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文件早就该出来了!”刑警胡晓云在一片寂静中突然拍着一摞文件声色俱厉地喝道,使得正聊天的郭小峰和小秦同时哆嗦了一下,——这是一个难得无事的午后,他们本来正享受百无聊赖的乐趣。
“你又发什么神经。”哆嗦之后的小秦小声嘟囔:“我感觉自己死了好多细胞。”
小秦是个有着狭长眼睛,四方脸,五官平常,但合起来看却相当精神的小伙子,虎背熊腰的他平时也相当厉害,但在办公室里却常常被同事小胡突如其来的断喝吓得精神紧张。
“什么文件?”他最后还是忍不住好奇地问。
“《互联网上网服务营业场所管理条例》。”小胡洋洋念道:“现在已经明确要求‘互联网上网服务营业场所、经营单位不得接纳未成年人’。早该这样了,出了多少事!要搁我看,甚至应该禁止青少年上网。”
“有点夸张吧。”郭小峰一边用纸擦拭办公桌上刚才受惊之后泼出来的茶水,一边慢条斯理的发表自己观点。
“夸张?”小胡立刻哗啦啦地抖动起手里的文件:“你们看看,你们看看,现在网络真害人,上次来报女儿失踪的那家人又来销案了,一问怎么回事,原来女儿一声不响去会网友了,钱花光人就回来了,算是虚惊一场。”
“那这结果算是不错了,毫发无损。”小秦也来了兴趣说:“几年前开封的那个大案不更吓人?居然利用网络杀了十几个中学生。”
“光中学生儿吗?”小胡用带着痛心的口吻反问,忽然猛地又一拍桌子,把郭小峰和小秦又吓了一跳,然后改用不容质疑的口气结论:“可以说目前利用网络犯罪的案子不胜枚举。”
“照你这么说,应该把网络禁了?”小秦笑着反问。
“那当然不行,我们现在利用网络全国抓通缉犯多方便。”小胡立刻表明她清楚地知道这样的决定对自己行业的不便,
“所以——”她得意地说:“所以,国家还是很英明的,仅仅禁止青少年在公共场所上网,他们上网能干什么?我敢打赌绝大部分还不是玩游戏、聊天、谈恋爱?有什么用?你们听听这些新闻标题‘网上情人竟是街头混混,女大学生论为性奴二十天’;还有‘女教师“网恋”酿苦果,见面就做爱,偷拍又勒索’,这还不说明问题?”
“咳——”郭小峰清清嗓子,委婉地提醒道:“你这后两个例子好象不是青少年。”
“连成年人都成了牺牲品,青少年岂不是更危险?”小胡一脸振振有词,然后竖起一根手指举例:“以前发生在北京的网络纵火案不是因为两个少年沉迷于网吧?开封被害的孩子难道不是因为过于相信网友?现在报纸报道了多少孩子因为上网成瘾,学习成绩哗哗下降,零花钱嗖嗖上升的问题;还有刑事犯罪上升也不少,害我们也添了多少事。这就是问题的关键,学生没有自制力。”
“倒也有些道理。”小秦点点头,但随即又犹豫地说:“不过也有用电脑成材的,最著名的如比尔•盖茨不就是因为从小对电脑有兴趣,然后钻研,现在成世界首富的吗?还有那么多网络精英们,要是全禁了,不是也影响有些好孩子学习。”
“所以说这个政策的正确,全禁肯定不行,抓住了问题的关键,应该监督着他们上网,想学习,随便;想看污七八糟的东西,没门!我们邻居吴老师早就呼吁过,他说,学生很单纯,哪儿知道社会的复杂?最后出了大事爹妈还不难受死。学生一旦被网上那些污七八糟的东西迷住之后根本管不住了,无论是家庭还是学校,跟网吧争夺学生根本是力不从心,所以他说问题的关键是控制学生上网,掐灭放毒渠道,比如应该让我们公安局禁止青少年进网吧上网,孩子只能在学校或在家里上网,由老师和家长监督他们浏览什么内容,这样,既不影响好孩子学习,又控制了学生避免受不良信息的污染,两全其美!很多家长都赞同,说网上什么都有,小孩儿还专爱看不该看的,网恋成灾,孩子一早恋,全毁了,尤其是女孩儿。现在文件都出来了,可见是人们的共识了。”
“说的也是。”小秦这回毫不迟疑地频频点头了:“人太小,没有分辨能力,现在网上什么乱七八糟的都有,学坏容易学好难。”说罢,回头问一直微笑不语的郭小峰:“你说呢?郭队。”
“从传统的道德观来看,倒也没什么不对。”
小胡目光不满地横瞥过来。
“你这是什么话,又是皮里阳秋。”
郭小峰连忙避开她刀子般的目光,慢吞吞地解释:“我是说如果怕孩子被所谓的‘黄色信息’污染,这么做没什么不好。其实就象按古代的道德标准,把姑娘都关绣楼里也没什么不对。”
“看看,果然是话里有话,你总是这样,是非不分明。”小胡毫不客气地指责:“很显然,这是不同的。”
“有什么不同呢?”郭小峰反问:“只不过所谓‘学坏’的标准不一样罢了,我们现在觉得古代的道德标准苛刻,也许后来的人觉得我们现在的道德标准苛刻呢,谁知道呢?”
“我觉得也不全是‘学坏’的问题,”小秦插嘴说:“关键是学生自己也面临很多危险。刚才我们说的问题都不仅是早恋问题,最后都酿成了死亡的悲剧,这才是问题的关键。”
郭小峰习惯地来回摩挲着下巴呆坐了一会儿,脸上渐渐浮现出似笑非笑的表情。
“你是不是又想到什么啦?”已经颇为了解郭小峰的小秦,觑着他的脸色问。
“是,想起很多年前办过的一个案子,那都是二十年前事了,说准确些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的事儿。”
“什么类型?”小胡有些怀疑地问,她已经开始发现自己的上司喜欢拐着弯儿的说话:“是不是想说明什么来批评我?”
“怎么会?”郭小峰笑着说:“很多事我自己也想不出所以然,怎么会批评你?我只是——”
“别分辨了,你怎么能说得过她?一个代表正确的人。”小秦打断郭小峰的申辩,兴致勃勃地问:“什么类型?”
“要是煽情的话,可以叫做‘花季少女失踪案’。”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8-1-24 12:06:15编辑过]
二
郭小峰淡淡一笑:“我那时跟你们年龄差不多,进公安局没几年,不过连破了好几个大案,在同行里算是小有名气呢。”
“那是初夏一天的上午,有一对夫妇突然来报案,说他们正上初三的女儿失踪了。这个女孩儿——哦——就叫小霞吧。”郭小峰随随便便给女孩儿起了个名字,同时很高兴地发现下属比女儿恭顺得多,没人责备他起名的随便。
“我问什么时候,他们说是可能是昨晚,昨晚下晚自习就没回来,当时他们快急死了,去学校找了一圈,但学校早没人了,大门都锁了,只好回来,抱着侥幸心理,希望是去同学家了,在家苦等了一夜,今天一早跑到学校,结果不在学校,问同班同学,昨天晚上也没有人和小霞在一起,这下他们吓坏了,赶紧来报案。”
“她晚自习上了吗?”我问。
“上了,”她妈妈哭着说,跟祥林嫂似的,每回答一个问题都要自责:“我问了老师,晚自习在班上,是下了晚自习人不见的,都怪我,没去接她——。”;
“她平时下晚自习都是一个人回家吗?”
“有时和同学一起,有时一个人,都怪我,没去接她——”
“她一般几点下晚自习?”。
“九点左右吧,有时候老师拖的晚一点儿,能到九点半、十点,昨晚她本来说老师可能要讲卷子拖堂,会到十点多才回来,我也就没操心,都怪我,没去接她——”
“你们家离学校远吗?”我再问。
“很远,骑车要二十多分钟呢。都怪我,没去接她,现在社会乱,一定是被哪个小流氓——”小霞妈妈哭的说不出话来。
我连忙安慰她,说小霞也许没事,受什么伤害都不要紧,只要人能回来就行。小霞妈妈哭的更厉害了,现在想来,母女连心,也许她已经隐隐觉出女儿可能遭了毒手。
我当时立刻去核查那晚的事故,比如交通意外之类的,说实话,这是我的第一怀疑,因为不知是不是照相师傅技术的缘故,或者还未到“十八变”的年龄,照片上的小霞虽是所谓的“花季少女”,长的并不像朵儿花,还戴副眼镜,有点木头木脑的。
不过查的结果没有小霞。
然后我不得不考虑其他的可能性。会不会被某个流氓截走?这可能性也很大,那个时候人们欲望发泄的渠道还不象现在这么宽广,所以在这方面的犯罪很多。如果你们翻以前的资料,——看到那些年“严打”很多被枪毙的还是因为强奸罪——就可以看出几分端倪。
我先核查小霞家到学校这段路,这段路并不很长,要我骑车大约也就是8、9分钟吧,但这是白天骑,如果是晚上,那时间恐怕要翻倍,因为二十年前城市晚上也是黑乎乎的,路也没有现在宽、平,坑坑洼洼的。
虽然如此,这段路在当时还算是大路,总的来说属于安全的地方,那一刻路上应该还有一些人,再加上晚自习后呼啸而出的学生,那一段时间里,行人密度赶得上星期天的商场,要是小霞被流氓截走,应该有人看到。只是小霞家前面要经过一段羊肠般的小胡同,走到那里,就不会有人和她同行了。我决定先易后难,排除大路,再找小路。
我又到学校,同学证明她是一下课立刻就走了,所以,应该是裹在大批同学中回家的,然后,大量询问,你们都知道,这可是个艰苦乏味的活儿,排查就用了四五天,都反映那天在大路段确实没人见有流氓截人,也没有见任何意外情况。然后,我就专心地把目光盯在了那条细胡同。
我当时想,如果是在胡同出问题,应该容易排查,因为那时住房特别紧张,除了一家是独户外,一般一个院子总住好几家。几口人挤一间房子的多得是,要是有一家有一点点儿不同寻常,其他人立刻就会不辞辛苦的把消息传遍所有——言所能及——的地方,十分有利于调查。
小霞天天从胡同里穿行,不用正式认识,也一定会有人记得小霞的模样,尤其那些大爷大妈们。
果然,拿照片一问,大家都说知道这个女孩子,挺老实的,但都很遗憾表示那晚小霞肯定没有进自己住的院子。同时还不厌其烦地打听到底出了什么事,脑筋聪明的会意出——肯定有问题!其中一些邻居有嫌隙的,更是遗憾,为什么邻居为什么没有卷进去?
我倒是很高兴这个结局,因为这样疑点会收缩的很小。现在疑点落在那家独户了,这个人完全符合我的怀疑。那人30多岁,长得很丑,腿还有残疾,所以还没媳妇。邻居都嘲笑他是个“花痴”,见女人走不动,女人里也包括小霞这样的孩子,每次路过,他都盯着看。
当然他是坚决否认。过去办案不像现在这么规矩,我认定是他,于是就搜查了他家,他吓得哆哆嗦嗦地看着也不言语,结果却一无所获。我只好问他有什么线索没?
他最后承认每晚他都透过门缝看放学的女生,其中也有小霞,但小霞失踪那天,他肯定地表示没见她经过。
那么——,我不得不琢磨,小霞是否那夜偏离了日常回家的路线?可为什么呢?半夜能干什么呢?那时还没有什么夜生活,购物是不可能的!
找人的可能性最大,这就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在约会途中遇到了意外,另一种就是约会之后遇到了意外,当然,这个意外也可能是小霞遇害,也可能是离开了本市。
没有更多的线索,我只好两个思路共同追踪:一方面象原来一样全市追查;另一方面,我要了解小霞是否有主动失踪的理由。
我再次来到小霞的家,这一对倒霉的父母正搂着小女儿唉声叹气,她妈妈更是眼圈红肿,看着他们,我心里发誓一定要他们的女儿找出来。
然后,我委婉地询问:小霞是否认识某些男孩子?
小霞妈妈立刻满脸气愤地否定了,她告诉我绝对没有这样的事,她们全家都是正派人,而小霞则额外的单纯,似乎浑然不知道男女还有区别;又说小霞额外的自尊自贵,矜持地从来不看男孩子。
我听着这矛盾的说法啼笑皆非,不知道小霞到底是发育迟缓还是早熟,看着她父母浑身洋溢出的‘正派相’,一刹那,我突然觉得如果自己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中,一定会觉得‘不太正派’的生活妙不可言。
更多的内容没有了,我脑子空空地离开了小霞家,一无所获。不得不把希望转移到老师身上。
小霞的班主任张老师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尽管戴着眼镜,但眼睛却象雷达一样敏锐,她告诉我,这所学校教育质量中等偏上,但管理挺严格,小霞的成绩也是中等偏上,也算是一个用功的孩子。
对于我的问题她立刻给予了不同于小霞妈妈的评价。
她告诉我,小霞最近几个月来确实有不对头的地方,其依据是她上课虽不说话,但会无缘无故的傻笑,“……显然脑子在跑神儿,一看就是思想野了!”——这是她的原话。
尽管她提出的证据虚无缥缈,但我并不怀疑她结论的可能性,你不服都不行。那时侯,这类雷达老师探针的唯一敏感点就是这种问题。
可我需要的是更具体的人,因为这才可能是小霞主动失踪的理由。考虑到过去所谓‘有一定教学质量的学校’很封建,到了中学,男女都不说话,老师也默许这种不自然假正经的现象,所以一个女孩儿和男孩儿有交往是扎眼的,因为有无数双‘正派的眼睛’盯着你。可惜虽然张老师一口断言小霞这一段时间肯定“复杂了”,却不得不承认没有发现她有神秘男友,课任老师也都同意这一点,同学也表示没有见过小霞和哪些男生走得近,她是个比较内向的女孩儿。
当时我很丧气,暗想,会不会我弄错了?如果老师同学都不认为她能有特别的异性朋友,那应该不会错,因为学校功课安排的很紧张,毕业班更是如此,小霞和其他同学一样过着两点一线的生活,很难有时间秘密约会而不被发现。
最后,我抱着最后一线希望找到小霞一个最要好的同学,就叫——小萍吧。小萍也一口否认我的猜测,她告诉我说决不可能,因为小霞根本看不起一般的男孩子或男青年。
“为什么?”我很纳闷儿,觉得小霞也没什么可以孤高自许的条件。
“因为她喜欢出类拔萃的人,比如,诗人,文学家。”
那时侯搞文学的人就象现在的明星或IT精英一样令女人着迷,热衷献身的可不少,
“那她喜欢谁呢?”我问。
“普希金啦,雪莱啦、拜伦啦。”她高傲地回答。
“是非同一般。”
我同意,但心里很失望,相信小霞决不会主动去天堂找这些诗人。
“有没有中国人呢?她最近有没有爱谈某个活着的中国诗人或文学家?”那一刻我又突然想到,小霞会不会像时下的追星族那样千里迢迢找偶像去了?
“她这一段时间挺爱说一个叫瘦竹作家的文章,还说了他很多逸事,不知道是编的还是真的,要是真的,那说不定真是瘦竹给她回信了。”
“信?”我心里一动,才想起人们之间还有一种古老的交流方式,我很高兴地问:“瘦竹是谁?”
她给了我一个大大的白眼以表明对我见识狭小的轻蔑,然后好脾气地告诉我瘦竹的文章充满了哲理,还找出了本市出的一本诗刊给我看。
“你知道这个瘦竹是哪里人吗?”
“不知道。”
虽然小萍不清楚,但我想——找出来还是不难的……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8-1-24 12:10:27编辑过]
事实如我所料,我跑到杂志社一问,立刻弄清楚了一切,瘦竹——本名非常大众化——叫李建国,就是本市27中的语文老师,用编辑的话说才华横溢的厉害,创作出大量专为当世绝顶聪明的人或500年后又很进化一把的人学习欣赏的诗篇和散文,俗人是看不懂的。但编辑又告诉我,由于年轻女性是上帝的偏爱,所以今世能看懂的主要就是她们了。
“是不是不少女读者很崇拜他?”我问。
“嗷,”编辑更正我:“不是不少,是极多。”
“那他高傲吗?对于崇拜者什么态度?”
“不,并不总高傲,我们把读者来信全部转寄给他,听说尽量给回。”编辑脸上突然浮现出暧昧的笑容,最后意味深长地补充:“而且,据说——非常擅长和某些读者——打成一片。”
立刻,我去了瘦竹的学校。
到了学校,先去了传达室做基本调查,传达室王师傅告诉我,他很负责,所有瘦竹的信都是直接送到他在学校的住处,瘦竹就住在学校,是校园最后一个小院里一排平房小屋中的一间。但月底三天郭师傅值班时大概是瘦竹自己去取,有时也有别人代领。我问他是否有印象有一个地址是八中,叫小霞的来信,他说没什么印象。
我压着失望来找瘦竹,瘦竹——就是李建国——本人是个高胖子,三十多岁。如果我是他,肯定给自己起个“罗汉松”或者“鲁智深”之类的笔名,除了又脏又长的头发体现他的诗意外,还有傲慢和愤世嫉俗的表情做辅助说明。
不过在知道我的警察身份之后,他顿时变得极为和气和通情达理,我很高兴他是个会恰当安排自己情绪的人,相信接下来的交谈不会困难。
我说明来意之后,他断然表示他根本不知道小霞这个人,到目前为止也没陌生的女中学生找过他。我环顾他这个小屋,看到书架的底层堆着很多读者来信。
“这都是读者来信?”我问他,
他用掩饰在不屑一顾之下的得意微微点点头,我又问:“你是否都看过这些信?”
“没有,我一般是有选择的看和回信。”他点上香烟,向地上吐了一口粘痰,观察着我的表情告诉我,他喜欢身体成熟、头脑简单、敢作敢当的女孩儿。——所谓敢作敢当就是上完床不找后帐的。
对于中学生,他特别强调,就是看了也不会回信,因为他就是中学老师,整天见一群灰头土脸、叽叽喳喳的女孩儿,烦都烦死了。我有些相信他的话,因为在我们谈话期间有三个不同的身材丰满,满脸奉献的二十多岁的女孩儿来找他,这部分说明了他的审美偏好。
“我想看看这些信。”我要求。
“没问题,没问题。”他一叠声的答应,同时热心地说:“给你凳子,我给你倒杯水,慢慢看。”
我坐下慢慢翻看起来,希望能找到小霞的。
瘦竹果然是个圈内名人,在我看信期间来了两个小伙子找他穷聊。当然,这是我的说法,他们自己认为是在探讨人生、宇宙的意义。这你们可能不理解,但那时很多人的爱好还是不打招呼就登门,然后穷扯一些大而空的话题。
他们彼此之间显然很熟悉,天文地理无所不谈,看到我翻检信件,就问瘦竹我是干什么的。瘦竹告诉了他们,当我补充小霞的名字时,突然发现其中一个圆头圆眼圆鼻子圆嘴,长的有点儿像头比较可爱小猪的小伙子,眼睛里闪过一丝惊慌。
我心里一动,但没有马上说什么。
可能是由于我的在场,他们很快告辞了。
信件的翻检没有结果,里面没有小霞的信。
我问瘦竹这两个小伙子的情况。他告诉我,他们是文学青年,关系很铁。猪脸小伙子就姓朱,他们经常来找他闲聊,由于瘦竹刻意把自己这里营造成“自由的乐土”,所以他们可以自由在他房间里,有时他去上课,他们自己呆在小屋里也是常有的事。
看到我颇有兴趣,他立刻很热心的把小朱的家庭住址、爱去的地方、工作单位统统提供给我,并含混地暗示我,由于没有女朋友,所以小朱那早已成熟的身体把他自己逼得有些轻度心理变态,很有可能把目标转向少女。
他爱朋友,更爱正义,所以不得不把这些情况告诉我。
我对他的是非分明表示赞扬,然后顺便问了他最后一个关键问题,6月15日晚,就是小霞失踪那天,他在干什么。
幸亏是名人,生活是不得不安排的,所以他很容易的从本子上查阅到,那天晚上他接待了一个来自纺织厂的女性文学爱好者,畅谈至深夜。
过后我认为这是我最聪明的举动,一下子抓住了案子的关键,获取了最重要的证据,如果等小朱把信毁了,就真无从下手了。
赶到小朱家之后,因为是便衣,所以他家人开始还很热情,引我到他的房间,说他刚刚回来。一进去我就看见他正心事重重地坐在床上,看见我进来惊慌地跳了起来,但很快就强做镇定了,对我的厉声追问失口否认,摆出一脸天真相。
我想了想,开始故意用眼睛在他房间里搜索着,还东翻翻,西翻翻,然后用余光观察他的反应,他的反应比较镇定,接着我走到外间照此办理,他变紧张了,眼睛不自觉地看簸箕,我冲过去,在他的哀号声中找到了一封撕成几半的信,哈——,不用我说你们也猜得到,是小霞的信,地址是二十七中,瘦竹老师收,落款是市八中初三五班赵霞,邮戳显示是5月30日的,是小霞失踪前半个月的信。
小朱一屁股坐在地上,说这是从瘦竹那里拿来的。
“其他的呢?”我问。
“没有了,就这一封。”小朱赌咒发誓。
“是吗?那你为什么只拿这一封?他那里有那么多信。”
他扁着嘴说自己偷拿的不止一封,但小霞的就这一封,之所以偷了这一封是因为这封信符合他的欣赏要求,而他欣赏标准则是“大胆、狂野、有味儿”。
这封信确实如此,信的内容果然令人震惊,至少在二十年前看是这样的。但依然能看出这是中学生的信,可以这么说——按通行的说法,是被黄色书刊引诱坏的那一类。好奇、渴望尝试却还不是娴熟的主动出击。而且,令我气愤的是,信里一些重复的激情暧昧的语句显然是从对方上封信学会转述的,里面还有很多诸如“你上封信说的什么什么”等等之类的话。而且小霞显然沉醉和看重他们之间的联系,信里说“她珍重的把他们之间十五封信用心爱的红丝带扎住。”
“其他的信呢?”我逼问小朱。
“没有,没有其他的信了。”他坚决否认。
二话不说我把一路哀求的小朱带到了局里。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8-1-24 12:11:21编辑过]
“这种人不用可怜。”一直听着的小胡愤然插嘴:“就得给他们来硬的。”
“我已经够硬了,当时的很多做法现在看并不合适,但那时没这说法,只要怀着正义的理由,任何举动都可以心安理得。”郭小峰笑着回答,下意识地直摇头。
“不说这个,关键是我搜查了小朱家,发现了其他一些偷瘦竹的信,但却再也没有小霞的。这就使我疑惑,如果他和小霞失踪有关,那他为什么不把所有的信都毁掉,单留那一封又是为什么?”
“不应该是小朱,因为如果有一段时间交往,小朱不太可能封封都偷回来。”小秦提出自己的质疑。
“说的是,小朱也赌咒发誓他和小霞失踪无关,案发那天他正在家里睡觉。看到我也不象开始那样强硬,赶紧告诉我:虽然他和瘦竹关系极好,但他也是爱朋友,更爱正义。他认为瘦竹品质极差,来找他切磋诗歌的女孩儿很快都变成了身体交锋,象小霞那样一个中学生能写出这样的信,除了瘦竹教,谁也不能有这本事。”
“应该好好查查瘦竹。”小秦忍不住说。
“当然查了,关于瘦竹那晚的行踪我们做了很认真的核查,那个纺织厂女工,和他隔壁的老师都证明他没撒谎,而且事实上,他们不是畅谈到深夜,而是到天明。而且,由于来的女工比较漂亮,隔壁单身的地理老师也来凑趣聊了好久,从晚上8点一直到11点多,所以就算他和小霞有信件往来,但小霞的失踪也应该和他应该无关。”
“那还是小朱的问题。”小胡说:“信之所以没毁是因为他心理变态。”
“噢,噢,太武断了吧。”郭小峰反驳:“可能性还有很多种,比如,小霞也可能在来27 中的路上遇害,对不对?”
“但还是能缩小一些范围。”小秦思索着说。
“那当然,要是毫无目标的全国找小霞,那可就太难了。我当时想的不是从这里一定要揪出个罪犯,能排除也是成果。还有,就是要确定小朱有没有可能偷出所有的信。”
我再次找到瘦竹,他证实了王师傅的话,他很负责,每天把信报送来,就堆在桌子上。因为他的房间很少锁,小朱常常旷工来这里玩儿,如果在,想拿走易如反掌,只有每个月末三天需要自己去取,因为王师傅老婆孩子在农村,他可以把平时的礼拜攒到那几天休,而顶替值班的郭师傅由于不太认字,就由每人自己去领。
他特别告诉我:小朱自告奋勇替他领过好几回,所以说——我的猜测很有可能!
仔细想了想,我再次找到传达室,王师傅正仔细分拣信件和报纸,还做记录,字挺漂亮。他工作的很认真,一样一样看清楚才归类,我看了很高兴,这意味着他应该可能会对瘦竹的信有些印象。
我再次问他是否记得,在转交给瘦竹的信件里是否曾经反复出现过一个落款8中,叫赵霞的。
“不记得了。”他想了想,摇头否定。
“这件事很重要。”我强调说:“你一定好好回忆回忆,可能牵扯一桩失踪案。”
他又想了半天,还是摇摇头:“真不记得,你们可以搜查搜查瘦竹嘛,有没有不是一下子就知道了?”他最后建议。
“瘦竹也说没有收到,我们也没有搜出来,”我苦笑着说:“现在想从你这里做最后的排查。要是确实没有,那就要考虑另外的可能性,我看你工作这么认真,好好想想,我必须确定瘦竹是否撒谎。”
王师傅又仔细回忆了好一会儿:“没有,应该没有。”他的口气已经比较确定了。
“那不说名字,落款是八中的有吗?”我抱着希望问,小霞就是八中的学生。
“没有,我觉得好象有不少落款是工厂的。”王师傅说:“要是偶然有一封,那可能没印象,如果有几回,那还是记得住的,我记性还行!瘦竹的信比较多,每次我都是核实不会有漏的才送去,应该没有。”
“能确定是没有,还是记不清了?这可牵扯我们的侦破方向。”
“是没有,我现在确定是没有。我的记性不差,而且我还登记,如果有我能记得住。”
“是吗?”我长长地叹口气,站起身:“好吧,我想打个电话。”
“可以可以。”他连忙起身让出电话的位置。
“喂——,是局里吗?马上派人来27中搜查,到传达室找我。”
放下电话,我回身看着一脸愕然的王师傅,一字一顿地问:“说吧,你把小霞怎么啦?”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8-1-24 12:12:03编辑过]
“是他?” 小胡和小秦同时诧异地说。
“对呀,”郭小峰一脸悠然:“事实证明,我的猜测不错,王师傅就是杀害小霞的凶手,尸体居然埋在跳远用的沙坑里,当然小屋里的证据更多,因为那就是第一作案现场。”
“你讲的太快,一时没反应过来。”小秦有些羞愧:“为什么突然怀疑王师傅?”
“很简单。”郭小峰带着压抑不住的得意解释道:“他坚决否认有小霞的信。这有两种可能,或真或假。如果是真的,小朱那封信怎么解释?小朱无庸质疑是从瘦竹那里偷的信,因为信封上明明白白是二十七中瘦竹(老师)收。”
“他也可能忘了,瘦竹的信很多,你怎么能那么有把握呢?”小秦反问。
“可根据小朱的那封小霞来信,显然是有相当的通信往来的,他又自称记性很好,每次还登记,却还强调说没有这样的来信。如果和他无关,他为什么一定要撒谎?”
“可——”
“你听我从头解释。事情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小霞在路上失踪了,和这些人无关;一种是还是和瘦竹的生活圈子有关。如果无关,这么多没有串供可能的人,应该不会众口一词的否认信件的存在;假定有关呢?”
郭小峰又坐直了些,竖起食指:
“先说瘦竹,他应该不太可能,第一,那天晚上证据确凿的表明,他没干什么;第二,正常状态下他怎么会安排和两个人同时约会?而且根据小霞同学小萍描述,他们之间仅是书信来往,所以更没有精心策划谋杀小霞的理由。如果排除他,又是谁冒充他通信呢?”
“能够冒充通信,那就一定要能得到信,因为通信地址已经确定,所以,应该是瘦竹生活圈子里的人。第一可疑的是小朱,因为信从他那里搜出来的。——但他冒充瘦竹很有难度,因为怎么能保证封封都能从瘦竹那里拿走呢?而且,即使能做到,并且小霞的失踪和他有关,那为什么他不把所有的信件销毁呢?这很容易,时间也充分。——当然,按小胡的说法,他也可能是心理变态,留着信欣赏,但这理由显然牵强。”
“如果排除小朱,在瘦竹的生活圈子里谁能不是瘦竹,而能理所当然地得到他的信件呢?概率最大的是传达室的师傅。我说过,小朱那封信是案件的关键,它除了说明小霞和所谓的瘦竹之间有过相当的书信联系。还有另一个关键,就是邮戳日期——5月30日,这可是——王师傅回家——郭师傅顶班——的日子。如果真如我假定的王师傅冒名的话,就解释了为什么小朱只有小霞一封信,而瘦竹从未见过的原因。”
小胡微微皱起眉头:
“可也可能是瘦竹其他的朋友,你也说他那个窝儿就象自由市场,随意往来。”
“对,”郭小峰胸有成竹地回答:“但如果是这样,王师傅就没理由坚决否认有这样的信。我再次找到王师傅问的目的,也就是想看看他的反应。如果事情和他无关,他不会刻意庇护瘦竹而否认信的存在。但假定他说记不住或没操心,我还真不敢立刻断定是他。可惜,他板上钉钉地保证没有,使我相信自己的判断不错。”
“哦——”小秦点点头:“那么说,王师傅否认的太蠢了,如果他说记不清你也不会马上抓他。”
“暂时而已,我已经很怀疑他了。而且他也不是蠢,第一,因为他不知道小朱那封信,我又故意说什么都没查到,所以认为死无对证。第二,他很明白唇亡齿寒的道理,你们想想:要是我们怀疑瘦竹,可瘦竹确实和此事无关,警察不还是要在这个圈子里追,他终究不安全,只有把我们的注意力从瘦竹的圈子中引开他才会真正安全。”
“啧、啧、老家伙还很狡猾嘛!”小秦吧嗒一下嘴,然后又有些奇怪:“可为什么又要杀害小霞呢?他心理变态,有杀人史?”
“他没有前科,”郭小峰说:“这个命案既好像是意外又好像不是。根据审讯,王师傅自己交代,——说看到瘦竹潇洒的生活一直很羡慕,无意中看到小霞的信,留了下来,不知什么心理就冒充瘦竹给小霞回了封信。——我个人认为真正原因是他以为一个中学生好骗而已——小霞的地址和字迹都能说明她的年龄。不知是不是因为常年单身生活,他心理的兴奋点使信件越写越象黄色书刊,却恰恰吸引了一个处在青春期的中学生,反正,最后书信一翻之后,小霞强烈要求见‘瘦竹’老师,他也砰然心动。被欲望冲昏头的他,忘了小霞想见的是顶有光环的‘诗人瘦竹’,而不是一个老门卫!但色胆包天,竟答应了。——不过毕竟他还是很狡猾的,他让小霞把所有的通信都带来,就是为了避免可能引起的麻烦,神不知鬼不觉。这也是我在小霞家毫无收获的缘故。”
“他自己交代:本意并非想杀掉小霞,而是希望小霞能接受现实。在信里他告诉小霞让她在门卫房间里等,不知真相的小霞高高兴兴地来了,当学生下晚自习走光之后,又老又丑又没有身份的王师傅说明真相却只是把小霞激怒了,说了一些轻蔑辱骂的话语,结果吵嚷拉扯间,惊慌失措的王师傅掐死了她。”
“看看,看看。”小胡啧啧的感叹着,似乎一时不知如何表达:“真是的,真是的,女孩子太天真了——”
“是的,太天真了——”郭小峰也叹息不止:“总是天真,不止是女孩子,总有很多人——包括青年、中年和老年,所有年龄段的人——因为过分轻信,或者美其名曰,对世界充满了善意的看法——而倒霉,我不知道这是心肠好的缘故呢?还是本性的懒惰,像鸵鸟那样,以为不看就可以万事大吉。”
小胡横了郭小峰一眼,咂摸着说。
“听起来不像同情的话嘛!”
“这才是他的特征。”小秦一指郭小峰:“别人要听见你的话,准觉得警察心肠硬。”
郭小峰眨眨眼睛:“所以呀,广德若不足,建德若偷。”
“别说文言文,说说案子后来吧。”小秦很有把握地说:“是不是当时引起了很大的反响?”
“一点不错,还掀起了一场大讨论,标题是——少女之死的悲剧根源!!!,三个感叹号。”
“讨论出什么结果吗?”
郭小峰笑了起来:
“初步讨论出三派。一派认为这是中学生生活单调压抑造成的。但有人反驳说:就这么控制还那么容易被黄色下流的东西吸引,再开放下去中国传统美德更是荡然无存了,这个事件恰恰说明要更加严格管理,消除精神污染。”
“第二派是认为应该让学生有自我保护意识,别想当然的以为世界是天堂,人人都是好人。但马上有人说,这没有抓住问题的关键,解决根本问题。而且如果孩子纯洁的心灵过早的被阴谋诡计污染,对人缺乏信任,我们国家的未来会怎么样?我当时是偏向这一派的,不过同样被这有力的质问吓住了。”
“小霞的班主任张老师是最后一派,她对小霞的悲剧痛心疾首,为了避免类似的悲剧进行了深思,结论是——解决问题的关键——是控制沟通渠道,信——是罪魁祸首,当然,禁止信是不可能的了,就象现在不能禁止网络那样,不是不想,而是不可能。”
“但是她想了一个所谓‘两全其美的方法’,即——以后学生信件都由老师和家长检查过再给学生。她振振有辞地说,要是正常的信件就不怕检查,不正常的信件正好发现,可以教育挽救在危险边缘的学生。”
“结果呢?”
“结果是张老师这一派占了上风,这一招得到了无数家长的支持,还实行过好一段呢!只是后来不知为什么,也就是所谓的人权意识吧,停了这一招。不过看来张老师的同道并不少,早晚这一招说不定还会实现呢。”
“哈哈,”小秦失声大笑:“郭队,这回才露出你的真想法,看来你是反对这种管理方法的。”
“那倒也不是,我的意思是说这要看教育孩子的目的是什么,要是目的主要在道德范畴的规范,那男女分班、分校或者把小姑娘关到绣楼里保持她们的纯洁性也没什么不对。”
小胡怔了一下,马上愤愤地站了起来:“你还是批评我,那你说管教孩子的目的是什么?”
“我可说不出来。”郭小峰手一摊:“人人都不一样吧。”
“说当前的事我觉得问题挺复杂,听你一说这个案子,我倒觉得别的说法都是瞎扯,问题只是学生缺乏自我保护能力。”小秦笑着说:“不过,我总觉得网络的问题似乎更复杂一些,不是信可以比的。”
“那倒也是,”郭小峰笑着摇摇头:“到了我这个年纪,什么话都不敢轻易断言了,网络肯定比信的情况复杂,可总觉得一件事动辄就禁,就监督控制,恐怕也未必是上策。”
小胡又坐了下来,悻悻地反问:“那你说什么是上策?”
“我可说不出来。”郭小峰握住了茶杯,淡淡地说:“一个问题出现,除了圣人和半仙,谁能马上就得到好的解决方案?就说医生看病吧,出现一个新病,马上就能造出新的特效药吗?我看敢这么夸口的不是游医就是气功大师。别说治病,就说诊断吧,看见一个人肚子痛就立刻断言是阑尾炎,这种医生只怕和动不动就断言人‘鬼上身’的巫婆没什么区别。”
小秦和小胡看着似乎话里有话的上司,同时哼了一声:“得了,郭队,我敢说你肯定还是有些观点的。”
“不算观点,”郭小峰笑了:“就是看法,我觉得学生缺乏自我保护能力肯定是问题之一,”
他喝了口茶,又摇摇头:“就说教育吧,别人怎么看我可不知道,不过我这个人天生不浪漫,也没什么仁慈心,我不敢说这是当警察当的,免得给警察抹黑。但我想,破案需要以真实为基础,那教育也应该差不多,所以认为让孩子早早知道社会的真相也没什么不好,既然事实如此。——要是在原始社会,你告诉小孩外面所有的动物都是他的朋友,不是害死他们了吗?——所以要是我是老师,我首先会告诉他们现实社会是什么样子,然后告诫他们每个人都应该根据现实学会恰当的自我保护,当然,到底想怎么选择还由他们,真要有一定要找死的,老天爷也没办法,‘自作孽,不可活’,总有这样的人的,有几个这样的,世界也不会蒙羞的。最后,我会郑重其事地再给他们一个忠告——”
郭小峰说到这里停了一下:
“我会告诉他们,信任基于了解,想当然的结局必定会触霉头,无论你是出于恶意还是善意,出于阴险还是天真……”
一
业余时间评论各色娱乐新闻和电影故事是刑警队秦正义和胡晓云的最大爱好。
对于年轻未婚的他们,明星们诱人的外表、曼妙的身姿和丰富的夜生活都如同磁石一样吸引他们,但作为磁铁,他们有时也不满足仅仅讲述讲述那些拉杂的明星逸闻,一则说多了也乏味;二则仿佛也太过“八卦”——不够有深度,作为这缺憾的补充,就是时常探讨探讨某些“深刻”的电影电视。
小伙子秦正义是个“大片”爱好者,钟爱说一些类似《纽约大劫案》、《拯救大兵瑞恩》、《泰坦尼克号》等场面大的电影,一直啧啧遗憾国内缺乏这等气魄的东西。现在倒是很有几部,糟糕的是,仿佛很受诟病,以至于连他都不太好意思提起,所以话语权落到了“对头”(在斗嘴方面)胡晓云的一边。
胡晓云的外表是个不像人们希望的——所谓——貌若天仙又英姿飒爽——的“警花”,她看起来很有把子力气,脾气也很强悍,所以背后人称“母老虎”。但公平的说,细看起来长的倒还顺眼,只是此起彼伏的青春痘和一脸数落人的表情破坏了天然的柔和,此刻她就正不间断地批评秦正义。
“……那些大片,就是你崇拜的大片,什么《英雄》、《十面埋伏》,还有什么《无极》,吹的比天大,其实纯粹就是胡扯,就像垃圾,对!垃圾一样,张艺谋就该老老实实的拍文艺片,那个《千里走单骑》就好的多,我告诉你们,你们一定会哭的,太感人了,你们想象不到,我哭的喘不过气来——”说到这里,她声音里真的有些哽咽的感觉:“你应该去看,一定会被感动的。”
“真的?”小秦犹豫的嘀咕,这片子早就放过半年多了,当时似乎颇有好评,因为忙,错过去未看。这次小胡又提起,他暗自合计着要不要租张碟看一看。
“当然,你要带上手绢看,”她声音脆弱下去:“我有这个信心,太感人了!除非——”胡晓云的嗓门又陡然凌厉起来:“你像他。”她的手指指向了刚刚走进来的郭小峰。
郭小峰笑了: “我怎么了?”
胡晓云是一个快要退休,工作时间比他还长好几年的多年同事的女儿,小时侯还去他家玩儿过,所以对他这个上司从工作以来就没有胆怯和害怕过,总是威风凛凛的和他说话。
胡晓云“哼”了一声,秦正义无声的笑了,他们——包括郭小峰——都知道胡晓云感慨为何而发,那还是为几年前的另一部电影——被当时的媒体、影评家恭维的犹如刚出锅煎饼一样火热的电影——《和你在一起》——的缘故。
郭小峰清楚的记得当时的情景,看电影的时候,胡晓云一直旁若无人地大声哭泣着,嗓子和鼻子同时胡噜胡噜的。
害得郭小峰有些难堪地扭头看看她,又鬼鬼祟祟四下望了望,还好,电影院里有不少雌性的红鼻头,正沉浸在自己的悲哀享受中——这很没同情心的评价是他永远烂在肚子里的真实感受,他把那些看一部电影或一本书不仅为内容而感动,还能在感动的同时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如此善良、高明、深刻或者幽默等等的人——都统称为“会享受的人”——哪怕是正在哭!
还好,没有人注意他们,他忍耐的坐着,庆幸电影已接近尾声,影院里回响着他无法领悟深意倒也觉得激昂好听地小提琴声,这种琴声贯穿整个电影,在他看来,这是自己看这场电影的唯一收获——咦?原来自己也能听点儿高雅音乐,还觉得不坏——实在可喜可贺!(流行歌他倒也能听的津津有味。)。
电影终于结束了,他们随着人流走了出去。郭小峰偷眼看两个下属,胡晓云依然抽着鼻子,连一向刚硬潇洒的秦正义也满面肃穆,看来受到感动的是他们,而不是自己,尽管本来是打算感动他的。
他是久已不蹬电影院大门的人,这次之所以被两个下属挟持着来看,是因为他们认为现在的他冷酷无情,泪腺犹如干涸的泉眼儿,需要补给水源,于是选了这个被赞为“感人至深”,“以一个孩子的选择说服了整个成人世界”的电影对他来进行情感灌溉。
而郭小峰也同意来看,是因为他很喜欢这个导演早期的一个电影《霸王别姬》,甚至几乎认为这是他看过的最好一部电影。
可惜!这个导演随后的电影以他“艺术门外汉”的眼光来看就象“神经病的自言自语”,空洞、无聊、莫名其妙又自以为高深。现在听说这个导演突然回身关注起平民生活,拍了一部众人叫好的市民电影,也一时兴动,迈进了电影院,遗憾的是,他依然没有被感动,确切的说,他觉得整个电影都不是他中意的那杯茶,吞不下去。
为此,胡晓云长久的摇着头批评他心肠硬,现在——几年之后——依然为此如此评价他,郭小峰感到必须为自己辩解一翻了。
“我怎么了?”郭小峰继续问。
“没有什么能打动你,你看什么都麻木和无所谓。”胡晓云毫不客气的回答。
郭小峰略微诧异地看着自己年轻下属严厉的脸,觉得人真是不可思议,这个背后被称人做“母老虎”的小胡,因为自诩为“心直口快”,所以一向坦然“恶声恶气、恶形恶状”,但却时不时地为一些事爆发出奇特的柔情,像个十几岁的中学生那样为“见残月伤心,望落英流泪”。
当然,久经人世,郭小峰当然不能说出这样的话,只能圆滑地自我辩解。
“才不是,我只是看不懂才这么麻木。”
看着小胡鼓起的腮帮子,剪厄于初萌的愿望使秦正义一跃而起,打圆场地说:“走啦走啦、今天晚上不讹郭队请客了,我请吃火锅,一定去,门口渝秀火锅城。”
他们是渝秀火锅城的老顾客了,熟门熟路地坐定之后,胡晓云菜单都不看,对服务小姐说。
“鸳鸯锅底,要一盘羊肉、一盘肥牛,然后豆腐、白菜、川粉、土豆、鸭血、平菇各一盘,小份的,噢,对,小秦,这次你请客,好吧,再加一个虾丸儿,一个蟹柳、一个鱼片,要不要加一个基围虾?”她歪着头自语。
“不用加。”小秦果断地接过话头。“下次郭队请再加,要五瓶啤酒,普通的,没有了。”
“吝啬!”小胡用咋听起来象凶暴,其实只是她平时习惯的语气说。她怡然自得地东张西望一翻后,突然又接着在办公室里的话茬冲着郭小峰说:“怎么会看不懂?明明是你感情麻木,那个片子根本不深奥。”
“你还记着呢?”小秦悲伤地问,有些肉疼这次请客了。
“当然!”她回他一个白眼。
这次郭小峰铁心要为自己分辨,很认真地回答:“确实不明白。”
“我就是想不通那个孩子为什么不参加国际比赛?比赛完回去向他爸爸——或者养父——报喜不行吗?又不是他被签了卖身契,要生离死别了,必须舍名利而就亲情;或者他爸爸要咽气了,不见最后一面于心不忍?——虽然有很多名人或者劳动模范被赞美的理由之一,就是亲人死亡时他们还坚守在工作岗位。什么都不为,就放弃一切不是太任性了吗?虽然艺术家可以乖谬可他还没成艺术家呀!”
胡晓云把筷子敲的吧儿吧儿直响:“你纯粹是钻牛角尖!谁都知道这是象征手法,说明的是什么寓意!而且你是天天看娱乐版的——顺便说一句,我认为这很不符合你的身份——,难道没看到报纸已经做了连篇累牍的介绍吗?”
“我没有故意呛茬儿,确实我不觉得那个小孩儿到了绝境,也想不出他这样做的理由。”郭小峰不以为然地摊开手:“毕竟我也不是那些事业成功、腰包鼓鼓而且丧失亲情的成功人士,怎么会有相同的感触?”
“又是乱讲,无数普通人也被感动了,这些信息当时也可以在报纸上随处找到。”
郭小峰突然深深地叹了口气。
“唉——,众口一词的赞美,普通人总是那么容易被感动,激动——,唉!”
“触动你什么情肠了?”一直无可奈何看他和胡晓云斗嘴的小秦连忙问,正希望能有另外的话题改变这场谈话的方向。
这次,他如愿以偿了。
“也算是吧,看电影时我想起了另一个孩子,很可爱的小孩儿,当然,他不像电影上那个小孩那么才华横溢。”
“那他大概也没做出电影里那样高尚的选择?”小秦笑着猜测。
“选择?不,他没有选择,他被——谋杀了!”
几分钟的沉默之后,看着感慨万千的上司,小秦小心地问:“怎么回事?”
“那也是十几年前的事了。”郭小峰表情有些落寞,举起啤酒轻轻喝了一口,有些出神:“时间过的真快,这个小孩子一度也是一切纷扰的中心,他叫韩小雷,当我听说他被毒死的时候可以说震惊的心都痛了,因为我和他有相当的感情。”
当接到小雷被害的消息,我飞速地赶到现场,房间里一如往常,井井有条,只有韩小雷躺倒在床上,嘴角流着血,满脸痛苦的神色,显然是毒死的,旁边还有吃剩的小半个包子,这是最可能的毒药之源了。
邻居们都张慌地议论着,议论的中心集中韩小雷的养父母,突然离家几天的韩大国夫妇身上。我有气无力地立刻命令封锁消息,把韩大国夫妇找回来。
这时同事告诉我他们发现韩大国家的敌敌畏被打开了,里面少了一些,我心里震了一下。
“上面有谁的指纹?”我问。
“还不清楚,正准备提取。”
同事们都忙碌地提取证物,我茫然的走到院子里,不由地回想着韩小雷。
事情还要从头说起,韩小雷原来没名没姓,人人都叫他“小尾巴”。
他和我结缘是因为我们曾一举破获了包括他妈妈在内的犯罪团伙,那一年,他刚刚六岁。
那个犯罪团伙也全部由聋哑人组成,这些人也偷窃、也抢劫、也骗人、也乞讨,总之行为随机而变,以不吃亏为上策。如果说这些行为不会使我特别气愤的话,那他们的另一项犯罪是我们所有人都忍无可忍的,那就是——拐骗、偷窃小孩子——并把他们弄成残疾——用于乞讨——然后从中赚钱!所以最终抓获他们让我们感觉都很解气。
对这些人的定罪判刑很快就结束了。
然后开始大费周章地安置那些可怜的孩子,最好就是找到亲生父母,实在找不到的只好另想办法。
在那些残疾孩子中我们惊讶地发现了唯一一个身体健全的小男孩儿,他——就是小尾巴,还不到七岁。
虽然他身上也有挨打的淤青,但主要集中在屁股附近,和其他孩子遍体烟头的烫伤,鞭打的血迦相比,这显然是出于所谓‘爱心教育’的结果,而不是虐待——当然。这是以中国人的立场来讲。一了解,原来小尾巴是团伙中一个叫‘老十’的女人——一个听力正常哑巴——的亲生儿子,孩子们多半称她为‘十姑’或‘十姨’,据孩子们说,小尾巴的得名就是他总跟在妈妈屁股后面跑来跑去。
十姑是个身材瘦小的女人,她有少白头,所以虽然还不到30岁,就一头花白头发,猛一看似乎有四五十岁。
她的外表很不讨人喜欢,就像过去常见的那种——由于有一大群孩子而忙的不可开交,因此有理由眉头永远紧缩、暴躁无常的——中年母亲脸,并且还多了些狡诈和凶狠。她的这副表情如此的根深蒂固以至于对我们警察讨好的笑都掩不住。我们本能地厌烦她,尽管说起来我们也能客观地表示理解,不能希望活的七灾八难的人模样会和仙女似的,可人就是这样,很多事可以理解却不愿意接受。
据孩子们说,她的性格不辜负她的外表,和其他成年人一样凶暴和喜怒无常,讨的钱不够就要打,心情不好也要打骂。不过,作为母亲,她很疼自己的儿子小尾巴,虽然她自己心情不好,或者说小尾巴不听话时她也会暴跳如雷地殴打他,但她只打屁股周围肉多的地方,也不许别人打小尾巴,如果拦不住,就用身体护着(她在团伙中地位不高)。隔三岔五还会省一些好吃地给儿子,每天晚上都要搂着小尾巴入睡,避免别人伤害到他。
这个我能相信,因为后来我们带小尾巴见她时,积久不见,她眼睛闪耀出的爱怜和狂喜让我们大吃一惊,我第一次切实地意识到‘母亲’的角色可以让一个凶狠的人呈现出多么不同的一面。
我们把肮脏的小尾巴扔到澡盆里狠狠刷洗一翻后,发现他居然是个漂亮的小男孩儿,虽然身上还有因为不卫生而传染上的疥疮,但也掩不住他的可爱,小尾巴有着一双怯怯的大眼睛,和长长的睫毛,就像一头腼腆柔顺的小鹿,而他那比同龄人因营养不良而明显瘦小的身体,反而使我们更加怜爱他了,人总是以貌取人的。
对他的安置成了问题,十姑判刑三年,这三年间他怎么办?十姑的老家在贵州的偏远山区,她丈夫摔死了,家里没什么人,自己就是因为生活困难,又因为残疾被人歧视,跑出来闯世界,她尚难生活,小尾巴不是更难吗?
远亲倒也能找到,他们首先就不愿意收养,也不能怪他们,他们都是又穷又善于生养,个个年纪轻轻就膝下成群,唯一不稀罕的就是小孩子,迫于压力勉强接下来能否善待小尾巴实在可虑。何况他们吃饭都成问题,就是善待,善待标准放在这里也算得上虐待,我们也不忍心把小尾巴送回山区,他漂亮可爱,毫无残疾,可如果将来象他妈妈一样大字不识一个,放在现在社会也是半残疾了,何况将来科技更不知有多发达了,未来很可能也变成了一个罪犯,饿着肚子守法总归不容易。
十姑也希望小尾巴能生活在本市,她比划着告诉我们,老家人一定会把小尾巴虐待死的。
当然,我们也可以把他送到福利院,现在的福利院情况如何我不清楚,但那时的,坦白的说,条件很不好。而且,我们也下意识的希望他能生活在正常的家庭里,总觉得这样更好。
十姑也万分同意这一点,因为小尾巴一贯胆小文弱,根据以往的经验,她担心他在一群孩子里会受欺负。
因此,我们决心在本市找一户人家养育他,在此之前小尾巴就住我们办公室。
开始,小尾巴每天安静地坐在办公室的一角看我们跑来跑去,也许和哑巴妈妈呆久了,他并不爱讲话,也从不发出多余的声响,悄无声息的吃着我们给他买的食物,当我们看他的时候,他立刻停止一切动作,有些惊惧地望着我们。
我猜测他怕我们,我们——骁勇的——站在某个角度的评价——抓捕罪犯的英姿——对小尾巴可能是个恐怖的记忆,一群穿制服的人突如其来地粗暴破坏了他习惯的一切,尽管那个地方又脏又烂,但毕竟那是他的存身之地。
但情况很快有所好转,他毕竟是个孩子,而且,我敢断言他以前的生活也不是在天堂,这点从他吃东西就能看出来,刚开始是狼吞虎咽,似乎惟恐食物被抢走,而且总要在身上藏起一点,在背着我们的时候偷偷吃;后来发现我们毫无夺取之意,反而纷纷买各色小美味送给他,就又开始了细细品味儿的吃法,一旦拿到美味的食物如饼干和巧克力之类,他总是一手握着然后用牙轻轻去刮,刮掉一些,就在嘴里抿抿,脸上不由得现出喜滋滋的模样,好久好久……,然后再刮、再抿,再刮、再抿……
所以,他很快习惯了这里,习惯我们对他笑嘻嘻的脸,我们为他买的巧克力和胖胖的玩具熊,定期的洗澡换衣。到我们为他找到收养人家时,他已经是个时常腼腆微笑并和我们难舍难分的小男孩儿了。
找到肯接受小尾巴的人家并不容易,那个时期中国人比现在还要穷的多,所以人们的爱心也不像现在这么澎湃,可以长期润泽到不相干的人身上。
要小孩的目的非常明确——养儿防老!
因此,多数自己有孩子的人都没有收养小孩的习惯。其次,所剩那些不能生育的夫妇一般都愿意收养刚出生的婴儿,可以尽量避免将来“穿帮”,而小尾巴已经完全记事了。最后,他是罪犯的孩子,大家觉得“种”不好,也怕将来太野,所以一般都拒绝了。
因此当有夫妇肯收养时我们都很高兴,尽管这对夫妇的条件远谈不上好,男的叫韩大国,钢铁厂工人,遵纪守法,没有大毛病,但爱喝口小酒,然后发一会儿酒疯。女的叫李小蕾,在印染厂工作,据说脾气也有些毛躁。他们结婚八年,一直没有生育,悄悄地告诉我们,已被医生盼了死刑,所以决心要一个孩子。
之所以肯收养小尾巴,他们的理由也很现实,第一,从小抱来的孩子也未必不穿帮,总有些‘好心’的邻居漏出口风,他们又住在老居民区——其实就是那种老式平房,就是现在所谓“旧城改造”的对象——邻居多的不得了。第二,既然不怕孩子知道,那孩子还不如大一些,好带,也不太累。第三,“种”不好的疑虑也有,可考虑到当今世界上哪儿还有烈士遗孤给你养,没人要的孩子,爹妈多少都有些问题,所以就不计较了。
他们最怕男孩子太淘气,没有感情,活泼的孩子都让人难以忍受。但小尾巴比女孩儿还要乖顺的性格很符合他们的意愿。不过他们要求必须正式收养,有法律手续,避免万一有什么问题,比如他们老了小尾巴不养活他们也好有个法律依据。我这么一说你们就知道他们是一对想法很现实的夫妻,并非是那一种只能从助人中得到快乐的,特别高尚的好心人。
他们的情况并不能使我们满意,可一时也没有我们满意的人肯收养他,小尾巴毕竟不能长期住在办公室里,我们都不是理想主义者,知道求全的结果常常一事无成,因此决定由他们收养。我们找到了十姑,得知我们为小尾巴在城里找到人家她高兴坏了,只是听到小尾巴要从法律上变成别人孩子她踌躇了一下,随即就同意了,我也很高兴她的爽快,却忽视了她眼里狡黠的光。
接下来三年的生活平静单调,开始我常去看看韩小雷,当然是穿便服,他们全家都不烦我,对于韩大国来讲,有个警察朋友不是坏事。而小尾巴则认为郭叔叔是“制服叔叔、阿姨”中最和善的。他长高了许多,眼睛里充满了满足的光,但依然乖顺,乖顺到不像个小孩子。
我想,他现在的生活算得上幸福了,虽然有些邻居常常话里有话地告诉我,韩大国喝醉后会打骂小雷,李小蕾不痛快时也会骂他,日常会差派小雷干许多活儿,都深具正义感地可怜这孩子,虽然他们自己并没有挺身而出收养他的意思。
但我调查后发现,那些活儿都是六七岁孩子力所能及的,至于打骂,我趁洗澡的机会查验,再没发现小雷身上有什么淤青,应当不会是严重的暴力,我想这就可以了。人总要就事论事的,小尾巴当然没有进入天堂,但能比以前的生活好就不错,即使是亲生父母就没有打骂吗?小尾巴身上曾经的淤青就说明来自他亲生母亲的“教育”更有“力量”。既然别人连收养他都做不到,苛责韩大国夫妇就不公平,毕竟,他们给他提供受教育的机会、足够的营养和躲风避雨的家。
最让我开心的是他并没有我隐隐担心的野和不适应。
本来我一直担心一个流浪惯的孩子会不习惯家庭生活,事实上,他相当喜欢自己目前的生活,兴奋地带领我参观他的小屋,一面墙上贴满了他的小红花和几张奖状,床上是干净的床单,柜子里是他的新衣服,抽屉里放着他的文具和几棵糖——那是新妈妈每天给的。墙上挂着他的书包,打开里面的本子一看,字写的又干净又整齐,总是对勾和五分,小尾巴还高兴地指着东面的窗户告诉我,早上太阳早早晒进来,亮通通的想睡懒觉也不成;晚上,从窗户里看星星和月亮,特别的亮。
小尾巴的听话懂事也渐渐改变了韩大国夫妇,韩大国不再爱喝酒骂人,李小蕾笑容也更多了,他们对我说小尾巴很少跑出去玩,总是自愿呆在自己的小屋里剪剪贴贴,一家子暖融融的,我也就逐渐少去了。
时间就这样在快乐和谐中一晃而过……
正在我的回忆的时候,报案人被找了过来,这人我认识,她是死者韩小雷的邻居,我就叫她李大妈吧。
李大妈是个所谓的热心人,像谍报员一样关注她认识的所有人,可以说哪里有是非,哪里就有她。尽管平时她很唠叨和饶舌,可这次大约真受了惊,一时竟象个呆瓜一样一言不发了。——不过不知是不是和我比较熟悉的缘故,当见到我的时候,所以她突然又像看见亲人一样滔滔不绝了。
“哎呀,哎呀,真是吓死人了!”她拍着巴掌长吁短叹地开始了:“我都不敢信呀,本来一切都是好好的,怎么会这样呀,我们都正替他们娘俩高兴,大国两口子总算是想开了,让她们母子团圆,闹了这么久的事终于功德圆满了,怎么突然会这样?前几天十姑还满心欢喜给我们比画,说要带儿子走,中午我还看见她拎着包过来,给儿子说话,走的时候我看见她兜里鼓鼓囊囊,那肯定是小雷给他妈的糖呀,现在她要知道发生了这事,还不得疯了!”
我这才想起来自己真是迟钝,应该赶紧让人去找十姑和学校的赵老师了解情况。
“你几点发现小雷的尸体?”我安排完这些事之后问她。
“下午七点左右。今天不是礼拜六吗,好象小雷这么大的孩子下午不上课,中午的时候,我看见他和他妈一起回来,他们一起来到大国家,你知道,我可不是那好操闲心的人,不过大国临走嘱咐我来着,要我帮忙看他家的门,都是街里街坊的,我不能不答应不是,现在世道也乱不是,我知道大国家不会有钱,可大件的物件被人拿走也是钱不是,所以我就不得不操着心,其实我是顶烦——”
“——管人家闲事的,我知道,现在说说你看见他们一起回来之后怎么样呢?”
“我看见他们一起回来进了家,然后就不知道了,过一会儿我看见十姑一人走了出来,她的兜鼓囔囔的,我一看那形状就知道是糖和点心。不过那没关系,只要不拎大件走,我就能跟大国两口子交代。然后,一直到下午,我都没看见小雷出来,心里觉得有点奇怪,虽然小雷不是喜欢乱跑的孩子,可怎么也不出来上趟厕所?而且屋里也没任何响动,天都黑了也不见屋里开灯,我就寻思着过去看看,谁想到,老天爷呀——”
“对了,十姑这几天为什么没把小雷领走呢?”这是我心里最大的疑问。
“大国让小雷看家呀,说是等他们回来再走。”
“是吗?”我大吃一惊,这和韩大国曾给我讲的完全不一致。
难道韩大国给我撒了谎?
我语调和表情的变化立刻引起了李大妈的注意,她看着我,突然吞吐地说:“我想,这——也没什么不对,虽然细想想也——觉得——不近情理,要孩子看什么家?但是大国能——突然——想过来,不难为她们母子团圆,就挺好的,能——呃——突然——想过来——就不容易。”她刻意强调了两遍“突然”,我想这一定是她刚才苦思的结果。
是的,突然——,谁都会觉得韩大国改变的太突然。
——如果你亲眼看到之前的种种事情……
话要从十姑出狱说起。
说实话,这三年我早就把她给忘了,其实开始我也试探小尾巴对过去生活的感觉,但小尾巴显然不愿回忆,我记得很清楚,一次我比较清楚地问他以前的生活,他突然恐惧的扑到我怀里,叫了声“妈妈”。
有很多人异常浪漫地描述犯罪团伙,——认为他们对外人残忍血腥,内部却充满了仁义和爱。我也不知道是否有这样的团伙,也许有吧,但小尾巴显然没有幸运地生活在这样的团伙中。而且就我所知,越艰苦的环境,人们的生活方式就越符合“丛林法则”——弱肉强食!
弱小如小尾巴,在这些几乎全部来自最贫穷的农村,身无长技,又有残疾,每天都难得有痛快日子,性情个顶个暴躁的群体中间,他喜怒无偿的妈妈已经是菩萨般慈善了。
想到小尾巴刚出现时肮脏的眉眼,身上的淤青和疥疮,因营养不良而过于瘦小的身体,第一次吃巧克力时陶醉的样子,我就决定不再追问他以前的生活。我希望他忘了,我也忘了。
十姑如何找到小尾巴的我一直不清楚,没有人告诉她地址,也许是母性的本能吧。那是学校快要放寒假的时候,她突然出现在小尾巴的学校门口,当看到小尾巴和其他小朋友拉着手、唱着歌走出校门时,她疯子一般扑过去,冲乱了队伍,将小尾巴紧紧抱在怀里,又亲又搂,嘴里呀呀地叫着。吓坏了带队的老师,看到小尾巴不知所措的站着,老师以为来了个疯子,连忙喊人来营救,应声而来的人们粗鲁地驱赶着这个哑巴,她啊啊地解释不出,拼命地挥舞着双手比画,没有人懂,也没有人看,连踢带推地撵她,一直呆怔的小尾巴这时才哭喊出来:别打我妈妈,别打我妈妈!
老师已经打电话找来了李小蕾,小尾巴被带回了家,十姑也去了,傍晚,我被叫去仲裁,跟我去的还有我一个懂哑语的同事。
韩大国、李小蕾愤愤地坐在那里,十姑坐在他们对面,小尾巴则张皇失措地站在一旁。
“怎么回事。”我很烦躁地问。说实话,因为快过年了,“双抢”增多,我的工作很忙,情绪也不太好。
“你问她!”李小蕾指着十姑,气愤地说不出话。
十姑则恭敬地点头哈腰,三年的牢狱生活使她特别“尊敬”警察,她表达一翻特别的“尊敬”之意后,然后用手语表示她很感谢韩大国夫妇三年来对小尾巴的养育之恩,现在,她要带小尾巴离开。
看着她坦然的脸和狡黠的眼睛,我气的一时说不出话,回忆起她当初的眼光,这才意识到她早就有这打算,不过希望这三年有人管她儿子罢了。我告诉她,不要装傻,当初有法律协议,他们夫妇是正式收养小尾巴,有法律做保障的,打官司她也不会赢,她最好赶紧走,小尾巴在这里生活的很好。
她似乎听不懂我的话,反复比画一句话:小尾巴是她的儿子,是她身上掉的一块肉。
我又唇焦口燥地给她讲了半天法律的意义和神圣。
但她只是恭顺地做出听的样子,我话一停,她还是反复比画那句话:小尾巴是她的儿子,是她身上掉的一块肉。
时间一小时一小时的过去了,谈话毫无进展,因为我说什么她的回答都是:小尾巴是她的儿子,是她身上掉的一块肉。
我精疲力尽,望着她狡猾的——以逸待劳的——脸,又烦又累,最后吓唬她,她最好赶紧走,否则我还把她抓进去,然后粗鲁地把她赶出韩大国家。
探头探脑的邻居因为我们的出来而缩了回去。
回去的路上,冷风吹得我清醒了许多,突然觉得我一晚上的道理和法律都是废话,她的回答才是事情的本质,小尾巴是她的儿子,是她身上掉的一块肉。她用她的方式贴心贴肺地养育了他六年多,三年的终止也是被迫的,她怎么可能因为我的恫吓而走呢?她一定不会善罢甘休,我越想心里越沉甸甸的,不知这件事会怎样收场——
十姑如我所猜,迅速采用了第二个举动。
她不能言,却雷厉风行。
一番观察之后,也许发现从路上截走小尾巴不太可能——因为小尾巴已改成强壮的韩大国接送。于是她迅速采取第二种方案。径直来到学校,耐心地等着小尾巴下课离开教室,然后自以为得计,拉着小尾巴就走,但迅速被小尾巴的班主任赵老师拦住了,因为韩大国已经专门给老师做了交代。
十姑比划着说:自己是小尾巴的妈妈,要带儿子走。
但赵老师干脆地回答她:她决不可能把小尾巴从学校带走,因为这样的话学校无法交代,最好让他们自己协商解决。她还想再解释,赵老师已经利落地把小尾巴置换到自己手里了,小尾巴乖乖地跟着老师往回走,走了几步,突然又挣脱跑回十姑身边,从兜里拿出几棵糖塞到她手里,还剥了一颗塞到她嘴里,告诉她:‘很甜,很好吃’。
“你喜欢你亲生妈妈是吗?”看完这一幕,赵老师问小尾巴。小尾巴眨巴着小鹿一般的眼睛,没有回答,——她叹息一声让小尾巴上课去了。
赵老师是个三十五六岁的女老师,同时还是被人称赞为“教学经验丰富、正直、有原则、有爱心、深谙儿童心理”的好老师。我想她还是个感情丰富的人,过后给我讲这一幕时居然哽咽了好几次。
也许是意识到采用偷袭带走小尾巴的可能性太小,十姑做了持久战的打算,在韩大国家附近驻扎下来了。
她每天徘徊在韩大国家附近,早上当韩大国带小尾巴去上学时,她就远远地尾随在后面,看着儿子急匆匆的步伐;晚上,她早早守在学校门口,看着儿子被韩大国接走,尾随他们回家。
其余时间她会拾破烂,当然也顺手牵羊,——她从来也不是个守法的人。
邻居们开始风言风语地抱怨,说韩大国两口子把贼都招来了,而且考虑到她以前的罪行中有拐骗孩子的记录,家里有小孩子的人更加担心,不得不更加小心防范,添加门锁,而且看家的老头老太太也得到更多的嘱托,严防门户。
我也被找去诉苦,但却一筹莫展,我并不能阻止她在这里出没,除非她再次犯了可以量刑的罪。
韩大国开始恢复了喝酒的频率,并且呈上升趋势,李小蕾脾气渐渐暴躁起来,因为除了邻居的抱怨,他们不能生育的话题再次被提了起来,大家抱怨之余,嬉笑猜测,问题到底出在谁身上?结论是韩大国的可能性大,因为韩大国曾经激烈地吵到过离婚,但后来突然就不提这件事了。
人人都变得焦躁和不开心,除了十姑。
平时,偶尔她也会跑到学校,给小尾巴拿一个包子或烧饼之类的,并坚持看着儿子咬一口才会满足的离去,仿佛小尾巴每天还挨饿似的。小尾巴也会给她几颗糖,这倒是她很难品尝到的。她总是当着小尾巴的面吃一颗,一边咂着一边细心地把糖纸展平,然后夹在她拣来的一本比较干净的书里,所有的糖纸她都细心的保存着。
白天无事的时候,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她就会坐在韩大国家不远的地方,在冬天有气无力的太阳下一张一张地翻看抚摩着,好久好久……;也有的时候,她喜爱低下头用舌头去反复去舔那曾经包过糖块儿的纸,仿佛上面还有着无尽的甜味儿,满脸幸福……,在这样低头摩挲太久之后,也许是脖子酸了,间或她也会猛然间扬起头,冲着天空呆呆地看着,用张花花绿绿的糖纸遮在眼睛上,仿佛尽情感受那挂在空中的,在寒冬里唯一的希望和温暖,又仿佛感觉小小的糖纸如同儿子的小手,正温柔地抚在她的脸上……
只是偶然间,她才会抬起头回望远远看着她,并不停指指戳戳的人们,但她目光冰冷毫无表情,仿佛这些人不存在。
但围观的人们眼眶都湿了,包括男人。
“必须有个干脆的解决。”他嘟囔着边喝酒边下定决心,这样的日子简直是灾难。
他决定邀请了同事把“死哑巴”打跑,一劳永逸。
于是当两天后的下午,十姑又坐在韩大国门前的空地上看她的宝贝糖纸时,几个大汉突然走了过来踹她就不奇怪了。一些“碰巧”向窗外看的邻居们,犹豫片刻后跑了出来,他们怕出人命,其中一个还给我打了电话。
我赶到时战争已经结束。
十姑嘴角流了点血,头发蓬乱,正在跪着失魂落魄地拣散落在地上的一张张糖纸,唯恐漏掉一张……,我正要问,韩大国已经疯一般地揪着小尾巴的耳朵扯了出来,指着地上的糖纸问:“这是你给她的?”
小尾巴嗫嚅地没有回答,但他的眼睛已经说了是,韩大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给了小尾巴一记耳光,破口大骂:“你这个狼心狗肺的兔崽子,吃里爬外的混蛋。”
我刚要过去阻止,十姑已经疯子一样冲过去抱住了小尾巴,对韩大国做了很多手势,我看不懂,但相信这是哑巴的咒骂。小尾巴从十姑怀里挣脱出来,一个人站着抽泣。
“你这样打孩子是犯法的。”我警告说。
“我犯法?你的法是专门针对我的吗?”韩大国红着眼睛对我咆哮,拽着我走回房间,哗啦一下打开柜子,指着里面东西说:“你看看、你看看,这些糖、点心、文具、玩具、衣服,这些都是我们给他新买的,我们两口子也不富裕,可我们剩吃俭用,一点儿没亏过他,你问问他,小朋友有的他什么没有,你问问他,问问他,我们亏他没有。”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呜呜地哭了起来:“真他妈的白操心了,养不熟的狼崽子!”
短促的哽咽几声之后,韩大国撸了把脸,又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一把揪回了正被十姑抚摩安抚小尾巴,凶狠地对十姑说:“这孩子我不要了,可我不能白养,拿两万块钱来,孩子你领走。”说完揪着小尾巴回到了房间,并“砰”的一声把门给关上了。
我叹息着站在门口,还未开口,几个大汉都争向向我解释并没有怎么伤害十姑,因为他们看到十姑不能说话,也不逃跑,只是跪在地上拼命抱着不值钱的糖纸死挨,突然都觉得这样做有些伤天害理。
“不让人家亲母子在一起,要遭报的。”其中一个说:“唉!亲的就是亲的,大国就是想不开,血浓于水不是?不是自个儿的孩子,怎么着也养不熟,你看,这孩子跟他娘吃苦,跟大国算在福窝里了吧,为什么还给他妈糖吃?亲的还是亲的呀!”
我无话可说,看着听完这翻话,满脸肮脏却幸福得意的十姑,和她不断摩挲糖纸的粗糙乌黑的手指,那是她艰苦生活的痕迹。叹了口气,在一片亲情感喟中再次很现实地提醒她,她连自己的生活都难维持,怎么能让小尾巴健康成长呢?
但她只是给我几个凶狠的白眼,用手势比划着她不变的回答:小尾巴是她的儿子,是她身上掉的一块肉。
现在这句哑语我不仅能看懂,而且会比划了。
我想这潜台词也许是小尾巴是属于她的,但不能断定,因为我完全不了解十姑心灵深处的想法,她不识字,也不能言,只有简单的手势表达她的心灵,而这手势也是和绝大多数人隔绝的,她只能在有声世界无言的活着……
到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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