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满天火光翻卷,似赤龙恶斗。梁木哗喇喇垮了,小客栈里男叫女哭,乱作一团。
火光里传来呼喝之声,隐约有刀剑相交,激斗方酣。
祸起仓促,人们拖儿带女纷纷奔逃,都从睡梦中被惊醒,个个衣冠不整,狼狈不堪。客栈掌柜望着熊熊冲天的火势拍腿痛哭,他的娘子披散了头发要往火里扑去,几个伙计拦腰抱住,急得没做手脚处。老板娘七旬的老父独自居住在客栈后院,火起突然,人人只顾逃命,来不及抢救。
她一头撞向丈夫,哭骂:“没人心的!都是你嫌我爹碍眼叫他住在后院……我与你拼了这条命!”
男人眼睁睁瞧着半生的家当付之一炬,早已欲哭无泪,被妻子撕打着,脸上抓出长条血痕也不还手。三十年的老房子,那火烧得正欢,红光离着数丈远热烘烘地逼到人脸上来,照得每个人形容狰狞。
呼喝声随火头愈来愈高,兵刃叮叮当当,伙计们与众邻舍提了水桶止步于火场之前,竟无人敢上去救。住店的客人不顾掌柜夫妻相打,一窝蜂围拢来口口声声追讨葬送在这场灾祸中的行李细软,要他赔偿。
老板娘的哭声越发凄厉:“哪来的要命的瘟神啊!老天你怎么不打雷劈死他们!我没做过亏心事呵……我的爹呀……”
客栈轰然倒塌。人们的尖叫声中,如一只大鸟,一个臃肿的黑影自火里掠出,在那烧红了的夜空里横过,直扑近前。众人四下里逃散,就连那掌柜也惊醒过来,拖着他的妻死命向后扯,她却纹丝不动,睁着两只泪眼,脚跟钉在当地一般。
黑影沉重地落下。这才看分明,原来是两个人。
那高大汉子身上着了几处火,整个人宛如一尊天魔像,一股炽烫的劲风逼到面门,摧枯拉朽。她的头发登时卷曲起来。
右手里横抱着吓呆了的老人,袍袖一卷,被撂在地下。老板娘忘了害怕,慌忙上前抱住老爹爹,察看伤势。一摸摸了一手血,吓得半死。老人身上猩红的血迹纵横淋漓,人却还清醒,眨巴着眼睛像是缓不过神来。
“囡,家全烧了……快救……救火……”
片刻,迸出句话。摸着他全身似乎都完好并无伤口,老板娘抬起头来。
那人早不见了。地上一溜鲜血,像条粗大的红蟒蜿蜒去远。她抱着老爹爹,在呼拥围过来的人群中发了一回呆。
她认得那个早上前来住店的客人。那张脸瞧上一眼,无论是谁,这一生都不会再忘记。她当时便留了几分神,当他是个官府通缉的匪人,生怕惹上麻烦。
没想到,越是怕,麻烦果然来了。可是什么样的官府抓人,会不问青红皂白,半夜里一来便放火烧店?半辈子攒下这点家当,要靠它养老送终的,一夜之间,全完了。那不是人,瘟神,灾星……但……他救了老爹爹。
她把劫后余生的老人紧紧搂在怀里,突然抑制不住,放声大哭起来。地上的红颜色触目惊心。老爹爹没事,比什么都好。那些血……
谁流了那么多的血,还能活么?
她从没想过一个人的身体里可以有这么多的血。火仍在烧,毕剥呼啸,刀剑撞击是心惊肉跳的声音,随风远远地带来她听不懂的对白。
“姓燕的,事已至此,那东西你还不肯交出来么?”有沙哑的男人声音在远处喝道。
“横竖今日这厮是逃不掉的,大家别急,料理了他,再慢慢搜也是一样。”
“弟兄们并肩子上啊,好容易今日这个机会,莫走了风声被别人掺上一脚!”
“姓燕的,你须知道,今日你不死在弟兄们手里,旁人终也是放不过你的,到了阴司里你莫怪我们,谁让你是那主儿的传人,如今江湖上哪个不知东西在你身上……”
“少林、武当、天山、昆仑、丐帮、峨嵋……早已联盟起来盯上你了,燕大哥,往后你在这世上便一步也是难行,兄弟劝你识相些,死在我们手中,总好过便宜了那些什么武林正道的伪君子!”一人有恃无恐,仿佛眼前的已是个死人一般,磔磔地笑了起来,“交出来吧——大家都是邪魔外道,兄弟敬你是条汉子,今日给你个痛快,不教零碎受罪便了!”
忽然众人发一声喊,惊惶退散。
有人强自镇定,叫道:“弟兄们莫慌!这厮好象受伤在先,内力使不出来,大家别怕他唬人,齐心上前料理了他!”
“二哥说得对,这厮如今徒然刀快,功力比前一半也不如,没什么好怕的!老六方才已卸了他一条……”
长声的惨呼响起,穿透火幕。跟着一片刀声呛啷啷密如暴雨。
“到此地步还要伤人!姓燕的,今朝便是你的忌日!”
那些凶神发声乱喊。嘈杂汹涌,什么也听不见了。
只有老房子的残躯通红燎天,冲冲地烧着。
断。他看到它阔大的黑影像一片乌云,扫过夜,扫过火,扫过四十年来如此荒凉的生涯。腥甜的雨四面八方迸射飞远。
自始至终,这只有血、没有泪的人间。
那兽一样的嘶吼是别人的还是自己的,分不清了。火舌熊熊在脑子里烧,舞动着指爪的红手臂。这一生的开始与结束,竟是一模一样的场景吗。
生命只是个荒谬的循环。没有任何意义地,回到最初。
……终于回到最初……
他在火中发出撕破夜空的吼叫。右手紧紧握住那块铁,横掠过满天的残肢断臂。
在遥远的地方……那些仙藤灵草开得还好吧?它们那么顽强,历经寒暑,终年不凋……原来世上最脆弱的东西,是人。血肉之躯这样轻易地被摧毁。
流不尽的英雄血。黑或者白,到头来都归结于刺目的鲜红,这就是江湖的宿命,没有人逃得过。
幻觉中仿佛看见血与火焰里开出漫天淡蓝的花朵。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在这个时刻,似乎突然明白当年师父不肯相传的深意。当你明知再也看不见一个人,永生,那是上天所能给予的最大的惩罚。
血雨遍洒在面上。模糊地听见来自遥远地方的呼喊。
“交出来——把你身上的——”
36
玄澹心法。
那就是惹起几百年纷争、凶杀与死亡的玄澹心法。它的确存在于世间,在没有任何活着的人类能够抵达的黑暗海域。
她忽然仰起头,剧烈地大笑起来。厚水阻隔了一切声音,海眼深处全身发出夜明珠光的女人飘飘旋转着,长头发张牙舞爪,扫过满壁密密麻麻镌刻的文字。这景象如同眼前这个事实一样地荒谬。
这就是湘妃竹剑传下、青灵子手刻的玄澹心法。在使人长生之前,先自断送多少性命。它是不老的仙诀,还是索命的魔君?天下英雄为它而死的玄澹心法,它饮着几百年来无数人的鲜血,藉以维持这流传不死的神话。
或许它才是唯一的受益者。惹一场乱世大梦,成就一个永生的虚名。它理该存在于活人到不了的幽冥之地。深渊洞开的巨口里,这是它的真面目。
女人柔软的身体像一条鳗,轻轻地,轻轻地贴上石壁。脸庞发着光,鬓发眉目,每一根线条无比明晰。她是个被投入深水的精致的玉雕美人,如同古老的传说中,为着什么无法达成的盟誓,沉水珠玉,殉一段破碎的情缘。
淡红的嘴在光耀中失去本色。苍白透明的海妖唇吻,咬着黑头发。
她闭上双眼,宛转伸着手臂徐徐沿石壁往下滑落。以溺亡者优美的姿态。如果从海眼上方看去,会看到一团通明的光辉,一直沉,一直沉下去了。越来越黯淡。很像在一首哀艳诗篇的终尾,文人的笔蘸了掺和云母粉的墨汁,重重捺下末了一划,拖下去,淡出葵笺边缘。故事讲完了,剩余韵袅袅。
有一个时候,人间很流行过这样的哀感顽艳的长诗。那是大街小巷老妪幼童都会传唱的诗的盛世……在她上一次来的时候。似乎至今都还记得其中的一些句子,比如,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这样的缠绵动听。对一个故事来说,那是再完美不过的终结。
但生命不是故事的原因就是,你永远无法令它在恰当的时候结束。生命不在墨香风雅白纸黑字诗句间,它是活生生不由自主,纵使缺胳膊断腿,血肉模糊,再不堪也要一直一直延续下去——完不了。
倘使是一个妖物,尤其如此。
究竟……啊究竟神仙和妖怪,有什么分别?有什么分别?
生命完不了。因此故事得继续讲下去。不是每一对不能在一起的男女都会化作翩翩彩蝶,神比诗人吝啬得多,破碎但美丽的结局似乎只存在纸上。
生命顾自变化出它的轨迹。谁也无法干预。
海眼中宛转沉没的女人,两只手臂高高伸着,白若枯骨。
指尖在那些字迹上一路摸索下去,渐渐地,通入黑暗。
37
我开始修炼玄澹心法。
理解那些艰深奥妙的字句,对我来说,是一件非常花费时光的事。往往冥思苦想一整天,不能明了半句话的意思。
在暗无天日的海眼中,只有自己身上的光芒照耀着我,剔透玲珑,像被定格的月色。借了太阳的余光、却始终冰凉的月色,太阳没了,它还在。如果光也有鬼魂,那就是。
我的光走了。我还在。我抱着自己悬浮于水中。一轮被蚀空的明月,一个空壳。
玄澹心法有这样冗长。团团包围的密字令我头昏,两眼在长久的注视下疼痛,像扎进一根根的刺拔不出来。我想如果我能流得出眼泪,或许会好过一点。后来,我不再看。用手去摸索那些字,一代剑仙的手泽,在坚硬的石壁上深深凹进去,一个个银钩铁划横平竖直,面无表情地叙述着真气运转的法门、人体经络的奥秘。一些世人做梦也想不到的神奇的真理,它们远离尘俗,冷冷地、高高地不朽,无关这浮世一切聚散悲欢。
令人不惜自相残杀的绝世心法,原来它们记录的只是关于人自身的秘密。那些经脉与穴道、气息与津液,其实每一个人都有的,人人都一样。
只是他们看不见。
世界上有比自己更难了解的东西吗?我不知道。
人,究竟是什么。
我选择留在这里,在海眼中伴着玄澹心法度日。这洞穴直通海底,潜下去,若干仞后,便脱离了岛屿。游弋在广阔的海中,我又看到一把浓发自由自在地飘摇,引来几条银白的鳗穿梭嬉戏,似带缠烟。不免有一点恍惚。
仿佛一切都如同从前。难道生命就是这样,一次,又一次,空虚的轮回。
我又回到海里了。人间我来过两次。第一次我失去了蚌壳。第二次,我失去了珊瑚。现在我什么也不怕了。我再也没有可以失去的东西。
生命就是不断地失去么?
我想不会有人告诉我这个答案。人,他们连自己都看不明白。
我不愿再回到那个洞府。永远不想再看见那些石笋仙藤、灵草奇花,那缤纷梦幻的神仙生涯,我恨它们。在那儿我捏碎了我的心,两手的红血淋漓,那触感我至今都记得。
那些络绎的仙薜荔,吞没了一个背影。他说,他再也不会回来打扰我——打扰我的痛苦么?
可是日子久了,渐渐发现原来并不如想象中那么痛苦。也许真的没有什么事情,是可以伤痛一辈子——尤其是我的一辈子。
心碎了就不再疼了。那地方只是掏空了一块,渐渐地,堆满没有颜色的寂寞,像空房子里气味灰寒的尘灰吊子,一进去便扑头盖脸拂上来,总以为那后头隐藏着什么惊天往事,凄艳或是鬼魅的秘闻,血滴滴,白惨惨,仿佛随时会有只剩骨架的手伸出来,托着还在跳动的心。可是其实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
空的。那是我的岁月。
玄澹心法,一个字一个字地把它填满。铁划银钩,坚硬而冰冷,容不下半点悲哀的闲情。
我喜欢这种遗忘了时间的感觉。海水很冷,但我能够习惯。我再也不去看那石室中遍地的朝露草,朝开暮死提醒着一天一天的流逝。没有比这更为毒辣和冷血的花了,从湘妃竹剑到青灵子,它不肯放过每一个不愿记得自己的伤心人。睁着无辜的淡蓝色的眼睛,就这样眼睁睁地告诉你,一天又过去了,而你等待着的什么,永远不会再来。
除了每年的三月十五与九月十五,太阳沉入海中的时候,我由海眼游上去,穿过那神仙洞府一路的迷离馥郁,走到山壁之外,对着竹林等待一个时辰。然后我依然回来,潜入深渊。
在这样的等过十次之后,我想我已经可以平静地面对。只是每一次穿过开满紫花的藤蔓向洞口走去的时候,总不免想到,这是他离去的路途。一步步,踩在空洞中。
回音。
他走的那天,扯落了一地的花。藤蔓断裂,像讲到一半的故事,说书人把醒木一推,离座而去,没了下梢。可是后来也就长上了,依旧是累累垂垂,剪不断,理还乱。原来无情如草木,生命力比什么都强。
海眼里的心法依然充满玄奥,我始终不能理解。也不明白,倘若练这心法的不是人,那会怎样。我体内没有人类的经络,气血也不是按照周天运转。我听说过一个词叫做走火入魔。入了魔又如何?会死么?
死亡同爱情一样,让我疑心,只不过是人类编造的神话。永得不着的恩赐。
但愿我可以走火入魔。
暗河中潮汐来过了十次,玄澹心法在我身上仍然看不出任何效用。或者长生仙诀原本便不对人类以外的族群起作用,我本来就不会老。心法中说,学会了练气养心,将能以心驭剑。但我手中并没有剑。
我不是使剑的人,也丝毫不感兴趣。想来这是个莫大的讽刺,玄澹心法它落在我的手中。
从湘妃竹剑到青灵子。
到我。
一个不在江湖、甚至不属于人类的女子。海眼中字字分明在面前,触手可及,这便是那传说中的无上奇功,多少人为它争得你死我活,连个边都摸不到。除了我,谁也看不见它。
我与它日夕相对。年年月月。
我拿了它,一点用也没有。
终于有一天,我发现我把玄澹心法倒背如流。在离岛屿三里的海域,我自水面探出头,遥望着蔚蓝中央像海市蜃楼一般,突兀地涌出密丛丛摇曳着的翠竹。那股反常的寒意相隔若许,依旧逼人。
我想我再也不需要回到海眼里去看那些字。玄澹心法随着这几年的时光早已烂熟在我心底,即使那个洞穴坍塌,直到我死的那一天,它也将陪着我腐化为尘泥。
寒竹在远处沙沙地摇,无名岛看去如一块蓝缎上嵌着的翡翠石,世上昂贵而精美的寿衣,刺绣之外总是嵌宝镶珠。石头比锦缎更长久,适合作为殉葬,陪伴在棺材里朽烂的肉体之旁。人类总是相信世上会有永垂不朽,如果不能一直活下去,那永生一定是在死后。为此必须在活着时早早做好去死的准备,坚信不疑人间的富贵与权势能随那具骷髅带入幽冥。不管这逻辑有多么不堪一击。
岛背后一轮日头静静地往水里掉,一大片天与海被染成暧昧含混的褐红色。这景象似曾相识。是寿衣里的尸体开始腐烂了。
我披着湿淋淋的头发浮在海面,直到太阳完全不见,银月像一掐指甲痕,透过夜蓝天幕仿佛洒下另一个世界的光辉。恬淡,静美,一切汹涌都终将在那光里平息似的。我望着无名岛。这一刻,再找不到比它更美的地方了。
我知道我不会离开这里。青灵子的徒弟、湘妃竹剑的传人,并不是我。
我要等他回来,把心法交给他。它应该是他的。哪怕他不要,哪怕他不看。
哪怕,他其实是不会再回来的了。
我只是不想离开无名岛。它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留给我的线索,守着它,守着一线的希望。
世界这么大。两个人,稍稍一错身,或许真的就再也找不回来。我想我只有守在这儿……也许,到他老了,快死了的时候,他会回到这里来。
风吹不起我的湿头发。我在月光下一个涌身,扎入海面,泼喇喇溅起一脉银蓝水花。假如这当儿有迷失方向的船只经过,他们将会以为我是等不到人间的爱人而在月下哭泣的鲛人吧?在人类的传说里,鲛人被一厢情愿地粉饰成这样多情、柔弱、美丽的生物,滴泪成珠。如同海市蜃楼,常被传诵成仙境,虔诚的有缘人遇见了,将从此得渡升仙。
我回无名岛去。究竟蜃楼是什么东西,他们知道么?那些升仙的幸运儿,背后的真相是什么……说给人听,他们也不信。这就是人性,自我欺哄着得以在这个凶险的世界上一代又一代夷然生存下去。
摇散妨碍视线的长发,我将身体贴于海底细沙,无声地潜游。回到海中我便又丢弃了人类的衣物,像一颗发着光的白色的星。
远处。有另一颗星向我游来。它没有光,它火红火红。刺目颜色穿透厚水的蓝,哪里有落入水中还不熄灭的炽炭?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片火红色来得好快。直冲我,如箭离弦,越来越大,好似当头突然落下嘶嘶烧着的陨石,来不及躲避。
我不敢相信……
它是冲着我来的……
那真的是一个鲛人!
我返身逃走,赤红色已烫到眼睛里。几乎怀疑是她的头发已缠绕上我。
那是个生着满头飘卷如火焰的红发与巨大鱼尾的鲛女。她的尾巴像一把血镰刀,拍一下水,抵得我拼命游离的十倍速度。
38
身后水波激荡,席卷而来。那是鲛人的追逐,红光逼迫,随水势烤到脸上,如同一场致命的大火,那热浪就在后面轰轰追赶。普天下四海之中最迅猛、狠辣、强悍的族类,她散发令人窒息的危险讯号,我拧动腰肢疾速前游,眼中见不到一个活物。
除了被映得黯红的藻类。像一些血丝荡漾在这死亡海域。
断裂的海藻缠绕在我腕上,淡白的珠光被血光掩盖。我拼命地逃……啊,我这样逃,究竟为了什么?
逃命……
求生的本能驱使每个生物在锯齿般无情厮杀的世界上辗转。不想活的人,死到临头,也要逃。
膝盖撞上海底礁岩,那嶙峋尖角。我咬牙,脚底用力一蹬,抛出一串血珠洒在身后她的脸上,身子向前窜出几丈。
我要逃命!
即使要死,不是死在鲛人的齿下。
身体是一枝犀角分水箭,挣扎着发出微弱的莹白光线,辟开生死路,向着无尽的深蓝直投下去。
我要活。
忽然像扯落了漫天晚霞,呼喇喇血红的幕布满眼罩下来。带着西天落日余烬的炽热。
前无去路。
我的身形硬生生顿住。脚踝似被铁箍扣住,再挪不动半分。鲛女将鱼尾一甩,那弯血镰刀横过来截在眼前。她的身体这样长大,半月形的鱼尾自腰而下有着极流畅优雅的曲线,横在面前如一堵墙。
我心里一下子静下来。因为明知结局,这一刻什么都可以从容。反正最后都一样。
甚至可以从容地打量她了。即使在海里,不是谁都有机会如此接近地审视一个鲛人。那传说中洒泪成珠歌如天籁的美丽生物。恋慕着世间男子、甘愿失去鱼尾用一切代价换两条腿的多情生物,在尘浊的人世每走一步像踩在刀尖上。
那没有眼泪的、爱上血肉滋味的食人水妖。海底的活夜叉。
腰以下的肉体是人所能想象到的最纯正的红颜色。比火还红,比血还红。鲜赤赤横亘在三寸的距离以外,看得清每一朵闪光的鳞片,都有指甲盖大小。是海中鱼蛤特有的平滑而富丽的光色,一面开满红玉藤花的墙,清脆地相击有声,比人间任何锦屏都更辉煌。闻得到新鲜的腥气。尾的末端是阔大横钩的鳍,边缘锋利如刃。
收割生命的弯镰……在它的怀抱里我渐渐淡定。世间不缺生命,从来不缺。活蹦乱跳的身体,悲欢离合的光阴,各自有着各自的烦恼与算计。像满畦密生的韭菜一茬一茬长出来,发出辛辣气味,蓬勃的,充满汁液。挨挨挤挤,推推搡搡。这世上的活物不是太少而是太多,太多的喧嚣。
世界是需要收割者的。无论何时何地。
闭了闭眼再睁开。此刻没有比我这一千年的岁月更需要收割的了。漫漫的时间,惊人的浪费。我的生命早已成熟,成熟得即将自行朽烂。那么……为什么不呢,既然于我根本谈不上损失而滋养了其他的生命?
眼前的鲜红墙垒静静闪耀。珠光被圈于逼仄之地加倍地明亮,我看到自我身上散出氤氲瑞气,千条万缕,蒙蒙浮动在森然罗列的鳞甲上。红的铠裹着坚定傲岸的女战神。这景象犹如梦境,噩梦都有张诡美得出奇的脸孔。
身子向前一倾。钢铁般有力的手将我一推,紧抿着嘴面颊贴在那柔软腥气的肉体上,感觉到鳞片锐利的边缘。鱼尾上的鳞都微微张开着,如同千万张渴血的小嘴。
那只手自脚踝开始缓缓地往上游移。小腿、臀、脊背、脖颈——经过哪儿哪儿就涌起一线寒冷的战栗,然而竟然不无快感。
死亡原是每个人内心深处渴求着的最后的快感吧?向所来之处,永远的回归。我们都从黑暗中来。
鲛女用鱼尾圈住我,一只手悠悠地抚过猎物的皮肉,那动作甚至不乏爱怜。是天生的猎杀者,懂得让肌肤先于唇舌体会美味。面前的羊脂玉肌即将被撕裂,从中喷涌出鲜美热血。想象中的享受永远比实际的更精彩,她不会错过这个机会。
她抓住头发迫使我的脸仰望向她,另一只闲着的手轻轻拈去了我眉睫上的一丝水藻,仿如深闺女伴,彼此细致地梳妆。耳边吹气如兰,可惜抹不煞天生的一缕血腥味。这张精致如雕樱桃口,舐咬过太多腐败的肠脏。
我半睁眼睛,漠然看着她妖气而艳丽的面容。蛇蝎总是披着鲜艳夺目的壳。她连眼睫毛都是红的,眼梢上斜插入火海般鬓发里去,黑眼珠里两点瞳人,是十八层地狱戳破了铁壁,露出血光。有刀山剑树、剥皮抽肠,万千惨毒的手段在那里头等着你,跃跃欲试。
这个人间再也见不着的凶残的美人,凶残之中别饶一种动人心魄的魅惑。如缢鬼引人替代的绳索在空中圈成极乐幻象,明知那是死路也不得不一步步走去,伸长了脖子。倘若她去到人间,妲己妹喜也成为良善的妇人。一绺子红发垂落在我胸膛,痒梭梭,像个小手寻找着心肝。
她勾动唇角,露出两枚精致的小尖牙齿,对我笑了。便流溢出地狱血河的诱惑。来吧,来吧,还有比罪恶更醉人的美酒么?
葱管般纤指拂着睫毛晃动,影绰那对黑里闪红的眼睛,它们像吸血蝙蝠翕动着翅膀缓缓降落。她对我俯身下来。
“我还以为深海底哪来的女人,能闭气这么久。原来你也不是人——哦?看来,你是蜃族的——”
鲛女在耳边嘘着气,低声说道。
我张大眼睛看着纤细的手指在脸上划来划去,尾指微微翘起,一朵半开不开的美妙兰花。这只素手完美无瑕。
然而,从一点樱口里吐出来的声音低沉、粗硬。暗哑如锈死了多年的生铁。
这是个男人的声音。
我早已不再害怕,但现在连惊讶也忘记。
她的纤手往来拂弄,如丝如羽,手肘上可是生着鳍脚,寒凛凛矗立着红宝石刀锋。
腰肢往上还有零星几排鳞甲,逐渐过渡成女人的柔滑肌肤。与那鲜红强烈对照的是雪白、高耸的胸膛。她身上并无片缕。
尾鳍扇面般雍容地展开。
千真万确面前的是一个鲛人。生存在深海之底,以腰为界,其下为巨鱼尾,其上女形的妖物。性凶暴,喜食人。
所有的鲛人都是女子。这个神秘的族类繁衍后代从不依靠阴阳交媾,在海里,这是谁都知道的事实。
可是我的猎捕者喉咙里发出雄性的声音。粗野而苍老,属于一个饱受磨折的男人。
我呆呆地望着“她”。噩梦诡美的容颜之下,一定发生着背离常理的阴惨与荒谬。
鲛人用一双略略斜视的、又残忍又妩媚的眼睛打量我。缩成小小两粒红火的瞳人沿着曲线滑来滑去,从我的脸到胸,到腹,到腿——眼中无限恋恋。像一条狗痴迷地舐着骨头,那目光舔过哪儿就留下粘滑的涎。
她从眼角瞥着自己的手指,陷在我的发丛之中被珠光淡淡地照成半透明。
“你是个珠蚌吧?蜃族最无用的废物!”沙戛的声音讥笑着,她细心地抚过我腿上在岩角碰破的伤口,把指头放入口里去吮,“蜃族可没人敢惹呢,偏巧今儿我碰见的是你——你会说话不会?看你的样子也该有几百年的道行……”
她阴阴地笑了出声。男人的嗓,女子的态。不不,这不是梦。噩梦再诡异,诡异不过这个不阴不阳半人半鱼的形体。她将我按在礁石上,十指灵活恣意,爬过全身,轻怜痛惜地替我摘去身上的藻丝,仿佛人们在炖燕窝之前把它耐心择洗干净。
鲛人反复抚摸着我背上的伤痕。
“你的壳呢?说话啊,想必你也是死里逃生过来的,你就那么怕我?怕我——吃了你?”
说到那个字,她的唇向上一掀。洁白的牙,白得发蓝。
一线冰冷抵在咽喉。鲛人肘上的鳍脚胜过宝刀利刃,轻轻沾着点儿皮。她存心在进食前戏耍我,放出恶狠狠的模样:“说话!你的壳被剥掉时很痛吧,是人干的,还是你的同类?你这妖物,装聋作哑我就会放过你么?你说,你想活还是想死?”
扭曲着美艳的容颜,她的兰花指在我胸前一啄一啄,忽然下死劲揿住了一拧。
我疼得唤出声来。
“落在鲛人的手里,不会有谁愚蠢到还妄想活下去。你杀了我吧,我很感激你。”
她咬牙切齿地恐吓,闻言陡把脸色一呆。像一团皱巴巴的丝绸被扯平,楼阁花卉都看得分明了,原来有这样美丽。那狰狞而妖媚的面孔一旦静下来,渐渐地显露出一种刻骨悲哀。很冷很沉。
鲛人静静地注视着我。
终于她笑了笑说:“原来也是个不想活的。”
我说:“谢谢你。请你杀了我。”
她从垂落的眼皮底下瞅过来,眼神茫茫荒凉无边,找不着焦距。如同飞翔在海面上空找不着落脚地的鸟,东西南北,全是那广阔苍茫,来日大难,得飞到死为止。
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什么时候才可以死……
空洞的眼神中慢慢生出不屑,与恶毒的快意。她掠开一绺遮目的红发,望定我,一字字迸出来道:“你想死,我就让你死么?你活够了,你不想活了,我就会让你死么?!你这妖物!你放心——我绝不杀你……”
鲛人仰起头疯狂地大笑起来。海太深了,上面的天光照不亮她。没有光。一束微明从她的猎物身上焕发出来,蒙蒙打在红鱼尾。黑暗中那是最奇异的画面。
那是我所听过的最疼痛的笑声。
她像是撕开了自己的咽喉,凄厉地咆哮:“妖物,你看看清楚,我是鲛人么!”
腥浓的红。
弥漫在海水里,使人目盲,使人心悸,使人惧怕呼吸。
当她推开我,十指指甲抠入自己腰里。血水迅速涌出,咝……啦……红的黑暗,我听到这钻刺着骨髓的声音。
当鲛人撕裂自己的鱼尾,自腰间往下,活生生地剥落那层皮。
腥浓的红,我一辈子没见过的红。鳞甲四散纷飞像慵懒的花瓣片片飘落在沙上。
随着那双素手我看到鱼尾似一条石榴裙从她身上褪落,如蛇蜕皮。但有着蛇蜕所没有的艰难与惨烈,丝丝络络,连着筋,劈开骨。
丝丝络络流溢出血肉的浆汁。
她一定是疯了。
在杀我之前,先剥掉自己的皮。瘫软在嶙峋的礁石上,我竟无力抬起双手去捂脸。眼睁睁看着面前上演一出血腥的活戏,撕落了大红幕布,里头是不忍卒睹的真实。那手惨白,衬着血红底子,刺得眼要瞎了。
令人想起宰杀后洗剥干净被翻过来的牲口的肚腹。空空如也的大红里子,摘了心,去了肝,一圈圈扯出了九转回肠。把最不堪的疼痛翻出在天光下。
咝……啦……
活剥的声音往耳里直钻。我疑心我也疯了,因为我竟然还听到她的笑声。不带一丝痛感地,畅快淋漓,仿佛被剥掉半身皮肤的并不是她。
她以亲手屠杀仇敌的恨意与快感去做这事,指爪之下,不共戴天。
大红鱼尾软软地委落在海底沙粒上。一条肮脏的空口袋。世间美女不过是血污枯骨、臭秽皮囊。佛眼中的真相,从来不曾像此刻这般地清晰。
“她”的上半身仍有着无瑕的肌肤,胸膛高耸如初雪的山峰,下半身血肉模糊。
“她”向我逼近。用两条腿。
我仰起头,连呻吟声也发不出,在那巍巍展开的礁岩上闭上眼去。像具死尸,四肢俱已不由自主。
“她”剥离了鱼尾之后,是个货真价实的人。
男人。
血肉模糊的腰胯间有件东西仍然触目。他像个活鬼一样血滴滴地走过来,自腰以下,一根根挂罥着丝缕残肉的尖刺刺破皮肤,森然沿两腿排列。
都说活人看不到地狱是什么样子。刀山剑林,密丛丛穿刺着有罪的灵魂,永世不得解脱。
地狱是什么样子。我见过了。
他在礁岩前弯下腰来,柔软的胸膛贴在我身上。
他用手指撑开我的眼睛。血水飘摇中看到艳丽的容颜。
他撮起红唇,轻声说:“看清楚了么?你这妖物。”
他说他是人。
39
谁还能相信他是人。
很久以前有艘远洋的商船在归家途中遇到鲛人。那是些妖娆美丽的女子,有着纯洁无辜的面容与见血封喉的利鳍。她们的鱼尾能在短时间内离水而幻化成人腿,赤裸、洁白的女体,世上没有人能不动心。
那个夜晚,商船上的人都死了。鲛人不要金和银,不要满船的外邦财宝,她们只要人的血肉。偌大的远洋船舶是一只内容丰盛的盘子。
那个夜晚在甲板上当值守望的少年,他对自己说永不原谅。在鲛人大举袭击之前他原本看到上甲板来探风声的一个,可是他以为她是人。
如她自己的谎言,是可怜的被海盗劫掠摧辱的女子,趁夜逃出魔窟。他答应了她不惊动船上同伴的请求,在那个满月璀璨的残夜,陪她在帆背后坐着,迷醉于海水般的眼波与柔滑的肌肤,他以为那是一生中最美妙的良夜。
直到圆月沉入海面,黑暗降临前的一刹那他看到她娇柔的手臂上肌肤鼓胀起来,尖利的鳍脚穿透了皮肉迅速生长。扇形骨骼撑开半透明的鳞膜,边缘利若刀锋。
两把琉璃刀,划开咽喉的时候,有近乎甘美的疼痛。
商船上的人,都死了。
他们来自同一村庄,彼此间有着世世代代牵丝攀藤的血缘。世世代代,出海为生。
死的那些人里有他的父亲、叔叔、娘舅、堂兄表弟。银白色的夜变成血红,他亲眼看到他们的头颅在琉璃光下滚落。成群世间罕见的美女,她们精致而贪婪的牙齿。
都死了。
除了他。
船沉了。曾在帆背后缠绵的鲛女在血海中咬下自己指尖一小块皮肉衔于唇间喂入少年口中。她对他笑,返身甩动鱼尾洋洋游去。
人世的传说,鲛人的肉是无上妙药。吃上一口,将长生不死。为此多少帝王豪贵破费千金请得勇士出海捕捉,千百年来不曾见一个吃了这灵肉的不老人。人说那些勇士被鲛女的美貌与歌喉迷惑,不忍捕杀,随她们作了神仙眷侣。其实只不过是人类前仆后继地为鲛人送去了不竭的美食。勇者的血格外地鲜美滚烫。
没有一个人知道长生的代价是什么。
少年在海底活下去。一活许多年。
双腿之外生长出巨大的鱼尾,鳞甲相裹,腥涎满身。他的骨骼也变了形,鱼尾之内残存着人的腿,那血肉里头却仍然是鱼样的骨,排排的尖刺,万箭攒心。在一身幻丽辉煌的红铠甲内里,无时无刻不折磨着的疼痛。他有了鱼的速度,鲛的力量,但在捕获任何猎物之前,骨头先刺穿自己的皮肉。
少年在村里定了亲。这次出海回来,新娘就要过门。在海里久了他记不起邻家那妹子的容颜。她将永远不会知道,等待着花轿迎娶的夫郎此刻是在遥远的深水之下,向着黑暗的天光伸出一双春葱素手。
他变成半人半鱼不阴不阳的永生妖姬。皮囊与灵魂彼此折磨,直至天荒地老。
一双高耸的乳。一头如火红发。
一张妖媚、绝美、恶毒的容颜。他的眼里透出地狱的血光,写尽对整个世界的恨意。
他长生不死。一切仅仅是鲛人心血来潮的慈悲。
或者,一个玩笑。
谁还能相信。当他对我说,他是人。
40
我看到被海水吞没的银月。船上火光动荡,血肉横飞。帆樯着了火,呼喇喇招展,通红的舌头舔着夜空。
我看到成群的鲛人披着湿头发,攀住船舷爬上来,巨尾啪啪甩过天际,一弯又一弯,镰刀的银辉交相眩目。
我看到火把逐根地掉落,熄灭了。夜越来越黑,黑得发了红。剧烈摇晃的视野……啊眼里所见的一切激荡如风暴的海。
我看到生命被收割、被吞噬、被撕成碎片。你见过地狱么?这就是。此日在剧荡中我看到地狱的幻景,血淋淋展开在眼前。这是他的记忆,通过焚髓煮骨的疼痛到达我心底。我看到鲛怪在作为人的最后一个夜晚所看到过的一切。
那一夜至痛的记忆在黑暗中埋葬了几百年。只有相等的痛感才能令它重现。
为什么……这样的痛。
啊这样的痛……
血水中晃动着那张妖艳狰狞的脸孔,一次又一次压下来,无限放大。叠印在漫天的火光燃烧的帆樯厮杀着的水手与鲛人之上,像两不相干重叠的图画,描绘不同的凶残故事,血战与……凌辱……
“害人的妖物……你想死,我偏不让你死!全都是妖物,全都是害人的东西!你想死么……偏不让你死……”
那吼声在耳际,很近又很远。我的脊下是岩石的尖角,随着每一次的动荡被更深地压入肉里。疼痛两相夹攻,石上辗转挤压不抵满身的刺,那个“人”,两腿支出的鱼骨深深刺入我的肌肤,一下下顶到骨髓。
万箭攒心。
如同深刺入我身体的那东西……坚硬地绞动着好似刑具,然而没有一种刑具能把人推入欲死不能的羞辱里去……
他嘶声在耳边喊道:“不知羞耻的妖物!喜欢这滋味么!你叫啊,叫啊——”
我想我要死了。
我想我死不了。
死不了。
没有一丝力气可以反抗。被他压在石上,只是跟随着那剧震前后摇荡,一次又一次。像乘上开往无间血池的船。
我疼。好疼。
脏腑内似有一条火龙游动,左冲右突冲不出这具被恣意蹂躏的皮囊,只是带来燃烧的灼痛。游到哪儿,烫伤了脾,烫熟了肺,把心熊熊烧成灰烬。
灰烬……也会痛吗?
我看到鲛人的臂鳍划过,斫断桅杆。火帆当头罩落,如在天上搠个口子,倾下万顷赤霞。
少年眼中父亲的头颅斜斜飞过,卷入火中没了踪影。
鲜红的唇放大百倍,在上方扭曲喊着妖物,妖物,妖物!
鲛人的鳍,发蓝的冷光。
漫天残肢。船身咯咯剧震几下,开始下沉。向着无底的深渊,沉,沉下去。
他两手擘定我的腿耸动着叫:“妖物……没有一个好东西……我要你还!我要你还!”
忽然我看到西北道上辽阔的黄土,黄土之上下了新雪,白得耀眼。墨灰空灵的海。杨柳丝开合飘拂。初升日头万丈金光,托出生满翠竹的岛屿。冷绿。仙薜荔开着紫花,累累垂垂绕着石笋。朝露草,一片淡蓝。漆黑的海眼,团团刻满字迹……铁划银钩,遒劲峭拔。第三重幻景,叠加在血光红唇上。
紫花薜荔被只看不见的手分开,摇摆一阵又合拢。一路分花拂柳……像走掉了一个鬼魂。
桃心形状的仙果爆裂开来,红汁飞溅。
船……轰轰烧着沉下去……
男人挺身喊:“妖物,你知道痛了么!”百十根尖刺拔出又重新插入我的身体。他快意地狠狠晃动着。
我想我知道的。痛。
我睁着两眼。疼痛,我真真切切地看到。他的,我的,大海与人间所能盛载的,每个人的痛。
地狱的刀剑丛,我看到自己挂在上头。
满壁的字迹……它们飞旋起来,越转越快,越转越快,把海眼扭成一条黑蛇,一阵风,呼啸着在我腔子里横冲直撞。
……一条火龙……脏腑间夭矫飞动,铁划银钩钩着心肝,将我身体内里整个地搅乱了重排过一遍……啊,这样的痛,可是我为什么还不死?
火光中突然看到一条手臂凌空飞去,在漫天的残肢间,特别地巨大而真实,它擦着我的眉睫掠过,几乎错觉伸出手就能抓住……
那只手……
我听到一声熟悉的哀嗥,仿佛撕开这万仞深水。那是我自己的声音。
“燕云——你在哪里!救我,燕云——”
我嘶喊出声。心口陡地一烫。那条火龙冲破了我的胸腔,飞得老远。
那么,我终于可以死了。
然而另一声长号响起,我撑起身子。
我看到他。
燕云。他的身形如此巨大,出现在深海之底。面目一如往日,连衣上的褶纹也看得清清楚楚,但他是半透明的,百丈高的身子随水势荡漾波折,整片海域都在他笼罩下。
霎时吞没了一切幻景,与并非幻景的一切。
半身女形、半身血肉模糊的鲛怪自我身上褪下,被他的身形笼住,摇摇晃晃站起来又跪下去,挥动着两手号叫,仿佛痛楚之极。
燕云的人影静默地浮动在水中。鲛怪在他垂落的手心,颠狂舞动一头红发。隔着朦胧水波与半透明的皮肤颜色,燕云的人影像是一种氤氲凝结的气体……无限地扩散开来,凝成人形。
我呆呆看着他的脸,忘记了一切。
燕云,再见到的你,只是这样一个不会说话的幻象么?
我不知道这幻象何以出现。头发飘起来,径直穿过燕云的衣袂,空无所有,如阴阳两隔。
“原来……原来你到底是蜃……蜃……”
鲛怪扑倒在地,竭力抬起头,在不成声音的号叫中吐出字句。来不及听懂那破碎的言语,我惊喊出声,看着他的脸像一张被团皱的人像扭曲起来,五官离奇地错位变幻,跟着全身也开始扭动,仿佛有看不见的巨力撕扯着他的四肢,把人像揉面团那般拉伸团紧。
他的形体变得模糊,化为无数细小光粒四散而去,活生生的血肉顷刻间也变成气体。
他溃散如雾气的脸孔上忽然露出一个奇怪的笑容,对我说:“谢……”
然后他彻底消失。连同弃在沙地的鱼尾一起,在幻景中灰飞烟灭。
不会说话的、身高百丈的燕云的影子依旧矗立着,在我眼前荡漾一会,蒙蒙地淡去。终于只留得荡涤了血色的湛蓝海水,空洞寂静。
这里发生过的一切像醒了的梦,不留丝毫痕迹。
41
什么都没有。
原来什么都会没有。不知过了多久,我发现自己像一个瞎子跪在那片沙地上伸着两手摸索,幽黯的不分昼夜的光线泛泛浮动,照着灰白的细沙。
甚至找不到一片遗落的鳞。片刻前恣意凌虐我的那个“人”,他消失得干干净净,不留半点残渣,就像……
……就像被一条饥饿之极的舌头舔过。一滴血,一块肉,一根头发。这是真真正正的片甲不留。
这个念头令我陡生寒栗。
寂静的海,除了方才那鲛怪,没有任何怪异之物。哪来的洪荒巨兽?没有形体,看不见它的齿牙,然而吃人不吐骨头。
这里除了他与我,没有第三个活物。
没有……
寒意更深。我失去最后一点残存的气力,俯伏在地。手指在沙里插下去,摸索半天,用力抓起一把沙子。紧紧地攥着,仿佛要从沙里攥出血来。
血在淡薄的珠光里一丝丝游逸而去。血不在沙里,它来自我的身体。
浑身上下,无数个细小的孔洞往外绵绵溢着红血,我遍体鳞伤,像一只失了壳的寄居蟹,把自己向沙里深埋去,蜷缩成一团。
那嶙峋的礁石上留有我的血迹。这么浓,粘在石的尖角上渐凝成赤褐的污渍,海水化不开它,提醒着羞耻与憎恨的伤疤。
那是承受、看尽我折辱的刑床。我突然从沙里跳起,扑上去拼命捶打它,一拳一掌重重打在石角上,新的血痕覆盖了旧的。一片片,鲜红暗红,自欺欺人的掩盖,企图用新的疼痛忘却旧的。
我恨那男人,可是他已死去,连尸体都没留下。
我恨这岩石,可是它巍然不动,对我的厮打连嘲笑也不屑。冷冷地矗立在那里,有一日我这具遍布污血淤痕的肮脏肉身腐烂了,它还在。那桩事情,铁案如山。
最终我只能恨我自己。
恨自己,活得那么久。活着就是磨难,就是脏,避无可避。我的不死之身让我辗转过这世上所有的污秽与罪恶,背叛与卑下,空虚与绝望,一件也不能躲过。
没有洁净无辜的悲伤。春恨秋愁天真的相思只在平板的诗文里,离这尘世很远很远,比天堂还要远。活着,每个人到头来总难免滚得一身泥污,渐渐结成硬壳,作最后的棺椁。
每个人其实都比自己想象中龌龊得多。沙粒嵌入在数不清的伤口里,粘的是血,滑的是涎。体内有什么浓稠液体慢慢地流出来,浑身发出令人作呕的气味。
我想我已经开始腐烂了。一具早该入土的尸,曝露在天底下,任世人看尽我是如何烂化成酱。
我扑倒在礁石上,双手扳住岩尖,贴着那凹凸支离的棱角滑下去。瘫软成一堆没骨头的死肉,像我失了蚌壳的原形。
这就是我的真身。本相。
百无一用的废物。我以为我可以让一个人幸福,但他走了。宁愿带着烈酒蚀伤的脏腑远走江湖,投入众矢之的的荆棘丛。我知道人世,从此他是寸步难行。
宁愿如此,也不要和我一起。人的心,我看不懂。人的幸福我给不起,也要不到。
除了给同样腥秽遍体万刺穿心的受苦生命用作泄恨的道具,我看不出这身体存在的意义。像一块抹布,用过之后被粘腻腻地丢弃。
我做错了什么。
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我什么都不要,只想知道,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向着遥不可及的漆黑的海面,我抱住那岩石全身抽搐着,口角淌出涎沫,扭歪了脸如同从前看到过的身染癫痫的人,这一刻我知道自己无比地丑陋。
我只是学不会哭泣。
人以为悲哀总是疼而美丽的。女子的伤痛尤其像利刃割开新鲜的创口,那血花迸出来也有艳惊心魄的美,溅在扇子上能画成桃花,红颜薄命。
然而我是在时间里慢慢地慢慢地溃烂下去的伤口。一日一日,融成脓血。
看旁人的伤痛,总是美丽的。是否那就叫做故事。把血花迸出的一瞬间定格,在众人眼里口里鲜艳地传来传去。只有故事里的人看得到,真相,从来都有张多么丑恶的脸。
我在石上揉搓着这具丑的肉体,希望能加速它的腐化。远处忽然隐隐有雷声传来,在这没有天空的深渊里。
如同熠熠成阵的星群,我看到庞大一片银白色遥浮而来。这美景令人目眩,像伸出手就触摸到银河。那是大群雪鱼来了。海中弱小无害的生灵,巴掌大的鱼儿,没有任何爪牙与力量,唯一自保的方法是千百成群,以藻类为食。
它们对我没有威胁。绷紧的神经霎时松懈下来,但……
为什么,我心中惧意刹起?
那股寒冷的恐怖席卷周身。我怕,怕得牙关战抖,格格相击。仿佛有片看不见的巨大阴影茫茫铺展开来,头顶上,四面八方,无处可以逃。兽的呼吸咻咻吹在我心上。
我害怕……
这里有鬼。倏出忽没的恶灵,什么怪物,它嗅到血肉的气息,不动声色地掩至。它有副肉眼不见的、贪得无厌的口腹,它什么都要吃……把整个世界吸食成一个空壳。
我拖着身躯,撑在石上竭力摇摇晃晃地站起。惶然四顾,那看不见的怪物,它在哪儿?在哪儿?
也许此刻我已身在它洞开着的巨口内。
双眼瞪得刺痛了。雪鱼群悠闲地向这边游来,毫无心机的生物,一路有一搭没一搭地捕捉着漂浮的藻丝。它们永远是这样慢吞吞,与世无争。
我听到牙关格格相叩,随着身体抖得像一片落叶,越抖越快,那节奏……渐渐地……渐渐地……变成磨牙的声音。
藏在礁石背后,我听到自己咯吱咯吱地磨着牙齿。
恐怖越来越深。腹中似乎升起一股空虚的火,灼灼烧着……啊,那火……
咯吱,咯吱……空空的口腔里,越来越响亮。
银白色铺天盖地,漫漫地来了。石的缝隙里我露出双眼。雪鱼群,真美……缭乱追逐的星星。我痴痴地看着它们。大鱼小鱼,亲狎地相互嬉戏。
咯吱咯吱……
那火烧得我明白过来。
……我,饿了。
好饿。
42
剑仙。传闻中介于人类与仙佛之间的特殊人物。
传说他们隐于山川灵气之地修行,通过运转内息与服用某些延年益寿、增长修为的奇异食物,从而达到以心驭剑的境界。
传说剑仙所用之剑并非凡铁,依靠神兵利器的锋芒只是寻常武人所为,剑仙是不屑如此、也无须如此的。在他们手中草木为兵,世间一切皆可化腐朽为神奇。修为较高的剑仙甚至不必借助任何外物,单凭自身真气便可化为飞剑,千里之外,万军营中,取人首级不费吹灰之力。
传说剑仙的寿命过于常人数倍,还可驻颜不老,几百年容貌仍如青春少艾。但不老之身并非永生,剑仙的归宿通常是在与祸害人间的邪恶妖物或妖人的战斗中兵解。
传说剑仙挑选传人极其严格,只择禀赋特异、心地纯良的少年少女带去教导,令其学会绝艺,惩恶扬善。倘若发现弟子有作恶之举,当即诛杀绝不留情。剑仙是为世间正义公理而生的孤寂的英雄。他们的生命黑白分明如同题满滔滔雄谈大论的纸,翻过来,背面什么也没有。洁白一片的空洞。
传说剑仙道骨清心,胸中只有剑,没有任何红尘情欲。
在人间,自古至今有着无数关于剑仙的传说。但没有一个提起,倘若修炼剑仙心法的并不是——人,那会怎样。
万物有灵,无不向慕人类的生活。无论禽兽水族、草木精灵,若想长生得道修成正果,必先苦修人身。人,是仙之苍穹与物之深渊之间,不可回避的唯一一道阶梯。因而传下无数故事,关于一个精灵如何的历经万苦只为求得一张人的皮囊。然而身体发肤易成,经络血脉难改。任是肌如凝脂眉如画,那好皮囊里头流依然是兽的血。非人的气息在体内日夜流转,稍遇外力,一个差池便被打回原形。这是天下妖精的致命伤,哪管它千年魍魉万年魅。
无论何门何派的剑仙心法都是人中出类拔萃之辈所创。创来是给人练的,不是给异类。
那些经脉运转、气息周天,是属于人的。所以没有人知道,倘若修炼这心法的并不是人,那,会怎样。
再禀赋特异的人总也是人,气血运行自有一定之规。妖的经脉却是千奇百怪,繁简各别,倘然硬要练,就像在清浅河道里开着大海船,结果如何,没谁料得到。
其实本也没有异类会去觊觎人的修行心法。但凡能得人身、稍具灵智的妖物大多明白这个道理。增长道行的方法有很多,哪怕躲在山野夜出吞吐,捡取一点月亮的残余精气,纵然进境慢些也好过冒这奇险,九死一生。更何况修道之人与妖物,自古便是势不两立。
传说剑仙存在的意义之一便是铲除一切不甘本分、逆天而行的妖物。人间有人间的秩序,怎可让妖扰乱。
这是个人的世界。妖,只是造成混乱与危险的不速之客。
仓皇的过客,这里并没给他留下一席之地。
到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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