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胡道：“好好好，你说。”
　　唐伯虎说：“其一，这画少于一百两，不卖。我要一百两，多卖了，都算你的。第二，这画不管谁买，须得是读书人，要不是读书人，也不能卖。其三，若是三十天没有人买，那么就不卖了，我拿回去。老胡你就安心卖你的叆叇吧，反正你也不靠这些字画挣钱了。”
　　这话口气缓和，却是在和这老胡发脾气。老胡尴尬笑道：“这个……唐先生，这也太难了。你这得让我担多大风险啊？”
　　唐伯虎道：“你若觉得难，那也就算了，我拿走。”
　 　老胡哪里肯让他拿，慌忙道：“好好，我答应，全答应就是了。”其实老胡知道好歹，一眼就看出这画好，之所以横挑鼻子竖挑眼，那完全是想杀杀价，叫唐伯虎 别急着要钱。文人们在这里寄售的画难道真卖不动么？显然不是，还是能卖的。只是卖出的钱，他都拿去进叆叇了，自古这玩意就是暴利，赚得比画多，所以呢，他 就得尽量拖延大画小画的付款，让自己能更多周转。
　　唐伯虎这才松了手，看老胡把那画收了进去，心中还真是恋恋不舍。不过再难过，还是吃饭要紧，所以叹口气，准备就走了，老胡却叫住他说：“唐先生等一等，还有件事情，要请唐先生帮忙。”
　　说着就拿出一个扇面来。唐伯虎一看，这扇面是自己画的，一幅《桃杏争春图》，画上一枝桃花，一枝杏花，正绚然开放，煞是好看。唐伯虎道：“怎么了？难道这画有毛病？”
　　老胡嘿嘿笑道：“画哪里有毛病啊？有毛病的是字。”说着，就把扇面翻了过来。
　　唐伯虎一看，鼻子差点没气歪了。只见那扇面后背，已经歪歪扭扭地写上了大字：“花红叶绿，春满人间，风吹树动，霞烟一片”。
　　要说这字的意思，俗是俗了点，倒也说得过去，只是这字太难看，难看得唐伯虎当时脸就变了色。老胡看他要发脾气，赶紧解释：“唐先生莫生气，这也不赖我呀。”

　　原来这扇面，前些天是被一家财主买了去，准备送人的。偏偏这财主的儿子，不学无术，却又好附庸风雅。见了这扇面，也没和他爹商量，抓起笔来就写了这几 行字。结果他爹看见了，气得捶胸顿足，把儿子狠狠骂了一顿，又拿着扇面找老胡，央求老胡想办法给换一个。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啊？你买的东西给弄坏了，偏要 找商家去换新的？老胡不肯换，那财主道：“你若是不换，我就到处找人张扬，说你卖假字画给我，老胡啊，你的字号，加上唐伯虎的名号，可都在这扇面上。”
　　这么一威胁，老胡就软了，答应想想办法。可巧唐伯虎今天来了，就想让他给出个主意。
　　唐伯虎冷笑道：“都白纸黑字了，你让我有什么办法？你若想保名声，就把这扇面撕了算了。”
　　老胡赶紧说：“那我不就赔了吗？唐先生你行行好吧，你自己画的，毁了也可惜啊。”
　　说着，就从小柜子里，拿出一张三十贯的宝钞来，塞到唐伯虎手里，笑嘻嘻地说：“行行好么，挣点零花钱么，谁和钱有仇啊？”
　　唐伯虎的脸色这才缓和下来，拿过扇面，左看右看，吩咐道：“你去拿两支新毛笔来，化开胶，研好墨，再打一大碗冷水来。”
　　老胡立马喜笑颜开，赶紧去准备好了。但见唐伯虎，抓起笔来，蘸了墨，刷刷几下，就把财主儿子的字迹，给刷黑了，那扇子背面，成了几个黑道子。
　　老胡不明所以，正想发问，只见唐伯虎拿了另一支笔，蘸了水，一点点往下刷。原来那旧墨，已经凝固在纸上，须得先拿新墨融开，再用水仔细刷洗，这才能刷下来。唐伯虎刷得小心谨慎，慢慢的，一碗清水，已经变得漆黑，扇子背面，却是逐渐干净起来。

　　唐伯虎对老胡说：“你把这扇子，拿到阴凉处，用风吹干，再拿回来吧。”
　　老胡连连点头，捧了扇子去了，又给唐伯虎端了茶来，陪他说话。等了好半晌，扇面算是吹干了，又捧回来，交给唐伯虎。唐伯虎看了，虽然大部分墨迹已经被洗去，但上面仍然有“红”、“绿”、“风”、“烟”等几个字的痕迹。这是怎么弄也弄不掉的。
　　唐伯虎叹口气，琢磨了半天，便提起笔，就着原来的笔划痕迹，写了一大堆字。写完后给老胡看，却是一首“长相思”：
　　
　　桃花红，杏花红，两样春光便不同，各自逞芳容。
　　倚东风，笑东风，绿叶青枝共一丛，静爱碧烟笼。
　　
　　老胡看了，大喜过望，连连赞道：“唐先生果然天下奇才，呃……这真是化腐朽为神奇啊，妙啊，真是妙啊。”
　　唐伯虎只是冷冷道：“以后别再出这种事情了。东西难卖不怕，最怕的还是个毁字。”
　　老胡连连点头。唐伯虎这才告辞出来，回家去了。
　 　走在街上，这心情说不上是高兴还是郁闷。来老胡这里几次，今天算真是见到钱了，只是想起自己为了几个小钱，和这些鸡毛蒜皮的人与事纠缠，又觉得真是可 怜。不过身上有了钱，好歹是轻松一点，路上给桃笙买了个拨浪鼓，给小沈姐姐买了些粉，剩下的钱，买了好大一捆青菜水果，再加上一条鱼，这可算是满载而归 了。
　　回到家里，把东西交给小沈姐姐。沈九娘别提多高兴了，赶紧把菜和鱼拿到厨房收拾。唐伯虎跟到厨房，说：“小沈姐姐，你尽管让阿桂做这些，我有话和你说啊。”
　　

　　三百一十七
　　
　　九娘跟他来到书斋，唐伯虎从袖中把那个粉盒拿出来，道：“这是我给你买的。我已经好久没送你东西了，现在也没钱送更贵重的，你先拿着吧。这些年，幸亏有你在，否则这日子，不知道要过成什么样子。”
　　沈九娘笑道：“你看，怎么又突然客套起来。你是夫，我是妇，这一切还不是应该的么？以后可别花钱买这东西了，我又不出门，年纪也大了，会让人笑话的。”
　　唐伯虎笑道：“就算是当了娘，打扮也是要的么。”他拉起九娘的手，端详半晌，本来细皮嫩肉，抚琴拈管，现在已经变得粗糙了。唐伯虎说：“多好一双手成了这样，都是我连累的。”
　　沈九娘道：“再别说这些没用的，有钱难买愿意。我只告诉你三个字，我愿意。”
　　唐伯虎愣了半晌，手抓得愈发紧了。心想，这被子若有一件如意事，那就是有一个小沈姐姐，有她在，日子再难过，也是过得下去的。
　　两个腻腻咕咕半天，直到阿桂做好了饭才出来。吃饭的时候也没什么话，都在各自动着心思，想着要修几生几世，才能遇到旁边这个人。
　 　日子就这么过去，一切生活都在勉强维持。既看不见发财的指望，又还能平淡继续。让唐伯虎更高兴的一件事情，是桃笙能开口了，不仅会叫爹叫娘，还会说话聊 天，问东问西，看这看那，对各种事情比唐抱儿都好奇。写字画画之余，唐伯虎最大的乐子，就是带着桃笙在园子里玩。唐庆和阿桂，认得园子里长的一种野菜，唤 作马兰头的，经常采些来做凉菜吃。桃笙竟然迷上了这个，整天拉着唐伯虎在园子里找。唐伯虎就拿个小筐，老实跟在她后面，桃笙发现了，采下来，放在筐里。找 了小半天，竟然一筐都满了。唐伯虎道：“乖女儿，今天不找了，已经够吃了，等吃完这些，我们再找好不好。”
　　桃笙兀自蹲在地上说：“再找一棵，就再找一棵。”

　　果然找到一棵，拿小铲挖了，放到筐里，问：“爹爹，为什么人都喜欢吃菜啊？”
　　唐伯虎道：“因为菜好吃么。有些菜是要种的，有些菜就不用种，自己长出来。它们各种各样，味道很多，而且都是水灵灵的样子，人吃了，就会水灵灵。”
　　桃笙点点头：“原来是这样啊。”
　　唐伯虎心思一动，说：“桃笙，爹教你说一个吃菜的歌谣好不好？”
　　桃笙道：“好呀。”
　　唐伯虎便拉了桃笙，到台阶上坐下，说：“爹念一句，你就跟着爹也念一句，看看能不能一遍就学会。”
　　桃笙说：“好。”
　　唐伯虎便笑眯眯，拍着手，一句一句教她：
　　
　　我爱菜，我爱菜，傲珍馐，欺鼎鼐，多吃也无妨，少吃也无奈。
　　商山芝也在，西山芝也在，四皓与夷齐，有菜不肯卖。
　　颜子居陋巷，孔子厄陈蔡，饮水与绝粮，无菜也自耐。
　　菜之味兮不可轻，人无此味将可行？
　　士知此味事业成，农知此味仓廪盈。
　　技知此味艺业精，商知此味货利增。
　　但愿人人知此味，此味安能别苍生？
　　我爱菜，人爱肉，肉多不入贤人腹。
　　厨中有碗黄齑粥，三生自有清闲福。

　　一边教歌谣，一边给桃笙讲故事，讲秦汉的四位老人不愿做官，在商山中吃紫芝度日；讲伯夷叔齐不食周粟，在西山里采薇充饥；讲颜子居陋巷，箪食瓢饮，孔子困陈蔡，断水断粮。桃笙听得入迷，最后说：“原来那么多人都是吃菜长大的。”
　　唐伯虎道：“不是说他们吃菜长大，而是世上的好人，多不愿意争名夺利，宁可只吃菜，不吃肉，受穷忍寂寞，这样才能换来自由自在。”
　　桃笙半懂不懂，只是说：“那我也是好人，我也要多吃菜。”
　　唐伯虎说：“就是就是，多吃菜身体好。来，你给爹再把歌谣说一遍，看看记住了没有？”
　　桃笙拍着小手，念起歌谣来，从头到尾，竟然是一句都不差。
　　正念着，九娘过来了，笑着问：“你们爷俩说啥呢？”
　　桃笙道：“爹教我唱吃菜的歌谣。”
　　唐伯虎说：“这孩子聪明啊，这歌谣，教一遍就会了。”
　　九娘道：“那是啊，得看是谁当爹，有这样的爹，孩子能差到哪里去？必然是聪明的。”
　　唐伯虎嘿嘿笑道：“爹再好，孩子也是娘肚子里出来的，得有聪明的娘，才能有聪明的孩子。”
　　桃笙在旁边插嘴道：“都聪明，爹聪明，娘聪明，我也聪明，我们就是聪明的一家。”
　　唐伯虎哈哈大笑，说：“对对对，爹娘和桃笙都聪明，这孩子真是越来越会说话了。”
　　九娘抱起桃笙，说：“快到冬天了，我和唐庆说，要去买些木炭来备着，去年剩下的，恐怕是不够用了。”
　　唐伯虎点头道：“好，好。”却显然没听进去，脸上兀自还在笑。
　　沈九娘就拽拽他：“你走什么神呢？”
　　唐伯虎这才反应过来，说：“有个这么好的老婆，再有个这么好的女儿，那就是最好了。”

　　沈九娘道：“今天心情这样好，倒真是难得呢。”
　　唐伯虎说：“可不是么？我记得从北京落魄回来的时候，写过首诗。今天竟然就想把这诗再改一改，重新挂到书斋里。”
　　沈九娘笑了：“那我去给你研磨。”
　　桃笙却喊道：“不么，我去研磨。”
　　唐伯虎拍拍桃笙的小脸蛋，道：“还是让你娘研磨吧，等你长大了再研，要不把墨沾到脸上，你这么可爱的小脸蛋就变丑了。”
　　一家人说笑着进了书斋，九娘研磨，唐伯虎写字：
　　
　　不炼金丹不坐禅，饥来吃饭倦时眠。
　　生涯画笔兼诗笔，踪迹花边与柳边。
　　镜里形骸春共老，灯前夫妇月同圆。
　　万场快乐千场醉，世上闲人天上仙。
　　
　　沈九娘看了，却问：“怎么还是花边与柳边呢？以后这些地方，却是去不得的，想都不能想了。”
　　唐伯虎嘿嘿笑道：“花，是我们桃花庵的花么，柳，是柳下惠的柳。你看我已经变成正人君子，哪里还能想别的女人？”
　　沈九娘嘟囔道：“却也不能让你做柳下惠。”
　　唐伯虎道：“就是就是，只想着和你夫妇月同圆就是了。”
　　在旁边看唐伯虎写字的桃笙问：“你们又说什么故事了？给我讲讲嘛。”
　　

　　三百一十八
　　
　　唐伯虎道：“女儿，这些故事，现在是讲不来的，等你再长大些，让娘给你讲。”
　　小沈姐姐笑了：“为什么要我讲啊，你肚子里的花花肠子最多，得你来讲么。”
　　唐伯虎道：“这个……有些私房话，还是娘对女儿说比较合适，比如如何防着男人，比如男人如何无情义，若是我讲了，那不就是骂自己么？”
　　夫妻两个说笑起来，也不管桃笙还在云里雾里，不明所以。忽然看见唐庆在门口张望，便问：“有事么？”
　　唐庆道：“仇先生来了，还带了一个客人。”
　　唐伯虎“哦”了一声，赶紧迎出来，看见仇英正带着一个六十开外的老人，站在竹溪亭边，指指点点。唐伯虎叫了声：“仇英。”仇英回头看见，笑道：“社长。”
　　唐伯虎拉了他，说：“既然到了，为什么不去客厅喝茶，还在外面站着。”
　　仇英道：“你家风景好嘛，要多看两眼。”接着便介绍道：“社长，这是我爸爸的老伙计，叫做宋如意，我叫他宋叔叔。”
　　唐伯虎便招呼道：“原来是宋大叔。”
　　宋如意赶紧客气：“哎呀不敢不敢，久闻唐先生大名，只是我一个粗人，怎么敢和唐先生这么称呼啊。”
　　老宋的确不是读书人，穿得粗布衣，短打扮，身上还补丁落补丁的。不过唐伯虎向来不在意这个，拉了老宋道：“我是跟着小辈叫么，这样顺嘴。再说了，不是读书人又怎样？难道不吃不喝？人都是一样的。”
　　几句话说得老宋心里那叫一个暖和，笑嘻嘻地从背后拿出个篓子来：“昨日刚去田里挖的菱角，给唐先生带了些来。”
　　唐伯虎道：“初次见面，怎么还带东西，太见外了。”
　　老宋赶紧说：“这个熬粥吃最是香甜，就怕唐先生嫌寒酸呢。”说着就把那篓子，塞在旁边的唐庆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