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案件的真相
夜色已深,溶洞内寂静一片。
因为主人刚刚逝世,这个溶洞目前处于无人管理的状态,洞壁上悬挂着的彩灯一直亮着,发出各种颜色的幽暗迷眩的光芒。
忽然,一些响动打破了洞内的寂静。细细听来,那似乎是人的脚步声,拖沓悠缓,没有一点生气,显然,发出这声响的人刚刚遭受过某种沉重的劫难。
声音是从溶洞周边石壁上的一个洞穴中传来的,并且越来越清晰,显示出来人也离溶洞越来越近。终于,随着昏暗的灯光下黑影一闪,一个人走出洞穴,来到了溶洞中。
只见此人浑身上下湿漉漉一片,头发散乱地搭在苍白的面庞上,一身青衣青裤,赫然竟是在黑暗洞穴中迷失方向的金振宇!
不知他是通过什么方法从灌满海水的洞穴中死里逃生的,但不管怎样,此时的金振宇已经精疲力竭,饥饿、寒冷、恐惧都在折磨着他。他微微打着哆嗦,弓腰垂首,似乎连将身体站直的力气也没有了。对他来说,每向前行走一步都显得那么艰难,他的身体摇摇欲坠,随时都有跌倒的可能。
金振宇就这样挣扎着,想要往溶洞出口走去。可没走出几步,他便支撑不住,跪倒在地上。可能是灌了太多海水的缘故,他两手扶着地面,开始大声地呕吐起来。那痛苦的声音在溶洞内回响着,任何人听见,都会不由自主地产生一种怜悯。
有什么东西被这声音惊动了,随着一阵悉索的轻微细响,一个黑影出现在北面偏上方的洞穴入口处,她默默伫立,观看着溶洞内新近发生的一幕。
金振宇呕了足有两三分钟,这一番折腾似乎把他残存的体力全都消耗殆尽了。上身剧烈地晃动了两下后,他终于伏倒在地面上,看样子是晕了过去。
这个在下午时分还凶神恶煞,分别要对罗飞和蒙少晖施展杀手的汉子,现在便这么静静地趴着,即使是刚刚学步的小孩要对他不利,他也毫无抵抗之力。
岩壁上的黑影沉不住气了,她悄无声息地爬将下来,慢慢地向着昏迷中的金振宇走去。片刻后,她在男人身旁蹲下,然后亮出了右手中紧握的一把尖刀!
这是一把普通的水果刀,并不算特别锋利,却也足够将一个无法抵抗的人致于死地了!
黑影抬起右手,刀尖闪着寒光,然后她猛地挥手,将水果刀向着男人的脖颈处扎去!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已半天没有知觉的男人却突然一翻身,异常敏捷地握住了黑影的右手手腕,他的五指象铁爪一样用力,立刻让对方动弹不得。
黑影惊呼一声:“啊!怎么是你?”
“正是我,没想到吧?可我却早已知道是你了,叶梓菲!”男人一边说,一边剥开散乱在额头上的湿发,露出了本来面目,原来却是罗飞。
而这个神秘的黑影,曾和罗飞有过一面之缘,正是在黄坪县和蒙少晖吵架分手的叶梓菲。
此时的叶梓菲一脸惊愕的神色,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而罗飞却带着一种大功告成的泰然感觉,仔细打量起眼前的这个女人。
与几天前在邮局中相比,此时的叶梓菲明显消瘦了很多,脸色也见憔悴。她头发蓬乱,衣服上满是污渍,但脸庞却仍然干净白皙。因为在黑暗中呆得太久,她的肤色显得有些病态,身上也散发出淡淡的霉味,但这一切都掩盖不住她天生的艳丽容貌和那股卓然不群的迷人气质。
面对罗飞的目光,叶梓菲反而恢复了平静,她用一种淡淡的,却又不容侵犯的口吻说道:“对不起,请你把我的手放开。”
罗飞并没有太多的犹豫便应允了对方的要求。眼前的状况下,这个女人和她手中的小刀实在对自己构不成任何威胁。
“我终于还是上了你的当,输给了你。”叶梓菲站起身,揉着被捏得生痛的手腕,苦涩地一笑。
罗飞也跟着站了起来:“我知道下午溶洞里发生的一切都没有逃过你的眼睛。卡卡也是你放出去给蒙少晖带路的。金振宇已经淹死在洞穴中了,那洞穴和海岸相连,他的尸体入夜时被冲了上来。于是我换上了他的衣服,来这里引你上钩。你苦心积虑地要掩藏住那个秘密,金振宇不死,你始终无法安心。所以当我假扮金振宇晕倒时,你是肯定不会放过这个绝好的下手机会的。我说得对吗?”
“你不用说那么多,这些谁都想得到。而且你既然已经抓住了我,我要向你隐瞒什么也没有意义。”叶梓菲冷冷地回答,不过她的脸色很快有所缓和,“我只是不太明白,你怎么会知道是我?”
“头发,还有猫。”
叶梓菲挑挑眉毛,显然不明就里。
“我在装殓德平的尸体时,在薛晓华的耳后发现了女人的长发。”罗飞详细解释到,“要知道,薛晓华的尸体我是仔细勘验过的,这根长发当时绝对没有。那便只有一种可能:头发原来就在棺材里,然后才因为血渍沾到了薛晓华的尸体上。接下来的事情就容易推断了:在这口棺材装尸体之前,曾有一个女人在里面躺过。此时岛上出现一个神秘的女人,没人知道她是谁。为什么?因为她乘坐棺材而来,并且从没公开出现过。她躲藏在亡灵冢里,只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才出来活动。显然,在这件事情上,德平和她是同谋,他负责提供水和食物,并且传达一些外界的信息,他甚至还在墓穴上特意开了通气的小孔。当然,只凭这些我还不能肯定这个女人就是你,但是亡灵冢里出现了猫叫,加上这个线索,那就足够了。”
叶梓菲略带迷惑地看着罗飞:“你怎么知道是猫叫?很多人认为是婴儿的啼哭,连臧军勇都被吓跑了。”
“很简单,因为这个岛上没有婴儿。对我来说,没有的东西就是绝对不存在的。但这个岛上有一只失踪的猫,猫在恐惧和焦急的状态下,叫声和婴儿的啼哭非常相似。所以我在听说有婴啼出现的时候,立刻就联想到了猫,这正好也解释了卡卡的失踪。卡卡对陌生人是很不友好的,它愿意呆在墓穴里,那在里面陪伴它的多半就是它的主人了。只是我不太明白,为什么你要带着卡卡呢?就是要让它假扮怀抱中的婴儿吗?”
“因为它实在太敏感了。我在船上棺材中,还有你们第一次来亡灵冢,它都有异常的表现。那天晚上,我去路上截住薛晓华的时候,它居然跑来找到了我。这么下去我迟早会因为它而暴露的,所以我只好将它留在了自己身边。”
“可最后还是这只猫暴露了你。不过――”罗飞又说到,“如果不是它突然啼叫,那次臧军勇也许就发现你的秘密了。”
“你也太小看我了。”叶梓菲冷冷地瞪了罗飞一眼,“如果不是卡卡坏了我的好事,臧军勇只会死得更早。”
罗飞露出无奈的苦笑,他相信对方并不是在说大话。
“那些贪生怕死的人,他们根本就不是我的对手。”叶梓菲的脸上此时也出浮现出无奈的表情,“只是你的出现让事情变得复杂了。说实话,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感到一种强烈的不安。若不是你,蒙少晖本不会来到明泽岛;若不是你,这岛上也没必要死那么多人。”
罗飞一怔,随即便明白了对方的意思。周永贵等人本身也不愿那段往事被暴露出来,从某种意义上说,是自己锲而不舍的追查刺激了对方杀人灭口的念头。
“我并不是在指责你,你是没有错的。”见罗飞神情有些尴尬,叶梓菲主动安慰起对方,“岛上几天来发生的这一系列事情,薛晓华才是真正的始作俑着。他从那封信上认出了父亲的笔迹,然后找到了当年的病案记录,并凭此实施肮脏的勒索行为。以他的品性,这种勒索会是无止境的。所以除了懦弱的周永贵,其他人无一例外拒绝了他的要求。”
“于是你决定用你的方式来解决问题。薛晓华愿意跟你走,那他和你应该比较熟悉?”
“当然。这个岛上的人都认识我。所以我才无法公开陪着蒙少晖上岛。”从叶梓菲的语气看,她显然觉得罗飞的这个问题有些多余,然后她又说到,“开始我并没有一定想要杀了他,我试图向他说明一些事情,求得他的理解。可他居然提出了无耻的要求,还动手动脚――他是自寻死路。”
“周永贵看到了你和薛晓华一同离开,这一点你没想到吧?嗯,你抱着卡卡,周永贵本来胆小,那会心神又慌乱,在夜晚的情况下把你联想成抱婴儿的女人,倒也合情合理。”
“这个无能的家伙给你留下了太多的线索。薛晓华死的第二天,他们聚在一起商量对策。哼,他们一边互相猜疑,一边想要把事情的真相隐瞒过去。可我知道,如果周永贵活着,他肯定过不了你这一关。”
“他们一定讨论了很长时间,所以直到深夜,周永贵才踏上回家的路。你利用他的心理,装扮成他最害怕的东西,造成他突发心脏病而亡。不过,你躲在墓穴里,怎么能及时知道最新的动态,早早便在‘鬼忘坡’上等着他?”这是罗飞未曾解开的疑问之一。
“我父亲提前就离开了,他根本没兴趣参与那无聊的讨论。要知道,在整个事件中,只有我和他的所想是一致的,我们俩之间的商量才是有意义的。”
“是的,德平就是你的父亲。”罗飞对这个问题并不惊讶,“当我推测出墓中人是你之后,曾经询问过一些岛民,知道德平有个女儿,不过几年前便离开了明泽岛。”
“我成功地吓死了周永贵――臧军勇竟怀疑是我父亲在假扮女人,真是可笑!本以为这下事情便无从可查了,可我们还是低估了你。你不仅有敏锐的洞察力和严谨的逻辑思维,而且具有一种罕见的信念和毅力。你在寒冷的海风中苦熬一夜,解开了‘鬼望坡’上物体消失的现象,那时我们才意识到,你是一个多么可怕的对手。”
面对叶梓菲的这番“夸赞”,罗飞依旧保持着平稳的心态,不动声色地说道:“然后你们就策划了那次祭祀,想将所有的知情人都毒死,一劳永逸,我说的没错吧?”
叶梓菲轻轻摇头:“这件事完全是我父亲的主意,和我没有关系。不过那的确是个很好的计划。可你和蒙少晖却不请自来,使他不得不中途放弃。”
“有一点你可能并不知道――”罗飞提醒对方,“臧军勇当时并没有喝那杯加了‘美人眼’的净心茶。”
“是吗?”叶梓菲微微显得有些诧异,随即她嘴角露出一丝嘲弄的浅笑,“可最后因为中毒而死偏偏就是他一个,世上的事,因果轮回,还真是说不清楚。”
虽然经受了好几天的辛苦磨难,此时又身处困境,但叶梓菲说话实或颦或笑,仍然散发出令人难以抵抗的魅力。罗飞心中不禁暗自感慨:只怕臧军勇等人怎么也不会想到,致他们于死地的,竟然是这样一个美貌文弱的女子。
想到臧军勇的死亡,有件事罗飞稍稍觉得有些奇怪:“你怎么会知道那条通往‘鬼望坡’的隐秘洞穴?”根据他的了解,臧军勇对这个秘密隐藏得很好,一方面,他把天坑当作了自己辉煌事迹的一种象征,不允许别人分享;另一方面,那洞穴与“鬼望坡”相连,也确实犯了他心底的某种忌讳。
“那也是卡卡的功劳。我把薛晓华推下高台,第一次亲手结束了一个人的生命,那种滋味是不好受的。我足足恍惚了五六分钟,这个过程中,卡卡挣托我的怀抱,蹿入了那个洞穴。我跟着它一路穿行,最后发现竟来到了‘鬼望坡’上。当时我简直象傻了一样,只觉得很多事情,冥冥中也许真有天意。”
“那你的父亲呢?你亲手把他勒死,难道这也是天意吗?”说到这件事情,罗飞的口气变得严厉起来。
叶梓菲看了罗飞一眼,没有丝毫的愧疚和慌乱,然后她平静地说道:“你还是不了解状况。这么多年来,我父亲早已看淡了生死,如果能够弥补当年犯下的那个过错,死亡对他来说甚至会是一种解脱。其实他在茶水中下毒时,已经有了死意,你后来对他进行逼问,更加坚定了他的想法。”
“那他为什么不自尽,要由你来动手?”罗飞还是不太理解。
“我们是想制造出一些难以解释的现象,加上‘鬼望坡’的传说,这会吓住一些人,也希望能够阻挠你继续调查。”
“可我是个彻底的无神论者。”罗飞似乎颇为对方遗憾,“你们这样做非但吓不了我,反而会刺激起我的兴趣,而且,也留下了更多的线索。”
“是的,你始终都是我要面对的最大的麻烦。”叶梓菲很坦然地承认,“有时我甚至会感到绝望:当你下定决心要解开某个秘密的时候,似乎没么什么能阻止得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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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我没有抓住你,岛上这几天来发生的连环案件,我也都能猜到个八九不离十。但对于十八年前发生的事情,我却仍然有一些关键的地方想不清楚。现在,就请你告诉我答案吧,蒙少晖母亲的尸体为什么会出现在‘鬼望坡’上?这里面的细节,也就是你们父女俩苦苦想要隐瞒的东西吧?”罗飞的双眼此时又发出一种锐利的光芒,让人无法躲避。
叶梓菲却并没有因为对方的目光而心生震慑,她说话时甚至带着一种大功告成的胜利感:“那件事情的当事人,就只剩下我一个了。我费尽周折要隐瞒的东西,有什么理由要告诉你呢?”
“你也是当事人?”罗飞先是诧异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是了,你是德平的女儿,所以虽然你也在现场,但是臧军勇的妻子并不认为德平‘救’了你。这样倒是更好了,我原来以为你只是从父亲那里听说过一些情况,还怕你转述不清呢。”
“对,我知道一切,可我不会告诉你的!”叶梓菲被罗飞那副胸有成竹的模样激怒了,瞪着眼睛说到,“我宁可象我父亲一样死去,也要把这个秘密保守下去。”
“值得吗?究竟是什么样的秘密,需要付出那么多生命的代价?”罗飞摇着头,多少有些不解。“如果你连死亡都无所畏惧,还有什么样的往事无法面对呢?”
叶梓菲“嗤”地冷笑了一声:“你根本不了解状况,你只是看到了一些表面的东西。你以为我们父女苦苦隐瞒,是为了自己?”
叶梓菲骄傲地抬起头,目光中露出不屑的神情,似乎讨论这样的话题本身便是对自己的一种侮辱。
罗飞心中一动:“那是为了谁?蒙少晖?”
听到这个名字,叶梓菲的目光立刻变得温柔起来:“是的。我爱他,我为他做了那么多,虽然他不会知道,但我仍然很高兴。我活着的意义就是要让他过得好,这对我来说比任何事情都重要。”
罗飞轻轻地叹了口气:“我知道你们之间的感情。蒙少晖曾向我说起过你,他也非常非常的爱你。”
叶梓菲嘴角露出一丝笑意:“这一点根本不需要你说,而且你不会明白我们相爱究竟有多深。因为我们在心灵的最深处有着如此强烈的共鸣。在那场海啸中,我们都失去了母亲。我永远忘不了他们母子分别时的情形,我了解他内心的一切,我多么希望能一辈子守在他的身边,呵护他,不再让他受到任何的伤害。”
她在说这段话的时候,起初完全是一个沉浸在爱情幸福中的女人,可随着回忆的出现,她的表情又开始变化,露出明显的悲伤和怜悯。
罗飞也禁不住被对方的情绪感染了,可他很快就挣脱了出来,警察天生的正义和使命感重新在他心中占据了上风。他决定不再兜圈子,直接进入实质性的话题。
“你可以守住那个秘密,可你能守住这几天来犯下的罪恶吗?蒙少晖知道你杀人的行为后,他又会怎么想?他能原谅你吗?你苦心经营的这一切,又是否能达到预期的效果呢?”罗飞说话的声音不大,但这一连串的问题却咄咄逼人。
叶梓菲显然被戳中了心底的要害,她的身体猛地颤抖了一下,泪水也随之滚落。仅仅是一瞬间,她就变成了一个孤弱无助的女人。
“不,不能让他知道这些……”她哀求着哭诉,“我无法向他解释……”
罗飞看着她的样子,心中竟有些发酸,这是他第一次对施恶者产生同样的情绪。他叹息了一声:“可现在已经晚了……你做过的事,没有办法再挽回。
叶梓菲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她低着头,紧紧咬着嘴唇,偶尔发出两声压抑不住的轻微抽泣。
罗飞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等待着。他知道对方心中正有情感在激烈地冲突着,同时,她也在艰难地做着某些权衡。
罗飞相信,事情会走向一个他想要的结果。
果然,叶梓菲最终拿定了某个主意,她深深地吸了口气,控制住自己的情绪,然后对罗飞说道:“好吧,我告诉你曾经发生过的事情。而我的目的,是希望你在了解了这一切之后,能够帮我将其中的秘密继续隐藏下去。也许我现在提要求会让你觉得可笑,甚至有些天真。但我已没有别的退路了,只盼望你会向我们父女一样,对一个孩子的悲惨遭遇产生足够的同情。然后你会作出相应的让步或者妥协。我父亲说过,你是有正义感的人,你不会拒绝我的请求,是吗?”
叶梓菲睁大黑亮的眼睛看着罗飞,那双眼睛中泪光闪动,充满悲哀和祈求。即使是铁人在这样的目光下也无法不软下心肠。
罗飞没有说话,他只是竖起耳朵,开始倾听对方的讲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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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 人伦惨剧
让我们随着叶梓菲的讲述,把思绪转到十八年前,转到海啸发生的那一天。
当岛上绝大多数人仍然处于睡梦中的时候,一场灭顶之灾已经向他们袭了过来。冰凉的海水将村寨整片整片的淹没,数以千计的岛民尚未弄明白是怎么回事,生命之火就被无情地浇灭了。侥幸躲过了第一波劫难的人多半居于岛上地势较高的地方,他们有的蜷居在屋顶,有的则抱着飘浮物在海水中挣扎,而此时水位仍在不断上涨,磨灭着他们求生的信心。在这样的天灾下,人力显得如此渺小,生命亦如此脆弱,几乎所有的人都被吓破了胆,只能瑟瑟地祈求老天的垂怜。
就在一周之前,王成林的妻子刚刚产下了一名男婴。由于婴儿的存在,母亲在晚上总无法睡得踏实,这使得她在海水灌进寨子前便发现了异状,于是她怀抱婴儿,和幼年的蒙少晖一起及时登上了屋顶,从而避免了在睡梦中被海水吞噬。
王成林去县城购买育婴用品,因为有事耽搁,未能当天赶回海岛,反而躲过了这一劫。同时,带着两个孩子求生的重任也压在了一个孤弱女子的肩头。
王成林的妻子――即蒙少晖的母亲――当时所能做的事情就是在屋顶上无助地等待。海水一点一点地漫上来,她期待着有人会来救他们。刚满七岁的蒙少晖一直紧紧地拉住母亲的衣襟,这是一个孩子排解心中惶恐时最简单的方式。
只有那个婴儿此时仍酣然而睡。对于这个懵然不知世事的小生命来说,母亲的怀抱便是一切,在此之外的任何事情似乎都与他毫不相干。
在这个等待的过程中,常有抱着漂浮物的落水者从他们面前经过。他们早已在挣扎中耗尽了力气,生存的希望非常渺茫。
屋檐下恰巧有一根晾衣服用的竹竿,蒙少晖的母亲把它取了下来,以此为工具试图营救那些靠得比较近的落水者。历尽艰难后,她把三个人救上了屋顶,这三个人正是金振宇、周永贵和臧军勇。
常建所在的村子几乎处于海岛的最低处,他家中的房屋很快就被海水完全吞没。常建仗着良好的水性,拖着与蒙少晖同龄的女儿游了出来。这时恰巧有一只小筏子被冲到他们面前,两人由此死里逃生。
但常建的妻子却在海水中失去了踪影,他划着筏子,焦急地到处寻找。但却一直没有发现妻子的踪迹,他只能调转方向,冲着安全的山脉高地处划去。
在这个过程中,他们恰巧经过蒙少晖的家,发现了被困在屋顶上、岌岌可危的众人。
救人心切的常建立刻赶了过来。早已失魂落魄的众人争先恐后地抢上筏子。孤母弱子当然无法和三个青壮年的男子相争,等金振宇三人全都坐定后。母亲才找到机会把蒙少晖抱上了筏子,可是当她抱着婴儿想上来时,筏子却因为无法承受过多的重量而出现了下沉的趋势。
“不能再上了,筏子小,吃不消,会沉的!”周永贵第一个惊慌失措地叫了起来。
女人只好先撤回到屋顶,然后用求助的目光看着常建,她知道,对方是这个筏子此时的主人。
常建心软了,他与筏子上的另外三个男人商量:“你们谁先下去一下,把这个女人换上来,她怀里还有孩子呢。我把他们送到安全的地方,立刻就回来接你。”
三个男人此时却全都别过了脸,默不作声。他们刚刚从鬼门关挣扎出来,触手可及的死亡已剥夺了他们作为男人的勇气和责任感。半晌之后,才听见臧军勇瓮声瓮气地说了一句:“你也是男人,你为什么不下去?”
常建气得脸色发白。的确,他也是男人,若在平时,他会毫不犹豫地把那对母子换上筏子,可现在筏子上坐着自己的女儿。他无法想象自己离开之后,这个已经失去母亲的孩子该怎样去面对今后的危险和磨难。而对方说出如此不讲道义的话语,常建恨不得立刻把他掀到海水中。可他知道自己必须克制,在这个时候,如果发生冲突,结果只能是玉石俱焚。
“谁等也都是等。总得有个先来后到吧?”金振宇此时也开口表明了自己的立场。
蒙少晖的母亲完全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局面,她看着安坐在筏子上的那三个男人,眼中闪动着愤怒和逼视的火焰。
“我真不该救了你们!”她几乎是咬着牙说出了这句话。
金振宇等人只是低头躲过女人的目光。在他们心中对生存的渴望此时已超过了一切,他们抛弃了尊严和廉耻,实在没有勇气再回到那冰凉刺骨的海水中。
蒙少晖的母亲看出了当前的局势,要想母子三人一同离开是不可能的了。她咬咬牙,把怀中的婴儿向常建递过去:“那就求你先把他带走吧,我在这里等着。”
婴儿突然离开了母亲温暖的怀抱,立刻大声啼哭起来。但常建却没有伸手去接,他为难地说道:“这个孩子我不能要,他只能和你在一起,否则他是不可能活下去的。”
女人心中一凛,这其中的道理再明白不过:如果母子分开,婴儿没了母乳,同样活不了。与其如此,还不如把孩子带在身边,或许还能有别的生机。
女人只好把孩子又抱回怀中,想到这个刚刚出世的生命只能和自己一样等待未卜的命运,她的泪水忍不住夺眶而出。蒙少晖此时站在筏子上,他的手仍然紧紧拉着母亲,一副茫然无措的样子。
这时,常建突然冒出了一个想法。在那一刻,他认为这个想法是正确的,合理的,但这个想法造成的后果却让他此后一生都活在愧疚和自责中。
“这样吧,你先带着婴儿上来,把这个大孩子留下。”他说道,“这样至少可以多保住一条性命。”
女人愣住了,这两个孩子都是她的心头肉。但现在必须将其中的一个留在危险的境地,听起来,舍弃蒙少晖确实是更加有利的做法。可她又如何能狠下心来呢?
在女人的左右为难中,筏子上的另外几个乘客失去了耐心。
“我看这个方法挺好,就先这么办吧!”臧军勇一边说,一边把蒙少晖抱下了筏子,“你快上来吧,别耽误时间了!”
蒙少晖象个没有生命的木偶,上了筏子,然后又被抱下来,毫无选择的权利。
女人又犹豫了片刻,最终,船上众人的催促和怀中婴儿的啼哭促使她下定了决心。她俯下身,把蒙少晖紧紧搂在怀中,泪流如雨:“孩子,你在这里等着,妈妈一会就来接你……”
蒙少晖已朦胧预感到了什么,带着哭腔大喊:“不,我不要留下……”直到母亲上了筏子,他仍然死死地拉住母亲的衣角,不肯撒手。
女人此时已肝肠寸断,她“扑通”一声,跪倒在那几个男人面前,泣不成声:“求求你们了……不要让我们母子分开……求求你们!”
可她的哀求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常建默默地长叹一声,硬起心肠,划动了筏子。
蒙少晖声嘶力竭地哭着,但他和母亲之间的联系终于被冰凉的海水隔断了。母亲无奈而悲哀地看着他,这一幕深深地印刻在他的脑海中,让他永生难以忘怀。
女人的悲泣、婴儿的啼哭、蒙少晖的嘶喊,这些声音交杂,构成了人世间最让人心悸的悲曲,这声音在若干年后仍然会在船上众人的耳畔响起,拷问着他们的灵魂。
抵达安全的山地之后,常建立刻一人划着筏子,回去接蒙少晖。此时天色已发白,房屋早被上涨的海水淹没。幸运的是,蒙少晖抱住一棵飘浮的树干,幸免于难,只是额头上多了一道长长的伤痕。常建将他救上了筏子,暗自庆幸母子终能团聚。他绝不会想到,更加凄惨的人伦悲剧尚在后面等待着他们。
在筏子上,蒙少晖一直哭喊着要妈妈,那哭声足以让任何人心碎。可当常建把他带上高地,真的见到母亲的时候,他却不哭了。即使被妈妈紧紧地抱在怀里,他脸上也只是出现一种木然的表情,两眼毫无生机,象是笼罩着一层寒冰。
儿子的变化让母亲感到不安,但重逢的喜悦冲淡了一切,她并没有意识到刚才的经历已经在蒙少晖幼小的心灵中产生了怎样的影响。
这一番的折腾让所有人都精疲力竭,到了相对安全的地方后,他们放松了下来,或倚或躺,各自休息。蒙少晖的母亲给婴儿喂了奶,把他哄睡之后,自己也进入了梦乡。蒙少晖则坐在不远处注视着这一切,当他的目光停留在婴儿身上时,里面开始闪现出一些令人心寒的光芒。
他虽然还小,但已经开始明白事理。在他心中,这个婴儿夺走了母亲对他的关爱,他知道,在刚才生死分别的时刻,正是因为婴儿的存在,才使得母亲最终抛弃了自己。
他眼中闪动着嫉妒和悲哀,还有本不该在这个年龄出现的深深的憎恶。
当母亲睡着之后,他悄悄起身,将婴儿抱了起来。
大家都很疲倦,没有人关注到他这个不正常的动作。
他来到了山崖边,海水已经没至了陡峭的山壁,然后他两手一松,把婴儿扔了下去。
蒙少晖刚刚把婴儿抱走不久,母亲特有的敏感就让她醒了过来。她睁开眼睛,顺着婴儿的啼哭声望过去,正好看见了那可怕的一幕。
女人悲鸣一声,冲到了山崖边,只见婴儿的襁褓在水中漂荡着,随时有可能沉下去。
女人发出一阵非人的呜咽,她看向身旁的蒙少晖,孩子仍是一脸木然,充满了陌生感。她的心在瞬间被撕碎了,她明白,自己已经同时失去了两个儿子。
此时,常建等人发觉到异常,纷纷围了上来。
“这是怎么回事?”常建惊讶地询问。
女人没有回答,她转过头,用目光扫视着面前的这些男人们,那目光透着彻骨的寒意,像两把锐利的刀子一样,在他们的心头依次剜过。然后她纵身一跃,跳入了山崖下方的海水中。
她在水中找到了自己的孩子,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她仍然把孩子紧紧抱在怀中。
母子俩的遗体在下沉的过程中,挂在了山崖的树杈上。
这片山崖,就是日后的“鬼望坡”。
蒙少晖从此变得不言不语,没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如果一直这样下去,他的一生都会被可怕的阴影笼罩着。好在他父亲回来之后,带他找到了医术高超的薛大夫,经过好几个月的治疗后,蒙少晖忘记了很多东西,然后父子俩离开明泽岛,隐姓埋名,过起了全新的生活。
面对死亡威胁时的懦弱和自私以及因此造成的可怕后果成了悬挂在金振宇等人心头的一柄利剑,在后来的岁月中,倍受良心煎熬的同时,他们又处处隐瞒,生怕让世人知道当时丑陋的一幕。
常建更是承受了巨大的心理压力。他出于好心的建议却导致了惨痛的悲剧,这让他无从解脱。他只能出家遁入世外,常年陪伴着那对母子的孤坟,以求心灵的慰籍。
常建的女儿也目睹了事件的整个过程,刚刚失去母亲的她对蒙少晖产生了深深的共鸣和同情。此后,她便一直忘不了那个男孩,忘不了他眼中的无助和悲哀。
若干年后,王成林写给薛大夫的信带来了父子俩的消息。女孩告别了父亲,外出寻找那个在她心头挥之不去的影子。为了避免刺激起对方的回忆,她隐瞒了真实的身份,并且给自己重新起了个名字,叫做叶梓菲。
这便是在我们这部小说开篇前发生过的故事。
了解了这一切之后,罗飞的心变得异常的沉重,几乎要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落难的男人们背叛了施出援手的母子,母亲抛弃了儿子,哥哥溺死了弟弟,这就是发生在那场天灾中的让人心悸的人伦惨剧。
他想起了德平死前说过的话。
“如果你真的知道了那个秘密,你会后悔的。你找不到你要摧毁的罪恶,你会发现当你积蓄了所有的力量,想要做出最后一击的时候,那个假想中的对手却并不存在。你只会看到深深的无奈和悲伤,我向你保证,那是一段任何人都不会愿意去接触和了解的经历。”
是的,他确实在后悔,他恨不能自己从来就没踏上过明泽岛,从来都没遇见过蒙少晖和叶梓菲,他也就不用去体会那种让人无法承受的悲伤。
“你该明白,我和我父亲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那个孩子,让他能够快乐和幸福。对我父亲来说,这是解开痛苦心结的唯一途径,而对我,‘爱’便足以解释一切。绝不能让蒙少晖重新接触到当年的记忆,那会完全毁掉他今后的生活。”叶梓菲幽幽地说道,“现在,你能答应我保守住这些秘密吗?”
“可我怎么保守?”罗飞痛苦地摇着头,“不管怎样,你杀了四个人,这些必须有个交待,这是我的职责。”
“是,我杀了人,罪犯必须得到惩处,这是法律。你的职业让你无法违抗它。”叶梓菲低头沉默了片刻,然后她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猛地抬起泪眼对罗飞说道,“可是,如果那个罪犯已经得到了惩处,她已经死了,这一切不能就此结束吗?”
罗飞蓦然意识到什么:“你……”
他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叶梓菲手中的小刀已经扎在了咽喉上,殷红的鲜血汩汩而出……
(尾声)
县里调来破冰船,清理了码头附近的冰面,明泽岛和大陆间又可以通航了。
蒙少晖站在海边。他已经不再像以前那样怕水,心头轻松了很多。因为他知道,母亲并没有抛弃他。
罗飞告诉了他很多事情:当年筏子太小,母亲为了保全自己,抱着弟弟留在了险地,最终不幸遇难。留在他脑子里的的确是母子分别的记忆,可那种分别是出于母亲对自己的关爱。
岛上发生的怪事也有了结果,那是金振宇为了掩盖当年的丑闻,所以施展毒手,将知情人一一杀死。
他终于解开了纠缠自己多年的心结,这都得感谢把他带上明泽岛的罗飞。
“罗警官,你在想什么?”见到对方一直愁容不展,似乎颇有心事,他终于忍不住开口询问。
“哦,没什么。我只是在想,你在离开之前,应该去亡灵冢前好好地祭拜一下。”
“那当然。那里安息着我的母亲,还有我的弟弟,他们都是为我而死的。”蒙少晖颇为感怀地说。不过他永远也不会知道,那里现在还躺着另外一个人,同样也是为了他而死。
“你带我去亡灵冢吧……让我陪伴他的母亲和弟弟,他如果知道,应该……应该会高兴的。”这是叶梓菲留在人世间的最后一句话。
罗飞的眼角有些湿润,他没有去擦,只是抬起脸,让海风去把那泪痕吹干。
“经过这些事情之后,希望你能明白,如果你爱的人离开了你,很可能她是有着迫不得已的原因。即使你以后再也见不到她,即使她已在另外一个世界,但她对你的爱,却没有减弱分毫。”
良久之后,罗飞用明亮的目光看着那年轻人,这样说道。
(后记)
2004年9月1日,恐怖分子占领俄罗斯北奥塞梯共和国别斯兰市第一中学,并劫持了大批学生、学生家长和教师作为人质。人质事件持续到3日,共造成331人死亡,其中186人是儿童。
遇难者让人心痛,幸存的人也未必幸福。
事件进行过程中,经谈判,恐怖分子同意释放一批妇女儿童,但只允许每个母亲带走一名孩子。
有一个母亲偏巧有两个孩子,大女儿六岁吧,刚刚懂事,小的那个还只是抱在手中的婴儿。
不知是否经过痛苦的选择,反正母亲最后仅带走那个婴儿。
事件结束后,大女儿也活着回到了母亲身边,可她对母亲的感觉已完全变化了。
我在新闻中看到这样的镜头:女儿在家中院子里荡秋千,她看起来没什么不一样,甚至自己还在喃喃地唱着歌。可她的母亲来到她身边,呼唤她名字的时候,她却没有任何反应,她的“两眼毫无生机,象是笼罩着一层寒冰。”
这就是小说《鬼望坡》最初的创作出发点。
到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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