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甜美绵软的声音忽然响起,炎樱一惊,急忙回身,就见非嫣一身红衣,拢着袖子笑吟吟地看着自己。她顿了一会,才轻道:“……镇明大人什么也没说,结了式便送我回来了。”那么匆忙,连荧惑的面都没见上。
非嫣面色一凝,低声道:“他当真什么也没说?……也没说算卦的结果?”
炎樱摇了摇头,“我一个字都没来得及说……其实我也是刚刚才被结式送来这里……这里,为什么?”
非嫣吸了一口气,神色间颇为失望,口中却依然甜腻地说道:“你都忘了么?那天你被人杀死,荧惑怎可能冷静。你是他的克星呢!这些,都是荧惑发疯弄出来的。大概他原是想带着你将身躯完全化成火,回归成神火,但不知道什么原因被困去阴间了……你能说这不是你们俩的缘分么。”
炎樱红了红脸,眼里却满是温柔之色。
非嫣笑道:“这么大的麝香山,如今就剩我们三个人,所以放肆一点也不要紧。难得你回来,牡丹那丫头再不会觉得两个人无聊了。”
说着挽住她的手,两人往断念崖方向走去。一路走来,天绿湖畔那些奇花异草如今早已荒芜,白玉的小道如今却被枯黄的野草覆盖,景色甚是荒凉。
炎樱感慨道:“这里……唉,怎么会变成如此模样。我曾以为,这里永远也不会改变的。”那些极至的繁华,那些富丽的宫殿,那些被世人仰慕憧憬的神界圣像,现如今都成了空洞的孤寂。世事如此,神也如此么?
非嫣淡然道:“你什么时候见过永远不变的东西?你以为不变的事物,只是因为你没察觉罢了。麝香山如此,只是因为我们有幸经历它最萧条的衰败,即使不是我们,以后也总有人会经历的。”
炎樱满心感叹,正要说话,却听很远的前方,一个清脆的声音欢快地喊了起来,“非嫣!你带了谁过来呀?今天天气真好,我们出去玩玩好不好?”
对面一个娇小的翠绿色身影,正对着她们用力挥手,满面天真灿烂的笑容。两人都不由自主笑了起来,为了这种直率的快乐。非嫣咳了一声,笑道:“我错了,收回刚才的话。世上的事再怎么变,牡丹却是永远不会变的,永远这么开心。”
两个人加快脚步走过去,牡丹早已不耐烦地奔过来,扑到非嫣身上拉着她的袖子大撒娇,“非嫣带我出去玩好不好?这里一个人都没有,我都快闷死了!”
“不行。”非嫣刮着她的鼻子,断然拒绝,“司徒严厉禁止我带你出麝香山一步,这些小心思你还是别想了,乖乖等着吧,他们很快就会回来的。”
牡丹泄气地嘟起脸,一转眼看到炎樱,眼睛突然又亮了!炎樱被她那种眼神看得浑身发毛,强笑道:“牡丹姑娘,你……你好啊。”
牡丹亲热地过去拉住她的袖子,笑吟吟地说道:“什么姑娘不姑娘,听起来真别扭!你就叫我牡丹么!炎樱你是南方人吧?我听说南方的菜特别美味……你会做什么呢?”
炎樱为难地看了一眼非嫣。做菜?她从来没做过菜啊!
非嫣怜悯地望着她,给她一个认命的眼神,被牡丹缠上的人,估计连麝香王也得乖乖满足她的愿望。相处那么久,她对牡丹缠人的本事五体投地,自叹不如。炎樱,你乖乖被宰吧。
牡丹一连串报了许多菜名,有些居然是炎樱都没听过的南方菜。牡丹可拽了,耸着鼻子说道:“开玩笑!我好歹也当过几年老板娘,什么菜没见识过?你就拣几个简单的来做吧,反正现在是冬天,也什么丰富的材料。”
可怜炎樱这个从未沾过阳春水的大小姐,只得乖乖摞起袖子提着篮子去黎木宫附近找野菜。黎木宫本是五曜岁星的行宫,岁星司木,因此这里地气较暖,即使寒冬腊月也会长一些娇贵的树草。
“红线草……红线草……”炎樱喃喃地念着牡丹要求的材料,东张西望。忽地,她眼尖地瞥到两株鬼面牡丹中间,一棵极小极细的仿佛红线一般的草。找到了!她赶紧过去将它摘下来。
红线草是著名的调料,只须用水洗净,跺碎了撒在任何菜上,味道都是极佳的。炎樱好容易完成了牡丹指派的任务,急忙提着篮子往回走,一转身,却见不远处的天绿畔,怯怯地立着一个白色的身影。
炎樱疑惑地眯起眼睛,是谁?她记得非嫣和牡丹都没穿白色的衣裳,何况,那人的发色似乎极淡……
她慢慢走过去,见那人背对着自己,低头似是望着湖水发呆,一头淡金色的长发斜斜挽了个鬟,丝丝缕缕地垂在背后。那身影纤细窈窕,应该是一个女子。风轻拂过,她的长袖随着拂动,发出飒飒的声响。
“对不起,请问你是……?”
炎樱不确定地开口,她是怎么能来布满结界的麝香山的?
那女子缓缓回过头来,炎樱心中没来由地一惊,是谁?这女子有一付娇美的面容,隐隐然有一股天生的妩媚气息。由于日光反射,她看不清她的眼,只觉她似是在微笑。
“你……是怎么进来的?”
炎樱又问了一遍,那女子却不答,转身朝她走过来,慢慢地。炎樱只觉一股无法躲避的强大压力扑面而来,几乎无法呼吸。她心下大骇,挣扎着倒退了几步,双腿不由自主地软了,踉跄好几下。
“……”
那女子开口,却发出类似叹息的轻微声响,炎樱掩不住自己的恐惧,颤声道:“你……你到底是谁?!”
那女子停了下来,目光灼灼地看着她,炎樱惊恐地瞪着她的脸,她在笑!她居然一直在笑!眉开唇弯,她笑得极甜蜜,极欢喜,似是见到了心爱的情人一般,柔情无限。炎樱吞了口口水,迟疑地看着她,这个人虽然古怪,但似乎没有什么恶意……
那女子忽然向前走了一步,伸手似乎想捉她,炎樱吓得尖叫一声,没头没恼地把篮子丢了出去,里面的红线草与杂七杂八的野菜撒了那人一头一身。她转身想跑,却发觉自己被这人的气势所迫,双脚一点都不听话,只能钉在地上。
那人却连愣也没愣一下,缓缓走过来。炎樱突然发觉她背后的影子开始蠕动,挣扎着伸出两只尖利的巨大爪子,阴风顿起,暗地里隐约有凄厉的吼叫声传来,令人毛骨悚然。炎樱动也不能动,怔怔地望着她的影子渐渐变大,伸展开,成为一只毛发须张的怪兽。
“……”
那女子又说了什么,依然是叹息。炎樱眼睁睁看着她一点一点,靠近自己……她陡然对上一双诡异的妖眼,暗金的眸子,血腥的月牙般的瞳仁。这人笑吟吟地,笑意却完全没达眼底,她的眼没有一点波动,如同死水。
炎樱倒抽一口气,尖叫声哽在喉咙里无论如何也发不出来。腿一软,她跌去地上,尽可能地把自己缩起来,好不要面对这样一种诡谲的恐惧。
那女子伸出手来,似是要抓她。炎樱惊喘一声,死命闭上眼。
“请放过那个女子!暗星大人!”
非嫣的声音从后面急急地传了过来,炎樱颤声道:“别!你别过来……!她……她……!”
非嫣红色的身影如同一道闪电,瞬间窜了上来,挡在炎樱面前,脸色惨白地直视着澄砂。
“请您……放过她……”
她艰难地,却坚决地说着,双手死死抓住炎樱的手腕,将她挡个严实。现在已经不是去想暗星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的问题了,炎樱只是一个凡人,根本禁不起暗星的一根手指头!非嫣在一个瞬间把所有的可能都想了一遍,牡丹有孕在身,炎樱是新鬼刚得身体成了凡人,这里只有自己拥有九尾的道行……保不了麝香山,保不了自己,至少要让这两个人平安!
澄砂歪头看着非嫣,依然笑得那么甜蜜,但两弯月牙般的瞳仁却在不断跳动着,似在与什么东西进行抗挣。她忽然出手如电,眼看就要抓住非嫣的胳膊!
非嫣灵活地避开她的动作,却不由吓出一身冷汗。如果被她抓住,就等于被她影子里的兽挠上一爪子,不死也半条命了!
澄砂身形一转,左手猛然从下面扎上来,手指一翻,竟是要拉非嫣的头发!非嫣一把将炎樱推开,动作慢了一拍,发梢已被澄砂抓在手里。非嫣反应奇快,右手如刀,一掌劈下去,将那截头发生生削了去!
澄砂将手里的头发一抛,脚尖一点,还想再上,忽听身后一个低柔的声音说道:“与狐狸精斗什么,伤了你的面子。澄砂,过来我这里。”
非嫣一听这声音,如遭雷亟,心底只有一个声音在不断回响:被骗了!算错了!竟然如此!
澄砂衣裳款摆,如同一只白蝴蝶,轻盈地奔过去,环住那人的脖子,欢喜无限。
白虎淡淡地看着非嫣,冷道:“怎么,只有你们这些女眷在这里?镇明他们呢?”
非嫣咬住唇,什么都说不出来。
错了错了错了!为什么他们那么肯定白虎一定会去西方王城?!与四方的战斗,从宝钦开始,一路完全按照神界地图的走势,他们居然没想到四方的最终目标原本就是麝香山,西方王城算什么?!
白虎见她满脸绝望之色,不由笑道:“莫非,为了对付我,他们都去了西方王城?那可真是太巧了,偏偏我很讨厌王城呢。”
一片嘈杂之声从噬金宫前天绿湖畔传过来,非嫣飞快地瞥一眼,心底最后一点希望也被熄灭。湖畔密密麻麻全是人,看样子白虎把印星城最后的兵力全带出来了,原本一定是想血战一场,却白白拣个现成的……他们赌输了,输了,一败涂地!!
白虎叹息着举起澄砂的手腕,柔声道:“可惜,我原想用怨之珠再看一场好戏,但看上去似乎没办法了。澄砂,你还可以再多快乐一天。神界,现在已经全部是我们的了。”
第十三章
镇明皱眉看着一地的碎片,过得一会,目光缓缓移动,瞥向旁边一脸惨白的王城宫女。那女子本就簌簌发抖,一见他目光森冷,不由自主跪倒在地,哽咽着磕头认罪:“镇明大人……是属下的错!求大人责罚……”
镇明没去理会,怔怔看了一会那堆绿荧荧的碎片,忽地一叹,轻道:“这是怎么回事?青铜的鼎你是如何失手砸碎的?”她不过是个小有修为的半神,与凡人其实无异,怎可能空手将青铜鼎弄碎?何况,那鼎是……
宫女颤声道:“属下……今日做工……见鼎上落了积尘,便一时多事去拂拭……谁想它……着手就碎了!求大人责罚!此事属下绝不敢推脱!”
着手就碎了……镇明心中似被什么物事撞了一下,猛然一惊!多少年了?这鼎上次碎裂是在什么时候?今次,又是什么灾祸上身?他只觉背后寒渗渗地,脑子里有些晕眩,似有什么答案呼之欲出,但却是他无论如何也不愿去想的那个方向……
“大人……?”那宫女见他脸色恍惚,沉默了半天都没说话,不由怯怯地问了一声。
镇明淡然道:“不关你的事,无须恐惧。下去吧,以后别随便进我的卦房。”
他蹲下身,伸手慢慢捞起一块青铜的碎片,手指在那些平滑的切口上抚摩。它碎得极快,因为切口异常光滑,那宫女果然没说谎,这鼎,是自己碎开的!他恍惚着发了会呆,终于还是用袖子将这些碎片拢了起来,随意一挥,再展开时,那些碎片又组成了一个完好的鼎。
龙骨命盘算不出任何前景,他的翅膀被人束缚了住,失去占卜这一能力,他完全派不上任何用场……这鼎,上次自己裂开,是在千年之前了,在惊天之战的前一个夜晚——第二日麝香王就死在曼佗罗地下冰城!
纵然知道将来的是大祸事,他却毫无应对办法,前方是迷雾,失去占卜这双慧眼,他也一样惶恐无措。
他呆呆地盘膝坐在龙骨命盘上,不知发了多久的呆,直到身后的门猛然被人推开,司徒低柔的声音响了起来,“昨晚叫我们一大早去大殿,你自己却躲这里清闲,这算什么?”
镇明一惊,急忙回头,刚想责备这只越来越无法无天的狐狸精,他竟然一声招呼就不打直接进入卦房禁地?!却听司徒奇道:“咦?这鼎……这么破烂的鼎,你居然还在用?”
镇明吐出一口气,将青铜鼎放去案上,说道:“越是古旧的鼎方有神力,神界宝物,你如何能看透其中奥妙。”他转过身去,看着笑吟吟的司徒,又道:“我说的是今晨卯时三刻在大殿相会,现在还不到二刻,你来这里做什么?”
司徒却不理他,走过去用手拂了拂那鼎,轻道:“奇怪,这东西好生眼熟!莫非是……”
“是,它是依祸鼎,你说对了。”镇明往门口走去,继续说道:“只要在里面种下我的头发,那么与我有关的所有祸事我都可预先得知。这原是神界封印的禁物,但难不倒我。你还想听什么?”
司徒转转眼珠,笑道:“原来如此,你知道了什么祸事?神不守舍……连什么时辰都忘了。现在早已过了卯时,已经辰时二刻了。你到底还要我们等多久?”
镇明难得有些狼狈,头也不回,径自往大殿那里走去。司徒快步跟上去,又笑道:“你不觉着奇怪么?四方他们已经有半个多月都没动静了,白白守在王城,万一他们根本不来却又如何?祸鼎到底呈现了什么象征?”
镇明心下又是一惊,胸腹之间不知怎的,突然一阵剧痛,背上激起一片冷汗。他强压下去,冷道:“什么也没有!你忒多疑!”
眼看大殿就在前面,殿前却是空荡荡地一个影子也无,他一怔,听到身后司徒压抑的笑声,登时明白过来到底还是被他摆了一道!卯时三刻根本没到!难怪荧惑辰星他们都没来!
镇明有些恼怒,更多的却是恼自己。他怎会变得如此心不在焉?一句话就乱了方寸,一个诡异的笑就乱怀疑。到底……到底要有什么祸事发生?四方那里迟迟没有动静,派出去的探子没一个有消息,占卜的力量被克制,依祸鼎突然的碎裂……这些难道还不算异相?!
他分明是在自欺欺人!将要发生的祸事,他却是连想也不敢想,第一次如此害怕面对某种真相。宁愿告诉自己什么都没有,宁愿认为是自己的多疑。
“麝香山……”司徒忽然开口,那三个字却让镇明的心都落了下去,“麝香山那里不知道如何了?事情恐怕没我们想的那么简单……”
“你若不放心,何不自己回去一探究竟?”
镇明急急打断他的话,说完之后,自己却愣住了。他怎么会说这种话?
司徒淡淡看着他,良久,忽然一笑,轻道:“谁说我不想回去?但我只是怕自己会后悔罢了,我不想日后被我姐姐看成懦夫,更不想被牡丹指着鼻子骂我背信弃义。”
镇明沉默了半晌,才道:“……抱歉,我收回我的话。司徒,你是好样的。”
司徒呵呵笑了起来,刚要说话,忽听身后传来一阵尖锐的风鸣,似有什么东西破空而出,二人脸色均是一变!——这是无尘山狐仙的开道之术!
两人想也不想,拔足便向响声处奔去,刚跑两步,就见旁边辰星与荧惑正赶过来。
“那是什么声音?”
辰星跑得最快,一面大声问着。
没人理他,所有人都神色凝重地往中庭跑去。刚踏进去,就见一道剧烈的红光从天而降,仿佛直劈下的巨雷一般,空气急剧地流窜起来,在雪白的墙上渐渐形成一个旋转的旋涡。那面墙在下一个瞬间居然变得如同活好的面团,从正中陡然裂开一道大缝。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里面传出一个女孩子的急切哭声!辰星他们都是一怔,司徒的脸色却大变,几步飞奔过去,双臂剧伸,从里面一把扯出一个人来!
“牡丹?!”他失声叫了出来!她翠绿的衣裙上沾染了数点巨大的血迹,脸色惨白,双眸里满是痛苦焦急的神色,泪水早已打湿胸口。
她一见到司徒,先是松了一口气,然后却一把推开他,挣扎着奔向僵硬的镇明,抓住他的袖子厉声道:“快!快去麝香山!非嫣她……非嫣她……”她呜咽了半天,看上去马上就要晕过去了。
牡丹被他的眼一看,无端多出了一些精神,颤声道:“白虎来袭!还有一个厉害得和鬼一样的女人!非嫣她为了保护我和炎樱,开道要把我们送回来……但那个鬼女人却一掌打伤了她!只有我被送了回来!你们赶快去啊!快去救……救……她们!”
话说到后来已是断断续续,她一张脸已经白得几乎透明,连唇都青了。牡丹猛然晃了一下,往后栽了下去!司徒一把接住她,飞快地搭脉,脸色登时铁青,目光里又是震惊又是暴怒。
“好了……我的好姑娘,别怕……我在这里……”司徒柔声安抚,将她一把抱了起来,转身就要走,牡丹昏昏沉沉地,还执著地拉着镇明的衣服,连声说着:“快去啊……她快死了……你快去啊……!”
司徒扶住她的后颈和腰,只觉她浑身都在发抖,方才搭脉也已知道一番惊吓奔波让她动了胎气,心下大乱,只能胡乱地往她体内输气,希望减少她的苦痛。眼见她裙摆下面飞快地被染红,司徒只觉眼底一阵热辣。
牡丹颤抖地抓住司徒的领口,奋力抬头,气若游丝地说道:“我……我没有怕……司徒!可是只有我一个人逃出来了……怎么办?怎么办?”
司徒将她的脑袋按向胸口,轻道:“对,你是个勇敢的姑娘。别担心……有我在呢……你暂时闭上眼睡一会……我陪你。”
他再没有犹豫,抱着她就往自己的寝厅奔去,刚跑几步,忽地回头冷道:“你们先去,只管救人!谁要再敢与四方他们起任何冲突伤了我姐姐,我有生之年都不会放过的!”
辰星有些担忧地看着脸色苍白的镇明,忍不住开口道:“一起去吧!救人要紧!……荧惑你去什么地方?!别一个人再乱闯了!你想害死我们吗?!”他见荧惑闪身就进了那道还在蠕动的怪异之门,急忙要阻止。
荧惑只丢了两个字,“救人!”
“等一下,荧惑!”
镇明忽然口齿清晰,声音冷漠地唤住了濒临暴走边缘的荧惑。
“那条道无法通向麝香山,让我结式,我们一起去。辰星你留下来帮忙照看司徒和牡丹,你跟过去也无甚作用。”
他双手结式,飓风顿起,绕着他周身旋转。辰星见他脸色平静的异常,不由小心道:“镇明……!你……不要紧吧?”
镇明勾起嘴角,似是想笑一下,脸色却惨然一变,张口猛地吐出一口血来,血丝乱飘,沾上他雪白的发,留下一道道红痕。他惨然道:“……祸事,祸事……!你为什么当初不答应她呢?”他合上眼,辰星骇然见他留下一行清楚的泪痕。
飓风忽然猛地刮过来,迷了辰星的眼,待一切都平复下来之后,镇明与荧惑都消失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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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何苦如此固执?”白虎的笑容看上去温柔无害,声音喃喃地如同情人耳语,“我原本一点想杀你们的意思都没有,你这么聪明,应是知道的。为什么要与她作对呢?惹了她,你让我怎么救你?”
隔着层层红光,非嫣看不清眼前所有的景物,事实上,她已经连身边的炎樱都看不清了。“轰”地又是一声,似是有什么东西重重击在面前的红光之上,无法穿透,却让她的身体痛苦地颤抖,唇边又流下一串血水。
炎樱早已泪流满面,不停地用袖子替她擦去嘴边的血,却一句劝解的话也没说。非嫣眼前阵阵发黑,却笑了起来,叹道:“没把你送出去,我们或许要死在一起了……你说,荧惑会不会追去阴间……把我揍一顿?”
炎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死死抓住她的手,下定决心死也不放。
澄砂仿佛见了什么好玩的事物一般,歪头看着眼前牢不可破的红色结界,笑得更欢喜了。她忽地并起五指,出手如电,直刺入那结界中,顺势一绞,就听里面非嫣痛呼一声,“咕咚”一下似乎倒在了地上。但结界依然没有任何损伤。
白虎见澄砂开始烦躁,不由笑道:“别急,澄砂。她再如何不济,好歹也是接近九千年的九尾狐仙,她用全部的修为化出的结界,一时半会是破不了的。你若累了,便过来歇息,我很想看看她能撑到什么时候。”
澄砂歪头转身看他,眸中瞳仁剧烈地震荡着,面上却挂着怪异的笑,看上去异常诡异。白虎微微一笑,“怎么,不想歇息?一切随你,狐狸精的命可不关我的事。”
非嫣半躺在地上,只觉浑身无一处不痛,似乎骨头都被生生折断。还是不行么?九千年,她所有的精力,所有的能力,化出的结界却只能卸去七成暗星的力量,而且,她也撑不过一个时辰了,结界再被暗星这样攻击,很快就会失去效力,到时候,她和炎樱就真的……
她深吸一口气,她那个时候对自己说过的,保不了麝香山,保不了自己,至少要保那两个女孩子性命无忧。但,她果然还是贪心的,竟然企图用鸡蛋撞石头,与暗星对上了手。镇明用尽所有心思想保住的麝香山,她无论怎么让自己不去管,却依然舍不得。
她觉得眼前有些模糊,思绪凌乱。与那个人追逐了数千年,快乐的时光却那么少。
“真是不甘心……”她喃喃地说着,眼里忽然闪烁着一股奇异的光芒。炎樱惊骇地看着她,慢慢地,她染满血液的脸,竟然绽开一抹笑。“九千年,我原来也只求茅屋与花……那种平稳的没追求的生活……这个愿望我自己都鄙视……可是,为什么我用了所有气力也求不到?你知道为什么吗?”
炎樱见她已然神智不清了,不由抱住她的肩膀,哽咽道:“马上就好了!马上就好了!你的愿望很快就会实现了!你要振作一点!”
非嫣喃喃地说道:“九千年……九千年……我怎可让人看扁了?!”
她陡然发力,背上迸发出道道血痕,溅在地上,那些血一沾上结界,结界就更红一层。
白虎有些意外地挑起眉头,“还有余力?原来我小看了你。九千年狐仙果然还是有些本事。”
澄砂纵身而上,一掌震上结界!
非嫣忽然轻叹一声,只听碎裂之声大起,红色的结界一片片碎了开来,里面两个满身是血的女子。炎樱将非嫣扶在怀里,用袖子替她把脸上的血擦干。对面是鬼魅一般的暗星,随时可要她的命,可她面上竟没有一丝恐惧,甚至连头也没抬一下。
“哇”地一声,非嫣喷出大口的血,神色涣然,眼睛却亮若晨星。她眨了眨眼,又缓缓合上,轻轻呢喃道:“为什么……他没来呢……?”
炎樱的泪水滴去她脸上,冲淡了一块红痕,她柔声道:“他马上就来了……你看,他不是来了么?非嫣,你睁眼吧,他马上就要来了……”
非嫣咯咯笑了起来,叹道:“是啊……他马上要来了。可惜我没办法躲起来,他若看我这样,一定会伤心死的。他……他那样一个神……伤心的样子,我可真想看看。”
澄砂慢慢走过去,一直站到她眼前。非嫣仰起头,双眼却失去了神采,变得木然呆滞,她笑道:“暗星大人,是你么?唉……我怎么什么都看不见了?我错了,不该莽撞地和你对上手……麻烦你,给个痛快的……我现在都痛死了。”
澄砂抬起手,面上的笑容忽然消失,只是冷冷地看着她们。过了一会,她的手陡然劈下!炎樱紧紧闭上眼,只觉耳边风声凌厉。
“叮”一声,澄砂指甲忽然剧痛,她定睛一看,却见一枚弯曲的铜钱落在了地上,自己的小指指甲被那铜钱削去大半,鲜血直流。就这一个瞬间,她眼前一花,忽然多出两个人,将奄奄一息的非嫣和炎樱分别抱了起来,转身就想走。
澄砂一跺脚,立即追上去,五指暴长,立即就要抓上那两人的背心!右边那人有一头雪白的长发,身形忽然一动,澄砂只见那头银丝扑天盖地地洒了下来——那人竟然把头发削去了大半截!她急忙要躲,但那无数银丝也不知被下了什么咒法,一沾上身便觉无比沉重。
她的脚步终于缓了一缓。
“荧惑!进阵!”
镇明大喝一声,单手结式,脚下登时浮现巨大法阵。荧惑将炎樱扛去肩上,纵身一跳,立即进了阵。飓风顿起,将澄砂的衣袂吹得乱翻。她三两步追了过去,袖子一甩,直砸向镇明。
她头上的簪子忽然掉了下来,满头长发登时凌乱不堪,被飓风卷得乱飘,落进她眼里。澄砂立即停下脚步,眼睛剧痛无比。
镇明松了一口气,借着法阵的力量,四人身体渐渐化做透明的,眼看就要消失。澄砂忽然抬起头来,镇明心中一懔,就见她瞳仁如血,静静地看着自己,方才一直剧烈跳动的瞳仁,此刻完全安静了下来。
她动也不动,只看着他。然后,她忽然转身,再没回头。
镇明四人瞬间消失。
第十四章
澄砂低下身去,拾起那根掉在地上的簪子,放在手里摩挲良久,沉默无言。
转瞬之间,一道金光飞射而出!快!快到完全看不见!白虎只觉眼前一花,那根簪子已经毫不留情地划向他的喉咙要害。
他倏地抬眼,对上一双平静无波的兽目。她甚至没有任何表情,恨,爱,怨,嗔,痴,痛……一切都消失在死水般的冷然里。
白虎忽然一笑,发出一声类似嗤笑的叹息。那道金光生生停在他喉前三寸之处,仿佛被一道坚硬无形的墙壁挡住了一般,无论如何也刺不下去。澄砂半点也没有犹豫,反手将簪子一转,直直往他眼中扎去!
“叮”地一声!簪子掉在了地上,澄砂忽然全身痉挛着瘫倒在地,满头长发凌乱地散在泥土里,她背后的白色衣裳里透出一股隐隐约约的红色光芒,那道光芒如同极厉害的封印,令她完全动弹不得。她纤细的手指在地上乱挠乱抓,血迹斑斑,却怎样都站不起来。
白虎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狂乱狼狈的模样,良久才淡然说道:“喜之珠的力量应是早就过去了吧?澄砂,原来你也学会了骗人。刻意装做还受我的控制,就是为了令我放松然后好给我致命一击?”
他歪着脑袋,笑得狡猾,“我该赞赏你的勇敢还有聪明,但澄砂,你还小,什么都不懂的。与其耗尽心力与我斗智,不如直接简单地用力量把我杀了。澄砂,你觉得我会没有作为认你动手么?”
他撩了撩头发,转过身去不再看她。
“你乖的时候和猫一样,但还是有利爪可以伤人。我用血在你背上刻下封印,从此天下人你谁都可以杀戮,唯我不可以。澄砂,在我面前,还是把爪子收起来可爱。你完全输了,认命就好。”
话音刚落,澄砂忽地从背后窜上来,十指尖尖如刀,无声无息地抓上来,似乎不辨部位,不管死活,只要杀了他就可以。她的指尖依然在他脑后三寸的地方停下来抓不进去,背后的红光陡然一闪,她整个人似被雷电劈中一般,又是一阵痉挛,狠狠地摔在地上。
在她第七次失败之后,她再也没有气力站起身子,只躺在地上喘着粗气,然自始至终,她一个字都没有说,连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白虎忽然听见一阵衣裳碎裂的声音,不由诧异地回身望过去,却见澄砂用力将身上的衣裙扯了开来!
他一愣,她的大半个上身都已经清晰可见,甚至连锁骨与胸口的点点痕迹都露了出来——他的脸猛地就红了,当下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那是他昨夜新弄上去的痕迹?正恍惚间,就见澄砂用力将头往后扭过去,原来她是想看那道封印!
她的后背白腻晶莹,但在肩胛处却有一排血红的印,依稀像个“王”字。那是他的血渗透进去之后,下咒而成的特殊封印。澄砂看了半晌,见封印的红色光芒黯淡下去,便立即要起身,抓起掉在一旁的簪子试图再次攻击。
杀气一盛,背后的红光登时又是一闪,她脸色惨白,手里的簪子还是握不住掉了下去。白虎见她在地上困难挣扎,无论如何都无力起身,她雪白的肌肤都沾染上泥泞,满面污秽,那双眼却依然如同死水一般,既没有杀气也没有愤怒,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他勾起嘴角想笑,却笑得恍惚。过了半晌,他默然脱下身上的外衣丢过去盖住她赤裸的上身,转身就走,一面轻道:“穿好衣裳,我不想任何人看到你这么狼狈的样子。”
澄砂的手指陷在泥泞里,几乎所有的指甲都断了开来,鲜血直流,她却似乎完全不觉得痛,趴在地上只是死死地看着他的背影,一直看着,直到他走出视野。天色阴了下来,大片的乌云将日光遮了去,隐约有雷声轰鸣。雷雨将至。
天绿湖畔人声渐鼎,想是奎宿向那些神官部下说明了情势,四方全胜,神界从此归一,鼎盛了数千年的麝香王朝,于今日彻底崩溃,新的神界时代来到,新的王朝将由四方之神建立,新的神话,也由四方流传。
澄砂动了动僵硬的手指,它们已经冻到麻木,指尖一阵一阵地火辣剧痛,令她的整条胳膊都在不自觉地抖动。她撑着地,慢慢坐了起来,面无表情地套上白虎的外衣,系上带子。扁嘴的簪子在她脚旁,她木然地看了半晌,忽然把它抓起来,紧紧地攥着,用力往左手手心扎下去——!
鲜血是缓缓涌出来的,一点一点,迟疑地,然后忽然畅快淋漓,将泥土染红一大片。她浑身都痛到发抖,眼睛却亮得出奇。将簪子拔出来,那些鲜血就如同垮了堤,狠狠地喷出来,她脸上染了几点。
她将受伤的手放去眼前,试着握握拳,轻轻一用力,那根簪子登时断成好几截,被她拂去地上,再不看一眼。
奎宿还在天绿湖畔高声说着什么,眼前是无数狂喜的神官,一望无际的麝香山水延伸无限,他心底忽然涌上一种莫可名状的悸动,江山万里,子民无数,那些顶礼膜拜,那些歌颂佳话,那些雄心伟略……曾经见不得光的愿望,此刻竟然成真,他居然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恍然如梦。
要成为王者,要成为天下的真神,从此以后该如何?他原只懂得如何战斗,如何抢夺,如何抗争,但天下此刻已经端在手上,他却不知所措,不知能端得多久。
他深吸一口气,朗声道:“都安静一些!白虎大人现在去麝香正殿取神符,在他回来之前,你们不得任意走动!五曜很有可能反击回来,你们谁要是在这个时候松懈,丢了命也怨不得人!”
但人人都沉浸在狂喜的情绪里,只有听没有到,不过随口应两声,狂喜与愤怒一样,都是很难迅速消退的情绪,奎宿喊了几声,见没人理他,也不再废话,事实上,他自己也兴奋到不知如何是好。
清清嗓子,他正要再说点什么,忽听顶前方传来一阵剧烈的喧哗,只一个瞬间,人群四下散开,有几个神官鬼哭狼嚎,披头散发,狂奔乱跑,在人群里嘶声喊着白虎的名字。奎宿一皱眉头,厉声道:“不许乱!发生什么事情?!大呼小叫,成什么体统?!”
话音刚落,就见顶前面有好几个人忽然临空飞了起来,仿佛纸扎的一般,被一股怪力直扯上半空,然后手,脚,头,腿,全身全部散了架,四下里射了出去,鲜血如雨,喷了老远。
所有人都被吓住了,定在原地动弹不得,仿佛不能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直到半颗脑袋忽然掉去一人脚边,那人先是软软地唤了一声,这才如梦初醒,放声大叫起来,疯了一样将那半颗头踢去一旁,发足狂奔。
众人登时乱了开来,四处乱躲,莫名的恐惧笼罩上来,更有些胆小之辈干脆嚷嚷了开来:“五曜打回来了!大家快躲啊!”更有甚者,连早已死去的麝香王名号都叫了出来,一派疯狂。
奎宿大怒,取下配剑,一剑斩死一个狂呼乱叫的小神官,厉声喊道:“谁敢再逃?!我见一个杀一个!都给我整好阵法!抵挡过去!”一面捉住一个发足狂奔的神官,连声问他前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那人拼命挣扎着,一边颤声道:“……走吧!快逃!……快逃!暗……暗星她发疯了!”
“暗星大人?!”
奎宿一怔,被那人用力挣开跑了出去,再回头看时,已是遍地鲜血,残肢断身散了一地。远远地,一个白色的身影如电,在人群里四处穿梭,所到之处人都和纸扎的一般,被扯得粉碎。那人身后有一个巨大的黑色影子,随着她的动作挥舞着爪子,中者立毙。
他惊得浑身寒毛倒竖,脑中电光火石,只闪过一个念头:终于反了!她终于还是反了!
眼见她渐渐杀近过来,众人无处可躲,逃也逃不掉,打又打不过,不少人干脆闭目躺在地上装死。奎宿见此情景,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白虎大人英雄伟略,印星城却养了一群废物,只懂得逃命。他把剑一挥,正要冲上去拼命,忽地想到白虎还在正殿,自己得留下来保护他,只能咬牙跺脚,转身往正殿那里跑去。
大雨倾盆,哗哗地落下来,伴随一阵剧烈的雷鸣电闪,好似要把天都裂开一般。地上雨水血水纵横,缓缓地汇聚,流进清澈的天绿湖里。澄砂手指轻轻用力,手里那人的脖子立时软成了面团,被她把脑袋扯了下来,一直抛进湖水中。
没有人了,没有活人,放眼望去,天绿湖畔空荡荡地,只有她一个人呆呆地站在那里,被雨水浇得湿透凉透。人都倒在地上,碎成一截一段的,她的头发,衣裳,皮肤,无一处不是鲜血淋漓。
“轰”地一声巨响,一道闪电直劈下来,似是刚好劈在头顶,震得她两耳发麻,雨点子砸在身上也是越来越疼,仿佛还带着冰雹。她失神地抬头看天,这样一个时刻,她脑子里居然只有一个念头:冬天为什么也会有雷雨。
满地的尸体,告诉她,她这次是真的杀了好多人,而且无比清醒。她只是觉得,如果不杀他们,她一定会把自己杀掉。眼看着鲜血汩汩喷涌,那样才能让她稍微安宁一些,不被心底的噪音逼疯。
雨越下越大,还刮起了狂风。天绿湖的湖水一浪接一浪打上来,鼻子里嗅得尽是血腥味——湖水都是微红的,原来她杀了那么多人。
头顶的雨忽然停了,澄砂眼界里出现一把伞,紫竹的骨,油纸的面,上面画着血红的枫叶。她动也不动,过了良久,才开口,声音如风雨中的游丝,随时会断开去。
“……是你。”
“是我。”
澄砂怔怔地望着莫名的远方,那里只有灰色云雾,断念崖尖利如刀,直刺入云端。天绿湖的水一直拍打上来,两人的衣裳下摆都湿了。四下里无比的安静,却又无比的喧哗,雨声,水声,心跳声,呼吸声,一阵比一阵响。
那把伞忽然移开了,丢去地上,身后那人似乎是打算陪她一起淋雨。澄砂眨了眨眼睛,滚烫的雨水从眼眶里流下来,她的眼睛被刺得很痛,很痛,痛到无法流眼泪。
“……你在哭。”
那人淡淡说着,走去她身边,与她并肩站在湖畔,仰首望着断念崖。
澄砂忽然转过脸来,静静看着她,看着她清冷的眼,看着她雪白的头发,看着她黑色的湿漉漉的衣裳。
“不,我没哭。”
她勾起嘴角,眼里的血红瞳仁竖成一条线,几乎看不见。她的眼睛是干涸的,除了酸涩的雨水。
清瓷轻道:“眼睛的确没有哭。”
澄砂笑了笑,抹去满脸的雨水,转身便走。
“天澄砂。”
她停了一下,清瓷又道:“不,我只是突然很想这样叫你一下,我似乎从来没有叫过你的名字吧。”
澄砂顿了很久很久,才淡然道:“这个名字……我好象已经暌违了上千年,我真的是她吗?”
这个问题清瓷回答不上来,眼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雨幕中。她很想叹息一声,可是口中却发不出声音。她转首望向天绿湖,昨日种种,今日历历在眼前,仿佛只是一刻前才发生的一样。
麝香王朝终于凋谢,谢在她眼前。倘若……没有断念崖上纵身一跳;倘若……那个时候真的在城楼之上引火自焚死了去,这一切是不是不会发生?
不,她不知道。人的命运由神掌握,神的命运由谁掌握?原来一切都是定好的,不过是迟早的问题。伏神,谁伏了神?谁也伏不了神,原来谁也不用伏神,他们自己原是什么都知道,却偏偏逃不出去。
她笑出了声音,却掩不住苍凉意味。
****
非嫣觉得自己一直在黑暗中奔跑,跑了好久好久,很想就那样躺下去歇息一会,但却停不下来。前面似乎有人在不停地叫她,不给她喘息的时间,催命一般。
一丝丝光线穿透黑暗,照在她身上,啊,原来她还是一只快乐的红狐,阳光那么温暖,她的皮毛软绵绵暖洋洋,真想躺在草地里狠狠翻几个跟头。转头看看自己的尾巴,仔细数数,不多不少,一共九根,每一根都毛茸茸地。
她动了动尾巴,忽然感觉身体晃晃悠悠地,原是被人抱在怀里。那个人手腕上有淡雅的香味,无比熟悉,他贴在自己耳朵旁边喃喃说着什么,但她一个字都听不懂,只觉痒得慌,忍不住张开嘴咬上去,估计是咬中了那人的鼻子,软软的,还流了一点血。
滴答滴答,有水滴落在她的毛皮上,还是热的,她不安地动了动,挣扎着想从那人怀里跳出来——她不喜欢热的水!那人却越抱越紧,紧到无法呼吸,非嫣怒了,爪子用力地挠上去,抓破血肉,看他放不放!
正在愤怒,身体忽然一轻,眼前又是一暗,什么都看不见了。抬头望天,低头看地,四处都是浓厚的黑暗,她连自己都看不见。
爪子忽然变成了手,尾巴藏了起来,她学人的姿态徘徊,仪态万千。正得意间,眼前忽然红光一闪,胸口如遭重击,她喷出一口血,只觉浑身痛得厉害,动也动不了。耳边的声音渐渐清晰,似是有人在急切地说着什么,她觉得身体越来越轻,马上就要飞到天边去,再不回来。
脸上忽然一痛,被人狠狠扇了一巴掌,然后一个男子的声音恶狠狠地嚷嚷了起来:“你这个死女人给我起来!把眼睛睁开!你敢死给我看看?!非嫣!非嫣!!你给我睁开眼睛!九尾的狐仙这么容易就死了,你想把无尘山的脸丢尽吗?!”
她怔在那里,只觉得这个声音非常熟悉,但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是谁……那是谁?她陷入沉思。
辰星把几乎疯狂的司徒一把抱住,往门外拖,防止他盛怒之下把非嫣这个只剩半条命的人给打死了。艰难地拖着他走到门口,辰星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坐在床边的镇明,他到现在一个字都没说……真的没事吗?
炎樱在一旁早已哭肿了眼睛,用绢子仔细擦着非嫣的唇边,枕头和被子上全是血水与药水。一天一夜了,喂非嫣的药完全无法给她吞下去,喝多少吐多少,吐到后来便开始吐血,怎么都止不住。
荧惑从门外走了进来,手里端着新熬好的药,一见如此情景,不由皱起了眉头,药再也递不过去。他看了看发呆的镇明,哭得快晕过去的炎樱,最后转头问旁边的辰星:“……活不了么?”
辰星为难地叹了一声,摇了摇头,“一来她耗了太多精力做结界,二来伤得太重,身体里面已经全部破碎,既失去了妖力又受重伤……我也没办法……”
炎樱忽然一晕,栽倒在床边,荧惑急忙奔过去将她扶起来,她竟是伤心得昏了过去。他赶紧把她抱出去,匆忙之下连招呼都忘了打。
辰星一面用锁身术锁住司徒的动作,一面低声道:“镇明,你没事吧?想说些什么?”
镇明摇了摇头,面色苍白,沉声道:“我没事,你们暂时都出去吧,我想单独与她待一会。”
辰星顿了顿,想说什么,最后还是没说,点了点头,就把司徒提着走了出去,关上了门。
第十五章
“非嫣……”
镇明柔声唤着她,手指划过让他爱怜的轮廓,这样的动作,数千年来他已经做了无数次。可这一次,她再也没有笑吟吟地回应。那张惨白的毫无生气的脸映在他眼中,这样的感觉已经不是“触目惊心”四个字可以形容的了。
“你太聪明,什么都看得比我开。但这一次,躺在这里的人怎么会是你?”
“我很愚蠢,也顽固,我这个人,有什么值得你追随的地方呢?我一直想问你,可惜到现在都没问出口。”
“非嫣,但不管怎么说,我很庆幸躺在这里的人不是我。我伤痛,总好过你伤心。这样的感觉,我永远都不想让你尝试。你应该是自由快乐的,我一直自信我可以守住你的快乐,这一次我却失信了……”
两颗泪水悄悄落在她苍白的脸上,顺着她的鬓角滑下,仿佛她也在替他难过。
“非嫣,你睁一睁眼,只要你能醒过来,我们马上离开这里,去深山,去海边,什么地方都可以。我永远陪着你,神界的事情我们再也不插手去管,只有我们俩……”
……
回应他的只有沉默。
镇明深深吸一口气,整个世界在这个瞬间都死去了,他不明白自己还能做什么,能做什么?司土的神,一直以来风光无限,道行高深,自负自满,最后却什么都没保住。对他来说,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他居然一直都在忽略心底的愿望。
不,管他什么情欲是毒,管他什么麝香山清明圣洁,那些都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他一生最想要的人,最渴望的人,他竟然没有能够抓住她的手给她幸福。如果这样剐心的痛,是有罪的,如果与她一起的甜美,是有罪的,他宁愿做罪人。
情欲竟然不是虚幻的东西,它痛起来,撕心裂肺,那不是假的,它的存在如此天经地义。但为什么总是在这样的时刻他才能明白?他的所有过去,一切都是空虚的,曾经追求的那种境界,原来根本不存在。不不,镇明,你不是风,你也不是水,你如何能无情?
“非嫣,我只是一个凡人,从来都是凡人……天给了凡人力量,于是他们就可以自称为神,忘记自己是谁。我再不要做神,永远都不要……”
他抚上她的额头,掌心青光吞吐,所到之处血迹顿消,非嫣满身的狼狈,很快就变得清爽。她静静躺在那里,好象睡着了一样。
“神之道,由念而起;妖之道,自魂而发……用我千年功力,换你百年寿命……非嫣,我们还有千年的时间……我们可以在一起很久很久……”
他喃喃地说着,额间朱砂痣泛出殷红光芒,在帐内隐约闪烁。
天色将晚,霞光连天,再也忍耐不了的司徒终于挣开了辰星的锁身术。
“我要进去看她!我不想她最后一眼看的是镇明那个混帐!”
司徒忍不住哽咽,红了眼睛冲过去推门。辰星知道他是急了,自己必然拦不住,只能让开了身体任他过去。镇明在里面待了三个时辰,该说的,该恨的,总有了结的时候,她,也总有死去的那一个瞬间……
“砰”地一声,门被司徒一脚踹开,辰星跟着他走进屋子,却见床上坐着一人,趴着一人,两人都愣住了。
坐在床上的非嫣瞪着两只妩媚的狐狸眼,似梦非梦地看着趴在自己腿上昏过去的镇明,过了半天,才悄悄说道:“这是怎么了?我这里好香么,大家都往这里跑?”
司徒的眼珠子几乎要从眼眶里蹦出来,他看了好久好久,忽然轻喘一声,哽咽着跑过去,一把将她抱在怀里死都不放手!
****
“用千年的神力替她续命?”
辰星皱着眉头,有些不赞同地蹬着镇明。镇明点了点头,脸色有些苍白,曾经璀璨不可逼视的雪白长发,如今长不过及肩下,短只盖耳,参差不齐地散在脑后,额上的殷红朱砂痣也成了淡淡的紫色,看起来整个人憔悴了许多。
“她九千年的妖力被暗星破坏殆尽,肉体又受了严重的伤,除了这个方法,我想不出别的法子能让她继续活着。”
想到方才非嫣似梦非梦的迷茫模样,他的唇角忍不住勾了起来。这样就够了,真的……只要她能活着,就已经是他最大的幸福了。
“你有几千年的功力可以给她?今天一度,不过让她多活一百年而已,百年对我们来说如同弹指瞬间……镇明,她如今也失去了所有妖力,就是从头修炼她的身体也不允许了,你难道打算百年之后再续命吗?”
镇明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自然,我的神力全部给她,我心甘情愿。”
辰星急道:“你什么意思?!不想活了?!做了那么久的神,你难道想打回凡人,生老病死?!”
镇明沉声道:“与她一起做凡人,有何不可?麝香山如今已失,此事令我无心再战,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该来的时刻总要来,麝香山的崩溃不过迟早而已。辰星,倘若曼佗罗为你几乎丧命,你还有心再管其他的事情么?”
辰星登时哽住,再说不出话来。良久,他长叹一声,“只是,就这样散了,我好生不甘……”
“对我来说,麝香山已成旧梦,纵然夺了回来亦无心发扬光大,那只是不甘而已,无关野心。江山秀丽磅礴,只要三界平安,众生和乐,谁做神还不是一样吗?白虎既有心去做,让他放手一搏就是,天下之心皆不向五曜,那也是无可奈何。”
镇明起身,一面又道:“我去看非嫣,只怕她还有什么不适,须得小心看护。”
刚走到门口,荧惑迎面而来,一见镇明,立即说道:“你等一下,我有话说。”
他从袖子里掏出一块黑黝黝的物事,递过去,“拿着,这是炎樱要我给你的。当时以为非嫣顷刻必死,说出来也无意义,既然你替她续了命还有百年的时间,给你也无妨了。”
镇明将那物事拿手上端详半天,原来是一块青铜的薄片,触手光滑,上面绿锈斑斑,显然年代久远。薄片上似乎刻了一些字,但都已经模糊一团,完全看不清了。
“这是……?”
荧惑说道:“似乎是引子之类的东西,她也不是很清楚,据说是宝钦城古书记载的传说,带着青铜引子一直往南走,可以找到圣地,圣地有泉水可治百伤,活死人。你若能带着非嫣找到那里,替她把内伤治好,续命一事也就不用再提。但那地方至今还没人找得到,或许只是一个传说而已。”
镇明笑了笑,“谢谢你,也替我谢谢炎樱。等非嫣稍微好些了,我便带她出发。”
荧惑忍不住,沉声道:“但……如果只是一个传说怎么办?你还是别报太大的希望比较好……你我做神也有数千年,何曾听过有圣地?”
镇明将青铜薄片放去袖子里,轻道:“神的眼界如何能看透大千世界?我们只拘泥在神界一方的土地,哪里知道神界之外的事物呢?无论如何,这也是一个希望,我想去试试。纵然传说是假,与她携手游山玩水,也是大乐事。”
他笑得淡然,荧惑见他眉宇间阴郁全消,仿佛雨后初晴,终于露出了一个真正的笑容,不由也为他感染,勾起了唇角。
“明日我与炎樱也要离开王城,我们有缘再聚吧。”
荧惑对他拱了拱手,转身便走了开去。
镇明深吸一口气,只觉全身都轻松了下来,终于卸下一个巨大的包袱。他飞快地往非嫣的房间走去,脚步异常轻快。
澄砂夜半时分忽然惊醒,睁开眼只有满目深沉的黑暗。她已经连续十几天没有安稳地睡过一觉了,总在四更左右莫名心惊而起,满身虚汗,仿佛全身都掉入一个巨大的旋涡里,缓慢却坚决地往下掉。
披上外衣坐起来,窗外一点光亮都没有,今夜似乎是一个阴天。她推开窗子,冷风很快灌了进来,同时灌进一阵阵扑腾翅膀的怪异声响。
头顶忽然撒下银色光芒,她眯起眼望过去,却见无数双巨大的翅膀在半空中缓缓扇动,月光原来被它们遮去了大半,丝丝缕缕地从羽翼间透出来。如果她没记错,空中飞的应该是一种叫做骥兽的长着翅膀的神兽,白虎在印星城养了许多。
骥兽扇动着翅膀,发出飒飒的声响,慢慢落到地上,每一只的背上都坐着一到两个人。光线太暗,澄砂怎样都看不清到底是谁,隐约只觉他们的服饰异于常人,有的在头上裹了头巾,有的穿着短打,还有的直接露出半个上身。
天绿湖畔无声无息地站了许多人,那些人一从骥兽背上跨下,立即聚集了过去,眼看着就聚了近百人。有人远远地提着琉璃灯从湖畔走过去,那人一身白衣,神态柔雅,却是白虎!
澄砂用力关上窗子,好象这样就能把他的模样从脑子里震出去。阵阵细语声从天绿湖那里传过来,仿佛风的呢喃,一个字也听不清。她拉高被子裹住耳朵,只觉心跳越来越快,深沉的黑暗开始旋转,一个劲地掉下来,要把她吞噬。
门口有轻微的声音,一个少女的声音怯生生地响了起来,“暗星大人……您有什么吩咐么?”
应该是那个叫做室宿的神官,白虎用她换了女宿,事实上,从那个噩梦般的夜晚之后,她就再没见过女宿。
她没有说话,直直地望着屋顶,听见室宿迟疑的推门声,然后她的半个身子慢慢地探进来,似乎是想弄清楚刚才的声响是怎么回事。一进来,室宿就对上一双灼灼的兽眼,她吓得腿立时软了,跪在地上只知道磕头。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她哭喊了起来,脑子里只记得十几天前天绿湖畔的惨景,暗星大人不知道为了什么事情,竟然徒手杀了大半印星城的神官,她永远忘不了那些可怕的残肢,完全看不出人形的尸体……暗星实在太可怕了!更可怕的是白虎大人见了那情景,居然什么都没说,只让人清理了尸体,照样谈笑。
只不过一夜之间而已,她觉得所有的事物都变了,变得她完全不能理解。
澄砂冷冷看着她失态的哭叫,一个字也没说。室宿哭了半天,见她一点反应也没有,不由更是惶恐,只敢偷偷用眼角瞥她,观察她的神色。
“出去。”
澄砂淡淡说着,合上了眼睛,再不看她。室宿连滚带爬地奔出门,急忙把门关上。刚松一口气,却见前面行来两盏琉璃灯,白虎正含笑看着自己。她的腿又是一软,跪在地上行礼,“室宿见过白虎大人。”
白虎摆了摆手,“起来,今天不用守在这里了。暗星大人睡了么?”
“是!暗星大人她……方才好象醒了过来……”
“哦?”白虎笑了起来,他的心情似乎非常好,脚步轻快地走进了屋子,室宿急忙退了开去,心还在一个劲地跳着,怎么都停不下来。
“刚才吵到你了吧?”
白虎走去床边,没有点灯,低声说着,见她用被子裹住头,不由失笑。
“澄砂?装睡么?”
他去扯被子,很轻松就扯了开来,澄砂躺在床上冷冷地看他。她身上的白色袍子有些松垮了,耷拉在肩膀下面,她也不拉一下。
白虎见她肩膀细腻柔软,忍不住用手摩挲上去,渐渐便狂放起来。澄砂木然地看着他,动也不动。白虎吻上她的脸,轻声道:“再有十天,新神界就要正式称号封王了。”
他解去她衣裳的带子,伏身而上,将她抱在怀里,轻怜蜜爱。
“澄砂,你喜欢什么名字?两个字还是一个字?新的神界王朝,叫做烨可好?还是你觉得岚更好?”
他喃喃地说着,似乎也不打算让她回答什么,低头便深吻她的唇。
“但我更希望我们的孩子叫弥砂……你喜欢么?”
弥砂,迷砂……她闭上眼睛,拒绝给予任何回答,拒绝任何亲密的深入。她紧紧咬住牙齿,从喉咙深处逼出几个字:“我永远也不会给你生孩子。”
白虎不甚在意,将她抱在胸前,叹息着,“青杨山的散仙来了许多,我却不敢用呢……早知道当时应该将炼红他们除去才好,省得今日担心。澄砂,你看,四方的大业我完成了。我们是不是该用酒庆贺一下?”
澄砂全身是汗,用力推开他的搂抱,翻身过去穿袍子。白虎忽然用力从身后抱住她,呢喃道:“我们早就说定了吧……大业成功之日,我们不醉不归,你要食言?”
澄砂淡然道:“酒拿来,我喝。”
白虎笑了笑,伸手开窗,原来窗台上早放了两壶酒,他递了一壶递过去。澄砂对着壶嘴,喝了一大口,面不改色地吞了下去。白虎挑起眉毛,正要叫好,她一把揭开了壶盖,把一壶酒对着他当头浇了下去!
白虎愣了一下,苦笑着伸出舌头将流去唇边的酒水舔去,他目光如幽火,定定地望着她,半晌才轻道:“怎么,酒不让你满意?”
澄砂把酒壶丢了出去砸成碎片,然后冷道:“酒已喝过,我要睡觉了,你出去。”
白虎抓住她的胳膊,将她一把压倒。他的声音如冰,“澄砂,你想惹怒我?”
她森然与他对望,眸中瞳仁乱跳。白虎眯起眼,忽然笑了一声,“好可怕的杀气,暗星,还是澄砂?或者说,你们根本就是一个人?”
他端起另一壶酒,直接倒在她身上,白色的袍子顿时湿了大片,变做半透明的。
“你喜欢玩,我就陪你玩。澄砂,你逃不掉的……”
他拉高被子,罩了下来。黑暗降临,滋生无数妖魔,澄砂觉得自己被它们的触手圈圈捆住,动弹不得,只能随着他起伏徘徊。一切都静到了极至,她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心跳声,越来越激烈,仿佛进行一场战斗。
这是她注定要失败的战斗。对手是她永远无法亲手杀死的敌人。
“你是逃不掉的,逃不掉的……”
这句话一直徘徊在耳边,如同梦魇。她陡然咬紧牙关,既然逃不掉,那就挺身上前!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什么天下,什么江山,大不了一条命。你聚了江山,我便毁之;你得了民心,我便夺之;你成了王,我便诛之!
赌上她所有的尊严,不逃也不躲。白虎,我们斗上一场!
她死死攥住他的肩膀,一直到指甲上的旧伤口迸裂流血。她忽地咧唇而笑。
“白虎,我不认输。”
第十六章
冬去春来,转眼已是仲夏时节,正是万木兴旺,花红柳绿之时。宝钦城地处南方,更是早早地就热了起来,大街上少年男女都换上了鲜艳的夏装,长袖宛然,衣袂如云,一派悠闲清爽。
寅时刚过,卖包子的王老汉蒸好了第一笼豆沙包,揭开蒸笼,白气团团乱涌,香味从街头飘去街尾。街尾拐角处则是宝钦城最著名的早茶馆,尽管天色不过蒙蒙亮,茶馆里却早已人头攒动,生意爆满。许多人都从王老汉这里买了各色包子,油纸一裹便去喝茶。
王老汉将第二笼什锦包子排好放去蒸笼里,远远地,从茶馆里传出小歌女的清脆歌声,这些卖艺的甚苦,大早上也来赶场子。他用抹布擦擦手,闭上眼睛仔细听去——那丫头声音甜得很,字正腔圆,脆生生地好象新鲜的莲藕。
“……白杨何萧萧
松柏夹广路
下有陈死人
杳杳即长暮
潜寐黄泉下
千载永不寤
浩浩阴阳移
年命如朝露
人生忽如寄
寿无金石固……(注)”
王老汉叹了一声,摇了摇头,“做人哪个不是如此?朝生暮死,我们又不是麝香山上的神仙,吸点露水什么的就能活个上千年!嘿!小丫头人小鬼大,大早上的唱这种曲子!”
晨风习习吹过,茶馆上的幡旗摇摇摆摆,七弦丁冬的声响随风而至,倒也甚是流畅优雅。
王老汉随着歌声轻点手指,却没注意摊子前站了一个人。
“老丈……老丈?”
那人声音甚是妖娆,却刻意压低了去,整个人裹在一个巨大的灰色披风里,看不清面容。
王老汉赶紧站了起来,笑吟吟地迎过去,“官人要来点包子么?不是老汉夸口,这宝钦城里,包子做的能好过我王老汉的人,还真没几个……”
那人低声一笑,轻道:“给我三个什锦包子,两个菜包,不要放猪油的,我戒荤。”
王老汉一面装包子一面搭讪,“戒荤这话我倒是很少听,官人是修仙的?”
那人却不答,只放下了银子,一双手从披风里探出来,居然雪白娇嫩,极为美丽。王老汉吞着口水——乖乖不得了,难不成是个大美人?他抬眼偷偷瞄过去,只能看到隐在披风阴影里一段柔嫩的下巴,红唇似绽非绽,只露这一些,就足够令人神魂颠倒。他觉得手指都有些不听使唤,微微地打着颤。
那人笑了起来,声音极是柔媚,“我是不是修仙的暂且不说,但老丈你年纪一把,眼睛倒灵光得很哪。”
王老汉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就差没贴上去看人家了,他干笑两声,狠狠用油纸把包子抓出来,“这位小娘子,如此大早,怎么一个人出来?也不怕遇上什么不虞?”他改口唤这人,看她这样,必然是个女子。
那女子正要说话,却听茶馆那里又传出清亮的歌声。
“……服食求神仙
多为药所误
不如饮美酒
被服纨与素……(注)”
她似是听得呆住,半天都没接包子。王老汉笑道:“小娘子没见过世面,一首曲子倒让你愣住了。没听过么?那唱歌的小丫头天天都唱这几首,歌词倒有些忌讳了,但现在麝香山那里大乱,听说四方之神要建新神界也不知道是真是假,我们这些凡人也只能趁乱找点悠闲日子罢了。”
那女子默然接过包子,半晌才轻道:“不如饮美酒……嘿嘿,不如饮美酒……说得当真不错,做神哪里有做人有趣?可惜不但凡人看不透,连神也看不透。永生不死未必好过百年寿命……唉。”
王老汉见她叹气,显然满腹感慨,倒生出了些聊天的趣味。他又用抹布擦擦手,一手罩在嘴旁像是说什么秘密一般悄悄道:“知道吗?听说五曜全部被暗星杀了,连尸体都被暗星吃掉了!以前麝香山虽然残酷了些,但好歹还是些人模人样的神仙,以后这神界该怎么办?成了怪物的天下了!小娘子你还是赶快离开神界吧,这日子我看是越来越难过喽!天知道那个暗星是什么九头八臂的妖怪,我反正是不信的!”
那女子突然喷笑出来,将包子往袖子里一丢,说道:“老丈多虑了,传闻一向夸张,不可尽信。神界的事情,原本也与我们无干,反正倒哪里都是活,只要开心,却也不需要计较那么多,对么?”
话音一落,她的身影便随风消失,快到他都没反应过来,连眨了好几下眼睛,以为自己大早上遇到了什么山精狐魅。
非嫣抓着包子,一路乘风飞快地跑,披风都从头上掉了下来,露出一张千娇百媚的脸。一直跑去了城外未名湖边,湖畔一块大青石上坐着一个同样裹着披风的人,见她飞奔过来,不由抬头对她微笑,眉间淡紫色的朱砂痣在日光下玲珑精致。
“喏,你要的素包子!”
她把菜包子丢过去,然后毫不客气地坐去他身边,张口就吞了半个什锦包子,噎得她一个劲打嗝。
“慢点,就饿成这付德行?”
镇明把水袋递过去,又替她擦去嘴边的残屑,轻道:“你自己非要去城里买包子,怎的买那么久?可是遇到了什么事?”
非嫣艰难地吞下一个包子,这才急道:“不,只是遇到一个有意思的人。”她把王老汉的话复述了一遍,连镇明都撑不住笑了出来,连声道:“冤孽冤孽……原来凡人平日里就是胡思乱想去了!”
非嫣舔着唇上沾的包子皮,轻道:“谁说他们是胡思乱想了?我们总是习惯性地去鄙视,你可知道他们或许是世上最清楚的人?”
她把那首听来的歌词念了一遍,叹道:“可怜我们居然花了那么久才看透……做神仙果然无趣之极。”
镇明揉了揉她的头发,却没说话。过得一会,忽听头顶乌鸦啼鸣,翅膀拍个不停。镇明将胳膊一抬,一只通体漆黑的乌鸦便停在了上面,尖隼如刀,圆眼清明,炯炯有神地看着他。
镇明俯耳过去,乌鸦低声鸣着什么,足讲了半刻,这才拍拍翅膀,展翅飞去。非嫣懒洋洋地半躺在石头上,问道:“怎么,它又有什么新报?”
“别躺在石头上,太凉了,你受不了。”镇明先把她抱了起来搂在怀里,这才轻道:“它说再往南走,便是树海山林了,没有仙家灵气显露,估计圣地还在更南。”
非嫣耸耸肩膀,“那就再去更南,还有百年时间,我可不急。”
镇明叹了一声,不知该说什么,只能低头吻吻她的额头。两人依偎在一起,湖面上薄雾氤氲,周围满目苍绿,一切似乎都被笼罩在梦境之中。露水湿了披风,有些阴阴的凉,非嫣缩了缩身体,紧紧抱住他,闭着眼睛,两排睫毛如同俏皮的刷子,微微颤抖。
不知过了多久,非嫣几乎要睡着,突然被另一阵翅膀的拍打声惊醒,她迷茫地睁眼,就见一只通体雪白的小鸟绕着自己打转,死活不肯停在镇明伸出的胳膊上。她伸出手指,那只小鸟乖乖地抓住她,小小的头颅一点一点,叫声清脆悦耳。
非嫣皱眉听着,渐渐地眉头松开,目中流露出喜不自禁的神采,她挥手把小鸟放走,回头对镇明笑道:“我们可要把行程改了,随我去一趟无尘山。”
镇明见她两只眼睛比星星还亮,流光溢彩,不由替她把额前的乱发拨后,柔声道:“怎么?可是司徒那里有什么好消息?”
非嫣嘻嘻一笑,大声道:“牡丹生了娃娃啦!我要做姑姑了!镇明镇明!我要去看小娃娃!”
无尘山,狐仙的聚集地,相对于狼妖的嫣红山来说,它并不那么出名,甚至极少有人知道它的真面目。狐狸精向来喜欢玩神秘,居住地自然更要玩得彻底,若非是非嫣带着他走,镇明觉得自己一定会在无穷无尽的沼泽和小树林里迷路。
无尘山的确是山,但这座山却是封印在结界之中,平常人绝对看不见,假若不小心闯进来,也只能看到一座光秃秃的土山,连树都没有几棵。
“非嫣……我们还要走多久?”
镇明拨开眼前的枯枝,谁想它居然应手即断,迸在脸上,一阵火辣辣的疼。
“现在是仲夏,这里怎么尽是枯枝干草?”他一脚踩上一团枯黄的草,发出吱吱的声音。周围的景象分外荒凉诡异,这情形倒与麝香后山坠天狱有些相似。
非嫣灵活得如同一只狐狸,红色的裙角就是她的大尾巴,在身后甩来甩去,轻巧灵敏。她回头笑道:“如果不弄成这样,还不被那些顽固的凡人缠到烦死?天知道他们从什么地方听来的鬼话,说什么狐狸精就会迷惑人,然后吸取人的精气……那又不是狐狸精的独门绝技!凡是修炼媚香术的妖都会呢!我们故意把无尘山外围弄得这么阴森,就是不让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凡人动不动请什么高人来除妖!”
镇明轻道:“狐狸精都会迷惑人的,连神都被迷了去,何况凡人?”
非嫣听他话语里颇有戏谑意味,不由回头白了他一眼,但见他双眸里情色温柔,爱怜横溢,心里又是一动,难得地有些红了脸,对他微微一笑,转身不再说话。
又走了一刻左右,眼前忽地如同变戏法一般,绕过一课枯树,景色豁然开朗。面前是一望无际的叫不出名字的浅紫色花海,花朵细长娇小,一团团锦簇在修长的花杆上。这些花足足有半人高,香气袭人,甜蜜芬芳。
在遥远的花海尽头,矗立一座高山,云雾缭绕间看不真切,但觉碧绿喜人,苍翠雄伟,头顶天空流云肆卷,如同天女身上的轻纱,映着晶莹苍蓝的天空,格外令人心旷神怡。在这样开阖广阔的天地间,镇明只觉自己突然变得极度渺小,这一个瞬间,他再不是高高在上自认无所不能的神,他与所有众生一样,只能喟叹天地的玄妙。
“你们……”他顿了好久好久,才迸出两个字,实是不知该说什么,“你们……真会享受啊……”
非嫣自豪地吸了一口气,笑道:“天下间谁还会比狐狸精更懂得享受呢?我们只喜欢自己的一方天地,自然要弄得完美一些。”
镇明见那山极远,不由叹息,“这样远,起码要走上半日,如此,到了山中恐怕天也黑了吧。”
非嫣揽住他的腰,对着天空吹了个响亮的口哨,就见天边飞快地窜过一个小黑点,越飞越快,转眼就来到眼前。镇明只觉头顶顿时黑了下来,飞来的竟是一只巨大到无法想象的鹰!在镇明的记忆里,唯一一次见过的如此巨大的禽鸟,便是地下冰城内朱雀现出的凤凰原身。
那只鹰极具灵性,乖乖地停在两人身前,脖子下面栓着一道黑白相间的丝带,用金钩钩住,异常神气。
非嫣牵着镇明,轻快地跃上鹰背,拍拍它的脑袋,叽里咕噜说了一串古怪的话,那只鹰立即展开翅膀,仰头对天高声啼鸣,声若裂帛,振聋发聩。
“抓好了,掉下去我可不管哦。”
非嫣笑吟吟地对镇明说着,把手里的绳子递给了他。
镇明到底是神,很快就恢复了常态。那只鹰稳稳地飞了上去,风声渐渐凌厉,劈在脸上沉重而且尖锐,雾气也渐重。镇明揽住非嫣,在她耳边说道:“这是识路鹰吧?无尘山的狐仙果然会享受,连这么贵重的东西都敢用。好在麝香王没认真追究过,不然你们恐怕也过不了什么清净日子。”
非嫣哼了一声,“难道只准神享受?好霸道……唉唉,我们别说这些没意思的了,怪讨厌的。镇明你在害怕吗?为什么手在抖?”
镇明面不改色,在她腰间掐了一把,细声道:“在抖的是你,你这个鬼心眼的狐狸精……”
低头见她神色妩媚,双眸中又是欢喜又是羞涩,他心中便缓缓荡漾开来,忍不住吻了上去。耳边风声呼啸,非嫣却只觉自己的心跳声越来越重,仿佛永远也停不下来,只盼这一刻长一些,再长一些,好让她融化在这人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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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哼,我明明算好了时候,你们最迟也该未时二刻赶到。但现在酉时都过了,你们到底去哪里疯了?”
司徒神色不善地瞪着面前两人,他们迟到了居然还都是满面春风的模样?他转头去看非嫣,见她红晕满脸,连脖子都红了,心下登时有些了然。
“唉,真是……女大不中留。”他老气横秋地叹了一句,却被非嫣用力敲了一下脑袋,“臭小子还敢教训我?牡丹在什么地方?我的侄子呢?”
司徒一提起自己的孩子顿时笑成了开花馒头,傻兮兮地摸着脑袋,领着他们推门就往后院走。非嫣四处打量着久违的大屋,笑道:“你倒是没做什么修葺,这屋子还和以前一样。”
一样宽敞的庭院,院子里的水池里依然开满了粉红的莲花,假山和雪白的墙壁也没有任何变化。连门上的雕花里都没积什么灰尘,果然不愧无尘山的名号。她望着池子边的石头假山,有些发呆。她很小很小的时候,还和司徒爬上去玩来着,结果她没站稳掉了下去,如果不是司徒情急中给她当了肉垫,那次必然要断手脚。
转头再看看司徒,以前那个小小的男孩子,只会跟在自己后面哭鼻子闹着要下山玩的调皮鬼,如今竟然已经长成了一个昂藏男子。他的背如今如此挺拔,肩膀也宽了不少,似乎把全天下放上去他也不会皱一下眉头。而且连孩子都先生了……
非嫣忍不住踹了上去,解一口莫名的闷气。
后院里是一排精致的瓦屋,司徒手舞足蹈地奔去一扇门前,轻轻推门,屋子里极安静,有一股安宁的祥和的甜蜜香气。
青纱舞动,帐里影影绰绰,牡丹和孩子还在睡觉。这个孩子足足痛了牡丹两天,为了生下他,耗尽了她所有的精力,到现在都不能畅快地说话。
司徒轻轻走过去,揭开帐子,眼里满满地溢着幸福与怜惜。他低头在熟睡的牡丹脸上印下一吻,然后从她身边把圆睁着眼睛的小娃娃抱了起来,颠两下,爱不释手地逗着他玩。
“我看看。”
非嫣小心地把孩子抱过去,就见他皮肤如玉,一双眼睛又黑又亮,毫不畏惧地看着她,看了半晌,他咯咯笑了起来,伸出胖胖的小手抓她的头发和胸前的璎珞。
“眼睛像你,但鼻子和嘴巴与牡丹一模一样……”
非嫣在他胖嘟嘟的脸上狠狠亲了一口,抱着侄子出门慢慢逗去了。司徒替牡丹掖好被子,又吻了她一下,显然爱怜之极。
出了门,就见非嫣在孩子手上套了一个嫣红的镯子,司徒眼睛一亮,笑道:“没想到啊,这东西我要了不下上百次你都不肯给,这下倒给了我儿子!”
非嫣笑吟吟地说道:“那是自然,姑姑的见面礼怎么能轻?这镯子可给他三百年功力,至于能否成大材,就看你这个爹爹怎么调教了。可不许溺爱!”
她又看了孩子良久,这小家伙似乎完全不怕生,只是笑嘻嘻地看着她,眸光流转间,竟有她熟悉之极的司徒的那种狡黠味道。她有些发怔,过了一会才问道:“取了名字没?”
司徒摇头,“就等你们来取,镇明向来博学,请替你侄子取个好名儿。”
镇明把孩子接了过去,见他玉雪可爱,但神色间却有一股天生的悍然固执,也不知传了谁。怔了半晌,他才微微一笑,把孩子抓着他头发玩的小手握住,轻道:“果然是龙子凤孙,只是过于固执了。叫他睿狐,望他睿智开明,不要因小失大。另狐字取司徒的血脉,有护佑之意,愿他平安康泰,逢凶化吉。”
但再看这孩子,眉宇间颇有狡黠之意,但聪明过于显露在外,恐日后要遭劫难,于是又道:“我再给他一个字,藏拙。锋芒过露者,往往遭人妒忌,时刻谨记藏拙,不要惹祸上身!切记切记。”
司徒笑眯眯地把孩子抱过来,掂了两下,唤道:“狐儿,我的狐儿!你快快长大!爹爹带你去山下打猎去!”
第十七章
欢喜半日,终于还是把小孩儿送回了牡丹身边,让他们母子安心睡在一起。小睿狐极安静,不哭也不闹,一直圆瞪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又严肃地看着所有人,直到了牡丹身边,才缓缓眨了眨眼睛,拉住她的头发和衣服,依恋地睡了过去。
司徒关上门,示意两人去前厅说话。三人坐在椅子上,连喝了两杯茶,司徒却一个字也没说。镇明见他神色凝重,知道事情必然与神界有关,他放下杯子,温言道:“有什么直说无妨,神界如今于我已无甚意义,你我不过深山之中喝茶聊天下而已。”
司徒点了点头,手指在杯缘迟疑地摩挲了两下,才道:“你们一路由西向南过来,难道没有听说四方那里的事情么?”
镇明看了非嫣一眼,她摇了摇头表示没注意。他道:“我们一路尽量避开繁华地段,走的是偏僻小路,也没打探消息。你听到了什么?”
司徒轻道:“还有三日,三日后白虎就要昭示天下,立号建都,他要建立新神界,我原想他一旦夺了麝香山就会立即巩固势力,但没想到他居然拖这么久。”
镇明淡淡地抚着袖子,并没有什么惊讶的神色,半晌才道:“他办事向来稳妥,这么长时间一定是做了万全的准备,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且看他如何着手神界事务,他的能力的确比我们五曜强许多,况且他也有野心。若能将神界发扬光大,令三界安泰富裕,也是一件乐事。”
司徒眸光微转,浅笑道:“你能看开再好不过,但你不觉得很奇怪么?白虎召集许多能人异士,就好象当初初代麝香王那样,封号拜职,令他们列入仙班。但什么人都给了封号,偏偏没有暗星的……事实上,暗星根本就被他雪藏起来不令世人再见了。”
镇明叹了一声,“你一向聪明,怎么在这事上糊涂了?暗星是什么身份?倘若要给她封号……白虎这个王还做得成吗?白虎打压她还来不及,怎可能给她势力让她反?再说……暗星这人很有点古怪,好象对白虎完全忠心,几次接触都看不透她真正想法,想来也是白虎怕她出什么乱子,用秘术控制着吧!”
司徒连连摇头,“镇明你错了,白虎非但没有打压她,反而比之前更加放纵她了。此次新都依然选在麝香山,但大典却会到宝钦城完成。暗星早就去了宝钦,所到之处张扬跋扈,目下无尘,宝钦人叫苦不迭,状子堆了一房间。白虎却只给了三个字的回应:‘随她去’。这样还不古怪么?”
镇明苦笑了起来,“这些话早就没意义,就算暗星一怒之下把宝钦曼佗罗这些大城全灭了,我们也无力阻止吧?况且暗星有白虎那个擅于机关算计的神跟着,为了刚到手的天下,白虎不会过于放纵她的。”
司徒眼睛一眯,过得一会才慢慢念道:“第一日死三十人,重伤轻伤者上百,宝钦供奉初代麝香王的千年古刹完全被毁;第二日死六十八人,重伤轻伤者五百余人,宝钦第一大世族一夜之间尽数被诛,起因莫名;第三日死……”
“够了!”
镇明打断他的话,皱起眉头冷道:“她总共去了几日?难道每日都在闹事伤人?”
司徒说道:“已经有五日了,一日比一日残酷。我看她不是疯了就是完全不把凡人放在眼里。”
镇明沉吟良久,才轻道:“与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司徒笑道:“没什么别的,如你所说,喝茶聊天下。三界遭殃永远与无尘山没甚干系,我才不在乎。但某人曾说过甘愿放弃神界只为了避免屠杀伤害凡人,我今天这一说,不过提个醒,免得某人日后看了惨状心里后悔而已。”
镇明长叹一声,心里极是难受,却说不出话来。非嫣握住他的手,柔声道:“我们……要不去宝钦看看情况?”
镇明反握住她的,顿了半晌,才道:“好,但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绝对不能让暗星他们发现我们的踪影。”说完他又叹了一声,声音枯涩,“但看了又如何?天下已是君家物,她杀,她败,她好,都不由我们承担了……我只是,愧对凡人众生。”做了个颜面丢尽的逃兵。
非嫣见他神色凄凉,便一个劲对司徒使眼色,要他说点别的轻松的调解一下气氛。司徒挑了挑眉毛,又咳了两声,才慢条斯理地说道:“对了,关于你们一直在找的圣地,我这里也有一点线索,是我在无尘山这里的藏书阁内翻了整整三日才找到的一些典故,有兴趣听听么?”
镇明果然精神抖擞起来,连声问他找到了什么。
原来圣地是极古老的一个传说,甚至在神界建立之前就已经存在了。那时只有阴阳两界之分,神鬼同界而处,有灵力者自然而然聚集在一处,普通人可以去那地方花钱消灾,请来高人解决种种难处。可以说,当时灵力者聚集的地方,便很有点神界的雏形了,只不过没那么多规矩,也没有高高在上地让凡人膜拜顶礼。
圣地一共有四个,东南西北各一。直到初代麝香王建立了神界,东西北三方的圣地渐渐败落,成为了一些没能列入仙班却又具有某些特殊能力的人的地盘,由于闹事太严重,便被初代太白之神灭了。只剩下南方的圣地,人烟渐渐稀少,最后居然不知所踪,淡忘出人们的记忆里。
“你们手上那青铜的薄片其实不是什么引子,而是当时灵力者之间的一种信物,配在腰间表示自己的能力。上面的纹路是用者自己刻上去的,估计应该是表示能力之类的东西。”
司徒喝一口茶,继续说道:“其实关于圣地的典故极少,想来是被初代麝香王遮掩了去。毕竟高贵的神究其根本不过是一群有特殊能力的凡人,这样的事实凡人无法接受,你们自己也无法接受吧!”
镇明不为所动,淡然一笑,“我本身就是凡人,没什么接受不接受的。说了这许多,圣地究竟在什么地方,你可有线索?”
司徒勾起嘴角,“问的好,我也不知道。书上只有一句话——日行千里,深水之下,有灵泉涌动,其活死人,医百患,固魂魄,堪为一奇也。”
镇明思索良久,摸不着头脑。非嫣却是嘻嘻一笑,说道:“急什么?该到的时候,我必然能感觉出来。什么深水之下日行千里的,都是诓人而已。现在为这事烦恼可太早了些,我还想快活过一段时间呢!”
到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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