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抱儿吃饱了，桃笙再喂他吃的，只是闻闻，却并不吃了。唐伯虎道：“桃笙啊，别光顾着抱儿吃，你也要多吃些嘛。”
　　桃笙道：“爹，我吃着呢，怕是也吃抱了。”
　　唐伯虎拿起饭碗，拌了菜，喂她说：“你这个年纪，吃饭最为要紧，我就是怕将来你长大了，身子也是弱的，就不好了。”
　　桃笙很乖，大口吃了，又去看抱儿。祝枝山咳嗽一声，对唐伯虎说：“我有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唐伯虎看他一眼，说：“有什么不好讲的？你是胡子，尽管讲么。”
　　祝枝山犹豫着说：“俗话说，女儿得富养。就是让她知道什么是好的，见过好衣服，好吃食，否则，长大后一个馒头，就能被哄了去。”
　　唐伯虎瞧着他说：“胡子，你这吞吞吐吐的，到底是想说什么？”
　　祝枝山咬了咬牙道：“王宠已经跟我念叨了好多次了，说你们父女两个，生活太艰辛，他是怕委屈了桃笙，所以他的意思，是想接桃笙到他家去住，他那里人多，好照应，和国士在一起，也能增加感情。”
　　唐伯虎放下酒杯，说：“好啊，我就说没有白吃的饭。那他自己怎么不来说呢？”
　　祝枝山道：“九娘走了后，就剩下你们爷俩了，他又担心跟你提桃笙的事情，你又会伤心。就你一个人，这日子怎么都是没法过的，所以，干脆你也过去一起，兄弟们天天见面，岂不是好吗？”
　　唐伯虎道：“我才不过去呢，小沈姐姐在哪里，家就在哪里，家在哪里，我的人就在哪里。”

　　三百五十一
　　
　　两个人一听这话，都是大惊失色。唐伯虎赶紧回去叮嘱桃笙，自己有急事先出去，让她给收拾桌子，早些睡觉，便急匆匆出来，赶上仇英和祝枝山。问：“沈爷爷这是怎么了？”
　　仇英道：“不知道啊，今天早晨起来还没事呢，读了书，写了字，中午吃的米粥，下午说是困倦，便独自睡了。到了晚上，看他还没起来，就叫他去吃饭，哪知道人已经驾鹤西去了。”
　 　三个人深一脚浅一脚，赶到了沈老师家，但见家里已经发丧，家人们都穿上了孝服，只是门板上，却贴了张红纸。贴红纸的意思，就是喜丧。沈老师活了九十岁， 早过了古稀之年，便可称为喜丧，加上一生圆满，死前没受病痛折磨，可称善终。按照习俗，虽然是悲怆别离，但也有值得庆贺的因素在里面。祝枝山和唐伯虎跟仇 英进去，到了沈老师棺柩前，纳头便拜。这棺木也是家人早就准备好的，上面还写了四个大字：福寿全归。磕完了头，倒是一向嘻嘻哈哈的祝枝山先哭了起来。这祝 枝山跟随沈老师的时间最长，自然也是感情最深。祝枝山一哭，唐伯虎也跟着哭了，只是后面的人多，邻里亲戚，排着长队，不好过于发作。两个人朝沈老师的棺木 看了一眼，才走到屋外，站在那里愣神。
　　祝枝山道：“按说沈爷爷归天，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可我怎么就是难过呢？”
　　唐伯虎淡淡地说：“我也难过，只是，我都见惯了。”
　　正说着呢，突然感觉有人拉自己的袖子，回头一看，不是别人，正是文征明。
　　文征明道：“伯虎，好久不见了，你最近还好么？”

　　唐伯虎赶紧说：“还好还好，一切正常。”
　　文征明却说：“什么还好，我都听说了。只是你这人嘴硬，若是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你要跟弟兄们说啊。”
　　唐伯虎听文征明这么讲，眼眶一热，眼泪又流了出来。只是不愿意在文征明面前，显出自己脆弱来，赶紧擦擦眼泪，说：“从当年跟着沈爷爷读书学画，到后来买桃花庵，明里暗里，受了沈爷爷多少恩惠，现在沈爷爷走了，自己却什么都不能做，真是惭愧。”
　　祝枝山在一旁听他两个说话，知道这两个人心里有结，都是想解开的，只是谁向谁低头的事儿。偏偏这文征明，骨子里已经极傲气，可唐伯虎呢，又是爱面子，就算明白彼此心意，这事儿也急不得，还得等一个自然而然的台阶。
　　正说着话，外面一阵喧哗，是老王鏊带着王延喆来了。沈家顿时热闹起来。几个人想上前和老王鏊见礼，周围却人山人海，挤不过去。祝枝山叹口气道：“看来是要大办了。”
　　唐伯虎说：“不管怎么说，今天晚上要在这里给沈爷爷守灵的。”
　　祝枝山劝他说：“我看你还是先回去吧。桃笙自己在家，你也是不放心的，不如明天早晨再过来。若是不顾桃笙，那么沈爷爷也是不高兴的。”
　　祝枝山这么一说，旁边文征明也劝他走。唐伯虎想想也对，便说：“好好，这样也对。明天早晨，我尽量早些过来。”
　　说着便告辞。本来还想和仇英打个招呼，却见他正忙着招呼客人，只好自己先回家了。

　　天已经黑透了，唐伯虎进了门，先去房里看桃笙，却见屋子里是黑的，一摸，床也是空的，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赶忙出来，各个屋子都找了一圈，连厨房都去 了，并无桃笙踪影，立马慌了神。在院子里喊桃笙的名字，没人答应。唐伯虎的脑袋嗡嗡直响，站在空地上定了定神，就向桃林深处跑去。到了小沈姐姐坟前，远远 看见黑乎乎的一团趴在那里，就过去看，果然是桃笙，竟然靠着小沈姐姐的坟头，睡着了，旁边是唐抱儿，跟着趴在一处。
　　看着桃笙身体单薄，睡在外面，唐伯虎那叫一个心疼，连忙过去把桃笙抱起来，往屋子里去。走到一半，桃笙醒了，说：“爹，我下来，我自己能走。”
　　唐伯虎道：“还是让爹抱着你吧。再长大了，爹就抱不动了。”嘴里说着，眼泪却往下掉，觉得自己真是对不住小沈姐姐。
　　桃笙说：“爹，你别伤心啊，都是我不对，不该惹你着急的。我都想通了，觉得你都是为我好，我愿意去王宠叔叔家住么，你就别为这个事情操心了。其实，我就是舍不得你和娘。”
　　桃笙越这么说，唐伯虎的眼泪掉得越快。赶紧把她放在床上，说：“你好好躺着，爹去给你弄点吃的。”
　　桃笙点点头。唐伯虎这才去厨房，将剩饭煮了粥，又挑了点咸菜装了盘子，端回来给桃笙吃。谁知道桃笙又睡着了，小脸通红。摸额头，却是烫的。唐伯虎“哎呀”一声，慌得不行，赶紧把被子盖好，转身出去叫郎中去了。
　　郎中本来已经睡了，被唐伯虎从床上叫起来，迷糊着来了，给桃笙把了脉，说：“这个就是冻着了，外邪风寒，多喝水，多睡觉，煮些姜汤最好。”说着又开了药，柴胡生姜甘草之类，嘱咐唐伯虎天明去抓药，这才告辞走了。唐伯虎这一宿，便是没有合眼，一直在床边陪着桃笙。

　　次日天明，急匆匆先去了药店，抓了药，又去沈爷爷家，想去和祝枝山文征明打个招呼。谁知道沈爷爷家附近，道路已经堵了，原来是苏州知府徐赞以及各等官 员前来吊唁，把路封掉了。唐伯虎急切不能过去，心里又惦记着桃笙，只好跺跺脚，先回家再说。把药熬了，先给桃笙灌下去，又去做饭，折腾了大半天，这才缓口 气。
　　到了中午，桃笙便已经醒了，对唐伯虎说：“爹，想我已经是好了，你睡一会吧。”
　 　唐伯虎说：“好好，这就睡。”才觉出自己，已经是腰酸腿软，似乎桃笙说话，都有些听不真切。赶紧回房躺下，却怎么都睡不着。猛然间，忽觉世道轮回，何其 相似。当年岳父徐廷瑞，不就是这样把小徐妹妹拉扯大的么？想到徐廷瑞嫁女儿时的心情，心里颇多感慨。老岳父的过去，如今竟然又应在自己身上了。
　 　三天以后，是沈爷爷出殡的日子。沈爷爷是阳澄湖人，自然叶落归根，灵柩要运回阳澄湖湘城镇去。那一天，苏州简直是人山人海，好多人都指望着送沈爷爷一 程。唐伯虎仍然是一早带着礼物，到了沈家，看到门口有记礼的，便走过去，送上礼品，在本上写名字，写着写着，看到前面有“都穆”二字，不觉吃了一惊，问： “都穆在里面？”
　　记礼的老头说：“是啊，都先生刚进去一会儿。全苏州的贤达，应该是都到了。”
　　唐伯虎“哼”了一声，说：“他又不是沈老师的学生，来这里做什么？”
　　那老头道：“不一定学生才能来啊。沈老师盛名，读书人都想送他。再说这里，平时不得见的人都能见到，苏州府的官员也在，要多热闹有多热闹，能进去，就是极风光的。”
　　唐伯虎把笔一放，说：“我怕凑热闹，还是不进去了。”

　　三百五十二
　　
　　说完头也不回，挤出人群，就远远地站在街边看着，心里想着：“沈爷爷，学生就这么送你吧。实在是不愿意在里面，东西应酬，就算送也送不踏实。知道沈爷爷你也不会怪罪我。”
　　过了好半天，看沈周门前，真是车水马龙，也不知道都从哪里冒出来的人。平时不见上沈爷爷门的，一到这种时候，八杆子打不着的人都来了，仿佛这样的场合，自己就必须出现，否则就跟不上趟儿了。
　 　快到晌午时分，就听得沈爷爷门前一阵鞭炮响。大门缓缓打开，沈爷爷的儿子身穿重孝，头上依然戴着一块红布，捧着牌位，走了出来。接着是一干亲属人等，哭 天抹泪，后面，便是八个人抬着棺木，向巷口走去。棺材后面，跟着神情肃穆的徐赞，扶着老王鏊，前呼后拥的，再往后，才是胡子、文征明、仇英等一干学生。然 后拉拉杂杂的人群，哄然而出。唐伯虎不愿意看到都穆，便扭过脸去，在路边跟着棺木走了一程，看到巷口已经停了马车。众人一声喊，沈爷爷的棺木就上了车，径 直向城外去了。
　　哭声渐远，长长的送行队伍走完了，地上满是纸钱和鞭炮的碎屑。唐伯虎心中怅怅，叹息一声，准备回桃花庵去，这时忽然有人在背后叫他：“这位可是唐解元吗？”
　　倒是好久没人这么称呼自己了。唐伯虎回头去看，却是个佝偻老头，胡子白花花的，看上去没有一百岁，也有九十岁了。戴个斗笠，背个鱼篓，不过自己却不认识他。赶紧行个礼说：“老人家，你认得我？”
　　老爷子点点头说：“当然认得，有一年中秋节，我拿了一篓子大闸蟹换沈老师的画，你还在旁边站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