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次日，两个人张罗着，给崔素琼入殓。就教人把张灵的坟挖开，把崔姑娘的棺材并排埋在了张灵棺材旁边。又在张灵原有的碑旁，重新立了块碑，上面写 着：“才子张梦晋、佳人崔素琼合葬之墓”。办完了丧事，几个人又在坟前磕了头，烧化了纸钱。唐伯虎叹道：“张灵啊张灵，难怪你给我托梦，是带着崔姑娘的， 原来你早就料定，这崔姑娘会和你在一起。”
　　这以后，唐伯虎又问崔恩，是否愿意回乡。崔恩道：“我老头子一个，家里又没人了，哪里都不去。我就在苏州呆下来了，这样离老崔先生和崔娘娘都近些，能时常到他们坟头照应一下。”
　　唐伯虎点头，说：“既然这样，我那里园子大，缺人手，你就到我那里住吧。只是我顶多能保你一口饭吃，一间房子睡，至少现在，实在是没有余钱可以给你。”
　　崔恩当场就跪下，给唐伯虎磕了个头，说：“唐先生肯收留我，自然是求之不得。别的我都不想，就留在苏州便好。”
　 　都安排妥当了，唐伯虎和祝枝山这才拜别了张灵和崔素琼，回苏州去了。谁知道有庙里的和尚嘴快的，把张灵和崔素琼的故事添油加醋地说了出去，慢满苏州城都 传遍了，说张灵和崔莹，生未合卺，死却同穴，忠贞不贰。结果这城里的姑娘小伙儿，到庙里求神上香之后，都要到他们的坟头拜一拜，求自己以后的如意郎君或妻 室，安安稳稳，能和自己天长地久。时间长了，这张灵和崔莹合葬之墓，竟然成了苏州城的热闹地方，四时香火不断，这倒大大出乎唐伯虎和祝枝山的预料。
　 　至于从南昌跟着崔素琼到苏州的那些从人，放羊疯玩了一天，却不见崔素琼回来，于是就开始到处打听找人，找了多日也没找见。后来终于知道崔素琼上吊死了。 这些人知道自己惹了大祸，聚在一起商量，没有人敢回宁王那里复命。最后一合计，三十六计走为上，大家把船给卖了，把钱财一分，竟然一哄而散。等宁王知道消 息，已经是好几个月以后了。

　　三百一十二
　　
　　这一趟回来，唐伯虎又生病了，主要的问题，就是 睡不着觉。晚上一闭眼睛，满脑子都是和张灵崔素琼的事情，想着想着又想到了自己，心里便忐忑起来，恐怕自己也扛不住。人死了又是什么样子呢？这身边的人、 身边的园子，和以前所做的一切，难道不都成了一场空？可这怎么又能割舍得下？展转反侧，刚刚睡着，桃笙又醒了，要奶喝。接着就又想起现在日子拮据，市面上 的物价，又正慢慢走高，而自己的画，却难卖得出去。就算卖了，结帐又很慢，往往等到几个月乃至半年，能结来就不错了。加上带回崔恩，多了口人吃饭。这崔恩 倒是勤恳，上上下下，什么事情都做，但人一多，就又感到吃力。
　　接着便是想，真是愧对小沈姐姐。锦衣玉食养大的一个人儿，到了这里，反而跟着自己受苦。别说脂粉妆奁了，就连日常的衣服，买一身新的都难。而东挪西补、用度安排，都是小沈姐姐在操心，还要带着孩子，她的压力也很大。
　　迷迷糊糊睡上一会，天就亮了。天一亮，唐伯虎就再睡不着，爬起来画画，每画一幅，就对自己说：“你画的是一条鱼，画的是一斤肉，画的是桃笙的玩具，还有小沈姐姐的新衣服。”若是一天画得不够，心里就难过，就会烦躁，到了晚间，就更睡不着了。
　　这一日下午，王宠来了。原来王宠要去南京乡试，来辞行。唐伯虎便唤唐庆去买条鱼，因为家里已经好几天不吃鱼肉了。那唐庆接了钱出去，半晌才回来，唐伯虎就问：“你怎么去了这么久？”
　　唐庆道：“现在的鱼好贵啊，一条鲤鱼，就要十个钱。我这不是跟贩子说价钱，好不容易说到了八个钱，这才买回来。”
　　唐伯虎不愿意在朋友面前露穷，赶紧说：“快拿去厨房做了，别让唐抱儿看见。”
　　唐庆答应一声，就去了。

　　王宠何等聪明，就这两句话，便听出唐伯虎日子过得不好。便从袖子里拿出张宝钞来，说：“唐哥哥，这是我送桃笙的，给她买玩意儿吧。”
　　唐伯虎哪里肯要？摆手道：“你要去考试，本该是我送你钱的，怎么又能要你的？”
　　王宠嘻嘻笑道：“你跟我还客气什么？咱们是亲家，不分彼此的。”
　　正推托间，恰好沈九娘抱着桃笙来，说桃笙一直在哭，一定是要唐伯虎抱的。说来也怪，这唐伯虎一接过桃笙，小姑娘立刻就安静了，瞪着忽闪闪的大眼睛左顾右盼。沈九娘笑道：“都说女儿和爹亲，看来还真是这样。”
　　王宠一见着桃笙就来神了，拉着桃笙的小手，问：“桃笙啊，下次我再带你那个小王哥哥来好不好啊？”
　　桃笙看着王宠，嗯嗯呀呀，说了好多话，大家谁都听不懂。沈九娘笑道：“看来和你还真是有缘，平时都是不吭声的，见了你，倒成了话篓子。”
　　王宠道：“那是，见了我就亲嘛，知道我是给桃笙送玩意儿来的。”说着就把那宝钞塞到桃笙怀里。
　　沈九娘也说不要，那王宠道：“你们大人不怕委屈，我还怕桃笙委屈呢。这孩子可是我的儿媳。”
　　一句话又把大家逗笑了。唐伯虎想想说：“那就先收下吧，算我们借王宠的。”
　　王宠说：“唐哥哥，你就这点不好。咱们生分什么啊？我也帮不了你大忙，能帮点是一点，这又不丢人，干吗一定要硬挺着呢？哎，不说这个了，我要继续和桃笙聊天。”
　 　王宠又哼哼哈哈地和桃笙说了半天不着调的话，酒菜才摆上来。王宠和唐伯虎喝上了酒，那鱼却是一筷子没动，说明天给桃笙熬鱼粥喝算了。两个人就着些毛豆小 菜，喝了起来。说到考试，王宠又忍不住唉声叹气，说自己一点信心都没有，去南京真是不情愿。唐伯虎就在旁边劝解道：“其实你这心态挺好的，考不上拉倒，考 上了意外之喜，对不对？别放在心上。”

　　唐伯虎问：“说话，疼爱，生孩子么。”
　　沈九娘道：“还有一个用处，就是睡不着的时候，抱一抱，心里就踏实许多。一踏实，就要睡了。你明日还要早起画画，若是睡不够，又怎么有精神呢？岂不是耽误了我和桃笙？”
　　唐伯虎搂着小沈姐姐说：“你说得对。须得有人抱，漫漫长夜就好过。”
　　沈九娘又说：“你再想想，这时光不好，又不是你一个人受穷。大家都过的不好啊，你弟弟的小酒馆，都是没有什么人喝酒的。这个不是你本事不够，而是的确年景不好。等再过一年，也许就好了。”
　　说着说着，再看唐伯虎，已经没了动静。原来果真一抱小沈姐姐，就放松了许多，竟然是睡着了。
　　小沈姐姐趴在唐伯虎胸口，自己却是半点睡意都没有，只是抓着他的衣服，不愿意松开。
　　就这样过了好久好久，才逐渐地有了点睡意，刚刚迷糊着要睡，就听见唐伯虎忽然喊了一声，翻身坐起，双手抱着头，叫道：“吓死我了。”
　　沈九娘赶紧也起来，胡撸着他的后背道：“怎么了？是不是做了恶梦？”
　 　唐伯虎说：“我梦见和你一起，到了一个地方。那里春暖花开，人群拥挤。我说要带你买点脂粉，就看见前面有个人在赶路，眼熟。仔细一看，却是徐经徐直夫。 他跟我说，案子翻过来了，皇上说是冤枉的，让我赶紧和他一起，去找程大人补考，考过了，那就仕途无量了。我还想跟你商量，徐经却说，赶紧啊，晚了就来不及 了。我一想也对，等考完再告诉你也不迟。结果我们到了贡院，满场子都是空的，就我们两个在那里答卷。我正看卷子，觉得这题好像以前做过，突然就有锦衣卫的 人冲进来，说，还说没有泄题？这次看你们还怎么辩解。我想解释，他们兜头就拿板子揍我，就把我吓醒了。现在我这心，还直跳呢。”
　　小沈姐姐摸摸他的胸口，果真跳得厉害。便说：“别慌别慌，就是个梦而已。你躺下，再睡一会儿吧。”
　　唐伯虎哪里还有困意？只是说：“我躺不住了，想去院子里走走。”说着就下床披衣。
　　小沈姐姐说：“那我也不睡了，跟你一起去。”
　　唐伯虎看看天色，说：“才四更天。你还是睡一会吧。再说，外面多冷啊？”

　　三百一十三
　　
　　小沈姐姐说：“那我去给你做饭，煮些粥吧。”
　 　唐伯虎依旧不让她起来，只是说：“我又不饿，你先睡着。我走累了，一会儿还回来睡回笼觉呢。”说着就穿了衣服，出了房间。小沈哪里还睡得住？便也起床， 到厨房去做早饭。本想把昨日那条鱼切了煮成鱼羹的，谁想一进厨房，鱼已经掉在地上，凌乱不堪。原来是唐抱儿夜里偷嘴，把鱼从橱柜里叼了出来，已经吃得乱七 八糟。那唐抱儿正守着鱼尾巴睡觉呢，没想到这么早有人来，见小沈进来，知道自己闯祸，“喵呜”一声，跑了。
　　沈九娘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好好的鱼，人没舍得吃，却叫猫叼了。不过回头一想，唐抱儿也是可怜，一只猫么，多日不见荤腥，和人一起吃米饭青菜，也难怪他馋。
　　想到这里，便不生气，把鱼收拾了，放到唐抱儿的饭盆里，便动手做饭。把粥熬好，看唐伯虎已经进了书斋，便直接端了过去。一进门，看见唐伯虎正对着张纸叹气。过去一看，只见那上面是新写的几行诗：
　　
　　二十余年别帝乡，夜来忽梦下科场。
　　鸡虫得失心犹悸，笔砚飘零业已荒。
　　自分已无三品料，若为空惹一番忙。
　　钟声敲破邯郸景，依旧残灯照半床。
　　
　　九娘看了，笑道：“还在想那个梦么？说自己是逃禅仙吏了，哪里是那个逃字？又哪里是那个仙字？”
　　唐伯虎道：“你又笑话我。做这梦其实是小王宠惹的，天亮了就好了。”
　　沈九娘坐在旁边，一勺勺喂唐伯虎吃粥，说：“本想给你煮鱼粥的，不料让唐抱儿把鱼抢了。我想过了，要不今天让唐庆杀只鸡，给你补补吧？你都瘦了。”

　　唐伯虎道：“这个使不得，鸡是留着下蛋用的。杀了鸡，那不是就成了最后一顿么？不行。再说了，就算是杀鸡，也难保不被唐抱儿偷了吃。我看还是这样吧，一会儿我出趟门，去画店转转，看看能不能拿点钱回来。”
　　原来闹完流贼后，唐伯虎又画了些画，拿到另外一家画店去。不过时间还短，从来没有结过帐。
　　沈九娘说：“叫唐庆去一趟吧，你不用跑这个腿儿。”
　　唐伯虎摇摇头：“他去拿不回钱的，要再和人吵起来，以后我的营生就更惨了。还是我去吧，踏实。”
　　说着就收拾了一下，拿了个布包出去了。天还早，街面上人不多，唐伯虎遛溜达达，转来转去，就转到了那个画店前面。那画店在哪儿啊？就离攀桂楼不远，隔着一条街，门上挂着匾额，写着：墨斋。
　　唐伯虎上前敲门，过了好久，才有一老头开门，见了唐伯虎，嘿嘿笑道：“唐先生啊，来得这么早，想是有新画带来了？”
　　唐伯虎看这老头，鼻梁上有个架子，架着两片亮晶晶的东西，便问：“老胡先生，你这脸上挂的又是什么？”
　　老胡笑道：“这可是新鲜玩意儿，最近卖得可好，它唤作叆叇，有百花镜、鸳鸯镜、放大镜、多面镜、幻容镜……都是用水晶石做的，哎，字画生意不行，我现在全靠这个撑着呢。”
　　唐伯虎“哦”了一声。老胡让他进来，说：“唐先生，赶紧进来，你来看看，有趣得很。”
　　唐伯虎跟他进去。只见他从柜台后面端出一个红色丝绒面的盒子来，打开，里面有各种各样的镜片，有挂着绳的，绑着丝绸的，有一条腿的，有两条腿的，还有做成直筒的。老胡取了一个丝绸绑着的，说：“唐先生可以试试。”
　　唐伯虎把那镜子绑在眼睛上，往外一看，吓了一跳，远处的攀桂楼，“哗”地一下被拉到眼前，连窗前坐着梳妆的姑娘都能看见。
　　唐伯虎摘下镜子，连声说：“有趣有趣。”

　　老胡接着说：“这东西，小的能看大了，远的能看近了，模糊的能看清楚了，据说是从西洋传来的，原来只在宫里有。这些年不知道怎么的，给传出来了，所以一下子就火了。怎么唐先生，不买一个回去用？你读书作画，尊夫人缝纫挑补，却都用得着啊。”
　　唐伯虎道：“哦，这个我先不买，家里人眼神都还行。”
　　老胡笑笑，把镜子小心收好，说：“那请唐先生拿画来看看吧。”
　　唐伯虎嘿嘿一笑：“实不相瞒，今天确没带画来。只是想问问老周，上次拿来的画，也有半个月了，可有卖出去的么？”
　　老周点头：“明白了，唐先生手头紧了。稍等，我先看看。”
　　说着从柜台下面，找出账本来，从第一页一直翻到最后一页，摇摇头，道：“这些天走的全是叆叇，字画么，倒没有卖出去的。哦，有人订大画，可是唐先生又没有大画在我这里。”
　　唐伯虎“哦”了一声，道：“原来大画又好卖了，可大画不是一两天就能画成的啊。”
　　“也不是好卖，就是偶尔还能卖。”老胡道，“唐先生，你也清楚，刚闹过流贼啊，来这里的生意人少，请客送礼的也少，各种生意都不太好做。可找饭辙的又多了。我这每天收的画，比卖的画都多一倍。不好干啊。”
　　唐伯虎看老胡叫苦，知道今天十有八九拿不到钱了，便也只好叹气，说：“老胡，降点价也还是能卖的。”
　　老胡说：“唐先生，这和降不降价没关系，就是市面不好，连我也萎靡得很。你知道么？不光你的画走不动，连祝枝山的字也没人买。”
　　唐伯虎心里一惊：“怎么，胡子也卖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