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一十四
　　
　　这唐伯虎跟着阿桂，到了梦墨堂中，崔恩早已经在 角落里摆好桌子。只见桌子上摆了几样小菜，都是豆子咸菜之类。片刻间，沈九娘端了个大盆上来，只见里面软软地又像豆腐又像糕一样的东西，颜色晶莹透明，里 面还掺着五彩的花瓣，煞是好看。九娘又对阿桂说：“叫周阿姨也过来，一起尝尝，一人一块啊。”
　　唐伯虎笑道：“这又是什么古怪？”
　　沈九娘道：“这个唤作百花白云糕，你尝一口试试。”
　　唐伯虎夹了一块在嘴里，但觉香甜糯软，连连点头道：“好吃好吃。小沈姐姐心灵手巧，竟然做出了这么好吃的东西，它是什么做的啊？”
　　沈九娘调皮起来，道：“偏是不告诉你，要你猜的。”
　　唐伯虎想了半天，又吃一块，还是没琢磨出来，央求道：“你快告诉我么，实在是猜不出来了。”
　　沈九娘笑道：“看来你的圣贤书都白读了。我告诉你，这是一位先贤发明的吃食，他就是苏州吴县人，你的老乡，你不会让我把他姓什么也告诉你吧？”
　　话说到这儿，唐伯虎猛然醒过闷儿来，道：“可是范仲淹？”
　　沈九娘笑道：“果然是才子，猜对了。”
　 　范仲淹是北宋名臣，哪个不知道啊？他父亲早死，因为自己的妈妈是小老婆，被夫家轰了出来，所以寄人篱下，贫困潦倒。上学读书的时候，根本吃不上饭，每天 只能用米熬点粥喝。可是喝粥多了，就老涨肚上厕所。小范聪明，就把那粥煮得稀烂，再放在外面冻着，不久便成了粥冻。他拿刀子把粥冻划成几块，饿了就取一块 吃，上厕所的时间也省了。有同学瞧他节省，看不过眼了，就买来炒菜给他吃，他竟然一口不动，直到那菜放臭了。那同学就问：“你那粥冻就那么好吃？”范仲淹 回道：“我是怕吃你的菜吃馋了，以后这粥冻就吃不下去了。”

　　沈九娘看到家中人多米少，所以就想出这么个办法来，只是她做的粥冻讲究了不少，还有些改良，具体的，就是放进了桃汁，还放进了她平时采集的花瓣。这些东西，不仅香甜，还能让粥凝固得更严实，当然颜色也五彩斑斓起来。
　　只是唐伯虎听到这一层，脸色却暗淡下来，放下筷子，说：“我有点不舒服，吃不下了，你们先吃，我去歇会儿。”说着站起来，头也不回，就去书房去了。
　 　唐伯虎为啥郁闷啊，只是想起自己混了大半辈子，家里怎么就穷到这个份儿上。再想范仲淹，当时虽然穷，可最终奋发，做了国家栋梁，文武双全，当文官有诤 骨，做武将有胆气，最后名扬千古。可自己呢？要年龄没年龄，要机会没机会了，困守桃花庵，连老婆孩子都跟着受苦。所以越想越闷，心情差到极点，哪还有胃口 吃饭？
　　过了片刻，沈九娘也跟过来，站在门口，想说什么，却看见唐伯虎在纸上写字，便不吭声，等他写完。没想到他写完一张又一张，最后搁下笔，长叹一声，对着窗外发起呆来。
　　沈九娘轻轻走过去，拿起纸来看，只见上面写道：
　　
　　书画诗文总不工，偶然生计寓其中。
　　肯嫌斗栗囊钱少，也济先生一日穷。
　　
　　翻过页来，下一张写道：
　　
　　青山白发老痴顽，笔砚生涯苦食艰。
　　湖上水田人不要，谁来买我画中山。
　　
　　再下一页：
　　
　　荒村风雨杂鸡鸣，轑釜朝厨愧老妻。
　　谋写一枝新竹卖，市中笋价贱如泥。
　　
　　最后一页写道：
　　
　　十朝风雨若昏迷，八口妻孥并告饥。
　　信是老天真戏我，无人来买扇头诗。

　　几个人正计较呢，就听外面有人敲门。唐庆只好把话茬儿收住，出去开门，却是祝枝山来了。
　　祝枝山可不是空手来的，提着鸡鸭鱼肉，身上还背着两瓶子酒，一进门就嚷嚷：“沉死了，唐庆你赶紧接过去，叫阿桂收拾，炖上啊。今天晚上我要和你唐先生喝酒话桑麻。”
　　说着就直奔书斋来了。唐伯虎赶紧出来迎，沈九娘也见了礼，只是脸上还有泪痕，招呼一声，赶紧回去补妆了。
　　祝枝山眼神不好，不过听声就觉得不对，问唐伯虎：“怎么了，你和小沈吵架了？”
　　唐伯虎赶紧摇手：“没有没有，刚才沙子进了眼，迷了。”
　　说着把祝枝山让进屋子，让唐庆赶紧去沏茶。祝枝山坐下，看见桌子上有纸，拿起来看，看完连连点头：“好诗好诗。”
　　唐伯虎道：“什么好诗，发发牢骚罢了，让胡子见笑。”说着就把那几张纸抢过来，塞在桌子下面。
　　祝枝山从怀里掏出两张宝钞，往桌子上一放，道：“看你，都难成什么样了？也不跟胡子说一声，这钱给你吧，不多，撑上个十天半月的，也够了。”
　　唐伯虎哪里肯要，一个劲儿推托：“胡子，这我不要，我知道，你也不宽裕。”
　　祝枝山哈哈大笑起来，说：“我再不宽裕，亲戚比你多，对不对？而且胡子脸皮比你厚。所以你就别客气了，拿着吧。”
　　唐伯虎还想说什么，祝枝山却说：“其实这也不是我的钱，而是你的。昨天徽州的吴天行托人带话来了，说要把那园子的图纸带走，还给了些钱。你知道老吴抠门，给的钱也不多，我就把你这份拿来了。我的，我已经收了。”
　　唐伯虎这才“哦”了一声，道：“原来这样，你不说，我都已经忘了。”
　　说着便去书柜边拉出竹箱子来，打开，取了图出来，交给祝枝山，道：“我两年前就画好了。这么久了，他才想起来啊？他生了吗？”

　　三百一十五
　　
　　祝枝山道：“生没生我也不知道，只知道他那园子盖盖停停的。咱们不管了，那是他的事情，对不对？”
　　唐伯虎说：“平时想不起来，一提，我倒是也关心他。要不是他，小沈姐姐也娶不来。希望他一切都好。”
　 　唐伯虎哪里知道，这些都是祝枝山怕他不收那两张宝钞，编排出来哄他的。他哪里有吴天行的半点消息啊？前些年闹流贼，吴天行的生意也受到很大影响。其实到 这个时候，吴天行不仅还没孩子，而且已经病得不轻了。在病榻前把一百单八个老婆就过来，百财产平分成一百单八份，说是要和大家散伙。后来没多久，他就去世 了。不过这一切，在苏州的祝枝山和唐伯虎都不知道。
　　至于祝枝山本人，自打弃官回来后，家里又花钱走门路，给他去谋别的官职，只是他年纪大了， 加上从县令任上逃跑的事情，还不好解释，所以还一直耽搁着。他自己大手大脚这么多年，家底基本掏空了，现在有的出没的进，也是十分拮据。好在他脑子灵活， 除了写点字交给老胡卖以外，还到处去借钱，也就是高利贷印子钱。典型的拆东墙补西墙，旧债到期了，就借新债低。这么一来，手里倒仍然能转着点现金。胡子是 知道享受的人，再穷也不能亏着自己。攀桂楼是没钱逛了，可吃喝上，怎么也得有酒有肉。自己是闷得慌，想找唐伯虎喝酒，才有了今天这一出。至于给唐伯虎钱， 完全是看见他和小沈哭了，又瞧见那些诉苦诗，这才起意的。说白了，本来他还打算靠那两张宝钞扛到月底呢。不过也无所谓，反正债越来越多，着急也没用。等自 己以后再做了官，那什么都有了。
　　就打着这个指望，所以对钱就没什么所谓。这就和唐伯虎不一样了，唐伯虎除了画画写字，别的指望压根儿就没有。
　　钱唐伯虎是收了，只是对祝枝山道：“胡子啊，现在世道不太好，有钱看来得省着用了。谁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尽头啊。”
　　祝枝山也皱着眉头，说：“我也不知道，就知道最近没什么高兴的事情。”
　　唐伯虎听他话里有话，便问：“又有什么不高兴的事情了？”
　　

　　祝枝山道：“你听说了么？梁储老师家出事儿了。”
　　唐伯虎就是一惊，赶紧问：“啊？梁老师又能出什么事？怎么了？”
　 　祝枝山叹道：“要说呢，也是怨梁储老师常年在外做官，家里的儿子没有时间管教。他老家有个姓谭的大户，犯死罪被杀了，身后留下不少的良田，却被一个叫杨 端的霸占了。结果，谭家的大儿子斗不过人家，便找到梁老师的儿子，说你们帮我把田抢回来，谁抢回来就是谁的。这话梁老师的儿子竟然当真了，当天就带人去田 里，把杨家的人赶走，自己在那种上了。杨端哪里咽得下这口气啊，过了两天，突然就动手，几百人打架，当场把梁家的雇工打死了四个。按说出了人命，报官就是 了，可谁知道梁老师的儿子也咽不下这口气，竟然买通了官兵，带着兵去械斗，一口气杀掉了杨家二百多人。气是出了，可祸也惹下了。最要命的是，这事可能还会 牵扯到梁老师。现在包括梁老师的儿子，加上主谋的几个打架的，都被解往北京了，三司会审，皇上亲自过问，据说定的罪名竟然是谋反。”
　　唐伯虎倒吸一口凉气：“怎么又成了谋反？”
　　祝枝山道：“所以说，官场浑如水啊。千万别让人抓住把柄，有了把柄，那就惨到极点了。”
　　唐伯虎道：“若是谋反，那梁老师就不是保官的事情了，而是性命堪忧啊。”
　　祝枝山点点头，道：“梁储老师在朝廷中，向来和那些太监们不大对付，还和皇上翻过脸，这一次，怕是凶多吉少。”
　　唐伯虎长叹一声，道：“梁老师可是天下第一的大好人，就算是教子不严，也和谋反的大帽子沾不到边。真正谋反的，还在江西逍遥着呢。”
　　祝枝山说：“只可恨往他身上栽赃的人，那都是平时鞠躬点头，笑容可掬的。转眼间就翻脸，白眼珠比黑眼珠要多。世态炎凉，世态炎凉。”
　　唐伯虎也跟着念叨：“世态炎凉，世态炎凉。”想起自己从北京丧魂落魄回来的时候，不也是世态炎凉吗？想必现在梁老师，也是这个感觉吧？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只是担心梁储安危，却又隔得太远，无计可施。叹息了半晌，天色已晚。小沈姐姐和阿桂他们，已经把祝枝山带来的好吃的做了，取一份 端上来。唐伯虎已经是几天没怎么见荤腥了，可看着这鱼肉，却又没什么胃口。勉强吃了几口，就和祝枝山喝起酒来。酒喝得不少，最后是怎么散的，竟然就不记得 了。
　　等清醒过来，自己已经躺在床上。耳边秋虫阵阵，天上一轮明月。再摸旁边，小沈姐姐侧身睡着，胳膊却搭在他身上。唐伯虎怕弄醒她，也不敢动，闭眼再睡，更是睡不着。想抬腿，腿上却是沉甸甸的，唐抱儿缩成一团，在腿上睡得正香。唐伯虎就那么呆呆地瞪着天，等到后院鸡叫。
　　鸡一叫，沈九娘便醒了，撑着身子起来，看到唐伯虎睁着眼睛，吓了一跳，道：“你什么时候醒的？时候还早，怎么不再睡？”
　　唐伯虎道：“早就醒了。不是不睡，而是再也睡不着，脑子里又翻江倒海一般了。”
　　沈九娘道：“那也得睡啊，你再睡一会儿，我去做早饭。”
　　唐伯虎也坐起来，道：“不睡了，我也起来干活就是了。这后半夜，躺在床上，想出一张大画来。现在须得画出来，省得再给忘了。”
　　沈九娘看他这么说，也不再劝他，便扶他起来洗漱，穿了衣服，去书房画画。但见那唐伯虎面对画纸，凝神静思，嘴里念念有词道：“世态炎凉，世态炎凉。”
　　小沈姐姐给他端了茶来，便去叫阿桂一起，做饭去了。唐庆和崔恩也起来，打扫院落。等到早饭做好，再回来看时，唐伯虎已经开始铺底稿，那杯茶放在一边，动都不曾动，早已经凉了。
　　沈九娘不敢柴米乱禅机，便叫阿桂把吃的放在旁边，他伸手能够到的地方。过了片刻再去看时，唐伯虎仍然是不吃不喝，只管画画。小沈姐姐只好把饭热在厨房里。

　　就这样一连多日，唐伯虎吃得少，睡得少，晨昏颠倒，废寝忘食，却终于画出一幅大画来。但见那画上，一名美女站在虬石竹林旁边，手执纨扇，衣袂飘飘，神情若有所思，又有些感伤凄凉。这一幅，便是流传后世的名作，唤作《秋风纨扇图》。画边题诗道：
　　
　　秋来纨扇合收藏，何事佳人重感伤？
　　请把世情详细看，大都谁不逐炎凉！
　　
　　秋风起了，天气冷了，扇子本应该收起来了。可姑娘为什么仍然拿着它，心情沉重？因为细看世情，人人都趋热避冷，所谓“炎凉”，这扇子是最清楚不过的了。
　　比起先前的精工细作，这一幅笔意更加舒缓流畅，若原来的画是用笔画，那这一幅便是心画的了。
　　画了这画，唐伯虎便躺倒床上，整整睡了一天一夜。因为这一场下来，透支得厉害，几乎精疲力尽。等到睡醒，又唤唐庆把这画挂起来，自己站在前面看了良久。阿桂正好走过，看了一眼，道：“好像啊。”
　　唐伯虎知道，她说的是像小沈姐姐。天天桌前床尾，门里屋外的，想画得不像都难。实际上，画这画的时候，脑子里浮现的就是小沈。也正是因为这个，唐伯虎站在画前踌躇。他舍不得把这画拿到老胡那里去了。
　　阿桂倒没看出唐伯虎的心思，只是在旁边说：“唐先生的画真是越来越漂亮了。也难怪，这些日子没吃也没喝，真是太用心了。祝先生拿来的鸡，大家舍不得吃，都煮得烂了，我们把它做成了鸡肉羹，和米饭拌在一起。唐先生，要不要给你盛上一碗？”
　　听阿桂这么一说，唐伯虎心又沉了下来。还是养家要紧，等以后缓过手来，再给小沈姐姐画一幅更好的吧。
　　想到这里，咬了咬牙，对阿桂说：“我先不吃，出去一趟，回来再说。”说着揣了那幅画，径直奔老胡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