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局长说急死了急死了,涂局长怎么把手机关了?到处找不到,急死了。
涂森林笑,说行了,身体太重要,死了就完了。手机国际漫游资费贵得吓死人,所以停了,不能让它吓死。
女局长讲的还是那件事:市里一位领导要到局里调研,打了好几次电话,让催促局长赶紧回来。人家领导另有重要工作,时间安排很紧。涂森林说这件事知道了,他们跟他说过,没关系,他会抓紧时间。
女局长说局里大事不好,市管理局请来的生物专家在大楼后边山坡上发现一个大白蚁窝,体积巨大。本局所存档案近些年屡遭蚁害,几次扑杀,总是不能根治,这回终于发现缘由。管理局要求档案局领导共商治蚁方案,可能得拆除围墙、开挖地下室,情况很急,不能再拖。这种事她哪里做得了主,请局长赶紧回来处理。
涂森林说知道了,不要多说,李局长的手机也是国际漫游,你这一句话把省局多少钱给坑进去了,还不如让李局长把这些钱拨下来给咱们治白蚁。
他心里有数。涂森林的这位女副手是个业务尖子,本局档案存档情况了如指掌,能在最短时间里找到所需要的资料。但是她行政能力一塌糊涂,比只知道挖坑填坑的谢尔盖和瓦西里还要一根筋。肯定有人教她电话里怎么说。如此曲线找人,通过省局李局长抓住涂森林,绝对要有比她高的智商才行。
显然他们在那边挺着急的。
涂森林很理解,彼此彼此,都很着急,心情差不多,急的是同一件事,只是角度不同。说来也巧,恰逢出国,否则他可能早被紧急传唤到某张椅子上,绞尽脑汁试图回答某个难以回答的问题,哪像现在还能自由自在,于俄罗斯东看西找,开展防盗工作。但是接下去又能怎么办呢?
他必须对自己与于肇其的谈话做出解释。他有两种选择,一是否认,说自己没跟于肇其谈过那些事,于肇其无法提供证据,这样他自己解脱了,小于将雪上加霜。他也可以承认事实,把柯德海拖进本案。涂森林不缺理由,他实事求是,他是在完全不知内情的状况下卷入的。柯德海表示过,有问题他来承担责任,柯大主任显然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柯德海是不是准备把后边另外的环节,例如赵纪副市长隆重推荐出来,那是他的事,涂森林不了解,也不用管。问题是伤及二位以自保,让涂森林很痛苦,很难办,很不愿意。他又无法自己来承担责任,因为无从解释。当初他曾经糊弄于肇其,说是出国激动,睡不着觉,梦见列宁同志说的。估计这句话已经成为口供,记录在于肇其的审问笔录里。涂森林还能跟办案人员这么说吗?搞什么笑!
于是回到了老地方。“阳光是个啥?”阳光不是个啥,阳光就是阳光。
涂森林没再跟柯德海联系,柯大主任眼下肯定也很痛苦。当年他们三套车在政府办综合科种树,柯德海是瓦西里,管挖坑,涂森林是谢尔盖,管填土,中间有一个阿辽沙,就是于肇其,他负责种树,却跑去偷东西,让警察逮住了。很惭愧,列宁同志有理由生气。从于肇其到涂森林,到柯德海,包括后边可能的谁谁,他们在一个链条上,或者说是一个一个套在一起。也许你不想这样,但是你确实就在里边,原因种种,有些是外界的,有些是自己的毛病。很无奈。
现在谢尔盖同志走投无路了。
那天下午,团组按日程计划前往贝加尔湖。动身之前,涂森林突然改变主意,拒不随团前往,独自留在酒店里。
他也不是无缘无故突然变卦,是出了一个意外。团组出发前,导游说贝加尔湖上风大,气温低,大家多带点衣服。涂森林回了趟房间,意外发现自己行李箱的密码锁打不开了。仔细一看,锁上的拉链扣只扣了一边,另一边没扣上。有人动过了他的箱子,改掉了他的密码。涂森林看着自己的行李箱好一阵发呆。
难道是小偷?盼望已久的阿辽沙先生终于跟涂局长“哈罗”了?涂森林自愿充当团组临时保安,一路高喊“狼来了”,狼一直躲在森林里,即使在前往圣彼得堡的夜间火车那般高危区域,大家仍安然无恙。等大家以为天下无狼,人家来了,一下手就打开旅店的保险柜。小夏遭窃后,涂森林曾安慰他,说阿辽沙先生一根筋,有幽默感,只拿好用的,不随地吐痰,有派。阿辽沙先生听了很高兴,引为知己,于是就偷涂森林。这一回他决定留点痕迹,把密码给你改了,让你打不开自己的锁。但是他只扣上一边的拉链锁,另一边给你留着,你可以把这条链拉到底,虽不能整个打开行李箱,却可拉开一侧的箱缝,你可以把手从这条缝伸进去,把箱里的东西一件一件拽出来,形同一个刚出道的笨小偷。假如包里的物件比较大,那就麻烦,你得用劲把那条缝撑大才能取出,那可能会严重损伤你的行李箱。
大家询问涂森林是在哪让阿辽沙先生暗箱操作了?涂森林回想,竟无法确定。涂森林此行带有一箱一包,根据他自己宣布的安全防盗暂行条例,要害东西包括各细软都放包里,随身携带。如大家所笑,他的包很大,足可装下半个俄罗斯。包里不放的东西则放行李箱,为防小偷破坏,他基本不上密码锁,无论走到哪里,一律不设防,欢迎参观,反正里边没什么值钱的。涂森林笑称这是“阳光防盗法”,这种办法很有效,双方都不费劲,没意见,皆大欢喜。但是在圣彼得堡的最后一晚,涂森林启用了行李箱的密码锁,因为返程在即,涂森林参与本团组成员疯狂购物,买了些东西。所谓疯狂购物是开玩笑,这一组人消费能力相近,都不怎么样,无力疯狂。买了东西,包里放不下,只能放进行李箱。乘飞机得托运行李箱,这就得上锁。到达伊尔库茨克,下飞机取回行李后直奔旅店,当时没开箱,没检查,没注意到有何异常。此刻骤然发现,实无法判定是何地高手动的手脚。
涂森林很懊恼,说事实证明还是应当阳光,哪怕防盗。他说不能去贝加尔湖了,得赶紧处理。不上贝加尔,不是白到伊尔库茨克了?谁都这么说。涂森林不听。他说也许还有以后吧,得赶紧先办这个,设法弄开箱子,搞清楚被人家拿走了什么。
大家都笑,说涂局长满箱的紫金琥珀失踪,怕回去没法跟老婆交代?涂森林说可不是,夫人在家翘首以待呢。大家说丢了就丢了,上哪找阿辽沙先生讨要?想开点,闷在这里难受,不如到贝加尔湖上散散心。涂森林说真是没心思了。
无论大家如何劝说,涂森林死活不走。如他所说,真是没心思了。这一路行进,一路防贼,亦真亦谑,谁有涂森林这般起劲?最后大多数人啥事没有,偏偏就是他让贼光顾了,简直是蓄意嘲弄。难道谁防盗则谁活该遭贼,谁想念阳光谁活该让阳光烧灼,眼下世间就这个道理?涂森林很不服。此刻遇偷只是由头,他心结难解,渴望独处,不想笑眯眯四处走。访俄日程将尽,即将踏上归途,如何应对依然无计,真是日暮途穷。需要决定怎么办,打定主意,可供他自由享用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团组成员登车离去,涂森林把房门一关,独自在房间里处理密码箱。他的解密操作很笨,就是把所有数对按大小顺序挨个试过。这个密码锁有三排数字链,最小一组数是三个0,最大一组是三个9,从最小到最大共一千组数字,其中必有一个是密码。幸好这种锁只有三排链,哪怕再多一排简直就没法弄了。这种活很单调很机械,需要细致和耐心。涂森林一边慢慢动手解码,一边心绪起落,反复思忖迫在眉睫的归途。可供他选择的办法似乎有几个,但是没有一个是可行的。不像他手中的密码锁有一千种选择,其中必有一个准确可用。
他用了近一个小时时间,终于转到了一个有效数据,按钮嗒一声弹开,解密成功。这时他已经试过了近七百组数据。笨办法往往最有效。
他仔细翻查了行李箱。里边的东西居然一应俱全,毫发未损。阿辽沙先生果然奇怪,不知他究竟何意。
涂森林异常无奈。箱子已经开启,但是依然无解。
他打开门,独自离开旅馆。行李箱就丢在房间地上,这回不说上锁,干脆拉链也不拉,整个行李箱敞开于地,彻底阳光。该带的东西放进包里,随身背走。所住旅店挨着安加拉河,涂森林到了河边,沿河畔道路漫无目标行走,对岸有一列火车缓缓开行,那就是著名的西伯利亚大铁路,伊市的兴起与该路关联莫大。
他还想在这里找点什么。事实上现在他什么也找不到,这是一座陌生的城市,除了近两千年前的苏武,这里没有他认识的人。因为语言不通,在此地他与聋子哑巴无异,跟任何人都无法交流。
他走到一个广场,那儿很空旷,广场中央平台,一炬火焰从地面腾起,静静燃烧。这应该是一个纪念性广场,可能与二战有关。全俄各地有很多类似建筑。
有一群孩子让涂森林止步不前。是一群中学生,他们在举行某种仪式。孩子们着制服,成四路纵队,两排男生,两排女生,由两位男孩旗手和两位女孩护旗手为先导,从场外道路进入广场。孩子们步履整齐,挺胸,昂首,高抬手臂,走正步,广场上空回响着他们整齐的脚步声。
涂森林驻足观看。训练有素的男孩女孩们进行的可能是这一广场的常规仪式,估计每日此刻都要进行。纵队正步进入广场后分开,两路沿两侧行进,两路环中部平台列队,旗手和护旗手跨步,迈向燃烧的火焰。孩子们很认真,整整齐齐,动作一丝不苟,面容严肃,近乎虔诚,稚气而阳光。他们戴一式的船形软帽,有一排白色蝴蝶连成线状,翩翩翻动于行列间,那是队伍中的女孩扎在耳畔辫根处的白花。
涂森林想起阿尔巴特大街上的尖顶皮帽,还有嵌在帽间的红五星。
他眼角发涩,被意外打动。
那时真是格外想念阳光。
7
飞机降落在省城机场。一切正常,本局驾驶员在机场外恭候局长,不见其他人。
团组在机场解散,大家各奔前程。涂森林赶路,回市里,有两小时的车程。
涂森林曾经推测,可能不待到家,就会被从省城机场直接带走,去协助办案。一直到走下飞机那一刻,他还不知道自己将如何面对办案人员,怎么回答问题。对涂森林来说,他的问题非常简单,又无比复杂,有如“阳光是个啥”。
出乎意料,平安无事,安抵家门。
这时他才听到了一个意外消息:于肇其出事了。
小于早就出事了,涂森林远在莫斯科就已知晓。现在人们传的事跟那时听的不一样,当然也有直接连带关系。当时小于是“进去了”,现在则是“出来了”。
于肇其不是正常出来的。从那种场合正常“出来”有两种情况,一种是交代清楚了,没问题或问题不大,放出来了。一种是有问题且比较大,直接送入监牢,进入司法程序。两种情况都属正常,小于同志创造了一个异常。
他被秘密送往市郊,严密监护于一家精神病院。据说住的是隔离室,其设施有如动物园关猛兽的铁笼子。
这个人本就有些性格弱点,很情绪化。近年一帆风顺,前途似锦,自我感觉良好,个人预期很高。一朝突然摔倒,情感落差太大,受不了。从事发开始,涂森林找他谈话那时起,他就显得神经极度紧张,以后表现种种,越发严重。“进去”不久,他的精神即彻底崩溃。时下人间奇相种种,类似场合不乏装疯卖傻事例,有的受审官员随地大小便,满脸污垢,胡言乱语,以抗拒交代,这是装的。小于看来不是装的,他真的疯了,还是狂躁型的,带攻击性。据说他拿牙齿咬办案人员,以头撞墙,声称自己是美国电影《第一滴血》里的史泰龙,要杀光所有挡他道的。精神病发作的间歇期间他也交代问题,但是反复不已,今天说拿人十万,明天说是一亿,今天说是这个,明天说是那个,有时说是做梦,玉皇大帝在梦里告诉他:“苟富贵,无相忘。”
涂森林预期中的讯问因此无限期推延,可能因为于肇其的供词已难以相信。
两个多月后,经过特殊许可,柯德海与涂森林悄悄驱车前往市郊,探望了病中的于肇其。时于案已经趋缓,作为老同事,且都有一定身份,有关方面容许他们做不事声张的探视,给病人予人道主义关怀。到了病房,涂森林发现不像人们所传那么恐怖,小于没给关在铁笼子里,不知是不是因为病情有所好转,攻击性不再特别严重。于肇其已经完全变了模样,神情呆滞痴迷,脸面浮肿。穿着病号服,躺在他的病床上不起来。他对旧日“三套车”竟然全无感觉,像是不认识柯德海和涂森林了。
涂森林给于肇其带去一个俄罗斯木套娃。涂森林说,这一次在那边寻访了一些旧址,重温了一些往昔,感受不少。那里虽然早都变了,记忆中的一些东西还在,让他联想很多。他几乎什么都没买,参加疯狂购物,就要这种套娃,买了还不少,一式共十个,足足装了半个行李箱。路上行李箱曾被小偷光顾,密码都让人家改了,那时他心里特别不好受,怕东西被洗劫一空。费好大劲弄开密码锁,一看还好,都在。他特地数了数,十个套娃还是十个,大大小小共五十个俄罗斯小姑娘,人家小偷不要,一个都没带走。难得到俄罗斯一趟,得给家人同事朋友包括各级领导带点小礼物。他觉得这套娃挺好,最讨人喜欢,小姑娘的笑容多灿烂多阳光。
“都这样多好。”他说。
他在于肇其的病房里把套娃的包装盒打开,取出里边那个包着花头巾的俄罗斯小姑娘。旋开大套娃,掏出里边的小套娃,再旋开,一个一个摆在于肇其病床边的小桌上,从大到小一共五个,五个俄罗斯小姑娘都包花头巾,笑眯眯,几乎一模一样。
于肇其看着那些小姑娘,忽然不再呆滞痴迷,有所反应了。他难得地挤出一个笑容,是一种怪笑。只听他喉咙咕噜咕噜响,似乎想说句什么。
他们俩侧耳倾听。不知所云,一个字都听不清。(完)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7-6-28 12:40:43编辑过]
金窑主
王大进
1
金德旺那天半夜里被惊醒了,醒来后就再也没能睡着。
他是被噩梦吓醒的。
梦里他被人追杀,他在前面拼命地跑,而后面的人也拼命地追。眼看着就要追上了,而他却四肢无力,根本跑不动。他急啊!他急出了一身的冷汗。在黑暗里,他愣了好久,才明白自己其实是安全的。他在数千里外的异乡。他现在是在一个繁华热闹的大城市里,躺在自己家的豪宅里的宽大舒适的席梦思床上。他是安全的,他想。他离过去的那个地方相隔很远呢。那些人想找到他,也并非一朝一夕能做到的。当然,要有心想找,也并非难事。他相信有人是不甘心的。只是他不知道那人是谁。
所以,他担忧。
他已经有几年没再做这样的梦了?是的,自己都快要忘记了。他差不多以为自己可以安然无恙了,而这再一次梦起,提醒了他的警觉。是的,他不能掉以轻心。前两天他去东门市场的那个小浴室去洗澡,他就听人说了,原来一个做窑的老板(他没见过这人,但也听说过名字)被人绑架了。仇家勒索五十万,家里人救人心切,只好如数送到指定的地方。然而,又等了三天两夜,却没发现人回来,这才报告警方。警方最后在一百多公里的外地的一个山沟里,发现了他的尸体。警方推断,这并不是一般的勒索,而更可能是仇杀。勒索,只是表面上做的一个幌子。至少,不是主要目的。
金德旺听了,心里有些不寒而栗(虽然事实上他早有准备)。毫无疑问,自己过去肯定也有数不清的仇家。有些仇家,他是知道为什么结下的;有一些,他则根本就不知道。甚至,他们当中的人,他根本听都没听说过,更别提见面了(就像在梦里一样,他根本看不清那些追他的人是谁,全都看不清面目)。他能理解那些恨他的人。总之,都是因为暴富而产生的后遗症(或者,应该更准确地说,是并发症)。它们就像当初的财富积累一样,财富越多,仇恨就越多。
如果说过去金德旺仅仅只是一种担心,那么,这个晚上,他真的很强烈地感觉到了来自远方的威胁。那个威胁,正由远及近,非常的真实。他躺在黑暗里,能听到隐约的逼近的“咚咚”脚步声。理智告诉他,事实上那只是他的心跳,但他就是忍不住那样想。他赤着脚,去了趟卫生间,路过客厅时,看了看钟,上面才是两点多一点。
不知过了多久,金德旺再次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他听到外面下雨了,风雨声大作,院里的树枝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电闪雷鸣。他看到一个矫捷的身影,跳过了花园的栅栏,穿过草坪,再径直在楼下,推开了气窗,然后翻进了女儿的那个房间……
金德旺紧张得喘不过气来,他要大声地叫,却根本发不出声音。猛地,他被人推醒了。醒来后知道,自己再次做的是梦。
“你是怎么了?”老太婆在黑暗里问他。
他没有马上回答,因为他还有些惊恐。半晌,他说:“做梦了。”然后,他悄悄地坐起来,披衣下楼。外面已经有些泛白了。要是过去在乡下,早就起来了。进了城里的这些年,他已经养成了那种城里人才有的懒惰。而家里的其他人,比他更甚,尤其是小儿子,不睡到九十点钟,是绝不起床的。对这一点,他简直是深恶痛绝,就算是城里人,也早该起来上班了。但是,事到如今,他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不再睡了,他想,自己是铁定不能再睡了,也睡不着了。他不想再被噩梦惊扰。他有些不放心,轻轻地来到楼下,看到一切都是好好的,没有半点的异样,这才放下心来。转而,他又想到,自己这样的神经过敏,是很可笑的。这里的保安措施应该是很好的,二十四小时都有人巡查。要知道,这里是豪华别墅区,单幢别墅都是好几百万,住着的大多都是很有身份的人。当然,除他之外
在这个问题上,金德旺是有点心虚的。所以,他从不和这个小区里的其他人交往。他也知道,事实上有一些人在知道他家的身份后,是有点瞧不起他们的。当然,他也不在乎。他自己过自己的日子,并不关别人家的什么事。只是有时他自己感觉在这个城市里,像是浮悬在半空里的,不踏实。如果依他个人的心愿,他更愿意生活在老家那个穷山沟沟里。当然,穷的是别人,穷的不是他。然而,他也是过过穷日子的。就算当时过的是穷日子,他现在回忆起来,觉得那日子也还不算很难过。现在到了城里,锦衣玉食,反倒不舒服起来了。也许,是离了那方的水土,缺了地气。俗话说得好,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嘛。
人是泥做的,哪能离得了土地?城里到处都是水泥、钢筋,楼板把人架空了,和大地隔开。所以,金德旺后来专门在楼下铲了一块草地,搞了一块裸地,弄得物业管理很有意见。有意见他也要弄,他说他不沾地气,是要生病的。
他真的不想到城里来。
但是,现实就是这样,他不想离也得离。他们老家那里的许多窑主都到城里买了房子,一时成了一种潮流(他们当中的人,很多都非常精明,至少金德旺觉得要比自己强。相比之下,他是个老实人)。嚷嚷得最凶的就是儿女们,他们年轻,特别渴望到城里来,做城市人,感受新鲜。同时,他也想到,到城里,不失为一种很好的退路。
当然,事实证明到城里还是明智的。否则,早晚还要出更大、更多的事故,以致不可收拾。几年前的那场重大事故已经让他害怕了。早撤早安全!
在安全与舒适之间,不能两全。
在这个问题上,他只能选择安全。
金德旺庆幸当时的选择。
2
贫困的时候特别想有钱,以为有钱就意味着幸福。现在才知道,就算有钱了,也一样会烦心。对这一点,金德旺现在是深有体会。大儿子和大儿媳妇虽然不和他们住在一起(他们是在前面的另一幢楼里),但经常吵架。都是一些乱七八糟的琐事,吵,吵得人心烦。老二和老三都还好,比较而言。女儿也是他的一块心病,结婚两年多,突然跑回来了。当初他是坚决反对和那个人好的,可是她根本不听劝。现在,她总算尝到恶果了。
然而,这样跑回来住在娘家算什么?她不能这样一直住在家里,不明不白的。他可以给她一大笔钱,让她嫁人,出去过。可是,现在她这样子,又是在城里,能嫁谁?金德旺心里烦,但嘴上却说不出来。老太婆疼女儿,也不许他说,甚至都不许他流露一点的责怪。
金德旺就忍了,不说。是自己生的女儿,有什么好埋怨的呢?
但问题在于,他总有一天会老去,身后的一些事怎么处理呢?他是家长,总想安排好身后的一切。不安排好,他放心不下。而且,事情的发展,都不一定容他自然地老去。很有可能,他就遭逢到什么不测。当然,他从没把这样的担心对家人说过。他不想让老太婆、女儿和媳妇忧心。而且,儿子们对这样的担心根本不屑一顾。
但金德旺却时刻地警惕着。他不怕死,他怕的是家里人遭遇到什么祸事。他一把年纪了,什么样的事情没经历过?他也有过九死一生的经历。他四十来岁的那一年,在矿上干活,也被活埋过。他和另外三个人整整被困在井底下一个多星期。双手拼命地扒封堵的煤石,十个指头都扒破了,鲜血淋淋。
那样的经历他一辈子都忘不了。
他把这个经历讲给东门市场里小浴室的那个修脚工听的时候,那个小伙子有点不相信。是啊,谁会相信一个“巨富”会有那样的经历呢?平时一起喜欢到这个小浴室来洗澡的,有好几个窑主。看上去,他们都是一个比一个土气,但谁也猜不透他们到底有多少家底。当然,他们全都保持着低调,就像这城里的任何一个吃最低生活保障金的贫困老头一样。是的,他们虽然有钱,但他们却保持着过去的那种简陋的生活习惯。就像这洗浴,他们仍然喜欢在这种池子里浸泡,而不是像年轻人出入那种豪华的桑拿。
只有在这种在城里已经显得很低级的浴池里,他们才洗得舒坦。
那个年轻的修脚工对金德旺很热情,总是努力地把他伺候得很到位。他在巴结他。显然,挣一份钱不容易。同时,也可能是因为他才来不久。金德旺每次来洗澡,都是让他来修脚。虽然小伙子的刀功和手法并不好,但因为第一次就是他修的,习惯了。最主要的,是那小伙子有一口西山口音,金德旺觉得听了亲切。
在这样的一个人海茫茫的繁华大城市,能遇到一个小老乡,应该说是一件很惬意的事。他后来甚至还对老太婆也说了。
老太婆在家才闷呢,在这个城市里,她听不懂别人的说话,别人更听不懂她的方言。她在家里,就像是被软禁了。
她说她总是做梦在老家那个穷山沟沟里。
金德旺在心里,是有点可怜她。但是,他又能怎么样呢?也许,像她自己说的,只盼着最后把自己葬回那个地方。当然,他也会。叶落归根。这个地方,他们心里都不会把它当家。这个城市里的家,是属于孩子们的。
“你是西山哪的?”他问那个修脚的小伙子。
“一个小村子……我们那是个穷地方。”小伙子说。他说话时有些闪烁,似乎不太愿意多说。当然,一定是穷地方。金德旺知道,他们那地方整个都是穷的。同时,他也能理解他的闪烁其辞。他年轻,出来做这种不太体面的工作,多少都有些不肯坦白,就像很多女子到城市里的洗头房从事那种正当或不正当的工作一样,不仅年龄是假的,连名字和出生地都是假的。要是不穷,谁会出来做这种事?
在老家人的眼里,修脚工当然也是一种下贱的行当。
金德旺觉得他出来打工还是对的,在老家,除了下煤窑,还能有什么挣钱的路子呢?而下窑,等于就是一脚跨进了鬼门关。谁也不知道哪天会出事。事实上,一旦当了窑工,性命就是随时不保的。对有些人来说,就是躲得过初一,也躲不过十五。光棍小伙子还好,要是有了媳妇和孩子,再出了事,那可真是遭罪。
看上去小伙子身材很结实,而且也厚道。他有一头粗硬鬈曲的头发,黑黑的脸,一对眼睛很亮。他几乎不笑。但金德旺感觉到了他对自己热情。他表现热情是用动作来表示的,就是一旦金德旺躺下,他就迅速地捧起他的脚丫子忙起来。
闲谈中,金德旺知道这个小伙子姓和。
和,是个很稀有的姓。
金德旺想到那个很流行的古装电视剧,里面的大奸臣和珅。
“你是和珅的后人?”
“不是,”小伙子冷冷的,语调却又很平静,“你叫我和三就行了。”
金德旺满意他,觉得他比自己的二儿子要稳重多了。
他喜欢稳重的人。
也就是从这个小伙子的嘴里,金德旺听说了,有人在到处寻找自己。谁会“到处寻找”?如果不是有很急切的仇恨,谁会?当时他正在修脚,听了这个消息一愣,腿脚抽搐了一下,修刀就在他的趾头上划了一个口子,鲜血直流。小伙子忙不迭地赔不是,但金德旺却一点也没责怪他。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他问。
谁都听得出他语气里的担心。
“黑黑的一个人,头发乱蓬蓬的,眼睛凹进去很深,左脸上有块很长的黑疤。是个高个子。听他的口气,很冲,像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小伙子说。
到底了
Hot Deals
All Deal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