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玛一身光亮的皮毛是个视觉的幌子。抚摸时那番软和;骑上来却像是一副活生生的骨头钢架。那种从马的体质内部喷薄出来的刚强之力,抵触着我哆哆嗦嗦的身子,就要摔下来。
这伙计吃草也不规矩,挑肥捡瘦,到处转悠。发现前方有一处草籽地,它便踱起蹄子,想过去。
而那草籽地却是处在一道深暗的沟渠对面!我的心顿时紧张起来,想这伙计如果真要跨越,那种激烈的弹跳所产生的颠簸动力可不是我这样的小女子所能承受的。我慌忙扭头朝后望。却发现月光没有同步跟上来!
心当下一阵虚晃,直在马背上惊叫了。
“月光你怎么不跟上来!快呀!快来!列玛要跳沟了!”
月光跟在后头追喊,“那你的快快往怀里勒住缰绳呀!再是不要大喊大叫,你这一叫,马更受惊了!”
可是此时我体内涌动一股另类惊骇的荷尔蒙异体,它叫我想勒住马缰,手却哆嗦无力。想停止尖叫,但千万个惊恐细胞却控制不住地从体内呼啸而出,怂恿我发出更加尖锐地惊叫。我的惊叫,又叫列玛变得烦燥。它昂起头,一阵扎耳嘶鸣,然后飞起四蹄……
后来我什么也不知道了。
我清醒过来的时候是在月光的背上。他背着我拼命往草原下方的青稞地跑。我才意识,这是被列玛摔了!我看到自己的左腿在月光奋力地奔跑中像身外之物两头晃荡。天!它是不是断了!
“月光……” 我焦心地淌出泪来,混合着血水,脸也是破的,到处在流血。“我的腿断了!”我害怕得叫起来。腿如果真的摔断,在这样的原始草原,肯定没救了。草原上不可能有高明的医生。我思想里这么揣测,满心焦急。月光却在一口一声地招应,“没事!青稞地下方有我们最好的益西医生,所以没事。神灵也会保佑帮助我们草原的好心人,所以一切没事!喇嘛--拉加--素切,桑结--拿加--素切---曲拿--加素--切----”
他大声念起经来,一边气喘吁吁,一边断断续续。
蒋央,不知道为什么,听着月光的经声,我的恐惧却是有增无减,内心充满焦虑。
《酥油》连载 之九
在月光家山寨的背面,麦麦草原北边的丛林下方,小河边上,有一座依河而建的巨大藏寨。寨子的中央部位住着麦麦草原地区最大的藏医家族第五代传人,益西医生。他是月光的远房阿舅,是当地富人。藏房修建得高大气派,错综复杂、城堡式结构的碉楼,近看极像是一座土司官寨。这“官寨”,从外墙到内楼皆是石碉混合原木材质,门窗户扇均为纯木雕花装饰,楼上楼下的墙面更是绘满天然矿石颜料的彩绘。图案精美,颜色绚丽。我还第一次看到这么华丽的民房。但是我没心情细看,身体在作痛,我在焦虑后事————要是我的腿断了,怎么办?
月光小心地把我放在碉楼里的大藏床上。一位高瘦的男人,在这样封闭的寨子里,稀有地、戴起透明眼镜的男人,不紧不慢地朝我走来。他是藏医的第五代传人益西医生。
他挨近我,朝我浑身上下细看一遍,然后伸手捏过我的腿、上面的骨头,问,“这里痛么?”我不回答。他再问,“这里呢?这里呢?”他在一路检查着我的那些不是关节部位的骨头。我俱不回应。我想肯定那些骨头完全脱离了我的肉体,所以医生在检查时才会失去感觉。
但是益西医生最后在我的膝盖关节上用小皮锤轻轻那么一敲,却让我抽筋断骨般地嚎叫起来。“啊哎痛痛痛!痛啊!”
益西医生立即停手,轻轻拍起我那被弄痛的腿部神经,笑起来,“你没有大事。”
“那我的腿怎么会那样空荡地晃动呢!”
“这是因为关节骨折,幸好不是主骨断裂,这就好,不会让你变成一个瘸子了,幸运的姑娘”!医生一脸庆幸的神色,继后又严肃地说道,“当然,你的关节骨折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恢复。”
我才长长吁下一口气。只要能好,只要不会断腿,什么都好了。
益西医生开始为我治疗。清理伤口淤血,接骨,打钉,绑扎,开药。我必须“住院”。即是呆在益西家高大华丽的碉楼里养伤。多久?什么时候骨折的疼痛和伤口的感染得到控制,什么时候才能离开。护士是没有的。服侍我的是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月光叫他阿嘎。益西医生没有让自己的远亲、高大的康巴青年月光来服侍我这么个小女子,他觉得这样有失他们康巴汉子的尊严。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10/6/14 11:16:53编辑过]
蒋央,你知道吗,后来我倒很庆幸这次意外,如果不是骨折,可能我也没有机会知道阿嘎的。
阿嘎今年十一岁。并不是孤儿。母亲在一次雷电中遭遇森林大火死亡。父亲一人拖扯三个娃娃五年。之后他们家叔父从喜马拉雅山背面的一个地方回来,提出可以带走父子四人,到山的背面去过天堂的好生活。随后即是一路逃亡般惊心动魄地偷渡。不想在一次匆促行程中,阿嘎和父亲走散。这孩子是磕头烧香地寻找,但最终菩萨没有安排他们父子碰面。从此阿嘎成了有名无分的“孤儿”,不知前些年怎样生活,近年来他很幸运地被益西医生家收留。
但阿嘎没有自己的卧室,他的床铺就搭在厨房的锅灶旁。这样有便于做活。这孩子一天要做的活计很多。清晨五点起床,为佛堂里众多佛杯换圣水。过后生火烧茶,做每天固定六个人的早餐。早餐完毕,打扫整座碉楼卫生。再后从山寨下方的小河背回一天生活用水。其间须要不停检查烧茶的锅灶,不等柴火熄灭,要及时添柴。十点半开始准备中饭,揉粉和面蒸包子馍馍。不知小小年纪的阿嘎怎就学会一手做麦面的好手艺,蒸出来的馍馍包子是又大又香。吃完中饭,下午还有主人家四条看门大狗需要喂食。那些大狗均为藏獒杂交,体形粗壮,食量惊人。阿嘎因此一天至少得配备和搬运八次以上整铁桶狗食。
来到益西医生家治疗,第一天我即发现阿嘎小孩需要做如此之多家务劳动。而碉楼里的女主人,似乎已经习惯于这个孩子的劳作。这位夫人,我们自始至终没有机会正面接触。先前是我的伤处痛得不行,没有精力向她作出礼节性的招呼。等我稍微可以活动之时,夫人是长久沉坐于内堂拜佛念经,分不开神来接待外人。我只能通过床铺旁的一方镂空隔墙观望她的形态举止。
大半时间,我看夫人皆独自处在内堂。点酥油灯,烧香,念经,趴在地板上反复地长磕头。做得疲惫后,会把饱满富态的身子微微倾斜着靠在唐卡下方床榻里的丝绸被子上,手捻佛珠,闭目养神。
偶尔,她的目光也会短暂地投注到对面、我这边的镂空隔墙上来。那眼神在隔墙间流动时,却也有些不安神。不知是不是对我产生了某种敏感嗅觉。
的确,蒋央,当看到阿嘎孩子小小年纪一个人在支撑一个大家族的生活劳动时,我的心里不仅是震惊和同情,也对他产生了一个隐伏心思:这孩子虽然不是孤儿,但目前处境跟孤儿是相同的。我想我要做的第一个工作,应该是阿嘎。
心里有了这样计划,又和益西夫人有着一些敏锐的生分感应,我便不想在益西医生家休养过久了。早日脱离这种富足的依赖,不欠下太多情分,将来的工作才会做得更为利索一些。
所以等疼痛和感染稍微得到缓解后,我即提出 “出院”。月光却不同意。说益西家条件多多地好,吃的都是汉餐,有汉人喜爱的青菜水果,多多的肉食。这样有利于我的身体调养。若是提前出院回巴桑家帐篷,肯定不妥,受伤的腿脚是不能长久睡在地铺上的。去他家。他家条件也多多地不好,他阿妈不会做汉餐,更没有条件,怕是也会叫我的伤处难以恢复。
我只好跟他道出对于阿嘎的心思。月光一听,惊讶不已。生怕发生什么闪失似的,再不敢坚持,匆忙地把我接到他家里。
他似对益西家有着某种隐晦的敬畏。
http://www.tianya.cn/publicforum/content/free/1/1920165.shtml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10/6/14 10:54:56编辑过]
到月光家来,又是一段时间的调养。月光和他阿妈每天对我的照顾细致用心。再过两周,我终是可以下地走路。卧床太久,一身沉睡的细胞因为康复马上积极活跃起来,显示着大病初愈后的庆幸和张扬,只像要飞了。
月光望着我笑,说,“瞧瞧你的,这样迫不急待!怕不怕,还敢不敢骑我的列玛呢?”
“列玛?当然不敢了,有点害怕!”我老实回答。
“这话如何说得?你又不是列玛!你说没用,列玛不喜欢我。”我佯装糊涂,冲着月光不满。
月光急了,认真地、复加一次解释。“它肯定会喜欢你就是!它的肯定会喜欢你,只是时间的问题,它迟早也会接受你的!”
“但是我为什么非得要它接受我呢?我不能骑别的乖一点的马吗?”
“可是我喜欢列玛!”
“你喜欢列玛为什么我也得喜欢?”
这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糊涂佯装得有些过分,我看到月光脸色突然黯淡下来,他刹那间难过的眼神让我意识到自己,像是个没心没肺的女子。
“……好,月光,我骑。”我只好说。
月光马上又咧开嘴笑了,“放心吧,这次我不会轻易放手了!”他又把我推上马背去。
列玛有着所有雄性大马的轻高本质,对于小恩小惠从不上眼。即便我小心翼翼,举手投足间处处保持对于人一样的尊敬爱护,它也大不在乎。轻视我的努力,冷漠我的热情,驮我的时候是一身的生分和急躁。砸蹄,动荡,摇摆。随时随地的抵抗,拒绝,叫我有些心急。
月光说,要不换一种方式?你在它面 前从来也没能显示自信,马也欺生了。你干脆一发横心,大胆骑上去,马也会害怕。如果不怕再摔,你就这样尝试一次?
我即从马背上跳下来,拖过月光手里的缰绳。一个人拽上列玛,不让月光跟随,把列玛拽进雪山下的丛林间,拴它在一棵树上。 列玛很不服,所以这伙计很急躁,很 不满意地朝我嘶鸣。我举起皮鞭,咬牙切齿,狠心一鞭子朝它抽下去。
皮鞭打到列玛的屁股上,那是它最不乐意让人来碰的地方。列玛一阵狂嘶,蹄子砸着地面,愤怒不已,那架势像是要与我大 战一场。我便朝它又是一阵猛 抽。列玛终是忍耐不得,痛得四下躲闪。我步步紧逼,处处追打。扯它的缰绳,前后左右指令它。列玛想反抗,又被圈在树上反抗不得。我就这样磨着它。它左,我 扯它右,它前,我抽它后。
就这样,马的精力被慢慢磨蹭殆尽,我自己也泄尽气力,最后一头倒在地上,累得爬不起身。
我躺倒在地一动不动。列玛的眼神像是变得柔和起来,嗅起我,又抬头望前方。月光却是从前方的草坝子上一边打着口哨一 边朝我们走来了。列玛望到月光,眼神里放射出委屈又殷切的光芒,只朝主人嘶嘶鸣叫。月光佯装不理会,直径向我走过来。
“怎么,你打也是打累了吧!还害怕列玛么?你那样抽打它叫我心疼呢!”月光说。
列玛在一旁朝月光颔首,眼睛里冒出 水亮亮的神色。月光一把拉起我,“你的打也打了,再要骑不上就是天意!现在你自己上马吧。要是再被摔下来,我这个的,养活你一辈子算了!”
“说的什么话!你真是个乌鸦嘴!”我朝月光横蛮起来。一把抓过马缰,脚插进马蹬,闪身跳上马背。 列玛做过一次无奈晃荡,想举蹄跑。但我仇恨一样地紧紧勒住缰绳不放,咬牙切齿,惹得月光在下面笑起来。
“它和你有仇啊梅朵,瞧你那个杀人的模样!”
列玛被我紧勒住缰绳,它举起的前蹄只得落下来。我大叫一声“去!”,放松绳索。列玛想跑,我立即又紧紧收起缰绳。列玛无奈,只得 攒蹄停下。我紧紧挟住列玛肚皮,在马背上呈匍匐状,才又松开绳索,抽起马鞭,列玛便扬蹄奔跑起来。
因为阿嘎,我和月光不久后又来到益西医生家。据月光介绍,他们家是益西的夫人当家。所以我们要想带走阿嘎,须得先与益西夫人商量。
再来益西家时,正赶上益西的山寨寺庙里有一场大法会。他的夫人满身盛装地在太阳下的寺庙广场上拜佛,直到下午才拖着一身华丽的服饰回到自家碉楼。几个小时的恭候,我才得以与她正面相见。
这位夫人,为参加法会,打扮得极其精致。穿的一身传统藏式的衣袍,三幅两襟开摆式的金解缎的衣袍,袖口和下摆均是水獭毛的镶边。奶油黄色水獭毛,柔软而温暖,看起来像是仍然长在动物的身体上一样。耳坠上,脖子上,和手上,皆缀满各色质地的珠宝佩饰。黄金的戒指和手镯。藏银包珠的耳环。珊瑚和天珠串联的挂珠、项链。镏金的嘎呜佛盒。背部,由松耳石,琥珀,珍珠做成的串珠更是琳琅满目,一直垂落到膝盖下方。一身的珠光宝气,映衬着夫人抹上油粉的脸,看起来雍容华贵。
夫人一脸倦容,倾斜着身体坐于床榻之上,头面微微低垂,偏视的目光望着我们,似是那一身沉重的财富压得她直立不起。我示意月光上前问候夫人。月光有些局促不安,声音是拼凑出来的恭敬。
“益,益西舅妈,您好!”
夫人没有即时回应月光,目光盯在我脸上,露出似是而非地欢迎。
“嗯。你们好!”
不经意的回应声,把我们双双拖入一场沉默。
夫人换了一个姿势,打起哈欠来,深长的一个哈欠,然后说,“唉呀,我刚刚参加法会回来,好累,很想休息……”她在间接传递一个驱客令,佯装疲惫的身子显得有气无力。但是我和月光却不请自便地坐了下来。夫人无奈,只好勉强招呼,“坐吧。喝茶。”同时朝内房喊,“阿嘎,给客人倒茶。”
阿嘎匆忙从内房赶出来。手里拿着一块抹布。
蒋央,在我的印象中,这个孩子手中永远都是拿着东西的。不是抹布即是拖把,或者锅碗瓢盆之类。此时,他正在给内房里那些大大小小的佛像抹灰。蒋央你想,如果是在内地,这般大的孩子,那应该是在学校里读书的!
阿嘎见到我们,脸上扑腾着欢迎的笑容。他想把这种笑容完整地传递给我们,但转眼望到益西夫人,笑容立即就被他收藏到眼角里了。
“倒茶。”夫人声音有些生硬。阿嘎紧忙洗手给我和月光每人一碗奶茶。
“益西舅妈,您近来 身体好吗?”月光问,语气似是 没话找话。
“还行。”夫人回答,礼节性地回问,“你们的阿爸阿妈也好吧?”
“哦呀,多多地好。”
“这就好。你们今天来有什么事?”
“没……只是看望舅 妈。”月光吞吞吐吐。
“是,也有点事需要麻烦您!”我紧忙接过话。
夫人神色立即警觉起来,“什么事?”
我的脸上有着真实的微笑和直白的 答案,但出口不自觉地有些婉转,“其实也不是太大的事———您知道,我上草原来,主要是想作些孤儿工作。”
“嗯!”
“可是这项工作才开始,也需要大家的理解和支持……”
“支持?”夫人打断我,“但是我们家没有孤儿啊!”
“我是说阿嘎……”
“哦姑娘,他可不是孤儿。他是有阿爸和阿哥的。”
“我知道,可是他也到了学龄阶段,可以上学了。”
“这个……”夫人犹豫片刻,眼睛迅速扫过阿嘎一眼。
“我想阿嘎不会同 意。他本人并不想读书。”夫人僵硬着语气, 突然朝阿嘎厉声问,“阿嘎,你想读书吗,你自己说一说!”
阿嘎小孩似是哆嗦一下,憋气不说话。
“他不愿意!”夫人匆忙替阿嘎表达,“去年我送过他进学校,但是他不愿意!……阿嘎,那个神龛上的事做完了吗?”夫人目光紧盯住阿嘎,孩子只得抓起抹布退回内屋。
月光在一旁朝我使眼色,见我不理会,匆忙站起身,“舅妈,那可是多多地打搅您了。”然后他一把拽过我,走出碉楼。
回程的路上我们 争执起来。我抱怨他离开得太匆促,他却提议,如果再来,须要和阿嘎本人先沟通一下,要向他说明真实情况,给孩子多多的底气,让他自己站出来选择道路才好。
到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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