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尽管听到了楼下钥匙开门的声音,郭小峰依然动也没动的半躺在床上,只是眼睛从手中的资料上偏离了一会儿而已,只是大约几分钟后——
楼梯上传来很响的脚步声,接着,他卧室的门被有些粗鲁敲了两下,不等他说话,就被一下子推开,他稍微皱皱眉头。
“爸——”女儿爱梅已经立在他的面前,一手拿着叉子,一手托着他放在冰箱里的那盘照着图片摆放的很是整齐漂亮的凉面,满脸失望地问:“凉面怎么只有这么一点?”
郭小峰瞟了一眼那足够自己吃的一大盘凉面:
“这还不够?”
“不够,我饿死了,爸,你能不能再帮我下一点儿?”
郭小峰看看女儿,张张嘴又闭上了,叹着气摇摇头下床站了起来。
“等等啊,拿微波炉热一下再吃,这样太凉了,”他一边交代着,随口又咕哝着问:“你没吃晚饭吗?”
“呜——我——唔——”他听到一句完全不懂地回答,接着,直到他下了楼走到厨房门口,才又听到那种嘴里塞了一陀东西又咽了一半的含糊嘟囔:“别提了,本来是很高兴的事,结果很不顺利,小敏妈妈开始还哭了,后来给我们讲人生的道理,呵!弄到现在,结果——,爸,多下一些。”
郭小峰稀里糊涂地听着,开始下面了,面熟地很快,几分钟后,当他端着面走出来只后,发现女儿的面前的盘子居然已经干干净净的了,而她的眼睛还贪婪地盯着那盆卤汁。
“什么道理讲不完,你们都没吃晚饭吗?”郭小峰不耐烦地再次问道。
“不是,她们几个都回家了,我留下来听了听。”爱梅说着,赶紧接过爸爸手里的碗。
“哦?什么重要的道理让你这么有兴趣?晚饭也不吃——”他忍不住诧异地想到女儿一向气盛,整天听不进去自己一句话,别人唠叨她倒挺有耐心?!
“反正直到你出门,你可是什么都没吃,你不是告诉我你一天都没吃东西吧?”他又追问一句。
“那时我还不饿。”爱梅专心叉了一大陀面放到自己的盘子里,接着马上舀了两大勺卤汁随意地泼在自己的面上,然后不满地斜了郭小峰一眼,似乎很不满爸爸的健忘:
“再说,我正在减肥呀!”她提醒道。
“减肥?”郭小峰反问一句,刻意看了看女儿面前的盘子,然后点点头:“噢!我知道了。”
爱梅头也没抬继续专心地搅拌着面前热腾腾的面条,似乎没有听出爸爸口气里的讽刺。
“好吧,”见女儿无动于衷,郭小峰只好又悻悻地强调一句:“我还不知道你现在居然爱听别人说教,那我现在忠告你,暴饮暴食最不利于减肥!”
果然——
“你这是老生常谈。”爱梅立刻不以为然地摇摇头,按惯例发出了反驳的论调。
也许刚才狼吞虎咽的冷面已经发挥了作用,爱梅的眼睛不那么绿了,所以继续强调着自己挨饿听道理的充分理由:
“人家讲的都是妈妈对女儿的贴心话,不是什么大道理,我没有机会听到的。”
已经站起身准备离开的郭小峰,心猛然抽动了一下。虽然女儿的声音中并没有表现出什么特别的悲伤,然而,那浅浅的惆怅还是听得出来的。——岁月荏苒,不知不觉间,妻子已经过世两年多了。
再看看女儿,似乎一眨眼也变成了真正的大姑娘,——这些年自己对女儿的管教基本一直采取“无为而治”的态度,即使是发生了去年暑假的那件事,他后来还是保持着以往的态度,一来女儿已经上了大学,他鞭长莫及,二来他还是觉得很多事也许本来事儿不大,可做父母的要是特别大惊小怪,结果反而可能会适得其反。
今年寒假看到回来后女儿的精神面貌,还觉得自己的策略可能对了,但现在看来,从另一个方面,是不是太过疏懒了——?
几秒中之后,他重新坐了下来,口气也变得轻松和随意了:“是吗?什么贴心话?很秘密吗?”
“秘密?不!”爱梅爽快地回答:“很简单,不过小敏妈妈可说了好多好多,旁征博引的。”
“是吗?那说了什么?”
“什么?嗯——,简而言之就是——嗯——怎么才能得到幸福?”
“哦?”郭小峰故意夸张地提高了些声调:“那可是太重要了,可怎么才能得到幸福呢?”
“哎呀,这说起来话就长了!”爱梅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混合着佩服和痛苦的意味儿。
“看来使你明白了幸福得来不易了?”郭小峰笑了起来:“那就对了!”
“真是不易呀!”爱梅愈发叹息不止:“本来小敏谈了个男朋友,今天带给我们和她妈妈一起过目,谁知她妈妈三问两问,脸就沉了下来,然后二话不说就把人家给赶走了,小敏还没生气,她就哭了,说到这儿,爸——,你还是很好的,不管怎么样,都不会这么夸张失礼。”
听到女儿的赞扬,郭小峰一直笑着的脸却不自觉地僵了一下。
爱梅也连忙回避地垂下眼皮,装做没意识到似的继续说道:
“不过小敏妈妈后来说的还是很有道理的,她说,恋爱和婚姻不同,谈恋爱就是图个浪漫,婚姻就不一样了,一定要脚踏实地。否则一旦选错了,一辈子就毁了,尤其是女孩儿,更是如此。”
郭小峰克制住刚才心里的不快,继续默默地听着。
“她还讲了很多,你想,说了一下午呢——,反正,猛一听,觉得人生活得好可怜,太多约束了——”爱梅用有些夸张的悲伤语调叹道。
见爸爸不说话,她继续带着感伤的语气说道:“不过,生活就是这样,不是吗?现实会把你的理想摔地粉碎,把你的棱角磨平,变成一个谨小慎微的家伙才能活的滋润。”
郭小峰依然没有说话,房间里一时陷入了沉默。
几分钟后,爱梅感伤的神情变成有些好奇了,一下子恢复了平日的活泼爽朗:“你怎么不说话,爸——,”爱梅眨眨眼睛,带着窥视和好奇问:“不是挑起了你的伤心事吧?”
“你想哪去了——”郭小峰顿时笑了:“我只是在琢磨你刚才的话。说实话,我这一辈子都是和罪犯死亡打交道,想的说的都是如何远离犯罪这样的问题,真是从来都没有想过——‘幸福在哪里?’——这确实是更高层次的追求。”
“那当然!”爱梅猛然把两臂使劲儿向两边伸开,两只手还呼扇比划着,然后一本正经地说:“生活可不只有幸福和不幸两种状态,它们之间还隔着这么这么这么——远的——距离呢!”
“对,对,”郭小峰笑得更厉害了:“那你给我说说,让你甘心饿了一天而听来的幸福标准好不好?”
“哎呀——”爱梅大叫一声:“那可太长了,小敏妈妈还讲了很多例子,我现在可没力气复述,简而言之,就是选丈夫就好比选股票,要各方面综合来看,首先要看出身,然后家庭条件,还有父母的性格,还有他本人的职业,学历,再看看是否有潜力、性格如何吧——嗯——,里面还分很细了,太现实了,反正我听得觉得结婚好没意思,所以也怪不得云宝就不肯结婚——”
爱梅飞速地加进一句,然后不等爸爸沉脸立刻继续折回原来的话题:“可小敏妈妈说现实就是这样,女孩子总是爱做梦,如果只强调感情,等后悔的时候,就太晚了!爸,是不是这样?”
郭小峰沉思着看着女儿,片刻——
“恐怕我没资格评论,”他很慢地说道:“因为我从来没琢磨过这个事儿。不过,你倒提醒我回想起了自己经手的一些案子,那些不幸似乎确实和这些因素有关系。”
“真的?”爱梅来了精神:“天哪,都牵扯到谋杀了?你给我讲讲,爸——,我最爱听你讲这个了。”
“明天吧——”郭小峰站了起来:“我要好好回想一下。”
“回想?很复杂的案子吗?”爱梅更加兴奋。
“不,只是有好几个,我恐怕先要理理头绪。”
“好几个?”爱梅兴奋地尖叫起来:“透露一下,关于什么内容的?”她满脸渴望地问。
郭小峰站住了,微微想了一会儿:“既然你先谈到了家庭影响,那我先讲一个关于这方面的案子,嗯——,案子名字就叫——《出身》”
第二天上午郭小峰刚下楼,就发现女儿爱梅已经在厨房忙碌着。
“这么早你在厨房干什么?”他吃惊地问。
“准备早饭,”爱梅头也不抬:“省得等你下来再准备就更浪费时间了,我们快吃,一会儿你快讲。”
“干吗这么急?”郭小峰咕哝着说,心里却得意极了,——看来自己讲故事的能力还是很强的。不仅女儿,自己的下属业余无事也最爱对自己说:“郭队,讲讲你以前的案子好不好?”
尤其是自从前年秋天自己那次突发胃出血,小秦,小胡、肖素几个如同儿女般的下属在轮番到家里帮自己做饭,整理家务之后,他曾像堡垒一样对外关闭的家,——门,可是再也关不上了。自此以后,有了闲暇,他们总是自作主张地说:
“干嘛出去吃饭?去郭队家做好了,吃完了还可以在他家茶室边喝茶边听他讲案子,晚了还直接睡下,反正他家有地方,第二天还可以搭郭队的车上班,多好,一条龙服务。”
他有时嘴里会微弱的抗议一下,但内心是非常感动的,不光为他们知道自己如今单身一人,怕自己寂寞,还为他们的细腻,总是隔段时间才提这样的要求,就为同时还知道自己平时愿意一个人清净的性格。
回想到这里,郭小峰心里涌上一种温暖,脸上也忍不住露出了微笑。
“当然,上午时间短,一磨蹭一上午就没了。”爱梅瞟他一眼回答。
“那又怎么样?我本就没打算上午讲。”郭小峰说:“是准备下午讲的,一会儿我要准备一下午饭,你不吃也不做,我还要吃饭呐!”
“准备?”爱梅奇怪地反问:“你昨天做了那么多卤酱?足够你吃两天了,我又不吃。”
“噢,光吃那个?我还想留着哪天回来懒得做饭时吃呢,你整天乱跑,也没准儿给我做饭。”
爱梅做个鬼脸:“我知道你又要说我被妈妈娇坏了,不会做事,所以去年你总说要是我有云——”
爱梅的话没有说下去,因为刚才还一脸和悦的爸爸,此刻目光再次变得冰冷了。
“我不吃早饭了,”爱梅连忙说:“上楼等你,爸。”然后一溜烟儿地离开了厨房。
郭小峰独自留在厨房里,完全没有了吃早饭的胃口,一度愉快的心情也突然不知飞到了哪里去了,已经过了半年,没想到女儿居然还——?
他现在简直不能回想这件事,一想起来就恨自己为什么在家里眼睛那么盲,没有早发现其中的问题,居然一度还觉得女儿有这样一个会做家务,年长一些像个姐姐一样的女伴儿还不错呢?!
那还是去年过年前,大概是大年二十九的那天晚上,一打开大门,就闻到了空气里弥漫着的香喷喷的味道,接着就意外地看到餐桌上十分漂亮地摆了好几样。咦?他有些纳闷儿,虽然女儿爱梅从初中上的就是重点寄宿学校,生活自理能力还算比较强,可要说类似做饭之类的家务却完全不行。
正在他边换拖鞋边琢磨的时候,厨房门打开了,女儿端了一盆热腾腾的汤走了出来。
“你什么时候学会做饭了?”他很高兴地问。
“云宝姐姐教我的。”
“哪个云宝姐姐?”他一头雾水地问。
话音刚落,就看见一个大约二十七八岁,或者二十八九岁左右的陌生女人从厨房里走了出来。他又回头看看女儿,爱梅立刻在他旁边小声说:“就是我在电话里给你说过的在去年暑假里认识的那个老师。”
噢——,他点点头,这才想起来,女儿是曾在电话里跟他聊到暑假里认识了一个学校的英语老师,她们一见如故,无话不谈等等等等之类的话题。他听完也没往心里去,一则他很忙,二则爱梅本来就热心,爱交朋友,三则他一向主张孩子自由发展,尽量少管,何况女儿已经这么大了。
当晚饭后不久梅云宝告辞一离开,女儿开始提出请求——
“爸爸,我想过年这几天请云宝来我们家住几天。”
“为什么?她自己没家吗?”
他有些惊讶地反问。
“她外婆刚刚去世了,家里只剩她一个人。”
刚这么说一句,女儿的眼圈儿就红了。
“哦?她没父母吗?”
“她九岁妈妈就去世了,过了一年他爸爸再婚,又过了一年,她就被送到外婆家,这么多年都是她和外婆两个人相依为命过日子,可三个月前,她外婆也死了——”
爱梅说着,一双大眼睛开始充满了悲伤,仿佛是她在受罪,“我去看云宝姐姐时,她一个人坐在房间里,不动也不说话,看见我只说一句:‘爱梅,我想外婆’。”
他听得心里也是一阵恻然,但是随后理智又使他一阵踌躇,请一个陌生人到家里——?
并非他事后诸葛亮,回想到这儿,郭小峰说不出来的后悔:他当时没有仔细琢磨对云宝说不出味道的,但肯定不算好的第一印象到底是什么,他让这种感觉滑过去了。
当然,也许应该说因为他实在没有什么可以说出口的反对理由,云宝人看着挺规矩,除了显得特别内向,而且隐隐透着非常的紧张,从他回来直到她离开几乎没说一句话,一直半低着头,内向的让他觉得简直不像个老师。——但话又说过来,内向又不是什么错。
虽然不是错,但他一贯信任和偏爱性格阳光的人,对于太内向的人总有种戒备感,不是说这类人品质不好,而是你不知道什么微不足道的小事就能触怒他们,更可怕的是也不知道他们为此能做出什么反应?!
就在他犹豫地当儿,女儿又开口了:
“爸——,过年你又要团拜,又要出去吃饭,剩我一个人很闷的嘛。”
这句话打动了他,女儿从小对他印象最差,地位曾排在老师同学之后,因为刚刚他们在北京共同经历的那个案子(详件《解决之道》),一时很有改善。他很珍惜这份变化,毕竟女儿几年后很可能彻底远走高飞,建立自己的生活,于是一霎那他就把自己内心的那丝担忧解释了,怎么说云宝也是个有正当职业的老师,能有什么呢?
“好吧。”他一口答应了。
女儿听到他的回答,高兴地蹦了起来。
接下来也确实没发生什么值得担忧的事情,之后他对云宝的印象应该说也是越来越好,虽然他因为忙不常在家,但晚上回来看到云宝不仅能教女儿英文,还能教爱梅煮一些饭菜,吃着女儿炒的菜,他心里暖洋洋的,觉得女儿交得朋友还不错呢!
而且后来的云宝虽不像女儿那么活泼开朗,但人显然不紧张了,也不那么内向,脸上也是笑意盈盈的,——他很忙,也高兴女儿有个朋友陪着,——就这么一直忽略着,直到去年暑假中那件事发生前不久,他才产生一些警觉——
楼上,刚才还显得没心没肺的爱梅坐在地上开始发起了呆,这回该给爸爸怎么说呢?因为看见爸爸一脸高兴,又试试爸爸的态度,没想到还是——
她还清楚的记得她第一次见到梅云宝的情景。
那还是前年刚考完大学的暑假,她和同学们去银行学校玩儿,她的一个满脸青春痘男同学的爸爸是这个学校的副校长。
“爱梅,”当他们在学校的操场上快乐地跑来跑去的时候,那个“青春痘”很殷勤地问她:“你将来愿不愿意分到这个学校,我可以做主的。”最后那句,他说得很有豪气。
她轻蔑地看他一眼?他做主?还不是靠他爸爸?——那时的她正心雄万夫,恨不得将来怎么干一番大事业呢,当然看不上这个“青春痘”的殷勤。但就在她准备骄傲地嘲讽他几句时,却一不留神绊了一下,当即跪在了煤渣跑道上,那天她穿得是裙子,没有防护的膝盖渗出了血。
刚刚还气势昂扬的她眼泪顿时开始在眼眶里打转了。
她的几个同学也一时慌了手脚,有人出主意说让她忍着,有人出主意说让她去医院,嚷嚷了半天之后,他们折中决定去药店买瓶消炎药水算了。
就在他们嚷嚷叽叽一起走出学校小门的时候,她和梅云宝正好走个对过。然后,云宝站住了,很奇怪,她既没有让开,也没有走,就这样堵着门静静地看着她。
那时的她也觉得云宝的样子有些怪,瘸着腿又往后退了一下。
接着,她听到那个“青春痘”叫了一声:“梅老师。”
云宝点点头,看看“青春痘”,目光又转回了她,片刻,云宝突然冲着她微笑了,清秀的脸上突然呈现出说不出来的美丽感觉,她看着云宝,觉得有些眼熟似的,也忍不住回了一个微笑。
然后云宝的目光投向了她的膝盖,立刻走近一些蹲了下来看了看,然后关心的问:“你怎么啦?”
听了他们的描述和要进行的处理方法之后,云宝摇摇头,站起身拉过她很坚定地说:“不行,你的伤口要清洗,要不然将来伤口要留疤的。”然后她的目光很恳切地看着她:“我带你去好不好?”
她也不由自主地点点头,因为云宝的目光很友善,再说,她是学校的老师嘛,还能有什么危险?
于是,她跟同学告别,跟云宝一起去了医院,清洗完伤口上了药之后,云宝问她:
“你叫郭爱梅是吧?我刚才听他们这么叫你。”
“是,梅老师。”看着云宝友善的目光,她犹豫一下说:“不过家人都叫我爱梅,你也可以这样叫。”
“好。”云宝显然很高兴:“我叫梅云宝,梅花的梅,云彩的云,宝贝的宝,外婆都叫我云宝,你也可以叫我云宝,或者也可以叫我云宝姐姐,你累吗?你愿不愿意去我家坐坐?”
云宝的目光很恳切,她不由自主地点点头。
回想到这儿,爱梅忍不住微笑了一下,她和云宝真是很有缘分,一直也很谈得来,本来一切都是好好的,爸爸对云宝印象也不错,否则去年暑假不会又同意自己邀请云宝来家里住的,一切的变故都在那天爸爸意外提前回家,如果不是这样的话——,突然,爱梅打了个哆嗦,——爸爸真是意外提前回家吗?还是因为察觉了什么?
楼梯上蹬蹬蹬的脚步声打断了爱梅的思绪,她有些张皇地抬起头,恢复了一下神态。
这时她看到爸爸走了进来,表情已然是最初的和悦了。
“爸——”爱梅露出些虚伪的着急表情:“你吃完了吗?我一直在想你讲得是个什么案子呢。”
“是吗?”郭小峰漫应了一声,仿佛没有看出这次女儿神情中的虚假,笑了笑,也坐下来,一边顺手把背后的靠垫拉到使自己更舒服的位置,一边慢慢说道:“其实这个案子也不复杂,是好几年前,大约是七八年前的旧案了——”
一
那是一个夏天的上午,我们突然接到交警队的电话。
“什么事?”刚刚分到我们队的小胡——就是胡晓云,你胡伯伯的女儿,你当面叫人家晓云姐,背后老叫人家“母老虎”的那一位——问。
“我们接到一起交通意外报案,不过现场看了一下,感觉恐怕还是你们刑警来处理比较合适。”
我们赶紧去了现场。
出事的一辆出租车,事发地点在一个比较荒僻的通往乡村的公路上,因为荒僻,也因为早,所以案发现场保存的比较好。
现场简单一看就可以判断出——这不是一场交通意外。
因为出事车辆虽然被破坏的很严重,但没有和其他车辆或大型物体比如墙体等撞击的痕迹,从车辆停的位置和车子的操控系统运转正常的情况来看,车子是正常停下的。而且死者那一刻正躺在离车子不远的后方,已经血肉模糊,如果是交通意外,由于惯性,尸体应该飞向车子的前方的。
“这个案子稍微有点怪。”最初的勘察之后,我那时的同事,现在已经退休的老方,小声对我说。
“你指什么?”我一边仔细的看着现场,一边问。
“表面上看有些像抢劫杀人,但你看这现场,”他指了指车子:“又有些像仇杀。”
我明白他的意思,确实,一般出租车抢劫案,凶手得手后总是要么尽快逃离;要么杀人后销毁现场,这常常意味着更残忍,一般是放火焚尸、焚车,让警察找不到太多的证据。而眼前的现场,虽然惨不忍睹,但仿佛发泄仇恨似的对尸体和车子又砸又砍,到处是血,其实反而留下了很多供追查的线索,只要略微想一想,罪犯就不会这么做。这很像失去理智而泄恨的行为。
“如果是仇杀。”我看着现场的三个不同的血脚印:“那破案就快了。”
比起不知来自哪里的神秘凶手,人一般交往的范畴总还是小的。
“那倒是。”老方看着乱七八糟的现场表示同意。
在专案组例行的案件讨论会上,老方陈述了他的观点。大部分同事也都认可他的分析。
“你的意见呢,郭队?”最后局长问一直不说话的我。
“我也很认可老方的分析,不过,恐怕并不能完全排除抢劫杀人的嫌疑。”我指着报告说:“你们看,死者的身上和车上都没有一分钱,作为出租车司机,这是不可能的。”
“但这有可能是凶手制造的假象。”老方反驳说:“还有,你没发现,现场没有发现有价值的指纹,在这么热的天,人是不会戴手套的,现在没有发现指纹,也没有发现擦拭过的痕迹,这充分说明凶手是带着手套作案,有一定反侦察意识。”
“确实,但反过来想,如果凶手这么聪明,又是和死者有交往,又有反侦察意识,为什么不更小心些,不要留下足印和血迹。毕竟一旦排查到这同样是铁证如山的证据。那么所谓没有指纹是不是还存在另一种可能,如果凶手是死者不相识却有前科的人,那么同样会害怕留下指纹,因为有案底,一旦查出来,一时抓不到人却照样会网上通缉。”
“你的意思是——”局长问我。
“我倾向于是抢劫杀人。”我说:“至于无意义的砍杀,很可能是死者反抗激烈,我们都看到了,死者是个很健壮的男人,很可能死者生前的反抗导致凶手抢劫很不顺利,以至最后兽性大发。”
“那么你认为应该先从抢劫杀人角度入手?”
“不,我赞同先按老方的思路入手,毕竟,这个范围要小的多。”我苦笑一下:“我希望自己的想法是多余的。”
所有的人都笑了,谁都知道,大海捞针般的找凶手可不是容易的事。
事情的结果偏就这么糟糕,我们排查了死者有可能的结怨的人,结果没有发现嫌疑人。
“看来还得从你分析的角度找了。”同事们愤愤地对我说:“你最好再具体些。”
“我但愿能。”我拿着资料边看边回答。
说实话,到了这种程度,大家最担心是成了悬案,因为如果我的推测正确,那凶手的范围就太大了,可能是本地人,也可能是外来人口,甚至是流窜犯,如果是后两种,再加上排查死者身边亲近的人用去了好几天时间,我们一无头绪,而案犯完全可能已经在几千里之外了,真寻找起来实在非常头疼。
我又仔细过滤了一遍现场资料,然后在会上谈了谈自己的一些对犯罪嫌疑人的推测:
“根据现场那种有些情绪失控的反应,犯罪嫌疑人我倾向于是年轻人,或者刚刚吸过毒品,或者是吸毒的年轻人。”
同事们都同意。
“嗯——,”我继续说:“生活可能很窘迫,因为根据技术大队的资料,现场留下的脚印是双老式球鞋,我想这点很重要,至少城里,人们都是穿看起来更气派的运动鞋。”
“但也许是为了作案特意穿的。”一个同事提出了一个可能。
“当然。”我同意:“但同时还有另外一个好处,如果现在我们身边有人穿这样一双鞋子,那打眼程度绝对超过穿世界名牌。所以,我觉得这是很重要的线索,没准能成为破案的突破口,所以我想从这点入手,重点排查小旅社、浴池、出租屋、尤其是城乡结合部的出租屋。”
本以为很难的案子接下来进展地却出人意料的顺利,就是顺着球鞋的线索,一个派出所的民警记起来在他不久前一次在出租屋例行检查中,看到过这样一双球鞋,因为样式太老了,所以印象很深刻,而球鞋的主人就是一个有毒瘾的年轻人,名字叫赵小虎。
当我们抓获赵小虎时,他还躺在自己的出租屋里酣睡呢。一看到我们,他的表情就说明了一切。我们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他制服了。
“你的同伙呢?”
“跑路了。”赵小虎没有任何抵抗的表情,甚至可以说是主动提供:“张一虎跑路了,都是他出的主意,我没有下手。”
“什么他出的主意?”
“抢劫,抢劫出租车,我不撒谎,真的,我知道你们问的是什么事,我没有动手,我只是和他一起去的。”
配合我们抓捕的那名派出所同行微微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我没有理他,继续追问赵小虎。
“一起做案的还有谁?”
“没有了,就我们俩,不!就他一个人动手了。”
“知道他跑哪儿了吗?”
“不知道,我们回来就分开了,他说他警察肯定找不到我们的,但小心起见最好还是躲一阵子。”
“东西呢放哪儿了?”
“扔了。”赵小虎很配合的回答,然后说了一个地名。
我点点头,赵小虎被带走了。
“怎么?”然后,我扭头问身边的那位派出所同行:“有什么不对吗?”
“也没什么——”他慢吞吞地说:“我只是有些奇怪他们俩怎么会合作?这俩人一直不对,所谓‘一山不容二虎’,以前就是谁看谁都不顺眼,不久前打架还被我处理过呢。”
“看来是。”我说:“要不然赵小虎不会供认的那么快,甚至是主动交代,不过,不管怎样,还是要先找到张一虎的。”
“那当然。”我的这个同行展开了眉头,爽快地问:“我知道张一虎住在哪里,在另外一个辖区,要不要让那边查一下,人是不是还在?好歹排除一下。”
“最好了。”
我的同行开始打电话,同时我们也开始慢慢向所里走去。
“对了,你知道张一虎吗?”我的同行打完电话问我。
“我知道。”我说:“三年前我处理过他。”
“哦?他犯大事了?”我的同行惊讶地问:“我觉得他还是个很聪明的小伙子,好像不是那种不要命的亡命徒,就是可怜,托生错了人家,走歪了路。”
我扭头看看他,没有回答,——是的,这也是张一虎给我留得第一印象。
那还是三年前,在一次导致两人死亡,多人受伤的械斗之后我第一次看到张一虎,那时他还不满十七岁。在这场械斗中,他算是幸运儿,既没有受伤,也没有伤人。也为这个缘故,开始我都没太注意到他,只是最初提审的时候,看到他萎靡却又帅气的外表后,心里掠过一丝惯常的遗憾,我处理过不少年轻人,这些好勇斗狠的小伙子中有很多外表都是相当精神帅气的,却以这样的方式开始了青春的人生。
到了后来,同事告诉我,这个张一虎没有任何家人过来,他自己也说他没有任何亲人。
我一楞,再一次提审时我去了,然后问了他。
“你的家人呢?”
“我没有家人。”他低着头,看起来很抑郁。
“你没有爸爸、妈妈?”
“他们死了。”他抬起头,有些挑衅地看着我:“三年前,我爸就死了,贩毒,被枪毙了。然后,过了两年,我妈也死了,是病死的。”
我一楞,他的表情不像撒谎。
“其他的呢?”
“什么其他的?”
“比如你的爷爷奶奶,或者再远一些的亲朋也没有吗?”
“我自小就没见过这些人。”
“那你怎么生活?”
“怎么生活?被你们关起来不就正好了?”他挑衅地意味儿更强了。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静静地看着他,他有一张出挑帅气的脸,一双剑眉,五官英挺。我心里一动,这样的模样,哪怕只是个普通人家的孩子,放到学校里,一定会有很多女孩子心动吧?
他挑衅的眼光只持续了一会儿,就突然低下头,双手捂住了脸,——然后,他的指缝间出现了一些湿漉漉的水迹。
接下来我们的态度变得很和气,他也不再抗拒了,告诉我们,他回到这里才半年,之前一直和爸爸妈妈辗转生活,最后的几年是在新疆度过的,在那里,他失去了所有的亲人,之所以来到这里,是因为他妈妈的故乡是这个省的。当然,不是这个城市,而是较偏远的山村。
“咦?”我旁边的同行发出了惊讶地声音:“真的?”
“怎么?”我赶紧问。
“嘿,我刚找到那边的老宋,他说张一虎应该没有跑路,好像今天下午还见他呢,不过是见他出去了,不知道会不会回来。”
“怎么会?”我也很吃惊。
暗想:要是跑,早该跑了,怎么还在这里呆着,或者今天才跑?
我赶紧回到局里,最后决议兵分两路,一路去蹲守,一路审赵小虎。
赵小虎除了坚持说自己没有动刀杀人外,其他的承认的很痛快,凶器的位置、血衣等等都一一交代了。当然,他没忘强调一切都是张一虎的主意。无疑他很清楚抵赖没什么用,目的已变成了争取保住一条命。
“你们怎么想起搭伙计了?”我想起那个派出所同行的话,追问道:“你们不是不和吗?”
“唉——,都是这‘白面’害的,我实在需要钱。”
这边已经没什么可审的啦,我也回家休息。一路上我又想起了张一虎。
那一次审完,我们几个提审的心情都很沉重,对于一个不满十六岁就被孤零零抛到社会上的男孩子,虽然触犯了法律,感觉也实在说不出太多苛责的话来的,难道我们能批评他,——你应该念书,不该在社会上游逛吗?
而且,即使是有父母,想一想他的家庭环境也让人无法苛责,爸爸是个吃喝嫖赌的亡命徒,妈妈呢,好像倒没有什么特别的劣迹,但似乎是个懦弱无用的人,经常饱受丈夫的老拳,最后两年靠求东问西的借债度过的。
这样的人家,这样的父母,我们又能要求孩子怎样呢?
可叹息归叹息,我们又能做什么呢?这样的境况,常人也许不算常见,但作为警察,倒是也不少见相类或境遇略好些的情况,大家都知道有个健全幸福的家庭有多么重要,但也只是仅仅知道而已,生活的变故导致家庭残缺的情况并不少见,至于很多不配做父母却偏偏做父母的人也不少,——刑警能做的,几乎是零。
结果,我们做的只是尽量减少他该受的刑罚而已,幸而他本身是个未成年人,这次虽然参与,但没有造成实际的伤害。考虑到他的情况,法院的处理也很轻微。
然后说一些老生常谈的话嘱咐他:好好改造,你还年轻,以后的路要自己走了。一定要守法,否则是死路一条等等等等。
他则低着头小声嗫嚅地对我说:“其实我不想杀人,所以故意没动手,只是——”
他没有说完,但我们都明白他的意思,毕竟,那些人是他的生活圈子。有时候入黑道也不容易,各有规矩,就跟那些江湖客想投奔梁山一样,想入门至少要先杀个人当“投名状”,这种事李逵大约无所谓,可放被“逼上梁山”的林冲身上,就太为难了。
也为这个缘故,我们在庆祝结案的饭桌上还探讨到这个问题。
“可惜了,这么精神帅气的小伙子。”禀性厚道的老方叹息地说道:“爹妈是这样的,又没有一个可托付的长辈帮着管教,只能在社会上混,不学坏才怪。”
“是呀,是呀。”大家七嘴八舌地叹气不止。
“你们说他最后能走上一条守法的路吗?”一个新来的同事问。
“能吧。”大家这么说着,但语气里表达的却是怀疑。
只有技术大队的老陶直白地回答;“我看够呛。你想,从小在那样的环境长大,父母的榜样就成问题,自己又早早就在街上混了,没念过多少书,现在是知识经济的时代,他出来了能干什么?找不到正当的工作还不是要自暴自弃?”
“不仅是这个问题。”老方的老婆说道。
她是一个不在我们系统工作,但和我们都很熟的大嫂。外表多少有些像个新疆人,深目高鼻,年轻时必定是个漂亮姑娘,但现在,美丽不再,却有些像个巫婆,尤其是是她预言什么的时候。此刻她的神情就是如此,口气也神秘莫测:“还有遗传因素。”
“方嫂,这说法可太不科学了。”老陶摇摇头:“李白的爸爸和儿子可都不是大诗人。”
“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方嫂一本正经,看起来很有学问的接着解释:
“你说的是天赋,天赋是几乎不遗传的。我说的是性格,你看,我们是不是经常说,‘这人的脾气越来越像他爸爸了,犟得很!’,就是这个意思。——我指的是本质的脾气。你看看他爸爸,吃喝嫖赌还贩毒,遗传的因素绝对不能忽略。”
“可他妈还不错。”一个同事插进来说:“好像没犯过什么罪。”
“所以才不行。”方嫂叹息地摇摇头,这使她看起来加倍像个巫婆:“他妈虽然没犯过罪,但我听老方说了,其实是个‘窝囊废’,那性格能说好吗?”
大家一时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
“说真话,”方嫂继续发表宏论:“要是他妈也是个厉害角色,哪怕是坏,下一代我倒觉得还可能变好。”
“为什么?”我们一起问。
“所谓‘物极必反’,看相的都知道,人的脸上要是有破相,就会影响人生运程,可要全是破相,反倒成贵相了,所谓‘破极反贵’。所以,他爸他妈要是都是坏得流水儿的家伙,可能他还能翻身,要是现在这种情况,说实话,我看好不了。”
大家再次沉默了。
好久,老方才又重复地发出了和刚才一模一样的感叹:“可惜了,这么精神帅气的小伙子。”
“你看着吧。”预言家方嫂发出了最后的预言:“早晚他得再犯到你们手里。我敢跟你们打赌,一顿饭,就这标准,怎么样?谁赌?”
没有人和她赌。
清晨,我被电话惊醒了:“喂——”
“郭队,我们抓住张一虎了。”电话那边传来老方高兴的声音:“就是今天早上,他从外边回来当场被我们逮住,很容易,这下可以结案了。”
“好,我马上过去。”
我放下电话,心里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似乎一切都太顺利了,张一虎为什么不跑呢?案发已经好几天了,完全可以从容的跑出好远了。虽然逃亡生活也很艰难,但总比被抓住枪毙强吧?很多穷凶极恶的罪犯其实都很贪生怕死!
——他不该这么没脑子呀?还是赵小虎对我们撒了谎?或是案子另有隐情?
到了队里,我看到了正被审讯的张一虎,他微微低着头,一言不发。模样显得比三年前成熟了许多,但却更夺目了,即使是这样沉郁的神情也没有破坏他的帅气。一霎时我心里叹了口气,如此的英俊少年,但犯的罪行,又是如此的残忍和不可原谅!
我坐了下来,静静地看着他。如果说这次的他和上次有什么区别的话,那就是他变得很沉默,无论说什么他几乎都给一个很简单的回答:“我没有,你们弄错了。”
“是吗?很好,”老方冷冷地回答:“你可以不承认,但告诉你,我们会做DNA检验的。”
张一虎无动于衷,轻轻重复着那句话:“我没有,你们弄错了。”
“好吧。”老方生气地把卷宗往桌上一摔:“你真是不到黄河不死心。”
张一虎被带走了,我望着他越走越远的背影,心里那种奇怪的感觉更强烈了。
“怎么了,郭队?”老方问我。
“没什么。”
我回到了办公室,开始回想整个案子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应该说这个案子最难的是抓捕到凶犯,因为人海茫茫,很难确定。一旦能抓捕到,那就是铁证如山,因为死者和凶手进行一番搏斗,除了死者的,在尸体和现场都提取到另外两种不同的血迹,一个是赵小虎的可以确定,剩下一个只要做了DNA鉴定,那是没跑的。为什么张一虎听到这个毫不害怕呢,不可能不清楚DNA的含义吧,现在这个鉴定几乎是妇孺皆知的?难道真的弄错了?或者是因为他们不合,赵小虎故意冤枉张一虎?又或者是参与的不只他们两个,还有第三方,动手的却是那两个,张一虎和三年前一样,只是参与,却没有动手,所以放心抵赖?
我坐在那里,设想着各种可能性,大约一个小时后,开始打电话……
DNA鉴定出来了,果然和张一虎的不合。
“怎么会这样?”老方大吃一惊。
“再提审一次。”我回答。
这次我主审。
“DNA鉴定证明,不是你。”我对张一虎说。
他依然盯着自己的脚尖,没有露出兴奋的样子,只是轻声重复一遍类似上次提审时的话:“我说过,你们弄错了。”
“确实,我们弄错了,那么你告诉我,”我看着他,微微提高了些声调:“——你是谁?”
张一虎浑身一震,不由自主地飞快地扫我一眼,那惊慌的表情说明了一切。
“如果你现在告诉我,我会承认我们弄错了。如果你还不说,那就是故意包庇罪犯,你知道这样的后果是什么吗?”
他看着我,似乎陷入了内心的挣扎,但过了好久,他还是恢复了沉默的状态。
“我做了你的指纹提取,没有犯罪纪录,你愿意因为包庇别人而判刑吗?”我提醒他。
他看着我,神情很痛苦,但又含有一些牺牲的味道,依然沉默着。
我默默地望着他,好一会儿点点头说:“我理解你包庇他的理由,毕竟你们是孪生兄弟,你叫张一龙,对不对?好吧,你不说,我也不会逼你,但我可以告诉你,我们一样会抓住他的。也许明天你们就可以见面了。”
他抬眼看着我,有些不能相信,嘴角动了动,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张一龙有些不信,更不相信的是冒充他在酒吧调酒的张一虎,当我们突然出现在他面前,不等他表示出惊讶,就被我们制服了。
第二天,我故意让他们见了面,张一虎一见到张一龙,立刻破口大骂;“混蛋,你出卖自己的亲弟弟,我让你害死了——。”
但他只骂到这里,就被拖走了。
我再次提审了张一龙。
“你现在可以谈谈了吧?”我说。
张一龙似乎再也没有心理障碍,平平静静地告诉了我们事情原委。原来张一龙,张一虎虽然是孪生兄弟,但并不亲密,父母双亡之后,更是形同陌路各自求生存,又加上张一龙比弟弟晚来这个城市一年,那时张一虎已经被劳教了,所以在这里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关系。他俩相遇还是半年前一次张一虎泡酒吧时见面的,但因为张一龙一向反对弟弟的生活方式,相应的,弟弟张一虎也不耐烦哥哥的啰唆,所以也互相不走动。甚至刻意避开哥哥工作的酒吧。
直到一周前,张一虎突然找到他,说自己牵扯到一起命案,求哥哥帮自己一次,也不需要做太多,只需要万一警察找来时,冒充自己被抓,因为警察一定会验DNA,到时就会证明不是他干的,然后‘神不知,鬼不觉’的交换回自己原来的身份就行。
我看着他,不知说什么才好:“你这样是犯法的,你知道吗?”
张一龙低下头,轻声说;“他是我弟弟,我不忍心看着他死。”
我叹了口气,换了个话题;“他为什么没有跑呢?”
“他怕吃苦,”张一龙轻轻叹口气:“没有耐心,像我爸似的,过不了本分日子,他说去哪里也不好混,什么地方都有地盘,这边终究熟了。而且人一跑,一旦查出来一定通缉,那就更难过了,所以希望侥幸过关。”
“哼!”我忍不住冷笑一声:“他似乎把警察看的太笨了。”
“我也这么说过他。”张一龙小声说:“爸爸的例子都摆在哪儿呢,歪门邪道的日子过不长,他不听,给他介绍酒吧的工作也不做,一意孤行。”
“哦?”
我愣住了,突然想起来眼前这个男孩子一样度过了艰难的少年时光:“对了,你父母过世后,你是怎么生活呢?”
“我?”张一龙看了我一眼,嘴角居然露出了有些骄傲的笑意:“我就不断的打短工,十五六也像大人了,我去酒店应征过门僮,后来又去酒吧当服务生,那样收入高些,除了吃饭还能攒些钱呢。”
“是吗?挺好,挺好,挺好。”我一叠声的说着。
我当然不认为十五六的孩子在环境复杂的酒吧工作是合适的,他们应该在学校好好念书。然而,对于张一龙来说,我却觉得他做了最好的选择。
开始提审张一虎时,他已经没有大骂哥哥时的气急败坏了,坐在那里,十分萎靡。
我默默的看着他,很奇怪的发现,虽然五官、身高、发型(张一龙刻意剪了和弟弟一样的发型)几乎一模一样,然而他们呈现出的风貌并不十分像,真的。
因为证据太确凿了,张一虎的目光既绝望,又挣扎。
“我刚审过你哥哥。”我对张一虎说,听到“哥哥”这个词,他的神情突然再次变得无比愤慨,我装作没看到,继续说:“你知道吗,你把他拖进了犯罪的泥潭。”
他不仅没有内疚,反而露出了些解气似的快意。
“怎么,你毫不内疚吗?”
“内疚?为那个出卖我的家伙?”他有些嚣张地反问我,带着发自肺腑的愤怒。
“出卖?”我提高声音反问他:“他怎么出卖你了?这事本来和他无关,但因为想救你,结果甘愿冒充你被抓来,你还想怎样,是不是替你死你才满意?”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的气焰稍微小了一些,嘟囔着说:“可他不该出卖我。”
“他没有出卖你,在我恫吓他会判刑时,他都没有出卖你。”
我有些轻蔑地看着他:
“出卖你的,——是你自己的小聪明。不可否认,你很动了一番筹划的脑筋,你故意和一向不合的赵小虎合作,为的是万一赵小虎被抓获了,供出你,可以让警察有些疑惑;又在作案时带了手套,避免留下指纹,因为几年前你被抓过,你的指纹有底。让你哥哥替你是你作案前就筹划到的,是不是?你自以为做了双保险,足以溜过去,对不对?——可惜,你的聪明都是小聪明!——难道我们就会就此轻轻放过吗?我们一定会找原因的,如果我们把他的指纹和几年前你在公安局留下的指纹进行比对,难道不是一下子就能发现他不是你吗?而且只要打电话到新疆,难道不是很容易就查出你们的关系了吗?”
张一虎目瞪口呆地望着我,然后,一寸寸地委顿下去。
我看着他,放缓声调继续问:“你从没想过这样做,会给你哥哥带来多大的麻烦吗?”
张一虎低下了头,小声说:“我没想到会这样,我以为会没事,我不是存心想害他。”
“是吗?但抢劫杀害出租车司机是存心的吧?”
张一虎的头垂得更低了,声音里布满了委屈:
“不是,本来是不想杀人的,我只想抢些钱而已,我没有办法,实在没有办法。”
“撒谎!”这次的我没有任何感动:“我不知道你这么说,是想骗我,还是想骗自己。”
“我说的是真的。”他一下子抬起头:“我没有办法,我没有念过几天书,人们又对我另眼相看,我实在找不到工作,我总得生活,我实在没办法了。”
我看着他混合着委屈、悲愤和痛心的脸——
好久——,我慢慢地对他说:
“其实你知道吗?我根本没比对指纹,就发现了你们这个‘掉包计’。”
张一虎抬起头,探询地看着我:
“想知道为什么,是吗?那我告诉你——,”我加重了些语气:“因为我一看到他,就觉得和印象中的你不同,为此,我询问了和协同抓捕你,并和你较熟的民警。——他告诉我,他也觉得被抓的这个人好像和往常的你有些不一样。”
张一虎有些茫然,似乎不明白我为什么突然说这个。
“尽管你们是双胞胎,你们的五官、发型、身材几乎都一样,甚至声音也比较像——”我继续说道:“但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你们看起来并不太像,真的,并不像。”
张一虎依然呆看着我,
——我摇摇头,没有继续说下去,到了这个地步,我已经不想再对他多说什么了。
同事们一致同意不追究张一龙,放他一马,反正他没有造成什么实质的危害。
事实上,所有的人心里反而喜欢他,同样的出身,他却努力自重。为了弟弟,虽然做了有违法律的事情,却恰恰证明了他是个有情有意,勇于自我牺牲的人。
“这孩子实在太难得了。”在结案后闲谈时,一贯厚道的老方叹息着说:“要是好人家孩子,现在只怕也上大学了,说不定是重点呢!”
“是呀,一看就是个聪明孩子。”老陶也感慨地说:“可惜了,老在酒吧里混,这可不是适合孩子成长的地方,那地方乱,三教九流,拉皮条的、卖毒品的,真怕他什么时候一个把持不住,或者不当心被人利用了扯了进去,到底年轻呀。”
这也是我担心的,他所呆的酒吧且不说声色犬马吧,还有卖‘摇头丸’之类的三教九流混杂其中,最关键的是那个老板就是个脚踩黑白两道的家伙,这类人心狠手黑,最没有良心,为了钱不怕毁了任何人,尤其是孩子,最喜欢拉拢,诱惑。——张一龙的仗义,在那种地方,可能反而是致命的缺点。
“其实——”我心里盘算着问老方和老陶;“他现在还不到二十,你们说是不是可以建议他补习补习考大学呀。”
他们对看了看,然后一致点头:“对呀,对呀,这是个好方法,不过——,”他们又有些迟疑了:“上大学要花不少钱呐!“”
“这个问题不大。”我很有信心的说:“我感觉他可能会有些存款,实在欠缺,我还可以帮一些,你们知道前两年我离职后赚了点儿钱,这点儿花消还不成问题。等上了大学,我相信他肯定能找到勤工俭学的路子,那时哪怕还在酒吧打工呢,也无所谓,毕竟,一毕业他还可以另找前途。不像现在,一直这么在酒吧工作,总归不像正经路子。”
“这倒是:”老方也来了精神:“钱倒是小事,我也可以出些,要是真能帮助一个好孩子,花钱也值得。”
“是呀,”老陶也说:“我也可以出些钱,现在要是能帮他学好,走正路,将来也省得他害完别人,我们再费力抓他,落个跟他弟弟一样的下场。”
“是呀,是呀!”我们都有些为这个念头鼓舞着,但还没等我们点完头,这时——
“哼!”
背后突然传来一声冷笑。
我们都吓得回过身去,一看,来找老方一起下班的方嫂不知何时走了进来。
“方嫂,干嘛吓人!”我们一起抱怨道。
“我说你们几个男人呀,倒是理想主义者。”
方嫂把随身的大包望桌上一放,大大咧咧地坐了下来:“事先声明,我可不是怕出钱,要是老方想帮,出多少钱,我都不吱声。我只说我的感觉,其实这孩子也不是你们想得那么好!”
“是吗?”我们一起这么反问,但声音里都有股嘲笑劲儿!
“当然,”方嫂装做没听出来,而是露出一针见血的表情,说来奇怪,她这个表情也会有些像个巫婆:“你们没发现他胆子其实很大吗?这其实遗传了他爸爸,不怕犯法!——而且,我认为他也不是那种好孩子,只不过他比他弟弟聪明一些,不愿犯这种本大利小的罪而已,或者说没有遇到机会,你们爱信不信,我敢说他早晚也会再犯到你们手里。”
我们互相看了看,半晌,我问道:“那方嫂你的意思是什么?”
“我也没什么意思。”方嫂的尖锐表情又改变为神秘,这使她看起来完全像个巫婆了:“郭队,我现在告诉你,你找那孩子谈,结局一定不是你想要的!”
“是吗?”我嘟囔一声。
“而且——”方嫂愈发神秘莫测:“你明天找他好好谈谈,肯定会发现他,他不是你们想像中的好孩子,信不信?”
我笑着摇摇头,但不知为什么,心里突然失去了刚才的信心——
也许得知自己平安无事,张一龙整个人似乎一下子解脱了,神情也恢复了年轻人特有的活泼,虽然没有说话,但只看那开朗的神情,也可以感觉到他并不是一个内向寡言的人。
考虑到他是年轻人,我就拉他到了局附近的一家咖啡厅,选了一个靠窗的角落坐了下来,旁边高大盆栽使我们的位置显得额外私密,很适合款款谈话的氛围。
“你想吃些什么?”我问。
他看看我,很诚恳地问;“我能请你吗?我有钱的。”
我笑着摇摇头:“以后吧。因为这次是我找你,所以应该我付帐。”
“那好吧,下次一定我请客。”他很大方的同意了,对着酒水单仔细研究了一遍,选了一个最便宜的套餐。
我也随便点了一个“牛合干炒河粉”和一个果盘。
我举起杯子,喝了口柠檬水,瞟了一眼坐在我对面的小伙子,夏季午后的阳光从落地窗直射进来,照亮了他的半张青春而英俊的面颊,而他也正眼巴巴地看着我,眼睛里露出了乖乖听教训的表情。
我笑了笑,开口问了第一个问题。
“你自己养活自己有不少年了吧?”
“哦——”张一龙似乎有些意外,他大约以为我开口教训的第一件事会是——他不该冒名顶替!但诧异只是一闪而过,随即他就朝高高的天花板望了一会儿,似乎很认真的回忆了一下,然后低下头看着我很诚恳地回答:“差不多有五年了,我是说全部是自己养活自己,之前我还挣过小钱呢。”
他的表情没有悲戚,甚至还有一丝骄傲。
“是吗?那你做什么?”我实在很好奇一个小孩子能做什么。
“开始拣废品。”他很快的说,样子很大方:“酒瓶、空罐之类的,但是挣不多,而且太脏了,我不喜欢,还有竞争,所以后来我就不干了。”
“是呀,那个活儿不容易干。”我说:“那酒吧的工作怎么样?”
“挺好的。”他显出很高兴地样子:“什么都是时髦的,而且干净,赚得钱也多很多。”
我的心没来由地沉了一下,看来他对自己的生活很满意,这样劝他改变也许就不容易了。
“你做调酒师?”
“刚开始不是,现在是,”他看起来更活泼了:“怎么样,你什么时候去我们酒吧?我给你调一杯好不好?我会用好酒给你调的。”
“好酒?还有坏酒吗?”
“当然——”他笑了起来:“老板心最黑了,几万的XO都是假货,成本不到几十块,老板说了,那些人就是来找感觉的,他们觉得真就是真,赚他们的钱不用内疚。”
看着他帅气年轻的笑脸,我心里突然很不舒服,——这样的观念!
但为了不让他有抗拒感,我勉强自己也跟着笑起来,尽量用轻松的语调问:“也是,你也这么看吗?”
“这要看怎么说了。”他很稚气却又一本正经地回答:“如果就这一家酒吧,这么做就无所谓,现在谁为了品好酒来酒吧?那么吵,都是找感觉罢了,将来要是酒吧很多很多,那就不行了,不规矩,谁也不爱来的,等倒闭了,还骗谁去?”
我默默地听着,突然想起了昨天方嫂的预言——“你明天找他好好谈谈,肯定会发现他不是你们想像中的好孩子”。——看来真的是这样,他的回答充满了实利的精神,没有什么道德感,似乎如果没有恶果,骗人也无所谓。
我不想苛责他,以他的环境,能活成这样已经很难得了。但这样下去,他会变成什么样呢?
他必须换个环境了,我对自己说,——换成那些能给他正面影响的环境。
“说的也是。”我虚伪地说:“对了,你有没有想过再去念念书?你这个年纪,正该在校园呀。”
“读书?”他有些奇怪的看看我。似乎从没想过这个问题。
“是呀,”我说,尽量把大学生活描绘的丰富多彩、浪漫轻松:“在校园里到处都是你的同龄人,大家一起读读书,打打球,暑假和同学一起旅旅行,再交几个铁哥们,也许还可以遇到一个美丽的女同学。”
张一龙突然格格笑了起来:“郭叔叔,你可真有意思。”
“怎么?”
“读书是要钱的,有钱才可以这样消磨青春吧?”
“钱的事你不用太担心,我们可以一起想办法。”我很认真的回答。
他不再笑了,看着我的脸,意外中又充满感动,但片刻之后,他很认真的回答:“谢谢你,郭叔叔,其实我有钱的,已经攒了快十万块了。”
“哦?”我很吃了一惊,没想到年纪轻轻的他会有这么多钱:“那还有什么问题?”
“因为我不太喜欢念书,至少是学校那些课本,”张一龙直言不讳地回答,表情很诚恳:“所以我不想浪费时间。”
“浪费时间?”
“是呀,我又不想成为医生,科学家,跑到学校里装模作样干什么?”
“那你想做什么呢?”
“我想赚钱,”张一龙的眼睛里突然冒出了无限渴望的光芒:“赚很多钱,我不要再受穷,我受够了,我想过安宁轻松宽裕的好生活!”
“但读书并不妨碍你赚钱,当然,眼前也许回影响,但长远的看,读书能给你带来更多的出路,也能赚到更多的钱,相信我——”我看着他:“你可以想想,要不然为什么那么多父母会支付高额学费把孩子都送到学校,对不对?眼光放远一点。郭叔叔不会害你的。”
“我知道,我知道——”张一龙微微低下头,喃喃地嘟囔着,但从他接下来偷偷瞄我的眼神来看,他并没有被说服,更准确的说,他其实正窘迫地努力寻找恰当的语言来反驳我,同时又能不伤害我的好意。他玩弄了一会儿自己的手指,终于略微尴尬地开口了:
“郭叔叔,我知道你是好意,我,我也知道上学读书能带来更多的机会,要不然干嘛那么多父母花钱送孩子念大学,念博士,是吧?但是,但是,但是——,但是人跟人是不一样的,是吧?要不然,干嘛比尔•盖茨不读完大学呢?”
这个例子似乎给了他强有力的信心,他的话也流畅起来:
“我不是说我像他,我只是说,如果你已经有了自己的兴趣了,就不必按部就班,是不是?当然,很多人出国留学,读个MBA,回来也能挣很多钱,可这要很多年。我也不想去哪个大公司当白领。我已经有自己想做的事了,何必中断呢?至于读书,我又不想给人动手术,又不想造飞机,有那些非得有老师教才行的本事。我就想赚些钱,想看什么,学习什么,去书店买不就行了,一样是学习呀,我已经初中毕业了,大部分汉字都认识,生活,实践也是学习,对吧?”
我点点头,心里却不以为然,他的话并不错,然而太空了:
“是吗?看来你很喜欢调酒师这个职业。”我掩饰着失望淡淡地说。
“噢,那倒不是。”他有些神秘地笑了起来:“我已经开始一段时间了,给各个酒吧送调鸡尾酒的原料酒,现在做的还不多,我的钱就是这么赚回来的,钱是赚出来的,不是攒出来的——。”
他的眼睛里再次发出光芒,整个面孔都因为对未来的憧憬而闪亮起来:
“刚开始,不太容易,但没什么,李嘉诚不就是‘行街’出身?万丈高楼平地起,以后会好的,我都想好了,等我把各个酒吧都混熟了,量扩大了,也稳定了,就不再拿别人的酒了,那样利薄,而且不稳定,我要自己买下一个小酒厂,或许先承包也行,看当时手头条件了,将来利润还会厚很多——”
听着他的侃侃而谈,我愣住了,本来我还以为他不过像其他孩子那样,眼高手低,所谓“理想”,——其实不过是没有一点脚踏实地准备的“空想”而已。
“郭叔叔,你放心——”他似乎误会了我的表情,很急切地向前探了一下:“我决不会做骗人犯法的勾当的,即使是不去念书也不会的。相信我,有我爸爸做例子,我再不会做那些没有前途的勾当的。”
“我放心,我放心,我放心——”我喃喃地说着,冲他笑了笑,心里突然涌上一阵巨大的震撼和感动,
——我还让他眼光放远一点儿,其实自己的眼光又能多远呢?我的所谓“经验”如果送给一个茫然的——只要答案的——懵懂少年,也许是有价值的,但对于一个年轻而又思索的头脑,我实在有些不由分说的逼迫了。
对面这个英俊青年坦诚的话已经足以证明,年轻的头脑未必单纯和莽撞,他们能产生怎样的能量和智慧!
——爱梅,如果你有感觉,就会明白,就是从那个时候,我对你突然不再事无巨细的安排和要求了,虽然你还很小,但我开始明白生活本身的教育力量和一颗年轻头脑可能产生的智慧水准了。
这时,我们的饭菜送来了,也许是看到我似乎理解了他,而且也没有生气的意思,张一龙露出了解脱的轻松表情,立刻狼吞虎咽地大吃了起来,那一刻,他真像一个孩子。
——真是的,我有些惭愧的摇摇头,看来“好心”的大人,一样会给孩子带来困扰。
吃完之后,他抹了抹嘴,很礼貌的等我吃完,才又问:“郭叔叔,你还有什么嘱咐我的吗?”
“也没什么了。”不知为什么,对着他,老在嘴边的那一套教训孩子的词突然说不出来了,我想了一会儿:“嗯——,只有一点,因为冒名顶替的事,你现在的工作——”我犹犹豫豫地说着。
“——噢,你说我可能会被老板炒鱿鱼?”他打断我问,然后笑了起来,露出了一排整齐的牙:“没关系,郭叔叔,其实一虎求我的时候,我已经有心里准备了。”
“那就好,”我话里有话地说:“不过也未必,你知道吗,你们的老板神通广大,最喜欢会卖命的手下,你这么讲义气,没准儿重用你也未必。”
张一龙盯着我,前所未有的严肃起来,然后,眼睛里突然露出了深深的感激,甚至超过我提到资助他念大学的那一刻:
“谢谢你,郭叔叔,我回去就辞职。”
“啊,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赶紧说,我没想到他的反应会这么强烈。
“我知道。”他很严肃地回答:“我没有见过大老板,可也知道他还开夜总会等等其他娱乐场所,手面很大。我们那里也是三教九流什么都有。对于一虎,那是兄弟,我情愿豁出去一次,可并不打算为其他什么人卖命。——像我爸那样,”说到这里,他不知不觉咬紧了牙关:“——自己没本事,还喜欢充风光,跟在什么大哥后面卖命,最后,死的还不如一只蚂蚁。”
“噢——”我宽慰地看着他,看来他已经有了心理戒备钱,那就不用担心了:“你有这个警惕心就好,其实倒也用不着马上辞职,不一定会怎样的,我只是提醒你一下,等等也无所谓,你不是还想利用这个平台卖酒吗?”
“不,”他依然很坚定:“郭叔叔,你不知道,这些人很爱所谓的江湖面子,如果万一等他来重用你的时候,你却吓辞职了,很可能彻底得罪了他,这个圈子反而难活了,——那又何必冒这个险呢?倒不如早走,无仇无怨的,不是更好?——再说,条条大路通罗马,卖酒也不用现在非继续调酒才行。”
我默默地听着他冷静而老到的分析,心里真是说不出来的奇怪,一对孪生兄弟,同样的父母,同样的生活经历,面对相同的困境,为什么会产生如此不同观念和抉择呢?
“怎么啦,郭叔叔,你认为我想得不对吗?”张一龙歪着头审视我,目光里再次充满了困惑。
我一楞,这才意识到自己正在下意识的摇头:
“不,不,不,”我赶紧解释:“我是感叹你想得真周到,比大人还周到,只是——,为什么你是这样,而你弟弟又是那样呢?”
张一龙沉默了片刻,轻轻低下头:“我也不明白,一虎为什么不肯走正途,我们出生在这样的家,道理还不明显吗?可他就是这样,介绍工作也不做,就喜欢晃着,有钱就花光,没钱就想坏主意,我劝他也不听,还恨我多嘴,我们一直都不亲密,很早就各过各的啦。”
当我回去把这一切原原本本地和老方和老陶,当然还有那个“预言家”方嫂讲了一遍之后,那两位同事像我一样,都是又惊讶,又感动,啧啧地称赞:“真是不得了,比大人还有头脑。”
只有方嫂冷笑作为我讲述的回答。
“你笑什么,因为你的预言很正确吗?”我毫不掩饰自己的嘲笑。
“我预言不错呀!”方嫂慢吞吞地回答,一副预言准确的得意洋洋:“难道你不是发现了,他不是你们想像中的好孩子?”
我一楞,真是这样,虽然这样的结果比如预想的还要好,但方嫂的“预言”还真不错。
“我还告诉你们。”方嫂眼睛扫了我们一圈,又开始像个巫婆了:“这孩子,是另一种坏——”
“好了,别预言了。”我打断她,心里突然很怕听到她再说出不吉的话来。我实在很喜欢这个小伙子。
“你不敢听吗?我还偏就说,”方嫂愈发得意了:“你不是觉得他好吗?我告诉你,他早晚还得犯到你手上。”
“鬼话。”我反击了她一句,但是心里还是突然一沉,因为这个预言不比上次,——如果犯到刑警手上——就意味着,不可能是好事!
我的所有开心烟消云散了——。
那之后有很长时间,我都想给张一龙打个电话,了解了解他的现状,但最终还是放弃了,一是我也很忙,另一点,是我觉得他是个很独立的人,似乎并不喜欢长辈所谓的呵护和关心。
在一个人口几百万人的城市里,如果生活圈子和地域不同,人与人可能终生都碰不上,我也果然没有再见过他,渐渐的,也就把他忘在脑后了。
直到几年后的一天早上,我接到法医老陶的一个电话——
我楞了一下:“为什么告诉我?”
“因为那个嫌犯也抓住了。”
“是谁?”
“我还没见,但听说名字叫——。”老陶多少有些卖关子的停了一会儿:“张一龙”
恰好那几天手里没有很急的工作,我放下电话,简单安排了一下,就过去了。
张一龙这个名字谈不上少见,但也不是“张红,李伟”那种有无限多重复的姓名。无论怎样,我都要去确定一下。
我先去了确定,远远一看,果然是他!
几年不见,他的样子完全成熟了,其实算起来也不过是二十四五岁,但似乎要比同龄人更成熟些,区别就他身上那种隐隐的指挥而决断的气质。他没有表情地低头坐着,看不出在想什么。
我心里颤了一下,那种不舒服无法形容。好一会儿,我抑制住要与他交谈的愿望,转身离开了。
我立刻决定亲自调查这个案子。
死者的妈妈是个胖胖的,憔悴而又苍老,看起来有些歇斯底里的中年女人,或者也许是儿子的死亡才使她变得如此。她对任何一个准备和她说话的警察都要先警告一句:“你们一定要严惩凶手,否则,别看我没钱,可我倾家荡产也要和你们拼命。”
而死者的父亲,一个粗壮的中年男人则握紧拳头冷笑着看着我们。
没有人计较他们的威胁,毕竟,摊上这样的悲伤事,说什么也可以理解。
我默默地坐了过去,在听完死者母亲的警告之后,尽量温和地对她说:“我们一定会秉公处理,麻烦你再把情况介绍一下好吗?”
死者妈妈一下子呜呜哭了起来,然后有些语无伦次地告诉我,——原来,他儿子小伟一直在张一龙承包的酒厂打工,得罪了老板,于是第二天,就神秘死亡了。说到这里,她哽咽了半天喊道:“可怜孩子浑身是伤,一看就是被打死的呀——,可怜刚十七岁孩子呀,日子还没开始哪——”
“刚十七岁?”我忍不住问。
“对呀!”死者爸爸咬牙切齿地走上前来:“那个张一龙年纪不大就是个奸商,他专门招徕一批小孩给他打工,就是为了少花工钱,还有少年犯人,专门干那些威胁敲诈的勾当,就是个黑社会。”
“当时孩子说要在那里,我就不同意——”孩子妈妈再次哭了起来:“都怪妈呀——,我该坚持呀——”
我听得心里沉甸甸的,默默地站了起来,问当时处理的派出所同行老李,他是第一个接案到现场的;“案子的其他人证呢?”
“没有。”他话里有话地回答。
“没有?”我有些不满地反问。
“谁敢做证呀!”死者爸爸悲愤地喊道:“他是老板,谁都不敢出来说话!”
显得极度痛苦的他在空中激动的挥舞着双臂:“这是什么年头呀,有钱就可以为所欲为,这还是不是共产党的天下呀,我们老百姓是不是没有活路啦——。”
看看他们,他和他老婆,——的衣着,面容,——都沉痛地说明他们的生活境遇不会太好。
死者父亲突然放下胳膊冲过来紧紧抓住我的手,哀告地说:“求求你,一定给我们做主,把张一龙绳之以法。”然后,不等我说话,又猛一回身,一指老李,仇恨满腔:“他们警匪勾结,让我们有怨无处诉。”
老李的脸登时涨红了,呐呐地想说些什么,但还没开口,死者父亲的眼睛又狠狠地盯回了我,开始用慢慢的,听起来有些恐怖的声音轻声说:
“我就这么一个儿子,他死了,我也完了,我只要你们公平处理,不过份吧?”
“不过份,公平处理是我们的唯一原则。”我再次尽量用诚恳的声音回答,然后努力把手从他的掌握中挣脱出来。心里掠过一阵担忧,巨大的打击似乎已经使这个结实的中年男人失去了基本的冷静和理智,仿佛要变成一个杀人狂。
“现在你能否告诉我,你们是否知道张一龙打死你儿子的动机呢?”
“因为吃醋!”
“吃醋?”我稍微有些吃惊:“对不起,你儿子不是还不满十七岁吗?”
“那又怎样,”死者父亲梗着脖子回答:“这个年纪孩子谈恋爱的不多的是?”
那倒是,这个年龄的孩子已过了情窦初开的年纪了,谈恋爱也完全不希奇。而且这也使我想到张一龙也不过是二十四五的年轻人,也正是恋爱的年纪。
“我们也是不赞成的——”死者母亲伤心的说:“可孩子大了,不由人管了,他要和谁好,当父母的也说不上话,可谁想到这能要了孩子的命呀!”
“你不要哭了!”死者父亲怒吼了妻子一句;“现在是为儿子讨说法!”
“你们能否告诉我,那个女孩儿的名字和地址?”
“不知道。”死者父亲满脸仇恨地回答:“经过我知道,张一龙嫉妒我们家小伟,他想抢走那个女孩儿,所以就下毒手了——”
“名字也不知道吗?”
“不知道!”
这三个字,几乎是死者父亲吼回来的。
“那你怎么知道她和你儿子谈恋爱?”
“我们都看见了,不是恋爱能那样?”
我不知道能“那样”,但感觉也不方便问了,只好接着问:
“那么那个女孩儿现在在哪里你知道吗?”
“不知道。”死者父亲再次硬邦邦回了我一句,露出了极端不耐烦的神情:“你到底要不要给我儿子伸张正义,啰里啰嗦的有完没完。”
看着他越发狂暴的脸,我感到此刻的他似乎失去了平静表达的理智。
“好吧。”我对他说:“今天就先到这里,我们会做进一步调查。”
“好!”死者父亲点点头,一双眼睛阴森地盯着我,然后再次用那种慢慢的,非常恐怖的声调说:“我只要你们公平处理,不过份吧?”
我看看他,态度也冷下来了:
“如果你不信任我,可以换一个你认为没有被买通的警察。”
“哼!”死者父亲威胁地冲我挥挥拳头:“我会看着你的。”
一到外面,老李立刻愤愤地对我说:“你看,这家人是不是很不讲理。”
“他唯一的儿子死了,在所难免。”我干巴巴的回答:“还是告诉我经过吧。”
“郭支队,你不会相信他的话吧。”老李又涨红了脸。
我没有直接回答,死者父亲对老李的指控,真假我不知道,但相类的事绝非没有先例的。看我没有说话,老李更急了。
“我和那个张一龙是有过交往,但根本没有什么勾结,他又不是干偏门的,干吗要勾结我?我过几年都退休了,犯得着吗?这都是他想当然。”
我缓和了一下口气:“我只是想问你现场的情况。”
“唉——,事情是这样的,昨天——”
正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一看,是老陶。
“喂——”
“喂,郭队——”老陶问:“死者的死因是什么?”
“尸体不是在你哪儿吗?我听死者的父母说是殴打致死。”
电话那边沉默了一会儿。
“怎么?”
“你看你要不要过来一下。”电话那端的老陶似乎话里有话。
我楞了一下,然后说:“好吧。”
我对着那具浑身发黑的尸体看了半天。
“怎么样?”老陶问我,眼睛里露出一丝忧虑。
“我知道了。”我抬起头:“你不用解剖了。”
老陶略微迟疑的说道:“现在应该已经死亡二十四小时,按规定可以解剖了——”
“我知道,你回去吧,下面的事我来做。”
老陶点点头。
我再次找到老李,老李告诉了我案发现场的情况和当时了解的情况。
按说发生这样的事,人们应该打110的,但因为派出所和酒厂很近,那些工人就直接找老李了。
老李说,发现尸体的是厂里的一个工人,也是个年轻的孩子,那人上完厕所出来后,好像看见一个猫跑到了厕所后面,一时玩心大起,转到了厕所后面,结果发现死者倒在那里,于是吓坏了,赶快跑到派出所报案。
他去的时候已是当天下午了,尸体倒在厂厕所后面,简单检查了一下,感觉人应该已经死了很长时间,至少七八个小时了。当时他除了通知了我们,死者家属,同时又在现场做了简单的勘察,但没什么有价值的线索,因为周围被看热闹的工人踩踏的乱七八糟的。
听完后我问。
“那张一龙为什么成了重大嫌疑人呢?”
“啊——”老李回答:“当时我问死者这两天有什么异常没有。报案人说,没有什么异常,就是前一天死者被老板张一龙狠狠训斥了一顿,好像因为一个女孩儿的事。当时死者的父母也在场,你看到他们了,再说也没什么其他嫌疑人,我们不得不把张一龙带了回来,免得被人说成‘警匪勾结’!”
老李说到这里,气哼哼地看了我一眼。
我装作没看见:“那把报案人的名字告诉我。”
“啊,他叫蔡立威。”
到了厂子,我才知道蔡立威已经不住在厂里的宿舍了,据说跑回了自己的家。我在厂里做了些简单的调查,然后决定找他了解情况。他的家在一个普通的居民区里,他的父母离异了,跟着自己的奶奶一起生活。
很容易我就找到了他的家,但费了很大的力气,甚至一个好心的邻居帮忙,经过反复的吆喝,才很不容易地敲开他家的大门,进了门我才知道,他的奶奶并不算很老,然而聋的厉害。
他的家陈旧,凌乱,但并不算寒酸,只是散发着说不出来的沉闷感觉,仿佛就是坐在那里,就会觉得人生没有希望。
直到我进去,蔡立威一直坐在自己的卧室里。他的名字听起来仿佛是个很高大威猛的男孩子,但其实非常瘦小,尖尖的小脸上有一个尖尖的鼻子,有些像个老鼠,加上他染成沙色的头发,真是额外的形似。看他的脸,年纪似乎更小,也许只有十六岁。
我亮明了自己的身份,简述了自己的来意。
他飞快地瞟我一眼,揉了揉鼻子,等着我的问话。
“你再描述一下发现尸体的经过好吗?”我问。
他的眼睛翻翻我,然后又讲了一遍,和老李转述的没有太大的区别。
“你和死者在厂里住一个宿舍,是吗?”
他点点头。
“听说你和路建伟的关系非常好?”
他咧嘴笑了一下。
“小伟哥很照顾我。”
“那么你对死者应该了解的比较多了?”
他看着我,稍微犹豫了一下:“一般吧。”
“那么在前一天张一龙训斥路建伟的事,你清楚吗?”
他点点头,神情放松了些。
“能谈谈为什么吗?”
“小伟哥在外面谈了个女朋友,被龙哥知道了——,”
“龙哥——”?我听了一阵不舒服,——这可真像香港电影黑社会老大的称呼。当然,他的名字也是原因。倘若叫“大华,小强的”,大约听起来也不那么刺耳了。
蔡立威继续讲:“龙哥好像不愿意,就训了小伟哥一顿,让他们分开,小伟哥本来不同意,后来龙哥好像恼了,发了很大的脾气。”
“后来呢?”
“后来小伟哥好像同意了。”
我想了一会儿:“那么小伟有没有心里不满,我是说,毕竟是被迫同意的。”
“小伟哥当然不快活。”蔡立威露出了一点暧昧的笑容:“他和那个妞已经那个啦——”
“噢?这么隐秘的事你都知道,看来你们关系真是很好了,人家都说你们形影不离。”
“是呀。”
“那么小伟为什么要同意呢?”
“啊,小伟哥最服龙哥,我们都服龙哥,不可能为个妞儿就不听龙哥的话。”
“这么说,小伟和那个女孩儿的感情也不怎么样了?”
“哎——,就是玩玩儿嘛!”蔡立威显出一副模仿某些成年人的那种很老到的,不屑一顾的表情。
“你和那个女孩儿熟吗?”
蔡立威眼睛里闪过一丝惊慌的光芒,一叠声地喊道:“不,不,不,我不认识她。”
“那么其他人呢?有谁和她熟吗?”
“不!”蔡立威又揉了揉鼻子:“龙哥管的很严,他不准我们这样的,就是因为那女孩儿到厂里找小伟哥被他发现,才大发脾气,让小伟哥立刻把她撵走了,后来为这个又很训的小伟哥。”
“这么严,你们受得了吗?”
蔡立威的头突然低了下去,声音也小了许多:“龙哥对我们挺好的,虽然管的严些,可我们都知道,他是怕我们学坏了,那个女孩儿很烂的。”
我默默地听着,心情比早上舒展了许多。
他突然抬起头,眼睛里充满了企求:“龙哥不会干那种事的,他们误会了我的意思,我是说小伟的爸爸妈妈。”
“我们会调查的。”我笑了笑:“对了,路建伟在前天有没有请假?”
他看着我,摇摇头:“我不知道。”
“那么案发前一天晚上,就是前天夜里,小伟是否在宿舍里住呢?”
“是的。”
“那么直到第二天下午发现尸体之前,都没有看到小伟,你没有找他吗?”
蔡立威脸色苍白了。
“我没有,我有自己的事做。”
我看着他抗拒的脸。没再说什么就告辞了。
到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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