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人们愿意看赵丽。
本来嘛,年轻的小姑娘谁不愿意瞧?而且赵丽和那些年纪轻轻,屁事不懂就出来打工的小姑娘不一样。她身上有股子乡下女孩的质朴和纯洁,还带了点大学生的文气。那都是挺招人待见的无形资产。
就连钟义都喜欢跟赵丽说话。范珍珍人不错,但总觉得像是另外世界的人。再加上死厨子煽风点火,说什么范珍珍是老板包养的女人,大家得避嫌。所以,他更不敢和范珍珍多讲话了。
赵丽则不同。她家里是乡下的,挺远个山沟沟。她对省城的一切不如钟义熟悉。钟义时常把在省城的见闻讲给她听,俩人还常在一处吃饭,年纪本来就相近,一来二去的,混得俨然跟亲兄妹一般。
范珍珍瞧见了,取笑钟义是春心萌动。灶晓强倒觉得没那么严重。他深知钟家情况。从这些日子看,钟义不是那种不知深浅的人。
年轻人嘛,都喜欢谈情说爱。尤其到了秋天,那气氛特能勾起小女儿家的哀愁,热血青年见了全狼一样扑过去。可钟义就算有那心思,他也得把心给搁肚子里。
谁自己家背了二十万的债务,也不好意思朝女孩子献殷勤啊!
所以灶晓强笃定不过是俩小儿女‘身在异乡为异客,每天对着思乡亲’罢了。
“老板,都十七八了,咋还管人叫小儿女?”
张厨子心说这话不应该从灶晓强口里吐出来,显得老气横秋的忒古怪。他笑么滋滋地瞧着赵丽收拾碗筷,觉得她跟钟义挺般配,顺便还想到了自己年轻时候,看见女孩子就爱凑合上去的蠢样。
哎,都有过这种傻时候呢。可傻过了就会明白,谈恋爱啥的跟过日子不一样。
厨子想到自家老婆,脸上堆满笑纹。
“呵呵。”
灶晓强没理会厨子。厨子一介凡人,自然不晓得他这种神仙的年岁。不管怎么的,神仙就这点好:模样不老,青春永驻。不说他自己,范珍珍也是。她那皮肤质量,可不是凡人女子用什么资生堂、欧莱雅之类的护肤品能保养出来的。
连个斑点都没有呢。
灶晓强扫了眼范珍珍,心想完美也不见得是啥好事情。凡人常说红颜祸水、红颜祸水,抛开失败后往人家女孩身上泼脏水的嫌疑,动人的雌性总能激发雄性的占有欲和战斗欲。那没办法,可能就是凡人所谓的进化本能吧。神仙强点,但强得有限。前任天蓬元帅不就是因为调戏嫦娥仙子被赶下界投胎了吗?
天上也好,凡间也罢,都有规矩在呢。做人、做神都得守本分,不该惦记的不去惦记。
灶晓强如是想,眼神再次扫过范珍珍。
范珍珍可没留意灶晓强。她笑吟吟地瞧着门口:钟义刚送完煤气罐回来,他把三轮车锁门口就跑过去帮赵丽干活。
钟义人实在。有了赵丽他也还是抢着干。送煤气罐之余,能不让赵丽动手的就不让赵丽动手。他总觉得是自己让灶晓强多费了个人工钱,同时又觉得赵丽是丫头,粗重的活儿不适合她。
“钟哥,我来。你刚回,先歇着去。”
赵丽不敢让钟义抢。晓得钟义是好心,就怕看在老板他们那里,会误解成她懒。那样的话,她还拿啥工钱?
范珍珍心里明镜似的。她觉得钟义有时候就是一根筋。
“小钟,你帮老张擦灶台去。那里油烟子大,老张这几天来不及清理。”
灶晓强也觉得钟义心眼太实可不是什么好事。换句话说那属于费力不讨好的类型。
钟义实在,但不傻,听到这话明白过来,立刻转移目标。赵丽那边也紧着抹桌子。灶晓强人爽利,听说她开学要弄课本,给支了小半月薪水。她心里感激,手下干活越发麻利起来。
“老板,孩子们遇事不想那么深。”
张厨子嘬根葡萄烟嘿嘿笑。
“迟早得想。对了,珍珍,你那天说要买啥?我忘了,你自己去买吧。”
灶晓强点整齐钞票,捏了几张五十的给范珍珍。范珍珍晚出早归,身上的香水味换得勤。随着香水味换的还有香烟味,都中华、红塔山那级别。
可范珍珍不吸烟。
灶晓强低头把剩下的大票锁进小钱箱。
“哦,手工巧克力。”
范珍珍也不客气。她帮灶晓强弄红火了生意,拿这点钱不算什么。不过这举动搁张厨子眼里,就很暧昧了。赵丽小丫头早从八卦厨子口中得知了范珍珍、灶晓强的关系。她看范珍珍拿了上百块说要买巧克力,惊得吐了下舌头。
城里人有钱没处花呢。
赵丽心道。她利落地给客人结账,把残菜都撤到了厨房。中午饭口客人多,饶是从前在家做过不少事,在这儿也常常忙得焦头烂额。每当此时,她就禁不住想钟义是怎么挺过来的?为啥钟义又送煤气罐,又照顾餐馆,两样都能挺住。厨子还说钟义可惜了,如果家里不出事,今年可能也读上大学了。
想到这里,赵丽忍不住问了句:“钟哥,如果你今年报考大学,你会报哪里?”
“省大。”
钟义回答,说完动作一滞。
灶晓强的饭馆就开在大学城旁边。省内几个有名的大学都凑在这校区里。要医大有医大,要农大有农大,要理工有理工。通常所谓的省大,是以省城为名的综合大学,里面有不少重点学科和研究基地。
赵丽就是省大的,读英文系,住社科楼。整幢楼的“熊猫”,除了英文还有学中文、金融、法律之类的。是男生心中当之无愧的黄金地段。如果家里不发生变故,说不定自己现在正跟赵丽坐在同一间教室上晚自习呢。
钟义手上加劲蹭起了灶台。
赵丽不知道钟义到底欠灶晓强多少钱。她小声问了句:“那你以后考不考?功课别荒废了。”说完人到厨房外招呼食客去了。
钟义没吭声。想到那几摞蒙尘的高中课本,他嗓子有些发干。他加快了手上的速度,想早些弄完,好赶紧去送煤气罐。
许多心思不是没有,而是不敢有,真的不敢有,甚至想都不敢想。
钟义觉得自己的步伐有些沉重。
“小钟,赵丽那儿咋了?”
张厨子蹲厨房门口,隔着帘缝子瞅了半天。他看赵丽站在包间门口,好像跟里面客人发生了争执。钟义赶忙出去看。他见赵丽站在那桌客人面前,满脸通红。那桌客人的神色也很古怪,几个女孩子都盯着坐主位的女孩子瞧。
她们是赵丽的同班同学,坐主位的女孩正是今天请客的寿星。那女孩家是省城人,进英文系的当日就挺风光。一帮学长抢着给扛行李,还被她送行的老爹轰赶。开学后,顺利进了系办的学生宣传部负责文艺宣传。人本来长得就水灵,再加上会打扮,走在校园里是相当惹眼。
不过有些事情就怪。追她的人,她看不上眼。她看上眼的家境又太好,对她不爱搭理。今天借生日的机会,她请几个同班同学助阵,总算把心仪的男生拽过来一起吃饭了。几个人进门便要了个包间,没想到领座陪点菜的竟然是同学赵丽。众人的焦点立刻转移,不断追问赵丽是咋回事,就连心仪的男生也盯着赵丽瞧,满脸的好奇。
这下子,过生日的女孩脸上挂不住了。她支使赵丽跑前跑后,擦桌子倒水,甚至还借着点菜的功夫问赵丽,今天这一桌饭菜抵赵丽多久的薪水。
既然来干活,赵丽就有心理准备。可真被同学问到头上,脸皮还是薄到红。她端菜单站旁边不吭声了。那男生觉得过生日的女孩太矫情,想找借口闪人。过生日的女孩气得脸色发白,其他同学赶紧给阻拦,说话间几个人不小心撞到了赵丽。赵丽一个没稳住,端的那壶茶水便撒到手背上,烫得手背发红。
一时间,不知所措的众人让气氛降到了冰点。
“出什么事情了?”
钟义几步走过去,赶紧把赵丽手里的茶壶接过去。他知道赵丽怕打坏灶晓强的茶壶得赔钱,可也不能这样由着自己烫伤啊。
赵丽赶紧拉拉钟义。
“这里我来招呼,你去厨房让张叔处理一下,烫起泡再破了就容易感染。几位,今天吃点什么?我们店里的招牌菜很多,有鲶鱼炖茄子、倭瓜炖土豆、小鸡炖蘑菇……”
钟义手下不停。他飞快地收拾起来,把赵丽撵回厨房。男生见惹赵丽被烫伤了,不好走人,气鼓鼓地又坐下。过生日的女孩也觉得自己有些过分,眼睛直往厨房的方向看。
瞧见赵丽的红肿手背,张厨子赶紧拿了块肥皂,蘸乐点水往赵丽手背上一顿涂抹,又朝上面滴了好些酱油。这都是治疗烫伤的土法子,厨子是不知道有什么科学依据,不过大家都这么干。
“怎么了,这是?”
灶晓强和范珍珍刚才去后院清点煤气罐。回来一看情况不对,赶忙过来问。赵丽解释几句,说都是同学间的误会,现在钟义去招呼她同学了。
灶晓强听完走到包房。他见里面的气氛还僵着,就一把拎开钟义,面上堆笑:
“原来是赵丽的同学。怎么不早说?今儿买单八折,我再送两道菜。这个包房有点暗。赵丽,你去收拾靠窗户那间二楼的。从那儿能看到理工大学篮球场。理工那帮男生正比赛呢。你们几个边吃边看。老张,先做个水果沙拉送上去。原来都是英语系的高材生?真好,都天上的文曲星下凡啊。寿星是省城人?我是打县城那里来做生意的。觉得省城真繁华,就是跟俺们那小地方不一样。钟义,你傻站着干什么?快去催菜。”
灶晓强的话让赵丽同学们很受用。一帮人换了包厢,菜也很快就上桌了。灶晓强赠送汽水、啤酒,打发赵丽去买冰激凌回来,说是请寿星同学吃的。过生日的女孩要面子,想想心仪男生不过是可怜赵丽身世,一颗心就放到了肚里。她亲自给赵丽倒汽水、切蛋糕,还拉赵丽一道唱了生日歌。方才那些不愉快,终于消弭于无形。
热热闹闹的吃喝过后,一帮鸭子般啰嗦的女生们终于走了。赵丽收拾好包间,过来跟灶晓强道歉,说今天亏钱的都从她薪水里走。
“我开口说的折扣自然不能算到你头上。还有小钟日后你遇到这种事,对人家态度好点。上门就是客,别管什么原因,都得给我笑脸相迎。”
灶晓强对钟义的僵硬表情不满意,觉得这小子个性中有种该死的恩怨分明。
“是,灶叔。”
钟义臊得脸通红。赵丽挺内疚,几番开口想替钟义说话,都被灶晓强瞪回去了。
“晓强,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小钟也是看不过才板了下面孔,已经够隐忍啦。倒是你,讨好那些小孩子,一点不男人。”
范珍珍白了灶晓强一眼。
我不男人?我当初为了这小子挨了温周信俩嘴巴!
灶晓强把话憋在口里。
“灶叔是为我好。”
钟义可不敢接范珍珍的话。他飞快去推三轮车,继续送煤气罐的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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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瞅又是月底。灶晓强赶到周一点帐,看赵丽没课,干脆让钟义去医院陪陪父亲,好叫他妈休息下。
有了赵丽后,钟义就没那么忙了,抽空也能骑车跑医院看看。但王采芝不让他总过去,说那样不好。干啥像啥,家里有她撑着,钟义只管做好外面的事情就行。
张厨子在灶晓强的吩咐下,特意炒了俩菜让钟义带上。钟义飙三轮车冲向医院,爬了十几层到达颅内科病房。钻到上次来的病房,见他妈王采芝正跟隔壁床的人唠嗑,俩女人嘀嘀咕咕也不知道说些啥。
“妈。”
钟义走过来。
“今儿咋有空过来?你灶叔他那里没啥事?”
王采芝问钟义。
“他打发我过来看看爸和你。这是张叔给炒的菜。我买的馒头。”
钟义把饭盒打开,里面盛着一荤一素。肘子肉挑的五花三层,被酱油蒸得油汪汪。韭菜炒鸡蛋更好,绿盈盈配上黄嫩嫩,让人特别有食欲。
“咋又让他们破费。他姨,你也来一起吃?”
王采芝招呼对床的女人,刚才两人一起聊天来着。那女人陪护她爹,老爷子脑血栓,今天刚住上院。听到王采芝招呼,她连忙摆手。
“这是你儿子?多大?看着跟我儿子差不多。”
女人打量起钟义来。女人们凑一起,喜欢说些家长里短的话。
“我儿子。十八了,看这胳膊壮的,有把子力气呢。”
王采芝挺得意。她摸着儿子挺拔的脊背,觉得比上次看着又结实很多。
“跟我儿子一样。我家住省大附近,我儿子在省大读法律系。他呢?”
女人问。
“他……”王采芝开口,被钟义从后拉住手。
“我在大学城旁边的饭馆打工。这是我订餐电话。我们那儿还卖液化气。价格跟别的点儿差不多,但送气免费,所以算起来比别家便宜。如果阿姨你家或邻居家要气,就打这电话,我马上到。我们家的罐子都是新的,不过期,使着放心。”
钟义微笑,递上灶晓强的名片。说话间,他的胳膊从袖口中露出,黑黝黝的很有力度。
“这孩子。跟你姨说话呢,你咋还卖上煤气了?吃饭堵不住你的嘴!”
王采芝本来心里挺难受,被钟义这一席话倒说乐了。乐完低头夹了块肉放钟义嘴里,眼睛有点湿。
十八岁,人家孩子也是十八岁。
王采芝自己夹了根韭菜。
对面的女人也笑,还真拿了名片看。价格是跟别的煤气点差不多,便宜一块钱,还给送家去。如果家住好几层楼的,倒省了自家人往上扛。
“真不错。我家的是你姨夫单位给送。不过我回去帮问问,看哪家邻居要订。我们那院儿还没煤气管道,人多,靠着省大教师住宅区。我觉得你跑那里贴几张小广告也不错。”
女人倒热心肠,说了很多。
钟义对女人说的地方没有印象。看来是当初准备还不充分。干脆改天跟灶晓强商量下,趁送煤气罐时再探探地形,争取挖掘些新用户。如果没算错,在煤气罐上赚的不比饭馆少。如果煤气罐销量上去,灶晓强会高兴……
“想啥呢?吃啊。”
王采芝不停往钟义嘴里塞肉。
“我不吃了,我回去吃。妈你吃。张叔对我可好了。他每天做好吃的都给我留一口。你没看我现在胖成啥样?”
钟义把肘子肉夹在馒头里递给王采芝。王采芝瞅着儿子的手指,笑啊笑的,放下筷子就握住了那双粗糙的手。
“咋了,妈?”
“没咋。我们一起吃吧。你爸他总不醒。不过我每天看着他睡,也挺安心。我伺候他,给他擦身子。他得不了褥疮。我还给他抻抻胳膊腿儿啥的,免得肌肉萎缩。”
“嗯。”
钟义点头。他伸手摸了摸父亲的脸,觉得父亲“睡”得很安详。呼吸都正常,检查结果也没毛病。但人咋不醒呢?他想到了手术的那天,有点怀疑温周信的医术水平。
许是想曹操曹操到。今天正轮到温周信带实习生。他领几个人挨床看,一路下来正瞧到钟义他爸这里。
“钟富贵。颅内神经系统……肿瘤……你们看下,这是病人的病历。你们可以分析下问题。这个病人的良性肿瘤很典型,但后期恢复不典型。”
温周信说了几句,目光飘到钟义身上。
气味不对!这小子身上有不同寻常的气味。
温周信走近钟义,假装跟王采芝聊天,借机嗅了下钟义身上的气味。
食神!
温周信错愕地看了眼钟义。心说这怎么回事?这小子他爹病了,司徒土地和灶王爷帮忙就算是他运气。怎么他还跟食神仙子有牵连?
钟义着急他爸的病情,倒没留心温周信的不对劲儿。
“他还得留院观察。他的例子很特殊,在我院没有先例。不过我会用温和的药,帮助他维持各器官的正常循环。你们家的困难我清楚,药价什么的,我将根据你父亲的阶段检测结果调整。”
温周信一番话说得钟义母子心里热燎燎的。
“医者父母心,你们家属就放心吧。我……你们几个继续查床,我先接个电话。”
温周信还想唠几句,手边电话响了。他拿着手机到走廊去接,听到熟悉的麻将友——和瘟道士李平在电话那头叫唤。
“我说老温,你最近忙啥?咋不过来玩了呢?不是又拖欠巨灵神的钱,不敢出门了吧?”
和瘟道士李平是个大嗓门。
“别瞎扯。巨灵神的钱谁敢欠。我前几天忙个大手术,有个领导的亲戚来开刀,院里指派我,昨天刚忙完。这样吧,老李,我过几天晚上去。咱老哥们凑一桌。我听说瑶池娱乐城新来了不少服务员,都是山野里逮的小妖精。”
“哈哈,行啊。改天凑一桌。我最近也忙,所以今天才打电话给你。各路星君都四处跑,咱瘟部神也别干靠着天庭的救济啊。这不嘛,我前些天跟几个阎君去了趟非洲。我布瘟疫,他们收割魂魄。大家一起赚钱,那叫开心。依我说,这时代混别的不行,就得插手国际贸易。”
“还是你小子脑袋灵光。正好问你个事情,我听说食神下界了,是不是真有的?就是那个食神仙子范珍珍,水蛇腰,眨眼特妩媚。”
“下了,听说也在咱们市。前些天还有人看到她在瑶池娱乐城打牌呢。咋了,你惦记她?兄弟我奉劝你一句,她脾气不是咱们瘟部小神能拿捏的。”
“别瞎猜。我就是随口一问。前几天在街上看到个人,挺像她。既然你这么说,我就没看错。这样,改天我有空马上给你电话,就这么决定了!”
温周信挂上电话,笑呵呵的表情中多了丝疑惑:如此说来,刚才嗅到的果真是食神的气味。钟义那小子是走了狗屎运还是咋?不过这就是凡人的命。土地爷救他,注定他钟家暂时钻不到阴曹地府去。算了,随便吧。反正神阶有差别,食神没事儿不会来找自己茬。
温周信心下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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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义的医院没白去。在医院为避免母亲尴尬,他跟人介绍了灶晓强的煤气罐生意。对方没骗他,还真给他联系了几个邻居。都是住在四五层的,听说免费扛进家门,纷纷打电话来要。钟义过去送煤气,顺便又在附近居民楼贴了小广告。于是灶晓强的电话热线了几天,多了不少顾客。
“小钟,干的不错。去送货吧。”
灶晓强摸着煤气罐,眼里闪动属于钞票的光辉。
“小钟,你慢点走。那么多罐子,别蹬太快。”
范珍珍推搡了灶晓强一把。
“为啥推我?”
“你是灶王爷,干嘛跟财神那家伙一样?别整天钻钱眼里去。凡人不容易,你不要死抠他们。”
“没啊,”我对他挺好。如果不是我,钟家早败了。说不定他去哪里卖血卖肾卖身。
灶晓强本着不反抗上级神的心态把后半句憋了回去。
“懒得理你,我回去睡觉。今晚还得出去呢。”
范珍珍蹬着水蓝色色高跟鞋蹭蹭往家走。同色系小挎包在她腰间晃晃悠悠瞅着眼晕。心也晕,晕乎乎的,不辨东西南北中。
“为啥食神能有水蛇腰?”
灶晓强瞅了眼张厨子的方向。看到厨子标准的水桶腰,觉得凡人挺可悲的,连身材都得遭遇神仙们的“潜规则”。
外出跑活儿的钟义不知道俩神仙拌嘴皮子。他把三轮车停到院门口,将煤气罐锁在铁门上。送一罐开一罐的锁,干活得有条理。现在跟刚开始不同,拎起煤气罐可谓驾轻就熟。整个后脊梁会根据倾斜角度选择受力,尽可能将重量平均分配一些。
见到钟义,坐在大院里乘凉的人们不禁窃窃私语起来。他们这些人家的孩子们也有不少这年纪的。大多在读书,没啥人出来卖苦力。
扛着个煤气罐吭哧吭哧走进单元门,钟义眼角斜了下,余光扫到一个老太太正循循善诱她踢足球的孙子辈,“看到没?你不好好学习,将来就跟那哥哥一样扛煤气罐。你好好念,将来上个好大学,找个好工作。你看大夏天的,为啥别的哥哥姐姐都能坐教室里学习。那哥哥就因为不好好念书,才跑这里吃苦流汗。”
这话听着耳熟。特别像是王采芝多年前说的:
“你不好好学习,你将来就跟谁家那谁一样每天种地、喂猪、掏大粪……”
也不知怎么的,钟义竟然笑起来。他背着煤气罐,孤零零地爬着楼梯。一阶一阶,一阶又一阶。楼梯那么长,仿佛总也看不到头。汗滴掉落,沾着灰滚到台阶上,润湿成小小的泥泞。
爬了好几次五楼,汗水打透整个后背。最后一家住大院里最高的那栋,八栋八零一号。钟义将汗衫拧了拧,卷个卷儿撸腰上,扛起最后一罐煤气。
一层楼十四级台阶,八层楼统共一百一十二级台阶。钟义爬到顶层,气喘吁吁敲开了那家的门。开门的是个年轻女人。她看到钟义后一楞,钟义忙努嘴示意脚下的煤气罐。
“你送来的?”
年轻女人有些吃惊。她确信钟义的年纪不大。
“我成年了。”
钟义笑笑,有些不好意思地把卷起的汗衫弄平整,免得让眼前的年轻女人笑话。看对方的打扮,也知道是个爱干净整齐的人。他拎起煤气罐,问她搁哪儿。
“厨房。”年轻女人慌忙引钟义去。
“麻烦签单。”
钟义把灶晓强写的简易账单递给年轻女人看。年轻女人掏钱,要把钱给钟义的时候,又有些犹豫。
“你们……你们负责给安装吗?”
钟义听到问题,觉得这年轻女人挺有意思,好像比他还不了解城里的事情。煤气点过来送罐子,通常是丢楼下就好。灶晓强为揽顾客才送货上门,安装等是一概不管的。不过他还是点点头,说给安装。
听到他说给安装,年轻女人明显松了口气。
“麻烦给我块抹布和扳手。”
钟义连手指甲带抹布,把管道嘴清理得干干净净,这才用扳手将煤气罐和管道嘴的接口拧紧。看煤气灶上挺脏,顺手把灶给清理了,还打了下火试状况。
“好了,没问题。”
看火焰颜色,钟义知道燃烧状况挺好的。他关了煤气,把年轻女人给的钱装到裤袋里。
“嗯。那个,能不能再帮我个忙?”
年轻女人不知道从哪儿弄出瓶汽水。她把汽水递给钟义,朝钟义微笑。钟义觉得她的笑容特像自己的高中女老师,一个师范学院毕业后分到他们班教英文的丫头。
“啥事,您说。”
钟义接过汽水瓶,但没喝。
“我家的灯管坏了,小师傅能不能帮换一下。还有转椅,我买了个转椅,但没安装上……”
见钟义接了汽水瓶,年轻女人急急忙忙把她的需求说了遍。钟义一听都是些日常生活中的小事,琐碎得很,通常都是家里男人干的活。
她家里没男人?在镇上,这岁数的女人孩子都满地跑了。
钟义跟着女人钻进了一室半中的“半”,在这个不足十平米的屋子里,他看到了占据一面墙的书架,瞧着很有架势。书架旁是一张写字台,上面端端正正放着女人的照片,旁边放着一摞书、笔记本,窗台上还养着几盆君子兰。
“大姐,这是你的书房?你的书好多,你是老师吗?”
钟义目光转了一圈,转回年轻女人身上。
“我是教书的。你就叫我李老师吧。这屋子也谈不上是书房,太小了,放不下别的。”
年轻女人矜持地笑笑。
“果然是老师,我说普通人家不能有这么多书。”
钟义又看了眼书架。他走到外屋拉下电闸,拿了个凳子进来。拆开日光灯管包装,他站到凳子上将老灯管拆下来,又小心地把新灯管安装好。跳到地下,合上电闸试试,屋里登时亮堂起来。擦干净凳子,把灯管包装丢到纸篓里,他又拆开写字台前装着转椅的纸箱。
这活儿一个人干还真不行。钟义教年轻女人怎么用力,两个人一同扳着转椅的椅背,总算让垫子卡到了正确位置。钟义膝盖顶上关键位置,腾出手来拧螺丝,把关键位置尽量锁死。弄完这边的,又去弄年轻女人那边。看着挺轻松的事,两个人花费了近二十分钟才解决。
钟义忙得满头是汗。年轻女人给钟义拧了条湿毛巾,又拿了根冰棍。钟义推辞不过,把脸擦干净,小口吃起了冰棍。
这种冰棍跟他老家镇上的有点像。小时候五分钱一根,等长到他这岁数,变成了三毛钱一根。吃进口里冰爽爽,从喉咙凉到胃,舒服极了。
整个人凉快起来,眼睛就偷偷绕着满墙的书转。书很多。相当一部分是文史社科,还有些外文书,单词特别陌生,感觉专业性很强。
“李老师,你这书真多。”
钟义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的心情。
“一些是爱好,一些是工作需要。”
李舒苹瞧钟义盯住书的呆样,微笑起来。
“真好,书多真好。李老师,我叫钟义,你叫我小钟吧。谢谢你请我吃冰棍,我走了。日后煤气罐就用我老板家的吧,保证质量和价钱,每次都给你准时扛过来。”
钟义意犹未尽地站起身。他在李舒苹家已经耽搁了近四十分钟。时候不早了,他得赶紧回去。眼瞅晚上饭口到了,不能放赵丽一个人在那边忙。
“好的。今天谢谢你,小钟。”
李舒苹点头,送钟义出门,临别又塞了两个苹果。
钟义推辞不过,收了。脚步轻快地下楼,他走进院子,看到很多孩子在跑跳、在玩捉迷藏。一个小孩不慎绊倒,正跌在面前。
“要当心呀。”
钟义伸手一捞,将孩子搀扶起来。孩子长辈过来道谢,扑打孩子膝盖上的灰土。她埋怨自己光顾说话,没留神到孩子。
“小师傅,李舒苹家。就是你刚才送煤气罐的八零一号,是不是就她一个人?没结婚照吧?”
尽管自我埋怨,老太太还是不忘碎嘴。
“没看到。”
钟义实话实说,不明白老太太想干啥。李舒苹就是李老师吧?老太太问这个干啥,难是要给李老师做媒?
“我说嘛。我就说她离异了。怪不得总一个人进出,果真是跟男人分手了。”
老太太回头,将分析讲给同伴们听,浑然不当钟义在身旁。
离婚?李老师离婚了?
钟义有点吃惊地解开三轮车的锁链。他从前在镇上生活,都没听说过哪户人家有离婚的。按他母亲王采芝的话来说,结婚就是过日子,俩人就算不对付,多年下来,掐巴掐巴也都能掐巴到一起去。如此看,李舒苹跟她男人真是过不下去了。
城里人对过日子是咋想呢?
钟义想到李舒苹家那些并不麻烦的琐事,想到了李舒苹对它们的不知所措。他蹬上三轮车,骑向饭店。不管怎么样,李舒苹的一切,都跟他无关。
起码除了买煤气罐以外,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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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又黑透了。十点多,灶晓强关掉饭馆。张厨子回家,他跟钟义回宿舍。不知道范珍珍有没有睡醒,他推门的手很轻。
“你怎么每天都跟做贼似的?”
见他小心翼翼地进门,范珍珍失笑。她正在镜子前涂脂抹粉,把眼影化出好看的层次。
“小神不敢。”
灶晓强看到范珍珍涂满唇彩的嘴,总觉得呼吸不太顺畅。他揉揉鼻子,索性不看了。别开头,他一屁股坐到心爱的音响前,翻找起唱片。
“说过在凡间别用那种称呼。晓强,你都有什么唱片?我今天找了半天,都没找到我喜欢听的。”
范珍珍刚梳拢好个发型,左看右看觉得不满意,便干脆弄乱了重新梳。
“我这里有肖邦、李斯特、柴可夫斯基、贝多芬……嗯,还是你喜欢通俗歌曲?我这里有李宗盛、罗大佑、林忆莲……要不听摇滚?这张是THeBeaTLeS,这张专辑是梦回唐朝,这个是QUeeN的,还有这个,ReaDIOHeaD的专辑……你比较喜欢那种?”
灶晓强把唱片都拿出来给范珍珍看。
“我想听二人转。”
范珍珍回头,嫣然一笑,眼睛眨巴眨巴。
她耍自己!
灶晓强气结,七手八脚将唱片都塞回原处。想了想,抽出张肖邦的夜曲塞唱机里面去了。随着盘面的转动,久违的音符在房间里流淌。灶晓强舒服地仰躺在自己的沙发床上,偷眼看范珍珍。
他现在这角度,正好能欣赏到食神仙子的身材。但视线投注上去没过两秒钟,他又把视线收回来了。他承认他胆小,外加有点不纯洁、做贼心虚,不是风动不是帆动而是有那啥动的嫌疑。
自己是不是太正直了?没必要吧?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何况已经下凡了,又算是“合作伙伴”关系,看两眼她也不能把自己咋地吧?
灶晓强耳中听着肖邦,内心斗争一番,还是忍不住继续看了下去。
看着她画好妆,瞧着她梳理好发型,眼见她钻到屏障后的床里,然后穿了套挺暴露的小礼服出来。心里有点不平静。
没错,自己是低阶神,但自己也是男人啊。食神上仙您就不会避讳点吗?
灶晓强试图把眼睛挪开,未果。
“你看什么呢?”
范珍珍找自己的小坤包,终于注意到灶晓强。
“没啥。夏天晚上冷,你穿这点出去容易感冒。”
灶晓强认为小礼服很不好。过份省料子,纺织厂不稀罕,洗涤剂厂也不喜欢。而且这要命的女人是穿它去逛夜店。那种地方鱼龙混杂的,也不怎么安全。
“不冷,我习惯了。出门就打车,下车后屋里有空调。穿那么多干什么?而且我觉得这裙子挺好看的?你不觉得吗?”
范珍珍走到灶晓强身前,轻巧地转了个圈。
“好……看。”但真的有点暴露。
灶晓强真心赞美。
“那不就得了?”
范珍珍有些孩子气地蹦了下,四处找鞋。结果忙活半天,也没找到那些高跟鞋都丢哪里了。
“今天穿哪双?”
灶晓强弯腰从沙发床底下拉出一连串鞋盒,跟食神“同居”了有段日子,多少了解她一些。看着虽然女人味道十足,可某些时候大大咧咧,一颦一笑都跟孩子差不多。
“嘻嘻,你怎么把我的鞋盒都用绳子拴上了?跟糖葫芦似的。不过也好,找起来方便。”范珍珍蹲在地上找鞋,考虑是穿夏天的高跟鞋,还是穿一双网眼靴子。高跟鞋挺配小礼服,可网眼靴子能凸显腿部的线条,很难决策。
灶晓强双手垫在头下,就那么直勾勾看着范珍珍苦恼。他不想提醒她,给她良好建议。因为从这个角度,他更能看清楚她身体的曲线。他喜欢那形状,觉得比很多世界级的影星都好看。
神仙果然跟凡人不一样。
灶晓强莫名其妙地笑起来,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得意什么。
“你怎么了??”
范珍珍狐疑。
“没怎么,我面部肌肉有时候会痉挛。”
灶晓强赶紧找了个借口。
“真是搞不清你们这些下阶神。说话都奇怪,怎么就不能说点我能理解的呢?”
范珍珍最终还是选择了网眼靴子。
“呵呵。”
灶晓强但笑不语。不是不会说,是不能说。他是谁?小小的灶王爷而已,灶王部都排不上名号的小神仙。她是谁?她是有着水蛇腰的食神仙子范珍珍。他能跟她说啥?总不能直白地赞扬她身材不错吧?
那不是找揍吗!天上谁不晓得前任天蓬元帅的下场?
灶晓强翻身,干脆把后背留给范珍珍。他听到唱机里的肖邦还在呜咽,而范珍珍已经愉快地穿上小靴子,咔哒咔哒走出门了。
范珍珍走到钟义屋前,轻轻推开了房门。
窄小的沙发上放着一盏旧台灯,灯下摊开了几本书。钟义坐在地板上,头枕着一只手在沙发上睡了,另一只手还搭在书上。
范珍珍见状,伸手戳戳钟义的脊背。钟义惊醒,惺忪睡眼对上范珍珍。
“去床上睡吧。在这里容易着凉。”
范珍珍扫了眼书,见是高中课本。
“不,我再看会儿。”
钟义被弄醒,身上冷飕飕的。他今天回来就解开那摞蒙尘的课本看,结果发现那些符号、文字面生得很。心里不舒服,看书的速度自然更慢。读得晕头涨脑,被白日的劳累催化,人就趴这里睡着了。
“看这个干吗?”
范珍珍问。
看这个干吗?是啊,看它们干吗?二十万欠款,每月四百块薪水。看它们干吗?
钟义沉默,没回答范珍珍。范珍珍悄然离开,他也没注意。握着手里的课本,握着曾经属于他的年华,他沉默许久。最后,他轻轻撕开了一页纸,又撕开了一页纸……
范珍珍下楼,很快融入夜色。对食物饕餮的欲望催促她的脚步。这个钟点,有小吃的夜市都停了。她只能拐到熟悉的二十四小时营业粥铺,先喝了几碗特色粥品垫底。
出了粥铺,再进便利店。饼干、香肠、卤鸡腿什么的划拉一兜子。嘴里嚼着花生米,她扬手叫了辆计程车,驶向位于省城黄金地段的瑶池娱乐城。
每个城市都有各自的奢靡空间。相对沿海某些开放城市的繁杂,省城娱乐场所集中在某几个地段。
范珍珍去的瑶池娱乐城隶属金灵圣母。那个女人在天上坐镇斗府,在凡间投资娱乐产业,十来年间混得风生水起,隐约坐大为一方霸主。
熟门熟路,范珍珍存了包,叫个男服务生拎着食物。一路上很多男人都盯着她看。有不识相的以为她是这家娱乐城的小姐,想拉去陪酒。范珍珍一记断子绝孙腿踢出,杜绝了那人的念想。但她的粗暴没有让男人们气馁。看到她荼毒男人的一幕,依然有不怕死的过来递名片,欢迎范珍珍去找他。
“嗯,销售经理?”
范珍珍手里捏了一打名片,只对其中的一张感兴趣。那家出产的香肠她喜欢,非常喜欢,想着就嘴角生津。微笑着抛了媚眼过去,她柔软的手臂缠上那人。
“我今天在一百零四号包厢打麻将。可以跟你订十箱香肠到包厢门口吗?”
范珍珍问。
“好。”
男人被这要求弄楞了,忙不迭点头。范珍珍冲他笑笑,摇曳生姿地离去。跟着范珍珍的男服务生瞅了男人一眼,没敢告诉他,前些日子范珍珍就这样认识了酸奶厂的销售经理、肉联厂的出货主任、海产批发公司的市场总监、山货公司的技术总监……
不管怎么说,食神仙子还比较长袖善舞。
男服务生得意地想着,伺候范珍珍到一百零四号包厢门口就退了出去。
一百号到二百号之间的包厢类似会员制,只有特殊客人——也就是下凡的神仙们能进去。包厢里通常有二十多张桌子用来玩麻将,大部分都是老麻友彼此间介绍引荐来的。
范珍珍去年就在这里打牌,算是半老不老的成员。今年她懒得去钩挂食品公司,所以常到各种夜总会混吃骗喝,搞得挺惨。自从帮灶晓强开小饭馆后,手头就有了闲钱,便不再去夜总会吃白食,而是来这里打牌消遣,顺便结识下饮食业同仁、加深下和各路神仙的交情。
习惯性瞧瞧有什么新人没,发现好像有桌人没见过,但挺面熟的。
“国舅爷,那几个是不是瘟部正神啊?”
范珍珍坐下洗牌,顺口问右边的牌搭子——曹国舅。八仙之一的他选择托生方式下界。下界前他请阎君们吃了顿饭,便顺利降生在高官家里,改名为曹国,过上了标准的太子党生活。
曹国刚要开口,话头被他对面的丑男抢走。
胡子丑男钟馗拢拢牌说:“就是他们。东方行瘟使者温周信、南方行瘟使者李奇,北方行瘟使者杨文辉和合瘟道士李平。他们瘟部六位正神都下界了。劝善大师去了哪里不清楚。不过西方行瘟使者朱天麟正在欧洲考察呢。”
“什么考察,朱天麟那家伙是去给西方血族下黑手。他准备接管那边的瘟疫市场。珍珍,你最近气色不错啊。上次认识的那个绿色食品厂的人还在不?能不能弄几吨野生胡萝卜给我?”
范珍珍对面的一只肥硕兔子掷出色子。今天它坐庄。赌桌上无大小,虽然打牌的四个人品阶不同,但大家伙开心就好。
“我看看吧。昨天那人还约我吃饭,我没理会。不过最近怎么不常见到你,你又被嫦娥仙子关禁闭了?”
范珍珍觉得对面兔子的精神状态不是很好。
“别提了。她就是神经质。你想啊,她当初丢下老公跑月亮上去,心态能正常?家庭观就有问题。这么多年,她一个人住广寒宫里闲得都快长绿毛了。”
兔子刘芒抱怨道。
“你们家和吴刚不都陪着她吗?怎么还会闲?”
范珍珍奇怪。都说广寒宫冷清,她曾闲逛过一回。那时候她刚认识胖兔子刘芒,成了牌搭子。隔三差五去广寒宫找它,每次都能看它一家老小在药缸里蹦跶。那个吴刚则有点像宅男,不怎么吭声,就喜欢一个人闷头砍树。这么些年下来,广寒宫附近的生态环境都给破坏光了。
“吴刚?嘿。”
兔子刘芒很不屑,“丫就是一受虐狂。仙子住广寒宫,是因为当初偷药,也不好意思回家去。他一个大老爷们整天在广寒宫附近砍树算怎么回事儿啊?你说广寒宫就一个人妻,外加我们一窝兔子。这话传出去,它好说不好听啊。”
“这倒也是。”
英俊青年曹国点头。他看了眼范珍珍,觉得她比嫦娥仙子给人的感觉好——独立、自信、坚强、阳光,不需要心理医生。没有广寒宫抑郁症啥的。
“嫦娥仙子再神经能比得上老太婆?老太婆正更年期,每天瞅老头子不顺眼。老头子事情那么多,配几个年轻的小仙女当秘书挺正常。偏偏老太婆吃飞醋。这不,我听说老太婆打算把年轻貌美的都给赶下凡呢。”
钟馗口中的老太婆和老头子不是别人,正是王母娘娘和玉皇大帝。
凡间破除迷信,大力发展科技,导致各地神仙的日子都不好过。本本奏章飞向天庭,诉苦的诉苦,哭穷的哭穷,忙得玉皇大帝是焦头烂额。
“七年之痒嘛,有啥奇怪的。老头子摸着老太婆的手,跟摸他自己的一样!家嘛,有个感情维系,彼此知根知底就挺好。他们俩那么多年了,胡乱猜忌有啥用?老头子要是真想找,三山五岳随便藏哪里都成。老太婆还真能找到了?”
胖兔子刘芒耳朵晃晃,屁股在椅子上蹭起来。
“呵呵。”
范珍珍对此话题不发表意见。她在这种事情上感知敏锐。当初下界,就是听到了天上的同事们传闲话。为免受那无辜猜忌波及,她索性下来走一遭。不看不知道,凡间还真有趣。吃喝玩乐爽得很,让她一点回去的心思都没了。
敢情这就叫乐不思蜀呢。
范珍珍扔出张“三万”。她瞟了眼胖兔子刘芒,见它的抬头纹又增多了。
“哎,我的。”
兔子刘芒赶紧拿出俩“三万”,“珍珍,还是你最好,知道我要啥牌。嘿嘿,如果广寒宫那位跟你一样,当初就不会搞出那档子破事了。还是苏格拉底说得对:女子无才便是德。他老人家有远见啊。柏拉图不也说了嘛: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女人嫁人了,心里就得想着这个家,男人也是。后羿弄来药,本来是他们一家子吃的。可仙子一个人都给独吞了。好嘛,人心不足蛇吞象啊。”
“兔子你今天怎么像哲学家?好的不学,学他们干啥?不当吃,不当喝,捉鬼的时候都用不上。他们眼里就没鬼!”
钟馗黑着一张脸,对哲学家很有意见。
“哲学家怎么了?哲学家会武术,谁也挡不住。告诉你吧,老钟,眼里没鬼的人往往心里有鬼。心魔最可怕。你看过《沉默的羔羊》那电影没有?这个时代,你得多懂点凡人的思维。喂~国舅爷,你那‘九万’是我的,给我给我。这真是开门红啊。哈哈哈,看来今天手气旺。”
兔子蹦跳着,兴奋地推倒自己的牌给大家看。
钟馗大叫倒霉,眼睛却盯着范珍珍羊脂白玉般的指尖看。
兔子伸爪数钞票,“今儿合该我赢钱。老钟你们仨也别郁闷。你们在这里咋都能过挺好。我玩完还得回广寒宫,烦着呐。仙子最近又发疯了。我老婆前两天被她烫了个爆炸头。她当这是美利坚国的六十年代呢?人家都R&B了,她咋还嬉皮?想解放就解放呗,遮遮掩掩拿我们家寻开心?丫就是心理障碍。绝对的!”
“本事大不如不摊上,摊上就忍着吧。不过我听说又有几个国家要发射卫星,准备探测月球。这会不会影响到你们的生活?”
曹国的关注比较高端。
“影响很大。他奶奶个爪儿的,那些卫星没事就拍摄相片,弄得广寒宫外的五行罩都快挡不住了。仙子考虑搬家到隐蔽点的地方,我们家觉得要深挖洞、广积粮,免得凡人冲上去搞我们个猝不及防。”
兔子的两只耳朵开始耷拉。说到宇航科技方面,它的精神状态就不太好。每日被神经质女人折磨,本来就很烦恼。如今还得考虑凡人的因素,难受得满脑袋掉兔毛。
曹国笑笑没吭声。他倒是很看好航天科技。听说在生物应用方面有市场,便惦记着哪天去打听打听,好靠凡间的地位在经济发展中捞一笔。
“放宽心吧,这不还没登月呢。就算登月,也得有个探测时间。在那之前你们找到藏身之处就可以。”范珍珍微微一笑,“其实广寒宫暴露倒没什么,关键你们一家可能会挺惨。珍稀动物没几个野生的了,能逮到的都关起来里。我可不想到时候找牌搭子得半夜跑去动物园。”
“动物园?丫丫个呸的。那倒是好了。我就怕是马戏团哇。”
胖兔子刘芒想到这里,心情大坏。它没了心思打牌,脑海里充斥了关于一家兔子在马戏团的生活幻觉:钻火圈、骑单车、玩抛球、站晃板、顶大缸……
这日子没法过了!
兔子咆哮着丢下一张牌。
“打得好。我缺这,正怕没戏,你就送过来了。”
范珍珍推牌,爽爽赢了一把。
被范珍珍这一赢,兔子彻底丧失了状态。它摸着牌唉声叹气,十几圈下来竟然成为“职业炮手”,给范珍珍三人点了几十次“炮”。三家赢它一家,输得它差点把底裤都当掉。
“不玩了不玩了,这日子没法过了。珍珍你也不手下留情。”
输红眼的兔子大叫起来。它趁外面有人递话进来说找范珍珍,干脆放弃位子,蹲去贵宾休息室吃起了胡萝卜。
门口等候范珍珍是一堆装箱的香肠,外加一个西装笔挺的男人。他看到范珍珍扭腰走来,便正正领带,朝范珍珍伸出了手。
“谢谢您,东西我会请老总开会评估。这是钱和我的名片,希望日后常联系。”
范珍珍指挥服务生把香肠扛进去,挥手跟男人告别,转身进屋。
“啊?”
男人接过名片,看上面印着个食品贸易公司的名和范珍珍的职务——总经理助理。
公司的名字有点眼熟,好像就是最近崛起的一家。这女人是总经理助理?
男人困惑。他按常理猜测范珍珍是那家公司总经理的情妇,根本不会想到那根本是范珍珍的子虚乌有皮包公司。
范珍珍款步走回,让服务生把香肠都给分了。大半夜打牌,挺耗心血,不补充点食物根本提不起精神。当然,素食就算不得食物了。只有肉才最实惠,嚼在嘴巴里有滋味。
范珍珍昂首挺胸走回自己的牌桌,根本不留意旁边冲自己流口水的神仙。
温周信看到范珍珍从身旁走过,努力让控制笑容的肌肉群自然一些。今天来打牌,见到范珍珍后便想到少年钟义。在心里盘算一番,瞅空打听了几句,知道范珍珍好像在灶晓强那里待着。
灶晓强是开饭馆的,范珍珍是食神。这俩凑一起,想不红火都不行。
温周信想到那天灶晓强掏钱替自己还债,心里有点后悔。早知道应该把钟父治病的价码提高些,可现在已经晚了,没啥动手脚的机会。而且谁知道范珍珍跟灶晓强是个什么关系,如果再讹诈灶晓强,兴许范珍珍会怒。
说范珍珍看上灶晓强,那是没人信的。一个上阶神,一个下阶神。身份地位在那里搁着呢。不过万一那生意是俩人合伙,范珍珍为幕后老板,灶晓强在前面开路。那自己的举动就有点出格了。不过范珍珍没认出自己来,说明她和灶晓强的关系没有那么密切……这就好。
温周信思忖半晌,终于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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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蒙蒙亮就从床上爬起来,脑袋瓜子都晕乎乎的。兴许是昨晚上做梦做太多了,眼眶子硬生生地疼,脚底下也虚浮,走路不踏实。
灶晓强盯着范珍珍两步三扭从身边走过,鼻子里都是香肠和香烟的味道。
啪,小半箱香肠搁桌面上了。
“切成丁,早上煮粥的时候就着吃。”
软软的声音听着疲惫不堪。
“用放醋不?”
灶晓强问。
“用葱姜蒜爆锅,油煎下就成。放醋干啥?”
软软的声音和软软的人钻进了屏障。看着影影绰绰的,挺个S曲线就瘫倒在床上了。
我饭店里醋多,喝不了。用点煎香肠还不行吗?
灶晓强耸耸鼻子,好像闻到了不止一种香烟味,心里有些咯得慌和烦躁。
这感觉不好。不好不好。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别想那么多不该想的吧。
灶晓强蹬了双布鞋,去敲钟义的房门。店小,有的菜没办法进大宗货,趁早晨菜新鲜,买回去比较好。
钟义推门出来,两只眼睛里面有血丝。
“以后别睡那么晚。瞧你那样子,白天都不敢放你出去。”
灶晓强眼睛尖,在钟义关门时,视线就扫到了旧沙发上的高中课本。课本明显被撕扯过,又给一点点粘上了。挺大个工程,累心累肺的,但看着不起同情心。
那泛滥的感觉没必要。盯着这孩子把该干的事情给干了就成。
灶晓强连拖带拽把钟义弄出了门。
钟义有点蔫,没精打采,瞅啥都不起劲儿。他蹲门口呼吸新鲜空气,觉得刺得肺里不舒服,冰凉得扎人。拎着菜篮子,跟在灶晓强后面深一脚、浅一脚,差点磕道牙子上。
“傻了?”
灶晓强一巴掌过去,正打在后脑勺上。
钟义摸着脑袋瓜子,嘈杂的叫卖声灌入耳朵。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挤过去,满鼻子都是青菜味。太阳光很温暖,撒在身上舒舒服服。走了几步把腿脚活动开,昨夜趴睡在沙发上的酸涩很快没了。瞅着灶晓强跟人讲价,他手下勤快起来,不住往篮子里塞东西。
“不傻了?”
灶晓强又给了钟义一巴掌。钟义笑起来,心明眼亮地接过灶晓强手中的猪肉。
俩人弄了一大堆东西到饭馆。老张和赵丽已经在门口候着了。今天赵丽上午没课,凑过来打下手,还能管顿早饭。张厨子接过肉,在厨房把锅颠得山响,铲子不住往锅底戳,恨不得把它捅漏了。
“老张,你做国宴呢?做国宴也用不了这么大的力气吧?”
灶晓强端张早报坐吧台里看,听到厨房震天价响动便乐了起来。
“好菜,昨儿刚从电视里学的。”
张厨子在厨房边忙活边喊。干了有些日子,都知根知底,他那点水平不敢忽悠灶晓强。反正学了点啥就直说,兴许还能落个勤奋的名声。
“啥菜?”
灶晓强闻味道挺香。他眼巴巴盯着厨房的门,见钟义捧出来一盘颜色重的肉菜。
“回锅肉,川菜。我喜欢。老板您尝尝。”
张厨子先给灶晓强夹了一筷子。灶晓强吧嗒吧嗒嘴,吃了一口,又吃了一口,然后再吃了一口。
肉菜张叔都喜欢。
钟义瞅了眼赵丽。俩人很有默契地对着笑。
“笑啥?赵丽,周末中秋节,你们学生都咋过?”
灶晓强不吃独食,都跟大家一道开伙。吃饭的时候喜欢把工作给分一分,主要是钟义的。
“本市的回家。不回家的参加班级联欢会,会后聚餐。但我不想去,我想来这里。”赵丽也在犹豫。她不想脱离同学单独行动,那样容易被同学孤立。可聚餐肯定是要大家掏钱,平摊到每个人身上也不少。与其跟那些人去,不如来饭馆干活,赚钱吃饭两不误。
“这样吧。你等下去校园贴广告,说节日包桌打折,还有月饼赠送。最好能把你们班级的饭局也拉咱们饭馆来。那就两全其美了。咱们也不到太晚,十点前就关门。老张你把老婆叫来,咱们一起吃。吃完你们再家去。”
灶晓强怎么能不明白赵丽的心思。他也知道张厨子想歇歇,但饭馆生意不比别的,歇不得。上了啥船,就得有啥自觉不是?
“嘿,老板,甭叫了。我家那口子昨天就奔乡下去了。说我明天肯定不休息,干脆拎上两斤月饼、几斤水果去看我老丈母娘了。按往常的习惯,这一去哇,没有十天半拉月回不来。解放喽,解放喽。”
张厨子乐得跟什么似的。他家婆娘管得紧,每月开薪水,拿回家少一分都得被数落三天。不过依他性子过,那日子更没法过。
啥锅配啥盖,啥刀切啥菜。
厨子家里有那老婆,错不了。
灶晓强心说既然撒欢就撒欢吧。哪个男人被管教成这样子,也怪憋屈难受的。咋还不得让人有个出气的口子啊。不过那月饼咋买?是跟凡间这些厂家买,还是和前些年一样,走走广寒宫土地爷的门路,从上面弄下点好货色来?
不过弄那么好的货色都给谁吃?
送司徒土地点?再给家里那水蛇腰仙子留几块?也不清楚她喜欢不喜欢月饼。凡间好东西这么多,甜食海了去了,万一人家再不待见这一口呢?
掐了大腿一把。灶晓强心说自己这不是犯贱吗?该干啥干啥,赚钱要紧,别扯那么多没用的了……
这次赵丽是首功。那天和同班同学冲突、和解后,她忽然放得开了。主动去问班里的人要不要把聚会办饭馆里,她保证性价比。几个女同学凑热闹,怂恿班委就这么订了。有热心的还去找老乡,看看哪个寝室聚餐,干脆都到灶晓强饭馆吃去。
听着包房里一帮年轻学生吵闹,灶晓强笑眯眯地数起了空酒瓶子。小饭馆里,那些普通的家常菜不怎么赚钱,甚至还赔钱,倒是酒水是个大进项。看酒瓶子就知道今天的利润少不了。别瞧那帮学生们不赚钱,但都挺能花的,充起场面来拿钞票当手纸一样。
“灶叔,我去送煤气。”
钟义看客人进包厢开吃,赶忙跟灶晓强打招呼。他的三轮车上只有一罐煤气,是那个李舒苹老师要的。他上个月才给她送了罐,按理说用不了那么快。他见过许多三代同堂的,用得都比她省。
蹬上三轮车穿街走巷。到地方,锁上车,能问到满院子的饭菜香味。油爆锅的响动一声接一声,比跑跳的孩子和碎嘴老人还吵。钟义扛起煤气罐蹬蹬上楼,敲开了李舒苹家的门。
李舒苹今天穿了一身淡紫色的连衣裙,身上有股甜腻但不刺鼻的香味。
“小钟,你来啦。昨天我熬汤时看到火不对,晃晃罐子才知道快没气了。麻烦你中秋还跑一趟。”
“不麻烦,应该的。李老师,我把罐子给你换上。”
钟义看到厨房里的油烟渍不多,墙皮上有阴湿的痕迹。回想李舒苹的话,猜是常常熬汤的缘故。文火煮东西,时间长了也很费煤气。
“小钟,能不能再帮我个忙?”
李舒苹有些尴尬。她指指阳台,说上面晾衣架子出了问题。
钟义过去一瞧,发现是晾衣架两边的螺丝环扣松了。他要过工具将那些弄好,还顺手把工具箱的金属合叶拧下来,重新安了一遍。
“这样关箱子就容易了。”
钟义想到李舒苹家里没个男人,日子过得真是一点都不舒服。城里人就这点怪,离婚就跟做游戏一样容易。镇上没这种事,后街的两口子整日价吵吵闹闹,可还不是过了一辈子。
“小钟,谢谢你。今天中秋,找人帮忙都不方便。我这刚做了俩菜,你别忙走,留下吃几口。”
李舒苹拉钟义坐到饭桌旁,自个系上围裙。
想起大院里老太太们的八卦,钟义明白这是因为“寡妇门前是非多”。甭管是镇上,还是城里,这点倒是一样。
“菜还行吗?你怎么不吃?”
李舒苹又端出盘芹菜炒肉。
“李老师,我得走了。”
钟义站起来要走。李舒苹是老师,他看到当老师的就觉得拘谨。
“尝尝再走。”
李舒苹亲手给钟义夹了筷子菜。钟义不好推辞,只得小心把菜放进嘴里。
“嗯,我还是头一次吃到甜的……”
钟义看到李舒苹瞬间变红的颧骨,立刻回过味儿来,知道自己说错话了。他强迫自己继续咀嚼,发现李舒苹不仅错把盐放成糖,连爆锅的豆油也没烧开,整盘子菜都散发生豆油味。
“我不怎么炒菜,都炖汤喝。”
李舒苹的解释挺苍白。
钟义听明白了。敢情面前这文气的李老师不会做饭。怪不得煤气用得快,原来都煮东西吃了。做别的大概分不清熟没熟。
很有意思,原来真有这样的人。从前听别人说过还不信,今天算是看到一个活生生的,站在那里倒是楚楚可怜,挺像高中课本上描述过的大家闺秀。女子终归是女子。咋也离不开人照顾。挠挠头问:“李老师,家里还有菜没?今儿中秋,饭馆里有事,我不能耽搁太久。但李老师你要信得过我,就让我给你做几个菜再走。”
“这话说的、这话说的……油盐酱醋都在这里。肉在那儿,篮子里是我今早买的菜。小钟,你忙。我给你削苹果去。”
“嗯。”
钟义点头。镇上人都有遇事搭把手的习惯。年龄再大也是弱女子,何况还是个老师,哪有看着不管的道理。
撸胳膊挽袖子,给张厨子打下手练的本领显露出来。肉丝切得均匀,佐料都配比好,下油、爆香,葱姜蒜在滚油里走一遭,味道马上不同;捏着鸡蛋敲碎,把蛋清蛋黄分开,蛋清里面加点土豆粉,锅一好就弄了虾子去熘;另外一锅,等糖熬得差不离,切好的土豆块丢里面挂浆。女的一般都喜欢吃甜食,拔丝土豆这种菜应该能上台面……没有张厨子做得那么讲究,但看着挺像那么回事儿。
忙活一阵,钟义把菜端到桌上。他手心冒汗,忐忑得很。
李舒苹挨个菜尝几口,眼睛瞪老圆。
“还能吃不?”
钟义怕做坏了。
“好吃。很好吃。看不出你小小年纪,做菜这么好。”
“我十八岁,成年。”
钟义苦笑着将灶台抹干净,准备闪人。
“你也吃了再回去吧,今天给你添麻烦了。”
对着钟义做的菜,李舒苹心里过意不去。
“没啥,从前在镇上的时候,常去给老师干活。”
“镇上?对了,小钟你在镇上念到几年级?”
“高中毕业。本想考大学,可家里出了点事情,就不念了。”
有啥说啥,钟义也没流露出自怨自艾的态度。他和他妈王采芝都有点相信命运那东西。那玩意儿是看不见摸不着,可隐隐约约总觉得人在那根线上晃悠,蹦跶来蹦跶去,怎么跳都跳不出太远。
“可惜了。这个你拿上。喜欢看书吗?我这里有挺多,估计你愿意看杂志。瞧,《读者文摘》期刊。我存了十来年的。”
李舒苹把一包月饼硬塞到钟义手里。她推开书房的门,指指墙角处几米高的杂志。
推辞不过,钟义只得拎了月饼,又小心捧走几本杂志。他挺想看杂志。从前在镇上只瞧见过《故事会》,翻得页脚都烂掉才罢休。
“李老师,我先走了。煤气罐有啥不妥,你尽管打电话找我。”
钟义拿着油乎乎的月饼告辞。李舒苹挥挥手,听钟义的脚步声远了,才轻轻合上门。
屋内的电话一声接一声,非常烦人,却不得不接。
伸手捞过听筒,传来的是母亲的声音。
李舒苹嗯嗯应付几声,边听边吃,筷子在几个菜之间穿梭。钟义做的菜很香,就跟家里人做的差不多。油盐酱醋放得到位,比自己烧得强百倍。当初要是能多学点,也不用天天熬汤喝。就那样还怕东西不熟,吃了拉肚子。
吃了小半碗饭,不锈钢勺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挖着盘子里的糖。拔丝土豆凉了,糖在盘底凝结成焦红色,跟蘸糖葫芦的感觉差不多。
“妈,你说的我都知道了。我过挺好,你不用管我。回家还得坐火车,我嫌麻烦……我跟他?过挺好……没离婚,你听谁说的离婚了……怎么可能,他爸妈头一个不让,他们家也是书香门第,有头有脸……妈,你就别管我了。我那菜快糊了,改天再说吧。”
李舒苹把电话挂了,长长出了口气。她自己开了听可乐喝着,把钟义做的菜一扫而尽
“吆喝~小钟,你送煤气还送回来一包月饼啊。来,我瞧瞧。嗯,五仁馅的,我喜欢。我再瞧瞧这个……”
张厨子抓过月饼包先欣赏了一番,把一块满月的月饼变成月牙状。
“小钟,你等下去医院吧。中秋就过个团圆,这里的几块月饼和菜也拿上。”
灶晓强让厨子把弄好的菜给钟义装上。钟义挺过意不去,口中连连说着客套话。碰巧范珍珍进门,就手拍拍钟义肩膀:“小钟,你客气啥?这点东西花不死晓强。正好你没走,出来搬东西。”
灶晓强听着憋气,可还得跟出去看看。他和厨子走到外面,见门口堆着小山高的月饼箱子。传说中昂贵无比的广寒宫月饼,就整整齐齐码在范珍珍身后。
“老张、晓强你们抬月饼。小钟,你带走一箱,给平时管你爸的医护分点。”
范珍珍力拔山兮气盖世,胳膊一晃,一箱子月饼就丢上钟义的三轮车。
钟义不好意思地笑了,不敢跟范珍珍太客气。怕饭菜凉,他蹬起车子飕飕闪人,比兔子跑得还快。十来分钟,连压线带闯红灯地到了医院。
中秋节也好,啥节也好。都挡不住人得病。医院里好不到哪儿去,救护车一辆接一辆,满走廊急促脚步声。听说春节比中秋还“热闹”,酒精中毒、脑淤血、胃出血、烫伤、鞭炮炸伤……要啥有啥。
钟义把饭菜给王采芝送去,接着捧了月饼箱子在颅内科的医护室里分送。送了几个科室后,遇见温周信。
温周信单身,晚上不想参加活动,干脆找借口来值班,打算在办公室看点外国成人杂志啥的。刚下午,他正在医护室跟小护士讲笑话呢,鼻子里就钻进股月饼的香气。
不是普通的月饼,是广寒宫的!某年中秋,合瘟道士托人从广寒宫弄来过!
温周信的吃惊劲儿还没过,就看钟义捧着月饼箱进屋。
看温周信在,钟义忙走过来,先把月饼捧给他。
“温医生,今天过节。想请您和大家尝尝月饼。听我妈说,我爸病情稳定,真是太感谢您和大家了。”
钟义不知道范珍珍这一箱月饼的价值。广寒宫的月饼是贡品,专送瑶池王母、昆仑山西王母和天上地下少数几个有名的大仙。其他人得托门子找关系才能弄到几块。他一个小小的凡人拎了这么多广寒宫月饼送礼,不是一般的奇怪。
一箱子……广寒宫月饼!
温周信心说钟义啥时候跟广寒宫的人扯上关系了?这不能啊。嫦娥仙子从不下凡,吴刚那个家伙也闷在上面不动弹。难道是……兔子!
思前想后,终于记起那夜在瑶池娱乐城打牌。见到食神和胖兔子一桌。月饼都是兔子家打的,想打多少,兔子一张嘴就有了。不过范珍珍怎么如此待见这小子?给这种月饼都能论箱!
温周信多疑。疑心生暗鬼,鬼鬼纠缠,生生不息。
他瞧钟义笑得实在找不到毛病,就试探着说:“你父亲各项指标目前都很稳定。我会根据每周的检查情况逐渐降低药的剂量,免得多出不必要的开销。”
“温医生咋说咋办,我和我妈都不懂。一切就听凭温医生安排。多拿点多拿点,我这里也没啥别的给大家。几位姐姐,我这里还有,都分了。”
钟义把一箱子月饼分了个底朝上。几个护士嘴里吃着,手里拿着,相当满意。温周信知道广寒宫月饼的行情,看旁边凡人吃得开心,胸腔气血翻涌。他赶紧把自己那份小心揣到怀里,打算留给几个瘟神兄弟分分,顺便再贿赂下巨灵神。前些日子不顺手,那边又欠下了债务。
这世道,连广寒宫的月饼都流落凡间了。
温周信感叹着冲回办公室。把门一锁,他将满怀郁闷都发泄到了那几本走私来的外国杂志上面……
始作俑者可不知道温周信怎么想。吃完张厨子做的“早餐”,她正待吧台后面啃月饼呢。灶晓强仨人忙活客人订的酒席,她一个人闲纳凉不说,眼睛还总在烧鸡身上流连。
“想吃就吃。冰箱里还有,等下客人来了还能切。”
灶晓强看不过去了。再这样瞧下去,估计这烧鸡都能诈尸了。堂堂食神,怎么看到吃的就走不动道了呢?
“你不早说。讨厌。”
范珍珍把啃到一半的月饼丢下,伸手撕烧鸡。
早说?早说冰箱里的食物都没了。
盯着食神大人施展“九阴白骨爪”、“六指琴魔”、“五指神功”,灶晓强脖子后面汗如雨下。
“今晚你出去吗?”试探问了句,没看到食神大人停下咀嚼来回答。不死心地再问,“今晚不出去,我让老张多做几个菜?”
“做吧,多做几个。我吃完再出去。”
范珍珍头也没抬。
中秋不过节,出去干啥?
灶晓强闷闷地走进厨房:“老张,再做几个好菜给珍珍。”
“好的……老板你干嘛用那眼神看我,我做错了什么你就直说。”
“你没做错什么。”
“老板,您有话直说。”
“你烦不烦?”
“老板,我真没做错事情?”
“没,你继续做吧。”
“哦。那,老板……要不你先去外面看看赵丽?她那边好像有点麻烦。”
“什么心态?别没事嫁祸人家小姑娘,该干活干活。”
灶晓强的杀人目光嗖嗖放过去。自我感觉跟当年蹲长平大坑旁,看白起咔嚓人差不多……
小饭馆,忙忙碌碌也就那么回事儿。弄完预定的几桌饭菜,干脆关门打烊。等最后几小桌客人走了,都从后院给人家送出去,临了赠几块月饼。
不过不是广寒宫的,广寒宫的月饼要留着自己吃。
灶晓强咬着范珍珍带回来的月饼,才知道原来广寒宫出品也分三六九等。敢情他从前托关系买来的都是下等货,真正好吃的是范珍珍拿的这些。
食神就是门路广。别人喝粥,她吃干饭。旁人弄几块月饼搭无数脸面,她只要手指一勾,广寒宫的兔子眼巴巴往她面前蹦。灶晓强可不傻。嫦娥仙子和吴刚的神品早有耳闻,都是住上面管吃管喝不管拉的主。一帮兔子才是干实事的,譬如弄这月饼。
“赵丽,你等老张和晓强干吗?过来陪我一起吃东西。”
范珍珍运指如飞,风卷残云扫荡桌面,几个眨眼功夫饭菜就下去了一半。不过没关系,张厨子有经验,菜码按照人数翻了两翻,就为她预备的。
“珍珍姐,你带来的月饼真好吃。”
赵丽没活干,坐在范珍珍旁边小口吃起了月饼。
“喜欢就好。临走拿一箱给你同寝室、同班的人分分。”
“不、不用。”
“为什么不用?你嫌我?”
眼睛一撇,不像生气倒像勾魂。
“没,这么好的东西我怎么能拿那么多。”
赵丽看灶晓强吃得仔细,心里也有数。
“让你拿就拿,这点东西算什么?啊,我接个电话……小芒啊。胡萝卜送去了没有?纯绿色无污染的,你放心吃。胡萝卜汁过几天到,还有那个胡萝卜味的巧克力、冰激凌,胡萝卜饼干、胡萝卜蛋卷、胡萝卜薯片……月饼收到了。不错,挺好吃的……嗯,行,那挂了。”
范珍珍扭腰走回来,继续跟酱骨架奋战。灶晓强耳朵里灌进去三百多种胡萝卜产品,这才明白个所以然。
以为是兔子讨好白送的,原来跟做买卖差不多。自己小看这女人了。
灶晓强端一小盔熏鸡翅放范珍珍面前,想把这恶鬼投胎的女人喂饱点。
赵丽在旁瞧见这一幕,悄无声息躲厨房去了。
老张还没上桌,她不敢打扰灶晓强和范珍珍。城里跟乡下差不多。待久了,啥八卦都能听到。厨子嘴里也没个把门的,关于范珍珍种种,添油加醋渲染一番就进了小姑娘的耳朵里。
“小姐,小姐你知道不?”
“知道,课本上有。都是大家闺秀。”
“别扯了。怎么人都学傻了呢?青楼你懂不?那种地方的女人放现在的城里,就叫小姐。”
“懂了,就是书上写的生张熟魏。”
“啥熟了?没熟啊。反正老板是看上她了,一天养家里。供吃穿住,由着她人四处跑。”
张厨子掀起锅盖,心说菜离熟还早着呢。
“我看珍珍姐挺好。”
赵丽替范珍珍辩白。搬了个板凳,她坐在厨房中央看张厨子烧菜。
范珍珍人好,不是那样的人。
赵丽笃定。
张厨子老婆不在家,难得这么痛快。男人嘛,总得有个散心的时间地点。一年到头老那么憋着也不是回事儿。
范珍珍笑话了张厨子几句,拿卫生纸抹抹手。起码吃了三个小时,肠胃舒服得很。她抻个懒腰,跟灶晓强打声招呼就出门了。
中秋的月亮真好啊。
剩下的三人乐滋滋地吃喝完,也准备各自散去。灶晓强让赵丽把能拿的都拿回去,范珍珍答应的月饼也带走。
叮嘱完送赵丽出门,扭头瞅见厨子喝得脸盘红红,手中攥着二锅头的酒瓶。听厨子口里唱起荒腔走板的调子,灶晓强觉得厨子似乎在过解放日。
老张,天晚了,赶紧家去。”
灶晓强锁好店门,劈手夺过厨子手里的酒瓶,三分远射丢进垃圾箱。
“老板,我没醉,我不回家。今天老婆不在,我出去逛逛。”
夜风一吹,张厨子跟正常人没两样。三步并成两步走,人就在马路上溜达开了。逛的方向也不错,正是灶晓强前些日子踩点的地界。
心里不爽。
灶晓强可不希望这时间地点出门,还能碰到张厨子这种同道中人。也不是自持身份,就是怕厨子觉得自己抠门。何况店里的仨人,早在范珍珍这事情上误会很久了。
算了,换地方吧。
灶晓强站在路边招手。索性离开大学城这边,跑市中心去。
计程车载着他从省大门口路过,沿着师大街往前走。大晚上的,竟在师大门口堵车了。
“咋今天还堵?中秋节这么多车……都是好车啊。”
男人喜欢车,男神也喜欢车。凡人坐在车里飙到二百脉左右,跟神仙腾云驾雾的感觉差不多,都飘忽忽的。
“嘿,女学生多。”
计程车司机讪笑,嘴角带出不屑。
灶晓强楞了下,眼见一个中年男人迎了个女学生上车。俩人举止亲密,最起码是恋人级别的。
原来如此。可她们过得又不像小钟那么辛劳,这是何苦来?但话说回来,想生活得好一点,也不算啥错误。就连神仙还扯皮、攀关系、挖门子倒洞呢,何况凡人……乎?
灶晓强用了太多年古语,情不自禁把尾音带了出来。
车子冲过拥挤地带,绕过立交桥朝市中心去了。酒吧街就在市中心的东南面。跟最繁华的商厦在同一条街上。商厦在坡顶,一堆酒吧在坡下。
“停,就停这里吧。”
没等车下坡,灶晓强就叫司机停下。车价正卡在起步费那里。他算过,再开五米,计步器就得跳费。
来干啥就是干啥,多余的钱不花。
顶着司机的白眼,灶晓强勇往直前,沿着酒吧街的坡道往下走。夜里霓虹闪烁,酒吧半掩的小门里能看见浓妆艳抹的女人。
价格高,人不敢进。
灶晓强捏紧兜里的钞票,坚持穿过酒吧门口停放的车辆,走到坡下,拐入一条小街。小街上也很繁华。黑白相间的发廊标志转得人眼晕,招牌上的霓虹不比酒吧街的少。人也更热情,看得心痒痒。
太小的门面不进。不是怕脏。反正脏不脏他都能看出来。关键是小地方没洗澡的。要舒服,还得洗浴中心那级别。当然,小洗浴中心就好。
“老板,按摩?”
妹子凑上来,口吻都甜。
“唔,多少钱?”
灶晓强捏捏妹子伸过来的手指头,觉得符合心理价位,“还成。按十算?”
“老板这话说的,不按十还按百?我们小店还做不做生意了?”
妹子咯咯笑,把灶晓强往里拉。
宾至如归,宾至如归。
灶晓强舒舒服服泡了个热水澡,被一个水嫩的妹子拉过去按摩了。
十条蛇样的手指从脑袋瓜子往下捏,爽快得俩胳膊上都是鸡皮疙瘩,心脏也跳得砰砰有力。骨头从头松到脚,舒坦得很,兴奋得很,钱花的心疼很。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铁打的身躯流水的那啥。同样是劳动,有人赚钱,有人亏本。痛并快乐着,描述的就这感觉。
龙精虎猛地从按摩床上跳下去,灶晓强冲了个澡才穿衣走人。门口的妹子甜蜜蜜的招呼过,拉着胳膊接连说欢迎老板明天再来。
再来再来,过些日子再来吧!
有些事情,偶然为之就够了。天天消费也消费不起。做小买卖,不能败家不是。
灶晓强抻胳膊撩腿,大步拐回酒吧街。雄赳赳,气昂昂,跨过脏水沟。头顶上的星星顺眼许多,脚下的路平坦许多。
心情好了,看啥都好。譬如远处那几对从酒吧里并肩走出的男女……那女人怎么那么像范珍珍呢?旁边那个好像也在什么地方见过。
是曹国舅!
灶晓强眼睛瞪圆了。
果然是曹国舅,范珍珍身边的果然是曹国舅……不过还别说,曹国舅跟范珍珍俩人走一起看着挺般配的。灶晓强站在夜色中,刚被松开的骨头缝呼呼灌风。
“晓强?”
这边不打招呼,可那边范珍珍的眼神好。携着曹国走来,表情还挺惊讶。
“孤零零站这里干嘛?身上都是香皂味。刚才去洗头房了?不是吧,那种地方不干净。你好歹也是灶王爷,饭馆也赚了不少,干嘛这样小气?又不是葛朗台。对了,这是国舅爷。这是灶晓强,我最近都在他那儿混饭。”
范珍珍热情地拉过曹国介绍给灶晓强认识。
曹国上下打量灶晓强一番,矜持地点点头。无论是天上还是地下,他的身份地位都跟灶晓强不一个档次。如果范珍珍想,他完全可以让她生活得舒适无比。搞不懂为什么要跟这小灶王在一起厮混。
也罢,也罢。帮灶王开饭馆,也算食神的职业施展范围。独立女性最有魅力。
曹国捏住范珍珍的手,赞许地笑了笑。
纨绔子弟。
灶晓强腹诽了下,冲对方笑:“国舅爷好。小神在大学城那里开了个小餐馆,多亏食神仙子看顾。您若得空光顾,小神的饭馆蓬荜生辉。”
“呵呵,你们灶王部的人都挺会说话。咱们下凡到各地,也是为瑶池各路神仙做个入世的榜样。你好好干,我看挺有前途的。”
曹国外表年轻,说话腔调倒无比臭老。
灶晓强干笑,目送曹国携范珍珍而去。老半天才察觉范珍珍刚才说了什么话。
葛朗台?啥叫葛朗台?谁家过日子是拿钱撒爆,难不成拿钱去夜总会找小姐反倒潇洒了?都什么思路!
“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灶晓强心中有些不爽。索性连计程车也不拦。过马路沿着小街继续朝前走,打算溜达回去。神仙坐地三千里,就算下凡,竞走速度也比马拉松选手强。
一路走着,路过洗头房,灶晓强听到门口的音箱传出歌声:
“这城市是片繁华沙漠,盛开着妖艳霓虹。悲伤的人们满街游走,打听幸福的下落。爱情,都只是传说。难开花难结果……”
是郑中基的《别爱我》。应时应景不应心,殊不知男人有时候想舒坦的不过是下半身。肾上腺素一发动,马达管理的就不是大脑了。
灶晓强对遥不可及的煽情没兴趣。有些东西一打眼看挺不错,接触时间长了就没劲了。好比人对人的好感有时源于冲动,可说不准啥时候那冲动就结束了。
来得快的东西,通常去得也快。灶晓强拒绝了几家洗头妹的拉扯,保护好兜里残余的钞票,义无反顾地前行。
“老板?”
热情的呼唤在第二个字上变了调。扭头看,一个肥粗老胖的中年男人喷着满口酒气,僵在家洗头房的门口。如果地上有个耗子洞,估计他都能钻进去。
灶晓强朝张厨子笑,顺手在路旁食杂店买了包烟。
“老板……我只是出来按个摩,放松放松,也没干出格的事。男人嘛,总有点那啥的时候,只是想听听妹子们的声音。”
张厨子点上烟,跟灶晓强并肩走。别看肥膘多,每天站的时间却够长,所以忙活半天,走路双腿都不带打颤的。
“多大个人了,出来玩就玩,找什么借口。”
灶晓强讪笑,把整包烟都塞到张厨子兜里。
“老板,真没说假话。只是去按摩,没敢干啥。一动歪脑筋,她那张死人脸就搁眼前了,特压火。其实这么些年不是她管着,我不定死哪条臭水沟里了。”
张厨子喷云吐雾,情绪稳定不少。走在这条街上,觉得老板也不是老板了,跟自己一样都是男人。男人间说话,可以肆无忌惮些,把平日里不能说的一股脑说出来。
“这话怎么讲?”
情知厨子想吐点苦水,灶晓强乐得做顺水人情,就把话头接下去了。
“这里。”
张厨子撩起背心。肩胛骨到肋骨下一条长长的刀疤。兴许是运动透彻了,疤痕红彤彤的,狰狞得有鼻子有眼儿。手也没老实,捏着小二锅头的瓶子口放到嘴里,咯嘣一口把瓶盖咬掉。鼓咚咚灌进去,话匣子就打开了。
张厨子年轻时候不是厨子,是很单纯的胖子。走路晃荡晃荡,跟在别人屁股后面当瘪三。中学混过去,手下也有了几个人。青春懵懂的,就学人家尾随在女生屁股后面。爬墙偷看女厕所,翻院子拽衣服,将小姑娘堵胡同里调戏之类的事情都没少干。
长到二十多岁,家里寻思这人管不住,找人给提了门亲事。不知道介绍人怎么说,兴许是天花乱坠。对方答应了,要了笔彩礼,将不太中看的大姑娘嫁过来。
那时候有野心。希望有大房子、满屋子家电、漂亮老婆,走在街上惹眼得很。别的爱好没有,就想过招摇日子。眼瞅姑娘长相不是自己中意的,结婚当天就撂了脸子。
“那时候我傻*,不知道好坏。顶了我老爸的名额去工厂混。该往外跑还往外跑,整天不着家。”
张厨子口中烟雾缭绕,心思跟团麻似的。
洗衣服做饭收拾家,女人过日子倒还成。可看不顺眼,心情不好就喜欢开口骂。跟小弟兄们去喝酒,回来一身味。女人过来问,俩嘴巴给扇过去。扇完赶去煮面条,可等夜宵煮好,他人已经在床上睡迷糊了。隐约听到招呼吃饭,顺手一扫床笤帚丢过去,呜咽声细得跟猫一样。
日子就那么过。抽烟、喝酒、打架,趁着工厂没改革,偷了些废料出去卖钱。一来二去手中有了点积蓄。被人知道后惦记上了,给拉去打麻将。
人傻*,手里还有小钱,被灌了几壶“马尿”就不知道自己姓啥。凑过去跟人耍钱,开始顺风顺水,后来就刹不住地输。越输越想赢回来,不惦记别的,想到“东西南北中”眼睛都冒血丝。觉得不翻本就不叫老爷们。
普通的工人家庭根本没啥积蓄,小偷小摸存下的钱很快就没了,家里女人辛苦攒下的工资也还了赌债。哭过几次,都被巴掌打灭了火。该赌还赌,电视机啥的都给卖了,也填不满窟窿,只能举债度日。
家不像家,日子过得紧巴。女人没办法弄好吃好喝伺候,还得挨揍。驴行八道地走出去,街坊邻里瞧着都用卫生球眼。风言风语多了,劝女人离婚的也不少。持家过日子,女人不比谁差,干嘛死守着不知道深浅的男人过?父母知道了,赶紧过来劝。口中应付,等老人走了,手下更不留情面。
好好的日子过得风雨飘摇。年关上,纸里包不住火。几个小年轻过来催还赌债,把家里酸菜缸都砸了也搜不出值钱的东西。人给拽到街上打,当着街坊邻里一顿臭揍。
各家街坊都在窗户后面看热闹,把多年受的气都借别人手撒出来。丢的冻水果、腌菜,缺了气门芯的自行车,被卖废铁的哑铃,烧成汤的鸽子……
打得痛彻心扉,多少年前的事情都想起来了。一双冷漠的眼就是一件事。欠下的债不值得打死也得打残。
天真冷啊。从未感觉过的冷,觉得把骨头渣能冻上。可冻上好,冻上兴许就不疼了。省的人在地上哭都哭不出,沙哑嗓子连个疼都没法叫。但口鼻窜血也得抱紧脑袋。不敢放,放了生怕被打死。大冬天的,雪比鹅毛厚。血滴在地面上,片刻就凝结住。
以为满世界的人都消失了,真以为满世界的人都消失了。可那瞬间,女人从家里冲出来,不顾天不顾地的阻拦,还被人两拳打脸上,打得眼眶青肿。
自己的女人自己打,别人凭啥?
捂住脑袋的手松开,血气上涌,顶了对方一个大马趴。其余几个人没拦住,干脆几脚踢上肋骨。一个小子更横,将剔骨刀拽出来,甩手就是一下子。
不会形容那种疼。意识模糊了,就听到女人在喊,喊的啥不知道。缓缓扭头,看女人奔进家里。再出来时手里擎的是一把铁锨。
她不是穆桂英。穆桂英挂帅,巾帼俊俏,比她好看多了。她舞动铁锨虎虎生风,倒像是三斧头的程咬金,凶神恶煞,唬得拎剔骨刀的都倒退几步。
街坊邻里终于开门了。有的跑派出所找人,有的给去叫救护车。十来把铁锨扛肩上围过去,对方没敢再动他,更没敢动女人。
春节,人就躺医院里过了。工厂领导过来“慰问”,顺便下达开除的命令。春暖花开出院时,人虚胖了两圈,说话不动声色都像是在笑。拎着女人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水果挨家挨户送,感谢救命之恩。对方都叹气,问说为啥不离婚,拖累人家。
离婚不离婚的,她做主。
胖子笑得憨厚,判若两人。回家把邻居们的话递给女人,偷偷瞧女人脸色。看女人没说啥,才敢放松下去。饭后主动洗碗洗衣服,小声问女人家里还能弄到钱不。没了工作,想去学点手艺养家。
女人没吭声,第二天回娘家跟哥嫂吵了一架,要来了她妈的缝纫机。蹬缝纫机给人加工秋衣秋裤。个把月后,把他送去学厨子。
身材像厨子,不代表就有当厨子的那根筋。幸亏当年混日子剩下的机灵劲还在,学完四处蹦跶,好歹一个月能往家里捞些钱。熬了好几年,慢慢把家里的元气拉回去,钞票也赚得比女人多了。但当初被女人举铁锨打下去的气焰,竟再也没回来过。
看到他每天回家伺候女人吃饭穿衣,鞍前马后的操劳。街坊邻里都笑他说,那次事情后,他的脊梁骨被打断了。
就是嘛,就是被打断了嘛。
梗梗脖子傻笑,手里没停下洗衣服。看到女人回来,还满脸贱笑迎上去嘘寒问暖。穷人翻身做主人,气焰比他当年还嚣张,罕少给好脸色瞧。可越这样,他越舒坦。
“我老张就是一贱骨头。没办法,上辈子欠她的。”
张厨子点了根烟。满脸得意之色,也不知道是得意个啥。
“她上辈子欠你的。”
灶晓强笑笑,对张厨子年轻时候的过往不予置评。谁都有傻*的时候,就是时间长短不一样而已。
过去的故事结束了,老张言犹未尽,但已无需多说什么。被管的日子比当年嚣张的日子舒服得多。有些人就这样在岁月中,变成心中的一块宝贝。怎么丢都丢不掉。
俩人在夜色里走着。霓虹灯还闪烁,想回家的念头却越发重。
“往常她回乡下,都待挺久。不过这两年,我总盼望她早点回来。家里没人吃我做的饭,心里挺不舒服。赶明儿我就打电话过去,让她快点回来弄点毛活儿。眼瞅入秋了,天气一日比一日冷,我身上这点衣服扛不住。没毛衣哪儿成?那还算男人不?”
张厨子把重振夫纲定位在毛线衣上。
灶晓强都懒得笑话他:挺大个男人想老婆不好意思直说。做派老气横秋的,四处找理由。看不出这凡间的胖子还蛮害羞。
凡人啊,的确有趣呢。
灶晓强的情绪被感染,痛快地拦了辆计程车送张厨子回家。送完有些肉疼,自己晃晃悠悠散步到小饭馆,检查下门窗,才走回住处。
两间屋子里,钟义那间的灯亮着,隔着门能听到哗哗翻书的声音。
钟义不敢浪费电。借着昏黄的台灯光,他翻看从李舒苹那里借来的《读者文摘》杂志。看得很迷,都没有留意灶晓强回来,更没听到灶晓强合门关灯……
到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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