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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uar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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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liki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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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06-28 00:10:00

    猪的愤怒可想而知。俺喜欢它的肉,俺喜欢它在饭桌上香喷诱人的样子,可俺不喜欢它变化的过程。猪怎样由屋外蠢陋肮脏的物件变成炕上小桌中的美色,是个复杂的问题。俺把它交给爹和哥,或者说爹和哥替俺策划了这个过程。

  俺坐外屋炕上,看着锅里升腾的热气,心里怅然若失。直到爹和哥做好了一切,将火炕上小饭桌摆布妥帖。哥端碗挖点肉要进里屋。爹说,让她出来一搭吃。哥大喊:等甚?出来!吃肉!俺心里揪得紧张。

  俺听到里屋“哗哗”的水响,片晌探出半个身子来。宋珠英的乌发油光光贴着脑壳,后面想必是个髻,额前一抹水似的刘海儿。俺眼已走进她身子里面了。俺哥说,二小,别愣着,快吃肉。俺一转瞬间见她已整个地站在里屋门口,用春风一样的眼瞅俺。老实说,俺在霎时间涌上喉头的字是:娘。这有点可笑,俺为俺的可笑咧嘴笑了一下。她抿嘴浅浅一笑,然后走过来。

  等等,不对劲。俺指着她大呼:“腿,腿?

  俺哥给俺夹一块肉送嘴里,说:“你最爱吃的猪心。”

  俺爹挪个位子给宋珠英,宋珠英说:“二小瘦了。”

  俺把嘴里的肉囫囵吞下,刚张开嘴,爹说话了:“二小,你哥地上地下快找疯了。”

  没人懂俺心思,俺急得跳下炕在地上学她一瘸一拐地走。宋珠英“扑哧”笑了说:“姐下地崴了脚。”

  不对,俺知道不对,俺刚张开嘴,哥把筷子往桌上一拍说:“甚姐?!

  宋珠英低了头不吭。哥的眼利得吓人,像那把杀猪的刀。俺不敢说甚,上炕吃肉。

  屋子里一阵牙齿的欢呼声,它们迎来了节日,彼此交错响应着,跳着集体的舞蹈。可怜的肉则只能幻想拥有最后的力量,然而无济于事。

  俺嫂说,饱了。跳下炕用一只脚点着地,回过身说,二小,别撑着。说完就回里屋了。俺一眨不眨地盯着。俺嫂左脚踩一步,右脚点一下,身子顺势歪一点,胯骨紧跟着一个弧形扭转。

  俺鼻子一酸,说,俺嫂瘸也瘸得好看。俺嫂就这么一踩一点一歪一扭地回了里屋,俺从没想过从外屋火炕到里屋门口几步的路程能走出这么多内容。

  俺想象着一朵铁花的盛开,它根植于骨髓,赖以血的灌溉,它的生命里融入了无限的悲怆、愤懑。然而它锋利的叶片并未能凝敛一粒泪状的露滴。它叶脉中流淌着冷的胆汁样的血液,它只能在扭曲的注视中孤苦大胆地开放。

  爹咳嗽一声说:“你看,二小回来了,俺明儿也能下窑了。” 

  俺哥腮帮鼓动半天,不说话。

  俺爹又说:“越挖越深,营生越来越不行,煤少了。”

  俺哥说:“俺多加两个班,爹就不用下去了,苦重,年纪大眼神也不济。”

  爹说:“不行!老汉有俩娃,一个下河了,一个还在岸上。”

  俺哥把碗一摔说:“那也不行,家里不能断人。”

  “有二小!

  “二小顶个屁!  

  俺睁开眼看见透过窗棂破洞射进来的一束光,它在墙上画了个圆形光斑。一只扁足虫在那个圆里踯躅,找不到突破口。这是俺回家后的第一个早晨,俺睡了个好觉。想不起俺睡着时,发生了什么。空荡荡的炕上俺形单影只,俺一骨碌爬起来,不见爹和哥。

  忽然一丝不易捕捉的哭泣传来,像是不经意间从门缝里吹来一缕风。俺以为是俺嫂,她当然有哭泣的理由,她甚至有号啕恸哭并弄死自己的权利。但不是她。俺麻利地下地推门到院里,俺爹坐在檐下抱着头抽烟,地下一堆烟头。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7-6-28 16:57:52编辑过]

Huar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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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liki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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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06-28 00:10:00

  见俺起来了,爹说:“二小……”

  俺却久久等不到爹的下文。爹似乎被一种看不见的东西折磨、压制。爹使劲吸着旱烟炮。俺想扭身回屋,爹却又开口道:“他们现时挖得正欢哩。”

  爹说完忽然就埋头“吭哧吭哧”哭出声来。俺明白爹的哭,一个人丢失掉心爱之物是件很伤心的事。他失去了劳作的权利。俺不知怎样帮助这个老汉。但他的哭似乎还有其他的因由。爹忽然抬起头问俺:“二小,爹是精还是苶?

  “爹做了件甚事?
   

  爹一下子给了他苶二小两个问题,而思索是件头疼的事。俺和爹呆呆地坐在檐下。风在空中嘲笑。秋天的日头不冷不热地俯瞰着爷儿俩。
   

  俺嫂在屋里喊:“爹,饭好了。二小,看姐做的啥?
   

  做的啥并不重要,俺更喜欢吃着俺嫂做的饭看着俺嫂。所以晌午饭吃得异常拖沓,俺哥“嗵嗵”地进屋俺还端着碗。俺哥黑着脸像头有白森森利牙的魔兽,俺哥很奇怪,没有吃饭而是一把拽住俺嫂头发拖到里屋。

  里屋顿时热闹得古怪,各种稀奇的响声层出不穷。俺爹一脸黑云悻悻地去院里抽烟,俺惊讶那些奇怪的声音到底是从哪里生出的,里屋门却将答案紧锁。
   

  好久,哥从那可怕的音响里拔出来,哥出来往怀里揣两馍就走。俺听到爹在院里吼:“你不要命啦?
   

  这样的奇怪事旷日持久,哥不定甚时回来,有时早有时半夜,有时俺被尿憋醒就听到里屋混浊的动静,俺就知道哥回来了。
   

  那天刚擦黑,俺哥一进屋,俺嫂像只驯服的猴子,站起来颠颠地朝里屋走。俺爹喝住:坐下,都给俺坐下。
   

  俺们都静静地坐着,爹又半晌没下文,爹经常这样。爹的旱烟炮烫得捏不住了,爹才拧熄烟屁股讲话。爹说:天柱、天梁,你俩都是爹亲生亲养的,爹总想一碗水端平。爹又卷着新的旱烟炮,爹接着说:天柱,你的心思爹知道,你没白没黑地地下钻,是觉得亏欠二小。可钱不是一朝一夕挣下的。爹扭头对着俺说:“二小,爹把话放这儿,只要爹一口气在就迟早给你买个。”

  俺没吭声,俺觉得这不重要,俺有嫂子就够了。俺哥意外地开口了:“大,你是不是还想下窑?
   

  俺爹说:“今儿俺一伸手就抬起了碌碡,俺身子骨还行。”
   

  俺哥说:“那也不行。”
   

  “咋?
   

  俺哥像个牛哄哄的债主,说出结果就不吭了。俺爹一连声问,咋??哥只是不吭。
   

  俺嫂怯生生地说:“不是俺想让爹下窑。俺只是说,俺不跑。”
   

  爹和哥齐刷刷扭头瞅她。俺嫂怕是说错话了,俺嫂低下头不敢讲了。
   

  俺哥叹声气说:“不是这。”
   

  “是甚?
   

  “窑塌了。”俺哥说,“塌了十来天了,俺在下庄的窑上寻了活儿,来回二十里路。”
   

  俺爹愣怔半晌不说话。俺说:“塌就塌吧,又不是咱家房塌了。”
   

  爹一黑夜独个儿念叨,好好的红洞咋说塌就塌呢?哥说,哪个窑没红过?哪有挖不完的煤?咱村早挖人家下庄地底下了,两下一起官司,咱村不就完了,窑让封了。哥没好气地说,人家下庄根本不让咱村人去帮工,俺找了五大娘,人家看在赵秃子面上才让俺去了。俺哥往怀里揣了几个馒头说,活儿苦
   

的没法说,挣得没以前一半多。哥临出门撂下一句:小心,眼下咱村乱得很。

  俺想起那个卖豆腐的,他是不是个坏蛋?

  俺哥回家次数渐渐少了,有时背一口袋干粮就三五天七八天不回家。俺哥想多挣钱给俺买媳妇。但俺哥掰着手指头算算就没话了。俺哥一拳砸进脸盆里说,太少了,他娘的?菖,狗日的们真黑。俺看着水花四溅,俺知道俺的媳妇泡汤了。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7-6-28 17:09:54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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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liki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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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06-28 00:11:00

  想必爹也知道,爹的腰弯得更厉害了。他常做的事是在秋阳下坐在檐下发呆,一坐就多半天,旱烟炮常烫着手指头。以至于俺以为他脑瓜不行了。与爹的沉重相反,俺嫂似乎轻松了许多。她像只出了圈的绵羊,屋里屋外喧得欢,也异乎寻常地勤快起来。

  俺印象中说不清嫂那些日子共买过几块豆腐回来。

  这是个秋日难得的好天,天干净得像俺嫂擦的锅台,枝头有喜鹊喳喳地叫。这样的天适合忘记与放纵。俺一如既往地吃着煤渣,这东西在俺村越来越少,但俺总能找到。俺嫂把俺家能洗的东西都洗净晾院里。

  俺嫂边做活边小声吟唱:山歌不唱不开怀,磨子不推不转来,大磨推得团团转,小磨推得溜溜圆……

  俺走进里屋说:“嫂唱的甚?怪逗人。”

  俺嫂说:“好听么?

  俺嫂又唱:山歌子来子山歌,俺歌没有你歌多,三下两下唱完了,摸来摸去摸脑壳。

  俺嫂说:“二小,晓得不?按规矩该你接着唱。”

  俺说:“唱就唱!

  俺把煤渣咽干净,清清嗓眼儿大声唱:子儿子儿配对对,配下金银满柜柜;子儿子儿配对对,配下玛瑙耳坠坠……

  俺嫂笑得“咯咯”的像只乍抱窝的小母鸡。俺嫂说,二小,再唱,再唱。

  俺想起爹哄俺睡唱过的:俺娃睡,圪捣锤,捣烂糠,喂鸡鸡,喂下鸡鸡下蛋蛋,下下蛋蛋卖钱钱,卖下钱钱买镰镰,买下镰镰割草草,割下草草喂羊羊,喂下羊羊抓毛毛,抓下毛毛擀毡毡,擀下毡毡卧娃娃……

  俺还没唱完,俺嫂就笑得直不起腰了,直说,二小,再唱再唱。可俺不会了。俺嫂笑着笑着就哭出泪来。俺嫂哭得伤心。俺嫂的泪像雨天檐下的帘。俺奇怪,问:“嫂,你哭甚?俺哥又扎你来?

  俺嫂住了泪,定定地瞅俺,叹息一声道:“你真傻。”

  俺说,嫂放心,俺已偷偷把钢丝全扔河里了。俺嫂又定定瞅俺,说:“你咋这么傻?

  俺不知是咋,俺不吭。嫂再次定定地瞅俺片刻,最后像是一咬牙说:“二小,你会想姐么?

  俺点头。嫂独自喃喃:俺欠你。

  俺嫂说:“二小,你想吃奶不?

  俺不吭声,但点点头。   

  蓝格莹莹的天,水格灵灵的奶。窑头村二不愣度过了他最幸福的岁月。俺幸福得死去活来。在接下来的短暂几天里,俺敢说,俺绝对是世上最幸福最幸运的二不愣。全怨那个狠毒的卖豆腐的家伙,他的最后一次出现,让俺坠落冰川。

  俺不得不再次提到那个不凡的诗人,在乞讨路上俺跟他无数次探讨关于“奶”和“恋爱”的问题,诗人说:“当人开始思索时,也就是开始使用鸡巴时,人是最愚蠢的动物。”俺确信,俺在那一刻,绝对未能保持一个二不愣的天分。

  这里有个不容忽视的问题,就是俺爹。俺爹在俺幸福无边的那段日子里,像是不存在一样。事实上俺爹确实不存在,他患上了爱遛街的毛病,一到俺幸福时刻的来临,他一准犯病。

  俺早说过,俺爹脑子不行了。

  哥的脑子里全是煤。黑,成了他眼睛里的全部颜色。有一回俺哥丁零哐啷地进屋,俺刚从里屋出来,手里还提着裤子。但俺哥只高兴地说,二小,今儿哥多挣了五块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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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liki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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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06-28 00:12:00

  你瞧,在如烟日子里,人的视野多么有限。


  俺必须把那块豆腐处理掉,它搁置太久了。

  俺正躺炕上眯眼回味,回味刚度过的美妙时光,门“哐”一声打开,哥黑头黑脸地进来,哥说,他娘的?菖,冒顶了,差点要了命。哥往俺身边一躺顺口问,爹呢?是啊,爹呢?爹出去遛街了,但这回似乎遛得太久了些。俺哥又问:你嫂呢?咋不做饭?

  俺哥“通”地跳下炕里屋院外地寻,甚至看了猪圈,没影。俺哥急了,大呼:大!!!俺爹像头得到召唤的笨驴子,跌跌撞撞闯进来。

  俺哥说:“大,俺媳妇呢?俺媳妇呢?俺媳妇不见了,俺媳妇跑球了。”

  俺爹急得胡说起来:“咋?不能!刚还和二小……不是,咋?才还……唉!

  爹老泪和鼻涕随他的咳嗽一起下来。俺哥说:“大,不急,五十里山路她个瘸子跑个鬼,等俺弄死她。”

  话音未落,俺嫂进院了。俺嫂一颠一颠地过来,俺、俺爹俺哥默不作声地看。俺哥忽然上去抡一巴掌。手起人落,俺嫂坐地上抱脑壳哆嗦。

  俺哥怒不可遏,问:“干甚去来?

  俺嫂抹去嘴角一缕血红,没作声。她的蓬乱长发遮蔽了眼,俺看不清里面的内容。俺哥四处睃寻,檐下找了劈柴的斧子,扬起来像是过年贴的门神。俺哥大吼一声:“说!

  俺嫂怯声说:“买豆腐来。”

  “豆腐?”俺哥俺爹异口同声,山村来了卖豆腐的,这不常见。

  俺说:“卖豆腐的是结巴,俺见好几回。”

  哥厉声说:“豆腐呢?

  俺嫂从她身下拎起压碎半边的豆腐。嫂的言行合情合理了,哥没理由再举着斧头。爹一把夺下来说,有煤,不用劈柴。俺嫂拉住俺手起来匆匆回屋做饭。俺哥愤愤不平:山里有的是黄豆,买甚豆腐,败家货,打得不亏情。

  俺嫂买回豆腐,似乎还带回比豆腐硬实的东西。俺嫂噼噼啪啪地拉着风匣子,像是铆足劲的发条。俺嫂眼里放着炽光比往日生动了许多。而且她对俺哥的野蛮似乎有无限的忍耐力,这种忍耐力显然不是来自恐惧。

  与待俺哥相反,嫂更温情地待俺,她不避讳狼吞虎咽的哥,一个劲儿往俺碗里夹菜。她甚至用春日一般的眼盯着俺说:“二小,姐好不好?”俺瞅一眼哥,哥没计较。俺说:“好。”她春情依然如故:“姐咋好?”俺血脉喷薄,几乎就要说,咋都好,姐让俺吃奶,姐奶最好。但俺爹忽然“噗”地把饭吐了一桌子,说:“天柱家的,饭咋这碜!

  俺哥一面骂俺嫂没淘净米硌了爹的牙一面出门去上工。俺嫂脸上溢着笑。俺嫂的笑一晚挂脸上,像个把奖状贴脑门的小学娃。俺惊讶俺嫂的变化,她像是吃了仙丹一样。俺想起那个结巴说的“你不吃,你嫂吃不?”看样子,俺嫂真吃了。

  晚饭后俺和爹躺在热腾腾的炕上烫脊背。俺爹舒服地闭眼假寐。俺听到俺嫂在里屋叫,二小,给姐烧烧炕。

  俺抬头看爹,爹毕竟老了,已很响地打起了鼾。俺跳下炕蹑手蹑脚地进了里屋。

  嫂依然笑着盯俺说,坐。俺和嫂面对面坐炕上。嫂笑着盯俺片刻就流下了两行泪。嫂说:“俺弟跟你同岁。”

  俺说:“嗯,俺知道。”

  嫂说:“二小,以后再不敢胡吃乱喝,也不敢瞎跑。”

  俺说:“嗯。”

  嫂又说:“以后想姐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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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liki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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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06-28 00:13:00

  不等俺开口俺嫂就低低地啜泣起来。俺听到窗外呼呼地风响,深秋的脚步冷静地逼近,不管人们是否做好准备。俺嫂突然抬起头盯着俺。俺心咚咚地要蹦出来,俺以为嫂又要让俺高兴,可嫂只淡淡地说,好了,二小,出去睡吧。

  俺重回外屋躺下,爹翻个身说句含混不清的梦话。

  俺朝另一个方向翻身睡去。俺似乎听到悠扬的胡琴凄迷入耳,像是远古画册里一位姑娘的啜泣,如歌如诉。这幅画俺在甚地方见过,也许是一个老巫婆的黑屋子里吧。姑娘的哭泣愈见清晰,俺甚至看到她袅袅走来,时光的铅粉逐渐剥落,尘埃弥散间她的音容渐显端仪,恍惚间她竟是微笑的俺嫂。俺嫂轻履薄衫半裸酥胸向俺走来,俺看到一双呼之欲出的奶子,如两只结伴而行的玉兔,招唤引诱俺。俺跳起来要奔去,猛然一声霹雳,电闪间俺嫂倒地,炫目的红血从嫂乳间涌出,嫂胸口赫然插一把残剪。俺恸叫一声醒来。

  俺嫂竟真的在地下看俺,手抚前胸,痛楚不堪。可怕的是地下竟有五六个大汉。

  其中一个手里握支枪。黑洞洞的枪管子瞄准爹脑门,爹半跪在炕上像只掉陷坑里的猎物,爹打着冷战,空气里凝固着窒息的火药气息。一个秃顶汉子说,把枪收起来,走。持枪的人说,你们走,我俩吃棵烟再走。

  那几个人扯了俺嫂就走,俺大叫一声要拼命。俺嫂喊:“二小,不敢,他们是好人。”好人还能抢人?好人半夜跳俺家墙头?俺不信,俺要拼。俺爹说:“二小,他们是公安。”

  “公安是甚?

  “公安就是政府,政府就是管村长的。”

  俺不动了,这些人比刘黑头还官大。俺嫂被扯出院又扑进来,俺嫂拉住俺手说:“二小,俺……”

  政府说:“甚时候了还罗嗦,快走!

  俺嫂说:“要不,等他哥回来说一下。”

  政府说:“胡说,快走!

  俺嫂哭得说不全话:“二小,欠……”

  俺想,谁欠谁

  老人家,受惊吓了,来,抽棵烟。小伙子,来,坐下。我们也是不得已啊。政府说。

  这是个大案,跨省大案!人贩子祸害大啊,毁了多少女子。宋珠英是他们祸害的一个。政府说。

  政府问:老汉花多少钱?六千?是这行情。老汉花得冤,就当买了法看——买人犯法哩!

  政府说:下庄姓赵的窑汉认识不?他买了个四川媳妇,叫枪毙了。他媳妇原有男人娃娃,给他做了三月媳妇要了他条命。我们破了这跨省贩人案,去解救他媳妇,他媳妇白天黑夜捆着,跟他困觉也捆着。我们的车上不了山,我们步行解救那女子,我们带她走出村一里地就让包围了。让锄头铁锹包围了,估计全村的锄头铁锹都出动了,我们的枪没用。我们的帽子打飞了,上面有国徽。他们胜利了,他们把那媳妇抢了回去,我们像些斗败的公鸡,抹着脸上的血,步行下山。

  第二次我们骑了马。我们离村十里就下了马,等天黑摸进村。我们贼一样跳墙进去,我们背了那媳妇往山下跑。半路被截住,他们抄小路来,他们没客气,铁锹劈头盖脸抡下来,小洪就死了,脑壳削了半边,小洪是警校实习生。我们没开枪。

  后来逮捕了赵窑汉,他说,他花了钱,他媳妇花了他钱。可法不认钱。法要了他命。那女人回四川了。赵窑汉没了钱,没了媳妇,没了命。

  俺爹和俺坐炕上,俺爹抽着烟咳嗽,政府一个劲给爹烟。爹咳嗽得山里一切生灵不安,公鸡咯咯地打鸣。政府说,行了。

  政府说,是时候了,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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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等俺开口俺嫂就低低地啜泣起来。俺听到窗外呼呼地风响,深秋的脚步冷静地逼近,不管人们是否做好准备。俺嫂突然抬起头盯着俺。俺心咚咚地要蹦出来,俺以为嫂又要让俺高兴,可嫂只淡淡地说,好了,二小,出去睡吧。

  俺重回外屋躺下,爹翻个身说句含混不清的梦话。

  俺朝另一个方向翻身睡去。俺似乎听到悠扬的胡琴凄迷入耳,像是远古画册里一位姑娘的啜泣,如歌如诉。这幅画俺在甚地方见过,也许是一个老巫婆的黑屋子里吧。姑娘的哭泣愈见清晰,俺甚至看到她袅袅走来,时光的铅粉逐渐剥落,尘埃弥散间她的音容渐显端仪,恍惚间她竟是微笑的俺嫂。俺嫂轻履薄衫半裸酥胸向俺走来,俺看到一双呼之欲出的奶子,如两只结伴而行的玉兔,招唤引诱俺。俺跳起来要奔去,猛然一声霹雳,电闪间俺嫂倒地,炫目的红血从嫂乳间涌出,嫂胸口赫然插一把残剪。俺恸叫一声醒来。

  俺嫂竟真的在地下看俺,手抚前胸,痛楚不堪。可怕的是地下竟有五六个大汉。

  其中一个手里握支枪。黑洞洞的枪管子瞄准爹脑门,爹半跪在炕上像只掉陷坑里的猎物,爹打着冷战,空气里凝固着窒息的火药气息。一个秃顶汉子说,把枪收起来,走。持枪的人说,你们走,我俩吃棵烟再走。

  那几个人扯了俺嫂就走,俺大叫一声要拼命。俺嫂喊:“二小,不敢,他们是好人。”好人还能抢人?好人半夜跳俺家墙头?俺不信,俺要拼。俺爹说:“二小,他们是公安。”

  “公安是甚?

  “公安就是政府,政府就是管村长的。”

  俺不动了,这些人比刘黑头还官大。俺嫂被扯出院又扑进来,俺嫂拉住俺手说:“二小,俺……”

  政府说:“甚时候了还罗嗦,快走!

  俺嫂说:“要不,等他哥回来说一下。”

  政府说:“胡说,快走!

  俺嫂哭得说不全话:“二小,欠……”

  俺想,谁欠谁?  

  老人家,受惊吓了,来,抽棵烟。小伙子,来,坐下。我们也是不得已啊。政府说。 

  这是个大案,跨省大案!人贩子祸害大啊,毁了多少女子。宋珠英是他们祸害的一个。政府说。 

  政府问:老汉花多少钱?六千?是这行情。老汉花得冤,就当买了法看——买人犯法哩!

  政府说:下庄姓赵的窑汉认识不?他买了个四川媳妇,叫枪毙了。他媳妇原有男人娃娃,给他做了三月媳妇要了他条命。我们破了这跨省贩人案,去解救他媳妇,他媳妇白天黑夜捆着,跟他困觉也捆着。我们的车上不了山,我们步行解救那女子,我们带她走出村一里地就让包围了。让锄头铁锹包围了,估计全村的锄头铁锹都出动了,我们的枪没用。我们的帽子打飞了,上面有国徽。他们胜利了,他们把那媳妇抢了回去,我们像些斗败的公鸡,抹着脸上的血,步行下山。

  第二次我们骑了马。我们离村十里就下了马,等天黑摸进村。我们贼一样跳墙进去,我们背了那媳妇往山下跑。半路被截住,他们抄小路来,他们没客气,铁锹劈头盖脸抡下来,小洪就死了,脑壳削了半边,小洪是警校实习生。我们没开枪。

  后来逮捕了赵窑汉,他说,他花了钱,他媳妇花了他钱。可法不认钱。法要了他命。那女人回四川了。赵窑汉没了钱,没了媳妇,没了命。

  俺爹和俺坐炕上,俺爹抽着烟咳嗽,政府一个劲给爹烟。爹咳嗽得山里一切生灵不安,公鸡咯咯地打鸣。政府说,行了。

  政府说,是时候了,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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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06-28 00:14:00

    俺没机会笑,现在俺跑滹沱河边大笑。村里人劝俺,二不愣,别伤心,该着哩。村里人说,唉,可怜仁义的老石家。俺爹一整天在屋檐下呆坐,俺哥砸烂了屋里能砸的家什。 

  哈哈哈,俺替俺哥俺爹笑,俺为村里人可笑的话愈发笑得肚疼。

  俺嫂说,二小,吃奶不?

  秋天干枯的喉结哽咽,燥热气息喷薄欲出。俺偎在嫂怀里。想象如同地里拔节的莜麦。俺领悟着自然的无穷奥妙。奶香响彻云天,那是神赐的粮食和营养。没有一种音乐如此震撼,俺用双手和舌尖聆听——那种弹指心弦的呻吟;没有一种颜色如此诱人香醇,须以全部想象阅读与静享——那粉红与白嫩的构思。俺偎在嫂怀里。俺陶醉在一个季节里。

  俺嫂走了。俺像只懵懂的狗,沿河寻找昨日肉欲划伤的气息。在草丛、石隙、花间、落叶的缤纷里,俺嗅着,恍恍地走着,把爹和哥扔在脑后。

  俺嫂说,二小,吃奶不?

  河水在地表咕咕奏鸣,是由亘古悠长的地心吸力指引。引导俺畅游流连的,是乳色山峦下咚咚跳着的力量。俺对自然佩服得五体投地,俺用眼、手、舌头以及能用的一切器官感受并回报深埋地底的心音。

  你不得不嘲笑一个二不愣悼念昨天的方式。俺无法制止双脚前行的步履,俺在俺似曾相识的任意地方,可能是一棵树后,一尊嶙峋的石旁,或是面对一汪浊水,俺的手在裆间快乐地游走、弹奏、拨弄。俺想,俺用手与鸡鸡对话,至少是思索一具肉体如何面对孤独世界的问题。

  俺嫂说,二小,吃奶不?

  这句话是俺制造快乐、寻找逝去气息时的背景。俺聆听着俺嫂这句话,俺沿着它能寻到俺嫂轻吐如兰气息的红唇。俺生活在它的指引下。这句天籁之音成了俺应付一切魔鬼的武器,孤独、寒冷、饥饿都统统逃逸。它是有魔力的咒语,类似后来俺乞讨生涯中听到的僧人的偈。

  与俺的懵懂和在山野枯黄日子里自造快乐相反,俺爹俺哥陷入了不可救药的绝境。俺看着他们衰草一样枯萎,俺哥索性背了一麻袋燕麦去了下庄,他把自己交给张着黑洞洞饿嘴的大地。这样俺爹的日子简单成吃、睡与拉。俺爹开始糊涂了,常常弄不清昨天与今天的界限,常常在午饭后小憩醒来又忙于造午饭。

  那个鬼祟的卖豆腐人再没来。那块搁置太久的被俺嫂压碎一半的豆腐,臭了,扔猪圈里了。

  就这样,日子在俺们快乐与忧伤、心痛和诅咒间一页页掀过。败亦犹荣的秋天走了,冷酷而公正的冬季登场。风儿捎来上帝谈笑间撕下的一页剧本,天地间周而复始地上演。  

  俺想说一下俺家的过年。

  雪掩盖了事情真相,满目是纯洁的颜色,天空中无休止地继续开放虚伪的花。俺哥在全村的欢腾中哈哈笑着放了一串鞭,俺家的年在“噼噼啪啪”中来了。俺哥说,二小,笑起来,该哩。俺爹也露出豁牙。

  俺哥说:“二小,笑起来。”

  俺哥俺爹盘腿坐炕上对饮,他们嘻嘻地笑着,谈论一些与生活无关的事,谈论来年未知的收成和未来某件高兴的事。他们一碗接一碗地喝,俺不屑喝,俺有比酒更能点燃自己的煤渣。

  俺哥说:“女人算个甚?没女人咱照样过个好年,是不是,爹,二小?

  俺哥说:“没女人咱不照样喝酒吃肉?女人算个甚!

  爹闷头喝酒不吭,哥又烫了一壶。窗外雪花漫天飞舞,闹腾得真有过年气氛。爹忽然开口:“有个娃就歇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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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uar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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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liki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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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06-28 00:16:00

  俺哥哈哈地笑着说,爹说这干甚,说这干甚?爹喝醉了。哥大碗喝着酒,哥说:“女人算个甚。”

  “女人算个 !女人算个 !”哥哈哈地狂笑起来。

  哥把碗往地下使劲一摔,哥哈哈地狂笑,女人算个甚?哥的笑忽然变成号哭,继而号啕大哭,哥哭着喊,女人,女人……

  俺爹说,莫哭,柱子,莫哭,过年哩,该笑哩。 

  俺也说,哥,笑起来。 

  在爹和哥探讨哭与笑的问题时,俺跑出家门,冲向雪野。

  也许在诗人看来,雪花只是上帝的道具。它让忠实的愚民狂热,让一个二不愣在大年初一的喜庆里扑向死亡。在这样一个容易覆盖真相的天气里,没有人注意一个微不足道的生命正在雪的袭击下消散、冷却。

  二小,吃奶不?咒语再次响起,俺在没有人迹的山道上狂奔。仿佛命中注定,俺必须去,俺必须投入雪原怀抱,因为那里有俺生命的源泉,有俺赖以维持的营养。俺在月光惨淡的瞰视里爬行,俺不能停息,与博大的原野比较二不愣的执著只有一个。

  俺在生命冻结的前页,梦见俺偎在嫂怀里,嫂敞开的胸怀弥散着生动馨香的鲜活光泽。在大自然宽宏的偏爱下,俺真像个吃奶的孩子。 

  

  这个梦无疑是冗长的,因为俺睁开眼已是两天三夜之后。“二小!二小!”在梦的结尾俺听到了天空的偈语。梦的内容已不很具体,俺只隐约感到弥撒温暖的母体是梦境永恒的主题。“二小!二小!”这好像是俺迷惘生命走向的一种暗示。它与“二小,吃奶不?”遥相呼应,它们站在俺生命的两端,以现实与梦幻两种形式遥控着二不愣的生命。

  睁开眼,听到唤俺吃奶的声音在耳畔叫着“二小醒了,二小醒了”。俺的力量从天而降,俺一骨碌坐起来,俺使劲揉着眼,俺不相信俺真的醒来,这只能是梦里的情形——俺嫂!俺看见了嫂,她笑吟吟望着俺。

  俺嫂没有变,还是窄窄的脸浅浅的笑。俺嫂变化太大了,俺二不愣思索得脑壳疼,不得其解。俺爹见多识广,他笑呵呵地张着豁牙老嘴告诉俺:傻小子,你嫂怀上了。爹要有小孙子了。嘿嘿。

  俺瞅着俺嫂的大肚子,有个小家伙藏那里笑。

  俺嫂说,她回了老家,爹死了弟也死了,房子没了地也没了。嫂就回来了。“老石家花了六千,俺还个娃娃。”俺嫂说得平淡。

  这件事情,俺爹俺哥没深想。如果你允许二不愣能够将他日后的乞讨生涯彩排一番,你会发现二不愣像只嗅觉灵敏的警犬。二不愣会告诉你,对,这就是结果,但得到它的过程相当繁琐。试想一下,死是多么繁琐的一件事。

  无论如何,俺嫂做出了她自己都吃惊的决定。俺嫂挺着肚子瘸着腿又回到了她告别四个月的窑头村。这个梦魇一样的地方,几千里地啊,看得出,俺嫂的确是个不简单的女子。

  俺说,俺知道,你踏进白雪皑皑深山的第一步俺就知道了。俺听到了你的召唤。

  俺的脚印给了他们线索。积雪将脚印放大、保留,作为一把钥匙。酒醒后的爹和哥还有热心肠的村人轻而易举就开了锁。他们点着火把循迹走了几乎四十里,几乎要完全下山了,他们发现了俺。老天安排好了,雪地里俺保持爬姿的身体前方,不足三十米,他们发现了俺嫂。俺嫂抱着肚子坐雪地里哭。

  俺嫂说:“二小,你救了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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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uar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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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liki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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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06-28 00:19:00

  俺爹则更干脆:“傻小子,你救了老石家。”

  俺哥嘿嘿笑着将家里过年预备的所有鞭炮点着。他说,二小,哥说得没错吧,咱能过个好年。

  雪下得真大,纷纷扬扬落在以往落过的地方,覆盖了一切真相。

  接下来的日子,似乎都围着俺嫂肚子过。俺嫂一人住里屋炕上,嫂咳嗽一声,外屋三个男人就眼巴巴问个究竟。

  对于政府俺是怀了无限崇敬和恐惧的。俺亲眼看见威风八面的村长刘黑头叫政府收拾得灰头土脸。他腆着不太大的肚皮在村里很多场合嚷:真他娘高兴,俺终于扔了背了多年的石头,俺早他娘不想干了,你们捉大头才把俺顶前头,现在好了,俺闲云野鹤了,有球甚事甭来寻俺。

  刘黑头说的是实情,眼下窑头村没人钻那索套,会计被逼得没法兼了村长,且见天嚷着选举。

  这天政府又来了俺家,政府问:“宋珠英,你真是自个跑回来的?

  俺爹插嘴说:“敢情,咱老石家……”

  政府打断爹的话:“老汉,没人叫你说,你别说。还有你们都出去,该弄甚弄甚。”俺爹说,没开冻,地里没甚,没甚。但政府还是把俺爷仨推搡出俺家门。

  政府说:“宋珠英,你甭怕,有政府。”

  俺嫂坐炕上用被窝护了肚皮说:“俺不怕,怕俺就不回来了。”

  政府瞪大眼说:“这么说,你真是自愿回来的?”一旁戴眼镜的女政府提高嗓音说:“宋珠英,你要知道,解救你送你回家我们花了多少心血多少经费。”

  俺嫂说:“经费是啥?

  “就是钱!

  “俺还!”俺嫂说。

  戴眼镜的政府腾地站起来拉了不戴眼镜的政府走。俺嫂忽地踢开被子,挺起大肚哭着说:“你说俺该咋?要是你咋?

  “你回了家,因了你的丢人,弟死了,因了弟的死爹死了,你咋活,你挺着大肚皮咋办?

  政府在门口定住,政府把眼镜摘下来擦擦眼,是啊,咋办?

  俺嫂说:“俺想死,俺娃没罪是咯?

  政府一声叹息:可你总得扯个结婚证吧?

  俺嫂说:“俺不!

  甚地方,甚样人。俺想政府是再不会来窑头村了。俺早说过,俺嫂不简单,这回俺嫂将政府的步伐打乱了。在别的地方就有了很温情的一幕,政府拉着被贩妇女的手问:你是愿意回家,还是待在这穷山旮旯里受罪?有的妇女哭哭啼啼恨不得立时回到生她养她的地方;有的就抿嘴不吭,甭问,她肯定在这搭穷山沟已扎了根;也有的含泪扔下屁股后头撵窜的娃娃走了,但过阵子又回来。受苦人有句话:麻绳草绳能割断,肉绳能割断?

  俺嫂一时间成了乡里县里头头脑脑会议、饭桌上不朽的话题。俺高兴。不过,这跟俺嫂日后挺着肚子大闹县法院比起来,是小菜一碟。

  由于肚子的缘故,俺嫂一人占了里屋,这多少阻碍了一些故事的发生。四五月间天暖人懒,也是麻雀抱窝孵卵的好时候。俺的时光基本用来掏鸟蛋。俺屁股后跟一串鼻涕娃,他们说,二不愣,掏几个?俺的手从满塞杂草的檐缝里抽出来,俺把手掌摊开,让他们看,他们一二三四地数着。俺心里乐,傻屁孩,俺把数学难题踢给了他们。他们说,二不愣,你敢吃吗?俺眼不眨一下就把鸟蛋捏碎,俺仰头张嘴,鸟蛋里的液体就滑进俺喉咙。间或会有些性急而不走运的家伙被俺掏出来,它们浑身软肉没有片羽,它们吱吱地叫,俺把这些吱吱叫的家伙塞嘴里,俺牙齿兴奋起来,那家伙的小脑壳“卜”一声脆响,一股黏稠液体挤进俺口腔。俺很响地咂巴嘴,那些鼻涕孩羡慕地“啊啊”叫着。

  那天俺刚把一只不幸的幼雀嚼烂吞下去,臭臭娘过来问:“二愣,你嫂害娃娃好吃甚?酸的?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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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06-28 00:20:00

    俺说:“你管 的宽,这个你吃不?

  俺手一伸,最后一只吱吱叫的小雀伸她鼻子底,臭臭娘“啊呀”一声退一步。俺哈哈笑着,把小雀子扔自个儿嘴里嚼得香。臭臭娘“呸、呸”连声吐着。

  芒种时节,俺快活地在田野里忙碌,俺像只巨硕的田蝗,把各家地里的黑豆叶、莜麦苗啃得豁豁齿齿。以至那些人都嫌了俺怕俺,俺一进谁家地头马上就有人过来塞给俺块馍或饼,说,二小啊,您老人家行个好,别处去哇。臭臭娘更是怕得慌,她说,二不愣,放过俺,你是吃神,你是咱村吃神行不?所有人都怀着异样的眼神看俺和俺肚皮。俺很得意。

  不要和二不愣的肚皮过不去,这是俺给你的忠告。这跟不要跟诗人的脑瓜较劲是一个道理。诗人饿着肚子做诗,他说世上一切都是诗,他说在屎里嗅到了诗,你一定要相信。相仿,俺放眼世界全是食。

  那个女人就犯了这样的错误。俺一进家,俺哥就说,好二小,哥满村找你,看看,这是你嫂给你说下的媳妇。俺抬眼瞅一下说,不要。哥说,咋?俺说,屁股像磨盘,不把炕坐塌?爹拉俺衣袖悄声说,娃不懂,女子腰粗臀大才能坐稳齿口。俺直摇头。爹急得地下直转圈。爹说,二小,你他娘以为你是皇上。

  哥转头向那磨盘女人讪笑:俺弟实受。那女人假装没听见俺说话,跟俺嫂不知说着甚。俺大声说:俺不要侉侉。全屋人一愣,俺哥笑着向俺嫂翻译“侉侉”。俺嫂笑吟吟说:“那俺不也是侉侉?”俺掏出一块煤渣,这块煤渣太大了些,无法整个扔进嘴里,俺啃馒头一样啃得仔细。那女人眼珠子瞪得灯泡大,她说,妈呀,瓜娃子,那也能吃?俺说,你娘呀,俺把你眼泡吃了信不?那女人尖叫一声,扭着磨盘屁股跑出俺家门。俺嫂在后头叫也叫不住。

  俺爹气得扇俺一巴掌圪蹴地上抽烟咳嗽。俺嫂又是那种哭腔泪调。俺嫂看着俺说:“二小,你就让姐给你说个媳妇,你就成全姐行不?你就让俺给你说个媳妇行不?

  女人到底没走,她说,咱这地方女人真享福,啥也不用干,生娃就行。她嫁给了俺村另一个光棍。

  俺不得不再说一遍,俺嫂真不简单。她到底用什么方法说服一个女子,离了自己家乡、亲人走了几千里地到了这块贫瘠的土地,把自己嫁掉。真是个谜!

  所以诗人说,一个男人说他射下了太阳,你可以怀疑;一个女人说她把上帝装进了肚皮,你一定要相信哦。

  事情复杂起来,在那侉侉女人极快地嫁掉自己之后,莜麦已泛黄的时候,政府再一次登门,他们把俺嫂请到了县城。理由是涉嫌贩卖人口。事情好玩极了,俺嫂由被贩者成了贩人者,仿佛她把缰绳解开套在了别人脖颈,现在她是个手牵缰绳的人。

  说是“请”一点也不夸张,因为俺嫂快生了,她的大肚子成了最耀眼的风景,政府前呼后拥,用一块门板做了临时的轿子,尔后又极小心地扶上马背,最后上了四个轱辘的汽车。这在窑头村是绝无仅有的。俺嫂着实风光了一回。

  很遗憾,俺没能目睹俺嫂在法庭上如何怒斥群雄傲驳四方的风采。俺爹怕俺不习惯城市的喧杂让俺待在家里。俺可怜的爹分明是担心他苶二小走丢。在他们走后一刻钟,俺直奔山下。

  俺嫂在城里激起了轩然大波,贩夫乞丐和官家款爷都在讨论这事。俺嫂给了司法一个刺果。这其中一个争议的事实是俺嫂得了男家一千块。俺以一个二不愣的名义作证,那光棍的一千掏得绝对心甘情愿。侉侉女人和他绝对在被窝里偷笑。

  法庭息了三次,再次开始时俺嫂忽然捂着肚子坐地上。警车鸣笛,进了医院。石蛋幸运地生在了城里医院的产床上。这在窑头村恐怕也是绝无仅有的。石蛋就是俺侄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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