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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uar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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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liki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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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06-27 00:51:00

  这一天晚上,杨结实刚从外面回到矿上,抓安全的技术员周金水就黑着脸摸进屋里来了。一看周金水的脸色,杨结实就下意识地坐直了身子,却又吓得不敢开口问话。

  周金水进屋就骂了一句:王有成这个老杂毛,真不是个东西,简直就是他娘的一只喂不熟的白眼狼。

  杨结实忙问:咋了?出啥事了?

  周金水说:马上叫他们爷儿俩离开窑场。一天都不能多待。

  杨结实急赤白脸地问:到底咋了?你倒是说呀。

  周金水说:“今天不是赶得巧,就出大事了。我下井检查安全情况的时候,见泵机那里没有人,看泵的王有成不晓得溜到哪旮旯去了。我想:这个时节,不坚守岗位,若是出了问题,谁负责呢?于是,我就到处去找他。经过一个僻静的拐角时,我无意间听到一种奇怪的声音,像是有人在拼命地踢蹬,我吓得头发都竖了起来,以为是闹鬼哩。

  周金水说到这里,压低了声音说道:那条巷子里面刚刚死过人。后来再仔细听,不像是死人的声音,倒像是活人的动静。我就壮着胆子走了进去,借着矿灯一看,你猜怎么着?王有成正把他的傻儿子摁在身子下面,用一个破棉袄蒙住他的脑袋,死命地掐他的脖子哩。我紧忙喊道:弄啥哩?这是弄啥哩?那王有成才松了手。我万万想不到:他居然要对自己的亲生儿子下毒手,简直连畜生都不如。  

  杨结实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疑惑地问:他干吗要弄死自己的儿子哩?

  周金水道:那还用说?向矿上讹钱呗。弄死了傻瓜儿子,再伪装成矿难事故,既除掉了一个包袱,又可以索赔到手一大笔钱,一举两得呢。

  听了周金水的话,杨结实吃惊得瞠目结舌。世界上居然有如此这般狼心狗肺的父亲,也亏他想得出这样恶毒的孬点子。如果他这一着棋得逞了,自己的煤窑就完蛋了。王二傻是本地人,死了是瞒不住的。以前的九个,加上他,刚好十个,窑是一定要被关掉的。杨结实越想越气,越想越后怕,问道:那两鳖羔子还在井下?

  周金水说:我哪里还敢叫他们待在下面哩?已经上来了,这会儿正在磅房外面蹲着。只等你一句话,就叫他们立马滚蛋。杨结实本想二话不说,爽利打发掉他们的。又一想:不妥。王有成这家伙老奸巨滑,是个难缠的主儿,村里无人不晓他的头难剃。他想出这么阴毒的一着来,肯定费了不少的脑筋。若是他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再想出别的着数来讹诈自己,那就防不胜防了。比如,他把他的傻儿子弄死了,偷偷扔到窑场上来,或是埋到煤堆里,自己的煤窑就脱不清干系了。只要他生出了歹心,想弄死个傻子还不易如反掌?于是,杨结实交代周金水去把他们爷俩关起来,叫专人看守着,自己先派人把村委会的干部都叫到一起,说明了情况,然后,才把王有成和他的傻儿子带了来,声言要送他去公安局。  

  王有成一看要吃官司,立刻就软塌了下来。声泪俱下地,一边哭着一边说:自己也是没奈何了才想到这条路的。大儿子要在城里买房子,小儿子要念研究生,都急等着使钱哩。他想,傻子活着也没用场,不如拿他换钱应应急。再说,自己养着个傻儿子,也愁得慌。眼时下好对付,等他们老俩口都下了世,这孩子早晚也是个死。不是冻死,就是饿死,左右不会好死。与其等着将来遭罪,不如变长痛为短痛,自己亲手结果了他,还会落得个囫囵发送。要不了半袋烟的工夫,他就过去了,也受不了多少罪。早死早托生,说不定来世还能有好日子过。安置了他,自己死的时候也就无牵无挂,可以闭上眼睛了。

  听王有成这样说,村干部便严厉地斥责他道:傻子也是人,谁都无权剥夺他的生命。王二傻直愣愣地站着,也弄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见他爹鼻涕眼泪地哭,他便用手死死地抓住爹的衣角,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跟个三岁的孩子似的。

  王有成明白,虽然傻子没有死,自己也算是杀人罪。害怕被送去吃官司坐牢,便一个劲儿地求村干部和杨结实放过自己。其实,杨结实并没有打算真送他去坐牢,只是担心他再想法敲诈自己,吓唬吓唬他,借此绝了后患罢了。于是,便趁坡下驴,让王有成立下字据,保证以后一定要善待儿子。不过,杨结实知道,无论如何他们爷儿俩是不能再在自己的窑上干活儿了。想到快要过年了,让他们空手回家也说不过去,于是,杨结实又多开了一个月的工钱给他们,还送了他一架子车煤,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6

  

  日子过得很快,好像只是一晃之间,就到了腊八。腊八到了吃糯饭,吃了糯饭奔小年。照往年的规矩,村里的小煤窑一般都要到腊月二十三过小年的时候才放假。但今年情况不一样。刚刚过了腊八,几十里以外的平寨国矿就出了事,一下子死了一百多人,连中央的领导都惊动了,看来这一次是非处理人不可了。瞧那架势,不仅要弄掉几顶官帽子,保不准还得有人坐牢。县里领导担心出事,下令所有的私人小煤窑一律停产整顿,谁违规就用铲车强行推倒谁的井架子。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谁还敢顶风而上哩?杨结实留下几个本地人留守窑场,其余的人全都放了假。

  平寨国矿是个大矿,归市里头直接管辖。国矿的设备很好,安全设施也非常到位,但还是出了事。这次事故属于瓦斯突出引起的大爆炸,是很难预防的一种事故。发生了这样的事情,窑底的工人,不是吸入毒气窒息而死,就是被爆炸引起的冒顶塌方砸死、闷死,逃生的机会非常小。

  事故发生以后,家属们得到消息,也都陆陆续续地赶到了。他们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忐忑不安地聚拢在煤矿周围,也不知道自己的亲人情况怎么样了。当时井下一共有二百多名工人正在作业,事故发生后,有一部分人逃了上来,一部分人被堵在了下面。下面的人,有的已经死了,有的可能还活着。哪些人活着,哪些人死了,一时都还无法弄清楚。从各地调来的救护队已经投入了紧张的抢险工作,一具又一具的尸体从井下抬上来,又被运尸车拉走。每抬上来一具尸体,略作处理以后,都要让家属先辨认一番,看看是不是自家的亲人。认领了尸体的人家便大哭小叫地随了尸体离开了,被带到指定的地点去处理善后事宜。没有认领到尸体的家属,都焦急地守候在窑场四周,一边不安地等待着,一边怀着侥幸的心理,希望自己的亲人还活着。他们都恨不得亲自到井下去寻找或搭救自己的亲人。知道不可能,便尽量离井口近一点、再近一点,以便在第一时间里得到亲人的消息。为了安全起见,矿上只得雇请大批保安,用铁丝设置了警戒线,以防家属靠近井口。不能靠近井口,他们便守候在警戒线旁边,寸步不肯远离。

  守候在警戒线旁边的,有一大部分是妇女和孩子,那些妇女是人群里面最伤心、最难过的人。下窑的都是男人,是妇女们的丈夫,再也没有比她们更关心亲人的死活了。大冬天里,她们也不怕冷,有的裹着破毛毯,有的披着旧棉袄,就那么整天整夜地守候在寒风刺骨的野地里。任凭矿上的工作人员怎么苦口婆心地劝说,她们都不肯离开半步。

  几天几夜过去了,井下的工友们还有一部分没有找到。按通常的判断,这一部分人即使找到,也几乎不存在生还的可能了。家属们的希望像穿了孔的气球一样,一点一点地破灭了,她们开始绝望地哭泣。有的女人支持不住,就晕厥了过去。矿上只好派了专门的救护人员守在那里,以便及时救助她们。

  由于矿上还没有拿出处理善后事宜的最后方案,那些从矿井下面抬上来的尸体暂时还不能被火化。由于数量太多,一部分安置在医院的太平间里,一部分被安置在殡仪馆的停尸房里,一具一具,整整齐齐地排列着。被炸烂的脑袋已经缝好,被砸断的胳膊和腿也都接上了。有的人可能临死的时候还在不断地挣扎,抬上来的时候,两只胳膊拼命往上扒叉着,高高地举过头顶,已经僵硬得定了型。人们只好把他们的胳膊从肩膀那里割下来再装上,才能给他们套上衣服。他们穿着矿上特别购置的统一服装,像是躺倒在地上的刚刚收割起来的庄稼捆子,一个挨着一个,瞅着叫人心酸难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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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liki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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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06-27 00:53:00

  男人们都是家里的顶梁柱,死一个男人,就破灭一个家庭,剩下一群老人、妇人和孩子。一百多个男人死了,一百多个家庭被毁掉了。老人们失去了儿子,孩子们失去了父亲,妻子们失去了丈夫。留在人们心口上的伤痛,永永远远都无法抹平了。不过,发生了这样的事情,那些上了年岁的老人一般都被封锁了消息,蒙在鼓里头。在他们没有任何知觉的情况下,他们的儿子就已经在千里之外化作一缕轻烟,直到临死,他们都再也不可能见到自己的儿子一眼了。不知道这对他们来说究竟是一种安慰还是一种残忍。

  看到平寨国矿的情况,杨结实的心里震动很大。就是在这个时候,他下决心要在煤矿的安全上不惜血本,加大力度。过了年以后,杨结实对自己的小煤窑进行了全面装备,死人的事情他是再也不愿意看到了。再说,他的窑上也不敢再死人了。只要再死一个,窑就要被关掉,而他还想好好地大干一场呢。俗话说:舍不得孩子打不得狼,不下够本钱,想太太平平地挣钱,没那么容易。这个道理他明白。

  谁知,就在杨结实踌躇满志地忙着煤窑的事情时,后院里却是起了火:他的儿子杨小元失踪了。小元六岁,在村里上幼儿园。他吃了午饭后在自家院门口玩耍,妈妈春平去了一趟厕所出来,孩子就不见了。春平把整个村庄全找遍了,都没有找到,哭着把电话打到了煤窑上。

  杨结实接到电话就往家里奔。走到半路上,腰里的手机响了一下,一看,是个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原来孩子是被绑架了,对方开口就要三百万元的赎金。杨结实立刻意识到:自己过了年以后,在煤窑上大动干戈地投资,做得太张扬了一些,露了富,别人可能误以为他手头的钱宽裕,才来勒索他的。

  对方限他四十八小时之内把钱放到指定的地点,并扬言:若是胆敢报警的话,就立即撕票。杨结实过了四十岁才得了这个儿子,疼爱得如同心尖尖似的,哪里舍得孩子被撕票呢?于是,一边想着对策,一边慌慌张张地筹钱。三百万不是小数目,也不是说凑就能凑齐的。想到自己千辛万苦挣来的钱,却要白白地交到别人的手上,心里便感到万分地不甘。而且,他断定:这绑匪是自己的熟人。因为他连话都不敢说,只用短信的方式来跟自己联系,显然是怕自己辨认出他的声音来。于是,一咬牙干脆偷偷地报了警。

  警方自有警方的办法,一边指挥杨结实跟绑匪保持联系,一边暗设机关,只用了十几个小时的工夫,就把孩子解救了出来。绑匪也被抓住了,你知道是谁,却原来是孩子的亲舅舅刘春发。

  虽说勒索没有成功,但绑架是事实,罪名也是成立的。按有关法律,孩子的舅舅刘春发至少要被判处十年以上的徒刑。春发才二十多岁,连媳妇都没娶呢,若是坐上十年的牢,前半辈子差不多就毁了。杨结实有心想替他求情,但他的犯罪行为已构成事实,又赶上春季严打,看来,小舅子春发坐牢的命运是不可改变了。谁知,一波未平,又起一波。小舅子刚被逮走,杨结实的老婆春平却主动向公安局去自首,说事情是自己一手策划的,弟弟春发是在自己的威逼之下,迫不得已才这么做。她要求放了弟弟春发,把她关进去。

  这就太匪夷所思了不是?作为孩子的亲生母亲,她为什么要主使别人绑架自己的孩子呢?警方分析,春平可能是不忍心自己唯一的弟弟坐牢,有意要搭救他才这么说的。然而,详细询问之下,事情却是千真万确。  

  据杨结实的妻子刘春平说:自从她嫁给杨结实以后,杨结实就做不成男人、行不成夫妻之事了。什么药都吃了,什么法子也都使了,就是毫不见效。自己才二十多岁,跟着他守活寡,原本就一肚子的委屈,杨结实却又疑心重重,唯恐她给自己戴了绿帽子。只要见到她跟别的男人说一句话,就要盘问老半天,连走一趟娘家都得经他批准,更不要说到县城一趟了。哪怕守着金山银山,这样的日子还有什么过头呢?她想离婚,杨结实却死活不答应,说是丢不起这个人。并扬言:若是春平敢主动提出离婚的话,一分钱都甭想得到,儿子也甭想再见一面。杨结实怕她跟自己生贰心,偷攒私房钱,或是偷着养“小白脸儿”,除了每月给她一定的家用以外,别的钱连边都不让春平沾。春平呢,也不知道杨结实到底有多少钱。

  春平打定了主意要离婚,一天都不想过下去了。想到自己跟杨结实受了几年的委屈,却什么都落不到,她当然不甘心,于是,便策划了这起绑架案,想变相地从杨结实手里弄到一笔钱,然后就提出离婚。  

  弄明白了事情的真相以后,办案人员也感到很棘手。这虽然是一起典型的绑架案,但又搅缠在家务事里头,若是公事公办的话,春平是一定要去坐牢的,春发作为从犯当然也逃不脱。再一想,这姐弟俩也有自己的苦衷。尤其是春平,二十六岁,正是如花似玉的季节,却守着一个不中用的男人熬日月,又像犯人一样被监管着,确实够可怜的。  

  杨结实虽然心里恼恨,也不想春平去坐牢。真坐了牢,事情传扬出去,自己的脸往哪儿搁呢?不说别的,单单是为了儿子小元也不能。于是,花了肥肥的一笔钱,上上下下地打点了一番,又请人家吃了几回饭、喝了几次酒,这起绑架案就变成了家事纠纷。春平呢,由于感激杨结实在关键时刻替自己和弟弟说话,免了他们的牢狱之灾,也不提离婚的事情了。

  令杨结实感到懊恼的是:自己身上的暗疾被别人知道了。这是他多年的心病,也是他最不愿意面对的事实。想想看,一个正当盛年的大男人,却做不来男人的事体,弄得老婆要离婚,还有什么能比这个更耻辱的呢?正因为做不成男人了,他才拼命地赚钱,想用钞票撑起腰杆子来,活得像个男人的样子。然而,他越绞尽脑汁、挖空心思地挣钱,神经就绷得越紧,那个东西也越不管用。他什么药都试过了,甭说“伟哥”,伟爹、伟爷到了他这里也不行。

  说起来,他这暗疾的病根儿还出在煤窑上。那是几年前,他当时正在桑拿房里跟小姐玩儿到兴头上,忽然接到电话,说是窑上死了人。他听了,浑身猛一激灵,随即像蛇一样软瘫了。自那一次以后,他就再也振作不起男人的雄风来了,而且开始整夜整夜地失眠。即使勉强睡着了,也是噩梦联翩。不是梦见瓦斯爆炸,就是梦见巷道塌方,要么就是冒顶出水,工人被淹。这些事故只要发生一件,就会让他坠入万丈深渊,永劫不复。有时候,正睡得好好的,突然听到电话铃响,他就会吓得跳起来,以为是井下出了事。这种高度紧张的状态搞得他神经崩溃、如履薄冰,怎么会不得病呢?为了缓解情绪,让自己彻底放松,只有一个办法:去桑拿房找小姐。

  自从那一次在小姐身上突然瘫软以后,他总觉得有一件事情没有办完,心里老是窝着一股子邪火。他知道,只有痛快淋漓地对小姐的身体杀伐一番、喷射一次,他才会吐出那口闷气来。然而,遗憾的是:他再也没有能力杀伐了。他的那个玩意儿疲软得像一节破绳头一样,让他一见就心灰意冷。愈失败他愈不甘心。在失败了许多次以后,他终于想到了让哑巴作替身的主意。

  哑巴壮得如同一头公牛,在自己的指令下,他可以把小姐收拾得丢盔卸甲、溃不成军。在那样的时刻,杨结实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运筹帷幄、指挥若定的大将军一样。也只有在这样的时刻,他才会觉得自己是个不折不扣的男人,而哑巴充其量只是他手下的一名卒子、一条公狗而已。久而久之,他就好上了这一口儿。每一次带着哑巴进桑拿房以后,他都觉得像抽了一杆大麻,过了一把毒瘾一样。除此以外,没有别的办法能让他释放压力。哑巴石根就是他的枪头、他的阳具。什么是男人?有钱才是男人。杨结实认准了这个理儿。他不相信自己摆不平春平这个小女子。

  经过了这一番的折腾,春平似乎已经心如死灰了。她开始相信基督,天天跟着村里的老太太们往教堂里跑。杨结实想:这样也好,比闷在家里强。闷得久了必然会生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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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06-27 00:55:00

7

  

  无论如何,出了那档子“绑架案”以后,也算是给杨结实敲响了一个警钟。他想:连孩子的妈妈和亲舅舅都能绑架孩子,还有谁不能呢?这世界上,他最挂心的就是这个孩子了。为了预防万一,他找了个小保姆,和春平一起照看孩子。除了家人和幼儿园的阿姨以外,不准任何外人接触孩子。

  小元毕竟才六岁,像只小鸟一样,整天被圈在屋里面,当然不乐意。他想出去,跟村里的孩子们玩耍。乡下的孩子野,他们放了学以后便聚在一起,成帮恋堆地玩耍:逮蛐蛐、逗蜘蛛、掘蝉虫、粘知了,全都非常有趣。王二傻是村里的孩子王。在大人的眼里王二傻是个永远也长不大的孩子,但在孩子们的眼里,他则是个无所不能的大人。他们简直像崇拜英雄一样地崇拜他。他长得高,能够摘到灌木丛上的蝉蜕。他力气大,能够抱起一块石头来,捉出藏在石头下面的磕头虫。他能爬到高高的树上掏鸟蛋,还能用木头棍子做成玩具手枪。这样的一个如同魔术师般的大哥,孩子们怎么能不喜欢呢?王二傻呢,当然也喜欢孩子们。不然的话,他也不会自个当交警,戴着烂帽子、束着破皮带守在马路牙子上一天几次护送孩子们过公路了。

  不过,孩子们过公路的机会不是太多,也就是一天三四趟的样子。除此以外,王二傻就无事可做了。春平就想:既然他没事可做,为什么不能陪自家小元玩耍呢?于是,孩子不上幼儿园的时候,春平就让小保姆去叫王二傻来自己家门口玩儿,王二傻来了,村里的小朋友们自然也就来了,这样小元在自家门口就可以跟小朋友们玩耍了。春平呢,也不是个小气的人,家里有了好吃的,就分给二傻和小朋友们吃。这样过了一段时间,王二傻就成了小元最喜欢的玩伴儿。只要从幼儿园里放了学,他就“二傻二傻”地叫。二傻呢,由于能从春平的手上得到好吃的稀罕物,也喜欢到春平家门口来玩儿。谁知,这样玩儿来玩儿去的,竟是玩儿出事端来了。

  那一天,是个星期日,村里的孩子们都不上学。他们像往常一样,在二傻的带领下,围拢在春平家门口那里玩儿,保姆有事请假了,春平呢,正在家里看韩国电视剧《人鱼小姐》。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春平喜欢上了韩剧,而且达到了痴迷成癖的程度,一看起来就把整个世界都忘掉了。春平沉醉在韩剧里的时候,孩子们也正沉醉在自己的游戏里。也说不清楚他们在玩儿什么名堂,反正是:有人跑、有人追。跑着追着,他们就不由自主地到了公路边上。当一辆拉煤车驶过的时候,小元突然猝不及防地冲上了公路。汽车发出了刺耳的尖叫声,公路周围的人全都吓呆了。然而,谁都不曾料到的是: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旁边的王二傻像头猎豹一样地扑了过去。由于他的力度过大、速度又过猛,小元被扑出去几米远,他自己则被吞没在了车轮下面。

  小元只是有些轻微的擦伤,而王二傻则变成了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事发之后,货车司机赔了王二傻一笔钱,杨结实也出于感恩之心赔了他一些钱。王有成终于像他曾经设想的那样:既除掉了一个累赘,又赚了一笔钱。不过,在埋葬王二傻的时候他还是哭得涕泪交流。

  有一点值得安慰的是:王二傻的葬礼非常地隆重和热闹。那一天,他穿了一身真正的制服:头上的帽子是新的,腰上的皮带也是新的,而且生平第一次穿上了皮鞋,像一个真正的交警那样。这行头全都是杨结实给他买的。杨结实想,二傻活着时最大的爱好就是穿警服、做交通警察,死了无论如何也得让他满足一次。出乎王有成的意料,村里的绝大多数小学生家长都来参加了葬礼,小学生们更不用说了。虽然老师没有特意组织,但他们全都来了,而且一个个哭得小泪人儿一般。孩子们来的时候都给二傻带了礼物,有圆溜溜的鸟蛋,有活蹦乱跳的蛐蛐,还有彩色玻璃球等,各种各样、应有尽有,全都是二傻生前最喜欢的东西。

  

  8

  

  一个傻子死了,对大家的生活并没有什么影响,大家该怎么活还怎么活。

  日子过得飞快,仿佛只是眨眼之间,新年的头一个季度就完了。经过装备以后,杨结实的小煤窑顺利地运行着,地下的原煤一车一车地挖出来运出去,外面的钞票一沓子一沓子地滚进来,跟刮大风一样。真正是乌金滚滚、财源旺盛。看着花花绿绿的钞票,杨结实也顾不上想别的心事,只顾一边数钱一边咧开嘴巴偷着乐了。这年头,有大把的钱赚,比啥都强。

  这时,县里换了新的领导。领导一茬一茬地换,老百姓已经习以为常了。不过,每一年领导到任都要提出新的施政口号和奋斗目标。新领导上任以后提出的口号是:“尊重生命、安全生产,争取百日无事故”。岳山县是个产煤大县,煤炭是全县的经济命脉,全县大大小小的煤窑有几百家,通常的情况下,隔三差五地就要出一点儿小事故,不是有人被砸断了腿,就是有人弄伤了胳膊。反正是这家不冒烟那家冒。只要不死人,就算是高造化了,想要“百日无事故”,还真不大容易呢。这位新任县太爷姓泌,是个较真儿的主儿。他在安全工作会议上放出了话来:哪家煤窑违规生产,一旦出事,坚决查封。无论如何不能拿老百姓的生命当儿戏。私人小煤窑证件不全者,坚决关掉。不管老矿新矿,投产三年以来,累计死亡人数超过十人者,坚决关掉。不管大矿小矿,安全设施不达标者,坚决关掉。百日以内,出现透水、塌方、瓦斯爆炸者,坚决关掉。

  以前的县领导也整顿过安全问题,但都是雷声大、雨点小。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反正是:胳膊断了藏在袖子里,牙齿掉了吞进肚子里,外表过得去就行。这位泌县长是个黑脸包公,盐醋不进、刀枪不入。上任以后,先拿王瘸子的煤矿开了刀。王瘸子是岳山县有名的款爷,单是大大小小的煤窑就开了好几家,资产过亿,是个标准的土财主。前几任领导都很给他面子,睁只眼闭只眼的。那家伙自恃家产雄厚,就很是狂傲,死三几个人,根本不当回事。有一次,他的矿上死了两个外地人,当时他正在歌厅里跟小姐们一起唱歌,听到消息以后,连眼皮都不曾眨巴一下,该怎么唱还怎么唱,一直唱到后半夜才罢休。仿佛死的不是两个大活人,而是两只鸡娃子。

  泌县长一上任就听说了他的种种传闻,对他这种拿人命不当回事的态度很不以为然。他虽然拥有几个窑,但却一证多用,这是严重违规的。泌县长亲自下令,留下一个证件齐全的以外,其余的煤窑全部关掉。要想生产就办证,少一个公章都不行。

  王瘸子的煤矿被关掉以后,县里的小窑主们全都着了慌。明摆着的,王瘸子都顶不住,谁还能顶得住?俗话说:天塌了不用怕,有大个子顶着哩。现在,大个子都倒下了,天塌了就要砸大家了。要想顺顺当当地挣钱,只有一个办法,保证不出事故。有的小窑主自觉不保险,主动停的业。心想,等过了这阵子的风头再说。躲还躲不及呢,哪还敢往风口浪尖上撞哩?杨结实这时候就开始暗自庆幸自己的先见之明了。当初,平寨国矿出事的时候,他看势头不对,自觉完善了设施,加强了安全防范投资,虽说扔进去了不小的一笔钱,但现在可以高枕无忧地生产了。

  然而(怕就怕这个“然而”啊),天有不测风云,人算不如天算。眼见得“百日无事故”活动再有半个月就要到期限了,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杨结实的煤矿偏偏出了事。事呢,说大也不大,说小不也不小。井底出水,造成局部冒顶塌方,有两个工人被困在了巷道深处的一个犄角旮旯里。

  当时,窑底出水的时候,那两个工人可能由于神经太过紧张,一时迷乱,判断失误,搞错了方向,不是往外面的掌子面上跑,而是往巷道的深处钻,结果钻到了离掌子面两千米以外的一条废弃的巷道拐角处,那里虽然有一个暂时能够容身的空间,但,要救出他们可就麻烦得多了,因为身后的巷道在他们进去以后因冒顶而被完全堵死了。

  杨结实把矿上的技术员周金水找来,秘密地研究处理方案。方案呢,也无非两种。一种是顺着掌子面往堵死的巷道里面挖。不过,两千多米的距离,即使挖掘速度再快,也得好几天。另一个方案呢,就是从地面上新开一个口子,对准他们所在的位置,直截了当地垂直掘下去,这样只要几百米的距离就可抵达,可以相对地节省时间。不过,这得请省里的救护队来,他们有专门的钻探工具。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无论采取哪一种方案,花费都不菲,没有个几十万元,怕是下不来。  

  还有一个问题是:那两个工人是不是确实在那个位置待着?出水时,有个姓陈的工友模模糊糊地看见他们朝那个方向跑,但也不能肯定,当时井下乱成了一团麻,各人只顾自己逃生,谁会顾得上在意别人哩?技术员根据井底下的巷道分布情况分析判断,猜测他们可能是在那个位置,但这毕竟是理论上的分析。也许他们根本不在那个地方,而是已经被水淹死,或是被塌方砸死了。这种可能性也是存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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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06-27 00:56:00

简单地说:如果他们已经死了,营救将毫无意义,只能白搭进去几十万块的费用,尸体找到以后,还要赔偿给死者家属几十万。就算他们活着,营救成功的可能性也非常小。但,不管他们是死是活,只要开始营救,事故必然公开化,弄得人尽皆知,到那时候,煤窑被关掉是一定的。这将预示着自己可能人财两空,赔了夫人又折兵。

  退一步讲,如果他们此刻已经死了,只要不动声色,把消息封死,赔偿金和营救费都可以省掉,煤窑还可以继续生产,损失就能够控制在最低限度。因为,他们两个跑进废弃的巷道里的事情,除了那个看见过他们的陈姓工友以外,只有杨结实和周金水知道,而那个工友又是和他们两个毫不相干的人。

  通常情况下,工人只要一到窑上,就要把身份证交给矿上统一保存,这样便于管理。杨结实查看了他们的身份证,发现两个人都是距本地几千里远的云南人,而且是同乡,都姓黄。一个叫黄子贵,一个叫黄再有。前者二十出头,后者已经五十开外了。凑巧的是:自己的煤窑上除了他们两个以外,再也没有一个云南人了,这样就好办得多了。若是两个本地人,或是还有其他熟悉的同乡工友在矿上,那可就麻烦了。小煤窑上打工的都是天南海北来的人,流动性很强,工友们也不是很熟悉,有的甚至不认识。今天来两个,明天走两个,都是正常现象。

  经过跟周金水多次密谋和协商,杨结实最后的方案是:不采取任何方案,像根本没有这回事一样。那个陈姓工友来杨结实的窑上没几天,虽然在井下看到过他们两个,但并不完全了解情况。杨结实让周金水找个借口,给了他一笔钱,打发走了他,这样,就只有他和周金水两个知情人了。至于那两个人的家属,则万万不会知道他们在哪里。这些远离家乡在外面打工下苦力的人,今天流落到这里,明天又奔波到那里,有时候一个月就换几个地方。家里人只知道他们大致在哪个省份,至于详细地址,根本不可能知晓,因此绝对不必担心家属会找来。

  这次事故其实对煤窑来说并没有多大的影响,那条被堵塞的是一条废弃不用的巷道,其他巷道只是进了水而已,可以一边抽水,一边生产。不过,这样一来,那两个工人就完全没有生还的可能了。也就是说:他们死也得死,不死也得死。杨结实让周金水悄悄地处理了他们留下来的衣物,权当他们从来都没有来过矿上一样,这世界上不过又多了两个失踪的小人物而已。再过七八个月,等到过年时,家人发现他们没有回去,开始寻找的时候,连个鬼影子都别想找到了。杨结实在心里说:没办法,谁让他们这么倒霉呢?自己的煤窑还不算老,里面的储量还很大,再开采几年,挣个千儿八百万不成问题。不能因为两个外地打工佬而毁了好好的一口窑。

  

  9

  

  由于井下出现了冒顶塌方的情况,杨结实不放心,亲自下井去查看。这次下井他没带别人,只带了周金水一个人。他们下到窑底以后,先去查看了那条被堵死的巷道。那条巷道距掌子面好几公里,位于东南方向,废弃了好些时了。现在,正在挖煤掘进的工作面位于西北方向,距离这里很远,根本不会有人注意到这个地方。  

  杨结实借着矿灯发现,巷道很窄,已经被塌方完全堵死了。若是清理疏通的话,不下大力气不行。那两个人怎么会钻到这个鬼地方去的呢?真真是脂油蒙了心,要么就是喝了迷魂汤、慌不择路,这也怪不得别人。不要说他们可能已经死了,即便还活着,营救成功的可能性也是非常小的,等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把巷道疏通以后,他们可能早已饿死了。不饿死也得憋死,里面的氧气有限,无论如何都支撑不了多长时间。

  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杨结实和周金水一起,亲自拿起煤镐来,又把巷道口进行了一番伪装,以防引起别人的疑心。忙活了好一阵子,两个人正准备离开的时候,杨结实忽然听到什么响动。工人们全部在几公里以外的西北方向作业,会是什么声响呢?杨结实把耳朵贴在井壁上认真听了听,确确实实有声音,是从废弃的巷道深处发出来的,隐隐约约地,很微弱。不仔细听的话,根本听不到。但,那声音是确实存在的:铛,铛铛,铛铛铛。是用煤镐敲击什么硬物发出来的声音。声音断断续续的,停顿了十几分钟以后,又响了一次。杨结实和周金水屏心静息地听了一阵子,然后意味深长地对望了一眼:很明显,那两个人还活着。是他们在求救。此时,距离事发已经三天了。若是现在开始营救的话,不但成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说不定自己还要去坐牢。明知道井下有人被困,却迟了三天才开始行动,这本身就是一个不小的罪过。杨结实和周金水估算了一番,哪怕以最快的速度掘进,想要达到他们所在的位置,也得一个星期。即使用钻井机从地表垂直往下钻孔,至少也得五天。因为这一带是山区,地质坚硬,大部分都是石头,掘进速度很慢。他们已经被困了三天,坚持不了多久了,连最低时限的五天也坚持不到。不吃不喝,再加上缺氧,生还的可能性几乎为零。虽然他们此刻还活着,不过比死人多口气儿而已,只能算是活死人了。这真真是应了那句俗话:当兵打仗的粮子,是死了没埋的;下窑挖矿的煤黑子,是埋了没死的。营救是没有意义的,只能徒然地劳民伤财,最多找到两具尸体罢了。而尸体埋在哪里不是埋呢?两个人又忙活了一阵子,把巷道口处理得连一点破绽都没有,然后咬咬牙,硬着心肠离开了。

  从井下上来以后,杨结实又到各处看了看,一切都在按部就班、井然有序地运行着。煤一筐一筐地从井下运上来,又一车一车地卖出去,花花绿绿的钞票一沓子一沓子地进账,像流水一样。看来,这人要是走了运,不想发财都不行。而这样的好运道一生能够遭遇几回呢?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赚钱才是硬道理,别的一切都通通地去他*的蛋吧。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男人无毒不丈夫,不狠下心来不行。

  在矿上遛达了一圈子以后,杨结实就回家去了。不知道为什么,在窑上待着他老是感到心焦意乱的,尽管煤窑的形势看上去一片大好,可他还是觉得不踏实。回到家以后,孩子已经睡了,春平却在那里抹眼泪,眼睛都哭肿了。自从闹出了“绑架”事件以后,两个人一直不咸不淡地过着,既没吵也没闹。现在,春平却无缘无故地把眼睛都哭肿了,他一看见就来了气:好吃好喝地供着她,大把的钞票让她花着,她为什么还是不满足呢?于是没好气地问道:又号什么丧呢?还嫌我的心里不够乱不是?春平流着泪说:我姑生了癌,快要死了。杨结实一听,傻了似的呆住了。

  春平的姑就是杨结实的前妻刘梅。说起来呢,刘梅也不算是春平的亲姑,只是她的叔伯姑而已。刘梅她怎么会突然生了癌呢?杨结实一时还有些反应不过来。春平哭着说:都是我害了她。她是生了闷气才会得病的,我坏了良心,将来也不会有好报应,你走着瞧吧。说着话,哭得更伤心了。杨结实一边从口袋里抽出一根烟来点上,一边想,春平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自己一时意乱情迷,娶了年轻貌美的春平,过的又是什么日子呢?

  杨结实默默地抽完了一袋烟,问道:啥癌?春平道:说是食道癌。已到晚期了。杨结实又问:人这会儿在哪里呢?春平道:还能在哪里?医院呗。杨结实说:瞧空儿我去看看她。春平道:家里人都瞒着她,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得的是啥病。你冒不突地跑去,算怎么回事儿哩?再说了,她恨得你咬呀切齿,哪里肯见你?杨结实想想也是。于是便坐下了,对春平说:揪一碗猫耳朵吧。

  吃了面以后,杨结实原本想在家里睡一夜的,矿上出了事以后,他已经几天没有好好睡过了。但,躺下以后还是感到心焦意乱的,心里头像是钻进去了一百条蛇,每一条都在一口一口地咬他、一匝一匝地缠他似的。躺不住,他便又起来了,在儿子的脸上亲了亲,对春平说:我得去窑上看看,县上换了新领导,窑上这一阵子正紧着哩。

  家离窑上二里多地,抬脚就到了。到了窑上以后,杨结实并没有倒头就睡,而是从账上取了三万块钱,让哑巴石根开了车,自己亲自往医院送去。不过,他没见刘梅,把钱交到了她后来的男人张四倍的手上,并嘱托不要告诉刘梅。那张四倍是个本分人,接了钱,千恩万谢的,只差没有给杨结实下跪了。杨结实到医生那里问了情况,得知刘梅已没指望治好,便长叹一口气回去了。心想:人的命,天造定,各人有各人的福寿。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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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医院回来以后,杨结实就睡下了,却还是一夜无眠。哑巴躺在他的对面,睡得要咋香甜有咋香甜,呼噜声此起彼伏的,他却辗转反侧、一眼都不能眨,感觉简直生不如死。更要命的是,他老是听到“铛,铛铛,铛铛铛”的声响。那响声时断时续的,不仔细听的时候隐隐约约地响在耳边,仔细听的话又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在床上坐起来又躺下去,躺下去又坐起来,折腾了无数次以后,只好把哑巴推醒,让哑巴听。哑巴仄着耳朵仔细听了好一阵子,却摇摇头,表示什么都没有听到。

  哑巴的耳朵比鬼都灵,既然他听不到,那肯定是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杨结实这才稍稍地踏实了。但,到底还是睡不着。睡不着他就数哑巴的打鼾声。哑巴呼噜一声他数一头羊,数了成千上万头以后,天差不多亮了。他听到外面真真切切的声音传进耳朵里:

 

  天要塌、地要陷,

  成堆的银钱葬送完。

  先挖出你的肺,

  再掏出你的肝,

  空心的人儿你能走到哪一天?

  

  杨结实知道,堂嫂麻宝妮又摸到窑上来了。一个疯婆子,虽然可怜,但,这么胡诌乱唱的,听了叫人心里乱得慌。他把哑巴弄醒,让他把堂嫂送回家,顺便买一些吃的用的给她捎去。堂嫂和她的狗走出好远了,还在大声地唱着:
 

  天要塌,地要陷,

  成堆的银钱葬送完。
  

  杨结实听着那凄厉惨烈的声音,忽然打了个寒颤,觉得她那话大不吉利,简直不敢往深处细思量。于是,等哑巴石根回来以后,他坐上车,跑了两个时辰的路,到了浮戏山下的一个寺庙里。以前杨结实既不信神,也不信鬼,但,自从打了小煤窑以后,他变得疑神疑鬼的。而且,经常夜里做梦被死在窑里的死鬼们纠缠,因此,他过一段时间都要到庙里烧几炷香、磕一回头。

  庙叫做“嵩林庙”,里面碑石林立、松柏蔽日,看上去阴森森的,静谧而又肃穆,叫人不由自主地心生虔敬。各路神仙们仪态安详、相貌端庄,个个都高大魁伟、威慑四方。红脸的关公爷看上去更是双目凛凛,仿佛一眼就能洞悉古今苍生、世间万象。杨结实颤颤巍巍地在关公爷的面前跪下,絮絮地祈祷了半天,又认认真真地磕了几个头。然而,就在他抬起头来的一瞬间,忽然觉得关公爷相貌大变、一脸怒容,与刚才判若两人。他吓得头皮都麻了,没敢再看第二眼,就急急地把几张大钞虔诚地放进功德箱里,慌慌张张地打道回府了。  

  过去每一次上了香回来,杨结实的心里都会太平一阵子,踏踏实实地睡上几个好觉。可是,这一次却不同。回来以后,他的心里更乱了。他坚信,自己刚跪下去的时候关公爷的脸是安详平和的,可是,在他抬起头来的时候,关公爷却是一脸怒容。关公为什么会发怒呢?他是不是知晓了自己的秘密?

  是的,他的窑井下面是困着两个人,已经好几天了,此刻可能早已命赴黄泉了。但,是他们运气不好,跑到了不该跑的废弃巷道里,这怪不得自己。哪怕在第一时间里去营救,他们的生还可能也不大。虽是这么安慰着自己,杨结实却还是睡不着。吃了安眠药也不行。他的脑袋里似乎有一百种声音在响,有“铛铛铛”的敲击声,还有别的一些莫名其妙的声音,像痛苦的呻吟,又像是无助地求救。他也闹不清到底是什么名堂了。反正耳朵里充塞着这些声音,他就无法安安稳稳地入睡。即使勉强睡一会儿,也是噩梦联翩、厉鬼缠身。

  后来,他实在忍受不住了,只得命哑巴石根开车进城,去洗桑拿。当然,对杨结实来说,所谓洗桑拿,实际上就是让石根替自己嫖小姐。多日以来,他已经养成了习惯:只有看着石根和小姐在床上折腾时,他的注意力才会真正转移,神经也才会彻底得到放松。除此以外,别无他法。

  

  10

  

  这一次进城,杨结实连羊肉泡儿都没吃,直接进了一家名叫“美里美”的桑拿房。到了那里以后,杨结实认认真真地挑选了一个名叫“小普”的小姐。这个小姐长得不算是太漂亮,只是名字有些特别而已。杨结实找过的小姐,名字都大同小异:小菊、小花、小兰什么的,通通都是假的,这他知道。但,这个小姐为什么叫“小普”呢?杨结实感到十分好奇,于是,便以此为由头,先跟小姐聊了起来。此刻石根正在下面的大厅里坐着,等他跟小姐谈妥了条件,再招石根上来进入主题,每一次都是这样。

  杨结实问小姐“普”是什么东西,小姐老老实实地回答:“普洱茶”。杨结实见她很腼腆,不是个会耍心眼子的女孩儿,于是,便直截了当讲出了自己的条件。小普起先无论如何也不同意他所谓“二龙戏珠”的三人游戏,杨结实把价码升到两倍的时候,她终于红着脸点了头,算是默认了。于是,杨结实便打电话给石根。

  石根进来以后,一见小普,就傻在了那里,像根木雕似的。片刻以后,撒腿就想往外退。杨结实哪里肯依?问他怎么了,他涨红着脸,使劲儿地摇摇头。他难道是不满意自己挑的小姐吗?小普的确不是很漂亮,但,今个他杨结实偏偏就是相中的小普。他石根算个什么东西?自己的枪头和阳具,说到底也就是一条公狗而已。自己指到哪儿,他就得干到哪儿。哪里有他挑三拣四的份儿?谁知,那哑巴石根却是耍起了从未有过的牛脾气,不干就是不干。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两只手比比划划,胸脯一起一伏的,一副宁死不屈的架势,还真是自个把自个当盘菜了。这时,那个小普也在一边抽抽嗒嗒地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低了头往门外走。杨结实拦住她问:干什么去?小普说:你另找别人吧,我身体不舒服。

  今天这是怎么了?他杨大爷还没吃过小姐的闭门羹哩。一个臭婊子,摆什么谱儿呢?再说,自己花钱是来找乐子,不是来找气受的。于是问:嫌大爷我给的钱少不是?再加你五百,一个钟一千块,怎么样?小普把脸一凛,冷冷地道:莫说是一千,就是一万俺今个也不做。她不说这话还好一说这话,那杨结实的火气腾地一下就蹿了起来。走上前去,二话不说,一把扯掉了她的裙子。那小普一边反抗,一边尖声喊叫着,像被强奸了一样。她越这样叫,杨结实的火气越大,正要把她按倒在地上时,头上突然挨了重重的一记闷拳。他趔趄了一下,险些栽倒,抬眼一看,向他抡起拳头的,居然是哑巴石根。他骂了一句“狗杂种”,随即怒火万丈地一脚踹到石根的裆部,石根正要再次挥拳向他打来时,楼下的保安听到动静冲了进来,桑拿房的老板也赶来了。

  杨结实不好意思让老板知道自己挨了哑巴的打,只要求老板立即解雇小普,说她对客人的服务态度极其恶劣。老板一边唯唯诺诺地点头,一边向杨结实道歉,并表示要免费提供一个更漂亮的小姐供杨结实消费。杨结实哪里还有那份心情?他带了哑巴石根离开桑拿房,本想好好教训他一顿,然后让他立刻滚蛋的。后来,石根连说带写地告诉他,小普是他的初恋情人。他们相爱了好几年,但由于自己是个不会说话的哑巴,家里又穷,小普的父母坚决不同意,硬是活生生地拆散了他们。他一气之下就来外地打工了,想挣一些钱,再回去向小普求婚。没想到,两个人会在异乡的这个地方见面。而且是在那种场合下。

  杨结实觉得两个年轻人怪可怜的,就原谅了他。心想:自己年轻时也恋慕过女孩子,谁若是敢碰自己的心上人一指头,他也会拼命。然而,那样的好时光却是一去不复返了。现在,自己的心里如同塞了一把烂茅草,除了钞票以外,别的什么都装不进了。晚上,石根躺在床上翻腾了一夜也没睡着,第二天便向杨结实请假,要到城里去找小普,杨结实点头同意了。可是,石根这一去,却再也没回来。杨结实想:他可能带着小普回老家去了,也没怎么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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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06-27 00:57:00

  过了十来天,杨结实偶然间听说县城的一家小旅馆里死了一男一女两个人,由于不明身份,公安局只好把他们的遗照张贴在布告栏里,让人们提供线索。杨结实听了人们的描述。觉得那男的有点儿像石根,于是,怀着狐疑的心情偷偷去了县城一趟,一看照片,果然是小普和石根。两个人怎么死的,公安局暂时还没有弄清楚。不过,有许多版本和说法在小县城里流传。有的说:他们是同时双双自杀的。有的说,是男的先杀了女的,然后畏罪自杀了。还有的说:是女的先自杀,男的发现后,也绝望地自杀了。总之,两个人都死了,死的时候带着满脸的悲伤和哀痛,从他们的遗照上看得清清楚楚。

 

  杨结实怕惹上麻烦,也没敢去提供石根的线索。但几天以后,公安还是根据别人的举报找到了窑上,调查石根的情况。杨结实只得把石根的衣物交了出来。不过,石根死在县城的小旅馆里,跟煤窑无关,也跟杨结实无关。两个人的身份很快明朗,死因也大致弄清楚了,据说是殉情而死。小县城的人听说以后几乎笑歪了嘴巴:一个是卖淫小姐,一个是下窑的煤黑子外加嫖客,“殉情而死”,简直就是笑话。再说,都什么年月了,还殉什么情呢?听说连梁山伯和祝英台都移情别恋了,何况是他们呢?简直就是一对傻鸟。不过,两个底层小人物,死了也就死了,不是什么多大的事情,人们议论了一阵子便把他们忘了。

 

  11

  

  没有石根作陪,杨结实只好每天晚上回家去睡了。没办法,夜里他不能一个人待在黑暗的房间里,一个人待着的时候,他老是会听到一种隐隐约约的声音:铛,铛铛,铛铛铛。那声音时断时续,折磨得他神经崩溃。他拿棉花把两只耳朵都堵上,那声音还是会像钢针一样刺破他的耳膜。只有躺在老婆春平的身边,听着儿子小元安详甜美的呼噜声,他才会勉强驱走那种声音。小元那孩子真的是叫人心疼啊。他长得胖乎乎的,两只眼睛黑亮黑亮,像天上的星星一样。看着孩子那红润可爱的小脸蛋儿,杨结实便觉得:自己所付出的一切都是值得的,忍受怎样的煎熬和痛苦也是值得的。然而,他万万没有料到,就连他心中仅存的这最后一抹美好的念想,也被上帝残忍地拿走了。

 

  那一天,县里召开大会,庆祝“百日无事故”活动的圆满成功。中午快放学的时候,小元所在的杨树岗村幼儿园的教室突然倒塌了。除了四个孩子受伤外,有三个孩子被当场砸死,小元是其中的一个。房子忽然倒塌,原因有两个:一是房子本身太旧了,不够坚固。更重要的原因是,房子下面的地基被掏空了。由于杨树岗整个村庄下面都是煤炭储藏区,村里的小煤窑便特别多,星罗棋布的,像摆迷魂阵一样。大家争先恐后、日夜不息地挖啊、掏啊,储藏了几千上万年的煤炭被挖出来,地下水被哗哗地抽出来排掉,里面的不少地方就空了。地基空了,建在地表上的房子便开始裂缝、倒塌。倒塌一户、包赔一户,搬迁一户,地下的煤还是照挖不误。煤几百块钱一吨,如同黑色的金子,搬迁掉几所房子,当然不在话下。没想到,这一次倒塌的会是幼儿园的房子。村幼儿园不在九年义务教育之列,一共只有二十来个孩子,此前房子的山墙上已经出现了一道小小的裂缝,老师向村委会反映过,村干部都在忙别的事情,不太在意,竟然发生了这样的惨剧。

 

  事件发生以后,村里马上把孩子们送到了县城的医院里,杨结实赶到的时候,小元早已闭上了眼睛,连“爸爸”都没有来得及喊上一声。孩子已经浑身冰冷僵硬了,杨结实还紧紧地把他抱在怀里。他不哭也不叫,就那么抱着孩子一动不动地坐着,目光空洞、神情呆痴,像泥雕一样。后来,亲戚们实在不忍心看他这样,强行把孩子接过来送到了殡仪馆。

 

  孩子被火化了以后,杨结实似乎有些灵醒过来了,忽然记起来,在孩子临死的前一天,曾经向他要过玩具“奥特曼”,他因为当时惦着窑上的事情,没顾得上买。现在,孩子死了,他终于有时间买了。他来到县城,一条街一条街地转着,出了这家店,又进那家店,只要是不同型号、不同色彩的玩具“奥特曼”,他便毫不犹豫地买下。买得已经抱不住了,还在买。仿佛只要他买了足够的奥特曼,孩子就会重新回到他的身边一样。

 

  孩子没有出事以前,春平就开始信教了。每天除了吃饭睡觉以外,便是念《圣经》,周日则雷打不动地去教堂里做礼拜。孩子出事以后,她没有大声地哭号,也没有歇斯底里地喊叫。她只是紧紧地抿着嘴巴,把嘴唇抿得如同一把薄薄的弯刀一样,两只眼睛里则如同结了厚厚的冰碴子,见了人她一句话、半个字都不说,沉默得如同一块坚硬的石头,对丈夫杨结实她也不理不睬、一脸的冷漠和仇恨,仿佛害死孩子的不是别人,而是杨结实。孩子走了,她干脆做了教堂的义工,每天守在教堂里,默默地擦桌子、扫地、干杂活儿,连家也不回了。

 

  杨结实回到空荡荡的家里,感觉一点儿意思都没有,如同进了冰窟窿一般。更让他不能忍受的是,由于他跟堂哥家是邻居,一回到家里,他就会听到堂嫂那个疯婆子凄绝哀怨的歌唱声:

  

  先挖出你的肺,

  再掏出你的肝,

  空心的人儿你能走到哪一天?

  

  堂嫂蓬头垢面地坐在家门口,守着她家那条瘦骨嶙峋的狗,一遍一遍地重复着那几句话,听得杨结实毛骨悚然。他觉得自己就是一个空心的人。整个杨树岗村也是一个空心的人。自己的心被掏空了,杨树岗的五脏六腑也被掏空了。但人们还在疯狂地掏、疯狂地挖,想停也停不下来,如同中了魔法一般,什么都不管不顾了。地下的矿藏是祖宗留下来的。经他们的手都挖清卖净了,将来的子孙们用什么呢?没有人考虑这个问题,他杨结实也不考虑。他和别人一样考虑的是:怎样才能多挖一些、多卖一些、多赚一些。爹死娘嫁人,管它是天塌还是地陷呢,活一时只能顾一时了。再说,除了花花绿绿的钞票以外,也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填充进自己那颗空荡荡的心了。

 

  家里不能待,杨结实便只好守到窑上。然而,只要他一踏上窑场,耳朵里就会响起“铛,铛铛,铛铛铛”的声音。以前,他只是夜里才能听到这种声音,现在,他大白天也能听到。而且,那声音越来越响,仿佛直接拿煤敲打在他的耳膜上一样。以前那声音只是断断续续地响,现在则一阵紧似一阵,如同擂鼓一般,搞得他没有片刻安宁。他拿棉花堵上耳朵不行,他拿被子蒙住头也不行。那声音简直无孔不入,如同一千只疯狗一样,咬住他不放,他无论逃到哪里都躲不过。

 

  他算一算,从那一次冒顶事故到现在,已经二十来天了,那两个堵在巷道里的人绝对不可能活着。到底是谁在“铛,铛铛、铛铛铛”地敲呢?他快要被这种声音折磨死了。他相信,那种声音如果继续敲下去的话,他终有一天会死掉的,不死也会像堂嫂一样疯掉。死他不怕,他活着已经没有什么念想,也没有什么牵挂了,但,在死以前,他一定要制止住那种声音。否则的话,他相信,自己哪怕到了阴曹地府里面也不会得到安宁的。

 

  他找来技术员周金水,对他说:自己准备开始营救那两个人。他相信他们还活着,而且一直在用煤镐敲击井壁,自己听得真真切切。虽然那两个人的事情只有他和周金水两个人知道,但周金水听了他的话以后,还是吃惊得目瞪口呆。本能地喊道:你疯了吗?杨结实说:我现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清醒,如果不把他们救出来的话,我迟早会疯的。周金水说:都二十多天了,他们即便当时还活着,现在也早已死得透透的了,哪里还有救?我看你是神经过度紧张了,好好睡一觉就好了。

 

  但杨结实主意已定,此刻,他已经被那种敲击声折磨得神志不清了。失眠了又一夜以后,第二天一大早,他就懵懵懂懂地赶到了乡里,找到乡里负责煤矿安全的副乡长孙金成说:自己的窑底下堵了两个人,已经二十多天了,让孙金成想办法调集省上的救护队来营救。副乡长孙金成一听,吓了一大跳:“百日无事故”活动刚刚告一段落,在总结表彰大会上,有关的领导都披了红、挂了花,有两个抓安全的副乡长还被提拔成了正科级干部。县里现在又提出了“争创安全年”的口号,到时候,谁表现得好,就可能直接提拔到县里。相反,若是出了问题,马上就会被就地免职。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谁敢含糊?再说,堵到窑底二十多天了,到现在才营救,这是什么性质的错误?说得严重一点儿,简直就是故意杀人。若是捅了出去,别说是他这个副乡长,怕是连书记和乡长都保不住乌纱帽。这事非同小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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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06-27 00:58:00

  副乡长把办公室的门关严,小声问道:你说的都是真的?

  杨结实答:千真万确。我此刻在这里还能听到他们在拿煤镐敲打井壁哩。你听:铛,铛铛,铛铛铛。

  副乡长听了杨结实的话,汗毛都竖了起来。这里离杨结实的煤窑二十多里地,他怎么能在这里听到数百米深的井下传来的声音呢?简直就是天方夜谭。再说,别的矿主遇到这种麻烦,千方百计地瞒还瞒不过呢,他却主动跑来报告,这简直是大白天见鬼的事情。孙金成断定,杨结实这家伙可能由于儿子突然砸死,心理受了刺激,神经一时有些错乱了,可能过一段时间就好了。他拍拍杨结实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你病了。而且病得不轻。回去好好休息休息吧。千万不要再胡言乱语了,否则的话,可是有你的好果子吃。

 

  杨结实无可奈何,只得离开乡政府。从乡政府那里回来,他感到浑身燥热,血管里像是爬着无数条火蛇似的,便洗了一个冷水澡。被冷水兜头盖脑地冲了一番,他终于有点儿灵醒过来了。灵醒过来以后,他就吓出了一身冷汗,连脊梁骨都是麻的。他想:自己一时昏了头,险些酿成了一场大祸,幸亏副乡长孙金成没有相信。他若是信了,自己就彻底玩儿完了。转念又一想:无风不起浪。谁会平白无故地拿个屎盆子往自己的头上扣哩?孙金成不是不信,而是不愿意相信,也不敢相信罢了。这事若是捅出去,整个乡政府领导班子的乌纱帽怕是得一窝端。他孙金成这是在暗中点化和保护自己呢。当然,无利不起早,他也不会平白地保护自己。按照惯常的规矩,杨结实打点了一个肥肥的红包,第二天晚上就送到了孙金成的家里,话也不点明,只说多谢领导关照。这种事情他也不知道自己干过多少回,早已熟门熟路了。

 

  孙金成原本不相信杨结实的话,觉得那太不符合游戏规则了,简直是匪夷所思。收了杨结实的红包以后才明白:杨结实说的话全是真的。不然的话,不晌不夜、不年不节的,他莫名其妙送红包做什么?谁还怕钱多了咬手不成?事情是明摆着的。

 

  孙金成三十九岁,再过一年就过了提拔正科的杠杠,心里急得猫抓着似的。去年原本有个提拔的机会,上上下下都打理好了,但乡党委书记却暗中挡了他一把,将自己的一个关系户推了上去。孙金成恨得险些咬碎大牙,但,官大一级压死人,自己眼睁睁地瞅着也没奈何。

 

  孙金成也是个颇有心计的人,盘算来盘算去,觉得这是个可利用的机会,就去找到乡党委书记,把杨结实煤窑上堵了两个人,而且二十多天不营救的事情汇报了一下。书记一听,吓得脸都白了。他正活动着提拔副县级哩,钞票已经花进去了一大堆,所有能用的关系也都动用上了,幼儿园的事情刚刚捂盖住,一旦这事再捅出来,事情全都白瞎了。到时候甭说副县级,他这顶书记的帽子怕是也保不住。于是,他千叮咛、万嘱托,让孙金成无论如何把这事压下去。并推心置腹地对孙金成说话:金成,我已经四十多岁,眼见得是船到码头车到站,没有多少年的干头了。你还年轻,得多为以后作作打算啊。

 

  孙金成要的就是他的这番话,也知道他会这样说,不然的话,自己就不给他汇报这事了。从书记办公室出来以后,孙金成拎着杨结实的红包,直接到了泌县长的办公室,先交上红包,然后把乡党委书记的话原封不动汇报给了泌县长。并流着眼泪、声情并茂地说:泌县长,我知道你这一次一定要处分我,因为我是乡里负责安全的副乡长。但人心都是肉长的,我豁出去这个副乡长不干,也得把这事汇报上来。人命关天,不能视而不见啊。我一个副乡长,人微言轻,也是没奈何了,才来找你的。

 

  泌县长听了孙金成的汇报,气得拍着桌子,把手机都摔了,并以最快的速度命人调来了省里的救护队,开始了营救行动。杨结实的技术员周金水一看这架势,知道事情不妙,裹挟了一笔款子,悄悄地逃到外地去了。

  

  12

  

  营救工作进行得非常顺利,只用了四天半的时间,就把两个人找到了。他们正像当初杨结实和周金水推断的那样:躲在废弃巷道尽头的犄角旮旯里。不过,他们坚持的时间比预料得要久。医生鉴定,他们是到被困的第七天才死的。在他们的身边,人们找到了他们生前戴着的作安全帽用的两个头盔。头盔是坚硬的黑色,上面用白色的煤干石写了三句话,一句是黄再有留下的:我欠黄丙欣家两袋化肥。一句是黄子贵留下的:我欠刘大铜一百八十五块钱。最后一句话是:求你们送我们父子回家。另外就是一些凌乱的数字。上面清晰地显示着:“第1天”的字样。可能是为了节省地方,后来的变成了简单的阿拉伯数字:23456。在他们死了以后,腕子上戴的手表还在从容不迫、不慌不忙地走着,而矿灯里面的电已经被全部耗完。很显然,他们是苦苦地熬过一天,便记下一个数字。也就是说,他们的神志一直是清醒的。他们临死的时候手里面还握着煤镐,他们用煤镐敲打井壁以求救,直到生命的最后一息:铛,铛铛,铛铛铛。也直到这时,杨结实才知道,那被困在井下的是父子二人。

 

  两个人被找到的当天,他们的家属也得到通知赶来了。只有一男一女两个人。女的是个孕妇,怀孕了大概七八个月了,只有二十岁刚刚出头的样子。男的是孕妇的哥哥,也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死者的家里还有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太太,是黄再有的母亲,黄子贵的奶奶;黄子贵还有一个妹妹和一个弟弟。妹妹患了白血病,由于缺钱,也没怎么治,在家里熬日子等死,弟弟还在念书。看到公爹和丈夫的尸体,孕妇当场就晕厥了过去。乡里派车把她送到了县城的医院里,她当天夜里就产下了一个女婴。由于是早产,女婴很虚弱,发出的哭声像猫叫一样,一出生就放进了医院的保暖箱里。杨树岗的乡亲们看她可怜,有人送去鸡蛋,有人送去小孩子的衣裳。那个年轻的产妇躺在床上,瞪着灰暗无光的两只大眼睛,连泪都哭不出来了。

 

  杨结实的煤窑终于还是被封掉了,他本人则被关进了看守所里。至于要怎么处理,还不好说。不过,在被带上警车的那一刻,他的表情十分坦然。自从井下的两个人被弄上来以后,那种“铛铛铛”的敲击声就在他的耳畔奇迹般地消失了,他感到了长期以来从未有过的安详和平静。警车还没有开到地方,他已经睡着了。听到他发出的呼噜声:押解他的警察骂道:这个狗娘养的,还有心思睡。简直不是个人!

 

  营救工作结束以后,孙金成被调到县里提拔重用,而他原来所在乡政府的领导,包括书记和乡长,则被就地免职。

  自从煤窑开始营救行动以来,杨结实的堂嫂麻宝妮就天天守候在窑场上。当年她男人的窑上出事以后,营救的时候,窑场上也是这么热热闹闹、乱乱麻麻的。她仿佛又找到了当年的感觉,又听到了丈夫的呼唤,又看到了新的希望。她和她的狗兴奋地整天整夜守在窑上,不肯回家,也不肯睡觉,仿佛马上就要见到她的丈夫了。后来,那两个人被找到,送到了县城的殡仪馆去,杨结实也被警车带走了,她的丈夫却仍然踪迹全无,她便围着杨结实那人去楼空的窑场一圈一圈地转悠着,一边转悠一边唱:

 

  

  祖宗的饭食全吃干。

  子孙的后路都挖断,

  王八羔子你愧惭不愧惭?

  官人你心狠肚肠烂,

  留下娘亲你全不管。

Huar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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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likiu

只看楼主

2007-06-27 00:58:00

  她在前面一圈一圈地转悠着,她的狗在后面亦步亦趋地跟随着,天空灰蒙蒙的,看不见星星,也看不见月亮。大风扬起的煤屑和尘土铺天盖地裹挟着他们,使他们看上去像两个鬼影子一般,不过,没有人注意到他们。地下的煤还有,而且愈来愈贵,听说由于煤质优良,已经卖到外国去了。外国人出高价买了去储存在海里面,等着以后慢慢地受用。放着大把的钞票,谁不想多赚一点儿?哪有闲工夫去留意一个疯婆子和一条瘸腿的老狗呢?几天以后,就在谁都不留意的夜半时分,杨结实的堂嫂麻宝妮纵身跳进了杨结实的窑筒子里,她的狗只愣怔了片刻的工夫,也一跃而起,跳了进去。在跳进去的一刹那,那条瘦得皮包骨头的老狗发出了惨烈而又悲壮的一声长鸣,也不知道它是在为主人痛惜,还是在为自己悲哀。那鸣叫声就像尖利的刀子一样,把灰蒙蒙天空撕裂了一道血红的口子。不过,没有人看到。(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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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uar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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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likiu

只看楼主

2007-06-27 01:00:00

先发到这里, 明天争取多发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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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uar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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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ina

只看他

2007-06-27 01:40:00

最爱看小说月报啦,妹妹能share电子版吗?我的信箱是 [email protected] 希望能打印出来慢慢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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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