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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享]珠有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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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07-04 12:12:00
我很喜欢的一个故事, 不过俺比较bt啊, 这是一个悲剧故事. 我最近看了很多骗人热泪的故事hehe
传说珍珠是海底鲛人的眼泪变的。那是人类的传说。人类从来看不到真相却不甘寂寞,白白编造些艳异欺哄自己,假的眼泪哄下真的来,你说这有多可笑。
这话是珊瑚说的。我问她传说中的鲛人为什么要流眼泪。
她说:“谁知道,总不过是些白日梦的想头,说她们爱了陆地上的人就哭了,眼泪滴到海里变成珍珠——这就是人类,他们总以为天下最美最强,不管什么都要爱上他们,简直可怜。倘若他们见到真的鲛人,怕是逃命也来不及。”
我完全同意她的话。鲛人是海底的活夜叉,他们也爱人,爱的却是那鲜美的肉与滚烫的血,琼浆玉液般撕扯开咽喉贪婪地吞嚼,红水弥散一股狰狞。从来没谁见过鲛人掉眼泪,这是天大的笑话。
鲛人是这深海之底的强者。他们不流眼泪,不造珍珠。
我最清楚这个。因为珍珠在我的身体里。
人类唤我们这个种族做珠蚌。可见他们原也晓得珍珠的来处,却总被艳异蒙住了眼睛不肯承认。珠蚌太平淡了。这便是这个生活在大海之外的族类么?他们要虚幻的故事,不要真实。那哀美因此令他们觉得自己是天下间最多情的生命,并且世世流传下去。
珊瑚说我们本是属于蜃族的一支,却不曾拥有蜃族的法力。在海底,珠蚌是最最无用的一类,蜃族的族人多不屑与我们来往。
“但人类最看重的却是你们呢。珍珠在陆地上是很贵重的。”她又补充道。
那又如何。海里谁也不在乎这些珍珠,一不能吃,二不能喝,有什么用?并且我还不曾产过珍珠。听说那是蚌的病痛,只有不健康的蚌才会长出珍珠来,我活了五百岁,我身体好得很。
我是一只没有珍珠的珠蚌。这已经是我们这一族所能向往的最好结果了。有时我化身裸体女子,背上负着两扇巨大蚌壳上下嬉游,浅海处有光,微弱地流曳于上,暗紫银蓝幻丽好似海底也有月色。没有珠的蚌却有真珠光泽,我攀着白色珊瑚枝浮若飞鸟之时常常被挂罥其间,阴暗处看见洁白的女体,几乎混淆了那枝桠颜色。
珊瑚为我取名,叫做夜明。每每看到我幻化人形她便摇动着枝条叹息。她自己却不要名字,她说那没有用。
珊瑚比我老。她已经活了几千年。白色细沙之上丛生着她的身体,不断地发出新肌,新生的柔软而灵活的触手,随着海水轻轻摆荡。日子久了就变得坚若金石,是玉样莹白雪样耀眼的丫杈,看去像一些花树。那是已经死去的躯体,就像寄居蟹丢弃的旧壳,没用了。珊瑚冷淡地说。因此当偶尔有善能闭气的人潜下来用铁凿撬走它们,她从不在意。
那些死壳就让他们拿去吧。人类时常珍视死物胜过生命。但她把我藏匿在触手丛中。人见了珠蚌总要砸碎来看看里面可有他们所要的,因此夜明,你的蚌壳在黑暗里发出珠光,这是危险的事情。
我在珊瑚的丛中度过了五百年。有时也见到日常相见的鱼蟹被人捞了去做羹汤,却双双面上泛出无动于衷的冷光彩,像一树雪挂隐着轮十二三就要圆了的月。我们不哭。忘了告诉你,在海里没有任何一种生物会流眼泪,这广大的咸水已足够深,足够阔。
人世间传说什么精卫衔得微木以填恨海。却原来这无愁的大海,哪来的填不干的恨。总也不过又是个故事,感天动地的哄骗。
无愁海内无愁。就算要寻也没有。但我不该那一日浮上水去救了一个人,后来后悔也来不及。
都是那一日。
1
那一日好象流星坠海,从遥远的高崖之上忽就掉下来一个黑点,穿透水面直插而下,汩汩有声。
夜明正幻了人身在水中嬉游。她喜欢人的身体,有腰身与四肢,游曳起来随心所欲,不比原形的笨拙。无愁海中没有什么凶猛海兽,正好自在畅游。她背上两扇蚌壳划一下水便游出几丈远,上下翻舞轻盈,做出许多柔软而繁复的动作,好象误落水底的一朵蝶,蝶翅上映出清莹珠光,引得鱼虾纷纷来绕。三四条海鳗穿梭在发际,似带缠烟。
便在这时崖上有重物坠下。吓得她与那些鱼鳗之类一哄而散,各自躲入水藻间观望。还以为真是流星,那一年有一颗掉下来,着实烫死烫伤了不少生灵。
但海中没有沸腾的声音。夜明在水藻丛中仰起脸,看着那黑影笔直地下沉,下沉,小鱼小虾偃伏不动,无愁海底从来没有这么的静过——寂静中她忽然扇动背壳,朝上,向着那条影子迎上去。
缠在颈间的鳗松脱了它银白色的长身子,惊悸溜走。夜明抱着少年沉到海底,两人静静旋转,那是一穗天青色的花还未开足便萎谢,却被蝶恋恋纠葛。夜明低头看着他的脸。
她把他的身子置于细沙之上,然后俯下头用牙齿咬断了系着重石在他脚上的绳。
2
珊瑚默默地看着眼前苍白着脸色的女子。她裸身修长肌肤如玉,五百年不见天日的白。背后两扇蚌壳微微翕动若巨大的翼,牵着曳着一些暗光。珊瑚摆动着千万条触手,带起徊环水流,那一丛长发于是飘荡如同浓密的黑色水藻。
曾经有五百年的时光她这样在她面前。但这一次她要走了。
夜明站在白色细沙的海底,怀中抱着一大簇玉样枝桠,像有一捧花从她的心头开出来。透过昏暗的海水珊瑚看不清她的眼睛,但她看到那两扇巨翼鼓动起来。
都是那一日。当她咬断绳索送那青衫的少年返回水面的时候,珊瑚想其实自己料到像夜明这样的女子总有这一天。她喜欢人的身体,光滑的肌肤美妙的腰身,她不再安于无愁海底万年的寂寞,这一身腥冷硬壳,她终于要逃离它们。
她要做人。
那又怎样呢?珊瑚仰望着遥不可及的天光,隔着这般漫长的距离,再是炽烈的艳阳也蒙蒙地散开来,无法抵达铺满细沙的海底。那似有如无的光,令人不能想象上面的世界是如何的一个繁花似锦。而如今这五百年的小蚌她不甘心想象了。她懂得什么?她才五百岁。珊瑚没有说话。她知道她不会听。
那少年不是流星。他烫不沸海水,却烫进了夜明的心里。终于让她在三个昼夜后决定离开。
在离开之前她问珊瑚要一簇枝条。珊瑚没有问。她斫下最美的一丛给了她。
巨大的翼鼓动起来,带起大股水流,她脚下轻轻一蹬浮升而去。珊瑚仰面看着珠光烁烁,越离越远。那双翅流光溢彩,投奔她所要的一切,头也不回。
可是想要的是什么,怕连她自己也不明白。当夜明怀抱珊瑚宝树直冲海面的一刻,恍惚觉得是一只落入水底的大鸟,如今等不及晾干羽毛,她要展翅归去了。
上面才是她的世界。是么?珊瑚望着那条苍白的人影越来越小,巨大的双翼,看不见了。
她没有向她告别。夜明还会回来的。她知道。
3
褚风不太敢相信眼前的一切,可三天前的事情分明是真的。若不是,那片深海跳下去了从来没人能活着上来。
其实他不是跳下去的。褚风是个苦命孩子,自幼母亡,父亲不顾独子成日在外胡混,唯靠自个儿照管自个儿。又还知道勤学上进,这片渔村里头要算他读书最用功,恃着水性精熟时常下海捉些鲜鱼活蟹拿树条穿了送与先生享用。先生也怜少年孤苦,半真半假的把来算是束脩,也便一直带他念书到了十九岁,更何况从来桃李遍天下,玉树琼枝难求。先生叹息,这少年可惜了,若有双慈父爱母好生供着,何等通天的功名不在话下。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二十岁上,父亲忽然死了。说是多年酗饮过度暴亡,褚风家中一贫如洗,倒是四邻瞧着可怜,几家凑了副薄棺与他葬了父亲。本来十几年来没有这个当家的爹也是一样的过,谁知坟才起好,忽从邻县来了几个凶神恶煞,来收他父亲生前狂嫖滥赌欠下的债。褚风哪里给得出,这破屋便是任他们拆了去也填不了几个钱。搜了一通,眼看实在没什么物件,债务算是泡了汤,死鬼丢下后人偏又是个臭小子,若是女孩儿怕还卖得几两银子,这番无法可想,恨极拿石头坠了臭小子的脚,拖到村口高崖丢下去。
小子,做了鬼别怨咱们。要怪,就怪你那不成人的爹。那是他在这人世最后听到的一句话。然后风声贯耳,身上忽然一凉。
他在那越来越深的蓝色中闭上眼去。
人间,是再也看不见了。他想。
然而不到片刻,他竟重回人世。躺在石头滩上,认得这地方离村中不过二里,坠落处的高崖不远可见。他爬起身搜肠倒胃,呕干了腹中清水,心思中自己这是活过来了。那伙凶神自然以为他这会儿早已做了鱼食,离村而去。褚风趴在石上喘息半晌,青衫尽湿,自己也觉得是个梦。可脚上一环粗索分明还系着,末端参差不齐像是被什么啮断了,底下一块磨盘石不翼而飞。他于晚风中呆坐了多时,解开绳索,自回家去。
回去一看,那破家越发凌乱凄惨。好在本来也没什么家什,给他留了个屋顶遮风蔽雨已不错了。当下书也不去读,自顾往拆了个七零八落的破床板棉絮堆里一躺,愣愣出神。邻舍见他居然活着回转,不免都大惊小怪,前来探头探脑,有温言慰问的,有好奇打听的,褚风只是不理。邻人只当这孩子新死了父亲,又受了这等大惊吓,少不得有些回不过神来的。几个好心的大婶与他送了饭菜来,他也不吃。
这样活尸似的躺了三天。众邻舍都摇头叹息,说可惜这样一个好孩子,想是吓疯了,不中用了。初时还有人常来劝他吃饭,后见他总是那样,也便各自干各自的去了。褚风一人窝在烂棉花里,神思惘惘的自己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他还那么年轻。前半世在酒鬼父亲的手下、这破败的村落里头,生命等于还未曾开始。如今呢,家是没有了——其实这个家有没有原也无甚分别,不过父亲在日,总归这地方是个祖居的根。
褚家人丁淡薄,到他这一辈村子里除了几个极远的表亲,已没什么亲戚故旧。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要留在这里,留在这里,一辈子也不过做个渔人,或者,真的如邻人所说,疯了,蓬头垢面,屎尿滚身……靠着村人的怜悯讨一口饭度过下半世……可是如果离开这里,他又能去哪儿?人有两只手不怕饿死,但他连出门的盘缠一文也无。
不觉月转西沉。太阳还没出来,正是凌晨最黑的一刻,从海上吹来咸风,摇撼着散架的窗棂,呜呜的。他似睡非睡,呆呆听着那风声。脸上觉得有点潮,蒙了一层浓厚水气,窒闷的感觉,是海里特有的腥味。
好重的气味。错觉海潮涨到窗外要淹了这世界。他抬手摸了摸面颊,可会结了盐粒出来?
霎时间见窗口光彩大盛,千条万缕变幻,仿佛有宝气瑞霭,重重漫漫。褚风撑着虚弱的身子瞪大眼睛。
难道当真海水已没了此地,自己做了水鬼,身临龙宫了么?那样绚丽的异彩,他一生也没见过。
海边人家淡水得来不易,故家家都有个瓦缸搁在屋门外,等着接雨水。比之寻常村落所用的水缸特别深广。褚风抱着手臂走到院子里。那大缸,人家倒没砸了它。
光彩就在缸底,挡也挡不住地溢出来。
那是一枝玉样莹白、雪样耀眼的珊瑚宝树,足有半人多高,通体熠熠生辉,剔透绝无半点渣滓。它的宝光照亮了无日无月的黑暗中,从缸口望下来的那张年轻的脸。
珊瑚树缓缓自缸底升起。
当褚风看到枝桠间探出那女子的容颜,终于肯相信三天前在海底冰凉而窒息的昏迷之中所见到的,并不是梦。这样一张没见过天日的面孔,世上再不会有第二个人。她的脸在宝光笼罩中像是珊瑚枝上斜斜开出来一朵白色花。
……但……她是人么?这一刻他忘了害怕。
女人看上去比他更胆怯。她默默地瞅着他,似乎不知说什么才好。然后抬起一只赤裸的手臂,想把缠绕在枝间的长发解开。她的头发又多又密,透湿得很难解脱。褚风不由伸出手,帮她一把。
他的手指在黑发与白珊瑚之间遇到了她的手指。凉的。4
夜明嫁与他为妻。
二人合计,这渔村村小人贫,乍见陌生女子恐生议论,珊瑚宝树非比寻常,平白飞来横财,只怕邻里嫉妒。又恐风声泄露,邻县恶人知道褚家儿郎未死,不免回来生事。悄掩房门享了几日新婚之乐,终是惶惑难安。于是趁夜深人静,做贼般潜踪而行。她带他背井离乡。
昼伏夜出走了两日。到得他县,她方斫下珊瑚一枝与他出去典了,得来盘缠乘车换马。选了座繁华城市落脚下来,这才把稀世宝树出卖。世间珊瑚尽多榴花照眼明艳,这般纯白略无瑕疵的海藏却是罕见,且偌大一株,只引得富商大贾高官重爵趋之若鹜。褚风不欲过于招摇,更怕与人争竞价钱,草草议定卖与一位北方胡贾便罢了。饶是如此,那银两已足够夫妻购屋安顿温饱无虞。下剩的夜明与丈夫商议,恐将来坐食山空,便做本钱两人开张个甚么营生,也可度日无忧。
遂雇匠兴建,于闹市一角开设了一家茶楼。褚风幼识圣贤书,本是个风雅之人,亲自督人油漆安置,板壁桌椅皆是本色原木略过一遍清漆,更不饰粉涂朱。碗盏茶碟却用一色越州细瓷,配以雨前龙井,一旗一枪盏中浮沉,果然雅致非凡。人都说褚老板年纪轻轻,难得胸中有此丘壑,不是那等市井俗物。文人名士,隐逸巨公,雅集多喜聚在褚家茶楼,唱和过后免不了也挥毫题上一首两首,渐渐地这茶楼尘嚣中一方神仙小洞天,名声是出去了。不到一载,买卖如日中天,家业整顿得好生兴旺。城里提起褚老板来,也是有头有脸有根有蒂正经生意人,他又多所交游墨客雅士,谁不钦敬?好一个英俊有为的少年人,又讨得个美貌妻室,街巷百姓,四乡八邻,无不羡慕这般的好运道。
生意做得好,逐渐的请了不少人手,选的都是老实清秀、知根知底的青年伙计。褚风亲身教导,如何应对茶客,嘴上殷勤,手上干净,诸般名茶沏泡法门。再重金聘了城里一位老师傅,善能制作各样细巧点心茶果,据闻这师傅原是宫里膳食司放出来的,手艺皆是上用真传。茶楼中百事有条,掌柜日益清闲下来,闲时只是与一班文人走动走动。
他的妻,掌柜娘子夜明,兴业之初得他传授,亦学一手好茶艺。先时人手不够,娘子亲身执壶递盏,后来伙计多了不用如此劳碌,每日一清早起也布帕包头,一身青花衣裳,打扮得清清爽爽整整齐齐,坐于柜后照管生计。人说褚家娘子生得美,那肌肤晶莹犹如明月映雪,是世间难寻的一等一的俏佳人,偏又待人和气,终日笑颜常在而不失淑静。虽然偶有市中无赖子前来滋扰以图得益,一睹掌柜娘子的真容竟是讷讷无言,三言两语安抚,偃旗而退。她那美貌里头自有一种清幽洁净,教人不能轻侮。见过的人谁不交口称誉,这是活世的神仙眷侣呀。到后来慕名而至的茶客倒有一小半是为看掌柜娘子而来,一传十,十传百。
黄昏时分,褚风自本地一位告老侍郎员外府中应酬回家。一日将尽,快要打烊了。茶客三两相携,纷纷出门。他立于门口,看那幽深的店堂尽处,本色松木柜台之后坐着的是他温柔的妻。夜明正俯首整理帐本,一头青丝发裹着月色帛巾挽成朴素的髻,烛光中唯见纸张习习掀动。柔荑胜雪。她听到相公归家,忙起身,微笑着迎出来。
褚风扶着门框,默默看着她。都说世事如月难以长圆,谁料到他竟占了个月圆花好。这恩情绵延,再无一刻不美满。
二十岁,他背井离乡,但有了家,有了业,有了这样静好的妻。
他有了一切。
5
又三载。茶楼生意稳赚不赔,夜明也已产下一子。
临盆那日他还有些担心,生怕妻子忍疼不住,有何闪失。在门外焦急逡巡,一额细汗。直至稳婆出来,偷觑了觑,只见老妇笑逐颜开并无任何异状,方才放下心来。
“大官人,恭喜恭喜,娘子生了个少爷呀!大胖儿子,足有八斤重!”
他暗叫一声惭愧,摸出预备好的喜封塞在老妇手中。抱了儿子来看,襁褓中那孩儿舒着小脸酣然睡了,悄伸手进去摸摸手脚,幸喜四肢俱如常人,绝无不妥。
“娘子,这番苦了你了。我已命灶上炖了人参鸡汤,好好将养身子。”他俯身,拿帕子为她拭去脸上汗泪。
夜明在枕上微笑。她伸手要婴儿,揽在身边瞧着他的小脸又瞧瞧他,她的脸更苍白,连嘴唇都像一块脂玉琢成。然而透出欢喜无限。 她拉着丈夫的手贴在面颊,握住他手指,一根,两根,轻轻拨开了额上粘着的汗湿的发。
“——大官人还该熬些鲜鱼汤给娘子下奶。我有个侄儿在东市贩卖水鲜,他那儿有的是上好活跳鲫鱼,熬出汤来牛乳一般。”
老妇笑眯眯在旁插口。夜明似是倦了,握着他的手闭目睡去。
褚风闻言却是一惊。轻轻把手自她掌中抽出,她额上细发已干,他手心里却又出了薄薄一层潮汗。
不日鱼鲜果然送到。他自下厨房,盯着收拾好了,熬出汤果如牛乳一般,浓厚洁白。不要仆人跑腿,他亲手盛了在盏中,捧入内院去。家下人等又是窃窃盛赞一番东家与娘子的恩爱,这样燕婉夫妻,古来少见。
他捧汤进内院,见人不觉,折返至后门,将那鱼汤全倾了阴沟里去。
他的妻不喝鱼汤。她从不食任何水中活物。这是全家伙计佣仆,没有一个人知道的秘密。如果给她闻到那气味,她会吐。
但她有一个怪癖。同样没人知道的,褚家茶楼的掌柜娘子原来每隔三两日便要饮一碗海水。那苦咸、辣涩的液体,割着舌头留下一层盐粒,她却不可或缺。若几日喝不到,便恹恹的仿佛病魇。
褚风秘密地托了人,自海边运了水来贮在一只大瓮中。年复一年。
他疼惜他的娘子,无庸置疑。不过他终于雇了一位奶妈来奶孩子。天知道她的奶水是否也是咸的。
“娘子,我有一事想与你商议……”那日晚间,他负手在她身畔转了半晌,终于开言。
她漱洗已毕,一身水衣,正伏在床边逗那两岁大的孩子牙牙学语,听了便仰起脸来:“相公有何言语只管直说。”
原来他是想上京,考取功名去。她静静听着他陈词,微微笑了。相公做了爹爹,还是这么孩子似的。也难怪,他还小呢。才二十四岁。他们夫妻结缡四载,始终相敬如宾,纵使他酬应广阔,这会儿在她跟前说起话来仍然带几分腼腆,不脱稚气,看真点,脸上都红了。
依稀他还是那个紧闭双目依在她怀中的青衫少年。无助的,柔弱,而干净的,像一穗翠青芦花。她的手抚摩着儿子细细柔发的头顶,一时心底里不由泛起一股甜美而虚弱的热流来,几乎要融化了她自己。
“我道是什么事。相公也忒客气了些,我是你的妻,自然随你进退。读书上进也是好事,这又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何至如此吞吞吐吐。”她且笑且说,见他越发脸红,只得敛了笑靥,庄容道,“相公,夜明虽为异类,自嫁了你便一心跟你过日子。你既有此念,早该对我言明,这几日你辗转难眠,为妻看在眼里,只是不敢动问,空教我忧心一场。夜明进了你褚家的门,就是褚家媳妇,你要考取功名光宗耀祖,这是正事,我身为你的妻室自该遵从,没有个阻挠的理。你却诸多避忌,总不肯直言,莫非是为妻不贤使你作难……相公这样,教夜明好生愧疚。”
他闻言不禁整衣,长揖到地:“娘子言重了。你样样贤良,褚某得有今日,皆出你之赐,岂敢忘本。娘子这般说话,分明是使我无地自容。褚某知错,今后大小事务必与娘子推心置腹,再不敢藏掖。”
只见他神情严肃,倒像是戏台上伶人做的大戏一般,引得那两岁孩童伸了手只朝他髻上抓去。她听了却扑哧一声笑出来:“瞧你,两夫妻好好的说话儿,怎么忽然做出这等形相!当心唬了孩子——相公,夜明嫁你并无他望,你要做大官也好,做小民也好,我总是随着你。自从四年前,我心里便只是你,只盼你心中也真的以我为妻,切莫见外才好。”
他点头称是。在床沿坐下来,携了她的手。夜明又道:“相公只管安心温书备考吧。家中与茶楼的生计,我自会打点,不消你分心。”
“如此偏劳贤妻了。”
她侧过脸来向他一笑。起身走去,笼了灯火待要吹灭。
“夜深了。相公安寝吧。”
他解衣上床。那孩子兀自在旁爬着,小手揪住他的指头摇晃着,牙牙地唤:“爹爹,爹爹。”
又扬起脸儿望着夜明咯咯地笑:“娘亲,娘亲。”
相公,夜明虽为异类。
黑暗里他展转反侧。这句话她一定要说出来么?她不说,他也不会忘记,就像他不会忘记她待他的恩情……是的,褚某得有今日,皆出娘子之赐。他忘不了她的救命之恩、提携之德,她咬断绳索在那深海之底全了他的性命,她带来珊瑚宝树助他立业成家,四年来她无微不至辛勤打理生计,她还为他生下了儿子接续褚氏香烟……甚至有几多偶来流连终让他有机会结识的名士本是被她的美貌名声兜揽而来……够了够了!她待他恩重如山,恩深似海,这些难道他不知道?难道他会忘记?
他但愿自己可以忘记。褚某得有今日,皆出娘子之赐。
她对他的恩,他一生一世也还不起。他也是堂堂七尺男儿呀。二十四岁了,今日能有一些家业,全靠一个女人的怜爱。他是无根的人,就连如今这城中浅薄的根蒂也是这女人替他扎下来……不,她不是女人,她不是人!
你以为我忘了你是什么东西么?——暗夜中,他扯动嘴角轻轻地笑了。那笑容许是有几分狰狞,自己也不觉察。对,她不过是一只蚌。那生着两扇硬壳的、腥冷难闻的、不入流的精灵。是她把他从祖居的家乡拔了起来,再栽培在这里。茶楼里风雅的褚老板,年轻有为、娇妻爱子的褚老板,这个人不是他。这精灵一手将他制造成一个面目全非的人,他是她的,像一株连根扯出又塞在盆里的花草,归她独自慢慢享用……啊,她来自暗无天日的海底,也要把他拖进她暗无天日的情爱里永远地沉溺下去么?
这是阴谋……一瞬间他几乎毫不怀疑在她洁白的面貌之下埋藏着的毒心。那两扇紧闭的硬壳里,要藏什么样的险恶藏不得。才二十四岁,凭什么他要把一生就这样卖给了一只蚌?
相公,夜明虽为异类。
夜明虽为异类。
异类……
他悚然翻身。枕上已是透湿的汗。罗帐里月光明晰,但见孩子躺在中间熟睡了。胖手捏着被角,小嘴如红润的花,梦里也在嘟嘟哝哝。隔着娇儿的脸庞是他的妻。夜明侧身安详睡着,一只手臂揽定了孩子。青丝散落,月色里她的侧面仿似也镀上一根银线,自额际以至下颏,十三雁行筝弦拨动般地流丽绝伦。
褚风又翻回身去,仰面躺着。颈后,枕上的汗水渐渐冷了。他对自己刚才的念头惭愧不已。他不该疑心娘子,这样的小肚鸡肠、针尖麦芒般的心思,一意钻了绝路里去,枉为男人。说到底,她能图他些什么?这世上尽多风流潇洒的少年郎。
她只不过是待他好吧。
越想越觉得娘子绝无恶念。她待他好,就是待他好,不求他报答甚么。唯其如此,这恩德更无了清之时。是笔债,今世里还不清,或许要用来生接着还。那么,他卖给她的是不止一辈子了?
太重了。像座山压在他头上。压得他尽管春风得意衣履风流,做人却丝毫没了快活。脸上的笑都是假的,自己也觉得累。
他炯炯地睁着双眼,睡不着。似两团烧心的暗火。罗帐里有婴儿的气息,这是他的家,妻儿两全,多美满。说出去没有人会相信。他看着夜明在睡梦中反手轻轻搔了搔背,那丝料水衣的底下,旁人永远瞧不见的褚家美貌娘子的秘密。可是他只恨不能忘记。
是四年前她来奔他的那个夜晚,硬生生斫下了背上的蚌壳。连着筋,血肉模糊。那以后她的脊背留下八字形的两条疤痕,如同比翼鸟折了翼。
她的蚌壳至今还收在一只大箱子里。搁在床底下。每当想到这事,他躺在床上就觉得浑身不自在,牙关里吱啦啦地酸响,像是听到极刺耳的声音那感觉。如同每次与她欢好过后,疲惫地自她玉雕般身上褪下,他总能嗅到香汗之中一缕腥味。腥,而咸涩,好似眼泪。他憎恶这气味。旁人不察,还夸赞褚家娘子兰麝着人,而他能够分辨出即使在她泡的茶里,即使天下佳茗,紫笋兰芽总掩不住那股腥味。茶里兑了海水。每次看到他的高朋满面陶醉地品着夜明手斟的茶,他便偏过脸去。
他难以抑制眼角肌肉的不自觉的一抖。啊……太多了,够了。
相公,夜明虽为异类。
但她对我,恩深似海。
他决不可以负了她……褚风痛苦地咬着嘴唇。一排牙印,仿如对自己无声的警告。决不可以……她曾经给了他那么多!他还不起。
或者只要有那么一点点的爱,便不致如此斤斤计较。
但可惜。娇妻爱子、神仙眷侣的褚老板。月如无恨月常圆,他占尽了世人不敢想的美满,那月是自顾自地,永远停留在十五夜。皎皎的无瑕疵的团圆,它不累,但他怕了。
世事便是如此。正所谓: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
6
她觉得很满足。
那么辛苦,从海底上来人间一趟,要的不就是这个么?如今她有个家,有相公,儿子,日常打点生意、理账,逢年过节又送礼回拜、酬应他的朋友及老主顾等,她很忙,晨起晏眠,都是为了这个家。
还得抽空照看儿子。人世间千丝万缕的责任把她牢牢栓定在这里。她很安心。唯有时深夜醒来,渴想一盅海水,那深蓝、冰冷、浑浊的腥咸的液体,像骨中深种的毒,总难抽离。
无愁海底的日子,似乎是很远了。她披衣下床,悄悄走去院子,地窖里许多陈年美酒中间有一坛是她续命的仙丹。相公翻了个身,他好象是醒了,她打扰了他。她轻轻带上卧房的门。
夜明站在空荡荡的院子中央,举起瓷盏,一饮而尽。这苦涩滋味流淌在她的血里,这才是她的味道。那些名茶的清香不过是过眼的云烟,缭绕在她身畔却无从沾染。她觉得渴,张开口深深呼吸潮润的夜风,一面又想幸好家下人等都睡熟了,不然若看到掌柜娘子深更半夜站在院子里,怕又是惊耸。如今她已是一个这么贤淑的平凡的妇人。
她仰起脸让月光冰凉地流泻在面上。
床下那只箱子里头,曾经属于她身体的一部分。此刻是否正在无人得见的黑暗之中散发着夜明光彩?
她抱紧自己的双肩,觉得有点不安。始终不太习惯没有蚌壳的日子,五百年来,没有法力的珠蚌在海底,它们是唯一的保护。而那一日,是她自己亲手剥离了它们。背上血痕犹在。
她把自己赤裸裸地交给了他。从此后,他就是她的保护。
一年后考期将届,她收拾了行装,拣一吉日打发相公上京应试去。此后独自在家,里里外外操持,倒也似模似样。家人主顾都敬这娘子贤良,谁也看顾三分。一切井井有条。
夜间她深锁门户,哄着儿子睡觉。相公不在家,她便脱去水衣,赤身裸体,依稀如回到最初,大海遨游的生涯。
孩儿三岁了。一次问起娘亲背上的伤疤是什么。
夜明说:“娘从前是天上的仙女,这里生着翅膀的。”孩子吮着手指,眨着眼,似信非信。
后来问道:“天上好玩吗?”
“好玩。但是回不去了。”她拍拍他的头笑道,“那里没有你和爹爹。”
又过三个月,相公人还未归,先派了跟去的小厮快马兼程回来报信。相公金殿会试,高中了探花。她封了一红纸包重重的喜钱,打赏了那孩子。第二日,本城官府才鸣锣打鼓前来报喜,四邻都来道贺,恭喜茶楼里出了个探花郎。众人说,这都是掌柜的福气,娶到这么一位能干的娘子,才能安心上进去。祖上积德,这回可是光耀了门楣。
夜明换一身喜气衣裳,抱着孩子,带笑一一应酬贺客。这一日人世的繁华热闹都来她眼前,算是到了顶儿了。可是她一壁说笑,心里渐渐地恍惚起来。
她发觉相公离家才三月,她已经不记得他的面影。真的,他的眉是什么样子的呢?他的眼呢?他的嘴唇……啊,她不记得了。仿佛他在她心底里从始至终一直是幽暗水中青衫湿透的少年,清逸而面目模糊地,在她怀中旋转,旋转,旋转……旋转着下沉,如一枝折断的芦花。
她惶恐着自己。她是爱相公的。她确定。她爱他爱到抛弃五百年故里、抛弃了自身血肉来投奔他。她为他生了孩子,她可以为他做任何事。
可是……她竟然不记得相公的模样。人群晃动在眼前成为眩晕的十色,在喧嚣沸腾的锣鼓与爆竹声中她狠命搂着儿子,手指陷进肉里攥得那孩子哭叫起来。这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稚嫩的脸上有他父亲的影子……她装作安抚儿子摸着他的脸蛋含泪瞧,仿佛要借助这块小肉儿来证明这几年时光的真实。她是爱他的。眼泪掉在孩子脸上透明地溅开去。人们纷纷起哄,褚家娘子这是喜泪,喜极而泣,这几年当家,不容易呵。
这往后就好了。大官人出息了,好日子,都在后头呢。他们说。
她闭上双眼。为什么黑暗里看到的还是那静静旋转着的单薄的影,那一天水藻拂目,错以为他是流星。他那么美,此刻,在她心里一直沉,一直沉下去。
仿佛五年来的时光都冻住了。
半个月后褚风回来。京中一切事务都已毕备,他授了礼部的官职,皇恩特命回家接了家眷,不日到任。
夜明忙碌着关张了茶楼,把宅院托与可靠的家人看守,打点衣物细软跟他上京去。
不免也有一点点的惋惜。此地毕竟算是扎下根了的,有许多邻里故旧。不过也没什么,他去哪儿她就去哪儿。说到底,她的根原是扎在他身上。
7
他在京里做官,如鱼得水。不到两年升了侍郎。又三载,礼部尚书告老还乡,他便接了任。
此时才刚而立。满朝里谁有他这样少年得志,意气风发处令一干白须老儿自惭恨不晚生二十年。春风料峭疾扫落花。
况且人生得着实登样。每逢庙堂大典、外使来朝,放眼龙驾之侧群臣最撑场面便是这年青的尚书大人。矫矫青松,冉冉孤竹。那风度体面令蛮夷折腰,愈发敬重天朝。
只有天朝,出得这样人才,这样英俊儒穆的伴驾卿家。
然他散朝回家,仍不免闷闷。如有所失。体面尽管体面,皇恩自是浩荡,信宠不衰。这位子终究是个花架,迎来送往,外人看着再是堂皇,差事又清闲自在,终无实权。
他不是那名利熏心之辈。少时读书,想着不过是家贫父荡,伶仃无倚,要想过上好日子非靠自己发奋不可。如今果然晋身公卿之列了,心中方空落落的起来。
男儿来世间一遭,总得做些功绩出来。这功绩可不是冠冕穿戴了站在庙堂上做个显示天朝威仪的摆设就算数的。要做实事,要有功于黎民社稷,要青史名标,流芳百世。
但这谈何容易。
他仍是个知书达礼的、漂亮的傀儡。
“相公辛苦了。今日朝中一切可顺心?”没听见脚步响,陡然闻到一股馨香。他的妻突然出现在身后,捧一碗雪耳汤。她步伐轻盈得就像在水中游泳。
“很好。皇上又赐我玉带一围,宝砚一方。众同僚也都恭贺,东西是小,这是天大的荣耀。”
“相公圣眷蒙宠,妾身也脸上有光。嫁与相公,夜明真是终身有靠。”
他接过碗盏,她又拿一件家常袍子来,与他换下朝服。他忙起身,让她绕到面前,一个一个解开那些纽袢。冰冷纤细的手指掠过喉部,不由微微一颤。
“夫人过誉了。多亏夫人多般照料。”他伸展双臂让她脱下朝服,彬彬有礼道。
而后夫妻双双在案旁坐下,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圣上恩隆,同僚和睦,这仕途平坦,青云路走得稳——他般般都好,般般都是欢喜。心满意足。世上再没像他这么圆满的人生了。报喜不报忧。他面上恒常是挂着祥和的微笑,日久像结了一层薄壳。
宽广的堂屋中有清冷陈旧的香,是那种人口不多的高贵人家的气味。可笑市井话本演说富贵,什么玉堂金马,锦簇花团,不过是寒酸人梦想中的伧俗。真富贵却是如此,不动声色,灯火熹微的遥远楼阁。只有垂地的湘帘偶尔微微一动。
空气中回响着他的声音。是深沉动听的男人嗓音,圣上因最喜听他颂读朝典。此时平直宽阔地嗡嗡在屋内荡着,他不说话便有种不自在的感觉,这房子太空。所以说个没完,把今日见闻一一述与她听,又是下月某日谁家寿诞,谁家嫁娶,提醒她准备礼品。夜明静静地听他说了,随口答应一声。他的喉咙像一条自行其是的活物,麻木地扭个不休。
他忽然住嘴。觉得疲乏。乏到骨子里。对着这美丽娴静的女人……他儿子的母亲……她肌理晶莹,此时是穿戴着尚书夫人的缎子衣裙,腕上翠镯,越衬得赛雪欺霜。她这样白,嫁了他十年,还是如花似玉,脸上不见半点岁月的痕迹。褚尚书一家子都是天人般的标致,这在整个京城里都是出了名的。夫人尤其美,那么大一个孩子的娘亲了,容颜还如二八少艾,简直是个奇迹。多少王公的宝眷明里暗里啧啧地嫉妒着。
她是一朵反常的花,永远苍白,永远不会凋谢。他想,再过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他们看到她,还会羡慕么?
忽觉自己是这样的滑稽。对着一只蚌,把这些事情说个没完。像个疯子。
“相公不说了?”她含笑问。
他摇头:“累了。不说了。”
“那几家的事,我都记下了。相公放心。”
“夫人当家我一向是放心的。”
然后他端起碗,顾自用瓷勺舀着汤里的雪耳。夜明微笑地望着她的丈夫——他现在不唤她娘子了。他们身份比前不同,况且他也有了点年纪。那么,她其实也该改口唤他老爷了。只是叫顺了口,一时难改。
他待她越发尊重。不像戏里唱的,男子平步青云便弃了糟糠妻。他做了官,待她只有更好。夜明觉得她应该心满意足。可不是,她有什么不足的?从来女人的命再没像她这么好的了。可是……
她出神地望着他,其实没看。茫茫的自己也不知看向哪里。
可是,这就是做人一遭了么?人间的繁华情分。这不是当初她的想象。
总应该……还有些什么的吧?或许人间还有些什么,是她所未曾体会。但那能是什么呢。她什么也不缺。繁华,情分,他都给她了。
她想起珊瑚。珊瑚此刻不知道怎么样了。其实想来也没什么不一样的,无愁海底五百年来的日子都是这般,她离开才自十年。但珊瑚……
珊瑚只当夜明到过人世一趟了。她想。眼里越发茫茫。
因此她没有看到他一直用小勺拨弄着碗里的汤水,却不曾喝上一口。
8
赴过了兵马司大将军的寿筵,又吃当朝宰相第四子的喜酒。那日他带着贺礼前去赴席,是一对羊脂玉瓶。
座中自是嘉宾济济,一派屏开孔雀褥设芙蓉。娶的是翰林院夏大学士的女儿,也算是门当户对。一时新夫妇交拜了天地,新娘仍蒙着红巾由人牵引入室了,这厢四公子帽插金花,挨席开始轮流敬酒。他今夜做新郎,大家又都是斯文体面人,谁当真去灌他。意思意思而已。故三巡下来,四公子仍神清气爽,倒是礼部尚书褚大人自多饮了几杯,酒沉了,心里扑扑直跳。
生怕出丑。他离席,出厅堂,暂去更衣。仆人引他至净手处。他入内狠狠地吐了起来。事毕,见有预备的蔷薇花露浸过的巾帕,拿来擦了把脸。那芬芳湿漉的面巾敷在脸上一阵冰凉,渐感清醒。手扶着墙壁慢慢出来,只觉脚下虚浮不定,方才一场大吐仿佛把心肠都呕出了,人是空心的,腔子里百无着落偏又沉闷得很,像吞了千斤重的一个大铅块。
心里好闷。他觉得他要生病了。
正摇摇晃晃往回走,忽然眼前一花。忙站定,强睁醉眼看时,这一身吉服的严妆少女立在面前,脂红粉白。
她仪态端庄,福了一福:“褚大人。”
“姑娘是……”他皱了皱眉。这女子是谁?他怎不认得?
“今儿娶亲的是我哥哥。”她抿嘴一笑,“褚大人怕是喝多了些?”
他闻言顿生羞愧,忙理理襟袖,庄容谢道:“原来是府上小姐,下官无知,多有冲撞,望小姐莫要见怪。”
“什么冲撞啊。你是跟我爹爹一殿为臣,我又不是你上司,哪来的下官不下官。”小姐笑得似乎更开怀了,却用手绢轻掩了檀口。
回廊里挂着一溜大红灯盏。光色滟滟。隐约听到遥远传来的饮酒丝竹之声。小姐脸上给灯光映得朦朦胧胧。他陪着笑了两声,却觉头脑仍是昏昏的,像在做梦。
原也听说过宰相大人膝下五子,只有最小一个女儿是最疼的。富贵人家独女跋扈些也是常事,这位小姐已算得谦逊有礼的了。不想今日竟在此碰上。她又如何得知他的名姓?
想着,便脱口问:“不敢动问小姐怎生认得是下官的?”
“褚大人在全京城都是有名的,别说我,就算那些老百姓们谁又不夸着你褚大人丰神翩翩。旧年我爹爹过寿之时,你来赴宴,我们便早已见过了。要认得你又有何难。”小姐道,“——但褚大人——你怕是不认得我。”
他不知如何应答,便笑道:“今日令兄大喜,小姐如何逃席出来?难道不为你哥嫂高兴么?这是大喜的日子。”
“有什么喜?”
她突然反问。他却怔了怔,方道:“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古来这都是人生的大喜事。夫妇团圆,人之大伦。诗里又说愿做鸳鸯不羡仙,如何不喜?”
“那也不过是我四哥跟新嫂子的大喜,与我何干?”她笑道,“我上头五个哥哥,打小就见着哥哥娶嫂子,喜酒摆了一回又一回,终究我这做妹妹的不过是个不相干的人,是看热闹的。便再团圆,于我又有何喜。褚大人,你娶亲的时候一定欢喜得很吧?是不是也这么热闹?”
他又愣住了。片刻,只得点了点头。
小姐仿佛出着神,幽幽地说:“——你定是欢喜得不得了。大家都说,你的夫人是个大美人,跟你正是郎才女貌,再相配也没有了。褚大人,你一定很疼爱她吧。”
“我妻为人贤良,褚某一生敬重于她。”
“她真有福气。”小姐沉默半晌,叹了一口气。
他不再答话,匆匆一揖,侧身擦过小姐身畔,一径自回席上去了。
9
不久朝中却出了件大事。
皇上决定将平安郡王的女儿许嫁海外一岛国的王公,以安蛮夷。满朝里挑选送亲使者,这差事理所当然落在褚尚书身上。再没异议。除了他,还有谁这样丰神儒雅又善于应对,不卑不亢,能彰天朝威仪。
于是殿上钦点了,着他送郡主出嫁。光阴似箭,转瞬两月,诸般妆奁仪仗都已备好,那边也派海船来接新王妃。天朝自亦预备了船队一道送去,浩浩荡荡,极尽风光。
褚风散朝回府,行装早已打点完毕。次日起个绝早,率众前往平安郡王府迎了郡主出来,一行人送至运河畔,挥泪而别不提。
褚风与郡主之兄同在大船之上随伴郡主。舟行半日,他在舱房中觉得气闷,踱到船头迎着那和风媚日,胸襟为之一爽。看看已过晌午,想起儿子这会儿不知已吃过中饭没有。
儿子今年八岁,已进学房攻书。如今留在家中由先生及府里心腹老家人代为照管。这中间有个缘故:原来他的母亲、尚书夫人亦随送亲船队出行。
自从得知他奉了这趟差,夜明便着手替他打点行装。她虽默默地不说什么,眼里有一种悲伤。掩藏在瞳人深处,是一点黑暗湿润的光。太黑了,像一个人极力压抑的呜咽声怕人听见,只管捺下嗓子眼儿里去,到后来总不免荒腔走板。那黑黑到尽头恍惚就变成了墨蓝,衬着她雪白肌肤,偶尔一瞥却惊出几点冷汗来。美得带几分诡异。
他如何不知。她是想家了。一只上岸的蚌,撂在旱地里这么多年……单是想想他也替她难受。可是她不对他讲,想到这他有些怨忿。她跟他做夫妻十年,却什么都不对他说——从一开始,就是她要的他,然而她要了他做什么,要的只是他这具躯壳么?
他这具躯壳,陪在她身边十年。背地里未尝不恨。但他轻描淡写地说:“夫人也想去么?我明日向皇上请命看看成不成吧。”
她理着他的衣裳,手略微停了一停。却只轻轻点了点头。
结果自然是无不成的。郡主身边正缺上了点年纪、端重大方的命妇随行照看、提点一切,那些养尊处优的夫人们没一个愿意远涉重洋担这分辛苦的,他这奏议一上,朝廷正是求之不得。当即允了,并赐褚夫人内廷命妇尊号,可随时出入宫闱面见诸椒房贵人。
她便也拿些自己的随身衣物,收拾了一口箱子,把儿子安顿好,届亲迎之日跟他同上船去。
行了几日,经运河至出海口。那国遣来的海船早候着了,众人遂簇拥着郡主换船,扬帆出海。一路无话。褚风及另几位送亲钦差日里只与那国来使一处闲谈,夫人自去陪伴郡主。说是陪伴,实则并无可陪之处。那郡主去国离乡远嫁,自是委屈万分,从离京那日起便没停过哭泣。他们拿了所有海外奇珍异物哄她一笑,只是不能。就连那国来接的人也只是初见那天命他们拜了新王妃,此后她总是关起舱门,不肯见人,整日里只与陪嫁来的几个丫鬟及贴身奶娘一处愁坐。才上船那几天,夜明去她房里问安说话,见她悲泣也抚慰一番。郡主只得收泪,敷衍几句。后来也淡淡的了。夜明便也不常去见她。想那女孩儿此刻自己难受还顾不过来,哪还有气力敷衍不相干的人。
她乐得清闲。丈夫接见来使,日长无事,她常常遣开丫鬟,独自走到船舷无人处凭栏眺望。海船宏伟,高也不过几丈。夜明把手肘靠在舷上。几丈的距离之外,下面便哗哗漱着翻涌着蓝的海水……船头上饰着异国的金色兽面,那不知名的怪兽吐出獠牙破开海面,沿着舷的流线翻起一溜变幻的花。先头水还有点脏,近出海口的地方水上人家、商船渔舟密集,朝下望,那颜色泛着黄,褐,说不出的浑浊。可是行了几日后,海水越来越蓝。是那样一望无际的、霸道的蓝,不管不顾,只是一味地蓝、蓝、蓝向深里去……夜明在咸湿的风中仰起面,闭上眼睛,再睁开眼睛。
往前往后,看去全是一片的蓝。哗哗的涛声响在她的脚底。
海浪声中忽传来细细的哭泣。一线极微弱地,或许本来并不微弱,只是被涛声掩了。偶尔辨得出,断断续续,一声钻到耳朵里,细听却又没了。像个做梦做到一半的鬼,坟茔忽被人发掘,那敞露在天光下的骨殖或者便会有这样的嘤嘤的泣声吧。满目是惶惑无措,硬生生陡砸进眼睛里去的现实。杂乱,天旋地转。她惘然地笑了一下。
金尊玉贵的郡主娘娘。她仍不能接受这突如其来的命运,为此而终日哭泣。命运是这样叵测,教人在它面前敬畏地凉了肺腑。而这女孩的命运,不过是个异族的隔绝了家山的男子罢了。究底,人世间女子的命运,到头来总归是要结局于某一个男人……万万人中随便哪一个男子,长久相守,或中途仳离的。他一出现,便是一切了。呵,命运这样叵测……为什么偏偏是他?中间似有某种神秘在,其实可能并没有。不过是偶然。
换了另一个,行不行?假如,甲从来不曾出现过,会不会就把乙当成甲,然后一样安心地活完一世?……她又闭上双眼。她并不明白。
她本不在这规则中。是她自己选择了人世女子命运的叵测。某天,偏偏是他。因此她离开海。
原来却也不过是进了另外一个海而已……人的海,有那么多的人,她为了厌倦无愁海底的孤独而离去,可是没有想到……
眼前是黑暗。耳朵里只有哗哗奔涌的海浪声。
到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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