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山里人说:“还不快走?是想吃福喜么?麻利给老子滚。”
俺想在嫂家多待一会儿,但那个怂恿他狗的人又开口了:“龟儿子,老子的狗咬人不偿命,要试哈?掐到底,你娃瓜惨老。”
俺只得逃离了那个鬼地方,俺历经数载才寻到的鬼地方。俺远远地回头,看见那条黑狗忠实地监视着俺。俺骂了句:日你先人板板。
你瞧,俺嫂的亲弟跟俺一样,也是乞丐。更妙的是他是个名副其实的瓜娃子,按俺村的话就是:二不愣。哈,事情奇妙起来。俺嫂原来从小就跟二不愣一搭过活。那个二不愣是否跟俺一样精呢?这个问题让俺在蜀乐思。
俺像只嗅觉灵敏的警犬,嗅着俺嫂的气味,沿着逝去的脚印,将俺嫂的路又走了一遍。山歌不唱不开怀,磨子不推不转来……七岁的宋珠英背着大箩筐,箩筐里是瘦猴一样的二不愣。自打去年爹瘫了娘死了,宋珠英就是家里的壮劳力。宋珠英背了弟去地里做活。弟喜欢她唱山歌,她唱得他在箩筐里瞌睡。她说,小小,想不想吃糖?二不愣说,想,想。
宋珠英背了弟下山吃糖,用山里草药换。几十里山道姐弟甜滋滋地走着。宋珠英问:“小小,甜么?”
二不愣愣头愣脑说:“好吃,俺要天天吃。”
宋珠英说:“你高兴,姐天天背你换糖吃。”
山道上脚印重重叠叠,新的脚印覆盖旧的脚印,大的脚印压碎小的脚印,像是一串串沉甸甸的果实叩谢深厚的土地。土地作为忠实的印证者将每一只脚印深深烙在心底。
二不愣十七岁时,宋珠英像村里人说的“漂亮惨老”,做媒的络绎不绝。但爹似乎有更深刻的打算。他将媒人一概打发走。他说,女娃娃做你媳妇,你女娃自然要做俺瓜娃子媳妇。
功夫不负有心人,这种机会终于等到。爹要将宋珠英嫁给一个三十多岁的傻瓜。同时宋珠英的弟弟要娶那个傻瓜的妹妹。多么公平,天造地设一般。
宋珠英不愿意,二不愣也不愿意。二不愣说:“姐,你跑吧,跑远远的。”
宋珠英说:“小小你咋办?你媳妇不泡汤了?”
二不愣说:“俺要姐,不要媳妇。”
于是宋珠英在二不愣的协助下登上了去陌生城市的汽车。上车瞬间,宋珠英哭着冲二不愣喊:“姐挣钱一定给你娶个媳妇……”
你瞧,俺嫂为了一个二不愣险些嫁给另一个二不愣。而为了躲避那个二不愣结果不可避免地遇见又一个二不愣。唉,可怜的嫂。
俺嫂下了车踏入这个陌生城市的第一步时,正午的阳光暖融融地照耀着她。她甜蜜地想象着美好的明天。照耀窑头村和照耀那个陌生城市的是同一个太阳,日红晌午智者般审视检验二不愣的光芒以同样方式眷顾俺嫂。
10
诗人死了。他存在过的地方存在着新的人事。俺久久凝视土地,想象诗人会成为一粒种子,深深地扎根,以得知大地深处的事情。
“成交!”
“成交!”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7-6-28 0:38:48编辑过]
阳婆在头顶诲人不倦地指引光明,可无法直射人们身体内部的阴暗褶皱。俺感到悲伤。那则耗子和信息素的故事结局是:耗子死了。聪明的农夫把鼠夹投入熊熊大火,铁在火里接受历练,吱吱叫的灵魂无地藏身,它们被迫升腾,火星四溅,骤然落下化成飞灰。眼下是一个全新的没有吟唱、舞蹈的无声世界。铁的纯粹本质出现。大火浴炼过的鼠夹是个混沌而无先驱的舞台。于是一次次化险为夷死里逃生的耗子终于陷于绝境。它迷失于美色的陷阱。当然,它的灵魂有可能成为将来的先驱,后继者眼中的舞者歌者。
就这里吧,俺抬头瞅一眼血红日头。俺听到红日头说,是时候了。俺在日红晌午的尖锐下审视自己。俺甩着赤膊上路。俺听见爹说,二小,今儿个日红晌午爹送你去学堂,爹不指望你成龙变虎,爹只想你能数见有几个窝头;俺嫂在血红日头下笑吟吟瞅俺,她水红色衣服在光晕中红得耀眼;她衣服上的小兔子此刻静静偎在俺怀里,抿着嘴瞪起困惑不解的眼睃俺;一丝潺潺的流水般的婴孩哭声传来,俺听见哥在轻声吟唱:俺娃睡,圪捣锤,捣烂糠,喂鸡鸡,喂下鸡鸡下蛋蛋,下下蛋蛋卖钱钱,卖下钱钱买镰镰,买下镰镰割草草,割下草草喂羊羊,喂下羊羊抓毛毛,抓下毛毛擀毡毡,擀下毡毡卧娃娃……
日红晌午的天地间,茫茫然血红一片。俺与残剪的最后对话:“你为何只有一半?另一半残落何处?”
“因为俺不能锋利,贪与欲的两片身体合二为一,将最为锋利。锋利是生命大敌。”
“就如日红晌午的光,滋润生命,也发酵罪孽?”
“是啊,折断吧,残缺更接近美丽。”
本报讯:昨日正午12点,一乞丐在车站钟楼下自杀身亡。这名怀疑有智力缺陷的乞丐用一把残剪割掉了自己的生殖器。
呼吁有关部门做好市容与环卫工作。(完)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7-6-28 0:36:54编辑过]
《小说月报》2007年第3期
[中篇小说]
像白云一样生活....................陈应松
俄罗斯套娃......................杨少衡
金窑主........................王大进
摘豆记........................姚鄂梅
[短篇小说]
八月十五月儿圆....................刘庆邦
天香酱菜.......................谈 歌
门..........................郭文斌
游戏房........................艾 伟
海绵.........................张学东
河流的秘密......................陈启文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7-6-28 16:44:19编辑过]
像白云一样生活
陈应松
一
齐老和一家住在白莲垭山腰的杉木坪。他有两个娃子,一儿一女;有一个老婆,还有一个老母亲。白莲垭是一座很高的山,那儿终年云雾缭绕,偶尔现出阳光的时候,就会照到山坡上有一块耕耘得平平整整的棕红色土壤——那一定是在九十月间的秋季,苞谷已经收割了,大地露出它的本相,天空澄清,猴子的叫声越来越远。那块地就是杉木坪上齐家的土地。但下雪的时候——那一定很早,在砍掉苞谷秸秆之后,翻耕之后,霜就下来了;早晨起来,白花花一片,那就是霜;有时候霜很厚,你还以为是雪呢,果真念头一闪,雪就下来了。雪飘着,两棵柿子树就脱光了叶子,露出它们身体上琳琅满目的红果子,一颗颗大得冲人,像一块块烧红的木炭挂在树枝上。山下的人知道山上飘起了雪,因为有一条雪线,在十月之后,那条雪线就隔开了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齐老和一家住在高高的雪线之上——至少海拔两千多米。风雪弥漫的日子,就没了齐老和一家的消息,好像他们冬眠了。到了四月,雪还没化完的时候,村长、会计和一个文书会照例到山顶上去,他们记着那儿有一户人家,是他们村的。他们拿着账本,找那家人去收税收粮。粮是折合了人民币算的。
这家人家农特两税加起来共计壹佰零叁元伍角陆分,粮款加起来叁佰伍拾元零捌角。田的面积是二十亩;这田有能收的,有不能收的;阳坡地,阴坡地。所以缴款田亩平均数低得惊人。何况田是估估数,没哪个量,就齐老和报的。也许有三十亩,也许有五十亩,也许……但,就算二十亩吧。村长知道这一家人还活着,主人,主人的老婆,老妈,儿女。
四月的天气行路人就觉得很有些热力了,何况蜜蜂还在飞,菜花、桃、李、杏、樱甚至映山红都往外开放了,黄的瞎黄,红的绯红,紫的骚紫,乱了章法。春天就是个乱了章法的乱哄哄的季节,很好啊,很欢实啊,很灿烂啊。
狗还叫得十分凶。
这是很难得的,狗叫得这么凶,一定有稀客到。猴子也在路边摇着树梢。齐老和见村干部上来了,这是能预料得到的,四月二十三日,或者二十四日。钱早就准备好了,是两百。两百就两百吧,往年都是这么结的,结了,登了记,就喝酒。可今年村长和会计就有些古怪,期期艾艾的。
“两百啊?……两百……”他们你看我,我看火塘或神龛上飘着的蛛网。
去年就这么结了,就昧了良心喝酒。去年就取消了农特两税,人家齐老和根本不知,世界上的事情与他没有任何关系,这一家是通过村干部与外界相联系的。去年收了,说你少交一百。村长和会计笑笑。齐老和在秋天的九月交那余款时听说要无缘无故地免他一百,人都快感动得跪下来,那一天,把自己留了上十年的一支虎胯给干部们煮吃了。今年……
今年领导很暧昧,说,唔,两百啊,两百。坐下看房子,问,不漏吧,去年冬天的雪山上下得可大?齐老和说门口有三尺厚,比门槛还高。会计就说,现在还有这大的雪,神农架的雪都快绝种了。看了房子再看人,一家人,都还在。又看庄稼,门口田里的,再拨火(山上还是冷),摸狗(狗已经在主人的接待中知是客人,不吠不咬了,与客人们挨挨擦擦,摇着尾巴),然后就听见厨房里砧板剁猪骨头的声音。
——每年都是这样,齐老和都要为村干部留一只腊猪蹄子的,还带着座刀肉,就是猪臀肉。村长一行喝着茶,轮番甩过来的烟接住了,就夹到耳朵上、手指缝里,就说话、就咳嗽、吐痰,就到了吃饭的时候,就喝酒了。
锡壶酙酒。是造型很有味道的小锡壶,能装半斤,或者更多一点。火锅是铜火锅,很四川的那种,放白炭。酒杯、汤匙、搁汤匙的小白瓷碟儿,完全是殷实人家的做派,很见过世面的做派。每次村长来似乎都是这一套。看来除非是贵客,否则就算过年,他们自个儿也是不会用的。
上了桌,五个男人(女人不上桌),就是五杯——人人敬你一杯,你敬人人一杯。这是一巡。第二巡再五杯。第三巡就是共十五杯了。喝到四五巡之后,天就开始旋了,地就开始转了,话就开始多了,稀奇古怪的事都开始谈了。齐家儿子齐细满就拿出他前些时在山上捡的一块石头,上面有一个很清晰的虫的形象。文书说是化石,还是很珍贵的化石,这么清晰他还没见过,应该叫三叶虫,好像。
“这里有化石山喽!”文书说。
发现了宝藏,气氛更好了,喝得更勤,喝到后来,就分不清谁是谁的杯子了。腊蹄子里面放了些海带,放了些蒿本叶子,还一个劲儿往里面加肉和山上的嫩竹笋。上菜是用红漆托盘。村里还没有这么讲究的——指住在山下的人,公路边的人。吃的,喝的,井井有条。可再一细看,看衣服呢,看这家人穿的衣服呢?露肩少扣儿。看头发呢?鸡窝一般。都是在山上劳动的装束,简直像叫花子,一屋的叫花子。酒这么敞着喝,其实也是自己酿的苞谷酒,入口绵润,知情在理,不打头,很有欺骗性。村长一行中的文书就懂行地说细满捡的这石头,卖到外头去值许多钱,甚至是无价之宝,“然后,”文书说,“换了大钱就给你们家一人扯几件新衣服。”可齐老和知道他说的意思,就说:“新衣服有,干活嘛。他们都有新衣服。我妈几套,就舍不得穿……”
喝到嘴麻时,太阳已经从门外斜进来了,会计提醒说,再晚就下不了山了。村长说:“在老齐这儿你急什么,还让你睡地下不成。”
还是走了,恋恋不舍地放下筷子,大拇指指甲上剁剁烟,接燃,走了。过门槛时蹿了一步,差点摔了。回过头怪门槛。门槛是被狗啃过的,时间蛮长了,缺头凹脑,像一个老人稀稀拉拉的牙齿。齐老和的老妈妈就在门口瘪着嘴生气,一脸的恼怒。那与村长他们无关。村长也不想惹这个闲,只是跟老人家打个招呼。每次来都见齐老和的妈生气。她这一辈子就是气多,气多能长寿,总是见她活着。生气的时候打嗝儿,一个接一个,“嗝……嗝……嗝儿……”
“老人家,还精扎着哪。”
“快死了,他们巴不得我快点死……”
“哪里哪里,您儿女孙子们蛮孝顺哪!您可以活百岁!”村长说。
“活那久打鬼!没一个孝顺的……”
老人咕囔着,村长他们已经往山下走去了。下山的路是被早出晚归的牛羊和齐家一家人的脚踊过的稀泥路。因为化雪之后,路就烂了。往山上看,山上就一些山,一些树。还有猴子深长的唳叫,划漾过茫茫的黑夜。
森林像一座巨大的荒坟。
二
更高的白莲垭尖上虽没有人居住,却有一片废墟。就往齐家的后面上山,爬三个小时,就到了山顶——细满的那块化石就是在那儿捡的。很久以前,那儿有一座庙,叫白莲庙。有人看见山上总是盛开着一朵巨大的白莲花,像蓬松的白云一样,后来就修了庙。但后来闹白莲教,官府就把庙毁了。不过以后又恢复了。但解放时,一九四九年,从秦岭窜来了一股西北土匪,爬上山顶负隅顽抗。那山上有庙,有洞,还有一股活水。剿匪的解放军就在对面山上对准白莲垭用迫击炮猛轰,庙炸塌了,人却毫发无损。后来是齐老和的爹给解放军带路,从山后的一条险道摸上去,把土匪全包围了。二十几个土匪一起跳了崖。——就是从北面那最深处跳下去的,北面的山下还有个天坑,几十丈深。这之后,每逢天阴下雨,天坑里就有鬼魂的狂叫,全是西北腔,齐老和听不懂。
解放军炮轰后,又闹“文革”,公社武装部长一声令下,又把山顶寺庙的残存建筑包括一座塔给砸了,白莲垭就荒芜了。
齐老和在前些年就开始偷偷地搬运山顶寺庙的老瓦回家。瓦是黄瓦,闪光,上了釉的,泛着一种很苍老华贵的气息,就像是殷实人家的老太太。可山路很陡,近些年几乎没了路,路让水冲断了,灌丛、榛莽给覆盖了。空手上下山都难,甭说背一背篓瓦。瓦又沉。齐老和就在山上采药时,放几块瓦在背篓里,像蚂蚁衔食,一颗颗衔下来,这些年集了些瓦,将牛栏、厕所都盖上了这种瓦。他上瓦时还搞了飞檐,像一座小庙,将牛栏、厕所弄得比正房还漂亮。他还得背,虽然背得很慢,可时间有的是。背了十年,盖牛栏、厕所,再背十五年,说不定就可以盖大房子了。
就在村长来过后不久,文书又上来了一趟。那一趟上得十分辛苦,还碰上了野猪,提着半袋子石灰,来了是写标语的。标语就写在了新垒的牛棚墙上:
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
这白莲垭子上竟然出现了标语,出现了字,可是自打盘古开天地的头一遭。这标语气势磅礴,一下子把齐老和一家和村里人拉近了,山上山下连成了一个整体,人突然就不那么孤单了,山也变矮了。出坡干活,收工回家时,齐老和都要欣赏这一条白呲呲的标语。标语像阳光,照亮了这终年云雾缭绕的垭子。文书上来给他们说:要开始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了,现在各村督促县里下达的“三改一刷白”,即改水,改灶,改厕所——上不漏雨,中不漏体,下不漏粪,房子刷白。齐老和问咋改,文书也没说具体,说就是要搞漂亮,水,自来水;灶,不要烧柴了,要烧沼气,最好灶台贴瓷砖;厕所改冲水式,蹲式坐式均可,房子外墙全用石灰刷白。
哪来的自来水?咱要去“月亮窝”挑水咧。烧沼气?沼气说是猪粪沤的;厕所就这样了,新,还改什么?坐式?坐着拉屎能拉出吗?外墙用石灰刷白了咱这高山上单家独户给哪个看去?……
齐老和知道村里说是说,有时来了人也说很多事,都没办,也没哪个再问,就有了经验,管他的,咱种咱的吃咱的,村里的毬事与咱没关系。
可这一天早晨,齐老和的妈起来突然吵着要上白莲垭去敬香。这天早晨,天很安静,鸡在笼子里拍打着螨虫和臭气,想走出来见阳光,猫舔着隔夜空空的盘子在做吃早餐的热身运动。空气寒凉,冷杉摇曳,发出司空见惯的声音。齐老和的妈走出她的房间就给大家说她梦见了观世音菩萨,踏一朵白莲祥云往山尖上去了,菩萨显灵了。
一个老太婆被梦中的美丽景象弄得亢奋起来,她头上沾着垫床的苞谷衣壳子,膝盖上有两个整齐的补丁(她自己补的)。这样的人会与观世音菩萨相见吗?可老太婆起了这个心,她有二十年没往山上走了,现在,当八十岁时,两腿像脆皮黄瓜,敢爬这样的山?
“她要去就让她去。”齐老和对翠满和细满说。他知道妈倔了一辈子,老糊涂时,更倔。让她去,有什么事还好些,他这么促狭阴暗地想。妈就背了几个煮苕要去爬山进香了,还拿了些黄裱纸和香。
“你看她怎么走。”齐老和站在门口,对母亲也对儿女们这么说。他有几次背瓦下来,都差一点滚下崖了,主要是没有路啊。
妈前脚去,儿子细满就让爹给指使“跟着她”。
妈还走得很快,总是在山上生活了一辈子,就算拄着拐棍,也比不会爬山的外地人利落。
可是走了大约一两个小时,齐老和正在家里磨砍刀,就听见儿子急闹闹的声音。
——那个摔得鼻青脸肿的老太婆正哼哼唧唧地趴在孙子身上,狼狈地回来啦。
她的双腿给摔断了。
三
妈躺在床上双腿肿得发黑,弄了好些草药来敷了,女儿翠满说该不要送到医院去看看吧。说是这么说,哪来的钱背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太婆看这腿?躺在床上没死没叫就是平安了,维持现状,就是平安。老太婆躺在床上,吃饭、喝水,慢慢就消肿了,睁着一双白内障的眼睛茫然无措。儿孙们就笑她说:“观音菩萨来没有啦?来了要来看你,给你把腿接好啦。”儿孙们说:既然观音菩萨显灵,到了白莲垭,你好心好意去看她,她为何不保佑你,倒让你眼睁睁滚下山来把一双老腿摔折呢?
苞谷拔节的时候,猴子下山了。猴子也是从白莲垭顶上下来的,不过猴子满山乱窜,没个准。但到杉木坪,是看中了齐家赖以生存的那个沁水窝,就是“月亮窝”。月亮窝是一个小沁水窝,后来齐老和把它挖成了个月亮弯儿,能存个一担两担水。这水是在齐老和爷爷的那一辈子发现的。有了水,就可种地,就搬上山来了。齐老和在将它扩大之后的某一天,发现水中有了一种生物,螺不像螺,虫不像虫,怪头怪脑的在水底下行走,生存,也不知道吃什么。这东西肯定是水中的生物了,可这一带方圆数十里没有水,这生物是从哪儿来的呢?更巧的是,今年的第一场春雷刚过,有一天儿子细满去挑水,竟发现水中游动着几尾小鱼!这更奇了,齐老和百思不得其解。你说人能在这样荒无人烟的高寒山上存活,是因为有两条腿,有腿才爬上山来的,鱼呢?飞来的?
现在,已经有很长时间没下雨了,猴子满山找水喝,闻到了这儿的水腥味,就来了。这还不说,还有一只青羊也找到了这月亮窝,一只青羊与一群猴子在傍晚时分,为争夺水源打得嗷嗷大叫,把水的主人一家全然不放在眼里。猴是一群泼猴,前些时在水边发现咬死的雉鸡、竹鼠,后来才知道是猴干的。今天却要打跑一只百多斤的青羊。挑水去的翠满见猴子与野羊子打架,也生好奇,手上拿的石头也没用,看它们打得飞沙走石,清汪鬼叫,最后把一窝水给糟蹋了。
必须把猴赶走,不仅把水弄脏了,而且可能会在秋天让你颗粒无收。水是有限的,一天就沁出来一两担;粮食也是有限的,你要在这高山上生活,就不允许其他禽兽在这里生活,这是十分无情的。猴们就是些猕猴,书上叫恒河猴,而齐老和他们叫毛猴。
把猴赶走没什么别的法子,就是灭它,灭它没有枪,可有用笼子捉猴的办法。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村里就上来经常捉猴。——做一个巨大的木笼子,笼门是机关,绳子牵到远远的一个隐蔽茅棚里。笼子里放上瓜果、苞谷。刚开始猴是警觉的,绝不会随意进笼去吃那些诱饵。但过几天就会有饥饿的小猴往笼子里钻。第一只钻,吃,你不能关。第二只偷吃,也不能关,等到一群猴子都进去了,再关上笼门。灭了这些祸害庄稼的猴子,还可以卖给外地人,将它们拴链子训练了去讨饭要钱。如今那些耍猴的猴,不晓得有多少是神农架的猴子猴孙。
当齐老和想要用笼子关猴时,翠满、细满姐弟俩都说是胡扯,不现实。找谁打笼子?打笼子的木料哪里来?
那就下套子。齐老和下了几个钢丝套,套到了一只猴子,就在月亮窝边大张旗鼓地剥猴。把肉剔了,把骨架子丢进自己的酒坛里。猴骨酒是治风湿的良药。
再套一只再剥时是在屋场上,他妈已能拄着拐杖在门口看景晒太阳了。见儿子剥猴,一时尿失禁,大骂儿子“遭天雷劈的”。
可这天猴群们发疯了,把齐老和田里弄得一片狼藉,啃断了不足一米高的苞谷,还拖走了三只鸡。儿子细满去撵猴,被猴抓伤了手臂,当晚就肿得像包子,还发烧。猴子是有毒的,喝了些排毒清热的大青叶茶,又吃了七叶一枝花碾成的粉,才有了好转。
青羊在这个早晨,与争水的猴子展开了一场血战,竟把猴子打败了,至少让两只猴子折断了猴爪,还用角挑开了一张猴脸,把一只猴眼挑瞎了。
青羊在那儿喝水时,对这百十斤的一堆野羊肉,齐老和是下了决心要把它杀掉。青羊长得很健壮,一身灰毛,喉部有一块淡黄色的毛斑。青羊因为这一向与猴搏杀,已经精疲力竭,有一条腿瘸了,且不防人,就像是这个月亮窝水源的主人一样。齐老和只要憋足劲,有一个帮手,就可以用挠钩钩住它,再然后用大砍刀猛敲它的头,一阵风工夫,青羊就成囊中物了。儿子因为被猴抓了,还在恢复,女儿也不愿配合,说:“爹,说不定它蹄子会好的,让它走吧。”
“问题是它不走。”
“那就不走。”
“混蛋!”
在这山上住着,不可能把水让与野兽。他拿着刀,大砍刀,猎刀,缺头凹脑的刀。刀是父亲传下来的,曾经在这山上杀过无数野牲口。在山上,要有刀,称手的刀。刀一直是他在这儿生活和做梦的基础,是枕头的高度之一。人睡在刀上,就像睡在故乡。如今,这刀总是一个劲儿地生锈,不行,刀打不起精神来,刀要血洗洗,要洗出它的浩气来!
齐老和一个人接近了青羊。
他是想把它打死的,他肯定是想把它打死。他看见青羊的乞怜,那双眼睛——当面前的人手拿着挠钩和大刀,而不是挑着水桶或背着背篓出现在它面前时,它有些惊异,它扬起头打量着他,而齐老和也在打量着它,只要把它钩住,一切都好说了。可是这个傍晚让夕阳沉重,齐老和在青羊那神秘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片深邃窎远的群山和森林。它虽然装着一副受难的样子,可它的那种冷冷的沉静中,它眼里的地方,那是我们无法到达的。它翕动的吻豁似乎在嗅吸着什么,在揣摩着什么,并且想说出话来——这是个灵异之物啊!但是对于青羊火锅和它的鲜汤的渴望已让齐老和顾不得许多了,对野牲口的怜悯只是一时性的,他从来就没手软过,这次也一样。他将那挠钩挥起来钩去!
青羊身子一偏,钩到了那只瘸蹄子,可钩也钩脱了,青羊一个趔趄跪在水边,又很快爬起来。齐老和又钩。但是从坡上跑来了儿子细满,是从田里回来的,背篓里背了大堆猪草,飞也似的跑着大喊:
“放了它,爸!放了它!”
猪草在散落,儿子的头发在飞扬,石头一样光滑的脸嫩生生的,双手抓着背篓的背绳。
青羊跑了。跑掉了。
齐老和望着细满,他忽然对自己的儿子感到一阵揪心的陌生,好像儿子从没跟他生活过一样,是一个新来到这山上的人,一个别家别地的娃子。他可是个男儿啊!……
“它就是想喝口水……”
“你不想喝水啊!”他大吼,冲着儿子。那样子恨不得朝儿子甩一挠钩,把他剥了皮。
不管怎么,第二天,他还是要守着这月亮窝,守到青羊,要它的命!
月亮窝边没出现青羊,出现了一个人,一个陌生男人。
四
那人见到了水,就像见到了母亲,扑上去就把头埋进水里,贪婪地喝了起来。他咕噜咕噜吸水时,凡是能运动的肌肉都在收缩,提搂,好像要把嘴下的水窝,把整个杉木坪都吸进他的体内。
这个渴得狂乱的人用山上的这窝水泼熄了肚里的火,果真把一窝水吸得一点不剩了,嘴边沾着鲜红的泥巴,打着饱嗝,还吐出不能吞下去的东西——估计是那不明不白的带壳水生物,就跟齐老和打招呼:
“你好!你好呀!”
齐老和见来了生人,既惊喜又警惕,因为听山下说偷牛贼很多,在山上也得小心一点。
“啊!啊!……”齐老和说。他不晓得怎么跟这个突然闯进来的陌生人说话。
“您家姓齐?齐师傅,您儿子是不是叫细满?是他让我来找他的。”
哦,齐老和想到就在前天,儿子去了山下一趟,因为家里没了粮和洗衣粉,还差一些搭盖猪圈的铁丝,就把一个麝香包让他拿下山去卖了换东西。麝香包是去年大雪时捡的一只冻饿而死的香獐,从其身上取下的。他背回这只獐子后,将毛拔下来,套进老母亲的枕头,可以治头风,然后卸下香囊,挖出麝香,用油纸包好。有时,人要提神,就往烟锅里掊点麝香,那香逢了火,异香扑鼻,满口生津,提神醒脑。在漫长的无可奈何的冬天里,几乎麝香是必不可少的东西。一家人猫在火塘边,眼睛熏得红肿流泪,仿佛死了一万个亲人。除了擂苞谷,炕苞谷,就是吃饭喝酒打瞌睡。春天来了,麝香就得换钱换物。细满这孩子也有十七八岁了,是个腼腆的娃子,胡子眉毛倒还粗,喉结也很凸出,山里啥样的活儿都能做,也能使枪吆狗,但很少去打野物,心地善良,没做过什么坏事,山上没啥坏事可做啊。年轻时在神农溪河里推过船光着屁股拉过纤嫖过娼的齐老和认为,男人不做坏事不能算男人,不做坏事就还没成男人。儿子连个女人的腥味也未舔,所以更不能算个男人。
到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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