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争端再起

　　患者李立玮的死法同路大夫一模一样，连地方，都是选择在路大夫家的洗手间里。据说他那呲牙咧嘴的死亡怪样，差一点没把老路的老婆吓疯。

　 　大家都说活该老路老婆那女人倒霉，前后这才没几天的功夫里，包括她自己的丈夫在内，这已经有两个男人缢死在她的洗手间里了。不过再细想下去她这也纯粹是 咎由自取，路大夫自己倒也罢了，他毕竟是家里的主人，有家里的房门钥匙，想在家里缢死就在家里缢死，那完全是路大夫自己的自由。可是李立玮，如果路大夫的 老婆不让这个男人进门的话，他只能选择死在别的地方。

　　总之，是那个女人太不知道尊重自己了，遇到这种倒霉事是必然的。

　　这意外的消息让我倍感怏怏，一时说不清楚我最终没有替他治病，这件事我做得到底是对还是错。

　　就坐下来替患者开方治病，正忙着，小骆走了过来，站在桌子前，红着脸吭哧瘪肚，象个大姑娘一样羞怯了好半天，才突然冒出来一句：

　　“韩大夫，槿子的事……你看看……”

　　槿子？我的心倏然抽紧，不由自主，抬头向走廊里看去，正见漂亮的槿子穿了件粉色护士服，和金子有说有笑的走在一起，两个漂亮到了极点的女护士经过，惹得病房里的男患者们都趴在门口处，冲外边哼哼唧唧，假装病情严重，满心希望着这两个漂亮小护士关心一下他们……

　　和小骆生活在一起，槿子的生活，是十分幸福的。

　　但是小骆呢？和一个完全失去记忆，没有过去的女孩子在一起的生活，他的感觉又如何呢？

　　我把这个问题问了出来：“小骆，你感觉到幸福吗？”

　　“幸福！当然幸福！”小骆以肯定的语气回答道：“如果再能够弄清楚槿子的过去，那我们的生活就十全十美了，到时候我要送她回家，正式向她的父母提出要求，和她结婚……”

　　“可万一到时候她的男朋友反对呢？”我冷冷的问道。

　　“男朋友？谁的男朋友？”小骆愕然。

　　“槿子的男朋友。”我告诉他。

　　“槿子……没有男朋友，”小骆涨红了脸：“我就是她的男朋友……”

　　“你只是她现在的男朋友。”我正告小骆。

　　小骆呆了半晌，才想明白过来：“韩医师，你的意思是，槿子以前可能有……”

　　我什么也没说，只是看了他一眼，他却突然的叫了起来：“韩医师，你是应该了解槿子的，她以前确实没有男朋友……”

　　“她不是失忆了吗？”我问小骆。

　　“是失忆了……可不管她失忆还是没失忆，总之，除了我之外，她绝不可能有男朋友的，你看看她那么的纯洁，那么的稚嫩……”

　　面对固执的小骆，我只能是苦笑叹息，没有办法。

　　陷入爱情中的人是不可理喻的，小骆现在就非常的不可理喻，不仅是他，连金子也跑过来替他说好话，看样子他们是已经商量好了的，我正被他们缠得头大，病房区里，却又出事了。

　　一个男患者不知受到了什么刺激，突然发病了，他从病房里冲了出来，冲进了对门的病房，揪住另一个患者的衣领，抬手就是一个响亮的耳光，遭到袭击的患者吓得尖声惊叫，医生护士和护工纷纷赶来，但那名患者力气极大，被他将几名护士甩到墙角，从病房里冲了出来，见人就打。

　　一个疯子在走廊里打人，他的身后追着一大群医生护士，场面特别的混乱。凡是混乱的场面，总是难免有人要混水摸鱼的，就有一个轻微的神经衰弱患者以为来了机会，趁机闹事。

　 　这名趁机闹事的患者病情是非常轻微的，轻微到了根本没必要住院的程度，最多吃两片安眠药，死猪一样睡上一觉，照样比任何人都健康。可是这个家伙来医生开 药那一天，恰好遇到了槿子穿着护士服在病房区走来走去，于是那家伙当即吵着住院，值班的大夫被他闹得没办法，只好让他住了进来。

　　这家伙住院的目的，是想打漂亮的槿子的主意，可等他住院之后，才知道槿子竟然是骆医生的女朋友，当时就让那家伙没了情绪，只好把自己的不轨欲念压在心里，这么一压仰，他表现得还真象一个患者。

　　可是那家伙终究不肯死心，赖在医院里不肯走，只要看到槿子，就两眼直勾勾的流涎水。这时候他看到所有的人都去追疯病发作的患者，只有槿子一个人落在后面，他也趁机怪叫一声，假装自己也是一个疯子，蹦跳着就向槿子冲了过去。

　　槿子吓得掉头就跑，那家伙嘎嘎怪笑着，在后面穷追不舍，三步两步的功夫，就把槿子追到了走廊的尽头，无处可逃了。

　　槿子吓得身体紧贴在墙壁上，急喊着小骆的名字，可是我和小骆距槿子太远，眼看着那家伙一个饿狗扑食扑到了槿子身上，急忙赶过去把那家伙拖开，槿子却已经吓得脸色惨白，手脚发软，连站都站不起来了。

　　“他妈的……”小骆气急败坏，抬脚就想踹那名闹事的患者，却被我伸手拦住了他：“小骆，不需要了。”

　　“为什么？”小骆愤怒的问道。

　　我把那个家伙翻过来，让小骆看个清楚，霎时间小骆的脸色变了。

　　那家伙已经死了，可能是兴奋过度导致的脑溢血或是心脏病吧？不管怎么说，这家伙这辈子是没机会再给别人添麻烦了。

　　眨眼工夫又死了一个患者，连刚才疯病发作的患者都吓老实了，赵明诚脸色更是阴沉得几乎能扭出水来。

　　这医院出了问题！

　　这句话没人说出来，但每个人心里都在这么想。

　 　小骆搀着吓坏的槿子离开了，我回到门诊处，继续坐诊，此时整个病房区充满了一种不祥的气氛，山一样的沉重，压得人心都透不气来。就这样一天过去了，快到 下班的时候，一个下颌尖尖，嘴唇极薄，两只狐狸眼睛里透着精明的女人走了过来，拉着正经过的金子问道：“小护士，那个年轻的大夫是不是新来的？”

　　“算是吧。”金子应付了她一句。

　　那女人就立即坐到了我的对面：“大夫你给我瞧一瞧，我这两天老是睡不好……”

　　“请您排一下队好吗？”我提醒她：“先去门诊挂个号……”

　　“挂什么号啊，”那女人的狐狸眼珠叽哩轱辘的在我脸上转个不停：“我就是昨天夜里做了一个恶梦……”

　　“我那得先挂号。”我用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小声说道，知道自己明显不是这个女人的对手，只能听她喋喋不休的讲下去：

　 　“我这两天也不知怎么了，从昨天开始，噩梦不断，还都是一模一样的怪梦，就从前一天晚上开始，我老是梦到一个光着两只脚底板，脑袋上裹着一个大大缠头的 怪老人，非要拉着我去一个山洞里打铁，我说不去吧，他说不行，拉着我就走，打铁的时候不用铁夹子，就让我用手从火里……”

　　“你是路大夫的妻子？”我打断这女人的喋喋不休，问道。

　　那女人仿佛被针扎了一下，嗖的一声跳了起来，恨恨的瞪了我一眼，骂道：“都是一兵之貉……没一个好东西……”就匆匆走掉了。

（10）不可思议

　　我和金子双手揣兜，站在坐在椅子上的赵明诚身后，听着他对面的那女人眉飞色舞的讲她的恶梦。

　　这女人是四十二号床患者，名字叫春春，问她姓什么，回答说就是春春，总之是一个极为棘手的角色，不然的话精明一世的老路也不至于栽在她手中。

　　这女人难缠之处，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她的想象力丰富，同一件简单的事儿，让她讲起来会给你凭空无端的增加太多的细节，自从她住院以来，已经把她做噩梦的症因讲了十多遍了，每一遍和前几遍完全不一样，弄得医务会上医生们吵成一团。

　　最后没办法，只好把患者叫来让她重讲。很显然，患者春春正期待着这难得的表演机会，于是她眉飞色舞的闪亮登场了。

　 　“事情是这个样子的，”女人开始讲了起来：“我们家那死鬼……我是说老路，你们都知道，他是个老实人，窝囊废，三脚踹不出一个屁来的，好端端的就自己上 吊死了，撇下我一个人……没办法啊，也只能靠几个朋友搭照着。心情特别的不好啊，看到老路的尸体，当时我连死的心都有啊，朋友们怕我想不开，就拉着我去打 打麻将，放松放松……那天正在打着麻将，哪有心思打啊，哭得跟泪人似的，老是输……手气直到后来才转过来，当时我正要自摸，手边的电话就响了起来，我拿起 来一看，是那个老李打来的，老李，就是李立玮，我们家老路的尸体，还是人家帮忙给放下来的……一接电话，就听李立玮吭哧吭哧的老是说不明白话……我听了半 天才听明白，原来老李是告诉我啊，我那死鬼老公有个什么亲戚从乡下来了，叫什么七火公的，当时我心里纳闷啊，心想老路以前可没跟我说过他有乡下亲戚啊，可 人家既然来了，那怎么也得招待招待啊，我就说，你先带人家到楼下的饭馆里吃顿饭，等我打完这一圈就回去……就这么着，我打完了这三圈，就紧赶慢赶的往家里 赶，到了家里，一进门，就见一个脑

袋上裹着好大一个大缠头，手里拿着只水烟袋，光着两只大脚板的老头在家里探头探脑，当时把我吓了一跳，就问他：你是谁？ 当时我寻思会不会是趁家里没人偷偷钻进来的小偷？可这老头年纪这么老了，还要做小偷那真是太辛苦了……琢磨了半天我才琢磨过来，心说这老头是不是我那口子 说的亲戚七火公啊？于是我就问他：你是不是七火公？那老头不理我，自顾一个人在家里挨个屋的找，一边找还一边一个人嘀咕：那姓李的娃娃哪儿去了？我得找着 他啊，找不着他谁跟我去打铁啊？我一听他说姓李的娃娃，心里就一下子明白了，这肯定就是老李说的我那死鬼老公的亲戚七火公，要不他怎么说姓李的娃娃呢，然 后我就让他坐下，可他不坐，还是在家里翻来找去，不停的说：那姓李的娃娃哪去了？我得把他给找到啊，找不到谁陪我去打铁啊。我就跟他说：七火公啊，人家老 李已经不是娃娃了，都快四十岁的人了，谁会陪你去打铁啊……可是他不停的说那句话，不停的重复，听来听去我就烦了，随口就应付了他一句，说：七火公你别 急，你不是要找老李吗，等我把他给你叫来，你等着……我陪你打铁去得了……我这句话刚刚说完，那老头就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哎呀我的妈呀，他那只手啊，阴 冷冰凉，跟死人的手一样，冷得我心里冷嗖嗖的……然后就见那怪老头把一张脏兮兮的脸凑近我，问我：是你答应的跟我去打铁，可不能反悔啊，我说我不反悔，你 先坐，谁知他拉着我就走，我拼命的一挣扎，就一下子醒过来了……”

　　患者继续滔滔不绝的讲她后来如何在睡梦中被七火公强拖起来，拉到那个神秘而可怕的山洞里打铁的过程，赵明诚却是脸色越来越难看，他盯着面前的病例报告，终于忍不住的打断了患者的叙述：“你等等，你刚才说，你见到那怪老头只不过是一个梦？”

　　“我说了吗？我这样说了吗？”患者的狐狸眼睛眨来眨去的，看着我们。

　　“你刚才不是说，那怪老头一拉你的胳膊，你就从睡梦中醒过来了吗？”赵明诚质问她。

　　“我说了吗？我这样说了吗？”患者把她的话重复了一遍，然后悻悻的说道：“那么多罗罗嗦嗦的事儿，谁还记得？我现在是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我要是什么都知道的话，还要你们这些医生干什么？”

　　赵明诚还待要说，我在后面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哼了一声，换了话题，询问患者在做了噩梦之后身体上的反应。那女人立即把她那条炙伤严重的手臂伸过来：“这不都在这儿呢，你自己不会看？”

　　总之，很不合作。

　　就在我们会诊的时候，门外等候了越来越多的男人，一个个看起来都是獐头鼠目，满脸油滑，居然还有几个人满脸挑衅的神情走进来，一副要闹事的架势。

　　我找了个机会，低声问赵明诚：“门外这些都是什么人？”

　　“是老路他老婆的男朋友们，你明白了吧？”赵明诚以幸灾乐祸的口气告诉我。

　　我皱了皱眉头，知道眼前这事是越来越怪异了。那七火公，从死者雷宇的睡梦中跑出来，又钻进了路大夫的睡梦中，路大夫不堪其扰，被活活的逼死了，然后怪老头七火公又溜挞进流氓地痞李立玮的梦中，如此兜了一圈子之后，怪老头七火公终于进入了路大夫老婆的噩梦中。

　　真是不可思议。

第三章：阴阳交割

　　

　　（1）准备出手

　　神经科病房区爆发出一阵骚乱，引得前来医院就诊的病人们都忍不住伸长脖子往那边看。

　　“快一点……”我慌了神：“这肯定是老路他老婆又在找赵明诚的麻烦……我们快去。”

　　我和金子两人跑步到了神经科，一进门就见赵明诚正气急败坏，冲着护士们大声的叫嚷：“快一点……快，快把他们拉开……这是医院，不是你们家，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这象什么话吗。”

　　看我和金子来到，他居然游刃有余的转过来，同我们打了个招呼：“韩江，这两天多亏了你……等忙过了这阵子请你喝酒……”

　　“你没事就好，”我松了一口气：“我还以为……”

　　“你以为老路的老婆还敢找我麻烦？她敢！”赵明诚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把我拉到了一边：“这话我就告诉你，千万别跟别人说，昨天那女人竟然跪在了我的面前，哭着求我替她把她噩梦中的七火公给弄走……我他妈的要有这本事，还在这鬼地方呆着，你说是吧韩江。”

　　我向骚乱爆发中心地带看了看，看到患者老路的老婆正把一个秃脑壳的男人按在地上，拿她的牙吭哧吭哧的咬那男人的秃脑壳，疼得那男人尖着嗓子女人一样的惨叫着。

　　“那秃脑壳是谁？”我问赵明诚：“应该不是咱们医院的患者吧。”

　　“不是患者，”赵明诚道：“他是来看老路老婆的，老路老婆朝他要钱还是怎么回事，他说没钱，结果……你看，你看那脑袋给咬的，要我说他就快点拿出钱把这女人打发了算事，现在后悔了吧？”

　　我皱起眉头：“老赵，你最好先别幸灾乐祸，你还看不出来吗，眼前这事看起来诡异无比，实际上……”

　　“实际上怎么样？”赵明诚急问。

　　我没有回答，但我心里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这位不知道是人是鬼的七火公，他在这些意志薄弱的人们噩梦中窜来窜去，似乎是在寻找一个确定的人物，这个人是谁呢？

　　我的眼睛落在了赵明诚身上。

　　“老赵，”我叫他。

　　赵明诚正走过去把那个脑袋被老路老婆咬得鲜血淋漓的男人撵走：“去去去，你脑袋上的伤是属于外科的范围，快去外科上一下药，别在这地方晃来晃去的……”
　　那男人手捂鲜血淋漓的秃脑壳，破口大骂出一连串的污言秽语：“臭娘们，烂婊子，多少男人上过……”在场的女护士忙不迭的捂住耳朵，防止被这些脏话所污染。

　　秃脑壳男人走了，那女人气哼哼的转过身来，顿时吓了我一跳。才这么两天的工夫里，七火公把这个女人折磨得几无人形，形削骨立，气息奄奄，那双不安分瞟来飞去的狐狸眼，如今就象是两只燃烬的烛火，嵌在两只乌黑的眼窝里，那光景就不出来的凄惨。

　　突然之间那女人落在我的身上：“韩大夫？”

　　我吓得急忙后退一步，这女人惹不起，还是躲远一点的好。

　　可是我的心思，早就落在那个女人的眼睛里，她恳求道：“韩医师，你别怕，我也不是蛮不讲理……都是没办法，我知道你是大地方来的，见多识广，求求你帮帮我，只要别让那怪老头天天夜里缠着我，我……我什么都依你。”

　　最后这个要求让我打了退堂鼓：“你先好好休息休息吧……”金子还在一边看着呢。

　　“我不能休息，也不敢休息。”那女人泪流满面：“现在我哪怕一合眼，那怪老头都会从我脑袋里跑出来……我现在最怕的就是护士让我吃安眠药，可是我不敢吃，要是不吃的话她们就强迫我吃……吃了药那怪老头就会强拉我去打铁……求求你了韩大夫，你就帮帮我吧。”

　　“好吧，你说你让我怎么帮你。”说这句话的时候，我看到金子的脸色沉了下来。

　　“就让那怪老头别再缠着我了，就这点事，求你了韩大夫，”女人哭道。

　　“我可以试一试，但你必须要明白，象这种治疗，是一个长期的过程，”我听见自己语音乏味的说道：“还有，治疗过程你必须要完全配合医生，不能有丝毫的对抗情绪，象你现在这个样子，是不行的。”

　　“我配合，我配合，”那女人一迭声的道：“我保证配合你，韩医生。”

　　“赵主任，”我叫道：“麻烦你准备一间安静一些的诊疗室，治疗期间，除了我的助手金子之外，别人不要进来打扰。”

　　“没问题，”赵明诚阴沉着脸回答了一句——催眠术，终究没有躲得过去，我们非得使用它不可。

　　“还有，”我低声对赵明诚道：“我请你帮我追查的七火公的资料，有没有头绪？”

　　“头绪？”赵明诚面有难色：“这种事哪有什么头绪……我是说，有没有这个必要？”

　　“当然有。”我说。

　　“那好……吧。”赵明诚不情愿的答应了下来。

（2）怪物老人

　　赵明诚终于把有关七火公的资料派人送到了我的手上。

　　实际上，这份资料还是比赵明诚更早的一名老医生，那时候他是二十七号患者雷宇的主治医师，为了弄清楚雷宇的病症缘由，特意托人调查了七火公的资料，只是这资料中充满了太多的玄奇，让那名老医生不知所措，所以这份资料，就这么搁置了起来。

　　现在，赵明诚终于在我的催促之下，从积满了灰尘的档案夹中，把它替我找了出来。

　 　正象我所判断的那样，七火公来自于乡下，至于是乡下什么地方，就不太清楚了。至少是在三十二年前，七火公就从乡下迁到了冰河镇——因为正是在那一年，才 刚刚六岁的坏孩子小雷宇放火烧毁了七火公家的房子——他迁来的时候就是那么一副打扮，脑袋上终年不解的裹着一个大大的缠头，不管到什么地方都光着两只大脚 板，手里还提着一只竹筒制的水烟袋，这么一副打扮，不管他老人家走到什么地方，都是煞是惹眼。

　　七火公把家迁到镇子里之后，也不见他找什么工 作，只是终日的吸着他的水烟袋，蹲在自家的屋檐下，看着许多孩子在他面前跑来跑去，偶尔的时候，他也会对孩子们讲一些离奇古怪的事情，那些事情听起来都是 非常的怕人，诸如他曾经给一个孩子讲过“夜妖”的故事，故事的究竟已不得其闻，但那些孩子从此就变得迷迷怔怔，走路时都提心吊胆大惊小怪，老是说有人在后 面摸他们的脖颈，后来有人猜到是七火公在搞怪，就携了礼物去七火公家里央求襄灾，如果七火公对礼物还满意的话，就会拍拍那孩子的后脑勺，然后孩子就会感觉 到嗓子眼干呕，就会从口中吐出一只丑陋可怕的大蝙蝠来……

　　总之，七火公是一个非常可怕的怪人。

　　唯一不害怕七火公的，大概就是当时 才六岁的小雷宇了，据说小雷宇最渴望的事情就是在七火公的大缠头上撒一泡尿，这个冲动源自于小雷宇那邪恶的天性，那孩子虽然年纪小，但却歹毒非常，邻居家 但凡有谁惹他不高兴了，等临到吃饭的节骨眼上，往往一掀锅就会看到一泡热气腾腾的屎正在锅中……雷宇的父母也曾经试图管教过他，但是带来的后果是他趁父母 熟睡的时候偷偷的在家里放起了一把火，烧得他父母哭爹喊妈赤身裸体的逃出了门外。从那以后，雷宇的父母就将这孩子视为“要债的”，再也不肯管教他了。

　　正是这般无所顾忌的心态，使得小雷宇越发的胆大妄为，他打定主意一定要在七火公的大缠头上撒一泡尿，达不成这个愿望，他就寝食难安，坐卧不宁。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小雷宇曾经偷偷溜进七火公家里，他发现七火公就连睡觉都不解下脑袋上的缠头，就悄悄的爬到了床头上，对准七火公的脑袋嗤出了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泡尿。

　 　这泡尿嗤出之后效果如何，不得而知，但是小雷宇却惊恐交加的逃出了七火公的家，逢人就说七火公的脑袋好可怕，里边有一个大癞蛤蟆，他说当他把尿嗤到七火 公的脑袋上时，亲耳听到了那只终年不解的大缠头里响起了一声响亮的癞蛤蟆叫声：“咕呱——”，听到这事儿的人都说是小孩子瞎说，不可能有这种事。

　　紧接着小雷宇的兴趣转向了七火公家里养的那条狗。好象那条狗也极为诡异，否则的话也不至于会引起雷宇的这么大兴趣。

　 　七火公家里的狗，会站起来学着女人一扭一扭的走路，它有时候还会叼走别人家女人的鞋子，只叼女人的鞋，却从不来叼男人的。凡是被这条狗叼过鞋的女人，很 快就会变得放荡而闻名镇里，这样一条怪狗，大家都是非常讨厌的，只有小雷宇敢于拿这条狗下手，正如我们所知道的那样，他用喂了酒的馒头弄醉了这条狗，又往 狗身上浇了汽油，然后一根火柴，就举重若轻的烧掉了七火公家里的房子。

　　从此以后，七火公就搬走了。但是雷宇却患上了三十二年的精神分裂症，每天夜里被迫让七火公拖着他去地狱里打铁，直到他死后才解脱。

　　搬走之后的七火公住到了镇子里的另外一个地方，十几年后他又从乡下带回来一个憨头憨脑的年轻人，说是自己的儿子，并要求与他当时的邻居邵家结为儿女亲家。

　　这户邵家的女儿，就是后来与老莫、红琴、贺然同时进山并失踪的邵铁雁了。

　　邵家觉得七火公这个建议实在是荒唐，就毫不犹豫的拒绝了。于是，七火公就请了邵铁雁的父亲去家里作客，邵铁雁的父亲就是在这次作客的过程中，亲眼目睹了七火公那个终年不解的大缠头里的恐怖秘密，吓得他不得不答应了将女儿嫁给七火公的傻儿子。

　　据说，当时七火公请邵铁雁的父亲喝酒，喝着喝着，七火公突然解开了脑袋上的大缠头，邵铁雁的父亲定睛一看，不由得惊得魂飞天外。

　　只见七火公的脑袋与常人明显有异，正常人的脑袋都是一个不规则的椭圆形，而七火公的脑袋却在当中凹陷下去，竟然露出了他头骨下面的脑液和脑浆，就在那黄白相间的脑液和脑浆中，伏卧着一只丑陋而巨大的蟾蜍，正鼓着眼珠子望着邵铁雁的父亲，发出了咕呱一声恐怖骇人的叫声。

　　有关七火公的怪事轶闻还有许多，甚至有人认为这怪老头是“走阴间”，能够自由往返于阴阳两界……但这些传说多半没有什么依据，最多不过是人们出于对一种神秘力量的无知而胡思乱想的结果而已。

　　但是，有一件事却引起了我的注意，这就是七火公的死亡。

　　凑巧的是，七火公死于十年前，正是老莫四人进山的时间，据说七火公的儿子是天生的弱智，而且有意思的是，这个弱智青年明显的认识到了这一点，所以在七火公临死之前，曾经问他的父亲：“爸爸啊，为什么别人那么聪明，我就这么笨呢？”

　　“因为，”当时七火公这样向儿子解释说：“我儿脑袋里有一只盒子，你的聪明全被关在了盒子里边，所以我的儿才比别人笨啊。”

　　七火公的儿子就恳求道：“爸爸，求求你去弄一把斧子来，劈开我脑袋里的盒子，让我变得聪明起来吧。”

　　据说七火公是这样回答他那弱智儿子的。他说：“傻孩子，要劈开人脑子里的盒子，一般的斧子是不行的，必须要用地狱之火炼铸的阴铁，这样才行。”

　　于是七火公的弱智儿子就请求道：“那爸爸，求求你去地狱里替我打一把阴铁斧子吧，也好劈开我这个笨脑袋里边的盒子。”

　　当时七火公这样回答他的儿子：“好嘞，傻儿子，爸爸这就去，这就去，你等我带那姓雷的小娃一块去，保证替你打出一把阴铁炼成的斧子来。”

　　说完这句话，七火公就咽气了。因为这父子的临终遗言极为古怪，被人听到当做奇事怪谈到处讲，所以这个记载才流传了下来。

　　我看到这里，顿时恍然大悟：怪不得七火公积三十二年之久找人随他去地狱打铁不止，原来，他是想炼铸出一柄能够劈开人的大脑秘盒的阴铁斧来。

　　那么，七火公炼阴铁斧要想劈开的人的脑袋中的盒子，到底是在向这个世界喻示着什么呢？

　　我陷入了困惑之中。

（3）子午之交

　　我特意把治疗的时间选择在晚上，当所有的患者都睡熟了之后。

　　神经科病房区的大门上了锁，医务台前的护士，只留下了金子一个人，以防止万一有哪位患者突发急症，今夜值班的大夫是小骆，他趁这个好机会跑回了家，跟他那位丧失了记忆力的女友团聚去了。

　　我坐在赵明诚的办公室里，正对着门口，看着那女人低着头走了进来。

　　我拿出那根曾经对二十七号患者雷宇使用过的金属链坠，慢慢的在她面前摇晃着：“你现在尽可以放松自己，放松，再放松……”

　　那女人目光灼灼的看着我，分明是打什么坏主意：“韩医师，你真俊……这就是催眠术吧？”

　　我沉下了脸：“你还想不想治好你的病？”

　　那女人吓了一跳，急忙收敛起狐媚心思，老老实实的听从我的话，让身体进入了放松阶段。

　 　“好了，我说，现在你已经进入了最安宁的阶段，你听那天上的星云在流转，你听那海边的涛声在回荡，只有你自己才知道你是最早来源于大海的生命，你从原始 海洋中走出来，从原生汤中走出来，所以你无时无刻的不在怀念那大海的故乡，你生命的韵律与海潮的节奏始终存在着一种神秘的回应，那是因为你就是大海，你的 生命就是水，现在你已经感受到了潮水的激荡，你已经体味到了那思念了几万个世纪的海洋故乡的温暖，还有什么值得你留恋的，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你自 己在这天地海洋之间自由的飘浮徘徊……”

　　那女人的身体飘浮了起来，在空中摇摆不定，仿佛一个可怕的阴灵。

　　我松了一口气，说道：“对，就这样，就这样，你的生命就是这样的在飘浮中体验到久违了的快乐，那你就飘吧，飘浮吧，除非——你听到那一声我召唤你归来的命令。”

　　我揩了揩额头上的汗，走到了门口，又回头看了看那飘浮在空中的女人。我知道，如果我不对她解除催眠的话，她或许就这样永久性的飘浮下去，届时不知会吓坏几多前来医院就诊的患者。

　　我走到了医务台前，金子急忙迎了上来：“韩医师，我还以为你……”急忙替我脱下白大褂。

　　“金子，”我责怪的看了她一眼：“你别这样不相信你自己，今天晚上的行动对于我们来说意义重大……”

　　“你肯为路大夫的老婆施用催眠术，那为什么不给路大夫本人施用呢？”金子问我。

　　“金子！”我斥责道。

　　“韩医师，你知道吗，自从来到冰河道之后，你就象变了个人一样……”金子痛心疾首的还待要说下去，我急忙打断她：“金子，我怎么会变，变化的是环境……老路当时的情形你也看到了，他的对抗情绪那么激烈，就算是施用催眠术，也没有可能成功的，搞不好还会……”

　　“韩医师，你真的听不明白我的意思？”金子道：“我是为骆医生和槿子不值，他们是那么的信任你……”

　 　“我已经答应了骆医生，金子，你没理由在这个问题上责怪我。”我沉下脸来：“金子，这些天来我受够你了，当初我带你来的时候是怎么说的？你说你会对我言 听计从，绝不会成为我的累赘，可是结果呢？现在你每天变着花样的找我的麻烦，我明确的告诉你金子，任何人，如果他阻了我替老莫复仇之路的话，我是绝不会跟 他客气的，你听明白了吗？”

　　“你……”金子气得手脚颤抖：“韩医师，你……是对我说这些话吗？”

　　“尤其是你！”我说出这个字，然后掉头离去：“滚！”

　 　我没有回头，但我能够想象得到，当金子听到这个明显表露着厌恶情绪的“滚”字的时候，她的脸色是何等的惨白，我听到了她踉跄离去的急促脚步声，但我没有 回头，她奔跑到住院处的门口处，用手无力的拍打着门，等候在门外的赵明诚急忙替她把门打开，她出去了，此时整个病房区，只有我一个人仍然保持着清醒。

　　我在每间病房里看了看，患者们全都入睡了，睡得安静而香甜。

　　我又回到赵明诚的办公室，看到那女人仍然在空中飘浮着，满脸的幸福与适意，没错，这种让自己回归原始的宿命，是每一个生命最潜在的呼唤，没有人能够不沉迷于中，忘失一切。

　　我坐在诊疗室耐心的等着，心里想着羞忿而去的金子。

　　或许她永远也不会理解我的苦心了，如果，我不能够安然的渡过今天这个危险的夜晚的话。

　　也许她会有一天明白过来，可那时候，一切于我而言又有什么意义呢？

　　“啪嗒，啪嗒。”走廊里响起了怪异的声音。

　　我一动未动。

　　“啪嗒，啪嗒，啪啪嗒嗒。”那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急促，接着是走廊里的病房门不停的被人推开的声音，还有一个老人咕咕哝哝的古怪声响。

　　“啪嗒，啪嗒，啪啪嗒嗒。”那声音终于向着诊疗室的方向走了过来，只听吱呀一声，房门被推开，一个脑袋上裹着大大的缠头，手里拿一只竹筒制的火烟袋，光着两只大脚板的怪异老人把头探了进来：

　　“奇怪，”他纳闷的嘀咕道：“打铁的人哪儿去了，我怎么找不到她了呢？她不跟我去，也没人跟我去打铁啊。”

　　“七火公，”我站起来，走了过去：“你在找人陪你去打铁吗？我跟你去怎么样？”

　　“那太好了。”老人那双古怪的眼睛里露出欣喜而可怕的光芒：“我们走！”他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臂。

　　他的手阴冷冰寒，刺心砭骨。

（4）暗藏凶手

　　“叮铃铃……”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响起。

　　我从床上爬起来，精神饱满，体力充沛，顺手抓起了电话：“明诚？”

　　“韩江，你有麻烦了！”他的大嗓门吵得我耳朵轰鸣。

　　“有什么好事？”我问。

　　“老路的老婆已经出院了，”赵明诚兴致勃勃的讲了起来：“跟你说，你没看那女人的得意劲呢，跟病房里的每个患者都亲切握手，好象她是什么大首长似的，临走之前人家放下话来了，赶明还回来找韩医师继续治疗，韩江，你听到这个消息，是不是喜出望外？”

　　“饶了我吧，算我求你了……”我强忍住笑：“病房里的其它患者，有没有人再看到那个怪老头。”

　 　“没有，一个也没有，都睡得跟刚刚出生的婴儿似的。”赵明诚问道：“韩江，咱俩可是大学当年的上下铺，你到底是用什么办法把那个怪老头从老路老婆的脑袋 里弄出去的？这一手你得教给我，要不我就跟孟老头说把你留下来，你自己也知道，自从你弄出来这事儿后，天南海北的跑来了无数的患者，都挤在门外等你呢，你 给我惹了事，可不能撒手不管啊。”

　　我哈哈大笑，跳下床来穿好衣服，习惯性的叫了声金子，忽然看到她的床上被褥叠得齐整，才想起来那天我象只狗一样说翻脸就翻脸之后，她已经跑到了康复医院的宿舍去住，和骆医生的女朋友住在了一起，打定主意再也不理我了。

　　唉，没办法，我还得买花去向她赔罪，让她消气，但我自己也知道这样做的效果并不大，降非我把那天夜里病房区里所发生的事情全都告诉她，否则她是不会原谅我的。

　 　我到了花店买了十几支红玫瑰，捧在手上，去了康复医院的职工宿舍，这里原来是康复医院的招待所，后来由于外聘医师越来越多，来的医生们全都住了进来，渐 渐的，这里就成了康复医院的医生宿舍，娃娃脸的骆医生和他的失忆女友槿子就住在这里。现在金子也跑了去，她和槿子住在一间宿舍里，摆明了要让我难堪。

　　难堪就难堪吧，谁让我心里压得事太多呢？没办法。

　　眼看我就要快到地方了，突然之间手机响了起来，起初我以为是金子打来的，细一看却是一个陌生电话，我心里疑惑，拿起来接听，顿时头皮发麻：

　　“韩医师，打扰你了，猜猜我是谁？”

　　“你是谁？你他妈的是缠死路大夫的毒藤！”我在心里暗暗的骂着狐狸眼女人，冷声的应了一句：“对不起，我这里还有患者……”

　　“韩医师，你别急着挂电话，”狐狸眼女人精明得很，她既然打了这个电话，就不会允许我跑掉：“我有一件非常重要，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有一个特大杀人案的凶手藏在你们医院里，如果你不听我说，等到了时候出了大事，你就后悔去吧！”

　　“特大杀人案？”我吓了一大跳：“你别开这种玩笑……”

　　我的紧张不是没有缘故的，路大夫的自杀，接二连三的患者猝死事件，已经为赵明诚的前程伏下了阴影，细究起来这事我也有责任，是我把这种麻烦带给赵明诚的，我正不知道如何弥补才对得起当年的好友，这边又冒出来个特大杀人案，这不明摆着是要老赵的命吗。

　 　“没跟你开玩笑，”狐狸眼女人狡滑的道：“我想韩医师你对我有救命之恩，不是你从我脑袋里弄走那个怪老头，我现在肯定早一头撞死了，天天半夜三更的被拉 到黑黝黝的山洞里去打铁，谁受得了这种折磨啊……所以我一定要回报你，你也知道我春春不是那种知恩不图报的人，说吧韩医生，我帮了你这么大的忙，你到时候 怎么感谢我吧？”

　　“你等等，”我急忙打住她：“你先说那个杀人犯是谁吧，如果这事证实了……”

　　“已经证实了，”狐狸眼女人劈口打断我：“韩医师，你想这么大的事儿，我敢不慎重吗？我弄错了事小，给韩医师添了麻烦事大……所以我专门找来了几个朋友帮我确认，绝对没有错，跟你说韩医师，你绝对想不到那家伙隐藏得多深，装得又有多象……”

　　“到底是谁？”我问道。

　　“如果我现在说出来，你是不会相信的。”狐狸眼女人非常狡滑：“我现在在沿路街十六号等你，嘻嘻，韩医师别担心，你可以带着你那个漂亮的小情人来的……嘻嘻，原来韩医师喜欢嫩一点的……”

　　我急忙挂了电话，以防止那女人话越说越难听，我真有点纳闷，当年老路到底是瞧上这个女人哪一点了呢？

　　真让人想不明白。

（5）适时灭口

　　我急匆匆赶到康复医院的招待所：“金子，金子……”

　　金子推开了门，以神圣凛然不可侵犯的姿式看着我。槿子躲在她身后探出头来，一双迷蒙的眼睛看着我，唇边带有小女孩看到别人恶作剧时特有的笑意。

　　“金子，”我急切的道：“咱们先把生气的事儿放在一边，好不好？现在你得跟我去一个地方……”

　　“我不去。”金子傲然答复。

　　“你必须要去……”我拉了金子的手就走：“我要去见老路的老婆，非得你跟着去不可……”

　　“你去就去呗，”金子试图甩开我的手：“我不要去。”

　　她是真的不愿意去，但这由不得她，说老实话，象狐狸眼女人这种没有廉耻底线的女人，平日里我是看都懒得看她一眼的，可是现在情形不同，万一她说的是真的，那后果要多可怕就有多可怕，所以别说沿路街十六号只不过是一个狐狸眼女人，就算是有一群狐狸精，我也是非去不可的。

　　临上出租车的时候，金子还最后的表示了她的不屈服态度，但等到我把她拉进车里，她还是屈服了，只不过她没有等到女孩子所期望的道歉与温柔，所以眼前这桩事体，还不能算完。

　　所谓沿街路，竟然是一条狭长无比的巷子，鸡肠子一样的曲里拐弯，人一走进去，拐上两个弯就看不到外边的街道了，这恶劣的环境让金子拿怪怪的眼神瞄着我，瞄得我心里也是说不出来的别扭。

　 　走过十七号时我居然没有看到，走过了之后又绕回来，原因是这家门脸太小了，小到了让人没办法注意到它的程度——这是一家非常小的咖啡屋，咖啡屋原本就不 大，还不明缘由的被隔成了几个封闭的单间，每个单间的门上都拉着帘子，客人在里边干什么是看不到的，但声音却听得清清楚楚。

　　总之，这是一个不干净的地方。

　　金子到了门口就停了下来：“她怎么跟你约了这个地方，太脏了。”

　　“脏也没办法，”我苦笑：“你想她那种女人……她能有什么好地方去……”

　　我一进去，里边几个服务小妹都拿眼睛看着我，我瞧瞧那一扇扇拉着帘子的单间，心里嘀咕：“那女人到底在哪个单间里？”这时候有个服务小妹上前：“两位要坐大厅，还是要单间？”

　　这么小的地方还分什么单间大厅，我心里觉得可笑：“不好意思，我是来找人，有朋友约好的……”

　　“哦，我知道了……”那小妹带我走到一个单间门前，撩起帘子：“是这吧？”

　　我向狭小的单间里探了一下头，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后退两步，对服务小妹说道：“你……你自己看看……”没等这句话说完，我就啪的一声拉下了那油腻得足有十几年没下过水的门帘，厉声问服务小妹：

　　“是不是刚才有人来过？”

　　小妹白了我一眼：“我们这是咖啡馆，天天都有人来。”

　　我叹息了一声：“我是问你，是不是刚才有谁来找过这个单间里边的人？”

　　那服务小妹诧异的看着我，很不情愿的想了想：“是，你们进出前还不到两分钟，有一个女的来过，不过很快就走了……”

　　“她往哪个方向走了？”我急切的问道。

　　那服务小妹不耐烦了：“你这人怎么这么麻烦……”说着顺手撩起门帘，我还待要阻止她，已是迟了一步。

　　门帘撩起，服务小妹看到了里边的情形，顿时身体一僵，嘴吧张开，两眼圆瞪，发出了碜人已极的惨叫之声：

　　“杀人啦……”

　　这服务小妹眼力不错，这家小咖啡馆，是应该关门了。

　　单间里边，狐狸眼女人坐在一个秃脑壳男人的怀里，这个秃脑壳男人我认得，他曾经去医院里看望狐狸眼女人，结果因为狐狸眼女人向他要钱，他又拿不出来，结果他那可怜的秃脑袋惨遭狐狸眼女人暴K狂咬，给咬得鲜血淋漓，现在这秃头男人的脑壳上，还贴着一块又一块的创可贴呢。

　 　此后这个秃脑壳男人再也不会为他的秃头而烦心了，在他的喉咙之处，开了一个大洞，洞中赫然可以看到折断的白色颈骨和扭断的动脉筋络，离奇的是，凶手显然 不希望闹出太大的动静，所以在将秃头男人脖颈处的大动脉扭断之后，居然还犹有余暇的把那根动脉打了个结，这样淌出来的鲜血就非常有限了，所以才最大程度的 保持了狐狸眼女人尸身的清晰度，不至于让旁观者把她的尸体误以为是别的什么人。

　　狐狸眼女人的死因我还没有看清楚，但已经不需要了，她那张铁青色的脸就已经说明了一切。

　　任那服务小妹站在单间门前失神的惨叫，我已经顾不了她，拉着金子向着门口方向疾奔：

　　“刚才出去的那个女人，往哪个方向走了？”冲到门前，我冲门口的那几个服务小妹们吼叫道。

　　服务小妹们一张张呆板的面孔，不知所措的望着我，却没有一个人说话，我情急之下推开门，冲出去之后顺着巷子的一个方向追出一段距离，眼见前面无人，掉头就又往回追。

　　前面出现了一个疾步快行的女孩子的背影，我精神一振，快跑几步，大喝一声：

　　“站住！”

　　那女孩子脚步略一停顿，没有回头，继续快步向前走。我有心追上去，却又害怕金子掉了单，只好放慢脚步，等着金子追上来。她气喘吁吁的追上来之后，定睛一看那在前面疾步快走的女孩子的背影，脱口叫了一声：“是她！”

　　“她是谁？”我急忙问金子：“你认识前面那个人？”

　　“韩医师你太自恋了，”金子苦笑：“你看了这么漂亮的女孩竟然没有留下印象……她就是单莹啊！”

　　“单莹？”

（6）亡灵传讯

　　我对单莹没什么印象，说起来也不能怪我“自恋”，毕竟时间过去了好几天，这段时间以来又发生了若许之多的事件，一定要让我记住这个只有一面之交的女孩子，那未免也太强人所难了。

　　单莹这个女孩子，就是我和金子第一次发生争吵的那一天，在咖啡馆里见到的人，也就在那天夜里，二十七号患者雷宇脑袋不知被什么利器从里而外劈开，七火公从此跑了出来到处乱窜，搞得好端端的康复医院鬼气森森的那一夜。

　 　就在那天夜里，单莹告诉我们说失去记忆的槿子是她的大学同学，真实的名字叫江兰。按说这个信息可以帮助我们按图索骥追查出槿子的来例的，但是由于我和金 子都对单莹这个女孩子缺乏信任，更多的，是金子只想让我通过催眠术一劳永逸的恢复槿子的记忆，根本就没有把单莹对我们所说的话放在心上。

　　实际上，事后推究起来，我和金子之所以置单莹提供的资讯而不顾，实质上是一种选择性遗忘——我们的大脑感受到了某种危险的信号，所以及时的抹掉了她为我们留下来的信息。

　　在现在这个特定的时间里，单莹竟然出现在这里，这更让我们对她的用意无法确定了。

　　她有能力杀死狐狸眼女人和秃头男人吗？

　　那杀人的技法纯熟而专业，绝不是象她这个年龄的女孩子干得出来的。此外，就算眼前这起凶杀案真的是她干的，那么理由呢？

　　任何人杀掉狐狸眼女人和秃头男人，对我们来说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灭口！

　　谋杀者不希望让我们获知有关隐藏在医院中的杀人凶手的资讯，所以就抢在我们前面下了手。

　　就是这么简单。

　　那么单莹呢？

　　她出现在这里，与这起凶杀案有着什么关联？又或者，她与隐伏于医院中的杀人凶手之间又有什么关系？

　　这些问题，只有追上她问个清楚才能知道。

　　她就在前面疾步行走着，速度说不上快，也说不上慢，我和金子跟在她的后面，心情反而淡定下来了——何必非要追上她呢？就跟在她的后面，看看她最终要去什么地方，岂不是更好？

　　我们跟在她的后面，走进了一个居民社区。

　　社区规模不大，点类似于静安小区，建筑物缺乏特色，是小地方特有的千篇一律。看着她走进了一幢楼里，金子恍然大悟：“怪不得，她原来是在回家，你看，四十号楼二单元，不正是她上次在咖啡馆里的时候留给我们的地址吗？”

　　原来如此！

　　我想起来了，单莹上次确实曾经说过，她就住在桦木街四十号楼二单元三楼302室，而且她还约我们来她家找她，既然如此的话……

　　我们进了二单元三楼，走到302门前敲门。

　　我们敲了几下，门内却悄无声息。却不见有人开门，我有些纳闷的问金子：“上次单莹说的地址，你确定是二单元三楼吗？”

　　 “应该没错啊，”金子也是非常的纳闷：“是不是……她刚刚杀了人……不敢给我们开门……”

　　正说着，房门却哗啦一声开了，门里出现了一个老妇人，吓了我和金子一跳。

　　“谁呀，”那老妇人眼圈红肿，头发篷乱，一张蜡黄的脸，略带几分茫然的看着我们。

　　“请问大妈，这里是单莹的家吗？”金子发挥她亲和力强的优点，笑得一朵花一样的问老妇人。

　　这时候屋子里边有一个苍老的男声问道：“是谁呀，是不是……”那声音渐隐渐消，沉落了下去。
　 　站在我们面前的老妇人突然失声痛哭起来，一时之间令我和金子手足无措，幸好她一边抹着泪水，一边替我们打开了门：“你们是莹莹的同学吧？怎么现在才来， 莹莹她早就……都怪我啊，当初我要是态度坚决一点，不让她跟那两个连认识都不认识的野孩子进山就好了……”说话间，她已经放声嚎淘起来。

　　我们急忙搀住几欲昏倒的老妇人进了门，一进门，霎时间我寒毛尽竖，心惊胆战。

　　就在这家那简陋的小客厅里，正中摆放着一只桌子，桌子上供奉着几盘水果，居中是一张少女的黑白照片，任谁都能够一眼看得出来，这是一张遗像。

　　照片上的女孩子是如此的清纯稚嫩，弥漫于房间之中的那种绝望气息是如此的浓重，这二者构成了鲜明的对照，让我们的心里愈发感受到无由的阴寒。

　　我仿佛有一种错觉，镜框中那巧笑倩兮的少女随时都会走出来，一如那一天的夜里，她曾经走到我们的面前，与我们侃侃而谈。又或者，正如刚才，她就迈动着僵硬的步子，不疾不徐的走在我们的前面……就在我和金子的震愕之中，老妇人那悲戚的声音，飘移不定的在房间里回旋着：

　　“都怪我，说起来这事都怪我，那天莹莹回家来，说是要跟那两个孩子去山里露营，我的心里就隐隐约约的有些不妥，我要是当时不让她去就好了，可是孩子心情不好，想出去散散心啊……呜呜，可怜我们老两口，就这么一个女儿……才刚刚上了大学，还没有毕业就……”

　　这时候我们才注意到，这位老妇人实际上年龄只有四十多岁，可是在她女儿的遗像面前，任何一位母亲都会于刹那间老去。

　　甚至，死去。

（7）绝苦无依

　　金子坐在石阶上，单手支颐，我穿了件酷酷的黑色风衣，一动不动的站在她的身后。

　　我们在看正在下面的广场上和几个孩子玩耍的槿子。

　　槿子穿了一身雪白的衣服，映衬着飘扬的黑发愈发的盛烈，仿佛一朵盛开于中秋时节的大丽菊，伴随着她那略带几分踉跄的脚步，不时传上来的是她无忧无虑的笑声。

　　她的笑声，一如一个未谙世事的孩子。

　　她在和几个刚刚学会走路的孩子玩一只皮球，她把皮球扔出去，孩子们就蹒跚着两条胖胖的小腿，咯咯笑着去追逐，追到球之后，再给他们的槿子姐姐送回来。

　　“她喜欢孩子。”金子说。

　　我点了点头，没作声。

　　“你现在……”金子分明是在刻意回避这个话题，但是她又无法控制自己：“韩医师，我说我们什么时候才会找到吴医师？”

　　“这取决于她。”我淡淡的回答道。

　　“你是说，吴医师其实就在我们的附近，”金子扭过脸来：“她只是不愿意让我们找到她？”

　　我用下颌向下面示意了一下，娃娃脸的骆医生正走过来，我看到槿子丢下了球，跑过去投入到小骆的怀中，小骆满脸痛红，那几个孩子则快乐的拍着手，围绕着他们蹦跳着。

　　金子被这幅画面打动了：“你看，他们俩个多般配啊。”

　　“我们走吧，”我伸手拉起金子：“小骆回来了，是到了中午时间了，医院的人也应该下班了。”

　　金子站起来，变下腰揉着酸酸的骨节，眼睛却一直在看着小骆和槿子相亲相爱的情景：“韩医师，你是不是怀疑那单莹的鬼魂……”

　　“别瞎说，没有的事。”我斥责她，不允许她提到这个怪异的话题。

　　金子赌气，撅起了嘴：“我知道韩医师你不乐意跟我说，其实我也知道，单莹她根本就没有死……谁见过死人坐在咖啡馆里喝冷饮的？那天晚上我还看到了她的影子呢…

…”

　　“你还知道些什么？”我冷笑着：“金子，现在我们遇到的事情越来越诡异了，你千万不要任性，好不好？”

　　“我到底怎么任性了？”金子气呼呼的停了下来：“我就怀疑那什么桦木街上的那老两口有问题，我们就应该再回去看一看……”

　　“金子，你……别逼我……”我的脸皮抽动着，竟然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我怎么逼你了？”金子仍然不肯罢休：“韩医师，我说过我们再回去看一看，看一看……说不定你会看到单莹正和她的家人坐在一起……”

　　“我是回去了，”我叹息了一声：“那天回来之后，第二天我就又回去了。”

　　“我怎么不知道？”金子吃惊的问道。

　　“当时，你已经睡下了。”我说：“我睡不着，老莫的死象座山一样的压在我的心上，我就出去走一走，不知不觉的，就又回到了桦木街……”

　 　我说的是实情，那天在单莹的家里，亲眼目睹了她的遗像之后，让我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早在前一天晚上，我和金子还曾在咖啡馆里遇到了这个性格上略带几分 任性的女孩子，可是当我按照她告诉我的地址去找她的时候，见到的却是她的遗像，得知她已经死亡了两个多月了，这如何让我能够接受？

　　当时我的想法和现在的金子一样，本能的认为那一对老夫妻有问题，可能正是这种心理活动的驱使，竟然让我不知不觉的又回到了桦木街。

　　当我站在那幢楼下的时候，就知道自己必须要进去一趟。

　　哪怕不是为了追究这件诡异的事情，仅仅是为小骆和槿子，我也应该进去询问一下。还记得单莹曾经说槿子是她在学校时的最好的朋友，那么，只要知道单莹所在的学校，丧失记忆的槿子的来例，也就不难知道了。

　　事实上，正是为了要弄清楚槿子的来历，我和金子才去单莹的家里拜访，可是当我们得知单莹实际上早已不在人世的时候，因为过度的震恐，再加上因为悲伤过度的单莹母亲失态的恸哭，竟然让我们无法问出这个问题。

　　但这个问题是我必然要问的。所以，我在路边的花店买了束白色的花，再一次的走上了桦木街那幢阴冷的楼房。

　　但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第二次登临单莹的家门，带给我的是比之于第一次更为强烈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