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等到衣裳干透,要三个时辰。等到鞋子干透,却只要一个时辰就够了。
鞋子沾了一点水,略微有些发潮。夜明坐在石后,抚着粗布鞋面默默出神。天色依然阴沉,风声回旋,看不出是否已近黄昏。
夜明拍了拍鞋子,将它们穿上。就在那时她听到了海滩上杂沓人声,燕云回来了。
身后跟着七八个人,个个愁眉苦脸,唉声叹气。夜明半倾着身子张望,惊疑不定,不知他又要做什么。
他带着那些汉子走过来,伸手捻了捻她身上的衣服,道:“还是湿的。把这个换上。”
说着递来一叠东西。夜明伸手接过,是一套男人衣衫,青布制的棉袄棉裤,又肥又大,显然是干粗活之人所着。然而十分干净,穿上亦可保暖。
“这衣服是哪里来的?”她不禁问道,“这些……这些是什么人?”
那几个汉子垂头丧气地站在他身后。不过偶尔抬起眼皮,飞快地偷偷睃她一眼。他们身上穿的,与自己手中这套衣服差相仿佛。夜明紧紧地抓着那粗糙的布料,手指陷入棉絮。
他……该不会是恃强抢劫平民了吧?
他要把这些人怎样?
她觉得双手微微痉挛。无论如何,天性中的柔善与怯懦令她永远见不得屠杀流血的场面,那刺目的红,冲鼻的腥,总是直直冲击心室深处的痼疾,掀起隐痛。即使,那些都是不相干的人,或许仅仅是感官上的刺激,已足令这没有硬壳保护的软体生物颤抖不已。她就像一颗被从胸腔里剥离出来的心脏,在这每天都有人惨死,每天都发生着欺骗、背叛与残酷的世上,无遮无拦,被迫以新鲜淋漓的鲜红血肉接受任何人类已视作等闲的伤害。
她见不得血。珠蚌是以海中浮游泥尘草屑为食的,与世无争的卑微生灵。
然而,和燕云在一起,却随时随刻都得准备着面对死亡。
他像他的断刀一样锋利。掠过之处,阴影呼啸。
她静静瞧着那些汉子。他们脸上有伤,身上有血迹。
“燕云,你方才究竟做什么去了?你要把这些人怎么样?”
她再次固执地发问,面上有种坚决神情。一如那日在陕西阻止他斩杀意欲食人的流民。她站在他面前,仰脸直视。
女人的容颜仿如透明。长而纤弱的睫毛,像是随时会在风里折断。她这么白,雪娃娃一般——雪忽然变成玉。可以打碎,但坚不可擘。
燕云只盯着那些他捉回来的男子,目光如鹰隼。并没低头看一眼这美得不似人间所有的女人。
“把衣服换了。水气侵得久了会生病。”他越过她的头顶平视前方,字音咬得很重。同时不容分说,伸手将她推回大石背后,“现在就在这里换上。我等你。”然后把刀一横,挡在那些男人面前。
夜明踉跄几步,跌入一小方暗影。手扶着巨石站稳。不,换不换衣服对她来说其实无谓,她不怕水气。
她从来不怕海水。但——
燕云一定逼她换上干衣。昆仑派那少年的话,他分明听在耳中。她不知道后来他二人又说了些什么。可他故意如此小心地待她,好象她是个娇弱不堪、沾不得海水的真正的女人。
她思潮不定,不清楚燕云心里此时究竟作何想头。他真的从来不曾疑心过她一分一毫吗?他的话重得多刻意。
——如同逼迫自己相信。
她的手指,冰冷潮湿,慢慢移至喉头解开第一粒纽襻。
“这些都是海盐帮的盐枭,贺长岭的同党。”燕云的声音忽在暗影之外响起。顿了顿,又道:“——我不想杀他们。”
他用了一个时辰杀入海盐帮在渤海边的总舵,适值帮主带着五堂中的三名堂主到外地做一笔大买卖,舵中只留两堂堂主镇守,处置帮中日常事务。
燕云将海市、海图两名堂主制伏,又擒住几个香主,迫他们点选出帮中水性精熟、惯能驾驶船舶的八名帮众,点了死穴,带回海边。
海盐帮向以贩卖私盐为生,坐镇渤海,几乎垄断北方的私盐生意。间或若赶上了机缘,也做几票杀人越货的勾当。却只是偶一为之,较之黑道各大帮派及当日长鲸堂那样的亡命之徒,终究实力薄弱,帮内也乏高手,不敢明目张胆,只仗着耳目众多消息灵通,多数时候不过勾结其他门派助拳献策,以图分一杯羹而已。帮众有许多也非地道江湖中人,只因官盐昂贵,朝廷层层重税剥削,这年月天下大乱,贫苦汉子给逼得没了活路,不得不铤而走险,干这提心吊胆的生涯。百姓吃不起盐,这些盐枭虽然横暴不法,比起官府来却又好得多了。两害相权取其轻,故海盐帮武林中说起来虽无甚地位,在江北的势力却着实不小。算得上是江湖中的土财主。近来想是虑及树大招风,恐怕有财却无强手守护,遂不惜重金结纳身手高明的江湖人士,连贺长岭这等声名狼藉的淫贼亦招入帮中。论起来,海盐帮名头不佳,其实恶行倒也不著,大部分不过是些不欲坐以待毙的苦人罢了——
但这些不必对她提起。
她不是江湖中人。啊——江湖。人间就是个大江湖,处处勾心斗角,步步九死一生。料不到江湖之中还有江湖。
刀剑无眼。
做了江湖人,过的便是刀头舐血的日子。今日斩了旁人,明日自己的头颅说不定便提在旁人手中。每一次睡下,都不知道眼睛还能不能再睁开。
她不是这劫数里的人。就算和他在一起,也不是。
他不准她进入这个血腥炼狱的世界。那儿万千困于武力与杀机的灵魂,黑暗中永无出路,自相吞噬是唯一的宿命。她不能来。
而他出不去了。
在血液与尘沙之中灭顶。暗红色沼泽缓缓旋转,他看得见自己下沉的样子。
他以威慑的目光镇着海盐帮众。他们萎靡不振,在这天降的灾星面前全失了素日气焰。忽然,他们的眼神一飘,不自主地,被什么牵引向他背后,像夏日热风提前昏昏欲睡地到来。
燕云侧过脸。女人穿着海盐帮众的衣服,长发塞进狗皮暖帽,素净利落,没一绺飘在外面。
肥大而剽悍的青布衣裤笼着她。越发衬得脸庞瘦削,眼睛里闪着两点墨蓝水光,明亮得慑人。这双眼睛与她的人并不匹配。燕云陡然发现她整个人似乎处处与自己背悖,看似柔和的外表,其实处处矛盾,无法言说。一如此日他第一次见到男装的她,棉的袄裤显得人臃肿可笑,使她像个年轻的小盐枭。
但她没有了长发护着脖颈。依然很分明地看得出,是个女子。夜明表情平静地从大石背后走出来,甚至带着一丝勇敢,仿佛告诉他她能接受他安排的一切未来。
她立在那身男人的衣服里面,无依无靠。
当日天黑前,燕云带着一行人与被迫前去调动海船的两名堂主会合,上了海盐帮的船只。
命两个堂主分执传令守望之职,其余帮众各司掌舵、操帆、担任水手。这些人被他点了死穴,功力相差太远,无力自行解开。为顾性命要紧,只得听从摆布。
这些人都是出惯海的,奉命安排,船上一应事务井井有条。淡水食粮倒也充足。于是趁此时风波平靖,向着东北方向,扬帆出海。
29
船舶一径地驶下去,舟中日夜易度,夜明坐在舱房里,每天看着太阳在西边窗外升起,又在东边窗外落下。
不知不觉,已近一月。
海盐帮众人兢兢业业地行船,不敢有何异动。这些往日里粗野蛮暴、一言不合便即拔刃相向的汉子在茫茫大海之中受制于人,也只得终日闷头干活,好象他们都是天生的老实人。
连一日三餐也是由他们中看起来最精干剽悍却最寡言的一个亲手烹制,恭恭敬敬地端到面前。船上备有大批米面、干菜、腌腊的风鸡火腿等等,甚至还有酒。燕云不喝,却也不禁他们饮酒。久在海上漂泊的水手们大多好酒。大海茫茫,风波无情,若不痛饮沉醉,何以解释忧闷?那些人没来由地遭此无妄之灾,又不知这船驶向何方,几时能够平安回家,自然更加愁苦。每日纵饮不已,醺然大醉。
夜明曾担心他们如此酩酊会令船只遭遇危险。但燕云只淡淡道:“放心。他们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送饭菜的男人低着头,双手将托盘放在小几上,听了这话并不敢接口,只躬身唯唯地退下。刀削斧凿般棱角分明的面孔,垂眉顺目。他一直倒退,直走到舱口方转身带上门离开,恭顺如臣子侍奉主上。
带走一股酒气。
越向北行越觉得冷。天气正渐入阳春,中原大地此时想来已是草长莺飞,柳眼花笑。舷窗外的大海却依然一片苍茫。无边无际,只有那永恒的蔚蓝色,远离了人烟嚣尘,清澈得使人错觉,似可一眼直看至海底白沙,若凭舷望去却只是深深深不可测。如一只埋藏万年心事的眼睛。
无论多么清的海水,若深至千仞,都变成噬人的渊。一个失足,波澜不起,尸骨无存。大海……啊,大海并不凶恶,它只是寂寞。
寂寞到世上一切生命尽情倾入也激不起回响。
夜明立在船头,把手臂放在舷上垂首望着下面。没有人比她更懂得大海的寂寞。
燕云仍与她同室而居。两人之间的对话越来越少,不知道为什么,到了海上,人似乎也变得更沉默。像那千年万载,碧海蓝天相对,却从来不曾接近过一寸的距离。
海天之间吹过的风声,是永远无法被听到的倾诉。许多情节,当那些缱绻、哭泣、辗转、拥抱与背离……都只发生在心里。谁知道,在大海深处,在天空尽头,每天各自涌动着多少风云暗流……多少的激烈亘古无声。滚滚红尘厮杀而过,而遥相对望,依然只有这一副相同的蔚蓝寂静的容颜……
仿佛,也就没有别的了。
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从来不曾。
没有比蓝色更寂寞的颜色了。
夜明迎着海风闭上眼睛。她想起很多年以前,一次这样的航行。一艘船,两个人……大海。回忆永不重现,没有人能够把时光倒流……那是一个阴谋,或只是一段玩笑……都没机会回首。
无法再去证明。
那是一颗毒药,还是,一滴眼泪。
啊那艘船那个人那段生命都不复存在。失踪在时间里,灰飞烟灭。可是大海,它依然没有改变。它的容颜永生不老,一直一直一直活下去。
即使什么都已完结。
她想起那黑暗沉寂,曾极欲逃离的大海。不惜一切代价。
……曾以为自己可以逃离。
或许都错了。她才是海的宠儿。最不舍的一个,它要她永永远远,陪着它。逃不出它深不见底的爱恋,她在它心脏深处,一颗连结着心脉的珠,永无天日。
燕云走上甲板。她听到他的脚步声。
他伫留在一臂的距离之外,不再走近。夜明突然转身,说道:“燕云,你有没有想过找个地方住下来?”
他不答。她静静听着自己的呼吸。
“我们——找一个地方,住下来——你喜欢在哪里都可以。”
她又说。
燕云转身,自舷梯而下,走回舱房。她看着他的身影在甲板上一点点矮下去,终于消失。
像被吞没。
夜明轻轻地向后靠在舷上。海风在她的面颊来去,温柔往复,似一只手爱怜地撩拨,永不厌倦。风里缠绵着海潮的声音,在耳边,柔柔细诉。
……逃不出了吧。
她掩脸蹲下去。蜷缩在船头的角落里,然而躲不开那带着水气的风,像一群依恋着人的白鸽,拍翅环绕在周身。
大海不准她背弃它。一而再、再而三的逃离,都是枉费。她那么渺小,拼了命也游不出它的心房。
风还在吹。如含蓄的威胁,说着谁才是她忠诚的爱人。地老天荒。
30
“燕大侠,郑六来报,您要去的地方已经望见了。”凌晨时分,海市堂堂主来舱房外敲门,轻声传报,“燕大侠?您醒了吗……听您的示下,是现在靠岸还是——”
燕云和衣坐起。
“靠岸。”他斩钉截铁道。
夜明在他身畔睁开眼睛。男人的身影黑黢黢地坐在床边,弯下腰去着鞋袜。她翻了个身,面对着他。
海上的早晨,往往是突然降临的。此时却还没有。为了掩饰夜明身上的珠光,舱中逐夜点着一根细蜡,直至天明灯火不熄。窗外漆黑一片,月亮已沉入海平面,太阳还没有出来。
燕云轻手轻脚地站起,拿了刀,正待出舱,衣摆忽被扯住。他没回头,径自道:“你再睡一会儿,到岸还有些时候呢。靠了岸,我来叫你。”
他甩脱她的手,走出舱去,关上了门。夜明半支着身体在枕上,还没来得及躺下,他倒又回来了。
“你还是跟我一起上甲板吧。”他拎起棉衣丢给她,“穿好衣服,外面风大。”
夜明侧头瞧着他,一边穿衣:“你担心那些人耍花样,是不是?马上就要靠岸,若出了什么意外——”
“没有意外。”他打断她,冷淡地,“有我燕云在你身边,什么意外也不会有。”
夜明的手握着衣襟,惊谔地望着他忘记了系上。他的武功高强,她是知道的——在她心中,他几乎是不可战胜的,他在神魔之间,凛然不可一世,将其他舞刀弄剑的人们远远抛在泥涂。
然而他是如此晦暗无光,像他的刀一样不起眼。
她只见他手起刀落,毙强敌如切瓜菜,何尝听过这样豪气干云的言语。一时间,仿佛整个大海都在他羽翼下。
有我燕云在你身边……
在你身边……
蜡烛燃至末端,烛泪融为一滩,在简陋的白铁盘中蔓延成一朵红花。半残的,但瘫软娇媚。是纯用胭脂画出的没骨花。火苗快要走到尽头,分外地长,突突吐着红舌跳动。夜明怔怔地抬头看着男人,双手如被定住,衣衫半敞,胸前一痕雪色,滴粉搓酥。
她没有白苎衣、冰绡裙、红抹胸。犷悍素朴的男人衣裳裹着她,反倒显出一种奇异的妖野的美。
燕云看着她穿衣,并不回避。目光平静毫无尴尬之色,甚至没有感情。他曾无数次地为她换药,她的身体对他而言,已没有任何秘密。
只要,有我燕云在你身边……
她披散着头发,敞露胸襟在他面前。那一刀的伤痕犹存,是他的手指走熟了的一条路。眼神中有种悲哀之色,不自觉地,或许还有股不顾一切的悍然。
燕云漠然瞧着女人。她眼里那种渴望的神色他熟悉。在陕甘道上她病得快要死掉的时候,眼睛里也曾流露出这么一种神情。与那柔弱外表绝不相称,似无声的呐喊,研丹擘石。他知道她不甘心,她想要,她想要……
“你……”
他艰难地吐出一字。在同一瞬间,她在被子里,猛地向他扑来。棉衣从她肩上滑落,她不管了,只用两手紧紧地抓住他的手,他从不曾想过她也会有那么大的气力。
蜡烛就要熄了。火焰呼地一下窜得老高,她一双深黑的眼里陡腾起冲天光亮,瞧来悚然。
“燕云,别抛下……”
她喊道。长久的压抑,一旦的爆发反而暗哑,不由自主,她喉咙里发出的只是一些嘶嘶断音。
波的一声轻响,烛芯爆出一个绚烂火花,终于熄灭。
“我们上甲板。”他突然说,伸手替她一紧衣襟,提臂一抱将人揽下床来。在黑暗中蒙蒙珠光荡漾开来的那一刻,几乎是挟持,他把她带上舷梯。
甲板上火把晃动。夜明立脚不稳,像从梦中强行给人唤醒,或被推入噩梦深渊,她觉得自己无法承受这嘈杂兴奋的、准备靠岸的种种声响。
倚在他怀中,她看到海尽头金光万道,奇丽如海底妖蛇一窝都浮出水面,争相乱舞。跟着海水似乎一拱一拱,一个巨大的日头,一跳跳出来。
她没有注意过刚升起的太阳几乎是没有颜色的。它说不上红,也说不上黄。它只是灿烂。
灿烂到没有心肺。一个呼风唤雨的空壳。
那光华璀璨之中,犹如传说中海外仙山,凡人不能涉足的异境,她看到了那个岛屿。
整个岛屿遍生着萧萧翠竹。尽管当船只近岸,已逐渐看得清岛上景象,但双脚踏上土地的一刹那,夜明仍与海盐帮众人一样,陷入极度的迷惘与惊骇之中,仰首四望,不知身在何方。
失去任何移动与开口的力气。
这是一个梦境,不是真的。
倘若不是做梦,那一定是自己已经死了。人世间,由渤海湾出发向北行驶一月有余,在极北之海,传说即将接近那终年黑暗酷寒、靠名为烛阴的巨龙眼目开合控制昼夜的从极之渊的所在,不可能存在这样生满翠竹的岛屿。
那些竹子粗壮茂盛,比在江南温暖湿润之地生长得更为繁密。初升的太阳晶明照耀,竹林中遍洒光线,清新如水。竹叶森森飘摇,风过处发出宛如龙吟的音韵。
夜明拈起一片竹叶。绿得冷,翠生生没有温度。若不是指尖纹理的触感,错认翡翠琢就。
隔夜的露水沁着。竹的冷香破喉入肺,几乎是一种毒。她缓缓揉碎了那片竹叶,指上忽然一痛。
被那锋利边缘割了一条细口,血线,鲜红的一缕浮起。夜明把指尖儿放入口里含着。
海盐帮众团团挤在一堆,像群无辜面对屠宰的绵羊。他们被这世外奇景惊呆,半晌无力做出反应。
终于海市堂堂主竭力镇定心神,走上前来,双手捏着帽子,陪笑道:“燕大侠,总算把您和宝眷送到地头了。小的们算是不辱使命……您看……这如今……”
他的同伴挨挨挤挤在他身后,十双眼睛惶恐地注视着这比自己更横蛮的煞星。
燕云左手把女人向后一推,右手抽出刀来。
断刀的黑影横在满目琳琅碧光中。拦腰截断生机。
海市堂主变色:“燕大侠,您可是江湖中的一位人物。您亲口答应过只要小的们老老实实送您到岛上,绝不伤我等性命的……”
燕云横刀不动,道:“世上没人知道这个岛在什么地方。今后我也不想再有人坐着海船,上这里来。”
“我们不说!绝不会泄露出去的!”海市堂主吓得大叫起来,“都是在道上混了这些年的兄弟,谁还能不懂这规矩!我们活得腻味了,敢乱传这口风!……燕大侠,您是大英雄,小的们这一路上安安分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您可不能……可不能……”
他满头滚下豆大汗珠,结巴着不敢说出“杀人灭口”的那四个字来。燕云却冷笑两声。
“想不到堂堂海盐帮帮主竟甘心做起这水手的贱役来。你也太不长进了。说的不错,这一路上,果然是安安分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倒是委屈你了。”
海市堂主脸色更白,极力把一副笑容挂在面上,哆哆嗦嗦道:“燕大侠,您还真会说笑话……小的只不过是区区一名堂主,这里的兄弟们都可做证……我们帮主……帮主他老人家早在燕大侠您大驾降临前就出去做买卖去了……”
说着又做出狎熟模样,想缓和一下满林的肃杀气氛,只见他小心翼翼凑近两步,挤眉弄眼:“我就知道……嘿嘿燕大侠您是在跟我们弟兄开玩笑呢……嘿嘿……可您这玩笑开得忒大啦,江湖上谁都知道我们帮主他老人家最是个精细人,眼里揉不得一粒沙子的,您这么随口一说不打紧,赶明儿小的们回去了,万一弟兄中哪个睡觉说梦话不小心吐了出来,倒教旁人还以为是小的有什么逾越的想头……这将来传到帮主耳朵里,您让小的以后怎么在帮里混呐,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后面一群帮众忙跟着他扯动面皮,一一发出干笑声,如钢丝相锯,煞是刺耳。
“海盐帮的规矩就是这么当面诋毁帮主么?我倒是头一遭听见。”燕云瞧着他们,却不笑,“——白昊天,说起来我该对你道声辛苦。这一路上,你烧的饭菜好吃得很啊。”
他的目光越过海市堂主的头顶,直直落在人群中一个汉子的脸上。
“我真的没想到,白帮主还有这一手手艺。”燕云悠悠道。
那汉子抬起头来。一张额窄颧高的枣核脸,刀削斧凿。
那种麻木痴呆的笑容像被大手抹过,瞬间从他脸上消失。因连日熬夜而满布红丝的眼睛里,闪现出一种狼一样的光芒。然而他的嘴角依然平平上挑,好脾气地,仿佛随时准备接受人家对他所烧菜肴的挑剔。
“燕大侠,承您过誉,在下愧不敢当。客途之中,粗茶淡饭,该说受委屈的是您和这位美人儿才对。”那汉子也笑了笑,以同样悠然的口气说道,“不过总算在下款客之心颇诚,花了大气力,终于不辱嘉宾,这一路的茶饭还配得上您的身份——燕大侠,‘聚窟百香露’的味道,您还吃得惯么?”
燕云缓缓点头:“原来叫做聚窟百香露。”
“正是。燕大侠,您怕是没坐惯海船吧?唉,不能跟我们这些粗人相比。”白昊天和蔼地笑着,却把这古怪的露名抛过一边,扯开话题,“您知道,弟兄们没别的本事,就靠着这海讨生活。虽然这一个多月以来风波劳顿,弟兄们仗着皮粗肉厚,怕还是能够伏侍您老人家的。燕大侠,您吃了一个多月在下这不上台面的手艺,这会儿是不是觉着有些乏了?”
十双眼睛紧紧盯住燕云手中的刀。
燕云如同看不见海盐帮众严神戒备之状,垂下头去,也看着自己的手,木然道:“是觉得有点头晕……这些时日以来,心里总是很慌……想必坐船坐得久了,眼下站在地上,脚下竟还是虚浮不稳。”
白昊天与身旁一人对望一眼,微笑道:“若果如此,在下等罪过总算还不是太重。除了头晕脚软,您没什么别的不舒服吧?唉,倒是令在下担足了一路的心。燕大侠您是铁打的汉子,这区区聚窟百香露自是奈何不了您的。但若万一这位娘子有何头疼脑热、发烧肚痛的,在下就万死莫赎了。”
“你放心。聚窟百香露只会令人失去内力吧。并无其他毒性。”燕云抬起头来,看着白昊天旁边那人道,“公孙泰,你家的独门秘方,你应该知道得比我更清楚。”
那矮小粗壮的汉子微微一惊,随即笑道:“燕大侠好眼力,果然是老江湖。我们若知道早晚瞒不过您的法眼,这一路上倒不用这般煞费苦心地做作了。”
燕云冷冷道:“那也未必。若不是各位做功高明,又怎能让燕某舒舒服服地吃了一个多月的毒药……”
白昊天与公孙泰又相视而笑,面上颇有得意之色。只见燕云将海盐帮十人从左至右,慢慢地扫视一遍。
“岭南公孙世家泰三先生、断门刀袁十五、‘大漠独狼’张亮、‘鬼影子’刘应天、阴阳先生丁四平、‘蓝鲨’赵刚、‘花蝴蝶’汪伟旦……白昊天,难为你找得到这许多高手来对付燕某。海盐帮这回下的本钱可不小啊。只是燕某身无长物,恐怕要令众位失望了。”
公孙泰轻轻鼓掌:“燕大侠,厉害厉害!这里除了海盐帮的三位朋友,在下等都是无门无派的孤魂野鬼,便是少林方丈、武当掌门至此,怕是也不能将我们的匪号说得这么清楚。想不到燕大侠您虽然侠踪少现于江湖,对我等这些无名小卒的动静却了如指掌。”
燕云道:“毒门正宗公孙家的唯一传人,岂可说是无名小卒。泰三先生过谦了。如若燕某所料不差,解药该当是混在酒中罢?”
白昊天点头:“燕大侠师承青灵子前辈,无名岛一派严禁饮酒——贵门中的这个规矩,江湖中所知者虽然不多,我等这些乌合之众人多眼杂,消息勉强倒还算是灵通,让您见笑了。燕大侠,您还有什么要说的么?”
“无名岛一派……这岛岂止无名,如今除了我,要找第二个人也再没有了……”燕云似是想起了什么,仰首出了一回神,终于颓然低下头来,长长地叹了口气,“只有一事未明,要请泰三先生指教。故老相传海外聚窟洲有返魂之香,能使死者复生。你这杀人的毒药为何也以此为名?”
“不敢当。世上都说毒药杀人,在下却以为有时候杀人跟救人分得不是那么清楚的。譬如今日,倘若我辈运气好,杀了燕大侠这样的人,其实不就等于是救了许多人么?”
公孙泰狞笑道。“大侠”二字咬得特别重些,讥刺之意甚明。
燕云沉默地摇了摇头。
“我的确,杀过许多人……”他低低说道,语声几不可闻。脚下忽一踉跄,身子站立不稳,往后一靠,撞在一根竹上。
竹身簌簌晃动,半空中洒下一阵露水来,映着初生日光,盛大如雨。
海盐帮众人之中,瘦长条子‘花蝴蝶’汪伟旦脚尖点地,飘飘而起,率先向燕云扑来。一把银镖穿过竹露,缭乱光闪,迎面击到。
夜明站在燕云身后,只觉一股劲风当胸推至,人已向后跌去。
在那之前她来得及看到黝黑刀锋一动,将一滴正在落下的露水劈为两半。如此真切,一切如同生在眼膜上的花翳。
被分开的细小水珠向相反方向疾飞。
燕云一声长啸,人与刀都消失在她的视野中。只见一团黑气,满天竹叶和着露水飞旋洒落。夜明的身体在空中不由自主,若离弦之箭平平向后直飞。她闭上眼睛。
在那一瞬间听到男人的惨叫声。
她不知道要被这强劲的力道推到什么地方去,脚底忽然一沉,背后像有什么无形之物挡住,阻了直飞之势,人却硬生生落下来。夜明立足不稳,腰肢一斜,和身扑倒在地。
男人的叫声愈发惨烈。
夜明抬起头来。她伏在距先前位置三丈之处。
银镖击到面门之时,燕云右手刀起,左手袍袖反挥,借内力把女人向后送去。只一刹的工夫,随即力道往回一圈,将夜明飞跌的势头打住,止于三丈开外。
断刀收回。黑气消散。
他仍倒提着刀,顺腿边垂落,仿佛从来没有出过手。轻轻向后纵跃,倒退至女人身边。
夜明眼前伸下一只满布疤痕的大手。她攀着燕云的左臂站起,看到三丈之外汪伟旦被从腰胯间斜斜劈开的尸体。一地竹叶染为赤红。
这人一招还未交手,甚至没来得及叫一声,便已毙命。
惨呼声发自海盐帮中的两名堂主。余人一见情势不妙,皆已远远散开,只有这两人功夫稍差,躲避不及,此刻满地打滚,长声嘶号,听来极是惊心。
燕云瞧着地上被反激回去的银镖,枚枚斩为两半。
“花蝴蝶的镖上,你们自然是早已淬了剧毒的。”他摇头道。
“你……你……不可能,我亲眼见你吃了饭菜的!”白昊天又惊又怒,远远骂道,“你怎么可能还有内力……姓燕的,你会妖术……”
燕云不答,白昊天张皇四顾,忽然扑向公孙泰:“你这药他妈的到底管不管用!杂种,你敢骗老子——”
“莫非我拿自己性命开玩笑么!”公孙泰也急了,两人厮打在一处,“聚窟百香露是我家家传的秘药,怎么不灵!”
“那这厮吃了怎的屁事没有!”
白昊天双眼血红,咆哮连连。公孙泰一面抵挡他的拳脚,一面叫道:“这姓燕的定然……定然有妖术……他和这妖女做一路,他……他一定会妖术!”
海盐帮两个堂主还在地上翻滚,惨呼声越来越低,终于寂然。
白昊天兀自与公孙泰扭打不休。余下六人眼见事已不谐,燕云若不中毒,这里自己一群谁是他的对手。这当儿性命要紧,各自掉头奔泊在近岸水中的海船逃去。
燕云转头道:“从此刻起,你不可离开我身边三步之外。”
夜明还未答话,腰上一紧,已被他左臂揽住,跟着身子犹如腾云驾雾一般,拔地飞起。
耳中听到燕云的喝声:“我说过世上是没有人知道这个岛的所在的!”
夜明想无论再活多少年,她将永远不能忘记这一天。在仙境般生满修竹的岛屿上,目睹一场酷烈屠杀。
不仅仅是目睹。
他将她紧紧揽住,如影随形,令她随着他的身体起落腾挪,一切感同身受。
好似她也参与了这一场力量悬殊的杀戮。
风声、刀声、人临死的号叫声在她耳中搅混成天地玄黄的一团。铁折扇、流星锤、精钢水刺……在咫尺相贴的距离她看着一件又一件奇奇怪怪的兵刃连同它们的主人一起,在他的刀下碎裂。
烈风摧折,竹吟若哭。
漫天翠竹在她眼里旋转。如万柄碧玉飞刀,竹叶萧萧直刺而下。
又一个人体跌出去,带着一溜红光。喀啦啦撞折了好几棵竹子,碗口粗的竹身当头倒下。
她大睁着眼睛。她已经失去阖拢眼皮的能力。全身骨骼都在这速度中松散如泥,她觉得自己随时会从腰肢处一折为二。
燕云的啸声听在耳里,似乎很遥远。她的感官在这杀戮场景中麻木。
燕云右手刀出,一刀把公孙泰穿心而过。同时左肘微抬,让臂弯里的女人身体略站直些。她像一条飘带搭在他手上。
他轻轻跃起,旋身半周,落地站定。在满天血雨之中,他仿佛带着她,跳一场死亡的舞蹈。
白昊天苍白着一张脸,站在遍地同伴的残尸之中。
那夺命的煞神就在对面。白昊天全身颤抖不已,却勉力抬起头来,狠狠瞪向燕云。那眼神又虚弱又凶狠,他的眼睛本来生得白多黑少,似一头狼,此刻便如同濒死的狼。
“我知道我今天逃不过了。姓白的这桩买卖办砸了,我认栽。”片刻,他终于宁定下来,开口道,“我只想知道聚窟百香露你到底吃了没有。你得让我死得明白。”
燕云点点头:“师父曾经传授于我以内力逼出体内毒素的法门。我早已察觉你们的身份,那日在总舵,郑六他们两个分明是故意点了你们八人出来。你们早就盯上我了。头一日你送饭菜来,虽然此毒无味,我便觉得内中谅必做了手脚。每日饭后即行运功将毒逼出——我知道这药只是令人丧失内力,药性虽强,发作却慢。你们又怕我察觉,每顿饭菜里用量极微,所以还不妨事。若我毫不提防,不曾运功的话,当真一个多月累积下来,此刻我也只有任你们宰割的份了。”
白昊天直瞪瞪地站着,苦笑一声:“这是命。”
燕云道:“公孙家的烈性毒药也是有的。倘若你们用的是百步散之类,我就未必抵受得住。”
白昊天忽然激动起来,嘶声叫道:“你明知道我们不敢用剧毒——你这龟孙子,这时来奚落我么——”
燕云静静瞧着他,不置一词。白昊天颓然住口,望着他怀中揽着的女人,低声道:“你当真不知,这娘们是什么人么?”
“我不想知道。”燕云说。
白昊天又瞪他片刻。
“我信得过你是当真不知。你也不知道,我们为什么犯这么大的险,冲着她来——”他摇了摇头,“笑话,真是笑话。若我今天不死,说出去谁会相信,你燕云居然真的对一个娘们动了心……江湖中都说,人,在你眼里就是用来杀的……”
他跌跌撞撞地后退了两步,叹道:“我也有个女人。我也舍不得她……你相信么?新娶没多久,漂亮极了……”
燕云面无表情,握刀的手却紧了一紧,似乎有些不耐烦了。白昊天转身,向海边来时的方向遥望一会,惘然道:“唉……她这会儿在家,等我回来呢……”
他的目光触到那艘海船,突然啐了一口,大声骂道:“呸!说的比唱的好听!什么齐心协力,狗娘养的王八蛋,脸上正经,一肚子下作!我操他天——”
骂声戛然而止。白昊天一手犹指向大海,直挺挺地仰天倒了下去。
31
燕云蹲下身去,二指用力,拔出插在白昊天心口上的那柄柳叶飞刀。他微皱眉头,拈着小刀,翻来覆去打量片刻。
“事已至此,你们也该现身了吧!”燕云站起来,随手把飞刀向地下一丢,遥对大海喊道。
夜明惊愕地瞧着直直插在沙中的那把柳叶刀。纤薄的刀身只有二指来宽,此刻只露出银色刀柄,上头似乎雕镂着一些花纹,颇为精巧。
——白昊天不是燕云杀的。他被这柄银刀一击而中心脏,干脆利落地毙命。
但,这自海中而来的飞刀究竟是谁人射出?
不由自主地,她随他的目光望向茫茫大海。海水很冷,泛着寒带海域特有的冰蓝,空灵透澈而毫无暖意,与这绿竹猗猗的岛屿并不和谐。然而如此静美,宛如瀛洲蓬壶,五色云朵结作楼阁的世外仙山。叫人不能想象从这样的海水中会有任何杀人的金属之物迸现。
海船的跳板上,远远现出两个人影。在冰蓝海面上方,慢慢走近。衣袂飘然飞动。
遥看去,也像仙人一般绰约。
夜明忍不住叫出声来。短短一个早晨,她已见到太多江湖中的尔虞我诈、风云突变。这些刀剑丛中的寻常事,于她件件都是无从想象的叵测与奇诡。
然此际当她看到在杨花镇小饭铺中曾有过一面之缘的卖唱女子与她的仆妇踏上岛屿的时候,仍不禁用力抓住燕云的手腕,仿佛要借助这男人坚实的筋骨来证明眼前发生的一切并不是梦。
只有噩梦才会有这样的突兀与离奇。
燕云道:“很好。天山三秀来了两位,尊师当真瞧得起燕某。”
那女子仍是一身青布衣裙,头上裹着帕子。穿过丛丛翠竹走来,步子平稳安详。如同一个真正的千金小姐在自家花园内游春释闷,总是端淑珍重好女儿仪态,竹的影子依序一根一根,轻轻拂过她的脸,无限低回。
那仆妇与她并肩而行。看真点,脸上那恭顺柔懦的下人模样一扫而空。四十岁上下的妇人,眉目间亦自有一股勃勃英气。
“雪雕乳燕二位都到了,但不知为何不见孤鹤女侠?天山三秀,不是向来同进退的么?”
燕云悠悠说道。她们停在对面三尺之处。年轻女子道:“二师姐一月前于长江畔尽诛妖人巫山九猿,已力战牺牲。”
燕云点头:“果然其中有此缘故。在杨花镇那日,我还差点疑心自己认错了人。”
“燕大侠的消息不是最灵通的么?方才揭穿公孙泰那批人,何等漂亮。如何这等大事反而不知。天山派于阁下而言,只怕一向是眼中钉。我二师妹为人最是嫉恶如仇,如今不幸牺牲,阁下该当早有耳闻才是啊。”那中年妇人雪雕接口道,语含讥刺。
“在下前段时日只在西北一带奔波,足迹未至长江,江湖中近来发生的大事多有疏漏。孤鹤女侠素有胆气,乃巾帼中的伟丈夫,在下心中是很敬佩她的。想不到巫家九兄弟终于为她所诛,也算是恶贯满盈。”燕云叹道,“只可惜孤鹤女侠英年早逝。”
雪雕冷笑道:“你不用猫哭耗子假慈悲。天山派注意你这恶徒已久,想来你也早有觉察。二师妹身遭不幸,你心中不暗自欢喜已是好的了,何悲之有?”
燕云笑了笑:“在下的心意是真是假,既然雪女侠不信,多说也是无益。只不过说句得罪的话,便是孤鹤女侠无恙,天山三秀联袂至此,燕某也没放在眼里。我敬重你们的乃是人品,并非武功。”
雪雕怒道:“你……”
她虽上了点年纪,火气却丝毫不减。当下踏前一步,便欲动手。燕云只静静看着,不动声色。
谁知却被一只素手阻住。那只手葱指纤柔,瘦不露骨,指甲光滑盈润若五片粉红桃花,正合深闺拨动七弦,一曲流水,点点落花浮泛。
她的师妹乳燕樱口轻启,斯斯文文说道:“大师姐,依小妹看来,燕前辈却不是那等口是心非之人,他说敬重二师姐,想必是真的。”
“师妹,你竟然帮这恶徒说话?”雪雕火气更盛,“你出来行走也有这些时了,怎么还当天下人都是好的?这姓燕的生性嗜杀,手上人命无数,武当木虚前辈就是死在他刀下的,十年前你白鹰师哥的一双眼睛也是他毁的,你忘了么?这人根本是个恶魔,你以为他会对天山派惺惺相惜吗!师父叫咱们做什么来的,你也忘了不成!”
乳燕道:“师姐请稍安毋躁。师父的叮嘱,小妹不敢一刻或忘。燕前辈的所作所为虽然咱们在江湖上听正派同道谈论得多了,但直至今日,方才亲眼目睹燕前辈的身手。小妹以为,便是我们同门三人联袂至此也奈何不了燕前辈这句话,并非夸口。”
雪雕顿足嗐道:“你真是长旁人志气……”忽然收声,呆呆地向地下的尸首瞪了一会,摇了摇头。
“师妹说的没错。今日但凭我们两人,断不是这恶魔的对手。”
雪雕颓丧地垂下头去。燕云却接道:“所以你们不惜和白昊天那些黑道人物勾结,以图对付燕某,是么?你们躲在舱底堆放食物之处,单等上了岸,聚窟百香露奏效,你们就可以黑白两道联手,把燕某乱刀分尸,然后各取所需。”
最后四字说得特别重。雪雕倏然抬头,大声道:“不错!是又怎么样?像你这样的杀人恶魔,无论黑道白道,江湖中人人得而诛之!白昊天他们要你身边这个女人,她是什么来头,这跟我们天山派可半点关系也没有,我们也懒得管……”
“我知道。你们要的是玄澹心法。”
他淡淡说来,雪雕听在耳中,如闻惊雷,不由得后退一步。
燕云望着折断的竹子。碧竿红血相沾狼籍。世上最洁净的植物,可栖凤翔鸾的,终于也混在遍地血肉脏腑中死灭,无从回复生机。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玄澹心法。从几百年前开始,这个世上为它死了多少人。到今天……值得么?”
“你也会爱惜人命?”雪雕又冷笑起来,“别叫我恶心了!姓燕的,你自己想想,从二十年前你师父不知所踪、你踏入江湖算起,到今天丧在你刀下的性命有多少!难道那些都不是人吗!”
仿佛被激怒了,她不顾师妹乳燕的阻拦,昂然上前两步,直视燕云,一口气说道:“你师父青灵子身为一代剑仙,与世无争,谁知竟教出你这么个不分黑白一味好杀的魔头!难怪他没有把玄澹心法传给你,想必也早看出你豺狼之性,不可教化。青灵子前辈如今一定已不在人世了,否则绝不会放你离开无名岛半步为害武林的!我想他在九泉之下一定十分懊悔,为什么当日看走了眼,千挑万选挑中了你这魔头做徒弟……”
燕云冷然道:“我师父他老人家活得好好的,你若再咒他,休怪燕某无情。还有,你既知师父并未将心法传授于我,又何必干冒奇险跟我上无名岛来找?”
“谢了,今日事已至此,天山三秀早就没打算活着回去。”雪雕挺胸道,“能与你这恶魔一战,已不枉天山派教养我们姐妹一场。人活百岁,谁无一死。二师妹力诛妖邪而亡,你当雪雕和乳燕是贪生怕死之辈么?你说的不错,天山三秀一生同进退,今日拼了我们两条命,好歹也要废你一只招子为师哥报仇,我们到了地下才有脸见我师妹去。”
海风将满岛修竹吹得哗啦啦一片声响。雪雕的发髻散落了一半,鬓边微微几缕花白,平直地被风掠向脑后。四十岁的妇人面颊泛起红晕,双目炯炯闪亮。她单手提起背上负着的包裹一抖,七弦琴跌了出来,在半空中翻了几转落在她的手上。
呛啷啷两声,雪雕自琴身中抽出两柄剑来。剑身极窄极长,不知以何柔软金属锻造,平时卷成几折藏在琴中,此时一被拔出,立时弹开。
剑尖乱颤,直指燕云。
雪雕递了一柄给乳燕,将琴向地下一丢。琴弦犹自颤动不已,清音欲绝。
燕云瞧着她,突然右腕一翻,反手将断刀向自己肩上砍去。
两个女人的尖叫响起。夜明与乳燕瞧见这变故,都不禁失声惊呼。
“燕云……你这是做什么!”夜明扑到他身上。黝黑的刀刃犹嵌在左肩之中,刀身没入一半。
鲜血沿刀锋流下,将燕云半边衣衫染得红了。夜明摸了两手血,惶恐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便是跟随着他,杀生害命视作寻常,她从来没见过血从他身上流下来。没有人能让他流血。他的身体像金刚岩石,只有他自己手中刀砍得进。
“燕云……”
燕云不看她。面不改色,轻轻拔出断刀,对雪雕说:“雪女侠不愧是磊落英雄。此刻燕某有事未了,招子恕我不能相送。请以自身鲜血略表在下对三位侠女的敬佩之意,天山三秀,同生共死,这份同门之义男子中也是难得,燕某好生相敬。”
刀一离身,鲜血嘶嘶急喷。雪雕面上溅了几点,也自动容。但仍强作淡漠,啐道:“呸!同门手足,同生共死那是份内之事,什么义不义的——你瞧不起女人么?我告诉你,你没见过,那是因为你们男人中背信弃义之辈太多。背叛同门,临难退缩,那还叫人么?”
“同门手足,同生共死那是份内之事。”燕云仰面望着头顶竹叶,喃喃重复。
“……可是,我并没机会知道……”
他看着天空发呆,似乎想入了神。雪雕与乳燕对望一眼,双双出剑,一取双目,一取心口,两道银光如白虹落自天外,急急攻至。
夜明听到喀的一声,那却不是天山二秀佩剑折断之声。
乳燕的手腕被燕云左手抓住,长剑滴溜溜脱手飞出,划过一条弧线,直没入海。
雪雕长剑仍然在手,剑尖斜斜擦过敌人额角,不过半寸距离,却再也无法刺到眼睛。
燕云跨前一步,断刀刀锋横在两个女人的喉头,雪白肌肤各自割裂一条细口,红线般附在脖子上。
三人形成静止的石雕。
他的脚下,那具陈旧古琴被踩得碎裂。从此,七弦再无声息。
幽幽一声轻叹,发自乳燕口中。
她的颈间被刀刃架住,无法低头。但一双黑葡萄也似的眼珠微微转动,瞧向地下被踩裂的琴,眼光黯然。
“尊师琴剑双绝,这具古琴定是大吕先生赐给姑娘的心爱之物了。燕某手脚粗莽,今日将此琴毁了,真是对不住姑娘。”
燕云掌中刀并未离开二女颈间半寸,口里却心平气和,若不知内情之人在旁闭目听来,定以为是嘉宾对答,彬彬有礼。
乳燕不能摇头或点头来表示她的意思,水红菱一般又薄又弯的嘴角却略一挑动,面上神情也不知是欢喜、是悲伤、是愤怒抑或遗憾。她虽境况如此狼狈,那一分端庄雅致的闺秀风度丝毫未损,在随时轻轻一推便能取了她性命的强敌刀口下,兀自斯斯文文地笑了笑。
“前辈所言甚是。此琴名为引凤,是家师幼时学抚的第一具琴。在我十五岁生日那天赐给我的,这六年来,我走到哪儿,就把它带到哪儿。我吃饭时带着它,睡觉时带着它,甚至,在练剑时心里头想的也都是它……唉,我真的不是师父的好徒弟,我这一生,就喜欢弹琴。只要让我的手指放在琴弦上,心里便说不出的欢喜。什么烦恼都没有了……”
“师妹!”雪雕怒喝,“你疯了吗,跟这魔头说这些废话做什么!”
“大师姐,我晓得,其实我这些年来都没有专心练剑。师父一定很后悔把引凤给了我。他老人家和你,还有二师姐,你们都对我很失望。我是知道的。”乳燕微笑地望着她的师姐,温柔而抱歉地说,“可是,我们现在很快就要死了。我希望你能原谅我,好吗?”
“师妹……”雪雕讷讷望着她,竟哑口无言。
燕云收回断刀,把脚从碎琴之上移开。半已陷入沙中。任是曾经高山流水,弹动世间仙音,琴是个死物,就像死去的人。一旦破碎,倾城风华也便滔滔东去。化为绝响。伯牙子期,惊世的相知与传奇,那琴终究也是摔了。这些典故燕云并不了解。
他只是望着沙地里被毁掉的引凤琴,摇了摇头。
“乳燕姑娘,也许你的确不应该学剑。可惜了。”他的声音里有真诚的叹惋。
雪雕唰地再抖一下腕子,仍然指剑向他,毫不管颈上伤口涔涔地细渗出血来。
“姓燕的,休说这些没用的话。我们艺不如人,今天横竖是死在你手里,没什么可惜。我只恨杀不了你,让玄澹心法流落在此岛上,他日倘若不幸被你找到,武林中大祸难逃。一切罪孽由我雪雕在阴司里领受罢了。你动手吧!”
“何以见得……玄澹心法若真落在我手,江湖中便一定会有血光之灾呢。我只杀我所憎恨的人……”燕云失神道,“就为这个,天山派一定要先我而夺取心法么?哪怕赔上座下最出色的天山三秀的性命……你们这些武林正道,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我真的不明白。好歹燕云也算是无名岛嫡派传人、湘妃竹剑唯一的再传弟子。玄澹心法是她老人家传于我师,莫说我实未窥得其中只言片字,便是这心法我拿了、练了,那也是竹剑门下自己的事,几时轮到旁人过问?你们如此不惜代价志在必得,难道就不怕江湖公议,说一句天山派强夺别派武功秘诀,与那些黑道盗匪有何分别。天山派百年清誉,传到大吕先生手上,如何竟不顾了,燕某着实难解。再者说——派遣你们两个女弟子交结邪派人物,几千里海路同行同止,其中更有汪伟旦这等淫贼——大吕先生就算不顾惜天山派的令名,莫非连座下女弟子的名节也舍得赔上吗。江湖中众口攸攸,真是令人心寒。”
一番话还未说完,雪雕早气得满脸通红,连连喝止,偏又想不出话来反驳。
反倒是乳燕,不急不躁,待他说完了,慢慢地说道:“燕前辈,你我都是为人子弟,方才我师姐言语中略有差错,对青灵子前辈有所不敬,承您心胸开阔未予追究。将心比心,我们也不愿听到半句诋毁我天山派尊长的话。还望您能够体谅。乳燕与师姐自幼由师父教养成人,师父的恩德天高海深,便是拼此残生,也自难报万一。燕前辈二十年来纵横江湖,刀下所诛奸恶之人自是不少,可武林正道的血债,您手上也却也欠下无数。无论少林、武当、峨嵋以至天山本派,晚辈从小听正道同门提起燕前辈的大名,无不惴惴。此番我与师姐下山,正是奉师命寻访燕前辈,并设法取得贵派竹剑祖师遗下的玄澹心法。师父说您一身武功令人闻风丧胆,实则只不过学到了青灵子前辈在遇到湘妃竹剑受其点化之前的刀法,纵然厉害,终是俗世的快刀,还有招数可以克制。真正玄澹宫的剑仙心法,燕前辈您是不会的。师父说,青灵子前辈的武功惊世骇俗,世间无人能敌。倘若万一被那魔头……”说到这里,她脸上微微一红,声音低了下去道,“……被那魔头先得了手,学到了剑仙御剑之术,江湖中将无人可以幸存。故此师姐与晚辈身负的实是事关万千同道存亡的重任,无论用何手段,只要取得了玄澹心法,师姐与晚辈虽死犹荣。”
燕云无声地叹息,听乳燕继续说下去道:“师姐和我在下山之前已经想好了。师父教诲我们,人之毁誉本来便是众口不一,就算盖世英雄,又有谁能一生不被臧否。一旦拿到玄澹心法,天山派立时将其毁去,从此不令天下人再为它而纷争,相互斫杀。只要能保后世江湖和平,莫说我们几个弱女子的名节,便是天山派给人骂成贪图至宝无耻小人,一时的非议又算得了什么。一百年、两百年之后,世上岂止天山派,现今武林中黑白两道的人物,大家都化作泥土了。”
雪雕道:“师妹说得不错。姓燕的,你若是条汉子,就给我们一个痛快!你找不到心法,最多不过多活几十年,又有什么大不了?”
说罢弃了手中剑,仰起头颅,瞑目待死。
燕云低头注视断刀,刃口流落一滴红,是他自己的鲜血。他的手掌紧了紧,却并没有挥刀的意思。
“其实方才我杀公孙泰那批人之时,你们本是有机会逃走的,不是么?”他道,“海船上除了你们,没有别人。你们有时间驾船离开。如果,不是那柄飞刀——”
“你说的什么屁话!”雪雕大声道,“那姓白的辱及我师尊门派,我岂能容他说出口!那飞刀是我发的。实告诉你,从那刻起我就没想活了,我师妹也是一样。你动手吧!”
燕云点头:“原来是这样。那么你们可得留下头来。这是无名岛的规矩。双脚踏过这片土的,就不能带头回去。”
雪雕哼了一声,不答。燕云陡然抬臂,刀锋呼啸。
夜明蒙住了双眼。
指缝里却没有红光迸射开来。
一缕缕,黑的,柔软的,逐对成毬,在风里纷纷飘远。
夜明捉住一团扑到她脸上的物事,轻微酥痒,闻得到淡淡的茉莉花的香味。
天山双秀呆呆地站着,乳燕头上裹的布帕像只青鸟,扑扑拍翅飞去。
两人的发髻都散了。乱发披了下来半遮面颊。被削断的长发簌簌落满一身,似一场黑雨。
燕云道:“我要杀的人,已经杀了。你们走吧。回去上复大吕先生,玄澹心法不在无名岛,莫再白费心力。以后无论是谁,要心法,只到我燕云身上来找。”
雪雕面色苍白,掠开散发,连嘴唇都是白的。这一回死里逃生,当真是阎王殿槛外转了一遭回来,铁打的人儿也禁受不起。
半晌,慢慢回复神魂。
“你说在你身上便在么?心法若是真在你手中,这么多年贴身而藏,你会不看?不学?”她咬牙道。
“你也知道我师父没把心法传给我。只是命我妥善收藏,毕竟这是竹剑祖师的心血。师父没让我看的东西,你觉得燕某会偷看么。倘若不信,我可以当着师父手植的寒竹起誓。若燕云骗了你们,日后心胆俱裂而死。”燕云背过身去,不再看她们,“我言尽于此。海船上有小艇,你们自己坐了回中原。能不能回去,全看你们的造化。那些粮食淡水,尽管取用便是。”
说罢携了夜明,大步向竹林深处走去。
天山双秀彼此对望,都觉身上止不住地寒冷。一种颤抖,仿佛自骨髓深处索索发出来。
遥远地听到那粗犷沙哑的男人声音:“记得把酒也带上两坛。公孙家的百香露,除了他的独门解药,是无方可解的。”
32
“这是……你从前住的地方么?”
女人的手缓缓抚过竹床。空荡荡的床上没有衾枕,竹的碧色,冷冷逼人眼目。
摸上去也是一样的冷。指尖仿佛触到冰块,那温度直镇到心里去。
夜明回头看着他。手很冰,然而不由自主似的,仍在竹床上往复游动。绿玉白玉,明艳无匹。
燕云点了点头。
“我在这间屋子里住过十三年。但已有二十年未曾回来过了。”
他的眼光逐一扫过竹床、竹案、竹椅,寥寥几件器具,清一色全是以岛上的翠竹所制,清一色永不凋敝的绿。不像寻常的竹,被截下来做了器物,日子长了便失去生气,渐渐变成柔和的淡黄。越旧就越光滑,色泽也更淳厚。人说,这样的竹方为雅物,上品。
而这些生长在极北海岛上的竹,无论死去多久依然保持那冰澈的寒绿颜色,存储在虚节内里的某种东西,仿佛面对死亡宣告,不肯妥协。
如同一些固执地留在世间的尸。为着什么没人知道的原因,不愿离去。绝色、冰凉的死容颜。
夜明抬起手。指端仍旧洁白,并没沾上半点尘土。这出乎她的意料。
“你方才说,这岛上已经二十年没有人居住了,是吗?”她微微讶异地问。
“这里的竹子是我师父青灵子亲手种的,叫做寒竹。不怕冷,越冷颜色越翠。在沙地里也能活。用寒竹制的东西,无论放置多久也不会生尘。我从小便在这张床上睡觉。”燕云立在屋子中央,并不靠近竹床。顿了顿,慢慢说道,“——这岛上,的确二十年没人来过了。”
夜明用双手抱住肩膀。这屋里寒气沁人。
自从燕云把她带到以竹搭建的小屋内,一桌一床,无不散发着骨子里的凉意。
满岛寒竹沙沙作响。四面八方,如海浪一波又一波向人推涌而至。夜明觉得牙关轻微地相叩,然而这寒意并不酷烈,它抽丝剥茧,以头发丝儿那样的距离逼近,一寸,一毫,慢慢蚀入脏腑。似一生说不出口的心事,那心里的灰只是绵绵无绝。她静静坐在竹床上,没半点颤抖。
她体内的水分比常人更多一半不止。
她感觉自己在缓慢地冻结。眼睛看到任何什物,那目光仿佛也坠落成一地冰碎。
“你师父……”夜明讷讷地开口,小心翼翼。燕云是“江湖人”。她不懂江湖人的规矩,他们的戒条,他们心中神圣不可触犯的东西,为了什么,一越雷池,不惜生死相报。那界限在哪里。
这群用铁与烈火铸成的人。她进不去他们的世界。
她努力地斟酌着措辞:“青灵子……前辈……他早已不在岛上了么?”
燕云看了她一眼。
“你用不着这样称呼。你不是江湖中人,也不必去学这些事情。”
他的言语像千钧铅块堵在她面前。刻意地,他把她剔除在他的世界之外。
夜明放下双臂,十指轻轻地绞扭在一处。
“我是在七岁上被师父收养的。他带我到无名岛,教我学刀。十三年来我和师父没有离开此地半步,他是隐居在岛上的剑仙,不问世事。”燕云的声音低沉,看着窗外,好似自言自语,把遥远的前尘慢慢重拾。
竹涛声此起彼伏,一阵高了,一阵低了。如低语,如细诉,没个止息。
“我二十岁那年,师父前往中原,去铲除洞庭湖为害生灵的水怪。那怪物凶恶得很,它口腹之中不知葬送了多少性命。师父不准我跟去,他留下一条船,但是我要等到半年之后才能拿到它。
我在岛上一个人过了半年。然后我找到了船,带着师父给我的刀,去了洞庭湖。”
燕云摇头:“没有。水怪已在半年前被师父杀死,但从那以后再也没有人见到他。师父是剑仙,并不是寻常的武林中人,所以那一役虽然惊天动地,江湖各大门派知道的却不多,只有居住在洞庭湖附近、深受那怪物荼毒的居民目睹了事件的始末。我询问过许多人,他们说,那位大英雄用飞剑刺穿了水妖的头颅,它的血染红了湖水,七日七夜,血色不散。可是没人看到那位英雄去了哪里,也没人发现他的……遗体。”
到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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