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儿俩从下午一直扯到天黑，沈爷爷就和文征明开了饭，边吃边聊。这饭刚刚吃了没几口呢，就听见外面有人咚咚敲门。很快，就有门房进来说，有个叫崔文博的要见沈老师，说是有急事。
　　沈周就是一愣。崔文博他认识啊，就是上次带话来，说是都穆家要请客那位。这时候火急来这儿，干吗啊？
　　正在心里奇怪，崔文博已经进来了，见了沈周就喊：“哎呀老沈，赶紧的，带着这几个孩子跟我走一趟。”
　　沈周站起来：“这怎么回事啊？”
　　“事情紧急，咱们这就得去见方志去。”崔文博看了一眼文征明，“那几个呢？”
　　“放他们回家了。”沈周说。
　　“我去叫他们！”文征明自告奋勇。
　　“得了得了，来不及了。咱们现在就走，快着点吧。”崔文博催促道，“具体情况，我路上跟你们说。”

三十
　　
　　这一路上，崔文博把大概情况给说了。原来这方志是这次的主考官，他的习惯，一边看卷子一边就把考生分了类，能录取的， 放在桌子上，录取不了的，搁地上。这崔文博关心那小哥儿几个的前程，就跑过去看，不看不要紧，一看吓一跳，那小哥儿几个的卷子，包括唐伯虎、祝枝山、文征 明乃至张灵，全都扔在地上。崔文博就慌了，赶紧跟方志说：“老方这不合适吧？这些人有沈周的徒弟，也有吴县人人都夸的才子，你一个都不录，也太不给人面子 了。再说了，除了这个文璧，文章稍微弱点，其他的人写得可不差，也够录取的标准啊。”
　　谁知道方志白了崔文博一眼，说：“文章写得好有个屁用，做人品行不端，就不能录取。”
　　崔文博心里知道，这是平日里那几个小孩子不知天高地厚，把方志得罪狠了。方志是不是睚眦必报，他拿不准，但方志是个轴子，认准的事情就不会改变，这他知道。
　　他还想争取争取，就说：“他们小孩子，不定性，平时有些事情做得是过分，但也不是大毛病……比如，他们也没抄袭过么。抄袭的人才是最王八蛋的不是？他们还可以改，应该给机会。”
　　方志笑了笑，对崔文博说：“老崔啊，我是考官你是考官？我可是朝廷派来督学的，这事儿我说了算，谁说都不成。”
　　这话一说，崔文博就没法求情了。他出来在院子里转了几圈，实在没主意，又觉得事情不能就这么放弃，于是就赶紧跑到沈老师家，那意思就是叫上唐伯虎他们，去给方志认个错，道个歉，没准还有救。

他把情况这么一说，沈周反而站住了，摇摇头说：“向方志求情这事我办不了。你想想，你说话都没用，我说话管用么？再说了，考生的老师半夜去见考官求情，这传出去，不就成了作弊了？”
　　他这么一说，崔文博也觉得对。一时间心里更慌了：“那可怎么办啊？就眼睁睁看着他们被废了？”
　　沈周想了想，说：“事情到了这一步，也许只有一个人说话管用。”
　　“谁啊谁啊，你快说啊。”崔文博一个劲儿地催。
　　“知府曹凤。”沈周说，“你分析分析，如果这些孩子真的一个都不录，那最没面子的是谁啊？就是本地的地方官，一则这几个才子是给他脸上增光的，二则也是他推荐去参加考试的。要是全被刷了，不就是直接扇老曹的嘴巴子么？”
　　崔文博一拍脑门：“真是的，我怎么把这事儿给忘了，咱们去找他吧。”
　　“我还是不能去。”沈周说，“你带着文征明去就行了。”

“啊？”崔文博傻眼了，“我带着他？这孩子拙嘴笨腮的，他会说话么？老沈，这几个可都是你的学生，你不能不救啊。”
　　沈周说：“我去了不仅救不了学生，连我自己都得搭进去。你想想，我本身就没有功名，这人人都知道的。现在为了功名去求情，我这一辈子的声名，不就毁在这上面了么？再说，找曹凤管不管用，我心里也没底，他再当面把我撅了……这个万万不行。”
　　崔文博不说话了，知道老沈是爱惜自己的羽毛。
　　“文征明的爸爸活着的时候，和曹凤认识，我想他去叙叙旧，别直接提录取的事，没准还管用。”沈周说，“剩下的我就不好说了，能做到什么程度，看造化吧，其实考上考不上，都无所谓，咱们往考上努力，考不上也就算了，争这个有什么意思。”
　　崔文博没招儿了，看看文征明，文征明也看着崔文博。事到如今，也只能死马当成活马医了，听天由命吧。

天色已经不早了，曹知府已经准备洗洗睡了，正打着哈欠，突然有人来报，崔文博带着个孩子来了，说是来叙旧的。
　　曹凤一下子糊涂了，看看天色，心说我不是做梦吧，这时候叙什么旧啊。
　　没办法，只好忍着困，说：“请进来请进来……看茶看茶。”
　　崔文博拉着个孩子走进客厅，一见着曹凤就哈哈大笑，夸张地说：“老曹啊，你看看谁来了？”
　　曹凤看看文征明，不认识。
　　“想不起来了？”崔文博提醒，“这是温州知府文林的儿子啊，文征明啊。”接着又对文征明说：“赶紧叫曹叔叔好。”
　　文征明小声说：“曹叔叔好。”
　　“好好。”曹凤眉开眼笑起来。文林他可知道，那是天下闻名的好官，自己还曾经见过文林呢，算是有过交情。不过当时自己官还小，只能以崇敬的目光看待文大人。现在这小孩子来见自己，也真算是故人相见了。
　　他赶紧招呼崔文博和文征明坐下，看见文征明拘束，就说：“你的名字我见过，考试的时候我给你报的名呢，怎么样？考得不错吧？”
　　文征明回答：“不好意思曹叔叔，我考砸了。这次肯定考不上，下次努力。”
　　崔文博在旁边汗都快下来了，心说这情还没求呢，怎么自己先把自己给拍死了？自己都肯定考不上了，还求什么情啊。
　　曹凤也有点奇怪，心想那你干吗来了？琢磨琢磨，还是先扯点别的吧，就打着哈哈说：“你爸爸文林，我还认识呢，我对他非常崇拜，一直拿他作榜样。他跟你提起过我吗？”
　　文征明皱着眉头想了想，摇头。
　　崔文博在旁边那叫一个急啊，赶紧说：“再好好想想，也许是记不起来呢。”
　　文征明说：“真没提过。我爸爸在世的时候，跟我说过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在心里，绝对是不敢忘的。但是，他真的没提起过曹叔叔，我保证没撒谎。”
　　曹凤嘿嘿笑着，下意识地拿起茶杯想喝，看了一眼又放下了。这大半夜的，沏这么浓的茶，真没眼色！

三十一
　　
　　文征明的话，把崔文博心里说得瓦凉瓦凉的，心想这回是真的完了，这孩子真不是一般地愚钝。
　　文征明也看出曹凤不耐烦，心里也急了，他突然站起来大声说：“曹叔叔，我是来找你说情的。我也就算了，可不能不录取祝枝山唐伯虎和张灵。他们都是好学生，考得好，为什么不录取？”
　　曹凤一听就傻了：“什么？这情况你怎么知道？给我说说都没录取谁？”
　　崔文博要的就是文征明把话题点破。他赶紧把方志没录取那哥儿几个的过程情况跟曹凤说，说得曹凤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说完，曹凤沉思良久，说：“方志不是我们地方官啊，他是朝廷派来的督学，虽然我职位比他高，但这个事情也不能直接干涉……这可怎么好啊，怎么好啊？”
　　听曹凤这么说，崔文博就知道有门儿了，这曹凤果然是向着本地学生说话的。曹凤当然乐意自己推荐的学生被录取。
　　崔文博捅捅文征明，意思是让他再说几句。
　　文征明这回明白了，继续大声说：“我听唐伯虎说过，曹叔叔去过他家，还鼓励他读书来着。曹叔叔鼓励半天还不成，那就是怎么着都不成了。”
　 　只要不是骨子里愚蠢的人，迟早都会开窍的。文征明就属于这种人，平时都和那几个人精在一起，自己就特自卑，越自卑越聪明不起来。今天被紧急的事情这么一 激，发现除了自己也没别人能扭转局面了，所以最聪明的话就脱口而出，就像一支怎么也点不着的火炬，太阳底下照啊照的，突然就“噗”的一声，着了。
　　这曹凤的脑袋瓜，也突然就被照亮了。他想了想，对文征明说：“我知道了，你是个仗义的好孩子。你回家踏实睡觉去吧，这事情交给我来办。”
　　文征明点点头，说：“那我就放心了。”接着扭头看崔文博，那意思，事办完了，咱走吧？
　　崔文博拉着文征明走到外面，说：“你今天晚上说得真不错，他们那几个人，一辈子都会感谢你。你先自己在院子里看会儿金鱼？我和曹叔叔再说几句话。”
　　崔文博说完回到曹凤的客厅，曹凤还在那儿坐着呢，只是说：“你也回去吧，我心里有数了，明天我试试，能救几个救几个。”

第二天一大早，这曹凤就到自己衙门里坐着去了，什么事都不办，就等着方志来。他知道，方志得把录取名单拿来给他看，得让他盖章，才能张榜。他心里打定主意，这方志要是不让步，这个章他还就真不盖。
　　果真没多久，方志就拿着榜来了，见了面打招呼，方志说：“老曹，录取名单出来了，你看看吧。”
　　曹凤点点头，拿过单子，从上往下看了一遍，从下往上又看了一遍，然后从左往右看，接着又从右往左看。最后，居然把名单翻过来，看背面。
　　方志被曹凤弄糊涂了，问：“老曹，曹知府，你这是干什么呢？”
　　曹凤说：“我在找人啊，怎么老找不着啊。”
　　方志奇怪了：“人名都在这上头啊？你找谁？他参加考试了么？”
　　曹凤点点头，接着看。方志沉不住气了，说：“你告诉我是谁，我帮你找。”
　　“这几个人啊，吴县有名的才子啊。奇怪了，难道他们没考试么？”
　　这回方志知道他找谁了。方志说：“曹大人，你说的就是唐伯虎祝枝山张灵文征明那几个吧？那几个小子太张狂，我把他们刷了。”
　　曹凤假装吃惊：“啊？张狂是什么意思？”
　 　“就是目空一切，行为不端。”方志说，“你看啊，这个文征明，字写得很差，文章也不咋地，咱们按才取人，他这水平肯定不行。祝枝山呢？我听说他有嫖妓的 爱好，这样的人怎么能当秀才入府学啊？还有那个张灵，污秽不堪，小小年纪把自己装成醉鬼，他有前程，那最容易误事。最可恨那个唐伯虎，一个开饭馆的孩子， 说话那么戗人，什么都不放在眼里。不录取他们是为他们好，给他们个教训，让他们以后知道怎么做人。”

曹凤点点头，说：“有道理有道理。只是他们是沈周的学生啊，沈周就够出名的了，他那几个学生好像也很有名，这要是一个都不录，那吴县老百姓能干吗？”
　　方志笑了：“咱们是对朝廷负责，可不是对沈周负责。”
　　曹凤又点点头，说：“有道理有道理。不过沈周老先生交往很广啊，我就听说他和梁洗马关系很好。”
　　梁洗马就是梁储。曹凤心里说，你小子是京官，把老百姓一得罪，拍拍屁股走了，烂摊子我收拾，这哪儿成啊？我也得让你难受难受。梁储是什么人啊？那是方志的上司，直接能见到皇帝的。方志以后要想发展，这个梁子是不能结的。
　　曹凤这么一说，方志也愣了。想了想说：“梁洗马不会干涉我们录取的名单吧？”
　　曹凤点点头，说：“有道理有道理，他当然不会干涉。但这几个学生，肯定会找他去补考，这样一来呢，梁洗马就知道这件事了，就会有想法。你知道，人有想法往往不会体现在脸上，而是会落实到行动上啊。”
　　方志的脸色变得很难看。
　　曹凤没管方志的表情，接着说：“唐伯虎家的饭馆，咱们可是去过的，我还记得，众目睽睽之下，腊月二十九吧？老百姓都知道。老方啊，咱们两个都是很重视教育的人，咱不能干那只管吃饭不管擦屁股的事情，对么？那以后哪家的学生还敢让咱们去看啊？”
　　方志彻底被说含糊了，在琢磨曹凤话的轻重。曹凤赶紧说：“要我看，唐伯虎才华是有的，属于龙门燃尾之鱼，不久就会化去……他不会是小人物，他以后会非常感谢你这个提拔他的老师的。”
　　方志看着曹凤的眼睛：“老曹，你到底什么意思啊？”
　　“我没意思没意思。”曹凤赶紧摇手，“方大人你自己拿主意，你看着办吧。”

三十二
　　
　　张榜那天，县衙门前几乎是人山人海，大家挤在那里，找自己的名字。有面无表情的，有欣喜若狂的，有捶胸顿足的，有泪流满面的，有谢天谢地的，也有诅咒社会的……反正和其他的考试一样，几家欢喜几家愁。
　　唐广德穿得特干净，去了直接就在榜头上找。这唐伯虎夸下海口，说直接拿第一的，说的次数多了，不由得唐广德不信。结果找了七八遍没找见，心里就不打底了，再一个名字一个名字往下看，看到最后一名，终于看到两个小字：“唐寅”。
　　唐广德站在榜前，不知道是该高兴呢还是该郁闷。要说这小兔崽子没考好吧，总算是榜上有名，还没名落孙山，要说他考得好吧，这和期望值也相差太大了点。不过，好歹也算是中了，最后一名也是中了。
　　唐广德一句话没说，扭头往家走，路上邻居都向他道喜呢，唐广德打着哈哈，觉得这道喜比骂人还难受。走两步，看见唐伯虎的同学祝枝山了，祝枝山在人群外晃悠，看见唐广德，就问：“唐叔，怎么不见唐伯虎啊，这小子中了么。”
　　唐广德“哼”了声：“就算中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