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痛悔之伤

　　我整整昏死了三天三夜，醒来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老莫的骨灰盒，情不自禁的，我象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嚎淘大哭了起来。

　　老莫之死，其咎在我。

　　事实上，医院走廊那精巧的必杀之局，只是对方整个计划的最后一环而已，这个险恶的阴谋发动于更早的时候——从801那间鬼屋开始，并巧妙的利用了我的狂妄与虚荣心理。

　　对老莫持续了十年之久的徒劳追杀，使得对手终于意识到这种做法完全是没有效果的，如果想要除掉老莫，就必须要从他最关心的人和物开始。

　　于是对手锁定了我，将我设为击杀老莫的最好的诱饵。

　　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801居室里连续五名租户都于午夜之际突然精神错乱，对手知道，以我那轻率自大自以为是的性子，必然的会去801看一看，并自以为聪明的想找到原因。

　　而且，对手算定了我在遇到这种怪事的时候，第一个想找来帮助的人，就是老莫。

　　我就象一个提线木偶，被对手牵引着我的每一个动作和选择，正如悬挂于901居室中的那幅《骷髅幻戏图》，自认为拥有自由意志的我不过是人家手中的那只小骷髅，一如行尸走肉。而老莫，才是那隐密的大骷髅的真正目标。

　 　事实上，从老莫接到我的第一个电话起，他立即就意识到了这不过是对方在利用我对他布置的杀局，但慑于对手过于强大而恐怖的力量，整整十年来他始终不敢把 事情告诉我，唯恐连累我陷入劫灾之中。所以他一再苦苦的劝我远离这件怪异的事情，但我却一味的执迷不悟，强拖着老莫把他推上了死路。

　　是我害死了老莫，一切的责任，都在于我。

　　这正是我无法原谅自己的地方。

　　为了我的安全，老莫拼命的压抑住自己的倾述欲望，整整对我保持了十年的秘密，而我，却因为自己的不负责任之举，轻率的毁了老莫。

　　所以我痛伤，后悔，这沉重的负疚感如一座沉重的山，将我压得透不过气来。

　　我听见金子在一边痛哭，这个心地善良的女孩子，我知道在短暂的几次交往之中，她已经非常喜欢老莫了，喜欢他那不拘小节的毫爽，喜欢他那透着世故的天真与狡黠。而且，与我相比，老莫在她面前更象一个体贴的大哥哥，这一切都会让她无法接受老莫已经死去的现实。

　　然而现实就是现实。

　　现实就是，老莫已经离开了我们，而我们，却必须要承担起自己的人生责任来。

　　我的心中燃烧着悲愤的怒火，那隐形潜在的可怕力量，无论它有什么理由一定要杀害老莫，但是，它却把那沉重的负罪感强加于我的头上，这是最让我无法忍受的。

　　即使不考虑这些，我也有责任替老莫讨回公道。我们曾是幼年时一块打着架长大的挚交好友，对手杀害了老莫，我的心也就死了一半。

　　冰河道！

　　吴雪！

　　我势必要为老莫复仇。

　　我吃力的爬起来，开始收拾东西。金子走过来，在后面抱住我的腰，把冰冷的脸颊贴在我的后背上，不停的抽搐着。

　　这个孩子，她还没有学会如何安慰男人。

　　我听到她那压抑的哭声：“韩医师，就算你真的要走，也得等你的身体康复后再说，你知不知道……罗医生说，你这条命……是捡回来的。”

　　“那我还有什么想不开的？”我笑：“能捡回一条命，我已经占到了天大的便宜。”

　　金子泪如雨下，竟然浸透了我后背的衣服：“韩医师，他们都说，你是要去找吴医师，对吗？”

　　我微微点头，不回答。

　　“是她安排那五个患者杀害了老莫，对不对？”她问。

　　“目前还没有第二个解释。”我简捷的回答她。

　　“可她……为什么要这样做？”金子又哭了起来：“她难道不知道吗，你是那么的喜欢她，她又是那么的美貌聪明，怎么会忍心伤害你呢？”

　　“谁说我喜欢她？”我斥责金子。

　　“我当然知道，”金子大声的顶撞我：“韩医师，你敢说你不喜欢她？”

　　“现在再说这些，已经是毫无意义了。”我道：“老莫已经死了，这就够了。”

　　“怎么会没意义？”金子以女孩子特有的方式和我争执道：“就是有意义。”

　　“有什么意义？”我根本顾不上跟她争执这些，随口问了一句。

　　“有什么意义，韩医师你心里最清楚。”金子冷冷的回答。

　　“什么意思？”我停下收拾东西的手，怒视着她。

　　“等你一看到美貌的吴医师，她再笑着向你一招手，你就会乖乖的走到她身边去，到时候她说什么你都会信的，因为你爱她。”金子失态的尖叫了起来。

　　“胡说……”

　　“你敢说不会有这种事？”金子逼近我：“那我跟你一起走，除非我亲眼看到才信……”

　　“你闭嘴……”

　　“就不闭，我不敢带上我，连看我一眼都不敢，就说明你心里有鬼！”

　　我怒不可竭的看着她：“金子，别任性，你知不知道，你会成为我的累赘……”

　　“恰恰相反，”金子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我是一名最优秀的护士，没有我的照料，依你现在的身体状况，能不能到了地方还不好说。”

　　“你……”

　　“你是说服不了我的，如果你不带上我，我就自己找去。”

　　她把脸贴到我的脸上，那种冰凉让我的身体颤动了一下，而她的声音，更是绝决而无回头的余地：

　　“我不要你爱吴医师，才不要！”

第二部分：恐怖黑箱

序章：青春之约

　　

　　单莹独自一人上了火车，她的心里说不出的失落与酸楚。

　　原本她是和萧言说好了的，等放暑假的时候，他和她一道回家，去看她的父母，这件事她已经打电话告诉了家里，父母的态度有点不好捉摸，但最终他们还是接受了现实，没有说出什么“你们大学生在学校里的主要任务就是学习……”这类让人扫兴的话来。

　 　可是不曾想，临近快到假期的时候，萧言却突然变了心，明确的和她断绝了关系——有人说，失恋是每个人的人生必修课，但是，萧言新的选择却是单莹最要好的 同学——萧言的花心与挚友的背叛，让单莹一下子成为了同学们的笑柄，虽然也有几个人假惺惺的来安慰她，但那些话听在单莹的耳朵里，却象刀子一样割裂着她的 心。

　　她甚至想死。

　　但最后她还是决定回家。

　　回家，只有回到父母身边，回到真心关爱自己的人身边，才能够纵情长哭，在家人的关爱之中默默的舐舔心灵与情感上的创伤，这就是象单莹这种孤弱的女孩子在遭遇到恋人的背叛时所唯一的选择。

　　她上了火车，孤零零的一个人坐在座位上，手里拿着一纸折叠得方方正正的纸巾，随时准备揩一揩淌下来的泪水。

　　但是好奇怪，一想到回家，想到妈妈亲手为她煮的清水面，她好象一下子就忘记了那刚刚过去的情伤，心情也居然渐渐的好了起来。

　　她的目光转向了窗外的站台上。

　　站台上人来人往，一个高大、削瘦的少年和一个体态健美的少女手牵着手从人群里钻了出来，沿着火车飞快的向前跑，单莹感觉到自己的眼眶又有点湿润。

　　她把眼睛收回来，不去看那些最容易勾起她情伤的场景，打开上车前准备好的方便面，去锅炉房打开水。

　　等着端着泡了开水的方便面再回到自己的座位前，不由得一怔。

　　她刚刚看到的那少年男女，此时正坐在她的对面上。

　　单莹无声的坐下，拿眼睛偷偷看了看这双处于热恋中的小情人，他们的年龄有多大？单莹心里想，应该还不到二十岁吧？虽然他们现在相亲相爱相互依偎，可最多几年，他们也就会在纷繁的尘世中相互忘掉对方，那信誓旦旦的碑盟约誓，也会象写在风中的情书，终究散尽皆空。

　　就象自己和肃言，她的鼻子又微有酸楚。

　　她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的软弱心伤，就把目光移向对面的那个女孩子：“你们是哪个学校的？”

　　“嗯？”女孩子正情深款款的看着身边的男孩子，听到单莹的话，仓促之间回答了一句：“我们是警校的。”

　　“警校的？”单莹有些失望：“难怪你们俩跑得那么快。”

　　女孩子看看男孩，男孩看看女孩，两个人突然哈哈大笑了起来：“那还用说？”然后男孩子也随口问了一下单莹的学校，并随口提起了她们系里一个叫程晋的学生：“你认识成晋吗？他是我的老乡。”

　　“成晋？”单莹摇头：“我们系里好象没有……也可能是我不认识吧？不过，我们的系主任也叫程晋。”

　　男孩子哈哈大笑起来：“那这小子的运气可是太好了，和系主任同名，那考试的时候会不会多照顾照顾啊？”

　　这一双少年男女，性格都是非常明朗，他们的笑声感染了单莹，让她心里的阴影顿时散去：“你们两个，这是去哪里玩？”

　　“去雁荡山，去野外露营？”女孩子飞快的抢答道。

　　“雁荡山？”单莹吓了一跳：“那山上荒凉阴冷，会不会有危险啊？”

　　“能有什么危险？”男孩子失笑：“最多不过是遇到几只野兽罢了，正好，弄几只来吃烧烤。”

　　“对了，你们是警校的学生，”单莹如释重负：“野外生活，对你们来说根本就不在话下。”

　　对面的女孩子笑了笑，抱紧了男孩子那条有力的手臂。

　　想到到荒山野岭去探险，单莹的心突然激动起来：“山上除了野兽之外，是不是还有很多好玩的东西？”

　　“当然有，”男孩子说道：“我们这次是去找许愿山谷。”

　　“真有这么一座山谷吗？”单莹入神的问道

　 　“当然有，”女孩子回答道：“只不过呢，那座山谷并不是谁都可以找到的，只要你怀有一颗虔敬之心，怀着最真诚的愿望，不辞辛苦的入山去寻找，那座长满了 繁花的美丽山谷就会对你悄然敞开。而如果你的愿望不真诚，又或者是你的心灵不够虔敬，哪怕你在山里找一辈子，也找不到它。”

　　“这么神啊。”男孩子听得咯咯直笑。

　　“贺然你别笑，”女孩子警告他：“你再这样不当回事，到时候万一找不到许愿山谷，别怪我不理你了。”

　　“好好好，”男孩子贺然道：“从现在起我诚心许愿，一定做到最虔敬，最真诚……”一边说着，他故意怪模怪样的合拢双掌，闭上眼睛，做万分虔诚状。他那副怪模样逗得单莹失笑起来。

　　笑过了之后，那男孩子转向了单莹：“我叫贺然，她是我朋友邵铁雁，野外露营是人越多越好玩，你愿不愿意和我们一起去？”

　　“和你们一起去？”面对这意外的邀请，单莹呆了一呆。

　　那一瞬间她就决定了：去雁荡山，寻找许愿山谷，祈求上苍唤回萧言那颗冰冷的心！

第一章：迷失红尘

　　

　　（1）地狱劳工

　　三十二年前，雷宇才刚刚六岁。

　　也就是说，雷宇今年已经三十八岁了。

　　任何一个人在长达三十八年的人生阅历中，都足以构成一部长篇小说的内容，这其中有成功，有失败，有喜悦，有失落，有希望，有沮丧，其间的跌宕起伏，辛酸汗水，构筑成为千万年永恒不变的人生奋斗乐章。

　　但那是对于别人而言，雷宇的人生却不是这样。

　　改变雷宇的人生，迫使他走上了一条与任何人都不同的人生历程，始自于三十二年前的一个夜晚。

　　说过了，那一年他刚刚六岁。

　　六岁的男孩子睡梦是很沉的，往往用力叫也叫不醒，但是摇晃他身体的时间持续得过久，任何人都会清醒的。

　　雷宇在香甜的睡梦中被一只大手用力的摇醒。

　　“快一点，”一个苍老的嗓音急切的抱怨道：“再迟就来不及了。”

　　“什么事啊……”雷宇迷迷糊糊的睁开了眼睛。

　　他以为自己会看到父亲，或是母亲，但都不是。正用一张怒气冲冲的脸，俯身看着他的，是一张苍老的面孔。

　　那张脸上皱纹密布，肤色黝黑，头上裹了一个大大的缠头，这缠头也不知多少年没有洗过了，污渍斑斑，秽气熏天。紧抓住他肩膀用力摇晃的那只大手，皮肤皱起骨节突出，跟这张陌生的面孔同样的吓人。

　　“你……是谁？”六岁的雷宇被这突然出现的怪老人吓得差点大哭起来。

　　“快一点，别磨蹭了。”怪老人不由分说，一把将他从床上拖了起来：“要马上走，不然的话就来不及了……”

　　来不及干什么？根本容不得雷宇发问，怪老人已经牢牢的牵着他的手，带他出了家门，出门时雷宇还回头看了一眼，看到爸爸和妈妈正熟睡于床上，他惊慌失措的想喊醒他们，可是怪老人已经脚步飞快的拖着他走上了街道。

　　街道是雷宇日常熟悉的街道，但两侧的风景，尽湮没于无边的烟雾之中，仿佛整个世界都已沉沉睡去，不闻丝毫人声，只有怪老人带着他迅速的走出了冰河道小镇。天地之间，回响着的只有怪老人那光脚板的啪嗒啪嗒之声。

　　我们要去哪儿？怪老人不回答他的任何问题，只是一味的催促他：“快一点，你再快一点……火都要熄灭了，我看到时候你怎么办……”

　 　他们走上了一条荒凉的山路，两侧树木怪异，半死不活，许多模模糊糊的影子在两边飘浮着，怪老人的脚步越来越快了，几乎是带着雷宇飞奔起来，这条阴森森的 山路终于走到了头，然后他们走上了一条更显阴森的丛林中，丛林中密布的荆棘刺得雷宇两脚鲜血淋漓，他必须要拼命的跑，才能勉强的跟上老人。

　　他们走进了一条山洞里，山洞的入口幽深黑暗，仿佛永远也走不到尽头，不断的有什么东西突然从黑暗中钻出来，冰冷的爪子一把攫住雷宇：“哈哈哈，我终于抓住你了……”那不怀好意的诡异尖笑吓得雷宇冷汗潸潸，差一点放声大哭起来。

　　前方有飘忽不定的火光，是青蓝色的，明灭闪烁，骇人异常。

　　那火光越走越近，雷宇终于走到了火光之前，发现那原来是一个铁匠炉，炉火熊熊燃烧着，发出噼哩啪啦的声音，炉火中煅着一块形状极不规则的生铁。但火炉四周，空无一人，只是靠近洞壁 的地方扔着几只铁匠用的铁钻和铁锤。

　　“快快快，”怪老人操起铁锤，急不可耐的催促雷宇：“快把炉子里的铁拿出来，我们快点干活……”

　　用什么去拿？这个问题好象刚刚浮出来，雷宇就知道了答案。

　　要用他的手。

　　怪老人强迫他把手掌伸出了炉火之中，高温的烈焰霎时间将他的手烧得焦烂，他痛得嘶声惨叫起来，但是怪老人毫不动容，根本不理会他那只皮焦肉烂的手，而是强迫他用这只手把炉火中的生铁拿出来，放在钻子上。

　　然后怪老人举起铁锤，神情专注的开始打铁。

　　雷宇全身颤抖，失神的站在怪老人面前，看着老人的铁锤起落之间，自己那只已经烧得枯烂的手很快就会那块烧得痛红的生铁锻成了一体，液态的铁浆融灌进他的血管之中，他听见自己的惨嗥声已经不类于人……

　　快到天亮的时候，怪老人这才放下手中的铁锤，匆匆的牵着他回去：“早点回去吧，明天晚上我们一定要早点开工才行……”

　　然后雷宇就从这个怪异的噩梦中醒来了。

　　他感觉到自己全身的骨节酸痛，那是奔波了很长时间的山路才会有的生理现象。

　　还有，他的手心泛起了一串大燎泡，只有较为严重的炙伤，才会造成这种伤害。

　　从那天夜里开始，那个可怕的神秘老人就天天来到他的床前，强行把他从床上拖起来，拉着他去那座阴森恐怖的山洞里打铁。

　　用他的赤手打铁。

　　直到三十二年后，我和护士金子在冰河道第一康复医院的急重患者病房里见到他。

　　任何人，如果持续这样一个梦长达三十二年，那么，好象除了精神病医院的急重患者病房，他真的很难再在这个世界上找到第二个安身之地。

（2）问题人物

　　“患者呢？我看不到他在哪里。”

　　在冰河镇第一康复医院神经科赵明诚主任的陪同下，我带着金子走到了5号病房前，隔着门上的窗户向里边看了看，却什么人也没有看到。

　 　我看到的这间病房，简直是个小型的战斗堡垒，地上堆着的，墙上挂着的，全都是一些匪夷所思的障碍物。这些障碍物一看就是从各个病房里偷来的，十几个脸 盆，叠成了一个怪异的形状，分明是精心的布置成为了一碰就倒，以防别人闯入的状态。至少有上百个饭盒折叠错落，顺着门缝码了上去，我不知道当护工替里边的 患者送饭来的时候，他究竟会选择哪一个饭盒用来吃饭。

　　除了成堆的废旧衣物，七、八张已经损坏的椅子，几只废旧床头柜之外，病房里居然还藏了一只垃圾筒，不清楚埋伏在里边的患者是用了什么办法把这个垃圾筒弄进去的。

　　“他到底躲在哪儿，我还是看不到。”我说，尽量回避一定要进病房去的可能。

　　“你找不到他的，”赵明诚说：“他已经躲了起来，据他的家人说他这样东躲西藏已经三十多年了……哪有人这么一辈子什么事儿也不干，就知道天天躲来躲去的？他自己觉得这样蛮有意思，可是别人……”

　　赵明诚是我大学时期睡在我上铺的兄弟，和我一样同属于当时的孟教授的“嫡系部队”，后来孟教授推荐他来到这家小医院，不过是十年的功夫里，他已经升任这家医院神经科的医务主任了，称得上功成名就。

　　所以赵明诚对孟老头感恩不尽，接到老头子的电话知道我要来冰河道时，他激动的在电话里大喊大叫。

　　现在我来了，可是他好象心思不太集中，这或许是我们都已经成熟了，少年时代的风华与冲动，很难再找回来了。

　　金子在一边掂起脚尖，隔着门窗玻璃向里边看了看，一副吃惊的样子：“里边好象是个杂货铺，在我们医院里是不会允许……”她吐了吐舌头，怕赵明诚见怪，没有再说下去。

　　赵明诚也确实不会和一个小护士过不去，但心里的不痛快是难免的。他看了看腕上的表：“根据他的行动规律，目前患者可以已经潜入第七战区隐蔽了起来。”

　　“第七战区？隐蔽？”我听得目瞪口呆。

　　赵明诚微笑不语，往病房里一只写着七的纸壳箱子里指了指，我仔细一瞧，恰见一张担惊受怕的小脸从纸壳箱里探出头来，逗得我差点失笑。

　　“我要和患者谈谈，可以吗？”我问赵明诚。

　　“这是不符合医院规定的，”赵明诚冷冰冰的道：“不过韩江，你既然来了，就帮我把几个疑难患者打发了，就这么点事儿，你答应不答应？”

　　“成交！”我伸出一只手，赵明诚也立即举起一只手，在我的手掌上重重的拍了一下，然后他心满意足的掉头就走，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韩江你进去好了，就当我今天没看见。”

　　我顺手推开了患者雷宇的病房门。

　 　折叠在门后的上百个饭盒在同一时间倾塌了，落下时的势能撞击着那错落迭起的几个废旧脸盆，霎时间，整个病房里到处都是连锁反应的废物倾塌之声，叮哩咣 啷，稀哩哗啦，嘁哩咔嚓，叽哩咕辘……那声音震动得整个走廊里都有患者探头出来：“快看，二十七号床的患者又开始闹事了……”

　　我走了进去，金子一声不吭的蹲在后面开始收拾东西，这时候患者从纸壳箱里钻出头来，尖叫了一声：“不要动，千万不要动！”

　　“不行，”金子以不容驳辨的口吻回答道：“这里是医院，不允许堆放杂物，何况你这里的杂物也太多了点……”

　　“别，别，千万别……”患者跳出纸壳箱，想上前制止金子，我拦住了他：“雷宇？”

　　“嗯哼？”他有些诧异的左看，右看。

　　“二十七号床，韩医师在叫你的名字呢！”金子提醒他。

　　“叫我？噢，”患者恍然大悟，用怀疑的目光上下打量着我：“你是新来的医生？”

　　“算是吧，”我勉强的回答道：“至少到今天为止，我才来到这家医院。”

　　“赵大夫呢？他怎么不来？”患者气势汹汹的质问道。

　　“你想让他在场吗？”我问。

　　“你脑袋上的那个大缠头呢？”他的表情更加凶恶了：“还有，别以为你穿上了鞋子我就认不出你来了，我知道你是谁，你就是七火公！”

　　“七火公有我这么年轻吗？”我把脸侧过来，让他瞧个清楚，心里却在想，原来老莫所讲的他在冰河道遭遇到的那个缠头怪老人，名字叫七火公。

　　那么老莫十年前所遇到的怪老人，与雷宇在梦中遇到的七火公，是不是同一个人呢？

　　我来，正是要弄清楚这个问题。

　　“哼，那可是说不准的事儿。”雷宇气哼哼的道，一屁股坐在了那个垃圾筒上，对金子道：“这个不许动，你要是把这个拿走，万一到时候七火公闯进来时……”

　　我仔细打量着雷宇，注意到他两只手上满是烧伤和烫伤，有几处伤口乌黑，已经看到了骨头：“二十七号床，你想不想别再让七火公继续在梦中强行拖着你去打铁？。”

　　“废话，废……话，这不是废话吗？”雷宇翻着白眼，斜睨着我。

　　“那好，”我吩咐道：“二十七号床，请你配合医生为你治疗。”

　　雷宇发出了一阵哭一样的怪笑声，我一时没弄明白他是表态同意，还是嘲笑。

（3）恶因恶果

　　我居高临下的坐在雷宇的对面，手里拿着一只金属链坠。

　　链坠上的钻石在灯光之下折射出明丽的光线，雷宇的神态就在这光线的闪烁之中，明灭不定，时阴时晴。

　　我在施用催眠术。

　　这种治疗方法是主流的医学理论所不能认同的，因为这种治疗手段无法以技术的标准实施量化，说得明确些就是，催眠疗法在实证上是可疑的，它体现出来的效果越是不可思议，也就越缺乏实证上的说服力。

　　除非是特殊情形之下，这种治疗方案是不会被提出来的。

　　我有特殊的理由：

　　老莫。

　　所以，这个情形也就具有了一定的特殊性。

　　链坠在有节奏的摇动，雷宇的神情渐渐迷惘起来。

　　“雷宇。”我叫道。

　　“谁？谁叫我？”他在东张西望，那迷惘的表情，显系他已迷失了自我。

　　“是我，我是韩大夫。”我回答道。

　　“韩大夫？韩大夫是谁？”他的意识迷陷于潜意识的黑暗之中，根本不清楚我是谁。

　　“韩大夫是你最信任的人。”我将这个讯号输灌入他的思维中：“韩大夫知道，每天夜里带你去打铁的那个缠头怪老人，你知道他为什么缠着你去打铁，可是你谁也没告诉过，对不对？”

　　雷宇犹豫了一下，回答道：“对，我知道他为什么缠着我，可是我不敢说出来。”

　　“现在你可以说了，”我说：“韩大夫会帮助你的。”

　　“他……”雷宇分明挣扎着想从催眠状态中醒过来，可是他那软弱的意志力远不足以和我相对抗，但是回避于他而言仍然是一个理性的选择：“他……”

　　“别害怕，你不妨先告诉我那个怪老人叫什么名字。”我换了个话题。

　　“他就是七火公吗。”雷宇撅起嘴吧来，说道。

　　“七火公是谁？”我问道。

　　“七火公就是七火公。”雷宇很坚决的回答我。

　　“现在让我们出发，回到你六岁之前的时候，那应该是你第一次见到七火公的时候，你告诉我，他从哪来？”我沉声命令他。

　　“我不知道，”迅速倒退回了自己的幼年阶段，满脸皱纹的雷宇居然流露出纯真的天真幼稚，让人看了毛骨悚然：“不过他脑袋上的那个大缠头，可真是好玩，我现在最想做的事情就是在那个缠头上撒一泡尿。”

　　我皱起了眉头，看起来，雷宇六岁之前是个顽皮的孩子，说不定他当年的童稚顽皮，种下了今日的恶因：“不要那样做，那样七火公会生气的。”

　　“我就是想要让他生气，”雷宇以纯真的神态回答道：“我就是喜欢看到别人生气。”

　　“可是那样你爸爸会打你屁股的。”我暗示他，希望得到更多的消息。

　　“嘻嘻，他不敢，”雷宇涎着脸道：“他要是敢打我，我就放火把家里的房子烧掉。”

　　我强忍住狠踹他一脚的冲动：“别玩火，小孩子不许玩火。”

　　“我就是喜欢玩火，就是要用火烧死七火公的那条狗。”雷宇坚持道。

　　“狗？”我感觉到手上的那根链坠沉重起来：“你用火烧了七火公家的狗？”

　　“没错，”心智倒退回六岁之前的雷宇满脸漾溢着幸福的表情：“那条狗是七火公从乡下带回来的，不咬人，见人就摇尾巴，我一定要捉住它，用火烤熟了它。”

　　“你没有这样做，是不是？”我问。

　 　“为什么不做？那条狗那么老实，就应该用火慢慢的烧。”雷宇陶醉在自己幼年时期的恶做剧里：“我用我爸爸的一瓶酒泡了一只馒头，喂了七火公家里的那条 狗，那条狗吃了馒头之后，就醉倒了。然后我把汽油浇在那条狗的身上，划火柴点着，那条狗顿时熊熊燃烧起来，真好玩啊，狗被烧得拼命的惨叫着，疯了一样钻进 了七火公的家里，眨眼之间，七火公家里立即烈焰腾腾，大人们都赶来救火，我却啃着馒头，装什么也不知道的站在一边看热闹。”

　　我的心沉了下去，这个雷宇，看来他的精神疾病真是成全了他，如果让这么一个心性歹毒的孩子长大，那不知有多少人要遭到他的毒手：“七火公不知道这事是你干的吗？”

　　“知道，他怎么不知道？”雷宇的表情变得沮丧起来。

　　“他是怎么知道的？”我问。

　　“我也不清楚，”雷宇象个孩子一样的哭了起来：“七火公的家被烧成了一堆灰，他从灰堆里扒出被烧得喷香的狗，闻了闻，就知道是我干的了。”

　　“他有没有责怪你？”我问。

　　“他敢，”雷宇面目狰狞的道：“他敢骂我，我就连他一块烧。”

　　“那他对你说什么了没有？”我问。

　　“他对我说，孩子，你这么会放火，真了不起，七火公就喜欢你这样会放火的好孩子，你等到了晚上，七火公带你去地狱里打铁。”

　　啪啦一声，我手中的链坠跌落到地上，惊醒了雷宇。

　　他的病因终于搞清楚了。

　　但我不清楚的是，这个结果对于我来说是否具有什么意义。

（4）麻烦上门

　　我筋疲力尽的从医务室里走出来，迎面正见到赵明诚站在住院处的医护台前与几个患者家属交谈，见到他，他快步的走了过来：“韩江，辛苦了。”

　　“不用客气，”我说：“明诚，我现在有八成把握可以断定，每天夜里在梦中强迫雷宇去打铁的那个缠头怪老人，是真的确有其人。我有一个朋友在十年前曾经遇到过他。”

　　“噢，我就寻思着……你要能叫雷宇这老家伙出院，韩江，我给你介绍冰河道最漂亮的女护士认识，比你带来的那个女护士还要漂亮……”赵明诚明显的有些心不在焉：“你不知道韩江，雷宇这个老病号，他住在这里也不知给我们添了多少的麻烦。”

　　“也许，他很快就可以出去了。”我说，看着我这个当年的老同学。

　　“哦……这么说，韩江，你找到雷宇病情发作的症因了吗？”赵明诚把握不定的问道，我注意到他的眼睛时不时的转向病房区，似乎那里有什么事情让他放心不下。

　　“是不是哪个患者突然发作？”我问他。

　　“什么？啊，”赵明诚急忙把眼光收回来：“没有的事儿，只不过是例行查房而已……你接着说。韩江，你接着说……雷宇到底是个什么情形？”

　 　我简捷的告诉他：“患者幼年时期出于恶做剧心理，放火烧掉了邻居家的房屋，结果遭到了邻居的诅咒，说是要罚他去地狱做劳工。对于一个六岁的孩子来说，是 无法区分事物的表象和本原的，误以为这种诅咒真的会成为现实，结果形成了强大的心理暗示，让他每天夜里都会做同一个怪梦，说到底，这是囿于他心理上的负罪 意识所形成。”

　　“你看看，你看看，韩江，”赵明诚向我摊开两只手：“我早就猜到有这么一回事，可是我玩不来你的催眠术啊，无论怎么对他进行心理治疗，雷宇那老家伙打死就是不肯招。”

　　“现在我们把他的症因搞清楚了，那么针对于解决他心理痼疾的治疗方案，相对来说也就容易一些了。”我说。

　　“那感情好，那感情好，”赵明诚顺手脱下身上的白大褂，对我说道：“韩江啊，你知道我是不同意你玩催眠术这种旁门左道的……不是我对催眠术有什么看法……就这么说吧，你的麻烦来了。”

　　“什么麻烦？”我问。

　　一个娃娃脸的医生向我走了过来，恭恭敬敬的同我打招呼：“韩医师，总算盼到您老人家来了，我是小骆……”

　　“我老人家？”我差点没一头撞在墙上，所谓礼下于人，必有所求，这个娃娃脸小骆如此对我恭敬，必然是有其原因的。

　　我的目光落在紧拉着他的衣角，跟在他后面的一个漂亮女孩子身上。

　　那女孩最多不过十八、九岁的样子，长长的头发垂到腰际，神态稚嫩天真，只是两只眼睛中隐隐约约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朦胧神色。

　　就好象，这个女孩子仍然在半睡未醒的状态之中。

　　“看出来了吧？”赵明诚低声的问我。

　　“失忆症？”我也低声的问道。

　　“贼眼，”赵明诚冲我竖起了大拇指：“韩江，你不去当小偷真是可惜了，当年老头子最喜欢的就是你那双贼眼，这么多年过去，你的功力越发精进了。”

　　“那么她应该是你们医院的患者？”我问赵明诚。

　　赵明诚摇了摇头：“小骆心疼他的女朋友，不肯送她住院，现在她就和小骆住在医院的招待所里，分房住，别想太多。”

　　“没想太多，”我说：“什么原因呢？”

　　“我要是知道就好了。”赵明诚说着，顺手锁上门：“现在小骆每天上班的时候就带她来医院，有时候也帮护士们干点活，顺便接受一下治疗。这不小骆听说了你要来，就求我找你帮忙给看看，原本只是想让你会一下诊，可你催眠术这一手一露……小骆的终身大事就拜托给你了。”

　　“是这样。”我再看了一眼那个女孩子，小骆急忙向我点了点头，目光中有着明显的倾慕祈求之色。

　　“你不知道原因，小骆他总应该知道吧？”我有些疑惑的问赵明诚：“按说他也是个医生，应该知道一些最基本的治疗要领，怎么会……”

　　“这话我要是跟你说了，你可能都不会相信，”赵明诚苦笑：“小骆这个女朋友，是他从山上捡回来的，捡到的时候她就是这个样子，彻底的失忆了，现在她能想起来的，就是和小骆这段时间的生活，别的事，包括她原来的姓名，一点也回忆不起来了。”

　　“你说这个女孩子是小骆从山上捡回来的？”我听得大吃一惊。

　　“吓一跳是吧？”赵明诚哈哈笑了：“你等一会儿，小骆你过来……让小骆慢慢讲

给你听，保证听得你目瞪口呆。”

（5）山鬼传说

　　事情确实象赵明诚所说的那样，年轻的骆医生在山里捡回来了一个漂亮的女朋友。

　　小骆属于那种性格沉默寡言的男孩子，虽说他念的是医学院，学校里漂亮的女孩子比比皆是，可是小骆却因为过于羞涩内向，不善于表达，眼看着自己同寝室的男生们早已都和女孩子们出双入对，偏偏他老兄始终是一个人，并一直持续到毕业，这让他说不出来的郁闷。

　 　后来他来冰河道康复医院赵明诚手下工作，医院里又是漂亮女护士最多的地方，可是这位小骆却更加笨拙了，在医院里工作两年了，除了有一次挨过一个歇斯底里 的女患者一个响亮耳光之外，居然连女孩子的手都没有碰到过，总之是极其拙于言辞表达的笨男孩，孤身独处，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事情发生在我和金 子来冰河道之前的两个月，那一天康复医院组织医生们进山游玩，赵明诚特意吩咐室里的人多带上几个漂亮女护士，尽量给小骆创造点机会，但是大家在山上开心的 玩了大半天，虽然有几个女护士主动的向小骆发起攻势，却不料小骆羞得脸颊胭脂般红，竟然一个人躲了起来，让那些原本对他怀有好感的女孩子们心里说不出的扫 兴。

　　小骆是一个人躲到了一条小溪的旁边，因为附近有一片树丛可以挡住大家的视线，这样他能够看到大家，大家却找不到他，小骆的心理上就有了一种安全感，独自一个人蹲在溪水边玩着水，不时的看一看远处的同事们，确保大家回去的时候别把他丢下。

　 　就这样他一个人在水边玩着玩着，忽然感觉到附近有人在盯着他看，他想说不定又是哪个对他一往情深的女护士，顿时害羞不已，就低下头一声不吭的继续玩水， 玩着玩着，耳听着身后一个轻轻的脚步声走近，紧接着他嗅到一丝女孩子的体香，那女孩子竟然蹲在了他的身边，也用手拨弄起水花来。

　　小骆不敢抬头，悄悄的往水里看了一眼，顿时吓得大叫一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水面上，竟然出现了一张清纯秀丽的陌生女孩的面孔，篷乱的长发披散着，裹着她的身体，突然在水边上见到这样一个怪异的女孩子，不要说小骆，就算是再胆大的人也会吃一惊。

　　小骆吓了一跳，那女孩子显然也同样受到了惊吓，嗖的一声，就见她象只受惊的小鹿，逃回了树丛中躲了起来。好半晌，才见那女孩子怯怯的拨开树丛，满脸惊悸的望着小骆：“你是……什么动物？”

　　小骆始终交不上女朋友，是因为他患有严重的社交恐惧症，最害怕和陌生的女孩子说话。可是那一天，当他看到这个怪异的女孩子的时候，却不知哪来的勇气，居然回答道：“我是神经科的小骆。”说完他就羞红了脸，蹲在地上好长时间不敢吭声。

　　好半晌，才又听到那女孩子战战兢兢的问道：“小骆又是什么？”

　 　“小骆就是……”小骆吭哧瘪肚，好半天也回答不上这个问题，他脑子里乱哄哄的一片，飘来闪去的全都是刚才那个女孩子的怪异形象。他只是羞涩胆小，但脑子 却非常聪明，立即就想到了刚才那个女孩子肯定不是同医院的护士，她说不定，是一个在山里迷了路，正在寻求帮助的女孩子。

　　换在以往，他是决没有勇气再去跟这个女孩子说话的，可是那天他一眼就被那个女孩子迷住了，感觉到如果当时不抓住机会的话，他会一辈子也无法原谅自己的。

　　一咬牙，小骆壮起胆子，走到树丛边上，召呼着女孩子：“喂，喂喂，你是不是迷路了？”

　　那女孩子露出一张凄楚的脸来：“是，是，你……知道我家在什么地方吗？”

　　“你家在……”小骆突然有了信心，没别的缘故，因为他已经发现了，这个女孩子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失忆了，或许做为一个男孩子的小骆，在女孩子面前会因为羞涩与胆怯失去机会，但做为医生的小骆，却是没有理由在一个女患者面前吭哧瘪肚的。

　　就这样，小骆很快弄清楚了女孩子的情况——应该说是一种最为糟糕的情况，她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来到这里，更不知道自己处于什么地方，但是她却非常信任小骆，这有可能是她从丛林中走出来时，第一眼看到的动物就是小骆吧？

　　“不要怕，你慢慢走出来吧……把我的外衣穿上，拉住我的手……对，就是这样……”小骆伸出一只手，轻柔的召唤着陌生的女孩。

　　女孩瞪着一双惶恐的大眼睛，慢慢的走出槿子花丛，让小骆拉住了她的手。

　　触手冰冷，温香滑润，这是小骆当时的感觉。

　　他的心脏怦怦的狂跳了起来。

　　当小骆牵着这个女孩子的手走出树丛的时候，把赵明诚差点没有吓坏，他在想小骆这样做真是太不慎重了，谁知道这个女孩子是个什么人？她又有什么复杂的身世？她出现在这种荒凉的地方，就算是牵扯着可怕的刑事案件，也不稀奇。

　 　但接下来的事情却是怪异离奇，赵明诚和小骆委托了的警界朋友帮助他查询这个女孩子的来例，竟然是一无所获，她就好象是从天上掉下来，又好象是从山野里的 溪水中钻出来，总之，世界上原本没有她这个人，却忽然有一天，她就莫名其妙的多了出来，无巧不巧的被笨男孩小骆给捡到了。

　　然后她就成了小骆女朋友。

　　现在小骆最希望的就是唤醒她那迷失的记忆，然后，娶她做妻子。

（6）无由追溯

　　我仔细的看着那个年轻的女孩子，她不知所措，略带几分紧张与急促的，紧拉着小骆的手，想把自己藏在小骆的身后。

　　小骆轻轻的抱住她，低声安慰道：“槿子，别害怕，这是韩医师，他会治好你的病的……”女孩怯生生的抬起眼睛，看了我一眼，又紧张的躲开了。

　　我看了一眼赵明诚。

　　在现代这个年代里，再也没有比查清楚一个人的来例更简单的事情了。

　　小骆把那个年轻的女孩子带到医生的招待所后，就立即着手调查这个女孩子的来例，这个过程在理论上来说简单到了只有几秒钟的时间里，只要把女孩子的照片输入到派出所的人口登记档案之中，女孩子的全部情况就会在第一时间内查个清清楚楚。

　　可是奇怪的是，当小骆这么做了的时候，却发现女孩子的档案竟然不存在。

　　说得明确一些，在人中登记的档案记录中，没有这个女孩子，虽然有一些面貌年龄与她相若的，但是当小骆事后电话调查的时候，得知那些女孩子都好端端的在她们家里呆着。他在山里捡回来的这个失忆美少女，竟然是一个并不存在的人。

　　可是她存在，她就怯怯的站在小骆身边，象只受到惊吓的小白兔，期待着小骆对她的保护。

　　于是小骆上网发信息求助，希望能有人告诉他这个槿子——小骆是在一丛槿子花中发现的这个女孩，所以给她起了个这样一个名字——来历，总不成，她真的会是天上掉下来的仙女吧？

　　发信息不能不说一点用处也没有，还真的跑来了一个满脸淫笑的中年男人，他一口咬定槿子就是他的女儿，要立即把槿子带回家，还破口大骂逼迫小骆掏出一笔钱来，作为小骆弥补他女儿的“青春名誉损失费”。

　　想不到槿子的父亲竟然这么不讲道理，小骆当时真是说不出来的痛苦。正不知怎么办才好，幸好赵明诚多了个心眼，替小骆在派出所查了一下那个中年男人的来历，查出来的结果让赵明诚大吃一惊。

　　原来，那个中年男人叫刘义宣，是一个劣迹斑斑的人贩子，因为拐卖少女坐了整整十年的大狱，刚刚从牢里出来，压根就没有什么女儿。

　　刘义宣拐骗不成，悻悻离去，可是这个家伙却不肯罢休，他竟然趁小骆去上班，招待所里的房间里只有槿子一个人的时候，闯进去喝骂着槿子，强行拖着她往外走。

　 　可怜的槿子失去了记忆，根本不知道眼前这个穷凶极恶的男人是谁，只听他自己口口声称他是槿子的父亲，槿子半信半疑，被刘义宣带到了公共汽车站，正要带到 乡下卖掉，幸亏小骆上班途中放心不下，溜回去看望槿子，发现了这事之后立即带着神经科的医生护士和几个神智正常的患者，追到了公共汽车站，刘义宣见势不妙 逃之夭夭，被救回来的槿子哭着扑进了小骆的怀抱。

　　不想那刘义宣还不肯死心，又一次趁小骆上班的时候溜进了医院的招待所，并在楼梯口截住了出来打水的槿子，想将她强行带走。

　　但是槿子失去的只是她在山里之前的记忆，这之后的事情她记得清清楚楚，知道刘义宣不是好人，当然不肯就范。

　　刘义宣羞恼成怒，企图用暴力手段拖走槿子，槿子终究是一个小女孩，不可能是正值壮年的刘义宣的对手，可是多年的牢狱生涯损毁了刘义宣的健康，正当他大打出手的时候，却不提防心脏病突然发作，竟然一翻白眼，就这样死在了槿子的面前。

　　当小骆闻讯急急赶回的时候，发现槿子正失神的坐在地下，望着刘义宣那具冰冷的尸体瑟瑟发抖。后期的验尸结果证明了槿子的无辜，但从此，小骆再也不敢离开槿子，连上班都把她带在身边……

　　……

　　在对我讲述槿子的由来的时候，我和赵明诚坐在医生值班室里，小骆毕恭毕敬的站在门口，槿子拉着他的衣角，垂着头站在小骆的身后。谁也没有注意到刚刚接受了我的催眠治疗的二十七床患者雷宇走了过来。

　　雷宇是看到了美丽的槿子之后，才踅了过来的，他先是假装精神状态正常的样子在走廊里踱来踱去，等过往的护士们放松了戒心之后，他突然发出了一声尖利的怪笑，从后面猛的一下拦腰抱住了槿子。

　　槿子吓得失声尖叫起来，已经被雷宇顺势拖倒在水泥地面上。

　　“嘎嘎嘎……”雷宇象一条疯狗一样，趴在槿子的身上乱啃乱咬，槿子拼命的呼救着，用拳头用力推打着他。看到这情形小骆勃然大怒，冲出来大喝一声：“混蛋，快放手……”伸手将揪开雷宇，不曾想却被雷宇胳膊用力一甩，将小骆摔了出去，身体踉跄撞在墙壁上。

　 　“嘎嘎嘎……”趁几个男护工闻讯冲过来之前，雷宇圆瞪着两只血红的怪眼，尖叫一声，猛的一下想撕开槿子的衣襟，幸好这时候赵明诚已经冲了出来，不由分说 就是一脚，踢得雷宇仰面一呆，脱口大叫一声：“医生打人了……又打人了……”这时候几个护工已经赶到，架住他的胳膊将他强拖了起来，他却不肯罢休，两条腿 在地上拼命的踢腾着，嘴里大喊大叫个不停：“医生打人了，赵主任又打人了……快来人啊，打死人了……虐待患者啊……”

　　走廊里乱作一团，槿子俯在地上失声的痛哭，金子连忙跑过去安慰他，挣扎中的雷宇装疯踢飞了一个护士手中的药盘，病房区门口处挤满了看热闹的人群。雷宇却是越嚷越来劲：“赵主任殴打患者啊，救命啊，打死人了……”

　　听到这家伙满口乱语，我板着一张脸走到了他面前，看着他的眼睛，轻声说道：“雷宇，你给我闭嘴，否则的话，别怪我晚上让七火公劈开你的脑袋！”

　　听到七火公的名字，雷宇吓了一跳，顿时老实了下来。

（7）恐怖黑箱

　　把二十七号患者雷宇关进他自己的病房之后，大家又安慰了受到这场意外惊吓的槿子好久，这才出了医院，一道去饭馆吃饭。

　　我们一边吃饭，一边继续小骆讲他追查女孩子的来历却终无所获的过程。

　　“槿子……”小骆说：“槿子现在很痛苦，她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离开父母，韩医师，你懂得催眠术，如果你能够唤醒槿子的记忆的话，我们终生都会感激你。”

　　我点了点头，看了看因为胆怯畏惧而紧拉着小骆的槿子，这个丧失全部记忆的女孩子，在遇到小骆之后有了一段幸福的时光，但是，即使是短暂生活的全部，也不足以重新建立起她的的人格，对那些丧失的记忆的恐惧如一枚定时炸弹，时刻埋藏在她的心里，随时都会突然引爆。

　　所以她恐惧，并希望了解自己。

　　金子一边怜悯的牵起她的手，她立即象个乖巧的小妹妹那样，把头靠在金子的怀里：“金子姐，你真漂亮。”

　　她的称赞也是发自内心的，让金子高兴得不知说什么好。

　　她们都在等待着我，等待着我的答复。

　　我轻轻的咳嗽了一声，放下了筷子：“明诚。”

　　“嗯，”赵明诚正趁这个机会大吃特吃，听到我的问话，鼓着腮膀子点了点头，表示他在听着呢。

　　“我现在脑子……有点乱，”我说：“我还在想刚才那个患者雷宇。”

　　“噢，你说他啊，”赵明诚道：“那家伙就是欠揍……你有什么想法？”

　　“记得我从医务室里出来的时候，就曾对你说过，”我说：“当时我的原话是这样：现在我们把他的症因搞清楚了，那么针对于解决他心理痼疾的治疗方案，相对来说也就容易一些了。”

　　“你说过没有？”赵明诚表示怀疑：“不过你就算当时没说，现在说也是这个道理……”

　　“你等等，”我说：“我后面还有些话没有说。”

　　“什么话？”赵明诚问，小骆这个时候低下头看自己的手指甲，我不确定这个孩子是否明白我下面的话，是对他所说的：

　　“我现的担心是，我们的努力未必合乎患者的心思……”我说。

　　“你是说……”赵明诚吃力的琢磨着：“嗯，你是说，患者宁愿让自己保持这种缺乏责任能力的状态？”

　　“没错，”我说， “明诚你要知道，治疗精神疾病所遇到的最棘手的麻烦不是患者的病情与症因，恰恰相反，是有些患者更愿意让自己处于需要别人帮助救护的阶段,以便逃避他们所无法应对的人生责任。”

　　“那么这个雷宇……”赵明诚看着我：“你并没有打算对他实施治疗，是不是？”

　　“你说呢？”我反问他。

　 　“你是明智的。”赵明诚突然放下筷子，说道：“早在我来到这所医院之后，就曾经有三次，雷宇企图强奸住院的女性患者，两次未遂，第三次差一点导致了一名 女患者自杀。再加上今天这件事，你就可以知道二十七号床的人品了。韩江，你的观点我是绝对赞同的，任何时候患者都是最无助的弱者，是需要人们关心和照顾 的，但这并不意味着患者就天然的占据了道义优势，实际上，人性的缺陷在他们的身上体现得往往更明显。”

　　“是这样，”我说：“象雷宇这种人品恶劣的人，如果他不是在这里，那么他就会在监狱里。当选择的权力在他的手中的时候，你说他会选择哪一个呢？”

　　“他当然……”赵明诚哈哈笑了起来：“没错，雷宇一点也不傻，他才不会让我们把他治好呢，毕竟一个患者比一个囚犯拥有着更多的自由……如果他人在监狱的话，你看敢还敢不敢这么放肆……喝酒，咱们喝酒。”他收住失控的话题，端起了酒杯。

　　“韩医师……”金子在一边拉了拉我的衣袖，我知道她是心疼槿子，见我近乎明确的拒绝了骆医生的请求，就想替他们说情。我摇了摇头，表示这是绝无妥协的，小骆的态度由失望转向了悲愤，突然之间他站了起来：

　　“韩医师，我敬你医术高明，又是赵主任的同学，说起来也算是我的师兄，可是你……你自己看看槿子……”他居然把槿子推到了我的面前：“韩医师你自己看，象槿子这样的女孩子，她象是坏人吗？能和雷宇那种人比吗？”

　 　我叹息了一声，觉得必须把话说明白了：“小骆，你可知道希腊神话中的盗火英雄普罗米修斯，他因为违背众神之神宙斯的命令，偷盗了天火给人类，于是宙斯决 定惩罚人，他命令众神制造了一个绝色的美女潘朵拉，把她嫁给人，潘朵拉来到人世间的时候，带着一只精美的盒子，这只盒子实际上象征着人类的潜意识，一旦你 打开它，所有的痛苦与灾难就会充斥于你的心灵……”

　　“够了！”骆医师怒不可竭：“韩江，你这冷血的东西，不愿意医治就算了，何必还出言侮辱人……槿子，我们走！”他竟然拂袖而去。

　　这尴尬的场景令得赵明诚始料未及，他满脸的别扭，不停的抓搔耳朵：“韩江别介意……别介意……现在这些年轻人……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