬,似笑非笑。
再仔细看,突然间毛孔全竖了起来。
魏青看着我的时候一双眼睛是朝上翻着的,和上次乍然见到时一样,眼帘随着眼球微微抖动,身上大片的桃红映进瞳孔,化成一团淡淡的粉红。
又开始了,她到底是怎么回事……
正目不转睛看着,她眼睛一眨,再睁开,恢复正常了,意识到我的目光朝我看了一眼,收拾了东西站起身,闷声不响从教室后门走了出去。
出教室一路跟着魏青走,我不知道她要去哪里,她也始终没有回头看过我一眼,即使我的脚步听上去很大声。到一楼,她径自出了门,我犹豫了一下也跟了过去。
出门却没见到她的人。
通往校门的小道上没有,边上的林子里也没有,正是上课的时候,这地方安静得鬼影子都不见一个,除了几只虫在草丛里时不时蛐蛐叫上几声,伴着树叶飒啦啦被风吹得一阵晃动。
也不过前后脚的时间,她跑哪儿去了……琢磨着,我转回身,刚一抬头,一眼看到魏青正站在我背后的门口边看着我笑。
我的心脏猛跳了一拍:“魏青,你在这里干吗呢。”
她没有回答。脸上依旧带着笑,看着我,从我边上慢慢走过。一身桃红色裙子被路灯染成了群青色,透着股白,裙摆贴着小腿轻轻地飘。
“哥哥说你很好。”几步下了台阶,她抬起头,而不知道为什么,她一开口,我的心情莫名松弛了些。
“聊聊么,宝珠。”她又道。一转身,自顾着朝边上的林子里走。
我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楼上教室亮着的灯。突然想起这会儿逃课对我来说可能意味着什么,不过现在才想起来,好象已经来不及了。我只能跟了过去。
“本来想回家了,不过发觉你一直跟着我,你为什么要跟着我?”走到一棵槐树边的凳子上坐下,她看着我。离开了路灯照射的范围,她一张脸在月光下看起来白净得很柔和,连那身裙子的色彩看上去也不再那么怪异。
我在她边上站定。远远一些悉琐的脚步声响起,我辨认出那是铘的声音。
“我听到你在叫我。”我回答,看着她的眼睛。
魏青似乎愣了愣,半晌笑了:“我?这么远,就算是我叫的,你怎么能听得到?”
她说得很有道理。
从她坐的位置到我这里,少说也有几十步远的距离,声音低成那样,我是肯定听不见的。
事实上,我自己都吃不准之前耳边那些声音是不是她的,包括两次看到的她眼睛的异常动作。
或许都是我的幻觉。这些年来,那种非正常的感觉经常性会同我看到的一些别人看不到的东西所并存,以至有时候我会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而这种困扰我从没对别人说起过,包括姥姥。
总觉得它就跟疼或者痒是一样的,忍忍,时间久了也就习惯了。
“其实是想逃课。”我说。
她又笑:“宝珠,你好象已经逃了很多次课了,想重修么?”
“听天由命吧。”
“听天由命……”重复了一次我的话,她若有所思看了看我:“你相信命运吗,可我不信这些。”
“懒惰的人信。”
“你很懒惰?”
“有时候是。”
“呵呵,我也是,在我哥哥没出事之前……”说到这里,她的话音一滞。
空气一下子静了下来,一种让我不措的感觉,因为她突然捂住了自己的脸。
“魏青……”等了片刻不见她继续开口,我试探着叫了一声。
她从掌心里抬起头:“什么。”
“……没什么,我以为……”
“以为我在哭么。”
迟疑了一下,我点点头。
“呵呵,你真有意思。”站起身,魏青拍了拍裙角:“除了哥哥,我还没和其他人说过那么多话。我们能成为朋友么?”
我一愣。
“我是说……那样的话哥哥大概会很高兴。他总是劝我要多交些朋友,虽然我觉得……只要有他陪着我,就够了。”
“那样他会不放心。”忍不住插了一句。她蓦地看向我:“你怎么知道。”
“魏青,太深的思念会让亲人的亡灵不得安宁的,你哥哥他……”
“什么亡灵!”声音陡地拔高,她看着我的那双眼睛瞬间有什么尖锐的东西一闪而过。片刻,她低下头:“我对你说过,哥哥他回来了。”
“死人是不会回来的。”话才说出口,立刻后悔。
可已经迟了,魏青一把拉住了我的手,眼里尖锐的光更甚,她一眨不眨看着我的眼睛:“他回来了。”
我抿着嘴。
“他回来了。”再次重复,一字一句:“他是我的守护神。”
我用力把自己的手从她冰冷的手指里抽回。
铃声响起,很突然的一下,把我和她都给惊了一跳。转身朝教学楼走去,她从身后一把拉住我:“宝珠!”
我回过头,正要告诉她我要回去上课了,却看到她脸色一阵发青,整个人直直朝地上跪了下去!
“魏青?!”我被她的样子吓住了,转身抱住她的肩膀,她肩膀很瘦,摸上去一把骨头,但和手指不同,烫得像块炭:“你发烧了??”
她摇摇头,眼睛不停地朝上翻,她全身微微颤抖着,两只手用力抓着我的衣服。
“魏青!站得起来吗魏青!”我急了,试图把她从地上扶起来,可我的臂力竟然负荷不了她的体重:“有人吗!”不得不回过头,我一阵扫视,可是刚打完下课铃,周围依旧一片空荡:“有没有人!有没有人!!!”
忽然感觉领子口紧了紧,我低下头。
魏青看着我,一双眼睛瞪得很大,嘴巴张了张似乎想对我说写些什么,突然头一歪,一口浑浊的液体从她嘴里直喷了出来。
一路上她都呕吐个不停,吐出来的东西颜色蜡黄,带着股又酸又腥的味道。直到进了医务室,她的脸色不知怎的忽又好看了起来,最终没有查出任何病因,在医生的坚持下吊了两瓶盐水,我把她送回了家。
魏青的家是那种老式的石库门房子,和我家那一带的房子一样,因为市政建设被拆了很多,留下来的,外头重新装修了一遍,看上去干净了,但那种装饰用的砖面和颜色配在原来的建筑上,总觉着有点不伦不类。
房子里头还是保留着几十年不变的式样。从楼梯间开始一股淡淡的油腥味就从那些班驳的墙壁里头渗了出来,穿堂风吹在身上凉丝丝的,前门到后门一直线,除了两个门洞和头顶一盏接触不太好的灯,没有其它任何光源。我不得不抓紧了魏青的手小心看着脚下的路,因为头顶灯的光线忽闪得让我有点眼晕。和我们那边的房子不同的地方,我们那边原先是独门独户的,所以门进去就是大厅,亮堂。而这里高分三层,每层都有住户,所以进门是楼梯间和前后门贯通的天井走廊,平时如果不开灯,里面基本上一团漆黑。
魏青家就在二楼,上楼梯左转第一间。
房间不大,一室一厅,厅被靠窗的床占掉半个面积,煤卫是和隔壁邻居共用的。进门后魏青自顾着走进了房间,我一个人在厅里干站着,因为除了床看不到其它可以坐的地方。而整张床被一堆衣服裤子都占满了,式样有男有女,凌乱不堪地团在一起。
正打量着,突然想起什么,我奔到房门口朝外看了看。
没人,铘果然没跟过来。
似乎从带着魏青去医院开始就一直没见到他的踪影,平时差不多十米之内,是必然会见到他人影的。今天这是怎么回事……
琢磨着,魏青拖了张凳子从房间里走了出来。手里托着只玻璃瓶子,瓶子里盘着一卷香,一路过来,一股有点刺鼻的香味飘飘散散钻进了我的鼻尖。
我忍不住朝她手里这瓶香多看里一眼。
既不是常用的檀香,也不像是印度香,总觉得以前好象在哪里闻到过这种味道,可是一时想不起来到底是在哪里……
她把椅子推到我面前,随手把香放到了床边的桌子上:“哥哥,吃饭了。”
我一愣。
正思忖着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一眼看到桌子上放着只小小的镜框,突然觉得心脏咯噔一下。镜框里一个人正面对着我,距离太远看不清是什么样,但大抵的轮廓,看上去有点眼熟。片刻魏青在桌子上拿了个杯子走了出去,身影刚消失在门外,我立刻走过去把那只镜框拿了起来。
里面是张生活照。一个二十出头的男孩子,高高瘦瘦的样子,一头深褐色头发半长不短散在肩膀上,他斜靠着棵大树站在湖边。湖水倒映上来的阳光照得他的脸很白,干净俊秀,嘴角微微扬着,笑起来的样子看上去有点腼腆。
“这是我哥哥。”
背后突然而来的话,兀地让我手一阵发抖。缓过神把镜框重新放到桌子上,我有点尴尬地清了清嗓子:“哦……很帅。”
“谢谢。”嘴角牵了牵,魏青把水递给我,看着我一口气喝干,然后跪到床上把窗帘拉上:“屋子里挺乱,哥哥不在以后,我不常打扫,反正也没别人来。”
我抹了抹嘴。
一路过来走得一身是汗,一杯水似乎解决不了口渴的问题,不过看上去她似乎没有再去倒水的意思,所以我把杯子放到了桌上。目光不经意又从镜框上掠过,照片上那张干净明朗的笑,不由自主间让我再次想起那张路灯下满是血污的脸……
“你脸色不太好,”凑近了看了我一眼,魏青道:“你不舒服吗宝珠?”
“没有,”我笑,伸手在脸旁边扇了扇:“就是有点热而已。”
门和窗这会儿都紧合着,吸不进外头的凉风,闷了一天的房间再加上香逐渐浓烈的熏染,有种蒸笼似的感觉。
“等等吧,哥哥吃饭的时候,我是不开窗的。”半晌,她说。
“吃饭……”顺着她的目光,我再次看向那张照片:“魏青,你不是说你哥哥回来了。”
她的目光转向我。
房间里的灯是和教室一样的白炽灯,积压了厚厚一层灰,所以看起来不太亮。以至从我这角度看过去,魏青那双眼眼圈似乎更暗了些,深青的色泽,被身上鲜艳的裙子和脸上苍白的颜色衬得墨一样突兀。她的眼睛隐在这两块青黑色里望着我,目光很深,却又似乎有种说不出的空洞:“他是回来了,你想见见他么。”
一种莫名的烦躁,我突然很想站起来马上离开这地方。刚一起身,头突然一阵晕眩。我按住了头,她的目光依旧停留在我的脸上:“你脸色真的很差,也许他可以帮你。”
“谁,你哥哥?”
“对。”
“魏青,我还是去开下门吧……”不愿再继续这种话题了,对于一个沉浸在对死者的悲痛到无法自拔的人,再多的说法也没有用,唯一可以治疗她的药是时间,这点我会设法让她哥哥先想明白。而这会儿周围缭绕不散的香浓得让我觉得胸口很闷,所以也不管她是不是会同意,我径自走到门边,把门一把拉开。
扑面而来一股凉风,胸口被浓香淤积一团的堵塞顿时缓解了,我对着外头用力吸了口气。感觉头晕似乎好了些,我转过头:“我要走了,魏……”
话没说完,我呆了一呆。
厅里头空荡荡的,魏青刚才站着的位置没了她的踪影,一旁那扇房间门微微开启着,从里头泻出来一些晕黄色的光,斜斜射在地上。
“魏青?”我走到门边叫了一声。
半晌没人回答,伸出手,我把门朝里推开一点。
魏青坐在房间里,背对着我。
房间比厅小上三分之一,一张床,一排吊橱,一张书桌和椅子,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什么家什。不过收拾得比厅里干净很多,书桌上散乱堆着几张CD,还有几个和厅里那只差不多大小的相框,里头无一例外是魏青和她哥哥的照片,围成半个圈,中间供着只装着香的玻璃托盘。看样子,这女孩对自己同样过世了的父母倒不十分眷恋。也难怪,毕竟那时候她还小,整个世界,对她来说只有她哥哥了吧。
她坐在书桌前一动不动,上半身伏在桌子上,对着那排照片,好像是在发呆。
我又叫了一声:“魏青?”
魏青依旧没有回头。只是披在肩膀上那头长发微微动了动,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因为她身体并没有动过,而且房间里也没有风。
“我要回去了。”继续道。她依旧没有什么反应。
我迟疑了一下,后退,轻轻把门关上。
“宝珠。”
还剩一道缝,魏青忽然开口。我不得不再次把门推开。
这才发觉自己竟然是希望她就那么沉默下去直到我离开的,而我为什么要这么希望,难道是因为害怕。
看着她依旧一动不动的背影,我好象真的隐约有点忐忑了起来。
为什么会这样……
“这是我的房间。这个位子,最近有时候我醒来,会看到哥哥他坐在这里。就像我现在这样。”并不知道我心里这些七上八下的念头,魏青继续道。像是在说着某个故事,声音不紧不慢。
“会不会是幻觉。”我问。
她沉默。片刻再次开口,却并没有回答我的提问:“他说希望我多交点朋友,那样他就能一直在我身边了。”
我看了看她。总觉着她的话哪里有什么问题,却一时说不上来问题在哪儿。
而她依旧絮絮说着,旁若无人:“我问,现在哥哥不也在我身边么。”
“他说那不一样,他说他希望成为青的守护神,而不单单只是一个哥哥。”
“而守护神能做到许多哥哥所做不到的,比如永远留在青的身边。”
“所以,我听哥哥的话,开始交朋友。”
“有时候我也把我新交的朋友带回家,想让哥哥高兴一下。可是到第二天,我就找不到他们了,好象刻意躲着我似的。”
“所以后来,我不愿意再带那些所谓的朋友回家。”
“但哥哥很不开心,他说我不再听他的话了。”
“青不听话,哥哥就成为不了青的守护神,也就无法永远守在青的身边……”
“魏青,”忍不住出声打断她的话,因为突然想到了她话里让我感到有问题的东西在哪里:“这话真是你哥哥说的?”
顿了顿,她道:“对。”
“你肯定?”想起那天夜晚那个全身是血的男人对我说的话,一个一心希望自己妹妹摆脱对自己的思念,好去往生,好让自己妹妹不进一步受到另一个世界的影响,这样一个人,怎么会对魏青说出这样的话来。不对,很不对。
魏青再次沉默。
半晌身子动了动,开口,声音带着一丝笑,但依旧没有回头:“现在他就在这里,宝珠,你想看看他么。”
话音落,我突然感觉自己的呼吸有点紧。一种奇特的紧张感突然在我心底里头窜了出来,动了下手指,发觉一手心的汗。
我轻吸了口气。
她到底什么意思。神经错乱,还是在顾弄玄虚?这整个房间我可以肯定除了我和她以外没有别人,她说他哥哥就在这里,但如果确实他在的话,我岂有看不见的道理。
当下我目不转睛看着她,点点头:“想。”
她原本趴在书桌上的背忽然挺直了:“肯定么。”
犹豫了一下,我再点头:“肯定。”
两个字刚出口,心脏的跳动突然间猛停了一停,因为我随之看到了一些东西,就在她面对着的那堵墙壁上。
墙因为年岁的关系已经相当陈旧了,一块块霉斑,一道道裂缝,将整堵原本平滑光洁的墙面扯得像个风烛残年的老人的脸。不过依旧很清晰地勾勒出魏青的身影,她头发漂亮的线条,她肩膀精巧的弧度……而这弧度上有一块相当不协调的东西。
瘤似的一小块突起,起先只是稍微有点坡度,以至之前对着影子看了那么久,我一直都没有看出来。而这会儿那块突起似乎突然间因着某种力量膨胀了,由原先三分之个一拳头的高度,短短几秒间扩展成半个西瓜大小,如果不仔细看,竟像脖子上长出了第二颗头。而魏青似乎对此没有任何感觉,事实上她呈现在我眼前的背影依旧和刚才没有任何两样,肩膀的线条依旧优雅起伏,没有任何异样的东西在那上头生成和膨胀。
那到底是什么……
说它是鬼,它的魂魄我看不见,说它是怪,可它又似乎只是个影子。它到底是什么东西……
而影子里那颗‘头’仍在微微耸动着,在我魂不守舍的注视下,最终从她肩膀连着颈窝的部位分离了出来。
片刻的停顿,它开始慢慢朝上伸展,像童话里那棵不停生长的豌豆树。
我从来没见过这么诡异的景象。
直到伸展到和她头颅一样的高度,停止。而这当口,整个房间充斥着我心跳的声音。
一种强烈不安的感觉……
“哥哥,”耳朵边再次响起魏青的声音,淡淡的:“这是我的新朋友,宝珠。”
一个激灵。眼看着她肩头那个黑影慢慢朝我站立的方向回转过来,那一刹那,我转身一把拉开门,头也不回朝外直冲了出去!
却一头冲进一股子闷热得让我胸腔为之一窒的气流里。
回过神,眼前一片混沌得让视线伸展不开的黑暗。
脚步随之一顿,刚想后退,一样冰冷的东西忽然贴到了我的脚踝上。我下意识低头看了一眼,及至看清楚脚上那个缠着的东西,嘴里不由自主爆出一声尖叫:“啊——!!”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7-9-14 19:42:56编辑过]
而这并不是真正所让我恐惧的。
真正让我恐惧的是它的身后,由上至下直到我视线触及不到的那片混沌,密密麻麻,竟然布满了这些黑色的东西!
“饿……饿……”
“饿啊……饿……饿……”
正呆站着傻看,那东西另一只手也抓了上来。一条腿被身后紧跟而来的同伴争先恐后地吞噬进嘴里,它的另一条腿在半空滑动着,试图找到借力点往上爬,但很快又被后面的东西一把拉住。
它身子随之猛地一沉,我的脚踝跟着一滑。一个踉跄,险些朝面前那片一望见不着底的深渊里直跌进去。
回过神拼命地蹬脚。那东西的手骨极细,几个来回咔嗒一声折断,它一声尖啸朝下直坠了过去,随即被下面跳跃着窜起的身影抓住,撕裂,争夺……几声清脆的嚓嚓声过后,消失得无影无踪。而与此同时,更多的同它长得一模一样的东西接二连三地攀爬了上来,有几只手搭到了我脚边上,被我一阵乱蹬踢了下去。
好容易得到机会喘口气,心下一阵悚然。
该死……我怎么会撞上饿鬼道。
饿鬼道,佛教称三恶道之一。
经书上说,饿鬼喉咙像针,肚子像水缸,日日夜夜,年年月月都在饥饿中,因为吃不到东西。即使有东西他也吃不到、吃不饱,以至皮骨连立,极瘦。是六道轮回中极可怕的一处归宿。
我怎么都没想通,只是回头冲出魏青的房间门,为什么一脚跨出,我会站在这种地方。
像道面临悬崖的峡谷,两边悬空,横向几步开外垂直而落,无依无靠。正前方笔直一线一条路,路的尽头不知道是什么,周围暗而湿热,除了眼前十多米距离的范围依稀可以看出一些凹凸不平的石块,以及石块间迅速而密集地游走着的那些小小身影,什么都隐在四下层层垒叠的雾气中,什么都看不清楚。
而那些身影一边吞噬着一切可以吃进肚子里的东西,包括同伴,一边前行着。不停被周围同伴吃掉的同时不停地从周围黑暗的最深处滋生出来,源源不断。这些除了饥饿以外没有任何感觉的东西,放眼一片,潮水似的从那些看不见尽头的未知区域蜂涌而来,再沿着陡峭的石壁,唧唧喳喳朝我站立的方向急速攀登。
“饿……饿啊……饿啊……”耳朵里悉呖呖一片风打枝叶般的呻吟声,回头不见了我出来时那道房门,眼见着两边搭攀上来的手越来越多,我无可奈何沿着路朝前飞奔。突然右手疼痛起来,那种猛然间穿透似的痛。
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上,我低头朝手腕看了一眼,随即头一阵发麻。
那串和我姥姥送我的珠子项链缠在一起的黑色骨镯,原本松垮垮荡在手腕上的,这会儿不知怎的变得死紧,一颗颗骨质突出的部位全都有默契似的对着我的皮肤,深陷而入,像是随时要把我的皮给扎透。
怎么会这样……难道这就是所谓屋漏偏逢连夜雨。身后那群饿鬼捅了马蜂窝似的闻着味道朝我这方向包围过来,偏在这时候右手臂被这玩意给勒得血脉鼓胀。一时间疼痛加上惶乱,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只知道一个劲朝前疾奔,以至当那些交错纵横的小道突然间穿过黑暗蓦地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一个失措。
脚步一时没收住,身子一倾,整个人闷头朝前面冷不丁叉开的道路边缘直跌了下去。
跌倒之前幸而反应够快,眼见着自己身体肯定会就此冲出悬崖,我手一通乱抓,刚好抓住边上一块突出的石头,随即手臂上重重一锉,我摇晃着荡在了悬崖边缘上。
“饿……饿啊……饿啊……”身下一阵风吹过,一股酸腐的味道由下蒸腾而起,隐隐感觉到眼角边有什么东西在一点点蠕动着,仔细一看,我几乎憋过气去。
密密麻麻的头颅,贴着山岩起伏蠕动着,带着它们鼓胀的肚子正从两边潮水般迅速朝我包围过来,而我在这当口就像海岸边一粒等着被潮水一口吞没的沙子。
这是种无法用语言去形容的绝望。
那些东西,即使是在用这样的速度移动着的时候,还是不忘吞噬周围可以吃的东西的,那种可怕的咀嚼速度和声音,随着距离的逼近,我几乎可以想象出不到几秒种后我被他们一扯而裂时会是种什么样的感觉。
几十万张嘴同时咬在你身上的感觉。也许,那种感觉是什么感觉都没有。
一闪念间,最近的几只已经可以清晰辨别出它们纤细身体上暴突的肋骨。比纸还薄的皮肤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被这些肋骨从里头朝外顶破了,随着动作褶皱拉伸,而自腰以下,那个肚子胀得鼓似的一坨,每晃动一下,都像随时随地会从里头喷出些从没被消化掉过的东西来。
有那么一瞬,我想松开手,就那么摔下去算了。
却在这时头顶一道身影在我上面一闪而过。
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手在悬崖边用力一撑,脚抵着岩壁迅速避开那几只张开了嘴一口咬过来的饿鬼,我几下窜上悬崖,转身,对着那道身影消失的方向一声大吼:“铘!!!!!” 铘并没有因为我的叫声而回头,意料之中。自顾着朝前走,前面的道路蛛网般密集交错,他走在那些路中间,白色衬衣雾里头影影绰绰,像个闪烁的幽灵。
“饿……饿啊……”脚底下一只手伸出,朝我抓了过来。我迅速跳开,紧走几步试图追上他,并不多远的距离,不知道为什么不论我跑得多快,眨下眼,距离又恢复到了原先那个长度。
很快就看不到他的身影了,那些消散又迅速合成一团的浓雾,把他身影覆盖后连他走出来那条路线也一并盖住,耳边隐约那些密集的脚步声和唧唧喳喳的喧闹从周围再次合拢了过来,我吸了口气,估摸着他消失的方向,朝那条叉路上奔了过去。
连着几个来回,绕了半天,发现自己又绕回到了起点,那些交错的道路,看似四通八达,实际上总在无形中诱着人走回头路。开始我还尽力回避着那些可能重复走过的路,到后来,眼看着因此而引来的饿鬼越来越多,当下也不管了,看着是路就朝前奔,见到有已经爬上来的饿鬼就找地方逃,东撞西冲,乱跑一气。
可就是不见奇迹出现。
奔来跑去,除了那些密集爬动的身影和凌乱纵横的路,任何让我能产生点希望的东西都没有。我觉得自己像是被张无形的网给网住了,从推开魏青房间门的一刹那到现在,怎么跑跑不出这道悬崖,怎么逃逃不到这张网的口子。
而这一切的源头究竟是什么,魏青影子上长出来的那个东西么?那它又是哪里来的力量可以让饿鬼道在生人的世界里出现……
一路狂奔,一路胡思乱想。
就在觉着自己已经穷徒末路的当口,远远看见铘一道身影站在一线六叉那个路口,一动不动,不知道在做什么。
我眼睛一亮。抓到了救命稻草般拼着命朝他的方向奔去,一脚突然踩进一个凹口,我猛地扑倒。
身后脚步和喧嚣的声音排山倒海,两边那些东西的手和腿已经跨上悬崖,到我面前,怕只是弹指刹那的时间。我想用最快的速度从地上爬起来,可越急,脚好象越是没了感觉,怎么都撑不起自己的身体。狼狈地在地上跌爬着,眼看着这些不断逼近的身影转眼间就要把我侵吞进去,铘依旧一动不动站在那个路口。
风吹着他的发,脚下一只只手攀到了他的腿脖子上。
突然几只离我最近的饿鬼蓦地发力跳起,直扑向我,与此同时铘忽地转身,朝我伸出一只手。
我还朝他呆看着,没有任何防备,只感觉身子和手朝前猛一撞,几乎是直飞着往他的方向冲了过去!
一只手刚碰到他手指,身后一阵金属磨擦般的刺耳的尖叫。我不知道后面到底发生了些什么,来不及回头去看,整个人已经被他拉着朝前走去。脚下那些原本抓着他腿的东西似乎被什么力量推开了,嘶叫着落下深渊,我看见下头随之掀起一片浪潮,无数之手连成的浪潮。没来得及细看,因为步子太快。
铘走的速度并不快,可说是不紧不慢。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被他拉着跟在后头,我跑得两条腿都要绞在一起了,还是觉得跟不上他的速度。
“铘!慢点!慢一点!!”存着一丝他可能已经恢复意识的念头,我对着他的背影大叫,可他根本没有理会,自顾着朝前走着,那些分叉的路口和模糊的路面,似乎根本没有影响到他的判断力,他走得干脆果断。
只惨了我,最后简直是被他拖着前行的,因为两条腿早就跑得没力气,一软滑倒在地上,硬是再也没有机会站起来。
直到面前一股清冷的空气扑鼻而来,铘站定脚步,那些牵扯着我的力量蓦地消失,我毫无防备地扑倒在地上。正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周围那些紧紧跟随着的身影突然间就消失了,连同那道峡谷和凌驾在峡谷之上那些错乱复杂的道路。
一片白亮的光刷地朝我头顶压了下来,一时闭了闭眼,再睁开,就看到魏青苍白着一张脸站在自己房门口看着我,边上站着个人,黑色长发,发下一双细长妖娆的眼,对着我似笑非笑:“哦呀,宝珠,你碰到台风了?”
我一把压住自己被弄得鸟窝似的头发:“狐狸?!”
“怎么了,见了鬼似的。”眼梢一弯,他走到我边上蹲下身看着我。
“你怎么会在这里?”刚问完,一眼看到铘从我身边经过,我脱口而出:“铘?”
铘没理我,径直走向魏青,而她由始至终紧盯着他,身子紧绷,似乎见到了什么可怕到极点的东西。仔细看的话,她的手在微微颤抖。
我留意了下她身后的影子,影子很正常,肩膀上没有任何异常的东西突显出来。
再想看得更仔细些,狐狸头一侧,好巧不巧挡住了我的视线:“看什么呐,宝珠?”
我一把推开他。
刚把视线重新转到魏青身上,而眼前发生的一切,不由自主让我喉咙卡了一卡。
一只手伸出平展在魏青的肩膀上头,而魏青一张惊恐的表情在她一身鲜艳的裙子衬托下惨白得让人发寒。扭着头,她似乎想夺路逃开,可是不知道被什么力量绊住了手脚,只看到她的身体在微微抖动,头挣扎着看向自己房间,嘴巴一张一合,却始终不能朝那方向迈出一步。
片刻她的眼睛一抖,两只瞳孔随即朝上翻起,眼皮急促抖动着,喉咙里发出一些粗哑得不太像是她的声音:“……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不……不可能……”
铘平展在她肩膀上的手一抬,一团东西蓦地从魏青肩膀上被拉起,细看,竟是一只巴掌大小的人头!
人头没有毛发,和人皮肤一种颜色的表面上几块突出的东西勾勒出来的东西,形状和人的五官极相似,我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它们在它上头蠕动着,不停发出一些声音,那声音和人被勒住喉咙时挣扎而出的那种呻吟声很像。
突然间人头两侧朝中间一阵紧缩,像易拉罐从中间被人抽了气似的,与此同时魏青全身一阵痉挛般的抖动,猛张开嘴,嘴里发出一声尖锐的嚎叫:“啊——!!”
“铘?!”我站起身,却被狐狸一把按住肩膀。
“别去,”耳边响起他的声音,轻轻的:“麒麟在吃食,别打扰他。”
从魏青家里出来,夜风吹在身上,冷冷一扫,感觉两条腿流失的力道似乎回转了些过来。
狐狸说附身在魏青身体里的那个东西,有人叫它人面疮,而更专业点的说法,它叫影蜃。
一种影子般的魂魄。就像是种病菌,同阴灵太过接近以至伤了生气的人不知不觉就把它吸收进去了,蜃伏在他们体内,一些比较特殊的人群可以从这些人身上、或者影子里看出一些人脸状的痕迹,那就是它们存在的表象。
“附身后,它们开始不断在宿主大脑和周围一定的范围制造幻觉,以支配宿主完全按照它的意愿为它捕猎。”
“本是很弱的一个个体,通过这种方式却能经由宿主的大脑创造出能连接阴阳两界通道的场,所以侵略性极强。”
“但因为它们是那种脱离了宿主后就难以靠自己力量获取养分的东西,所以它们不会伤害宿主本身,它们需要宿主不断地为它们猎取能供养它们繁衍的食物。”
“被附身的宿主有侵略性也有传染性,尤其像你这种体质,一旦被传染到,我帮不了你,碰上麒麟这样煞气重的,或许就吞了你,就像刚才他吞那种东西。”
“所以我让你少和这个女人接近。”
“那是麻烦。”
“可你总是不听我的,像刘奶奶家那只猫似的,非要得了教训才知道什么叫轻重。”
“我是你的保姆吗宝珠。”
“老为你的多事做些没有意义的事情,真是麻烦。”
最后一句话,听完,不知怎的一时一股血直冲上我的脸。
之前的惊恐加上狐狸的话给我带来的烦躁这会儿全都揉到了一起,我忍不住朝他狠瞪一眼:“是铘把我从里面带了出来,又不是你,你罗嗦什么。”
狐狸看了看我,沉默,甩着尾巴朝前独自走开。
有人看到她去了教师办公室,之后离开,就再没有出现过。那天隔着窗我远远地看她从教学楼走出去,一件粉蓝色T恤,一条发了白的牛仔短裤,看上去人精神了很多,虽然脸依旧苍白。出大门的时候,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她回头朝我的方向看了一眼,脖子上挂着个小小的东西在路灯下闪闪发光,是那天我离开时放在她桌子上的护身符。
第二周开始,她已经渐渐被人们所淡忘。也难怪,她本是淡得烟似的一个人,而夜校,也是个人来人往匆匆而过的地方,记住一个人难,忘记一个人,很容易。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忙碌,有人为了即将到来的考试奋笔疾书抄笔记,有人为即将回国的情人做着精心准备,有人巴巴地等着看我上交复读申请……而我,相比之下,这段时间,我过得比较郁闷。
自从那天离开魏青家之后,狐狸就没再跟我说过一句话,这是我没有料想到的。
以往不是没有和他发生过口角,往往最多不超过半个小时,他就会没事人一样屁颠屁颠找我说话。如果我还在气头上不理他,他会一拍脑门,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哦呀,谁欺负我们宝珠了,不是人啊。”
可这次,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沉默那么久,好似我真做错了什么天大的事,可我只是说了句气话而已。
狐狸,一个大男人,为什么要这样计较。
我以为自己可以很快适应过来,就像过去适应自己突然间多了这么鼓噪一个同居者。
可是同一屋檐下,整天抬头不见低头见,不说话,不理会,一开始没啥感觉,后来慢慢的,那种随之而来的不舒服开始逐渐变得明显起来,甚至与日俱增。一同做点心,他合料,我看火;一同看店,他摆台,我收帐。原本这都是在争争吵吵笑笑闹闹中进行着的,而当这一切变成了某种无声而漠然的交流,一切就变得奇怪起来。
虽然或许……狐狸沉默时的样子更好看。
静静做着事,软软的头发划落到脸侧,抬手拂开,那一瞬微微眯起的眼睛挑逗似的诱人。以前每每做这个动作,如果发现我在看他,他会用更妖娆的姿势微微一笑,甩着尾巴问,宝珠,我美么。
然后被我一扇子拍回原形。如果手里可巧拿的是擀面杖的话,还没举起来,他就跑得没了踪影。
也时不时,一些客人会对我说,宝珠,叫离哥再加个某某点心好不好,我要某某馅儿的。
我讪笑着说好。于是他们开心地继续说笑,我倍感压力地走进厨房。
幸好狐狸的耳朵比较尖。进厨房,点心已经准备好了,就放在桌子上,我端走就好。压力没了,但也证明,狐狸并不想借此同我说话,虽然这些都是最自然不过的合好机会。
怨念……死狐狸,果然是被雷劈成男人的么,心眼那么小……
又下雨了,积压了三天的高温,从傍晚开始这场暴雨倾塌似的从云里翻了下来。
我坐在窗口前看着外头锅灰似黑的天。其实下雨的感觉真好,特别是这样的暴雨,一颗颗雨点砸在窗玻璃上敲打出来的声音会让人异常的兴奋,还有这天的颜色。
兴奋……
天,难道一个人对着两个不说话的男人闷了一个多礼拜,我被闷出心理问题来了。
喝了口冰水打开书。这个礼拜过完就要考试了,再不复习,我却不甘心真去把今年课程重新读一遍,更不甘心的,是去看那个大胡子那张“我就知道会这样”的脸。
可才看了几行字,眼睛不争气地就开始模糊了起来,看样子我真不是什么读书的料。抬头伸个懒腰,鼻子尖一丝甜甜的味道,眼睛一瞥,随即看到手边上那盆焦黄油亮的点心,黄水晶似剔透的一块,在灯光里闪着蜜糖滋润的光泽。
是狐狸做的刚出炉的蜜糖桂花糕。
丢了做,做了丢,昨天晚上到现在总算出炉一个让他满意的,被我趁他进店招呼客人的时候拿进了自己的房间。不是为了吃,只是为了等着楼下一声熟悉的尖叫:宝珠!!我的糖糕呢!!客人马上要取了!!是不是你拿了!!人呢!!
可是快一个小时过去了,客人来取糕的时间也早就过了,狐狸却一点声音都没有。外头店堂里开始热闹起来,雨小了,客人就开始增多。我转着手里的笔,看着那块糕。
死狐狸,真反了。
窗外一道闪电划过,我的手一抖,笔掉在桌上。手掌心那道伤口隐隐痛了起来,是在饿鬼道跟着铘奔逃时割伤的,上了红药水,伤口变得很硬,而同一只手手臂上那道曾在逃避魏青哥哥鬼魂时划破的伤口,已经愈合成了一道不怎么显眼的疤。忽然想起那时候狐狸边舔着伤口边抖着眉对我说的话:买红药水?抹了红药水的伤口要留多久才会看不见。宝珠,别不识好歹。还恶心?你敢吐,敢吐我咬你啊。别当我做不出来。
嘴角咧了咧想笑,可是看着那碟喷香美丽的糕,我却笑不出来。
外头隐隐的笑语声:离哥,宝珠不在,过来过来,我们坐一块儿~
到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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