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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莫斯科到圣彼得堡有几种走法?答案恐怕有无数种。例如你可以赶着三套车,或者开动二战时德军败兵丢弃在战场上的坦克前往。当然这只就理论上而言。对涂森林这样的旅行访问者来说,旅游巴士、民航班机还有火车,就此三选。从北京前往上海,差不多也这样。负责安排本团组这段行程的旅行社确定让大家坐火车,是夜班火车的软卧车厢,晚间上车,睡一觉,一早到达。如此安排比较节省时间和经费。
涂森林说,十月革命前夕,列宁也是坐火车进入圣彼得堡的。不过他不是从莫斯科这边去,是从芬兰赶回俄国。当时圣彼得堡是俄国的首都。到了苏联时期,圣彼得堡改称列宁格勒,前苏联解体后才又改了回去。
这是常识,大家都知道。此刻的问题不在这里。
随团的外事办小张感觉很紧张。他有经验,他说现在大家要格外注意。
据说这一趟火车上高手如林,水准异乎寻常,他们对各国旅客非常钟情,尤其对喜欢泡方便面节省经费以购买紫金项链的中国旅客特别钟情。前些时候,曾经有中国旅行团组游客接连于莫斯科至圣彼得堡区间的火车上被盗,损失惨重,游客藏进箱包甚至裤衩口袋里的钞票都难幸免。事情出得太频繁太出格,以至惊动双方官方,俄方加强了治安管理,中方有关外事部门则郑重发布通报,提醒来自中国的旅行团组和游客注意安全,尽量不要乘坐该区间夜间火车以防不测。
涂森林说咱们要提高警惕。不要以为坐软卧,车门一锁睡觉,小偷就钻不进来。
小张说涂局长讲得对。不当回事,你睡着了,他就进来了。你那个车门锁算个啥?人家身手不凡,技术水平高,得克格勃真传,007来了照偷不误。
如何对付这些车上高手?打110,叫警察?那不行,俄国警察不说普通话,中国游客不懂俄语,没法对话,无法沟通,各说各的,实不如聋子哑巴还能用手语交流,所以不能多指望,得自主防贼。小张有一个高招,需要使用特殊装备。不是007电影里詹姆斯·邦德用的进口高级特工装置,是产于中国的出口小物件,木质,细条状,上粗下细,一式两支。那就是筷子,很普通的东西。小张说现在咱们只能打不对称战争,拿土货对洋贼,土法上马,以中制夷,小筷子比红外探测仪好用。
当时在俄餐馆用午餐,一会儿换把刀,一会儿换根叉,就是不用筷子,因此小张也就说说了事。涂森林却当真了,他说今晚动身去火车站前,安排的是吃中餐,大家记住筷子。在俄罗斯要筷子得上中餐馆,如今中餐馆遍布全球,俄罗斯也不例外,不怕有关防盗设备供应不足。
出门在外,防盗防骗防拐卖,真真假假,开开玩笑,大家其实也没太当回事。当晚吃中餐,没有谁想起所谓的不对称防盗,外事办小张自己都没再提起,倒是涂森林记得牢,饭吃一半,起身跑到柜台找去,这一次不是找俄罗斯旧日风物来熟悉熟悉,亲切怀旧,是找中式筷子。他从服务生那里要了一把一次性筷子走回来,即在桌边分发,一人一双,剩下的还有七八双,他自己全部带走。他说这是备用品,有弄丢的弄坏的,尽管找他补,保证满足大家,不惜舍己为人。
大家都笑,说涂局长真热心,不如咱们成立一个防盗领导小组,就委任他当组长。
涂森林脸上笑眯眯的,很欣喜。他说领导小组组长职务太高了,不敢要,建议设一个临时保安,由他毛遂自荐。这个任务太光荣了,机会太难得了,不竭诚替大家防范小偷,为全团出访圆满成功作贡献,只怕今后再没机会了。
虽是玩笑,话讲得还是有些奇怪。但是当时没有谁予以特别注意。
涂森林催促小张赶紧介绍火车防盗要领,因为大家马上就要出发,不要被人家小偷暗箱操作了。小张即在饭桌上示范,原来其所谓不对称防盗法很简单,就是用一截筷子把软卧车厢门后的锁扣别住,那样,哪怕手中有无数智能钥匙,任何小偷也无法从外边打开门锁。
涂森林摇头,说小张这个法子有缺陷,认识上存在片面性。外头的人进不来,里头的人出去怎么办?比如上厕所?
小张说不错,上厕所得拉掉这卡子,否则开不了门。回来后还得用筷子把锁卡住,才能保证安全。夜间上厕所是个危险环节,因为那时车厢门已经失去特殊防护,所以一定得把一个同伴叫醒,让他盯着,别让小偷乘虚而入。
他把大家弄得分外紧张。当晚出发,满眼老外,个个人高马大,不知哪位先生是贼,大家不免忐忑。他们去了车站,该车站设在莫斯科,却称圣彼得堡车站,这是人家的命名方式,往圣彼得堡去的列车都在这里发车。车站里人山人海,人家还不检票,时间到了,让旅客穿过候车大厅直接上火车,查验车票都在车上。上了车大家才发现糟糕,在劫难逃,看来此行只能束手就盗:因为某一个失误,办理票务者没拿到联票,团组意外地给打散了,俩人一组、三人一组,分在两节车厢不同的软卧包厢里。自命为本团组临时防盗保安的涂森林最麻烦:单列,无同伴,跟三老外合用一个包厢。
涂森林穿行各个包厢,询问大家是否还需要筷子?结果一样,哪都用不上,因为各包厢都杂有外人。大家问涂森林自己的情况如何?他笑,说除他之外,包厢里三位国际友人,两个黑的,一个白的,均大块头,来历不明。两位黑老外一上车就说话,一路笑,嘎嘎嘎,很快活,说的似乎不是俄语。另一位白老外年纪较轻,国籍莫辨,说话不多,上车后从包里掏出只玻璃瓶,静悄悄自个儿就喝上了,是伏特加。以非专业的眼光,看不出三位朋友中哪一个比较像贼。如此形势,真要有盗贼光临只好“哈罗”,听便,反正身上钞票就这一卷,多乎哉?不多也。这种事说到底可遇而不可求,洋贼土贼都一样,要的只是钱,对领导干部的生命及政治生命兴趣不大。
“很惭愧,对不起大家信任,帮不上忙。”涂森林说,“只好各自提高警惕。”
当晚涂森林独自警惕,一夜似睡非睡。午夜他披衣起身,出包厢到外头走廊,窗外微微发亮。时值六月,北国夜空明亮。涂森林没再回包厢睡觉,他隔着车窗观察,看着平坦广阔的俄罗斯原野、茂密的林木和林间小屋渐渐显现在晨曦中。
团里同伴小夏出来解手,一看挺吃惊。他说涂局长干吗?这还早呢,就睡不着了?都好几天了,时差还没倒过来?涂森林发笑,说跟时差没关系。眼下他在执勤,值班保安,加强戒备,以防车上小偷暗箱操作。
纯属笑谈。此时他根本睡不着,心情极复杂。与时差无关,与远方在涉。
小于出事了。
前天下午,于肇其被办案人员从办公室带走,走得很轰动。于肇其早已不是当年的小干事,这些年多有修炼,似应成熟许多,事到临头,竟然异常情绪化、沉不住气。办案人员把他带离办公室时,他表现尚可,只是脸色发白,脚步不稳。到楼下他忽然变态,说不行,他要去打个电话。办案人员让他先上车,其他事再说。他不干,众目睽睽之下在停车场扭来扭去,就是不上车。他还喊叫,歇斯底里,说他没拿人钱,不怕人搞他鬼。他市里省里包括北京都有人,搞鬼的小心他回头算账。最后他自己瘫在地上,被人架上了车子。
于肇其案的关键环节是肖老板。这个环节有戏剧性:于落案之前,肖老板从山西归返,被办案人员从机场直接带走,请去协助办案。肖老板极爽快地承认送钱属实,数额也没错,足足十万,十捆。但是这笔钱于肇其早已如数归还。肖老板说,就在送钱的第三天晚间,于肇其把他叫到办公室,让他把那十万元钱带回去。肖老板提供了于肇其还钱的种种细节,描述得精确完整,无懈可击。于肇其退钱时跟他讲了一席话,句句义正辞严,掷地有声。一起腐败案审查的结果,是发现了一个主动退赃、廉洁自律的优秀干部。本案至此大体可以告终。
但是办案人员有些疑问,肖老板提供的退款细节太完美,竟然比送钱的细节记得还清楚,尤其是所描述的于肇其退赃讲话,听起来像是领导干部在做廉政报告,肖老板这样生意人怎么会倒背如流,水平这么高?他们没有轻易放过肖老板。这些人是专业人员,他们有经验,他们跟肖老板闲聊,东问西问,旁敲侧击,发现破绽,质疑究竟,于猝不及防间突击要害。肖老板毕竟跑车出身,类似阵势见识不多,经验明显不足,水平实无法与专业人员抗衡,一张嘴越说越乱,前后矛盾,漏洞百出。仅仅一天时间他就投降,不玩了,坦白交代。原来肖老板的口供是于肇其代为拟写的,于肇其拿了他的钱,真的也退了,却不是他说的那个时间,只是在前几天。那天肖在山西,于肇其匆忙前来,把钱送到家里交给肖妻,用肖家的电话给肖老板挂了长途,俩人在电话里商定怎么说,统一了口径。
于肇其因此正式涉案被查。于肇其情况有些特别,他确实拿了人家十万元,但是确实是退还了,尽管不是起初的那个时间,毕竟是在案发之前主动退还。这还需要追究吗?办案部门没放过他,因为他们有疑问,除了这十万块钱,他们怀疑他另有受贿,而且还牵涉到一个非常特殊的因素。
原来于肇其受贿十万的线索不是出自什么举报信或者电话,也非出自群众反映,是一个被严密看管正在接受审查的官员举报的。这官员是市公路局的一个科长,姓刘。公路局属交通系统,刘科长为于肇其属下。这人年轻得志,手中有点小权,行事很不检点。今年春该科长下县检查工作,到一家桑拿厅洗桑拿,并嫖娼,用公款开支。两个月后事发,被查。这家伙不知查的什么,误以为发于他事,起初缄口不说,慢慢地越挖越多,竟然五毒俱全,年纪轻轻,黄赌毒黑贿,什么事都沾。审查一月有余,这人知道自己事情大了,为求有重大立功表现,争取减罪,他举报了于肇其。原来肖老板给于肇其送钱竟是这人在后边安排的。肖老板因为生意的关系,跟这位刘多有经济往来,时肖老板找刘办一件事,刘说事情还得过于局长的手,于局长最近有好事,肯定要钱用,赶紧上。肖老板心领神会,跟刘商量了送钱的数额和方式。那天晚上于肇其在局里有事,刘先到办公楼探过,看准无人,一个电话把肖老板叫来。肖拎着个包独自上去,一举事成。刘科长躲在后边,主要是担心于肇其心存顾忌,发现另有人知就不敢拿,因此决定暂不露面,当个无名英雄,为于局长谋点利应点急,一朝事成,迟早有好处。结果一朝有事,他立马就把于局长咬了出来。
问题因此挺严重:公路局刘姓科长接受审查一月有余,于肇其无动于衷。等到他举报于肇其受贿,于肇其忽然就有动作,急急忙忙上门退贿。这是巧合吗?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情!如果不是巧合,那就是于肇其听到了风声。他怎么可能知道呢?难道有人把消息传递给他了?严密监管之下,这边刚录下口供,那边就知道了,这还了得!哪个环节出问题了?谁泄的密?办案人员内部有人里通外部,还是另有漏洞?得立刻搞清楚,捉鬼堵漏,否则案子哪里办得下去!
所以小于插翅难逃。于肇其是副局长,领导干部,见的场面多,经验相对丰富,事到临头会不会比肖老板表现更优秀一些?看来没有。于肇其于案发前抢先退了赃,串了供,做了手脚,做了足够准备,但是一听说肖老板被扣,表现即很失常,坐立不安。他可能还心存侥幸,觉得手脚天衣无缝,不会有事,或许还有望因为拒贿退赃、廉洁从政得分,当上局长。没料一眨眼间办案人员已经围拢上来。心理落差太大,难以承受,他被带走时接近歇斯底里,接下来的情况很难料想。
涂森林在团组前往圣彼得堡的前一天傍晚得知了消息。那天下午六点来钟,柯德海从办公室给他挂来电话。时涂森林他们都还在车上,下午的参观日程刚刚结束,大家正乘车前往餐厅。那时的交通特别拥堵,车子行进慢如蜗牛。
柯德海没在电话里细谈,他说有点事,让涂森林到餐厅后用固定电话跟他联系。涂森林说他恐怕还得一个来小时才能到餐厅,那就是国内半夜两三点,还联系吗?柯德海说不管多晚,他都在办公室里。
涂森林明白了。情况挺严重。
晚餐时,涂森林发现那家中餐馆有长途电话卡发售,三百卢布一张,可支持数小时通话,没打完到其他地方能接着用。这种电话资费比手机国际漫游便宜多了,让人的感觉就像捡了钱似的。涂森林即买卡,用餐馆柜台边的电话机,赶紧打。
他这才知道事情复杂了。
柯德海口气平静,却透着懊悔。他说那一天涂森林说他不阳光,他确实很无奈。他只能说到有人举报于肇其受贿,不好说明其他。要是真把消息来源说出来,让涂森林知不能为而为,对涂森林也不好。他考虑,万一有事,责任他自己承担就是了。本来估计等涂森林回国,事情差不多也就过了,打算那时再跟涂森林说明清楚。现在看来不行,特别是于肇其的情绪和表现令人担忧,事情好像一直在往下滑,向坏的方向发展,他觉得还是应当赶紧告知,让涂森林有个思想准备,免得被动。
涂森林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
柯德海说:“老涂你怎么样?”
涂森林说没怎么样。
“也可能一切正常,暂时还没事。”他说,“咱们保持联系。”
涂森林说好的。
柯德海问俄罗斯怎么样,身体还行?涂森林说到目前为止还行。团组定于明天晚间动身,乘火车从莫斯科到圣彼得堡,就是列宁格勒。
放下电话后回到餐桌上,同伴们开玩笑,说涂局长跟谁打电话呢?难道是小蜜?看涂局长一脸的笑容,多阳光多灿烂啊。
也巧,那时有位同伴于饭桌边展示他采购的物品,里边有几个套娃。涂森林顺手抓起其中一个,举起,把手中笑眯眯的俄罗斯小姑娘摆在自己的脸颊边。
他笑,特别笑眯眯的,“看看,挺像的对不?阳光灿烂?”
众人笑,有的说还真像,有的说哪里啊,不像。
涂森林一看桌旁还有一条花披肩,他顺手抓过来,把披肩往头上一搭,有如手中俄罗斯小姑娘套娃头上的花头巾。
“这就差不多了吧?”
众人大笑,前俯后仰。
此后涂森林收集一次性筷子,主动加强团组防盗工作,号称临时保安,在软卧包厢外守夜执勤,跟大家打哈哈。他是吃饱了撑着还是喜欢搞笑?都不是。万般无奈中,他情不自禁要找点事,因为心绪难平。
到达圣彼得堡的时间是清晨。团组全体人员整整一夜的火车旅行有惊无险,全团平安,没有哪一个有幸与小偷邂逅。因此大家都很愉快,圣彼得堡的阳光显得格外灿烂。
这是夏季,时值夏至前夕,位近极地的俄罗斯北部区域昼长夜短,已近极致。夏季的北国竟然也那么热,团组乘坐的旅行车外观很漂亮,却无空调,车窗为封闭式,一行人坐在车里,穿行于圣彼得堡的炎阳之下,不时因塞车止步,于街头好好暴晒一番。于是人人喊热,个个大汗淋漓,如中餐馆刚出笼的肉包子湿淋淋水分充足。涂森林开玩笑,还是阿尔巴特街上的灵感,他说各位领导明白了吧,钢铁就是这样炼成的。
涂森林在圣彼得堡给柯德海最后打了一次电话。这一次还是用卡,在所居宾馆里。涂森林告诉柯德海他已经到达圣彼得堡,一会儿去参观,到当年十月革命时布尔什维克起义队伍攻打的冬宫。今晚有两个自费项目,一是乘游艇游涅瓦河,二是到冬宫皇家小剧场欣赏俄罗斯顶尖的芭蕾舞剧团演出《天鹅湖》。据说都非常值得看。
柯德海说:“只能二选一吗?”
涂森林说二选二也可以,交卢布就成。眼下圣彼得堡的白天长,晚上天不黑,人们管这叫“白夜”。这个时段可供充分利用,游完涅瓦河,再看芭蕾舞,时间足够。问题只在卢布,对咱们而言最终还是物质基础比较薄弱,人民币不够宽松。
柯德海说难得去一趟,该看就看,该花要花,别留下遗憾。
柯德海通报了于肇其的最新情况,这就是没有任何新情况。于肇其还在里头,没有消息。在注意到可能有漏洞之后,办案部门加强了防范。
就这些。
团组人员参观冬宫,里边金碧辉煌,人山人海,当年攻打冬宫的枪炮声已经不闻,只有照相机闪光灯此起彼伏。导游在冬宫卖关子,他领大家穿过一条走廊,指着一个入口说眼下此路不通,但是今晚可以走。这里通向冬宫的皇家小剧场,那个剧场就几百个座位,环境一流,当年专供沙皇和王公贵妇们观看演出。在俄罗斯圣彼得堡冬宫的皇家小剧场,看世界一流的俄国顶尖芭蕾舞艺术家表演旷世经典,全球仅此一处。
涂森林决定了,他去涅瓦河。那个项目比较节省卢布,但是主要不是因为卢布。
他说到圣彼得堡想找什么呢?找一条船。这条船早先大家都很熟悉,很亲切的,他知道它停泊在圣彼得堡的涅瓦河上,叫阿芙乐尔,是巡洋舰。十月革命爆发那天,该艇于涅瓦河上用艇炮轰击冬宫,支援起义队伍的进攻。所谓“十月革命一声炮响”,讲的就是那个。当年形势紧张,估计冬宫皇家小剧场暂时停业,没有经典芭蕾上演。
晚饭后他们去码头,乘游艇沿涅瓦河行进。时过黄昏,圣彼得堡明净的天空依然明亮如昼。涅瓦河两岸气势宏大,尽揽俄罗斯北方大都会美丽风光。涂森林在船头远眺,看到一艘舰船静静停泊在前方,他说肯定是它,阿芙乐尔。十月革命胜利后他们让它永久停泊在这条河上,作为一个时代的见证和纪录。
游艇从阿芙乐尔巡洋舰旁驶过,速度很快,涂森林拿出相机,请身边同伴帮他按一下快门,以阿芙乐尔和船上的大炮为背景。这是涂局长与十月革命。
下船后,团组兵分两路,一批好汉进攻冬宫,去看芭蕾,余下的人进攻超市,买巧克力。大家都说俄罗斯的巧克力不错,超市卖的比旅游商店可能要便宜,因此导游率冬宫之外的团组残部打进超市。涂森林没心情采购物品,他在超市里转了一圈,出来坐在超市外一条长椅上,外事办小张跟在后头也出来了。
“涂局长不买点东西?”他问。
涂森林说这里目不暇接,弄得他头昏,不知道买些啥。
“涂局长好像有些心事?”
涂森林一怔,问小张怎么看的?小张说涂森林跟大家一块时总是笑眯眯的,独处时表情忽然就变得挺沉重。涂森林说小张真是会观察。他到俄罗斯,情不自禁总在东找西找,找什么呢?旧日曾经熟悉的一些东西。这些东西在人家这里都已经成为过去了,为什么他还想找?说不清楚。人有时会特别想念一些什么,特别在它已经消失或者似乎要消失的时候。
忽然有一个俄罗斯小男孩走到涂森林面前,站住,仰脸,叽里咕噜跟他说了一大串话。涂森林不觉发愣,摇头,小男孩的话他一点都听不懂。小男孩大约六七岁,模样很可爱,衣着整洁,一头褐色鬈发上全是汗。
“小张,这孩子怎么啦?肚子痛吗?”涂森林不禁发急,“你问一下。”
小张跟小男孩对话,然后发笑。
“他说他的女朋友口渴了,”小张说,“问你能不能让她喝一口水。”
涂森林手里抓着一瓶可乐,是在超市里买的。天气很热,汗出得多,得补充水分。“女朋友?在哪?”
小男孩从一旁柱子后边拉出一个小姑娘。这孩子更小,四五岁模样,暗红头发,大眼睛,长睫毛,腮帮红扑扑的,漂亮得像个大洋娃娃。这洋娃娃也是一头一脸的汗,鬈发给汗水粘在前额上。笑眯眯的,很可爱。
涂森林不觉发笑,把一瓶可乐递给小男孩。
“送你们了。”
小男孩快活极了,道谢,拉着他的小女友走开。涂森林哈哈哈,很开心。他说这小男孩真不错,很勇敢,够汉子,带女朋友出来玩,不能让她渴着。小姑娘真漂亮,就像里边柜台上摆着的小套娃。孩子们多阳光啊,看着就心里舒服。
一个国际漫游电话打到他的手机上。涂森林没接,回了条短信。对方很执著,再挂两次,涂森林接了,却是市里机关党委的一位副书记。该副书记说知道涂森林在国外,因为事情比较急,非通话不可。他询问涂森林什么时候从俄罗斯返回?能不能提前结束行程,先回来?是市里一位主管领导的意思。“七一”快到了,档案局支部有望评为先进支部,领导要亲自到档案局搞一次调研,就等着涂森林。
涂森林说谢谢关心。很高兴领导看中,他会想办法尽快返回。团组的日程安排比较紧,来去航班都早经预定,不知能否调整。他会赶紧联系清楚,如果能够调整,他会争取提前结束行程,立刻往回赶。
“事情很急,领导时间排不过来,不能耽误了。”电话那头强调。
“我明白,放心。”涂森林道。
涂森林收起电话。他心明如镜:这电话不对。电话里提到的事情很重要,却没重要到需要直接通话,验明正身,让一个出国在外的人赶紧回去的程度。提出这个要求肯定另有原因,此时此刻还会有什么这般严重?只会是于肇其案。
估计这个案子已经突破,小于把能说的都说出来了。接下来轮到涂森林了。估计那边那些办案人员肯定都大吃一惊:怎么是涂森林?他哪里得知的消息?难道档案楼里的老鼠成精了,学会了偷听和传递情报?
现在唯涂森林是问,可他竟然一家伙跑那么远,去了俄罗斯。得让他赶快回来,搞清情况,案子才能接着办下去。但是不能用电话追问,也不能把传唤的真实原因告诉涂森林,毕竟人在国外,不在有效管理范围内,得防止意外,别叫跑了。
涂森林当即关闭手机,切断了自己与外界的直接电信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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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涂森林在县里工作,有一天开会上主席台,跟时任县长的赵纪座位相邻。赵纪问了他一个问题:“阳光是个啥?”涂森林自嘲,说让赵县长一追问不禁口吃,阳光是个啥他还真是说不清楚。后来涂森林为“阳光是个啥”付出了沉重代价,他成了前县委书记、腐败分子汪涛的同案,受到严厉审查,灰溜溜离开岗位。该结局几乎让所有人目瞪口呆。
涂森林从来不是所谓“汪涛的人”,要说县长赵纪对涂森林感觉不好,书记汪涛肯定更为不好。涂森林到县里任职后,与汪涛除工作来往,几乎没有个人关系。汪涛对涂森林相当猜忌,因为涂森林似乎有意与他保持距离。涂森林不能挨紧一点,投靠一些,成不了所谓自己人,至少混个还可以吗?以涂森林的阅历和处世能力,那不算难事,但是他没有。为什么?让涂森林自己说,还是“阳光是个啥”,他不愿意。汪涛的许多作为,包括其霸道、用人和谋私,让涂森林心里颇不屑。所以汪涛犯案,被查办为腐败分子,最不可能陪办的应当是涂森林。稍微知道一点情况的人都这么认为,谁知道栽进去的还就有他。
汪涛案是从查究其为父治丧始发的。汪涛是外地人,家在省城近郊乡下,父亲是个乡镇干部,退休后一直居住在老家乡村。汪父因患癌症在省城大医院住院近半年,而后不治身亡。汪涛在老家乡下为父亲举丧,书记家中此类大事,全县各级干部不免关心,大家口口相传,结伴前去吊唁,沉痛哀悼,衷心慰问,自然不能空手。那些天人多,车来车往,至汪家村道数日堵塞。汪涛事发后,上级彻查当时情况,竟有一副乡长一次送上红包十万元以示哀悼之沉痛,不久该干部于汪手上提任乡长。
涂森林居然也有一份,被记录在案,数目小了一点,五千元。涂森林并未参加汪父的葬礼,对汪宅道路堵塞亦无贡献,因为当时县领导们碰头研究,派了另一位领导代表县各套班子前去吊唁,其他人不多操心,该干吗干吗,坚守工作岗位。虽有如此决定,当时仍有不少县领导用各种名目往省城跑,亲自前往悼念,当然都是与汪涛走得近的。涂森林不在其列,没上门,但是他送了钱。涂森林本人供认不讳。
他说这笔钱情况不同,与死人和葬礼无关。
他怎么回事呢?有些缘由。
那时省里开农村工作会,涂森林在班子里管农业,这事归他。省里会议布置了一件事,比较复杂,时间要求很紧,必须回县后立刻传达研究,确定意见。涂森林不敢怠慢,不待回县,即于省城打汪涛的手机,报告情况,请他确定时间研定。
汪涛很烦,说先看着办吧,这些天没时间。
涂森林说恐怕不行。书记不发话,这事其他人拍不了板。
汪涛说等两天吧。他不在县里,也在省城。情况不太好,老父亲看来是不行了。
涂森林放下电话后踌躇许久,最后决定上医院看看。汪涛的老父亲重病,在省城住院,涂森林有所耳闻。因为汪涛从不跟他说起,涂森林也就“佯装不知”。但是此刻不一样,不知道就算了,告诉你了你还能再“佯装不知”?不说汪涛是一把手,管着他,就算一般同僚,家中有这种麻烦,不去关心一下,也有悖人之常情。
涂森林不是自己一个人去的,他带了一个人,是跟他一起到省城开会的县农办一位副主任。涂森林让他先了解一下情况,打听书记的父亲住在哪家医院几号病房。县农办副主任年纪轻,会办事,悄悄几个电话,搞明白了。年轻人操办了一个果篮,拎于手中,坐着车跟着涂森林去了医院。涂森林特地拖了点时间,到医院已是晚间十点半,不是通常探视病人合适时段,比较不会跟个谁谁在病房内外邂逅,彼此还得哈哈。他们在医院没见着汪涛,有汪涛的亲属在病房看护,病人浑身插着管子,已在昏迷中。
农办副主任对汪涛家人介绍涂森林,说涂副书记来看看老人家。汪涛家人拿出一个本子,让来客写上名字,该本子厚厚的已经写了大半本。农办副主任写完名字即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包放在桌上,说:“涂书记一点小心意。”
五千元因此记录在案。事后涂森林责怪该副主任,问他为什么擅自主张,没先请示一句?那人很委屈,说这是规矩啊,都这样。
涂森林不说话了。回到县里他即拿了五千元给该副主任。那人哪里敢要,死活不拿,至涂森林发火才带走。
后来事发,涂森林说,那天晚上在医院里实在没办法,他不能把红包从病人亲属的手里再抓回来。事后他也不能严斥农办副主任,因为涉及县委书记,不是一般人物。涂森林承认自己还心存想法,猜测汪涛可能会将各单位、个人奉送的款项一一退还,不是都有记录吗?意外付出的这五千元尚有回收可能。哪想人家照单尽纳,根本没那个意思。县农办副主任对该款项亦一五一十做了交代,与涂森林提供的细节没有出入,事实清楚,证据确凿。涂森林探望病人,给红包,不管是否情愿,毕竟花的是自己的钱,绝对不是假公济私,侵占国有财产,挥霍公款。这还有问题?
赵纪说有,涂森林这些钱交到谁的手里?腐败分子,擅长进行权钱交易的汪涛。以往涂森林笑容满面,不偏不倚,貌似正派,给人的是一种假象,他在暗地里自有作为。他的“阳光”是个啥?现在清楚了。
那段时间里,县里两位主管闹矛盾,有传说汪涛强烈要求上级把赵纪调离本县。要是此计得逞,赵纪走了,县长位子不就空下来了吗?旁的人不就有机会了吗?对赵纪的继任者,汪涛会有相当的发言权,涂森林需要这个发言权,他想当下一任县长,这五千块钱就是证据。这只是开始,所谓“投石问路”,石块投过了,路问清楚了,接下来免不了就是银块和金块。涂森林“一点小心意”的含义尽在于此。
赵纪很记仇。涂森林送给汪涛的那笔钱是农办副主任交出去的,后者已供称事前未请示,非涂森林授意,赵纪不相信,不予采纳。如果真是这样,涂森林为什么不当场制止?事后涂森林为什么还要自掏腰包补上贿款?涂森林辩解说自己没办法,当时那种情况,只好认账。赵纪认为这纯属事后自我洗刷。要是汪涛不出事,涂森林会这么说吗?他再怎么说,无法改变自己给汪涛送钱的事实。对涂森林还得彻查,除了已知的这一笔,会不会还有其他尚未记录在案的买官之款?
涂森林因此陷入麻烦,曾数度被办案人员请去了解情况,就自己与汪涛的关系和金钱往来做出交代和解释。外界不断风传他“进去了,进去了”。也算涂森林活该,汪涛倒台后,查出本县大小近百名干部以这样那样方式送过钱,其中涂森林的这笔款子最小,但是他的官衔最大,毕竟书记县长之下差不多就数副书记了。因此各有关材料均以涂森林为主要代表:“涉嫌送贿买官的有该县县委副书记涂森林以下近百名干部。”汪涛案为当时省内一大官员腐败案,上级领导非常重视,不断有重要批示自上传下,责令严查严处,胆敢卖官者绝不轻饶,胆敢买官者也绝不轻处。上有领导千钧批示,下有赵纪不依不饶,涂森林置身其间,真是如火如荼。
那时柯德海拉了涂森林一把。柯德海对涂森林的为人秉性最清楚。涂森林是否想进步,当得大点,例如干个涂县长?不能说绝对没想过。盼得重用,勇挑重担,涂森林不能免俗。但是为了这个不择手段,他不会,他不是那种人。涂森林接受调查后,屡次向上级申诉反映,柯德海让他沉住气,要禁得起。他自己遍寻领导,帮助递送涂森林的申诉,反映情况。有关方面经多方调查,未发现涂森林有更多问题,柯德海即找领导建议让涂森林离开。他说涂森林表面笑眯眯很随和,为人却比较清高,跟谁都隔点距离,但是正派,能力强。有问题应当查,没有进一步的问题,最好让他走,不要再留在县里。涂森林是从政府办出去的,这人材料拿得起来,协调能力也强,可以让他回来,还当副主任。
这行吗?谁说涂森林没问题?五千块钱记录在案,有上级领导批示查办。但是除此之外暂无他事,所以可以斟酌。这一斟酌最可能遇到的障碍是县里,赵纪,如果赵纪立意揪住不放,市领导很难下决心。柯德海想了一个办法,打电话把于肇其找来,这会儿用得上这一套车。此刻于肇其已经提任副县长,开始大红大紫。
“现在你帮得上忙。”柯德海说,“赵纪最信任你,你可以说话。”
于肇其说他曾多次为涂森林解释,说涂森林确实不是汪涛那一路人。但是赵纪不听,反责怪于肇其不成熟,为人情所惑。
“再去说。”柯德海说,“没忘当年吧?咱们一起工作,他对你最好。”
于肇其还念旧谊,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他找赵纪,又被赵纪狠训一番。于肇其没放弃,说自己实在是心里不安,说得很冲动,至声泪俱下。
末了市里做出决定,涂森林调市档案局工作。领导考虑不能让他回政府办,因为毕竟有点事,安排到要害部门不合适。时档案局恰急需领导。该局老局长突发心肌梗死,送医院一住半年,奄奄一息,无法工作。该局有一女副局长,是专业人员,年轻,没有行政能力,主持半年,弄得个档案大楼乱七八糟,上班时间干部溜得一个不剩,唯老鼠满走廊跑。所以得赶紧找一个人去管事,涂森林正合适。市档案局与档案馆是一套机构两块牌子,二级局,副处建制,涂森林本可平调当局长,但是人家老局长还躺在医院,活着,没死,不好立刻免掉,就让涂森林任副局长,主持工作,保留原待遇。正常情况下,一个县委副书记哪能这样安排,恰涂森林情况不太正常,五千块钱摆在那里,安排低些,也算对其所犯错误的一种处理,对上级领导有个交代。
涂森林到档案局报到后,于肇其悄悄从县里到市里,找个僻静饭馆,把柯德海和涂森林一起请来,三位旧日同事一起吃了顿饭。不是什么“苟富贵,无相忘”,主要是慰问性质。时涂森林境遇不佳,柯德海于肇其在席间频频劝慰,要涂森林宽心,来日方长。涂森林笑笑,说没事,他过得去。人都有弱点,他也有,有些事免不了就要碰上,活该。经过这么一场,体会很深刻。
“一言以蔽之,阳光就是阳光,不是个啥。”他说。
涂森林在市档案局主事半年,老局长去世,涂森林被任命为局长。那段时间里涂森林想方设法上下争取经费,改造本市档案设施,在十分陈旧的档案大楼里开展防火、捕鼠、灭蟑、除蛀虫运动,竟大有建树,很受好评。一晃两年过去,汪涛案的影响已经消退,对涂森林的同情议论渐多,柯德海问涂森林是不是有心另谋岗位,例如回办公室继续搭档,帮柯主任管管材料?如果愿意,他可以再找领导推荐要求。涂森林说容他认真考虑一下。
再过半年,涂森林死心塌地,没打算再走,因为已经不可能了:赵纪荣升,从县里提到市里,直接就任常务副市长,成了柯德海的顶头上司。这个领导很强势,管得了事,也管得着人。他对涂森林很了解,知道该档案局长的阳光是个啥。
于肇其跟着领导水涨船高,从县里调市直工作,安排在交通局,在副局长里排名第一。那个位子含金量高,不像老鼠蟑螂之类东西面目可憎,颇让很多人眼热、心跳不已。上面有人,下面有腿,手中有权,于肇其春风得意。这人却有一好,果然有些富贵不忘,跟涂森林有来有往,比跟柯德海走得还勤。公事私事,只要涂森林开口,他从不推辞。各种场合里,他无不声称对老涂最敬重,因为为人。
谁能想到会有这么一天。
出访前夕,柯德海急找涂森林通报于肇其情况时,涂森林把手往天上一指,说那边怎么样?他是有所指的,问的就是赵副市长,赵纪。当时柯德海装傻,说今天是阴天,未见阳光,他的意思也很明白,即这个不便说。事实上,从一开始涂森林就心里有数,事情跟赵纪有关。涂森林对赵纪相当了解,这人有霸气,却不贪财,不会伙同于肇其受贿。但是最不希望于肇其犯案的会有他一个,因为于肇其是他一手提起来的爱将,他们的关系不说路人皆知,起码不是秘密,于肇其出事将极大影响他的声誉。赵纪对牵涉自己爱将的事项肯定很重视,于肇其被举受贿,他有可能知道,因为他在上层,会有些特殊渠道。赵副市长一定异常震怒,但是他不能直接把小于叫来,拍桌子打耳光追问其究竟,因为一旦“亲自”卷入案子,他就没有退路了,弄不好可能陷入很复杂很麻烦的境地。置之不理又会使自己身陷被动。这时候就需要一个可靠的人来为他紧急处理该事项,力争于事有补,一旦无果也不至造成太大麻烦。谁最合适呢?涂森林。他跟于肇其感情不错,他的话于肇其比较听,他还不会引发人们太多联想,谁都知道他当初为赵纪所不容。但是赵纪也不能“亲自”向涂森林授意,除了不宜直接卷入,还因当年赵县长涂副书记俩人多有情况。因此有劳柯德海。
涂森林找于肇其谈话之前,有花盆自天而降,差点砸中他。当时涂森林感叹要给砸中说不定是帮他一个大忙。当时他已经有所预感。但是很无奈,有一类人注定得去舍己为人。涂森林对赵副市长没有太多亲切感,对于肇其却无法坐视不顾。人跟人有时候无可奈何很滑稽会这么弄在一起,一个套一个。
6
当年,列宁同志参加星期六义务劳动,到莫斯科郊外植树。列宁同志看到两位参加劳动的年轻人行为很奇怪:前一位在地上挖坑,后一位不下树苗,把前一位挖的坑直接填埋了事。列宁同志走过去询问究竟。挖坑的瓦西里同志说,根据安排他负责挖坑。填坑的谢尔盖同志说,他的任务是负责填土。本来还有一位阿辽沙同志,他负责种树苗。昨天晚上阿辽沙去偷东西,让警察逮住了,所以没有来。
这是导游讲述的一个笑话。他说该笑话表现本地一些人的个性特点,他们就是一根筋。此间老外的性格实在不知道怎么形容,只好用一个词,叫奇怪。很奇怪,他们奇怪得理直气壮,格外有幽默感。
涂森林说:“现在清楚了,原来他叫阿辽沙。”
他故意找碴儿,说这个故事肯定是你们编的,跟人家俄罗斯无关。故事不完整,没有透过现象看本质。关键在于列宁同志怎么反应?弄半天没告诉大家。
导游说:“这还用说,列宁同志很生气。”
大家都笑,哈哈,很高兴。
涂森林继续执勤,履行其临时保安职责。他让大家都检查一下随身物品,有没有该拿的没拿上?大家要提高警惕,提防阿辽沙同志,现在应该称阿辽沙先生。
众人大笑,说这一路数涂局长最称职。
哪想偏就是这一次,有人没注意涂森林的提醒,事情就出来了。他们团组秘书长是省局办公室主任小夏,除办理团组外事联络活动外,兼管各杂务。一个团组出门,总会有一些公共开支,需要准备足够的钱。小夏有一个黑公文包,任何时候均不离身,如大家所笑,内含巨额公款,很吸引眼球。那天是团组在圣彼得堡的最后一日,参观建于芬兰湾畔的沙皇夏宫。返回旅店后,小夏哭丧着一张脸,大喊坏了,有贼。
这人其实忠于职守,警惕性不低。当天始终拎着其公文包及包中巨款,哪怕照相留影也未离手。但是他在出门时犯了个错误:把一个纸包留在宾馆客房的保险柜里,与团组的文书材料放在一起。该纸包装有一时用不上的人民币和美元,本应收进公文包随身带走,但是物件一多,急时不免出错,也以为东西锁进保险柜,还设了密码,应当不要紧的。晚间回到酒店,他想起要查看一下,一瞧保险柜完好无损,放心了。打开保险柜,里边物品井井有条,纹丝不乱,包括他那个纸包,该在哪在哪,该多厚多厚,因此更放心了。这人细致,他想还是数一下吧,把纸包打开,一数才发现坏事了,里边装有两万多人民币,一张不少,还有一千多美元,一文不剩。
于是全团紧张,所有人翻箱倒柜,未发现新盗情。
涂森林表示检讨,说很痛苦,临时保安失职了。他批评小夏,说他反复提醒,怎么就没听进去?阿辽沙没去种树,干什么呢?跑这里来了嘛。他也宽慰小夏,说幸亏阿辽沙有幽默感,一根筋。好用的拿,不好用的不拿,暗箱操作还这么有派。要是咱们那些毛贼,不吐一口痰奉送,也保证卷个一干二净,一张人民币都不会留着。
这当然纯属排遣。有什么办法呢?
当晚团组离开圣彼得堡前往伊尔库茨克。伊尔库茨克地属远东西伯利亚,紧挨贝加尔湖,南方不远就是蒙古国。伊尔库茨克是团组在俄罗斯访问的最后一站,从俄国西部东飞伊尔库茨克,团组踏上了返回之旅。他们乘的是夜航班机,红眼航班打折高,有助于节省时间,还节省住宿费。但是很累人。六七个小时的航程,加上时差影响,让人吃不是吃睡不是睡,找不着北,团组成员个个飞得东倒西歪,痛苦不堪。涂森林还那句话:钢铁就是这样炼成的。
涂森林在宾馆里用电话卡给妻子打了一个电话。涂森林的妻子是大夫,在市医院上班。涂森林把电话挂到她的诊室,妻子一听是他就叫,说他们天天找你,连我都急坏了,电话挂不通,怎么你也不往回挂一个?涂森林笑,说咱们管自己,别管他们。小六怎么样了?小六是他们的儿子,时为高二年级学生,涂森林挺牵挂他。妻子说小六还那样,天天放学踢球,作业都得做到半夜。涂森林说给他弄点好吃的,补一补。妻子问涂森林现在到哪了?哪天到家?涂森林说时候未到,急什么。
“也怪了,”妻子说,“你在的时候什么声音都没有,你一走,天天电话不断,追着找人。让我告诉你赶紧给局里打电话。我说我也找不到你,还不信呢。”
涂森林说没啥破事,除了老鼠就是蟑螂,别管他们。再来电话还那么说,找不到人,也没电话。可能手机叫人家洋贼偷了。没事,时候到了人就有了,今天晚上没见着,没准明天太阳一出,人就从天上掉下来了。
收了电话,涂森林出门,还是笑眯眯,涛声依旧。团组同伴不知他心事重重,还问涂局长高兴个啥?眼看回家见老婆了?或者还有小蜜?涂森林笑,说现在不考虑老婆和小蜜,主要提防阿辽沙先生。眼看功德圆满,不要功亏一篑。他的包里还有一把一次性筷子,但是不乘火车,怕是用不上了。大家还有什么防盗高招?没有新招,还是各自警惕。涂森林嘴上说贼,心里想着刚才那个电话。他也一样,绝无高招。知道那边阵阵催促为个啥,就是不知道怎么办。返程在即,无计可施。
团组在伊尔库茨克的日程很紧凑。公务之余,安排了贝加尔湖之行。据说贝加尔湖是世界上最深的淡水湖,拥有地球六分之一的淡水资源,该湖汇许多河流之水,却只有一个出口,叫安加拉河。这条河流经伊尔库茨克市区,水量充沛,景致浩大。沙俄时期,西伯利亚还是蛮荒之地,这一带是沙俄当局流放犯人之地。这段历史已经是很靠后了,此地蓝色湖水茂密森林无边草原更早的记载远过近两千年,中国的西汉年代,有一位著名历史人物叫苏武,汉武帝命他出使塞外,使命未成,被匈奴人捕获,流放至寒冷荒芜、罕有人迹的漠北,于北海牧羊,该北海即今日的贝加尔湖。本团成员对先贤牧羊故地都很向往,尽管远古遗迹可能早已不存。
涂森林还想在伊尔库茨克继续他的寻找,有如在莫斯科和圣彼得堡。大老远一趟出访俄国,大家都会有些想法。有的人想给老婆买一条紫金项链,以及一块琥珀饰品;有的人想努力拍照以示到此一游;有的人想吃俄餐,再试试没有黄油的黑面包,像十月革命之初的列宁同志一样。涂森林想干什么?找点东西,例如列宁墓,阿芙乐尔巡洋舰,等等,很熟悉,又很陌生。他跟赵纪说过,他是读“马哲”的,这里的很多东西与之相关甚深。涂森林也不是一开始就抱定这种念头,确定参加团组前来俄罗斯时,想的跟大家没太多不同,除了公务考察和交流,完成任务,余下的自然就是哪里好玩?买些什么?不枉来了一趟,诸如此类。有一件事忽然改变了他的心境,就是于肇其。随着自己一步步陷入麻烦,心绪难以排遣,俄罗斯之行忽然别有所求,尽管此地遗存虽在,实已失落。
对涂森林的紧急召唤电话再次翩然而至。
这个电话比较稀罕,是本局女副局长打来的。几天前涂森林已经关闭了自己的手机,他本人在俄罗斯飞来飞去,莫斯科圣彼得堡伊尔库茨克,这女局长怎么找得到他?人家很绝,从省局问到本团团长的手机,通过团长也就是省局李局长找到了涂森林。
到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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