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雀记 第二部 省城 第六十三章 回到省城(4)
袁野给他送了铺盖和吃的进来,两人一见面,他就把外面的警察一通臭骂,倒把易天行唬了一跳。袁野笑道:“常打交道,骂两句不妨事。”
易天行一笑道:“原来道上人物真有这么嚣张。”
袁野道:“少爷您就随便指个人,把小肖这事结了,嗯,彪子手下有个杀手就是用刀的。”
易天行摇摇头:“这事儿和那个什么彪子无关,我没道理冤他。”
袁野生气道:“可那小子报案,明着就是要看我们笑话。”
易天行笑道:“像这种争一时之气的,只怕也不是什么厉害人物,理他作甚?”顿了顿又道:“我知道,你肯定在外面找人捞我,不过……事情不要做急了,我可不想一夜之间,全省城的司法机关都知道我这么一号人。”
他忽然又想到什么,叮嘱道:“东城彪子那里,你不要有什么动作。”
袁野有些不解问道:“为什么?像这种事情可不能由着他做,明显不合规矩。”
“我不懂规矩。”易天行摸摸自己后脑勺,“这个人我出去后自己处理好了,你现在要紧的就是在医院里保证小肖的健康,还有就是把他弟弟照顾好。另外就是快些把我捞出去。”
袁野冷静道:“我和石河子分局的一个副局关系不错,只是他昨天去江宁开会,接了我电话,大概今天夜里才能赶回来,就辛苦少爷再等会儿。”
“捞人这种事情在小说上见的多了,没料到自己也有机会体验一下。”易天行微笑道:“也算是次不错的人生历练。”
袁野离开后,他开始对着窗子外边的天空发呆,天上飘着几丝云彩,如此孤寂令人难忍。
这不是他第一次独处。以前在高阳县城时,他也常常独自一人坐在小塘旁边发呆。但这是他第一次被强制性地关着,虽然在他眼里,关住他的这间小屋子比纸糊的强不了多少,但易天行一直有个很固执的想法,他虽然身体与凡人大相径庭,本身又有诸多超出世俗水准的神通,但他一直很想做一个普通人,至少是能够像普通人一样生活。
之所以如此,很大的原因是因为家乡里的那个女孩。
他无法想像蕾蕾以后跟自己过上这种神神道道的生活。更何况在今后的岁月里,他不知道还会遇到什么样危险的事情。
便是这样胡乱想着,派出所小屋子窗外的天空渐渐变幻着颜色,太阳从初升渐至中庭又缓缓坠下,一天的时间就这样过去了。
易天行咪着眼睛看着窗外的斜阳,看着夕照在树叶上留下的火红之色,想到了小朱雀,不知宗思如今究竟是死是活,如果他活着,那小朱雀的存在被吉祥天知道后有什么麻烦还不知道,如果他死了,只怕吉祥天更不会善罢甘休。
仿佛与他心意相通,他刚想到吉祥天这个名字,便感觉到一墙之外传来了一丝气息。
一丝修行者散发出来的气息。
易天行微微皱眉,将手掌按在墙上,对着窗外空无一人的地方轻声说道:“哪位高人来访,还请出来一会。”
不料窗外沉寂许久,不见有人答话。
……
……
夜深了,易天行有些食不知味地扫荡掉警察送来的盒饭,无比真切地感受到:自由这种东西真是比空气还珍贵的存在。
派出所里的电话很突兀地响了起来。
过了阵,传来一阵脚步声,易天行从窗前回过头来,看见一个生面孔的警察,看肩上的标志,似乎职位不低。
“易天行?”警察问道。
易天行下意识应了声是。
“辛苦了,快请出来吧。”警察的语气很温和。
易天行有些摸不着头脑,心想袁野说的捞人似乎没有这么快。昨天把他载回来的警察似乎看出了他心中疑惑,把房门打开,在他耳边轻声说道:“这是市局的潘局。”
易天行愈发觉得奇怪,按他的判断,古家这种上不了台面的生意人,是断断极难与市局这种层次的专政机关搭上线的。
他一边穿着衣服,一面对那位潘局表示了下谢意,只有他们两个人在时,终于忍不住问道:“这就是要放了?”
潘局笑了笑:“事情虽然没有查清,但按道理看,你怎么也没有嫌疑。”
易天行亦是一笑,心想道理总是这样的,但总不可能这么简单就放自己出去,总是有人说话才对。
潘局笑道:“等出去,你就知道了。实在想不到,以你古家的身份,居然他老人家肯为你说话。”
易天行隐隐猜到是谁,也就不再客气,再谢了声,便随着他走到派出所外面。
一直在派出所外面候着的古家人看他出来,正准备迎上,易天行看见潘局面色不豫,赶紧使了个眼色,便和潘局一起走到街拐角,上了一辆汽车。
朱雀记 第二部 省城 第六十四章 夜里站着个瞎子
“叶相师兄。”易天行笑咪咪地和车上的白衣僧人打着招呼,“怎么今天把袈裟又换成白的了?不怕我再刺你几句。”
归元寺主持的得意门徒叶相僧没好气道:“关了你一天也没说把你这性子关好点。”转过身向潘局道了声谢,合什一礼。
潘局笑道:“这只是小事情,以这位少年在古家的身份,我们没有什么证据自然也不好多关的,何况是斌苦大师发了话。”
说完这句,又和叶相随便说了几声几天后去归元寺的事情,便告辞了。
待这潘局走了,易天行才在汽车上伸了个懒腰,呵呵笑道:“怎么也想不到居然是斌苦和尚把我捞出来的。”归元寺斌苦主持兼着省政协副主席,捞个人还是件轻松的事情。
叶相僧苦笑道:“你还乐得出来?知不知道你惹了祸?”
“什么事情?”易天行心知肚明,却还在装着傻。
“师傅说了,你先不要回省大,随我回归元寺吧。”
易天行略沉思少许,便应了下来,和车外的兄弟说了声,便吩咐开车。汽车开动起来,不多时便消失在省城的沉沉夜色之中。
汽车开过七眼桥不远,却忽然嘎吱一声停了下来。
此时夜色深沉,举头无月,府北河缓缓流淌。
易天行止住叶相僧下车的举动,咪着眼推开车门,看向前路。
路上有一个瞎子,正拄着个青竹杖,在有些微寒的夜里轻声咳嗽。
“今天先生不算命?”易天行微笑道
“阁下命硬,算不出来。”竹叔冷冷应道。
“先生拦我去路,这是何意。”
“易先生何须假作不知。我门中弟子现今身在何处,还请易先生告知一二。”
易天行眉头一拧,想了会儿后缓缓应道:“这事须瞒不得贵门。吉祥天何等样的存在,为什么要派人追杀在下?先是那个叫秦梓的小姑娘设局阴我,后又有一个叫做宗思的人伤我属下,又欲杀我。敢请教这是为何?”
竹叔略略侧头,道:“其中缘由日后再来详论,只是宗思昨日离门,一直未归,不知……”语气顿然变得冷森无比,“不知是否已经命丧阁下之手?”
说完这句话,府北河上吹来的湿气也显得冷上了几分,竹叔手中竹杖刺入土中,众人只觉土下似乎有什么事物在急速生长,渐渐向着自己这方来了。
易天行皱眉,脚在路面上重重一顿。
坐禅三味经缓释,一道雄浑无比的真火向着路面上的泥土里探去。
不知过了多久,路面上约摸数丈的地方,两股力量终于碰触到了一处。
竹叔拄着竹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抖了起来。
易天行眉宇间的凝重之色也是愈来愈重。
地下渐渐传来了很奇怪的声音,就像是豆在釜中哭泣的声音一样,唏唏唆唆,又像是秋天的枯叶被火苗燃烧一般……
“过不来了。”易天行静静说道。
随着他这句话出口,他和竹叔二人间的路面上一声闷响,整段路面似乎被什么力量震高了一截又迅疾落下,扬起好大的灰尘。
两人间的路面似乎被火烤过一般,散发着令人难忍的热气,渐渐裂了开来,若有明眼人,或许能看见小小的裂口里有许多烧焦的植物根系。
竹叔身子一震,勉立站直,咳了两声,道:“不期数日不见,阁下的修行精进如斯。”瞎了的双眼极古怪地一翻,看着有些骇人:“只是如果今日不把人交出来,你却是过不去。”
他说完这句话,易天行才感应到四周的黑暗里似乎隐藏着许多高手,每个人身上真气流动,虽然境界比自己都略有不如,但亦非凡俗之辈。
他皱皱眉头道:“吉祥天,何其美丽的名字,佛祖经书里赋予了怎样的涵义?如今你们用这名字组着门派,却干着肮脏之事,不嫌羞耻吗?”
竹叔冷然道:“我门中向来与人为善,阁下休得污血喷人。”
易天行冷笑道:“修行门中规矩,严禁无故伤害凡人,昨日与我住在一块儿的凡人却被你们门下弟子宗思生生砍断了腿,如今还在省大医院里躺着,难道与人为善就是要把人的腿砍下来?”
竹叔似乎初闻此事,脸上一阵愕然,皱皱眉又道:“断不会有此事,如今宗思只怕已命丧阁下之手,这些事情还不是由着你说。”
“我是什么样的人。”易天行道:“你们门中有个叫秦梓的小姑娘应该比较清楚,你可以问问她,看我是不是一个好撒谎的人,更何况这些事情我有必要撒谎吗?”
他左手结个解冤结手印,右手遥遥指着竹叔,一点明红朱火从他的中指透了出来,在夜空里幻作一道美极诡极的小火剑。
“我一向对你们避让,但若真逼得急了,厮杀一番也不是不可以。”易天行冷冷道。
“你先告诉我宗思如今身在何处。”
易天行心想鬼知道那小子被自己一记天外火刀打到哪儿去了,说不定早就去奈何桥边喝孟婆汤,只是这话是万万不敢出口:“他昨夜来袭杀我,被我赶跑了,至于他现在到了何处,应该是我找你要人才对。”
竹叔话语一窒,吉祥天虽然神秘,却向来自诩正道之人,眼见易天行嘴利,倒不知如何应付。
“那我门中的昆仑火精又在何处?”
“火精?是什么东西?”易天行仍然施展自己的厚脸神功。
竹叔气不打一处来,手指在竹杖上不停抖着:“易先生何必苦苦支撑。”
易天行微微一笑,从怀里取出被自己捏扁了的那盏小油灯,扔了过去:“这是火精吗?宗思就是用这个来杀我,结果却被我破了。”
黑暗中吉祥天的一个门人悄无声息地掩近,也不见他如何动作,那盏小油灯便消失在夜色之中。
易天行暗自一懔,心知今日对上的这些人果然很麻烦,暗中思琢少许后呵呵笑道:“瞎子叔,咱们也是第二次见面了。至于宗思昨天来杀我的事情,我暂时不找你们麻烦,让路好不好?”
本是示弱之意,不料落在竹叔耳里却换了个意思。他早就将易天行这些年里的过往打听的清清楚楚,当然知道他在高阳县城里睚訾必报的性情,这时见他不向自己追讨宗思,只怕……宗思早已被这人杀了。
想到此节,他闷哼一声,怒气盈胸,喝道:“将此人拿下,送小公子处治。”
黑暗中不知多少人应了下,声音在夜空里显得格外空荡。
一直安静坐在车上的叶相僧此时却发话了。
“好热闹的夜。”
白衣飘飘的僧人,指吐火剑的少年,拄竹而立的盲叟,夜空里隐藏着的凶险,构成一副极诡异魅惑的画面
竹叔早知叶相僧在车内,只是想到他是斌苦大师的关门弟子,万不得已实在不想与佛门为敌,所以假作不知道他在车中。但此时见他站了出来,也只好应道:“吉祥天竹应叟见过大师。”
叶相僧微笑合什一礼。
易天行见此情景知道没有自己的什么事了,于是微微一笑将指尖的真火收了回去。
“这少年无门无派,体内妖火纵横,大师何苦庇护于他?”
“无门无派,便要受你们欺压?”易天行出言讥道。
叶相僧却是洒然一笑道:“好教竹先生知晓,这位易居士乃是本寺俗家弟子,一直带发修行。若他与吉祥天中有什么误会,那便是我们两门间的事情……”
易天行听着他侃侃而谈,把自己的名讳也从易施主改成了易居士,心中却生起了奇怪的感觉,心想这归元寺还真是自己的福地,只是……只是这些和尚为什么对自己如此好?
竹叔当然知道叶相僧是在吹法螺,冷冷一笑道:“大师乃佛门中人,打诳语可是要犯戒的。”
叶相僧微微一笑道:“竹先生若是不信,当可察知这位易居士使的全是正宗禅宗精妙法门,此便为一证。”
“不足为证,法门万千,人人皆可择而学之。”竹叔摇头道。
“至于其中缘由,事关重大,却不是小僧能说,也非先生能闻。”叶相僧仍然保持着脸上的微笑,话语间却暗示易天行的身份尊贵。
易天行在一旁却是越听越糊涂。
竹叔见归元寺对这喷火少年一力维护,也是心中猜测不定,加上老门主一直有严令不得轻扰归元寺,若不是小公子此心太重,只怕这些事情根本不可能出来。但宗思虽然暗违小公子之命凭着门中灵竹追查易天行下落,但毕竟是门内优秀年青弟子,如今不知死活,那是无论如何也要问清楚的事情。
他心思既定,满是皱纹的脸上浮出一丝莫名笑意,说道:“归元寺乃佛门重地,吉祥天轻易也不会扰诸位大师清修,只是这位易先生还是要随我回去面见小公子分说一二。”
他把竹杖轻轻顿了下。
易天行暗运心经察看,却发现并无异象。
这一顿只是个信号,渐渐黑暗中的吉祥天中人纷纷现出身来,虽然只有四五个人,但个个身上真气灵动流转,境界不低。
易天行皱了皱眉,侧头看了叶相僧一眼,心道如果自己逃命,凭着自己的变态速度和金刚不坏之身倒也不难,但身边多了这么个和尚……他从初入归元寺起,便觉得这些和尚修为不如何,却哪里知道归元寺里的僧人一直暗中对他另眼相待。
叶相僧微微一笑,本是合什的双掌分开,右掌缓缓向前推去,每往前推出一分,掌上笼着的淡淡佛光便纯上一分,盛上一分,宛若夜空里放着光明的佛像右掌。
“大手印?”竹叔虽然目不能视,但感应着空气中缓缓流转着的佛家真气,缓缓道破。
“嗡嘛呢叭咪吽”叶相僧轻轻吟着六字大明咒,“一应阴域散去。”
佛光大盛,黑夜中宛若忽而白昼。
竹叔面色一凝,左手捏了个剑诀,道家秘法附上青竹杖,正待对敌,不料佛光渐至却是毫无杀气,反自光明正大纯正柔和,令人无心起敌对之意。
站在他身后的几名吉祥天中人感觉有些异象,正欲出手,却听到自己身后传来阵阵佛偈声。
“达维也达嗡,达啦达啦。”十几个僧人排成两行轻声吟唱着梵音大悲咒缓缓从夜色中走了出来。
佛谒声声,梵音阵阵。
场间一片佛息缭绕。
叶相僧幻作宝像庄严,微一合什道:“竹先生请退。易居士往后数日便在归元寺中,若吉祥天有意来询,本寺当扫榻相迎。”
竹叔瞎了的双眼微微一眨,挥手领着众人潜入夜色之中,临去之前丢下一句话:“三日后来访。”
看着渐渐消逝在夜色中的吉祥天众人,易天行淡淡扫了叶相僧一眼,回身钻进汽车,说道:“你最好给我个解释。”
叶相僧微笑应道:“那是家师的事情,弟子不敢服其劳。”
易天行忽而坏坏一笑,伸手攀着他肩膀眉开眼笑道:“你们的道家对头已经走了,何苦还在我这人面前扮什么高人模样?来来来,把你先前使的那个大手印教兄弟我试试。”
朱雀记 第二部 省城 第六十六章 朱雀之庇
叶相僧一窒无语。
“不肯教?那把你那些师兄弟玩的大悲咒教我。一排和尚整齐吟唱出声,确实还挺能唬人的。”易天行笑嘻嘻道:“在县城的时候就想着要学梵文,一到省城就被这些事耽搁了。”
他的心里其实有许多疑问,但生就这种惫懒性子,既然知道见到斌苦后一定能有个解释,便又回复了无赖神态。
汽车在黑夜中缓缓驶进归元寺。
易天行一进后园便深深吸了口气,叹道:“终于安稳了。”
“不安稳。”一直在禅房里等候的斌苦大师微微笑道:“一切才刚刚开始。”
“佛不动心,无始亦无终。”易天行脱了牢狱之苦,又得归元寺之助没和吉祥天翻脸,心中对这老和尚不免有些感激,深深一什到地。
斌苦大师微微一笑,将他领进禅房,然后道:“你可是有许多事想问我?”
易天行点点头。
“居士乃是有缘人。”
易天行今夜第二次听僧人称呼自己为居士,微微咪眼,心里保持着冷静:“如何有缘?”
“居士未曾施术,便施施然进我归元寺后园,显是上天护佑,这便是一缘。一场误会之下,却得了不问俗事的老祖宗相救,这便是二缘。居士携着圣物朱雀外火燎身,不习本寺方便门佛法便有殒命之险,这便是三缘。而本寺至宝天袈裟被种于朱雀额头,以镇天火,从此与居士不离不弃,便是四缘。”
易天行诚挚请教道:“究竟我与佛门有什么缘份?”
“老衲也只是猜忖,毕竟我佛门史上,已有数百年未见……”斌苦大师一脸宝严道:“佛门史中,无父无母,自外而来,无师自通大智慧……若不出意外,居士应着这真言,应是我佛门传经者。”
“什么是传经者。”易天行膛目结舌。
“把这些经书看完。”斌苦大师道:“以居士的聪慧心,定能悟了。”
丢下这晦涩难明的几句话,斌苦大师起身离去,剩下冥思苦想不得其解的易天行和蒲团旁边的几本书籍。
易天行拾起书籍一看,却发现是杂七杂八,什么样的书都有,分别是《大唐玄奘三藏西域记》、《南山律宗史》、《阿弥陀经》、《大乘五方便》
便是这样浑似毫无关联的书摆在自己面前,易天行毫无头绪,拾起却又放下,正在此时不知为何他心中忽有感应,扭头望向归元寺后山那间小茅屋的方向。
便在此时,老祖宗的那个声音在他的心里响了起来,是一声冷笑。
一声极怨恨极愤怒极怅悔的冷笑。
月光洒在归元寺的禅房上,清清洒洒一片清丽,易天行盘膝坐在禅房内的蒲团上捧着微微有些发黄的经书,慢慢翻读着。书页上墨迹如夜,让人心中宁静,经文精深,玄思幽远,虚实相间,一时竟让他的神思恍恍乎有些外游之意。
这几本经书均为佛门精义,却不涉玄妙修行之法。
易天行认真颂读,随着唐三藏西去东归,品着鸠摩罗什大德那一声声的佛说,隐约感觉着自己似乎跟随着达摩先师在少室山那个满是积雪的山洞门口,看着那个叫做慧可的断臂少年……
“什么是传经者?”
他在心底这样问着自己,也这样问着面前那个满面皱纹的老和尚。
斌苦和尚摇头不语,转而道:“居士你看这几本经书有什么共通之处?”
易天行应道:“均为一代大德所著或是自西土译来。”
“这些大德有何相似之处?”
易天行皱皱眉头,半晌后应道:“三藏法师生于盛唐,达摩祖师是南朝时渡的江,鸠摩罗什是后秦时从龟兹国来中土,神秀和尚八十岁的时候,安禄山才打进长安。这些人有什么共通之处?”他自幼看书便多,对于这些佛门高僧虽然了解并不深刻,但一些大体上的事情还是记得清楚。
斌苦和尚微微一笑合什道:“其实……他们都是传经者。”
“传经者?”易天行心头一震,联想到斌苦和尚说自己也是传经者,脑子里有些迷糊,“什么传经者?不明白。”
“每逢佛法衰微之际,天下大乱之时,我佛慈悲,便会降下大德之力,游走于世间,以佛门经义教化世人,这大德所附,便是所谓传经者了。”
易天行并非常人,先前稍一错愕,此时便已回复冷静,笑着问道:“传经取经,又不是拍西游记,说这多闲话又能如何?”
斌苦和尚笑着应道:“居士还是爱顽笑,你可知达摩祖师面壁十年,才传下我禅宗之星星点火;唐李太宗当朝,民心初定,天下不安,三藏法师西去天竺,历十数年而归;南北朝时六祖慧能出身梅岭,却险些湮没不闻,全靠七祖神秀于长安宣法,与北宗相争数十年,方才定下正统……”
易天行赶紧摆手止住他的罗嗦,他自然清楚斌苦老和尚最后说的是当年禅宗史上最大的一桩公案,说白了,也就是几个和尚在那里争,谁才是佛祖的正宗灰孙子吧……他自然不敢将这段腹诽当着斌苦的面儿说出来,毕竟不论怎么说,自己来省城后,很是承这老和尚的情,也得了对方不少助力,这表面上的尊敬还是要讲究的。
“好,既便这些是佛门中万众敬仰的传经者,每当佛法衰微之际,传经者便应运而生,揭竿而起……”易天行忽然觉得自己这成语用的大不妥当,似乎是把这些佛门传奇人物全当作陈胜吴广一流,却也不及改口,一个呵呵打个马虎眼,续道:“将佛法洒遍世上,普渡慈航于苦海里渡世人往彼岸去……可是……”
“可是……”他眉宇间闪过一丝莫名之色,挑着眉梢望着对面的老和尚,“这与我又有何干?”
“前夜说过。你便是当世的传经者。”
传经者三个字像楔子一样深深嵌进易天行脑子里,纵使他想摆脱似乎也力有不逮,他摇摇头,尽可能让自己显得轻松些,缓缓笑着问道:“大师,你是说。我是当世天生的大和尚?”
“也可以如此说吧。”斌苦大师微微一笑,“此乃天生一段缘份,乃居士与我佛门的三世宿缘。”
易天行很直接地问道:“讲些能说服我的理由。”
“居士可有慈母育尔身?”斌苦微微垂下头。
易天行一愣,又听到这越来越不顺眼的老和尚接着问道。
“居士可有严父教尔行?”
“居士可知自己来自何处?”
“居士可知自己体内为何天生便有偌大神通?”
“居士为何不进寺院,却能通过修行佛经而悟禅宗玄妙之法门?”
“居士为何能得圣物朱雀之庇?”
他嗤着笑了一声,唇角略带了丝揶揄。
“大和尚,我也给你说白了,我看你似乎对这传经者的东西也不是很了解。”他看着斌苦大师静若古井的双瞳,慢慢说道。
斌苦大师有些尴尬地微微一笑,旋即应道:“居士果然聪慧……这传经者自宋元以降,便没有再临人间,故佛门之中,只是有这说法,其中具体事由,也不是我们这些后世弥陀能够了悟。只是居士不觉得自己的身世与佛门内的传经者前辈,有太多的相似吗?”
易天行好奇道:“天下无父无母的孤儿多了去了,我和这些高僧大德有什么相似的?”他忽又想到一件事情,嘿嘿坏笑着说道:“大和尚你休得哄我。就说那位打龟兹来的鸠摩罗什,他可是有父有母的,他父亲当年从天竺逃到龟兹娶了龟兹的公主,这才生了鸠摩罗什,怎么可能是无父无母?”
斌苦微微一笑应道:“信与不信,全在居士一念之间。”
“好,既便我信你,我是这什么劳什子的传经者。那又如何?莫非我便要皈依佛门,剃发披袈,做个小沙弥?”易天行挠挠后脑问道。
斌苦大师有些好气地一合什道:“且尊重些。这只是无上佛法所示,至于后路如何,又如何是我一尘世和尚所能判定?”
“那岂不是等于我们两个说了一大堆的废话?”
“易居士,我想请你今后常驻寺内,一方面可以修行佛法,再看上天又会有何等样的安排。二来,你既然与吉祥天门内发生冲突,若出了归元寺,只怕会有诸般不便。”
易天行静静地看着斌苦和尚的双眼,硬是没有看出一丝威胁的意味来,仍是一副德高望重的模样,不由在心底冷笑了两声。
“那我要在归元寺里呆多久?”他抱膝而坐,手指下意识地轻轻击打着自己的膝盖。虽然不明白传经者是什么,也不明白斌苦主持为何一口咬定自己就是那个传经者,但他总觉得这件事情似乎不像字面上看着那么光鲜,隐隐有什么危险之处。
“吉祥天只怕对于此事不会善罢甘休,待我请北方禅院几位师兄来与他们讲讲理,易居士再出寺也不妨。”
易天行又问道:“传经者这种名头难道可以你说我是,我就是吗?”
“自然不是。”斌苦大师呵呵一笑道:“三藏法师西行十数年,历劫无数。居士若是我佛门中兴的传经者,自然会有冥冥佛旨引导你的修行。”
“那我需要做什么?”易天行很不喜欢这种一头雾水的感觉,加上从他清楚对方其实也是半头雾水后,更是莫名其妙。
斌苦大师双手合什,满面佛光轻拂:“居士当为降魔金刚,护法佑佛,行于世间传我宗大德。”
易天行听见这话,渐渐地咪起了双眼,瞳子里不易察觉地闪过一丝寒光,心里想着,原来……原来所谓传经者就是打手啊……
“老和尚你做事不厚道。”易天行伸出食指在斌苦大师眼前轻轻摇着,“以前觉着你怎么也是宅心仁厚有道高僧,怎么今天看着你的脸,总觉得嘴也渐渐尖了,眼也渐渐狭了,透出丝狐狸的味道来。”
易天行当然不肯就这么戴上什么传经者的帽子,他不是傻子,自然知道宗教之间的争斗比世界上任何一种利益冲突更加恐怖,虽然不大理解一向讲究清淡无为,融了老庄之道的禅宗怎么也动了争斗的妄念,但一想到佛教在当今世界上的渐渐衰败,便知道如果自己成了禅宗的打手,以后的日子也不见得怎么好过。若是在中国之地倒还好说,万一将来像小说上写的那样,自己被派到罗马那个小城国里面去做些见不得光的事情,自己可不见得有命能回来。
他原来不信神佛,自然也不会以为世界上的宗教有什么玄妙的力量可言。
但如今这几个月过去,实实在在地知道,原来世界上真的有超出人力的存在,不免对于这些宗教有了隐隐的忌惮之意。
斌苦大师看了看他的脸色,叹了口气道:“施主自己考虑一下。”不知为何,他把对易天行的称呼又从居士改成了施主,顿了顿,老和尚又道:“你杀了吉祥天门下的宗思……”
易天行横插一句:“我可没杀,你别冤我。”
易天行狠狠骂道:“老和尚,吉祥天好像是想要你归元寺的袈裟,才会和我起冲突吧?难道你想从这件事情里撇清?”
斌苦大师难得露出无赖神情道:“天袈裟已经种在圣朱雀的额上了,居士若是肯归还本寺,那本寺把宗思之死担下来又何妨?”
易天行想到那些天高烧不退的可怕境况,哪里敢接这个话,在心里暗自骂了几句。旋又想到自己的火鸟儿子已经吞了吉祥天从昆仑山搞到的地精之火,应该马上可以变身为超级无敌喷火大王吧?就算吉祥天要对付自己又怕什么?他想到此处,不由轻轻抚弄着自己左手的食指,唇角绽出一丝笑意。
斌苦大师见他神态,暗自好奇他为什么如此自信,道:“虽然易施主先天金刚之体,如今方便门法门尽得,控火之术当世无双,只是上三天传承已逾一甲子,门内奇人异士众多,即便你神通无敌,也禁不住对方一涌而上,更何况……”老和尚有些发白的眉毛轻轻抖了一下:“如今省城内,吉祥天的小公子一直在入世修行,所以实力最为强横的浩然天退出省城,据传闻里,那位小公子天纵其才,施主不见得是其对手,即便施主抗过了他,又如何应付接踵而来的浩然天?还有上三天中最为神秘的清静天?万一你惹得上三天的门主亲自出手……唉。”
天行暗自咒骂着面前这个老和尚,心想高人到底是高人,不停的威胁自己却还是显得如此悲天悯人,那感觉就像是特雷莎修女向你讨要高利贷一样,纵使不爽,却还觉得对方真是的满心爱你。略想了想后,他说道:“我相信吉祥天里不都是宗思这样的疯子,只要能和对方说说,我不相信没有谈判解决的可能。”
斌苦大师微笑着打断他的话:“竹叔是吉祥天里的老臣子,你见过吧?”
“见过。”易天行皱皱眉,他知道这位竹叔就是自己从归元寺修法出门后遇见的那一个瞎叟,“有什么问题?”
斌苦大师轻轻叹了口气:“上三天这么些年一直守在内地,也没做什么大事,只有一件事情抓的比较紧,那就是四处抓些小妖怪。”他看着易天行愈发迷糊的脸,微微笑道:“竹叔在吉祥天内是很有地位的人,他认定你是一个火妖,你说,老鼠能和猫谈条件吗?”
“我不是妖怪。”易一行很平静地回答道。
“你是不是不重要,关键是在别人的眼里你是不是。”斌苦大师更平静地回答道。
易天行咪起双眼,安静半晌后缓缓说道:“如果我入了归元寺,难道我就不再是妖怪?”
“阿弥陀佛,众生平等,我佛大开方便之门。”
“佛寺万千,总不能你说我是劳什子传经者,这天下的和尚都听你的吧?”易天行皱眉道。
斌苦大师微笑道:“若施主考虑清楚后,老衲自会延请北南两方几座大寺高德前来共参盛会,扶风法门,杭州灵隐,梅岭草舍应该都会来人。”
易天行这才发现自己问了一个笨问题。若按斌苦以前说的,上三天这个古怪的修行门派是从三四十年代开始兴起,而且以道家修士为主,那么佛宗自然与他们不大对路,眼见可以把自己拖进佛道二家之争,有没有传经者的名头,或者说,对方愿不愿意给自己一个传经者的名头,问题并不太大,想来这些安稳了几十年的和尚也不会在意多出一个打手出来。
“容我考虑一下。”
斌苦大师一合什便要往禅房外退出去。
易天行忽然在他身后喊了一声:“那老和尚,传经者能吃肉吗?”
“居士难道不能将世间万物当作平等的众生对待吗?”
易天行拱拱肩无所谓道:“我热爱动物,但更热爱煮熟的.”
斌苦大师哑然无语。
“当这什么传经者能不能娶老婆?”易天行又问。
听见这话,斌苦大师脸上青一阵红一阵,默然半晌后才讷讷应道:“我说不得,施主做得。”
易天行双手扶在窗棂上看着远远吊在寺院上空的那轮明月,他目力极好,隐隐能看见寺外的夜色之中似乎有什么人正潜伏在树丫之中,只是这些人似乎都是修行者,不知用了什么法子隐了自己的身形,若不是易天行身体变态,眼力变态,能看清楚满地月光的轻轻扭曲,还真无法看出他们的行藏。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知道这肯定是吉祥天的门下弟子。
宗思究竟死了没有?他并不清楚,但看吉祥天的作态,只怕那个想杀自己的年青人在着了自己的天火一刀后,确实没有回门内覆命。易天行并不知道宗思来杀自己是自作主张,所以一盘算,也以为这人是真的死了。
从县城里算起,他也只杀过两个人,那两个人是薛三儿派来杀自己的,他们伤了蕾蕾,易天行当时愤怒之下,也就没有留手,一颗石头便废了这两个人。但事实上,易天行不是一个好杀之人,纵使对付薛三儿,也只是请古老太爷废了他的一条腿。
于是乎,当真的知道宗思死在自己的手下时,他心底也不禁一阵惶然。
竹叔认定他是个会玩火的妖怪,于是他自然成了中土修士的敌人。虽然易天行先前还可以满面平静地否认,但其实这妖怪二字是实实在在地打到他的心底深处,触及了他一直最为害怕的事情。
他毕竟生长在人间,可以接受自己有异能接受自己是超人是蜘蛛侠是什么什么……但还是不大容易接受自己是妖怪
小朱雀他早就放走了,吩咐那个吃饱了地精火的小家伙跑的远远的,千万别离自己太近,不然被吉祥天的人看见了,又是一个大麻烦。
想到吉祥天,便想到死在自己手上的宗思,便想到那个一直未谋一面却一直听说极为厉害的小公子,接着……便想到那个眉颜如画,清丽逼人的秦梓姑娘。
秦梓确实厉害。但易天行心里明白,在渔塘修行这几日后,自己体内真气愈加充盈,此时若再斗上一场,自己断不会再用上裸男逼人的无赖招数,说不定……还可以近身厮缠,一想到那女子身上的清幽香味和曼妙曲线,易天行心头一荡,月光照拂下的平常脸庞不由自主地色色笑了。
好在邹蕾蕾同学对于易天行而言,有观音菩萨一样的清心效果。少年郎一个激零醒过神来,暗自掐了自己两把,神思又飘回了小县城,想到邹蕾蕾印在自己额头上的那个吻,回思着那甜甜软软微湿的感觉,心情一片甜美,甜美之后,旋又升起无限烦恼。
吉祥天要找自己兴师问罪,归元寺里的和尚借此要胁自己当什么破烂“传经者”
什么是传经者?
斌苦和尚语焉不详,但易天行这些天看了佛门传说中的传经者所著下的佛法妙旨西行游行,也有了一个模模糊糊的念头。这传经者,要历世间劫,要宏无上法,真不是一个好当的差使啊。何况古时候东方自成一派,顶多和道人妖怪起些冲突,哪像如今科学昌明,再要唬弄人信佛,又不知要难上多少。
但一想到传经者在佛门里的特殊地位,易天行又有些心动,且不说可以借助佛门的力量与吉祥天谈判,免了自己的当前之虞,想来以后的生活有了几百万大和尚当靠山,日子也会甜如蜜,自己所想像中和邹蕾蕾的幸福生活似乎也是可以预期的事情。只是……
只是……为什么自己心中对这个身份竟隐隐有如此多的害怕呢?
这个身份就像是一顶大帽子,眼看着要套在自己头上了,却显得比泰山加阿里山还要重些,压得自己有些喘不过气来,和古家老狐狸当日给自己戴的黑道帽子比起来,更有些承载不起。
“莫名其妙!”他低声咒骂着,想着这几个月里碰见的事情。
现在摆在易天行面前的,似乎只有两条路:一条是依了斌苦大师所请,安安稳稳地停在归元寺中,等着全国各地的和尚们来认自己的传经者身份,二是潇潇洒洒地出寺门而去,和吉祥天好好斗上一场,一脱羁绊心自在,爽快倒是爽快了,却不见得有什么好下场。
诸般烦忧涌上心头,叫他不知如何是好。传经者?唐三藏,鸠摩罗什……这些在青史书卷上何其赫赫的大名,怎么可能和自己这个小县城里拾破烂的家伙扯上关联。想到此处,易天行轻轻瘪了瘪唇角,略带了丝自嘲,“上三天这几十年里一直在修行门中好生兴旺,看来佛宗的和尚们有些安静不下来了。”
他推开禅房的木门轻轻走了出去,慢步踱至归元寺后园的那片静湖边,看着那日与斌苦和尚斗法时的湖心小亭,他心中一动,便借着满天月光坐了下去,盘了一个散莲花,体内真元缓缓流淌,便这般毫无防备的修行起来。
身边的树林里、禅房檐下,院后高树,不知有多少人正悄悄看着自己……
易天行并不担心,因为他正看着后山那个小茅屋,那个被伏魔金刚圈牢牢守护着的小茅屋,那个小茅屋里住着一个神通彻天地的老祖宗。
他忽然想到斌苦和尚说的话,眼睛渐渐咪了起来,心思一触即通,很想和后园那个奇怪的老祖宗说上两句话。
但易天行不相信世界上有有所求便有所应的好事,所以当那个声音在他的脑海里响起时,他不由喜难自禁地微微笑了一下。
“小子你在烦什么?”
“老祖宗最近过的怎么样?”不知为何,对着归元寺合寺僧众敬畏无比的老祖宗,易天行却感觉有种说不出来的亲近感,他轻轻开口,似乎对着面前的空气说着话。
“过了几百年,早习惯了。”老祖宗的声音很低,却像是一个钟不停地在易天行的脑子里嗡嗡响着。
易天行皱了皱眉,体内心经缓运,保住灵台清明,顿了顿问道:“斌苦之所以认定我是什么传经者,是您给了暗示吧?”先前在禅房里谈话,易天行发现斌苦大师本人,对这佛门传说中的传经者也没有多少了解,而且所谓自己是传经者的证据实在是模糊的有些过分,而那位佛门主持一心认定自己是传经者,肯定是有什么人或事情给了他足够的信心。
而在这个归元寺内,能让斌苦大师笃信不疑的,也只有在后园呆了几百年的老祖宗。
“也不全是,你本来就是这一代的传经者,只不过很多年前我就告诉过他你的到来。”老祖宗的声音响了起来:“你很聪明,和尚很笨,所以我说什么他就信什么。”
“我不信我是传经者,我是好色者倒还差不多。”易天行苦笑着摇了摇头。
“老祖宗为什么一直对小子照拂有加?您是佛门高人,小子我到现在还弄不清楚自己是妖怪还是什么。”
“神仙?妖怪?”老祖宗的声音忽然嗄嗄笑了起来,笑声中却不自禁带了一丝抹之不去的悲凉之意。
易天行闻着这笑声,心头不知为何竟也随之酸楚起来,似乎感觉到自己对面这个大神通之人有什么样的悲苦过往。
他心头忽然一动,皱眉看着小茅屋,想到了一个以前自己从来没有想过的问题。他从古老太爷口中得知归元寺住着一位高人后,便一直以为这位高人是在此处潜修,后来结识了斌苦大师,虽然这个老和尚也不见得有多宅心仁厚,但看得出来也不是什么居心险恶之人,所以……一直认为这位老祖宗是和佛门史上诸多高僧一般在修闭口禅枯木禅之类的功法,但如今细细想来,再看这威力巨大的金刚伏魔圈,心头却想到另外一个可能。
“你是被人关在这里?”易天行这句话不敢出口,只是在心中想着,期盼老祖宗能听得见。
好象对方听见了,脑海里的声音消失了很久。
“是啊,五百多年了。”老祖宗的声音有些尖利,又有些发抖。
易天行哪料到自己一语中的,不由脑中一炸,骇然无比。他是见识过老祖宗的手段的,一句话便能将古老太爷从凡人变成世间高手,硬生生将归元寺镇寺之宝天袈裟化作了朱雀鸟额上的一撮银羽……这样的大神通之人,竟然也会被人关住,而且……五百年了!
易天行仍然是在湖边打着散莲花座,腿却有些控制不住地抖了起来,能关住这位老祖宗的人,又是什么样的存在?是神还是佛?
那这位老祖宗又是谁?
“不要想我是谁。”老祖宗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小子,你很怕别人认为你是妖怪吗?若真如此,那你就真是妖怪中的败类了。”
易天行缓缓从震惊之中醒过神来,心思一动,颤声道:“老祖宗,凭归元寺这些和尚是关不住你的。”
“废话,俺大闹天下的时候,这些和尚还没生。”老祖宗听见他这样说,似乎很生气,“这天底下能关住我的,又能有几个人?”
易天行稳定一下心神,摸摸自己鼻子:“老祖宗,您……也是妖怪?”他在脑子里问的十分小心翼翼。
老祖宗嘿嘿一笑,道:“不错,俺便是上天下地,有史以来最强的妖怪,有没有一点意外和害怕?”
易天行笑了笑,开口讥道:“我若不答应斌苦和尚的,明天一出寺门,也就会便成吉祥天说的妖怪了,有什么好怕的?顶多你是大妖怪老妖怪,我是个小妖,还是年青多金之妖。”
“为什么不答应?传经者在佛宗隐门里的地位很高。”自称是史上最强妖怪的老祖宗似乎有些困惑,“记得我们那时候到处吃饭都是可以不要钱的。”
易天行抓住他语中漏洞,眼中寒芒一射,问道:“老祖宗,你,你也是传经者?”
老祖宗的声音忽然安静下来,不知过了多久,他轻声说道:“不错。想当年俺们一路玩着,跟着师傅到处吃白食看风光,日子过的也算不错。”
“你为什么不答应那个苦脸小和尚?这小和尚我看着他长大,为人虽然木讷了些,但也不算什么混帐东西。”
易天行苦脸笑道:“先前是心中隐隐有些畏惧,却不知因何而惧,如今看见您这样的大人物也被关在这里面,才算明白了。当打手这种事情,确实不是很好,哪怕是当佛宗的打手又能如何?用完了只怕也就会被弃如敝履。”
“聪明,只是又太笨。”老祖宗嘿嘿尖声笑道:“你当你的,要打架的时候你不打不就结了。”
“耍赖啊?尸位素餐感觉总不太对。”易天行汗颜,万没料到这位前任传经者,不知名大妖,归元寺老祖宗,竟是比自己还要惫懒无赖。
“传经者是做什么的?”
“弘扬佛法……”刚说了四个字,易天行就说不下去了,这样冠冕堂皇的说辞说服不了自己,不由却想到了基督教的十字军,那是不是也算一种传经者?只不过好像显得比较暴力和王八蛋一些。
“你明白就好。传经者嘛,就是凑几个人,把佛祖的意思给下面的凡人说一说,然后劝他们,你们要信佛啊……”老祖宗笑的阴森森的。
易天行体内火元充盈,听着这语音中夹杂的无限恨意,却仍是止不住有些寒栗不安。
老祖宗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这就像当今的宣传部?哦呵呵。”老祖宗极嚣张地笑了起来。
“您也知道宣传这两个字?”易天行也不由笑了起来。
“废话,关了五百年,若没有点儿东西看,怎么打发时间?”老祖宗骂道:“我可不是老骨董,报纸电视这些东西我还是知道的。”
易天行好奇道:“您出不来,怎么接触这些东西?”
“自然有小和尚给我送进来。”
“这个金刚伏魔圈为什么我进不去?”
“小和尚进得,大和尚和大妖怪都进不得?”
易天行听不明白,老祖宗也没有详加解释。
“您真是妖怪吗?那我……真的也是妖怪吗?不然你为什么要我当传经者?”易天行的眼睛咪成了一条缝,心里有些紧张。
“什么是妖?”老祖宗反问道。
易天行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回答。
“以前有个小和尚给我拿了几本书,其中有一出断桥,呀呀真好看,一条小白蛇儿修练成了大美人儿,你说她是妖吗?”
易天行一听便知道这位老祖宗说的是白素贞,略斟酌了会儿道:“我喜欢这个女子还有她的丫环,但她们确实是妖啊。”
“那敖广那厮呢?为什么龙王可以上登仙班?”
易天行今夜受的刺激实在太大,万没想到这位老祖宗竟直呼东海龙王之名,似乎还颇为熟识的模样,难道这满天神佛真的存在于某一处吗?
“真有神仙啊。”易天行处于一种震骇之后的迷糊状态中,额上的冷汗渐渐冒了出来,却强抑着紧张,缓缓应道:“龙飞于天,蛇行于地,自然不同。”
“扯蛋。”老祖宗似乎呸了一口;“老敖那家伙当年刚生的时候不一样在东海底下的泥巴里寻些虾米来吃,比蛇只怕还要惨上几分。”
易天行这时已经相信被关在小茅屋里的这位老祖宗一定是个非常了不起的人物,态度也渐渐变的恭敬起来。
“孔雀明王听过吧?”
“听过。”易天行意识到自己是在听一个大妖怪讲神仙们的故事,不禁骇的有些神思恍惚,不知如何应对。
“那就是个大妖怪。观自在菩萨身边有个黑熊知道吧?那也是妖怪,佛祖身边那几个天王知道吧?也是妖怪。佛祖知道吧?娘的,他也是个妖怪。”老祖宗的语声愈来愈急,好像颇为激动。
易天行已经顾不得理会这些话有没有道理,只是这些提到的名字已经让他吓得半死了。
“所以说啊,世上哪里有妖怪呢?大妖怪就是神仙,小妖怪就是妖怪,小妖怪变成大妖怪也就成了神仙……嗯,或者说,小妖怪你如果投靠了大妖怪,那你也就成了神仙,至少也是神仙的跟班了。”
易天行沉默良久,抬起头来,眼光宁和一片,微微一笑道:“原来当妖怪也不是丢脸的事情啊,那你为什么还要帮斌苦和尚劝我当传经者?”
“当传经者好,妖怪来当传经者更好。”老祖宗嘿嘿笑着,似乎在做一件什么快意的事情,“妖怪嘛,如果投靠了佛祖,那可就成了俺们中土最大的妖怪,自动升级成神仙,怕什么呢?”
易天行听出老祖宗话里的讥屑之意,忍不住反唇相讥道:“你还不一样投靠了,可惜现在还被人关着。”
“嘿嘿。”老祖宗笑道:“那是因为俺不肯当神仙的跟班,你有俺这个胆子吗?小朱雀儿。”
易天行没有听清楚老祖宗唤自己小朱雀儿,不然肯定又会生起莫大疑问。他此时还在消化今天晚上的震惊,但倔强如他实在是不肯轻易接过传经者这顶帽子。
“我不想干。”
“这是你的命。”老祖宗的声音有些寒冷逼人。
易天行好生恼火:“我的命只能我自己掌控,哪能你们说是什么便是什么?”
“是吗?可你能选择你的出生吗?能选择你遇见些什么人吗?能真正选择将来的事情吗?”
老祖宗嘿嘿笑着,这笑落在易天行耳里却比哭还难听一些。他已经震惊的有些麻木了——自己天生便与世俗人不一样,后来遇见了古老太爷,又因为古老太爷所托来到了省城归元寺,遇见了上三天还有茅舍里这个神秘莫测的老祖宗——一切事情,发生的都是这样水到渠成,难道……自己古怪的身世,真的是上天早就安排好的吗?
“当,为什么不当?苦脸小和尚自己也弄不明白传经者是什么,也不会让你做什么事情,只是佛宗千年的隐门传承里已经说清楚了你的到来,趁当世的和尚和上边交流不方便,赶紧当着,吃白饭的事情为什么不做?”
易天行隐隐明白老祖宗说的上边是什么地方,不由有些害怕,嗫嚅说道:“这吃白饭不做事,将来会不会被上边收拾?”
“唉,你还小,等你明白的时候自然就明白了。”老祖宗忽然叹到:“你在上边有亲戚,没什么大事的。”
“靠,神仙也玩裙带……”易天行觉得莫名搞笑,忽然面部表情一僵道:“我在上边有亲戚?”
“去去,你现在什么也不明白,亏我还和你废了半天口水,等着吧,该你明白的时候,你自然就明白了。”老祖宗似乎有些不耐烦了。
“我什么时候能明白?”易天行现在才知道原来自己的身世真的好象蛮神妙似的,不免有些紧张。
“十年?二十年?”老祖宗随口应着。
易天行张大了嘴,道:“我该怎么明白?”
“你不是学了佛陀那老家伙的东西吗?怎么还会问这么愚蠢的问题?”老祖宗似乎觉得和这样境界低的人谈话很废心力,骂道:“你既然要当传经者,那自然会四处行走,寻到你的那几个帮手,再随便玩几年也就明白了。”
易天行不敢和他斗嘴,苦着脸问道:“可是当这个传经者好象蛮麻烦,什么灵隐寺梅岭都要过来人。”
“呸,现在是别人求你,你就是大爷,你不想理这些,谁能逼着你理?”
“无耻啊……”易天行幽然叹道。
老祖宗亦是一叹道:“俺也是和俺师父学的啊。”
“您师父是谁?为什么我没有师父?”
“我师父?其实……他是个好人,只是有些滥好人了。”老祖宗似乎颇为感慨,悠悠道:“至于你的师父?我当你师父够资格吗?”
易天行绝顶聪明之人,再加上心底里本身对这位老祖宗就有种说不出来的亲近感,一听这话,略一思琢便从地上一弹而起,朝着小茅屋的方向便跪了下去,碰碰碰碰磕了四个响头,他身子坚逾精钢,硬生生把湖边的石板砸了一个深坑,额头触地,砸的石屑四溅。
“演的倒挺是那么回事。”老祖宗见这小子奸滑,反而似乎颇为快意,“只是为什么多磕了一个头。”
易天行既然认了这大人物当师父,自然心底的畏惧之意便谈了,涎着脸说道:“那三个头是代古老太爷磕的,谢过师父您老人家当年的救命之恩。徒儿和师傅二体一心,心意既到,磕一个也就是了。”
“姓古的是什么人?”老祖宗似乎在思忖,“当年李姓皇帝手下好像有个姓古的将领,不过已经死了好些年了。”
易天行一咋舌,知道神仙或是大妖怪的时间概念和正常人相差太大,便也不再详细说,想了想道:“师父,您老人家是不是曾经说过这样一句话?”
“暗行苦行碌十年,朱雀飚飞直上三天?”
易天行带着期盼的眼神看着小茅屋的方向。这句话是古老太爷告诉他的,要知道这句话的后半句里嵌着朱雀和上三天两个名词,朱雀自然应的是自家那只小红鸟儿子,这上三天似乎也是从老祖宗,不,现在应该唤作师父了,师父的嘴里说出来后才有了这样一个修士宗派。既然师父能说出这么玄妙的话,想来对这件事情比较清楚。
“没说过,什么乱七八糟的。”老祖宗断然否认。
易天行失望之余,仍是一脑袋浆糊,“师父,接下来徒儿该怎么做?”
“现在这些小和尚都不明白传经者是什么,或者说,他们只知道按祖上传下来的规矩,到这两年,应该是个传经者降世了,但他们也不会明白你是来做什么的,你就虚应故事,瞎玩呗,至于什么上三天的小娃娃,你给我打,打输了别来见我,俺老……最厌的就是打架不中的妖怪。”老祖宗愤愤道。
易天行哭笑不得道:“打不赢怎么办?”
“你有没有试过自杀?”老祖宗嘻嘻笑着问道。
易天行一愣道:“试过,没死成。”
“自己都杀不死自己,你还怕别人能杀了你?打不赢就认输,缓过劲儿来再打。”
易天行暗自想着,这新认的师父似乎也太浑了,苦脸道:“真出事情来怎么办?吉祥天里的那些修士好象本领蛮高的。”他眉角一挑笑兮兮道:“师父,若徒儿把事情玩大了,您可得救我啊。”
有这样一棵大树好乘凉,易天行断没有跑到太阳下面蒸干桑拿的傻气。
“唉,俺能出去不早出去了。”老祖宗骂咧咧道:“也不知道俺是不是闲的太久,怎么会想到收你这样一个没用的徒弟。”
“那我对敌之时,该报什么名头?俺们师门叫什么?”易天行仍然存着靠师门吓退吉祥天的无耻想法。
“菩提门吧。”老祖宗似乎颇为伤感,“不过这门没什么名气。”
易天行心凉了半截,忽然想到了一件事情,讷讷问道:“师父,您老人家是被谁关在这里的?那对头若是来找麻烦怎么办?”
老祖宗气不打一处来,心想自己几个师兄弟当年服侍师父是何等样的殷勤,跑路抢人样样做得,哪像今天这小子全不顾师父冷暖,光顾着给自己讨好处,冷哼一声道:“放心,你师父我真正的对头五百年也不见得下界一次。”
易天行正自安心,又听见他道:“不过……那些什么上三天的小娃娃倒是蛮麻烦,过了几十年就会来和我玩一次,我可不是带小孩子的,也不知道这些道门的神仙有什么毛病,你出去后想办法问清楚,他们到底想干嘛。”
易天行虽然惫赖,骨子里却是尊师重道,听得师父这样说,满面镇重应下。
“师父,徒儿还是很好奇,您这么大的神通,是哪路神仙将你关在这里?”易天行其实心底暗自想着,自己既然拜了这师父,便得让师父过的好些,听师父的话,好象已经被关在这里五百年了,自己必须得想办法救他出去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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