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保安听到这儿才知道我在开玩笑,傻傻一笑,鱼小姐,有什么事,你呼我。
他给我报出一串号码。
我表示记住了。
刚要关门,一位胖胖的广告商从电梯出来,直达我站的地方,不要关门,不要关门,这位小姐打扰一下。
这是个优雅的胖子,胖也胖得恰到好处,胖至讨好,胖得深谙中庸之道。
——令女人一看,就觉得他亲昵可近,安全感可得一百分,足以依靠终身。
可不可以告诉我一声,刚刚洗澡的是哪一位?
哦,他是我——弟弟,你找他干什么?我抬首看他。
我们策划的一个男性品牌内裤需要广告代言人,刚洗澡的那位身材实在太棒了,尤其臀部腹部曲线堪称完美,我想找他代言一下。
嗬,算他有眼光,那是一个倾国倾城的臀部,值得欣赏。
但有一个疑问。我问他。哦,那么远,你怎么看得那么清楚?
他笑了起来,从身边的包里取出一部望远镜,职业病,我在四处寻找完美的人。
我也不由一笑,是个敬业而优雅的人,我放进了他。
他所说的是个机会,对于林廊。
林廊可以不留在我这里。
那人三言两语地说明目的,林廊一下从沙发上弹起,我不做这样的事情,我不出卖色相。
我笑了起来,林廊,是演员都在出卖色相。美,没有罪过,你何必这样?
那男人也劝他,给他详细介绍这个广告的影响力,并言明请他代言的是一家国际品牌内裤,广告做出来,绝对不会辱没他。
可林廊不耐烦,他要把那男人赶出家,滚,滚,滚!你才需要代言内裤,你们家祖宗八辈都代言男性内裤!
那男人受了侮辱,风度再好,脸也涨红,脱口而出的愤怒,我——
我抬起下颌,笑看着他,他生生地把那个脏字扼杀在喉腔,他的嘴型证明了他要说的是什么,可他喜欢在女人面前装装文明,只能把那个字生生地吞下。
场面尴尬。
我惟有四两拨千斤,好言相劝林廊。林廊,你去试试,郭富城也是做广告一夜成名的。
鱼茉莉,你闭嘴!我再说一遍,我学的是导演,不是表演!我不出卖色相!
哦,他不出卖色相,那他跟我来干什么?
他不是没钱吗?
怎么钱来了,却不去迎接它?
鱼茉莉爱无能。
鱼茉莉人生的点心铺里,花的是色心,红的是酒心,柳的是财心,绿的是气心,独独缺少爱心与爱情。
我深深地打量了他一眼,他看着我,你别以为给我饭吃我就会感恩你。鱼茉莉,我恨你,我就喜欢吃你,我从来没有恨一个人像恨你这样深!
说完,他进了另一个屋子,把门“砰”的一声关闭了。
为什么恨我?世界上凭白无故的恨很多,他为什么要恨我?
恨?深?我自我解嘲,林廊,莫要拿恨打井。
那广告商往外走去,善意地嘲讽,现在的年轻人,不知世道坎坷,吃了亏,才能把棱角磨平。
我含笑送他,不要和小孩子计较,你也知道,庸才才喜欢融入大众,优秀的人一般来说都有那么点个性,他们的缺点如同星晨,因为他们太高太广,人们一抬头就能看到它。
那商人哼了一声,个性?这样的个性在社会上是要吃苦头的。说完递我一张名片,说,哪天他想通了,麻烦你告诉我一声。
我点头,好的,我再劝劝。
他欲走又止,鱼小姐,不知道我下次可不可以联系你?咱们——做个朋友。
可以呀。我回答,心里暗笑,芳草碧连天,男朋友对我来说,越多越好。
我接过了那名片,那名片做得颇为考究,前面是简短的头衔,中间是他的名字。
他的名字,他的名字,是花丛里的蜜蜂,带了毒勾,“嗡”的一声,蛰过我心。
麻又痛!
如箭穿心。
我突然明白,孟婆为什么叫我必须喝上一碗她的茶了,九世轮回,我,鱼玄机,仍旧无法逃离宿命。
那名片刹那重若千斤,而我惟有不动声色。我的掌心越来越重,我看得见,我分明握的是一块修长的木简,长25厘米,宽3厘米,碧青的色,四周镀了金,一如他的人。
——方方正正。珠圆玉润,修饰得适合社会理性。
中间一排风流倜傥的红字,表明青年才俊的身份:左补阙李亿拜,问起居。
他年少英俊。他不是来问起居,他是温先生带来的人。
他来,是来问她的心。
温先生,她的温先生,只因先生于她,就好心地把她的爱,推给另一个男人。
爱是货物吗?可以打包,转借,典当,挪用,外租他人?
我手里握的是大唐的名片,当时名叫爵里刺。他第一次来访她,跟在温先生的身后。拿着这样的一枚爵里刺,郑重其事地递给她,在那低矮的屋。
那是我的,鱼玄机的,一生至关紧要的一个镜头。它定格在千年之前,惟有我能看到。就是这样的一个镜头,决定了鱼玄机一生的命运。
如果可以,我想掐去这个镜头。
可惜,生命从最初到最终都不是一场电影,我们无法导演,我们无权拿起剪刀,喀嚓一声,剪掉某一部分。
那一年她十六岁。
如果你十六岁过,你应该明白,二八年华,最美的季节。心事都烂漫在花蕊里,欲说还羞。
那个时候,她仍旧叫鱼幼薇。
自十三岁那年拜师以后,温先生老来,他常常来。他来看她,教她诗句。娘拿着针线,坐在门外缝缝补补。他来了,有时候是带一点银钱,有时候是带几件衣,有时候是带几卷书,暗黑的屋,因为他的到来,一下子亮了起来,亮得金碧辉煌,破败的桌椅也冰雪透亮,善解人意。在她的眼里,一切,都因他诗意的神态照射得温熏而美。
薇儿,这句诗应该这样做……
薇儿,胡笳应该这么吹……
薇儿,我带你去霸桥看柳……
薇儿,我带你去……
他带她走过大唐笔直而宽广的各条街道。他带她去最繁华的东市,他带她去最热闹的西市,他带她上醉仙楼与诗友们集会,他给他们介绍她,执了她的手,我的徒儿,鱼幼薇。
她最喜欢听他说这句话,那么亲近。她是他的徒弟!
娘从不阻止她和温先生出去。
但每次出去,娘总梳着她的发髻,梳得乌黑油亮,蘸着清凉的溪水。娘叹气。娘说,薇儿,有个可依靠的师父总是好的,温先生大你好多岁。娘说,没银子的日子,是没法过的。薇儿,娘跟了你爹爹一辈子,最后沦落到洗衣,缝衣。娘说,听说,温先生居无定所,他的银子,都是卖诗词给纨绔子弟才换吹摹?br>
她明白娘的心意。娘在暗示她,温先生是她的师父,是可改变她命运的梯。梯可上爬,却不可投太多的感情在内。她没有责怪娘,娘穷怕了。穷怕了的人都和娘一样,想借着任何机会,让女儿改变不堪的生活轨迹。
那一次,很久很久,温先生没有来,都有一月余。
娘做衣,娘问,薇儿,你的温先生怎么不来了呢?
她依在门前,她不说话,她也想知道,她的温先生怎么不来了呢?
她去西市找,她去东市寻。人海茫茫,她的温先生,不见影迹。放榜的驿馆前,学子浩浩,人群挤拥。
有的满面喜庆,有的一脸悲戚。
可有我?
可有我?
……
人人祈求,繁华富贵。她也挤了进去,看那红纸上,可有温庭筠三个大字的墨迹。
寻寻觅觅。遍寻不遇。
她自言自语,怎么没温飞卿呀?
有人接话,温飞卿?温八叉?哈哈,他大闹考场,不治他的罪,已是万幸,还想金榜提名?别做梦了。
另一个人道,哈哈,这温八叉,真是天生刘伶,脾气怪癖之极。你说他好好的不遵循考场规则,自己的卷子答完,还替另外八位学子答题。这下可好,你看看,这八位榜上有名,他自己名落孙山……
名落孙山?
原来温先生又落了第。
他去了那里?
她慢慢退出人群去。
她抱着满怀的衣,一件件送往各个妓院里。到了青云阁,她待在偏房,等着妓院的小厮把洗衣钱给她。一位胡姬,妖妖地从楼上走下来,眼窝深深,眉毛长长,鼻梁高高,琥珀色眼仁、轻纱、裸脐,一身异国情调。
骚,风骚的骚,诗经里的骚,从书页里潜逃而出的骚。
她看到惊艳,这平康里,常有胡姬出入,但这么好看的,她却是第一次看到。
有人在唤,小蛮,小蛮,陪陪我。
刹那,她目瞪口呆,那是他的声音,温先生的声音!
温先生醉熏熏地在木梯上跌撞,喊着,陪陪我,小蛮。
那叫小蛮的惘若未闻,如同患了耳聋。飞快地跑出妓院的门,一闪身便不见踪影。
她心痛如绞,从来没有,从来没有,她的师父,她没见过他如此落魄,没有自尊。
他在求人!
她跑了过去,扶住了他。说,温先生……
他不认得她。他酒气熏天的道,小蛮,小蛮,我就知道你不会这样势利,你不会因为我身上没了银子而不理我。
温先生……
他捧起了她的脸,胡乱地,满面胡髯地逼视。脸就要挨上了脸,近在咫尺,在纤毫,在千钧一发。
她慌乱地拒绝,温先生,我不是小蛮!温先生,我是薇儿。
他的眼睛,酒意汹涌,泛滥过堤。眼眶红红,成了嫣红的酒杯?br>
葡萄美酒夜光杯。
他喃喃的道,薇儿……
她闭上眼睛,她也醉。他叫的是她,迷离里,她把她的初吻送给了他。舌尖轻递。
欲饮琵琶马上催。
他疯狂地,再也没有时间地,霸道地吻了下去。
天旋地转,她丢失了自己。
好长的一个吻,她在云间飘飞。好久,他才松开她,醉意汹汹地,看着她的小脸,后退,低语,小蛮,我爱你!
说着,捂住了脸,跌坐在木梯。
醉卧沙场君莫笑。
转眼之间,她就笑不起。
——他吻错了人!
他还在醉!
她泪如雨下,她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为什么哭,因为失了吻,还是失了爱?她不叫小蛮,她不是小蛮啊,她是鱼幼薇!
是因为她只有十三岁吗?
亦或他只是怜惜她的才华?
她的哭惊吓了他,他把她的小脸捧了起,别哭啊,小蛮,我再也不这样了,不这样了!他在慌乱地道歉,为她擦拭眼泪。
她匆匆地推开他,仓皇逃窜,似乎做错事的是她自己。
过了几天,他来了,他是来告别的,他对自己酒后做了什么都惘然不知。他要远离长安,去襄阳,给刺史徐简做幕僚去。
他把一包银子递给她,薇儿,这些银两,给你留下。我要走了,你好好习诗,过段时间,我会回来看你的。
她定定地看他,满眼泪水。
薇儿,不要这样,我还会回来的啊!他轻轻抚摩着她的头发。
她低下了头,温先生,你可以陪我去一趟西市吗?
你去西市干什么?
不干什么。她凄然一笑,只是想让你陪陪我。
好的。那我陪你去一趟。
他不懂得她的心,他以为她只是个孩子。
叫了马车,一路默默。离别在即,要她如何不悲伤?他问她,薇儿,你怎么了?这等不快乐?
她强作欢颜。没什么啊,温先生,你大闹考场是怎么回事啊?这段时间长安城的老百姓都快把这事演绎成一则神话了。
你问这件事啊?他哈哈大笑,薇儿,人的一生,不过是一场芭R院螅以僖膊唤汲×恕?br>
为什么?难道一个小蛮,就能让他如此心灰意冷吗?
他仰天长叹,这二十年,对我温庭筠而言,只是黄粱一梦,现在我终于大梦初醒。薇儿,你猜猜我为何屡屡应试,却屡屡不中?
为何?以先生的才学,早该中了。莫非是命运不公,造化弄人?她好奇地问。
他再长叹一声,命运?小人物的命运都在大人物的掌中。说来话长,那还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那个时候,我青春年少,恃才傲物,第一次来到繁华的长安城,以为必能高中。百里轩里,各地的学子常会聚一起比诗论词,切磋技艺。我自恃胸有丘壑,不把这一干人等放在眼中,常常编些假典生籍调笑他们。日子久了,各地学子知我爱开玩笑,赐我一个外号,假典籍铺主人。
她听得不由笑出,先生年少时真是与众不同,是个趣人。
唉,薇儿,你还小,你不明白,做人,就要做个庸人,做一个与众不同的人是要付出代价的。鹤立鸡群,凤毛麟角,最常见的结果便是鸡们煮鹤焚琴,毁凤杀麟,且拔了凤毛和麟角做了饰品。唉,这个道理,你长大以后会慢慢明白的,我不必多说。有一天,我正在百里轩逗留,主考官大人给百里轩送来一题,让大家对了,题面是“金步摇”。你也知道,应试前对主考官大人的印象,至关重要。各学子纷纷抢答,我也对了,对的是“玉脱条”。结果身边一位学子大声嘲弄,温庭筠,你这“玉脱条”典出何处?我可没听说过,别是你这“假典籍铺主人”又生造的吧?我反唇相讽,“玉脱条”此典并不生僻,《南华经》里就有。你可以亲自去读读,不要自己的目力只及井口,就妄称苍穹只是一块圆饼。
她笑了起来,先生讥讽得好,井底之蛙,最令人生厌了。
错了,薇儿。这次是我做了井底之蛙,且一做二十余年。你猜猜,那嘲笑我的学子是当今何人?
是何人?这个她实是无法猜着。
他就是当今圣上宣宗。
呀!她惊讶地捂住嘴唇。先生,那,你可真得罪大了!
是的。圣上年少时候,最喜扮学子应试,偏我不知深浅,无意间得罪了他。你想想,我怎么还能榜上有名?二十年来,圣上钦点,温庭筠不能加官进爵,我本人还一点也不知晓。现在知道了,明白了,为何不多帮帮别人?前几日应试,主考官沈询沈大人怕我救场,一开考,就专为我设置了一桌一椅,命我坐他面前,他坐在帘后,将我盯个滴水不露。我先答完了帖经、问义、策问、诗赋,一本正经,毫无动静。盯人是一件容易疲劳的事情,况所盯之事平淡无味、枯燥,沈大人不由放松了警惕之心。而我早做好另外八赋,站起身来,说道,沈大人,我答完了。那沈询长出一口气,浑身安泰,以为万事大吉,平安无事了,不由露出笑容。而我在这个时候,把桌面上的试卷,宣纸,已做好的诗赋,全数抓起,迎天一洒,来了一场燕山大雪。沈询目瞪口呆,他未料到我末了会来此一手。一时考场大乱,沈询咆哮,学子们嗷嗷待哺,抢题夺案,人影纷窜,乱成一团。可惜啊,可惜,薇儿,那热闹,你看不到。
说罢他仰天大笑。豪气干云的笑声后,是无穷的落寞与寂寥。
他的人生,只因无意中的冒犯,满盘皆输。
她听得心酸。长安老百姓口口相拇妫床还且怀”乘徽降姆⑿埂?br>
温先生……
她伸出了手,轻轻地,轻轻地,把他的手握住。她突然明白,他找小蛮,他醉酒,他离经叛道,是只是去释放他的苦痛。
他也把她的小手紧紧握住,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
此时无声胜有声。
温度,从他的掌心传至她的掌心。那是一种幸福,那是一种男人与女人的电流。她多么希望,路,永远没有尽头。长安,大些,再大些,那样马儿就能走好久。
可,西市很快就到了。
她和他一起下了马车,融入波斯人、突厥人、中亚人、日本人、非洲人,各种肤色汇聚而成人流。街边店铺林立,毛毳腥膻,胡气氤氲。
她把他带至一家酒肆,第一次自己做主奢侈,给他要了胡饼,抓饭,以及一杯葡萄美酒,而后对他说,温先生,你先在这里闲闲,我去去就来。
他看她点了这么多东西,却要出去,好奇起来。薇儿,你不吃饭,去干什么?
她神秘一笑,温先生,你一会就知道了。说完转身出了酒肆。
她去了一家乐器店。店里挂满了五弦、横笛、羯鼓、铜钹、竖琴、贝等来自波斯、印度、埃及的异域乐器。她一眼就看到了胡笳,那她以前看过无数次的胡笳,那以羊角为管,芦为头,有着一个胖胖的肚子,上面开着几个小小的孔的胡笳,它如她,如她年少的,情窦初开的美好心事,都装在肚子里,管子里,吹出来,成了曲调,就不用欲言还羞。
温先生爱吹胡笳,且吹得好胡笳,她永记得。第一次,温先生教她吹胡笳,教的是《胡笳十八拍》。他站在她的身后,那么靠近的。她的手指没有放对,他说,薇儿,手指应该这样的……说着,轻轻地拨了拨她的手指,他成年男人的气息,从身后传来,围困着她,逼迫着她,她心神荡漾,脸都红成杏色。这是她除了父亲以外,第一次和一个异性男子的身体接触。她喜欢听温先生吹胡笳,她要买一个送他。
她希望他能记得,他和她一起吹胡笳的日子。
而这买胡笳的钱,来自于她也学他,偷偷地卖诗得来的银两。当然,她的价码,和他的比,低了些,但有人买,总值得欣喜吧?!
长安城的富家子弟,他们钱袋满满,他们脑袋空空,他们不会做诗,他们两袋交换,他们拿自己钱袋里的钱来买别人脑袋里的诗,注上自己的名号,冒充满腹才华。
她抱着那胡笳,小心翼翼,喜悦满怀。这胡笳从今往后,代表的是她,她送给他,便可以伴他走天涯吧。
回到酒肆,酒肆里饭菜依旧,一箸未动,却不见他。
她忙问那肌肤如漆的昆仑奴(唐时黑人侍酒郎),昆仑奴,昆仑奴,这儿吃酒的那位先生哪儿去了?
那昆仑奴回答,他上街看柘枝舞去了,说一会就回来,让姑娘先在这儿等他。
等?
她不想等,时光金贵,她要和他在一起,争分夺秒。
出得店来,她一路找去,到了曲江池前,远远看到很多的人,围成个圆,个个探着长长的颈。她倾耳细听,胡乐声声。就是这里了,她紧紧地抱着那胡笳,如抱着自己已开孔的心,只待他吹一口,就可谱出一曲别样的爱情。
她飞快地跑了过去,用了全力挤进人群。
人群里是两匹骆驼。一匹上坐着三位乐人,一人抚箜篌,一人弹琵琶,一人吹胡笳。另一匹上搭一圆垫,垫上架平台,上铺条形毛毯,毛毯上有一胡姬,圆鬟椎髻,朱唇赭颊,正在方寸之地,轻躯动荡,旋转如风。
好!好!
众人看得心醉神迷,叫好声儿连连,她却顾不得看,她来找他。他长得高大,人群里,一眼可见。
她欢喜地走至他的身边,唤,温先生!
他没有听见。他的眼光全部凝结在那胡姬的身上。只见那女子越舞越急,至最后成了一片流光。音乐湍急,急到极处,嘎然而止,而那女子的身子也随着音乐猛地一停,娇躯花颤,众人这才看清她的容颜。
那是一张真正的女人的脸。
是小蛮!
怪不得他一跟至此,原来他是来看小蛮!
小蛮的美艳同样刺着了她,她的心冷了下去,她比不起,自惭形秽。小蛮是个女人,她只是女孩子;小蛮是上好瓷器,她只是个毛胚;小蛮是块玉,她只是一片碎玻璃。她怀里的胡笳坠地,她也没觉得,只听见人声鼎沸,掌声雷起,再跳一个,再跳一个。
薇儿,你也来看了?
他没注意到她的表情,他看到她来,只是问了一声。
她让他惊醒了,双手一捧,温先生,给你!
给我什么?他看着她空空如也的手,不知道她要给他什么。
她也看着自己的手,猛然明白胡笳不见了,忙向脚下看去,它掉在了地。她顾不得人们纷乱的脚步,顾不得危机,俯身下去就要拾。可一只大脚踩了过来,义不容辞,刻不容缓地踩了过来——
她伸出了手,虎口夺食,刀下留人。她喊:不要——
“啪”的一声,那胡笳受了刑,死罪,大卸八块,支离破碎。
她希望他能记得,他和她一起吹胡笳的日子。
而这买胡笳的钱,来自于她也学他,偷偷地卖诗得来的银两。当然,她的价码,和他的比,低了些,但有人买,总值得欣喜吧?!
长安城的富家子弟,他们钱袋满满,他们脑袋空空,他们不会做诗,他们两袋交换,他们拿自己钱袋里的钱来买别人脑袋里的诗,注上自己的名号,冒充满腹才华。
她抱着那胡笳,小心翼翼,喜悦满怀。这胡笳从今往后,代表的是她,她送给他,便可以伴他走天涯吧。
回到酒肆,酒肆里饭菜依旧,一箸未动,却不见他。
她忙问那肌肤如漆的昆仑奴(唐时黑人侍酒郎),昆仑奴,昆仑奴,这儿吃酒的那位先生哪儿去了?
那昆仑奴回答,他上街看柘枝舞去了,说一会就回来,让姑娘先在这儿等他。
等?
她不想等,时光金贵,她要和他在一起,争分夺秒。
出得店来,她一路找去,到了曲江池前,远远看到很多的人,围成个圆,个个探着长长的颈。她倾耳细听,胡乐声声。就是这里了,她紧紧地抱着那胡笳,如抱着自己已开孔的心,只待他吹一口,就可谱出一曲别样的爱情。
她飞快地跑了过去,用了全力挤进人群。
人群里是两匹骆驼。一匹上坐着三位乐人,一人抚箜篌,一人弹琵琶,一人吹胡笳。另一匹上搭一圆垫,垫上架平台,上铺条形毛毯,毛毯上有一胡姬,圆鬟椎髻,朱唇赭颊,正在方寸之地,轻躯动荡,旋转如风。
好!好!
众人看得心醉神迷,叫好声儿连连,她却顾不得看,她来找他。他长得高大,人群里,一眼可见。
她欢喜地走至他的身边,唤,温先生!
他没有听见。他的眼光全部凝结在那胡姬的身上。只见那女子越舞越急,至最后成了一片流光。音乐湍急,急到极处,嘎然而止,而那女子的身子也随着音乐猛地一停,娇躯花颤,众人这才看清她的容颜。
那是一张真正的女人的脸。
是小蛮!
怪不得他一跟至此,原来他是来看小蛮!
小蛮的美艳同样刺着了她,她的心冷了下去,她比不起,自惭形秽。小蛮是个女人,她只是女孩子;小蛮是上好瓷器,她只是个毛胚;小蛮是块玉,她只是一片碎玻璃。她怀里的胡笳坠地,她也没觉得,只听见人声鼎沸,掌声雷起,再跳一个,再跳一个。
薇儿,你也来看了?
他没注意到她的表情,他看到她来,只是问了一声。
她让他惊醒了,双手一捧,温先生,给你!
给我什么?他看着她空空如也的手,不知道她要给他什么。
她也看着自己的手,猛然明白胡笳不见了,忙向脚下看去,它掉在了地。她顾不得人们纷乱的脚步,顾不得危机,俯身下去就要拾。可一只大脚踩了过来,义不容辞,刻不容缓地踩了过来——
她伸出了手,虎口夺食,刀下留人。她喊:不要——
“啪”的一声,那胡笳受了刑,死罪,大卸八块,支离破碎。
她的心支离破碎。
她的手被踩,踩得红肿,她都不知道。她痛的是心!
他一手快速地把她拥在怀里,怕别人再伤着她,另一手却攥住那踩她的男子的衣领,大喝一声,你眼睛长哪里了?也不看看脚下有人没人?
他相貌凶,那被抓住的男子,看他目瞪如铜铃,吓着了,颤颤惊惊,她——她——我——我——
她依在他的怀里,眼里流的是泪,唇角含的却是笑。第一次,他清醒的时候这样把她紧紧相拥,她都想谢这个踩她的男人。温先生,放了他,不怪他,是我不小心。
他放开那男人,拥着她,挤出人群。
又一段柘枝舞开始了。
薇儿,痛不痛?酒桌前,他揉着她那红肿的手背,十分爱怜。
痛?怎么会痛?只要他的手掌揉过她的痛处,她就不会疼痛。她的心里装满了秘密的不可告人的幸福。
可她轻轻地回道,痛!
她要这样说,她突然发现留住他的秘密,这个发现是邪恶的。她知道他是怜爱她的,她要利用。
她依偎在他的怀里,心里悄悄地说,温先生,请你给我时间,等我长大,成为一个女人。
是的,等她长成一个女人。他会来爱她吗?一如爱小蛮那样。会的,一定会的,她要他来爱她,一定!
第二日,他就离开了长安城。
春去秋来。
星转斗移,又是一年。
又到春天。
她的腿在长,腰在细,胸在大,身体丰满起来。秘密的爱情也莺飞草长。思念一如平康里溪边的草,渐行渐远,长至天涯。
这一株姓温,那一株唤飞,余下一株叫卿。
温——飞——卿。
期待长到有一日可以这样亲热地叫他。
鱼幼薇的诗名,在长安更盛,上门求诗,买诗的人也越来越多,她和娘不用再给妓女们洗衣缝衣了。
她给温先生写诗,温先生亦给她写诗,鱼雁往来。她的诗爱意潜长,他的词浓艳依旧,只是只是,他对她,字里行间,独独见一个字——怜。
爱字隐形。
难道他,不肯去明白她的心?
桃花在落,她提着一蓝的桃花花瓣,去东市的浣溪纸坊,想订制些桃花笺。那些花瓣是她在平康里的桃花林里,一瓣瓣收集而来的。少女的心事,总是那么浪漫,她在桃花里遇到他,她便想把那相遇的芬芳留下,她想把诗歌写在桃花笺上寄给他。走进纸坊,那老板先还笑脸相迎,可一看她手里的碎银,摇着头,走吧,走吧,姑娘,我们店不做这么小的生意。
小生意?
她呆在柜前,她明白,她手掌里省吃俭用而来的银两,瘦小枯干,势单力薄,在这老板的眼里,入不得钱堂。他看不上。
如果没有金银,风花雪月,最终都逃离不了泥狗土猪的危险。
她提着花篮哀哀地走出纸坊。东市的繁华,喧闹的市声,没有一点属于她。
她在这个世界之外,这个世界不属于她。
有人在身后大声地喊,姑娘,提花篮的姑娘,停一停!
她转过了身,是浣溪纸坊里的伙计,一身青色染布衣裳,十五六岁模样。刚她和他们老板说话,他一直偷偷看她。
那伙计喘着气,显是一路猛跑地追来。她明亮的眼光,射伤了他,他低头直接去拿她的花篮。
姑娘要制桃花笺,把这些桃花交给我好吗?
你们老板答应给我制了?
我给你制,不让他知道,你可不要说出去啊!那伙计吐了吐舌头,提着篮子就走,十分慌张,似乎害怕和她说话。刚走两步,又回了头,过两天你到市口来取啊,我叫温璋。
温璋?你也姓温吗?
是啊,温暖的温,美玉璋的璋。
莫名地,天然地喜欢他,只因他和温先生姓得一样。她甜甜一笑,点头,我叫鱼幼薇,谢谢你啊!
那一笑,柔情似昙花一放。
花样年华。
他看得呆了,那么好看的笑,是她笑给他!这笑如太大的恩赏,来得突然,使他晕头转向。他猛地转身,鹘起兔落地跑,跑进就近的一条小巷,气喘吁吁,抱着花篮,满耳里都是她的话。
温璋?你也姓温吗?我叫鱼薇儿,谢谢你啊!
鱼幼薇,鱼幼薇,他读到过她的诗啊。
过两天她到东市口等他,他来了。他递给她几叠厚厚的桃花笺,粉红色的纸张,桃花一样芬芳。纸上花瓣隐约,一页页地看去,纹路天然,好似每张纸上都是一个凝固住的三月天,制得实在太好了。她要给他银两,他慌张地推开,不要,不要。鱼姑娘把我当什么人了?这些纸,这些纸……鱼姑娘先拿去用,用完了,明年我再给你制些。只是,只是……
话语夹缠,他有事求她?
只是怎么了?她抬头问他。
只是有一事相求,不知鱼姑娘能不能答应我?
什么事?你说出来,我看能不能答应啊!
我早就听说过鱼姑娘的诗名,不知道姑娘可不可以教我做诗啊……
到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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