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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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已经到了晚上,到广场被溜的狗与溜它的人在数量上不相上下。
我们越过光华广场,路上的行人看到了我们,眼里发出冷冰冰而又怯生生的目光,与广场贝大老爷激进的《第九交响乐》形成鲜明的对比。
“九哥,今晚有安排。”吕战说。
“是哪个吃饱了喝足了的哥们儿被你们盯上钱包了?”我当只是开个玩笑。
“不是。”
“那,哪个女的就要惨遭毒手从此转化为女人?”这种文皱皱的谈吐在当时竟然被共同推举为幽默。
“也不是。不过,暂时不告诉你,到时就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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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为只是路过那家豪华酒店而已,没想到一个声音就从那家还算得上一二星级的酒店大门口发出来。听了几次,觉出是在叫我,我回头,看到了江云天。同时还有韩越锋,他没瞧我,抽着烟蹲在地上望着街上的路灯发呆。
任炼果然没来。
“九哥你来了!”江云天笑嘻嘻地说。
“什么‘九哥你来了’,好像我是准备来这儿似的……”我话没说完,肖吾一马上插过来:“嘿!没错!就是来这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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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乎意料,我们不需任何手续就直接上了三楼,我执意离开,他们拉住了我,随即而来几个妞,挤眉弄眼地把他们一个个都逮去揉进房里。这时我才发现三楼的五间房都被我们占了。
韩越锋被放进隔壁。被一个看上去有二十岁左右的姑娘拉着的吕战进了门还回头冲着我喊:“要开心啊!九哥!”
话音刚落,一个样儿长得还过得去的女孩就飘到我的跟前。
我们也进了屋。
屋里就一个柜子、两张椅子、一间床、一块大镜子。
进屋的时候我的第一个考虑是:屋里会不会有监视器?幸好,我根本就是无名小卒,不像一些头上冒光环的官被逮个正着并被以此要挟活活利用自个儿还要苦苦装孙子吃不了兜着走真他妈的活见鬼。
她畸形的熟练让我觉得她根本用的就是同一套台词,对于任何要玩她的男人来讲,耳朵里所听到的都无太大差别。
她问我是干嘛的,我说砍人。
她问我干嘛砍人,我说有的人该砍。
她就问哪种人该砍,我说该砍的人该砍。
她就闭口了。
她的条件反射的思维,在给人的第一印象里其实就是故作镇定拼命拿出平静的表情和使用惯有的口气,那根本就成为了一种程序,毫无生机,毫无人情味儿,我压根儿反感这个。
没有语言之后就只好拿动作敷衍。
先是洗澡,我说我不洗,她就去了,在里面哗哗哗地放水,还妖娆地叫我,叫得人烦,叫得人想逃命,嘴里唱什么“上搓搓,下洗洗,左搓搓,右揉揉”。
她出来了,身材挺好的。我就是没感觉,打不起精神,一脸暗淡。
她又找我聊天。说她是83年生的,四川攀枝花人。初中之后就没念书了,出来打工,从服务员做起,被几个老板看重,还有幸被包成二奶,包她的那人居然还是个官儿,这个有妇之夫的混蛋心胸狭窄,她觉得她除了有钱花之外,已经没有事儿干,他也不准她干,不让她跟人讲话,尤其是男的,有一回他俩过情人节,一个小姐上楼把一束普通的花交给她,说是一个打工仔送的,这下完蛋了,那当官儿的急了,把她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的,她想过自杀,就是怕死,没干。她还说后来那人被人查出许多受贿和贪污的钱,另外也有几十万无法解释其来源,被查办,她就被人骂说那人是她害的,她受不了,就流落四方,一不小心竟然还怀了孕,只不过在一次不小心的摔跤中流了产。她的家人对她的一切都不知道,她这里没有亲人,朋友也就是些跟她干同一行的娘们儿,现在要维生,她没办法,就干这个。
她讲得极为动情,让你再多的怀疑都要给别人一点儿怜悯。
我没顾虑什么,摸出两百块钱给她。她吓傻了,我说反正这钱也是抢的,不是我的钱,今晚我也不是来找小姐,对搞这个我一点兴趣都没有。
她又傻了一下,说我真是好人真是大好人真是大大好人之类的,我实在没办法就说我是混蛋我是大混蛋我是大大混蛋,而且还说希望她能保重身体,别吸毒,吸了毒就要戒,强戒,死戒,自己有个什么乱七八糟的病也希望能检查一下,别把自个儿当武器,报复这些也没必要,比如艾滋病啊性病之类的,别加害了别人。我对干这行的没别的看法,美国还有专门的红灯区呢,这也是一种职业,干这行也不是想象中那么容易,这是拿身体去赌,也有的是被威逼利诱,有的是生活所迫,话说到点儿上这还缓解了部分饥渴男人的欲望,免除了一定社会问题。
隔壁很快传来一个女孩猫似的发浪叫声,这声音让我听起来毛骨悚然。
我必须离开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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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你五十块,今晚你自个儿睡算了!”我又把一张人民币甩在了床上,准备与兄弟们不告而别--想必兄弟们正在享受柔情蜜意,我王九哥也不能扫了人家的兴,“我走了。”
“真要走吗?今晚我愿意陪你。”
我回头看了她一眼,她卑躬屈膝地移到床边,那酷似大街上乞丐得了恩惠的感激目光令我心寒,心里掠过一份可怜的悲悯,尤其是她那种突然卸掉“鸡”的外壳并恢复到平常人的表情的时候,我甚至莫名其妙地有些感动。
“我这是真得走,这不是我爱呆的地方,你保重。”
“你是处男吧?”她冒出这突然的一问。
我已经敏感了,听到这个词就像一个手术台上的人听到医生嘴里的“死”字那样神经受了刺激。
“你说什么?”我的话威胁着她。感受到压力,她哆嗦了一下。
“你刚才说的是什么?”我继续威胁着。
我的火气是节节上生的,开始只是因为那个反感的词,后来见她在我一遍又一遍甚至于已经不耐烦了的逼问之下,她还是紧闭着嘴,她的那种努力坚持滋长了我对这件事的在意程度,慢慢夸张,慢慢夸张,愤怒一点一点慢慢积累就像一条又一条的长蛇顺着我的耳朵源源不断地滑进我的体内,踡缩、盘踞、一圈一圈地增粗而后堆积上去,在我体内充斥、胀满以至于到了最后我终于彻底地愤怒了,我恶狠狠地吼了她:“你她妈再把那两字跟老子说一遍!老子抽你!”
她迅速用被子掩住了身体,眼睛怯生生地盯着我,那是羊将被狼撕碎的可怖眼神,有点奴颜婢膝、低三下四:“是……是韩越锋他们讲的。”
她的声音颤抖,好像微微被震一下就会全身散架,成为一滩烂泥。
“韩越锋?干嘛跟‘你’讲?”
大概我的严厉显得过于情绪化,这很激她,她就像一个有莫大冤屈但又不知该向谁诉苦的人那样,眼泪一骨碌就爬出来了,这泪水的作用已经使她现在的样子不但奴颜婢膝、低三下四,而且简直已经是含悲饮泣了。
“我叫你说啊?哭啥啊你!你跟我把这事好好说清楚!”
“他们是昨晚安排的,”说完这句她看我一眼,“说你是他们的一个大大哥们儿,”说完这句她又看我一眼,“说你孤单单了好多年,没什么好解闷的,就叫我来。”
她继续看了我一眼,显然她现在几乎把我当成了一个随时可以取她小命的人,那种察言观色的低贱样实在叫人有些难受,我突然觉得自己在做的是一件对鸡毛蒜皮的事小题大作的卑鄙行当。
她继续啜泣着:“其实,我没收钱的,一分钱也没要,因为……”她头略低了一些,不知为什么,突然露出跟刚才情景不和谐的微微一笑,“因为,他们说你长得很帅很帅,而且,还是……还是一个没做过爱的处男。”
“王八蛋!”了解了事情原委后,我愤愤地说。她抓紧了被单,身子一抖,直往后退。
我的脑子里反复重复着这三个字:“韩越锋?韩越锋!韩越锋!”像是面对一个陌生人,旧日的那些情份被这股冲动一下全全抹杀,并且他下午饭馆之后的傲慢和不屑也被我当成极为看不惯的理由,这个心理就像两个平日恩恩爱爱的人突然雷廷大发,把旧日的全部不恩不爱的哪怕只是不小心踩了别人一脚、一个略有些不舒服的眼神的区区小事一股脑儿凑一块儿,在脑子里堆积如山、轰轰隆隆、反复积压,最后热能加剧,燃烧燃烧再燃烧,最终爆炸。
于是我甩门而去,凶神恶煞地踢开了隔壁的那间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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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到了韩越锋和刚才那个狼声猫叫的女孩。
她背上刻着蓝色玫瑰花的文身,有点疯,骑在他的下体之上,身体颤抖着上下左右急剧摇晃。
他们望着我,像是被警察抓获,不免紧张。
韩越锋看到我连忙起身穿上衣服,察觉到我眼里的敌视,脸上一阵阵抽搐,女孩立刻穿上一件跟她身体极不相称的大衣,眉头微皱,慌乱的眼神为这个空间弥漫上一层不祥的阴影。
“九哥,什么事?”韩越锋睁着眼,一只脚掂着,仿佛在做什么准备。
我不说话,有点气急败坏,刚才的那些愤怒被韩越锋身边那个女孩微皱的眉头更激一截,此刻的我几乎失去控制,那团藏于心种的火焰燃烧得更为猛烈以至于我准备两拳把韩越锋这个混蛋致于死地。
“不乐意?不乐意我再叫一个。”韩越锋也许有些预感,所以话里找不到下午那会儿对我的冷漠感与异常傲慢。
“你他娘的瞎操什么心!”我像一个不抱任何放弃意念的杀手,口气很冲。
“九哥慢慢说,什么操心……”
“还跟老子装算!”他的脸上长满疙瘩,在对面街灯的映射下有些苍白。
“九哥,我不明白……”
“操他妈的你还敢跟老子耍糊涂!我王九哥处男!我王九哥处男怎么了!老子王九哥就他妈的处男,碍你鸟事啊你!”说着我就想一拳揍过去。
江云天他们几个很快就跑了过来,看见韩越锋被我抓着衣领往墙上使劲按着无法动弹。
韩越锋脸皮抽搐着,眼里的怒气与惧怕呈加速度交织。
江云天先是一怔,有点茫然。然后他竖起了眉毛。
他冲出来,很不客气:“王九哥,你什么意思你!韩越锋不都是为你好吗?”
“嚯!你他妈的也想反!”此刻我已经成了一个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残酷暴君。
“谁他妈敢跟你反啊?”
“江云天,这儿没你什么事,老子找姓韩的算账!”
“韩越锋没一点儿对不住你……”
“哟嗬,较劲儿了哈!”
“本来就那么回事!”
我放了韩越锋,怒气转移、加剧,直穿江云天。
“你小子也动雏了你!”
“我江某人是义气说话,韩越锋这是哪儿错了?跟你找娘们儿,你还忘恩负义倒打一把,你算什么九哥你?!”
我感到气愤,有一种受逼不过的感觉,并对他史无前例的反叛感到有些厌恶,在那种场合下被几个兄弟看着威严扫地面子被撕得粉碎,我索性冲过去:“江云天,小心老子今儿个腾出个拳头来弄你!”
“是吗?”
我们互相凝视着,他毫不胆怯地迎视着我的视线,大义凛然。
“不信?”我已经捏紧了拳头,骨子“咯咯”地响。
吕战和肖吾一劝着我们双方“算了算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之类的。
“什么大不了大得了的,今儿个我王九哥就他妈的要出这个气!江云天,你他妈信不信?”
“九哥,”吕战挡住我,“算了算了,江云天不是那意思……”
江云天不屈不挠:“老子就那意思!怎么着?有种你姓王的就揍!不揍你他妈不是王九哥!是王八蛋!”
江云天咬着牙怒睁着眼一点不怕我,原本友好的眼里流露出毫不掩饰的轻蔑。
一切都在一刹那间发生。
我一个耳光朝他闪了过去,手上发烫,他的脸因为猛受一击亮出一道红腥腥的指拇印。
他捡起旁边的一个烟灰缸朝我狠狠砸过来,速度极快。
我一个躲闪,烟灰缸朝墙上的瓷砖飞过去,又反弹下来,坠在地上,“吃吃”直响。
墙上的砖被打破两三块,很容易就能想象到如果砸在我头上会是怎么样--死得不是一般地惨!
吕战拉住我,肖吾一逮着江云天。
吕战显然控制不住我,我看到连我肩膀上的青筋都鼓了起来。
我甩开吕战,冲过去一拳打在江云天鼻子上。
拉江云天的肖吾一被我闪开,后退几步撞在门上。
我抓着江云天发枯的头发往膝盖上发狂乱撞,然后一个勾拳注向他的下巴,他的肚子一无遮挡,只有我飞舞挥动的腿脚、拳头、皮鞋像雨点猛砸般死缠滥打,我感到一个嗜血者的痛快,自己完全失去了理智,自己的兄弟此刻已被我意念为一个十恶不赦的街头混蛋。
一个花瓶被江云天的头撞到阳台边上滚下楼去,许久,一个撕破夜空的“哐当”砸碎声凑然响起。
下面楼层的人差不多跑了上来。
我站在那儿一动不动,抓着旁边的一杯水咕咕嘟嘟一饮而尽,试图着平息住我狂乱的情绪,胸膛剧烈起伏着,脸由于愤怒用力涨得灼热,手掌骨也有些隐隐发痛,脚趾也有了被扭断的感觉。
我对江云天的公然挑衅和强烈不服感到无法压制的憎恨,这种憎恨的感觉如此强烈以至于我的眼睛感到有点胀痛、有些模糊,如此不知好歹的龟儿子、王八蛋,真该杀他个片甲不留!
可是当我稍微有了一点平静之后,我又感到一种隐隐的羞愧和更大的沮丧,如此复杂化的心理使我无地自容且饱藏着极为可耻的罪恶感。
我看到江云天蹲在地上一手捂着肚子一手蒙着鼻子,自己心里像插了把刀似地难受,潜在的后悔莫及使我抬不起头来,甚至不明白现在我他妈究竟是谁!
几个兄弟也站着不动,发愣。
韩越锋此刻也不知道滚到哪儿去了,屋里没有了他的身影。
那个刻着文身的女孩从我身后插过,身上的衣服已经换掉,捂着头尖叫着跑了出去。
围观的人刚上来不久,就被吕战几句话吼下去。
老板一上来,又被吕战顶下去:“花瓶陪你就是!给我下去!”
江云天用那刀子般的目光瞪着我,右手在肚子上捏成一个牢靠结实的拳头。
突然,他左手狠狠揩了一下鼻血,反跳起来一拳正中我的眼睛,那重得跟铁锤似的一拳把我打翻在地,胀痛很快扩张到整个头部,有些头昏目眩,闭上眼,一眼亮星星咤咤作响。
睁开眼的时候,我愣了。
那是令人伤心而刺眼的一幕:吕战、肖吾一冲过去像那天赵寇揍我一样不留余地地揍他,拳脚所到之处均为要害重地,江云天被暴打得哎哟翻天。如果再这么下去,江云天被打死也不是没有可能。
我吃力地起身,感到事态烦乱,而且心里的羞愧更进一层,我大声一吼:“行了!”
拉开两个兄弟,像手上提着两袋垃圾一样把他们甩得老远,吕战还嫌不够,想奔过来再出手,我给了他一脚,他止住了,一言不发。
几个兄弟散开的时候,我才看清楚江云天的惨不忍睹,他的脸已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到处可见斑斑血迹,左腿颤颤巍巍,想尽力站起来,却又像被抽了骨头,不能如愿,神情仿佛一个视死如归的雷霆战士,相当凛然。
江云天的惨遭暴打是我事先没有考虑到的,我怀着深深的亏欠和惭愧,言简意赅地说:“江云天,你记住,我--王九哥,今天欠你几个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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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示意吕战出来一下。
跨出门,我掏出一百块钱,气喘吁吁地说:“你听着,这一百块钱呆会儿你把它拿给江云天,他家里穷,身上的伤就让他拿这一百块钱去医好。如果他不收下,你就跟他说,我王九哥情愿给他两百。反正一直要到他身上的伤好干净为止,我王九哥都会负责他的生活费--我不想让他可怜的父母看到自己的儿子被别人打得鼻青脸肿。”刚转身,我又回头补充了一句,“虽然我这辈子最恨的就是他这种不争气的混蛋!”
我决定离开,吕战拉住我:“九哥,上哪儿去?”
我心里乱透了,事过境迁,疲惫不堪,就像刚刚吃下一堆苍蝇般恶心,更像一大堆轮角锋利的玻璃碎片卡在喉咙里。我说:“我上哪儿,甭管。”
想起透露实情的那个女的,我又提醒了吕战:“隔壁的那个女的,你们别为难她,她只是说了真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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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酒店,几个熟悉的影子从我身边插过。
走在中间的那个,穿着一件鲜艳夺目的花衣衬衫,有点面熟,后来我才想起那个人就是赵寇,当时他侧着脸,嘴里一瓶“老山城”啤酒。我没计较他太多,那个手指尽管有时还痛,但在情绪上并没把我波动得太厉害。
这时街上刮来一阵大风,天已经凉了,掏出一个通讯本,看看上面的日期,已是九月二十。
(18岁长篇青春小说《野草疯长》,创作于2001年)
▓第五章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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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一个人走在街上。
街上主要的交通要道上人影晃动,几个忠于职守的交警为一拨又一拨的行人指明去向。
音响店里传来谢霆锋的《谢谢你的爱1999》,一个偷藏CD的小子被逮个正着,赔钱一百。
隔着的几家就要倒闭的衣服鞋店正在靠郑智化几年前在台湾被禁播的《大国民》吸引更多的来客,一个脑筋失灵的人正跟着节拍闲在旁边跳着估计是西藏风格的舞蹈,行人所过必定露出尴尬而略带排斥和蔑视的复杂一笑。
再走一家便能听到广东某个专以舞蛇维生的特技艺人的刺耳宣传,宣传牌上清晰可见“三点式”的妖娆舞姿。
过了那家便是一家卖电视和VCD的商店,摆在外面的彩电里播放着林青霞露着大腿近乎传神的“东方不败”,一大堆人站在那儿聚精会神。
然后就看听到一家录像厅里周星弛的《大话西游》,那一刻至尊宝正在叨念:“爱需要理由吗?爱不需要理由吗?需要吗?不需要吗?……”旁边一块染满红漆的木牌上正写着七八个“激情艳情片”的广告,几个稍微有点名气的三级胚子字号硕大。
我突然觉得有点失落,看到这个城市的林林总总,我想起我被父亲背来时的情景并且不自觉地想起了我的家。倚在栏杆上,摸出一支烟,思绪随风飘去。
父亲虽然背驼了不少,但精神尚好,母亲变得更为客气,他们住在那四间瓦房里,每天锅碗瓢盆来来往往,家里两个还没出去打工的哥哥也能常给老人送碗豆花或是一钵鱼去。
我跟着大哥住在重庆城里,凑和过着,日子还能勉强。
二哥在广东农场虽然受苦受累,但为了孩子也是心甘情愿。
三姐最近那头母猪出的几个仔也卖了,拿了一千多块的血汗钱。
五姐和六姐把孩子都拿到宁波去上学,她们两姊妹一起做着生意。
四哥和七哥在农村过的日子还行,尽管有时为了晒谷子抢道场闹得愤愤不平,但最终还是兄弟。
八哥在厦门干着一个月一两千的活,四岁的孩子留给父母在农村带着,他们在外面兢兢业业,今年春节还回来修起了老家第一栋楼房。
我只是每年的端午和过年才回去一下,端午看看家乡朱沱镇的龙舟,还吃上父母包的几个热腾腾的棕子,过年陪几个打工回来的哥哥谈谈外面世界的五颜六色或是陪父亲打打“金八块”。
啊,我想起了“金八块”这种如此好玩的川牌:每人只摸八块牌,什么伸“旋儿”、卖“金”、背一“条”两“条”三“条”四“条”、逢“对”走“对”、没有“三个头”“四个头”、打出“八径”等等一系列的“金八块”打法实在很有意思,而且输赢都不会太大,在那个穷乡僻壤仅求娱乐之地,运气坏透了的时候,顶多输个二十来块钱就顶天了!
还有就是家乡的那个高粱酒,哎呀,喝着那个舒服啊!特别是六十六度的高粱酒,喝起来开始有点刺喉咙,但不多一会儿,心里一热就可以叫人醉,再然后就是胡说八道、淋漓畅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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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着老家的那些人那些事,我心里就舒服多了。突然间记起王朔《动物凶猛》开篇的第一段,真是说得恰如其分--
我羡慕那些来自农村的人,在他们的记忆里总有一个回味无穷的故乡,尽管这故乡其实可能是一个穷乡僻壤--凋敝毫无诗意的僻壤,但只要他们乐意,便可以尽情地遐想自己丢失殆尽的某些东西扔可靠地寄存在那个一无所知的故乡,从而自我原寡和自我慰藉。我很小便离开出生地,来到这个大城市,从此再也没有离开过,我把这个城市认做故乡。这个城市一切都在迅速变化着--房屋、街道以及人们的穿着和话题,时至今日,它已完全改观,成为一个崭新、按我们标准挺时髦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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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来到广场,广场上还是人影飘飘。广场的旁边有几个大商场和许多名店。
我飘忽不定地乱转,在一家叫“百纳音响”的地方停住了,里面传来据说最为恰到好处地诠释了都市人情感矛盾的摇滚歌手郑均的声音,一年后我又去过那儿一回并买下了郑均的全部专辑,才明白那首歌原来就是《妈妈,你还是把我带回家》:
这是一个平淡而孤寂的夜晚
我独自睡在这城市的外面
希望找到些温暖
没有人会爱上这张憔悴的脸
我的叹息人们也不会听得见
泪水涌上了双眼
妈妈,你还是把我带回家
我现在只想尽快离开
我现在只想尽快离开这个地方
妈妈呀
这不是我曾经所梦想的生活
我以为我最爱的已经离开我
就算赢得这世界又有什么快乐
这是一个平淡而孤寂的夜晚
我独自睡在这城市的下面
想念着你的温暖
妈妈,你还是把我带回家
我现在只想尽快离开
……
郑均充满磁性的嗓音在夜空里回旋,尽管他一贯显露出来的是狂放、不羁和散慢,但他骨子里的温柔和渴望却的确让人无法阻挡,他的声音听着听着,便觉一阵又一阵的酸楚,那忧伤刻骨铭心充积于整个大脑神经。
我想,我的确是太孤单了。
夜里的星星布满整个天空,天空便显得湛蓝而宁静,城市静静地躺在夜空下,那种宁静不断深入、不断丰富、不断扩张,它便变得更加空旷无边了。
夜开始冷起来,穿得少的人都吵着要坐车回家加衣服。
毕竟是到了九月二十,我也感觉到冷,手臂上冒出一个个小小的鸡皮疙瘩。
65
广场中间的那个商场还没关门,一排排小灯挂在上面给这个商场徒增了几分俗气,尽管光彩夺目,但毫不生动,显得随流。
商场一楼卖小百货,二楼卖电器,三楼卖季节衣服。乘着扶梯而上,我去了三楼。第一眼看到了笔直而滑利的西装。
我想起了林林洁那封信上所说的建议,按说我是特别拒绝这种白领服饰的,但试试还成。最终我衬衣和领带卖了一套。
面对镜子里的那个带着许多疲惫和忧愁的我,我又发现自己老了好多。
走出商场,再次来到街上。
满街都是让人眼花缭乱的爱情,男的搂着女的腰杆的有,女的搂着男的脖子的有,男女在电话亭里接吻的也有……
这时我非常想她,于是径直朝新风旅馆走去。
我开始想象如何在第一次探访的时候就能给她一个永世难忘的深刻印象,让她若干年后还能觉得这是一种踏踏实实不来虚招的幸福。
可渐渐地,我又觉得自然才好,不必如此大费劳力,轻松一点、嘻嘻哈哈一点才是最好的,而且希望自己别动不动就来脾气。
我的步法开始潇洒,并对路边的乞丐深表同情,于是很绅士地把我的上衣和牛仔裤递给了他。
点上一支烟,嘴里哼着郑均的歌,那是一首我那时在诸多歌里唯一会的关于郑均的歌,叫《怒放》,它的确淋漓尽致地表达出了我当时的痛快情绪:
没有永远但还有明天
明天也许一切就会改变
你不要担心会没人陪伴
我会一直陪你走到终点
我不是最美的花朵
但我要为你盛开欢乐
我要--怒放--怒放--怒放--
我收获快乐也收获折磨
我所做的一切你都值得
要笑得灿烂令世界黯然
就算忧伤也要无比鲜艳
我不是最美的花朵
但我要为你盛开欢乐
我要--怒放--怒放--怒放--
唱到最后,我甚至大呼小叫了:“我要怒放!怒放!怒放!怒放!嘿嘿!”路上的行人都瞧着我发笑,有的人开始怔了一下,后来又毫不迟疑地奉献出笑容,仿佛满街都是久违了的灿烂笑颜,这是一种很难得的气氛。
要使生活过得美满和充实是多么容易,只需要一个轻轻的微笑就足以创造起来,我用一种感激的目光注视着街上不时回头的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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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馆旧得显然可以列为城市违章建筑,外面的红漆几乎被冲刷掉,看不到一块瓷砖,从一楼到四楼都是水泥样子。
我爬到四楼时,一个正把头埋在水龙头下的女孩吸引了我,她穿着透明的睡裙,大腿修长。
她的头发很长很多,当她挤出小包包里的洗发液弯腰站在地上两手拨着垂下来的头发一缕缕地揉搓时,我只看得见一头黑瀑布。
她好像发现了什么,一只眼睛从湿透了的头发里注意到了我。
她有些不大舒服,斜着眼,看我,皱起眉,脸扭曲着。
“看什么看!”她急了。
“看你好看。”我的语气纯朴而自然。
“色--狼!”那女孩脸上露出狐狸一般的鬼脸。
我一愣,兴头也起了:“嘿!别胡说八道啊!”
“胡说八道了怎么着?”她头发上后一甩,水珠像一盆水从空中径直坠向地面一触而起四面散开,打在我的身上。
“怎么着?嘿嘿,那戏可就好看了!”
那女孩正要跟我说话,目光却被不远处某个地方伸出来的一颗人头吸引,我顺着女孩目光望过去,天!林林洁!
她正站在那儿发笑。
想起刚才的无耻,我心里有些着急,像是被拿住了把柄,不堪回首,但又必须装出不卑不亢的昂扬来,这是一个死要面子的做法。
不瞒你说,当时我有点紧张,林林洁后来也盘问过我这一场景时我的表现,我实话跟她讲了,说:“大概是脸皮没多厚,接受不了。”
那一刻我也在琢磨:“王九哥啊王九哥,你他妈干嘛跟耗子见猫似地怕她?没必要--是不是?”
再琢磨一想:“嗨,没准儿我王九哥是喜欢上她了!”
这是纯粹的胡言乱语,说得文皱皱一点,那就是典型的“呓语”,对自己本来早就有的感受三心二意拿不下来,当然也有另外一种情况--出于炫耀的目的。
比如一个自作多情的男的看见一个女的一不小心媚眼抛错了对象,抛到他身上去了,这时这个男的就老爱把这个情景作为一种白天黑夜魂牵梦萦的回忆,并且一再夸张这个媚眼的效果,越夸张就越爱问自己:“我是不是爱上她了?”甚至把这个明显不是问题的问题不厌其烦地施于别人,从而隐讳地借以炫耀。
但是说实在的,这种突如其来的心动感觉在当时的那个具体情况下,的确就跟被蛇一嘴咬破脑门全身发抖迅速蔓延一样叫人神色紧张,而且就因为这种来之不易的心动感觉很容易让人暴露出人最纯真最可爱的一面,尽管一离开她接下来的一秒很可能又是咬牙咧嘴吹胡子瞪眼睛毫不留情。--学会混日子的都明白,天真活泼烂漫无邪在社会上混极为不利,但是毕竟场合不同,对象也不同,在林林洁面前我老会觉得自己年轻许多,好像一把生锈的刀被铁沙磨过一样,重归闪亮!
至于闪亮到何等丢人现眼的程度,你马上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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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瞧着你半分钟了。”她说。
“我急着……找你啊!”说这话的时候人还颇为腼腆。
“那还愣着?”这时我注意到她一脸菜色、憔悴不堪,但她还是那么美,美得那么自然、实在。
她把我带进屋子,屋里一把吊扇、两张床、一张桌子、一个水瓶、两个杯子,如此简单。
“龙野睡哪床?”这问题其实几乎废话,当然是她睡哪床他就睡哪床。可是人就是不明白为什么智商要往零的极限发展了,在她面前的我已经找不出什么高明剔透的思维来处理每个一言一行,这么一慌张,一不小心一个杯子被我碰翻在地差点摔破,这种尴尬让我对不起我身上这套新西装带来的可贵光环,而她好像对这个也并不怎地在乎,从心理宽慰来讲,我只能说:她不看重我王九哥外在的,她要内涵。
突然门口那儿来了一个人,就是刚才跟我斗的那个女孩,她把盆往下一放,梳头发,我冲她笑笑,她瞧也不瞧我一眼。
“到那边去!”原来我坐的是她的床,身子只好靠林林洁这边来了。
“原来你们住在一起?”这又是废话,不就明摆着吗?
“原来你们认识啊。”这更是废话,住在一起当然认识。
“原来……”我语无伦次近乎小丑的言语差点把“王九哥”这三字的老脸都弄破了,一脸涨红,心跳就像过年的腰鼓。--其实我也不是非要把自己弄得老练到什么事都坦然自若,有的时候人的确是那么一回事,脸要红你拿它没办法,尽管这年代已经不是哪个男的见了哪个女的就会脸红心跳说不出话的岁月了,可是我老觉得这紧张状况的原因不在我,而在林林洁,她的确令我着迷:不须任何修饰任何代价地让我着迷,一着迷就目瞪口呆,傻乎乎的。
我准备整理一下自己的心理状况,用一种趋于成熟的方式说话,可是话一出来,就形同陌路:“见到你其实是很高兴的,林林洁。”
话一完,自己就想:“嗯?我王九哥以前不是这么爱跟人讲客套话的!”当时的心情就像被一种无形的东西驱谴着,我拼命地想往东边跑可是结果老是我奔西边去了!
我喝了口水,镇定一下,望着窗外熙熙攘攘的人群,还好,车来车往人来人去,重归现实使我心里“斗”然踏实许多,许多本能在那一刹那都开始恢复,逐渐扩张。而就在那一刹那后,我才突然意识到原来林林洁压根儿就没说一句话!
68
她终于开口了:“瞧你受的都是什么启蒙教育,说话都差水平了。这段时间你都滚哪儿去了?”
“混。”
“咋混的?”
“鬼混。”
“鬼混怎么混?”
“鬼混就是……我也不明白是怎么混反正就是成天成夜不知忙乎所以想干什么在干什么干了什么全不知道的那种混。”
“鬼扯。我是说……”她换了口气,“我是说有没有想我?”
“有。可是想不着,没办法。”
“这也不怨你--你这西服哪儿卖的?”
“感觉怎么样?”我站起来炫耀了一番,房间里的那个女孩隐隐发笑,我多少有一点尴尬。
“挺好。比没穿好。”
“那可没准儿,你没见过。”
“又想歪了吧?”
“对了,龙野呢?”我岔开了话头。
“别提他!”她的脸色一下就变暗了。
“怎么了?”
“死了。”
“你甭跟我开玩笑,说真的,到底怎么了?”
“昨晚半夜三更走了。”那女孩已经梳好了头,转过脸对我说。
“半夜三更?”我念到。
“大概要到三点了,反正那时候点歌台都要完了。”女孩一边找洗衣粉一边对着床底下说。
我回头看林林洁,咦?不知怎么回事,她脸上满是委屈,不说话,眼神也没落了,一只手在理着头发。
我觉得这气氛的确有点奇怪,而且下意识地认为她一定有什么不可向外人告之的苦事装在心里,自己一个人消化整理。
(18岁长篇青春小说《野草疯长》,创作于2001年)
▓第六章 上
69
她理头发的时候,手一举,我在她微微向上翘起的衣服下边的腰上看到了几个指拇印,红得发钟,跟我们第一次吃饭时我看到的一样。
凭智商我猜出了个大概。
“他对你做啥了?”做的内容当然不点自清。她沉默着。
“揍你了?”
她继续沉默着。
“为啥?”我睁大眼睛问她。
她不说话,眼睛毫无定向跟盲人似地看着窗外车来车往。
“我问你呢!干嘛揍你?你惹他了?”我又问她。
她还是不说,紧闭着嘴。
我干脆不顾她介不介意了,双手捧着她的脸转向我这边:“林林洁,瞧着我,我是王九哥,不怕谁的,你跟我说实话,那狗娘养的干嘛揍你?”
她眼神淡淡的,从那张素净的脸看去她简直就是一个孩子。
出我意料,她一个令我毫无准备的拥抱顿时灌上我的全身,而那在屋里梳头的女孩看到了却一点不惊奇。我有点受宠若惊。
我那个时候的点点思维有些零乱,就是凭着这种点点的、零乱的思维我对产生那种特殊情况的原因进行猜测:
她抱我,说明她把我当个知心的人,我能给她一点心理上的安慰。
她抱我,那个女孩不惊奇,说明那女孩觉得这是情理之中、理所当然。
可是她为什么会觉得理所当然呢?
可能是龙野这小子够狠,狠得让她都看不惯了,同时又特别同情林林洁,希望她尽快找个比龙野好的男人,而我,便是这其中之一。
她搂着我,手指在我背上紧抓。
然后她哭了,我不明白这是因为龙野的确做得太过分让她心如刀割,还是因为我来给她雪中送炭让她喜极而哭,抑或两者俱在?
她哭不出声音来,泪珠一滴一滴直钻我背心,刚触及皮肤的时候一阵湿热,然后往下流动,越变越冷,我还能感受到我在这九月二十居然还会打寒颤。
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那是一个那么具体的环境,任何的言语一出口就显得很笨拙甚至多余。--对于一个男人来讲,安慰只须一瓶酒就能解决问题;而女人,更多的时候需要的是一个肩膀。
我不准备用琼瑶的那种路子描写我也是怎么同情她我又是如何如何跟她一样伤心等等,我当时根本不打算把思考的方向考虑在林林洁身上,我甚至可以为自己有个女的(而且就是我夜夜构想的那个女的)抱着我感到深深庆幸,她柔软的身体可以让你毫不费力地想象出如果她就是你的女人会是怎样地天助我也……
但这都不是主要的,我在想龙野这个乌龟王八蛋,我有种条件反射的预感:我会并不吝啬我的体力--我决定扁他!
就在这决定越加强烈的时候,我看到了被子,这个场景已经促使我决定去找那混蛋了,因为被子上有一路一路的血迹,腥红腥红。
我马上把目光移向那个女孩,女孩一怔:“我什么也不知道。龙野每周五晚上来,他来的时候我就要到三楼去住,他们俩在一起的什么事我不知道,但是我晓得林林洁常常被……”
“住嘴!”林林洁离开抱着我的身子,冲那女孩大喊。
她很知趣地离开了,关上了门,四楼一片宁静。
林林洁又扑我身上了,抱得更紧。声音哭了出来,越来越大,几乎撕心裂肺。
“喂喂喂,别哭了。”我试图止住她,可她声音还是不断,这是我生平第一次被一个女人靠着大叫大嚎,有点忍受不了。
我觉得再伤心的事如果哭出来就好了的话,那未免太不积极了,因为她们不想出一条路子来,而我,就在想。--尽管想出来的结果是我一定要打得那个混蛋魂不守舍、面目全非,而且绝不因为他比我还强壮有力我就会放过他,可以说我会不计较任何后果地想出一口这种恶气,原因除了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以外,就是林林洁实在是太她妈受罪了。
她还是哭,哭个没完,哭出惯性了,刹不了车,简直哭起瘾来了……天!黄河泛滥!受不了啦!
“听见没有!别哭了!”我不加理智地吼她,同时意识到第一次的探访绝对能让她永世不忘但绝不会让她觉得非常浪漫,我吼声一出就后悔莫及了。
她还是不听,声音越发不可收拾。
“你跟我好好坐着,别靠了!”我搬正她的身子,“你瞧你,眼睛哭得都成什么样儿了,难看死了!”我故意气她。
她抹抹眼泪,双手齐来。实在是太不小心了,她双手一举,衣服已露出半个上身来。慢着!什么东西?指拇印!指拇印!指拇印!怎么全是指拇印?!
我马上下楼往店里跑,买了一瓶酒,上楼来的时候,她已经站在窗边洗脸了。
“你,来,躺下!”我命令道,准备给她擦擦。
“不行,我前身也有,还有那个和那个地方……”
我暗自笑了一声,硬是把她拉过来。
“不行啊……”她想拒绝,但脸上带着成份复杂的笑。
“那混帐小子太他妈不是东西了!我问你,龙野除了周五,明儿个还来吗?我王九哥要教训他!”
“犯得着吗?龙野有钱,拿钱买你性命都可能,再有,我日子也不好过。”
“这年头谁怕谁啊!”说着我把被子摊开,让她躺在上面,轻轻把林林洁衣服脱掉--嗯?脱了?--是脱了怎么样!“林林洁身材出奇地好”,这点以前已经声明过了,这里不再赘述。你是不是真要对这个情节纠缠不休?好,那我就实话跟你讲,有些东西要分开,并不是男人见了女人戴个胸罩就都会性急的,何况当时林林洁一身是伤,你要上她你都得有点良心--人家都已经受尽摧残了,我还雪上加霜,我他妈还是人吗我?
酒精擦在伤痕处是很刺人的,火辣辣的痛。她望着我,咬着牙不出声地忍着,问我:“你对每个女孩都这么好吗?”
“这话什么意思?好像我遇着这类事挺多似的,告诉你,你运气算好的了,第一个。”
当她肚子都擦得差不多的时候,我叫她翻身让她趴下。
看着这些乌黑发紫的路子,我心里越来越不是滋味:“你倒是说啊,他凭什么揍你?凭什么?”
“我不想说。”
“你不说我也明白,他想要你,就跟公狗似地扑过来,你不答应,他就打你,拳脚都来,丝毫不把你当女的来打,而且还可能问你是不是外面有什么别的男人了之类的,反正都是老一套的那些想法。你瞧你,这么多地方都给糟蹋了,我估计,你全身是伤。”
她没理我。
奇怪的是从头到尾她一句也没叫疼(酒精这招以前常用,被棍棒打出青一块紫一块的就拼命擦上,那滋味开始是挺难受的),酒精涉到伤痕的刺痛对她竟然毫无影响!
她回头问我:“你打过女人吗?”
“女人用得着打吗?”
我叫她起身,正要给她解开胸罩背后的钮扣,她突然抓住我的手,眼光就像被凹透镜滤过十分发散:“九哥。”
你明白她这是什么意思。
叫了我一声后,她嘴唇凑了过来。
但是真的不好意思,我当时正处于对龙野这小子的无限看不惯之中,还没有进入浪漫的半点准备,所以紧张在所难免,而后,我推开了她的脸。
可是她不管了,又凑上来,她这么坚持不懈的目的其实就是说一定要把我亲到手--不,亲到嘴。
她抱住了我的头,手指插进我头发里,而在我的记忆里,有这样动作的应该不是女人而是男人,足见我处于被动状态,任她摆布。
她终于完成了她的愿望,而我也反省过来--我有生以来第一个吻刚才竟然就那样经历了。
对不起,这是我的初吻,我有必要记录一下。她的嘴唇贴在我的嘴上,接触前一秒种,我感受到了嘴唇“娇艳欲滴”是什么具体内容;当嘴唇碰到的时候,那一刻的感觉便是一团火以极速的飞行后喷在嘴上的滋味,对,“灼热”--就这个词可以形容!怎么感觉像是全身着了火?
“九哥,”她说,“如果我现在哪儿都不痛,你会要我吗?我说的是……那……个‘要’。”
我没反应。
“九哥,九哥,你怎么了?”她拉着我的手问。
“没……没什么,就是热,热,特别热。”
“第一次啊?”
我正要勉强点头,那女孩刚巧回来,撞上咱们,吓了一跳,挺知趣,笑笑就完了,干脆关门出去。我后来猜想这个女的可能一直就在门外边,到了咱这所谓的“关键时刻”,她就奔出来恶作剧了,只是后来我没好意思给她把这问题澄清利落的机会。
“今晚她又得住三楼了。”林林洁说。
“犯得着吗?要不呆会儿我就走。”
“不。来,九哥,帮我个忙。”她把我的手按在她背上的胸罩带子上,我可以感受到酒精擦过的微微湿润感和她皮肤的光滑柔嫩。
70
这是个为心动而冲动的年纪,好比咱们是因为醉酒而喝酒一样。
钮扣轻轻就松开了,带子即刻散开,然后脱落,那是一种真实的身体,看得见摸得着,实实在在地触及灵魂的切肤感钻进我心。
一切如想象中那样,她缓缓躺下,一双酥胸随身体的倾斜而轻微流动。
我起了身,脱掉衣服。她闭着眼睛,不具任何反抗性的自然状态免除了我的惶惶不安。
我把嘴唇凑过去正要接触她身体的那一刻,她一个骇人的翻身把我压倒在了床上。
“王九哥。”它柔软的身体像绒毛一样敷在上面,“我喜欢上你了。”
“什么?”
“我说我喜欢上你了!你好像看起来很紧张?”
“是有点儿。这么做你觉得对不对得住他?”
“我又不是做他奴隶。”
“平时他咋对你的?”
“禽兽不如,想要我就要我,想把我给谁就把我给谁。我是有尊严的。”
“以前干嘛不说啊--哎,你别把我手压住,你躺下,让我轻松一点儿--就刚才你说的,换了我是一女的,我早跟王九哥了。”
“你呀,就这脾气,不过你要真长成一女的,还挺漂亮,瞧,睫毛这么长,鼻子这么挺,眼睛这么好看。”
“谢谢夸奖,没说皮肤那么黑算是饶了我一命了。”
“以前肯定有人喜欢过你吗?”
“有几个,都看得出来吧,挺小的女孩儿。”
“男的呢?”
“男的?开什么玩笑?我这人特他妈反对男的搞同性恋,感觉女的和女的还能接受,甚至还觉得那挺好,可就那么一个爷们儿还学娘们儿说话办事,这种人我特看不惯,尤其是中国现在歌坛里男的女性化那一拨,这些人结个婚感觉就跟一女的同性恋似的,这些女的什么眼神儿啊,看上这种奶油味儿的变态!”
“听你那口气,九哥,你是不是遭遇过同性恋啊?”
“实话跟你讲,遇到过一回,是他妈一个四十多岁的男的,在江北建新南路的一个旅馆里,这混蛋夜间突然袭击,被我提着板凳砸成血人了,后来在重庆再也没见他的影儿。我看过那些自比自己是新新人类的人说什么这是个人选择,要理解尊重之类的,我没那么开放,尤其是男人跟男人,这都他妈什么玩意儿呀,跟老子王九哥来这套的,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
“为什么女的跟女的就可以呢?”
“我没说男的跟男的不可以,女的和女的才可以,我没那么说,我只是说我自己,是我自己一个人的喜恶,特愤恨他妈的男同性恋,这号人,我看不惯,也看不起,明说,老子就是不理解这类窝囊废,哪里来什么尊重?”
“以前有一个女同学也喜欢我……”
“那好啊!”
“她不准我和别的男生交往,我觉得很怪,不过我还是照样跟别的男生交往,她就转学了。转学之前还给我写了一封情书,说她爱我,就像一个男人爱女人那样。”
“哎!这小王八蛋真他妈的痴情。不过话说回来,她喜欢你,这正常,可是想霸占你,那就是小心眼儿了,不正常。就拿龙野来说,他喜欢你,这正常,可是想霸占你,独吞你,不让别的谁谁谁喜欢,那就是小心眼儿了。你龙野千万别说是我王九哥夺你所爱,真爱,是夺不走的。”
“你了解龙野吗?”
“感受不多,就知道他有力气。”
“你不是跟龙野挺熟吗?”
“哪有你们熟啊?真的,我对他不了解。--要不,你用最简练的话评价一下他?”
“‘混蛋’!”
“你真有那么恨他?”
“哪有你这人情味?他完全不把我当成个人!”
“鸡?”
“鸡都不如。对,你说得对,我全身是伤。”说着她坐在我上面,手解开牛仔裤。
我看到的跟女人下身的性欲诱惑没有半点关系,相反,我看到的是令我毛骨悚然的像是被只野猫抓过的血红指印,指甲从上面刮过留下翻开皮肉的沟,翻开的肉就像魔鬼微张的嘴唇正在呼吸。
我可以明显看到肉的折皱和血的凝固。
“鸡都不如的操法!”我心里狠狠骂了一句,难免某种怜悯涌上心头。
“凭什么?凭他是你男人?”我愤愤然。
“我恨他!”
“凭他才有那玩意儿?有没有搞错?!”
“九哥,你怎么了?”感觉到我的愤概,她有点紧张地说。
“凭他叫龙什么野我就怕他?老子还王九哥呢!”
“九哥,别这样!”她已经开始惧怕了。
“凭他奶奶的有势力?老子王九哥没有?”
“九哥,你别激动!”她抓住了我的手。
“激什么动!”我翻身起来,甩开她的手,把她隔在一边。
“林林洁,揍他不成问题,我王九哥再大号的都整过,下得起手!”
“九哥,我今天是不是说错什么了?”
“没有,一点都没有!你说了实话,说了实话之后我有想法,就是想揍他!”
“我有点怕。”
“怕?有什么好怕的?仗义执言不管用就扁他,就要给他好看!不然他不明白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可是你知道,这显然不能解决问题。”
“说得好!那我就弄想明白几个问题,你们两个究竟是什么关系?你今天为什么会落到这种地步?你为什么在外面租旅馆住?你自个儿的家呢?你不会是跟那帮靠卖身养活自己的人吧?你是不是被龙野拿到什么把柄了?再或者你不会被利用拿去卖白粉或其它什么的吧?你如实跟我说说。”
“你干嘛管我这么多!”她居然开始冲我发脾气!
“因为不明白啊!”
“那是我自个儿的事!”她穿上了衣服。
“你想我能不着急吗?你是谁?龙野是谁?你们是干嘛的?我不明白啊我!可是我又喜欢你,再可是我喜欢的你又受尽摧残,再再可是你又不说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为什么!”
“谁要你管了?!自个儿的事为什么非要说,你不就是王九哥吗?王九哥,对,我林林洁喜欢你,正因为我喜欢你才不想你死得早,你究竟了不了解龙野的为人,杀人不眨眼的!你以为你是谁?”
“你是说他要把我给吃了?”
“你以为吃不了你?”
“哈!别怪我太坦白,就凭龙野这种烂蕃暑臭鸟蛋就想取我王九哥的性命,会不会太儿戏了,林林洁?”
“王九哥,你这人太狂妄了!”
“老子狂就狂!唉,我说林林洁,我这可是为你好,你怎么跟我动气呢?”
“你滚开!”她起了身,穿上了裤子。
“你这人怎么这样?我究竟哪儿做错了?”我不大客气了。
“咋了?你没玩成我,气了?天下男人都臭!烂!贱!无耻!”她咬牙咧嘴的样儿使我多少有点厌恶,但是很分明地,我可以感受到她话里埋藏已久的不平衡和对我的一片好心--确切地讲,她怕以后的日子大家都担惊受怕的。
“我说林林洁……”我想拉她。
“闪开!”她甩开了我的手,“现在你后悔了是吧?后悔了还来得及,我林林洁没逼你非要喜欢我,对,我就是这个性格!怎么样!”
“我说这都是哪儿跟哪儿啊,少冲我发脾气,今儿个来我算是没白来,我就要宰那小子,我王九哥就这脾气,想做的事没人拦得了我!”
我正要冲门而去,她拉住了我,手指滑在我肩膀上留下一道殷红。
“我就要揍他!拉我干嘛?拉我干嘛!”我甩开她,她没站稳,一下就坠在地上了。
她哇哇大哭,像个倔强的孩子,眼前的一切就像迷雾扑来,让我搞不明白自己是谁、自己在干嘛,好像很多东西都变得无动于衷,不知如何收拾局面,最后只有消极的一套:只希望所有的事情自生自灭。
“妈妈呀!”她越来越像孩子,哭得脸色涨红,甚至不给我留半点安慰或是大骂她一顿的余地。
她的异常简直让我身体从里到外地毛焦火辣。
她现在已经开始放荡了,完全是歇斯底里的程度,让你站在那儿一点办法没有,像是一团干燥的火焰向我扑来点着我的全身,整个屋子里的空气已经焦到可以一触即发马上燃烧,仿佛人要是再多留一刻就会死无葬身之地,最后只有腥味犹存。
“你她妈的够了!”我站起来使劲捏着她的肩膀左右摇晃。
“啊!!!”她不管,只是大吼大叫,分贝高得刺人耳鼻。
“听见没有!老子叫你停下!”
还是不听。
“你--你给我停下!”
“啊!!!”
“欠揍啊你!”
“揍我啊!揍我!啊!!!”
天啦!整得我脑浆都要迸出来了!
“你她妈不知好歹!”我甩门而去,但又担心林林洁出事,干脆跑到水龙头那儿把自己浇得一身是水,冲头!冲头!冲头!
我赤着上身,水弄得全身乱流,抱着自己的头,不明白自己究竟在干嘛--一点也不明白!
外面的天空暗得叫人发闷,下面楼层的人差不多都睡了,对面商场扫射的灯光已经熄灭,城市如死一般沉静。
屋子里声音渐渐没了,一种意外的宁静。
我摇晃着身影走过去,水从头发上一滴一滴往下掉,地上留下弯弯曲曲的水路。
我敲门,里面没有声音,再敲门,又没有声音。
“这丫的别她妈的自尽啊!”我心里非常紧张。
“开门!”我叫了。
“林林洁!干什么傻事呢你!”
“林林洁,你要再不开门,我杀了龙野那混蛋!碎尸万段!片甲不留!”
我急了。
门是老门,腐朽木质的。我干脆撞过去,门被“哐啷”撞开,铁锁在墙上勾了个大洞,半块砖被击了出来。
“林林洁,你干什么呢!”她就躲在墙角,背对着我,一声不吭。
我走过去,二话没说,扇了她一个耳光,但很快我就后悔了,她的右手已经全是鲜血,裤子湿得满是腥味。
她还清醒着,身下是把水果刀,她割脉了!
“你她妈的死什么死你!我王九哥……”我顺手抓起我的衣服,背上她,飞快地下楼,差点几个跟头摔下去,人只觉得一头浑浑噩噩,已经分不清白天黑夜。
血不再是一滴一滴的了,开始一股一股地往下流。她还有知觉,所以听了我的话,左手按着右手的动脉血管。
我想我得不多不少地说几句让她有点安心、心里觉得舒服的话,我只能这样做,而且保证不吐一个脏字,可是我说不出来。
从内心来讲,我觉得她傻,她太傻,还是小孩子脾气改不了,以死来向我王九哥要挟最让我看不惯。
可是总感觉到事情来得实在太过突然让人根本来不及考虑下一步,有很多本来应该很浪漫的时间只因为性格上的小小搓伤就可能断送青春,失去本该有的温柔时刻,因此在我身上,已经找不到一种套路去模仿别人的初恋,我更多的是在趋向成熟的路上遇到这么一个让我着迷却那么不成熟的人,然后轰天动地地跟她大爱一场,这种爱已经不能归为少年,所以直至今日,我都生活在并不平和的心境里,以至于我的外表看起来格外深沉,即便就是在我十七八岁的少年时代,我就已经有了诸多沧桑。
她在我背上呢喃,嘴里发出模模糊糊的声音,跟滥醉如泥的人一样:“九……哥……”我听清楚了,她牙齿咬着我的耳根,“我要……跟……你……”
“跟我干嘛?跟我你受苦受难,跟我你还得服侍我,跟我你……”
“我要……跟……你……做……爱。”
天!
“都什么时候了!”
72
医院离旅馆只有几分种时间的路程,这是一家在重庆颇为有名气的医院,就是市二院。
一个值班的女的坐在那儿懒洋洋地打哈欠。
“医生,快叫人来!”
“哎呀,这小姑娘咋流这么多血呢?”
“少废话,跟我叫人来!”
“你急什么?好像谁都是你召之即来似的。”那女的好像满不在乎。
“听见没有,我叫你快啊!”
那医生吓了一跳,赶忙去叫人……
73
我也觉得这事怎么这么玄啊?要是真死了个人,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交代。
她现在究竟是什么身份我一点也明白。再说,这是我真的一见倾心的漂亮女孩,就这么跟吃快餐似地走了,我王九哥这一辈子都不好过,一辈子脑袋里都将有她的影子,简直可以说是挥之不去、挥挥挥还是不去不去不去!
不过这事好像也没那么复杂,不就出点血吗?这医生也不是吃素的。
王九哥啊王九哥,别学着那门子忧来忧去的行不,男人是这样的吗?我心里老嘀咕一句话:“林林洁要是活过来,万事大吉,我绝对好好对她。”同时又对龙野那混蛋视为在我拳下绝不留情的那号人,就是说不教训他我王九哥就不是个东西!
当这个决定越来越冲击大脑的时候,人只等林林洁醒来这一刻了,仿佛那就是一个奔赴战场的标志。
我心里开始估计出拳的重量,是打个半死还是干脆弄个残废?任何恐怖片里设计的情景在我的头脑里已经并不惊奇,仿佛下一步,就会由主演王九哥生动上镜。在对自己越来越自信甚至自负至极的时候,我觉得我完全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打趴他,让他几乎丧失人体正常机能,且自己大大地确定自己绝对可以经过几个回合胜战而归,扬眉吐气……简而言之:扁他,易如反掌!
74
时间过去了很久。
“医生,没啥事?”我问走出来的一个高度近视。
“血流得有点多……”
“要输血吗?我有,O型。”
“我说这位兄弟啊,你别急,小姑娘身体好,问题不大。”
“我可以进去吗?”
“病人精神好像有点错乱,受了点刺激,你最好让她静一静。”
“那谢谢了。还好,还好。”
不多久,一个护士带我去办理药费手续。
“什么?这么个事就是两千多?狠到这份儿上了!”我冲着那个拿着一大叠单子的人说。
“唉,我说,你什么态度你?医生累死累活给你留个命,还嫌钱多!怎么啦!让她死不成?”
“喂,同志,嘴巴放干净点啊!别他妈以为咱不懂国家这钱怎么收。”
“我提醒你,这是医院,你凶什么凶?!”
我看见一个身高一米九左右的保安朝我这边走来,他瞧着我在这地盘上撒野:“冲什么冲你!”
“医药费贵!”我没怕。干嘛要怕?
那种环境仿佛一个并不留意的不乐意眼神都可能一触而起一场血肉搏斗,弄得全院鸡犬不宁、众人皆知。
“嫌贵就冲啊!出去!”他手向外一指,言外之意:叫我立刻滚开!
“我说哥们儿……”
“哥什么们儿!谁是你哥们儿?听见没有,我叫你出去,别捣蛋!”
“我这叫捣蛋?哈!我这叫捣蛋?!给你爷儿几个送钱来还叫捣蛋?!行了吧你!”
“你……”
“你什么你,你慢着。”我不再理会他,转过头来继续对拿着单子的那个人说,“能把你们医院的药费规定给我瞧瞧吗?”
“可以。”她倒十分镇定,很显然她不怕我说医院黑。
保安站在一边,凶神恶煞像是老虎吃人,我拿着单子先看了他一眼:“我说保安,别觉得自己这么威风行不行,你以为你穿上这一套就高人一等了?”
保安气愤地走开。
“黑!真是黑!”我心里还是免不了骂医院太黑的俗,瞧着那一瓶感冒药就要一百二的规定两眼发傻。
“咱们医院是全市最优秀的,当然费用要高一点。缴费吧。请问你跟病人是什么关系?”
“关系不重要,我拿钱就是了。实话告诉你,现在我身上就两百块,这两百先缴着,你们得让那女孩好好休息,护理周全,药一粒也不能少,最好能在态度上对她更好一点。另外的钱三天之内给你。”
“这可不行!”她态度很坚决。
“我压身份证行不?”
“没用。”
“真的不行?”
“真的不行。”
“这么绝?”
“是。”
“就三天……”
“跟你说了,没有用!”
当时我算了算我的钱,学校里有九百多,银行的钱都取光了,剩下的一千我得找人凑凑。
75
走出医院的大门,在门旁我拨开了我的手机。
“啊,九哥啊!”接我手机的是吕战,“糟了九哥,出事了--江云天被逮走了。”
我心里一急:“什么时候?”
“半个钟头前,现在咱还不晓得该咋办。”
“他妈的,又得掏钱!”
“‘又’得掏钱?”
“没什么,你们甭管。这小子抢谁的了?”
“没抢谁。揍了那小子。”
“哪小子?”
“赵寇啊。”
“我叫你们放他一马的嘛……”
“九哥,”吕战语气突然变得沉重,“说实话,江云天这人心眼好,挨了你揍后他还哭呢,他说他从来都没有想揍自个儿的兄弟,没想到碰到九哥你身上了。后来酒店里来了几个人,我们没怎么注意。江云天说要出去洗个澡,后来……后来就闹事了,可能是老板报的110,来了几根条子,逮去了,赵寇那一伙也在,我们没敢出声,现在大家都坐在这儿干着急呢!”
“喝!还蛮义气的!揍了他他还帮我出气!”
“九哥,咱们该怎么办?”
“这么着,我这边你们就甭管了,我一人处理,江云天咱要早点把他取出来,你们今晚先歇着,我看我这边的事完了,看能不能过来,能过来我就来。再有,你们几个要记住这一句话,我王九哥是个义气中人,今晚揍他的事我会明白怎么偿还的--不仅仅是拿钱来解决--反正大家还是好兄弟,这日子还是要继续。好,就这么着。”
关掉手机,只觉眼前漆黑一团,连街灯都无精打采。
(18岁长篇青春小说《野草疯长》,创作于2001年)
▓第六章 下
76
“我不能去借钱,只好干我的老本行。”我心里想着。
看看时间,夜里十点半。
踏在大街上,人“斗”地长大了似的。
在路边,我买了一把30公分长的水果刀,锋利自然没的话说。我把它绑在了小腿上。
路上可以看到卖苹果梨子的人正搓着麻将,对面音响里正放着迈克尔.杰克逊的《BAD》,好多饭店还没打烊。
在一个馆子里我要了二两黄酒,提着杯子走在街上,自己告诉自己二两酒一下肚,遇着谁就宰谁。
目光像探照灯似地在街上男男女女的身体上移来转去。
酒已经喝光了,地点是一座天桥。天桥下一堆乱砖,很显然,白天这里在安下水道管子,我捡了一块。
拾级而上,我爬上了天桥。
桥上走走窜窜有几个人,我倚在栏杆上一言不发,冷漠。有几个女孩扫视了我,又规矩地离开了。看着那几个都是乡下来的姑娘,我仰起头,看天上的星星。夜空浩荡。
低下头的时候,我听到了一个特别娇气的声音。
是个女的,二十五六岁的样子,她在打手机,意思是说她身上或是家里不可能没钱。手机的绿光闪得我简直胆大包天。
我不能再犹豫了。
我把杯子狠狠地往天桥下的车辆砸去,手开始提起裤管拿刀,我的动作非常迅猛,以至于刚听到杯子撞在路上支离破碎的“当当”声音时,刀子离那个女人的肚子只有两三公分远。我想我成功了一半。
忽然她身后闪出一个男人来,是个顺便过过路的人,那人跟我体育老师身材相差无几。老实说,我有点犹豫。我迟钝了一下。
可是我只迟钝了一下。
我提起拳头,揍过去,终点落在他眼睛上,从他佝首弯腰脸色痛苦的后果可以看出我的确用了不少力气。
我不想杀他,只想拿钱,所以一块砖砸在他的后脑勺上,他晕倒了,死不了。
相对而言,我为自己在良心上的进化感到高兴--我居然还让他留了命。
在女人还来不及叫的时候,刀子已经被我推进了她的肚子里,深度约有两公分那么点--我怕她没受过大的惊吓一下就完命呜呼。
她很难受,说不出话来。
“听着,你现在要做的是:一,不出声;二,把你身上和他身上的钱全拿出来;三,手机你自个儿留着,可以报警,也可以叫车跑医院,最近的医院是人民医院;四,给我留个地址。”
她做得非常好,一丝不苟,痛苦不堪。
“谢谢合作。有空我找你--一定找你!”我最后洋洋得意地对她说,洋洋得意得有点得意忘形。
钱不少,两千六百多。天上的星离我那么遥远,我感觉有些疲惫,也有些兴奋,还有些眩晕。
我下了桥,决定操小路走。绕了几个圈,确信没事后上了马路。
77
在医院我很快付了钱,镇定下来,只关心林林洁。
当然我不希望那个男的和那个女的直奔这儿来,因为我跟她说过最近的医院是人民医院,而不是这市二院。
最关键的是:我跟她说过有空我会去找她。我有她的地址。
她明白这是一种威胁。
78
金钱可以保护一个人的自由,可以使一个人具有抗衡的力量,可以使一个人不为五斗米折腰,但是如果一个人在危难的时候居然要靠偷鸡摸狗、烧杀抢掠来获得金钱,那纯粹是自己拙于谋生、窝囊废的另一种下三烂的表现。
可惜那会儿我很混球儿,我就是个下三烂的窝囊废。
79
医药费付了之后,林林洁被转到病房休养。
我抽了根烟,烟雾发青。
坐在长椅上,什么也不想,只求一个平静的心态。
时间滴答滴答乱响,一分一秒地过去。
医院外面什么声音也感觉不到。
忽然,医院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我不希望来的是那一男一女或者更多的家属朋友。
我的担心很多余,实际上来的是个十六七岁的姑娘,她趴在一个女人的背上,她需要抢救。好像,她中了毒。
她被拉进了急诊室。那个女人坐在我对面,拼命抹泪,偶尔看到我,顿了一下,接着还是大哭,直到哭腻了才拼命哽咽,肩膀一耸一耸的。
一会儿一个男人到了,那个男人轻轻问了句:“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女人不说话。
男人又问:“犯得着吞药吗?”
女人抬起头,泪水把脸拉得乱七八糟,突然冲那男的发脾气:“都出这么大事了,你怎么现在才来?!”
“几个朋友搓麻将嘛,忙不过来,说说--哎呀,哭什么哭,究竟咋回事了?”
“那小子我饶不了他,你看这--”女人摸出一张纸,纸已被揉得皱皱巴巴。
男人看完上面模模糊糊的内容,半响不说一句话。
看得出那张破纸有点震人。
男人眼睛望着外面,皱着眉,似在思考着什么,偶尔笑笑,那个笑笑得有点冷。
“你倒是说话啊你!”女人喝了男人一句,继续啜泣。
“傻到这份儿上了,看吧,这都什么事儿啊?一点心理承受能力都没有。你看这事儿多简单:自己喜欢的男同学喜欢别的女同学了,自己就气,一气就写信问那男同学是不是真喜欢那女同学,男同学回信说‘是’,完了,咱女儿沉不住气,吞药了。咱们呢,就在这儿忧啊愁啊恨啊哭啊……”
“听你这么一说,倒是咱女儿不对了?”女人气得像条老虎,死板着脸。
“哦,你先放心,发现得快,医生抢救得了的。”
男人坐下来排着媳妇的肩有一搭没一搭地安慰道,安慰过后说了真话,“可问题不在这儿,问题在女儿这么丁点儿大的气量,以后恐怕不是吞药这么简单了,我看要是着急了,跟咱俩玩命都可能。”
“那你就饶了那小子?那么便宜他?”
“饶了,便宜了。现在这年轻人就是爱来爱去的歌听得太多,绿豆芝麻大点的事就变得天翻地覆、生不如死,简直是乱弹琴、乱谈情!”
“绝不能饶了那小子!”
“妇人之见!”
其实这样明察秋毫型的父亲已经很少见了,还能在一家人都哭鼻子的时候慎重考虑事情的前因后果,实在难能可贵。
80
的确,谈恋爱可以说是“她的妈妈管不着!”,可是事实不这样,父母老像是自己谈恋爱似的,以为自己是个“过来人”就可以倚老卖老,还冠冕堂皇地说那是为了咱们好,咱们当中有不少人是软骨头式的、小绵羊式的、乖乖小妹妹式的,这些人没啥主见,又怕伤父母心,就“撕碎我的心来做你的孝顺女儿”,父母这会儿就会说:“对嘛,这样才叫孝顺啊!”这真是荒唐!--老实说,中国人所谓的“孝”,其实大都是一种严重的母子恋--中国人老爱讲“忠孝两难全”,其实咋全不了呢?把自己心爱的人好好爱一番,而且让心爱的人也对自己反过来好好爱一番,两人相亲相爱那不就“忠”了?既然两人都相亲相爱了,那父母还不开心?那还不叫“孝”?很简单嘛!
父母老爱说世事艰险,对,的确是那样,可是你叫你女儿不去爱了,一天到晚陪着你给你端茶递水给你笑脸,这世事的艰险就放不到你女儿身上了?一个人对社会的恐惧如果用隔离来解决,那其实是自欺欺人的,真正的高手是让子女对社会一切可能的危险都有充分的心理准备,当那些所谓的陷阱来临时,自己的创伤才会大大减少。
要知道,你女儿受社会上的人利用那是你女儿自己的思想境界的问题,她该进步,她该有新的是非观、爱情观呀,她怎么就没有呢?她得学新境界啊!她怎么不学呢?谁说不学?她学了的,只不过也就教科书里、老师嘴里、港台歌啊剧啊的那么一点皮毛,而且只模仿出皮毛之中的那么一丁点,你说够不够?
之所以存在那么多由子女发生的家庭悲剧,就是因为这些子女没新思想、没新骨气,当父母的以为保护着就是安全,就是让子女健康成长,这是画地为牢!
81
“你叫王九哥吧?”一位长得浓眉大眼的女护士问我。
“没错儿。”
“那女孩叫你进去,她想见你。”
“是吗?”我马上兴奋,就跟白娘子又见许仙复活似的激动,同时良心也大大地好了,最可以表明这个的就是我开始祝愿那个被我猛拍一砖的男的可以早日康复,而那个只承受了两公分之深的女人也能笑得无比灿烂。
我觉得天碧碧蓝,太阳暖洋洋,草那么绿花那么香了!
一脚跨进了病房:“哟呵!嘿,躺下!动不得!”
我发觉又见到她,我就像个农民,左看看右看看,觉得稀奇得很,她简直就是我的宝贝。
这医院护士还真好,除了把她伤口包扎好,还把林林洁的脸弄得干干净净一点痕迹没有,头发也乱得还算有个性,丝毫没影响她美丽的脸向我展露风采。
“我在这边看见你了,坐又坐不住,站又站不稳,东转西跑的,还抽得一身烟味。”
“这不都是担心你吗?”
“你以前有这样担心过别的女孩儿吗?”
“有。有一回我大嫂晕车晕倒了,我就担心过,担心她要是一命呜呼以后就没人给我洗头了。”
“你大嫂漂不漂亮?”
“还凑和。不过大哥不这么认为。他说要亲大嫂一口都挺难,中国的女人到了三十多岁,特别矛盾。”
“我当时那么傻你肯定气了吧?”
“气,当然气。保尔.柯察金说:‘每个人一生只有一次生命,在这有限的一次生命里……’”
“我懂。”
“你看你这不都明白吗?干嘛还要那么傻?你想啊,你就这么一个漂亮的女孩儿,就为着那么一个简单的事气得连小命都达上了,你说你值吗?到时候要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的,你说以后我活着心里有多内疚?”
“我哪有你那么坚强?”她给我举了个例子,“听说过那些第二天就要奔赴刑场的人突然得了精神病吗?为什么?因为他有一个心理极限,一旦到了这个心理极限,心里绝望透顶的时候,他就很容易反常。我当时真的以为你从此以后再也不理我了,我就那么觉得。就这么一个唯一像样的希望都给破灭了,你说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爱一个人很正常,可是太爱一个人就太危险了,我就是那种特危险的人,所以你要爱我,就必须有很大的心理准备。”
“吓唬我不是?”
“我真有点儿怕你也跟龙野似的,几分钟热情。”
“谁知道有几分钟呢,我现在不就是在好好表现吗?”
“对了,九哥,那医药费……”
“这你甭操心,你呀,就自个儿好好休养得了,现在你就是杨贵妃,我就是皇上。”
“我会还你的,目前我还不能要你的钱,我自个儿有。”
“你这是什么话?”我话说得太快,差点影响了气氛,只好弥补过来,换换口气,“你这么说就太见外了。你看,你叫我九哥,九哥当然要奋不顾身、勇往直前、拼命思想十分强烈、一点后退愿望没有……总之一句话吧,就是赴汤蹈火也乐意、命玩完了也心甘。”
“为啥?”
“你那句话啊。”
“哪句?我都忘了。”
“就趴在我背上咬着我耳根的那句。你再说一遍?”
她不好意思要开口。
“啊?原来你真要说啊!”
“有什么说不得的?那会儿心里就这么想的。”
“你真有胆子再说一遍?”
“何止有那个胆?我要是手没问题,现在就去开房间。”
“好吧,我就再死皮赖脸听一次。”
“什么叫‘死皮赖脸听一次’?”她张开了嘴,“我,要,跟,你,做……”
“哎呀,打住打住,你可不能继续说啊!你这一说,我就冲动,一冲动人就失去控制,人一旦失去控制,我就会冲上前去真跟你干那事了,那事一完,我一瞧你,哎呀,我的天!我就喊:‘林林洁啊林林洁,你咋了?你可不能走啊!你走了叫我王九哥怎么办呢?’完了完了,你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没了气,可你倒是一动不动,我呢,就得飞快地动,穿衣服提裤子还得光着脚板大叫:‘护士,快来啊!’不,护士来了管个屁用!我得叫:‘医生啊医生,你他娘的怎么还不来!俺娘子都没气啦!’”
“又来了,真逗!对了,九哥,这事你可不能让龙野知道……你看你,一提龙野你就急了,我还平静呢。”
“林林洁,我知道你好心,你怕我出事,我清楚,可是我是谁啊,我是王九哥啊,王九哥就是梁山好汉,该出手时就出手!不做假人,不做三孙子!”
“我不希望你们为了我打架,再说,我也不是那种爱看着两个男人争我一个就一脸光荣的人,我只要你过得好就是了。”
“什么过得好!你瞧你全身上下,我看着--哦不,就是大家哪个看着了--能不动气?你受这虐待,你说我能过得好吗?”
“我受惯了,没什么。”
“我可受不惯,老实说,我这人一生爱两个‘抱’,一个就是爱抱女朋友的腰,另一个就是爱抱‘不平’,你明白吗?一个是出于感情,另外一个是出于道义。”
“我还是希望……”
“行了,别说了,这个决定已经雷打不动了。”
“你叫我以后怎么跟他相处?”
“你不还有个王九哥--我吗?”
“龙野可是好大一堆人啊!”
“管他呢?他龙野就是一个国,老子王九哥都不怕,我一人敌一国!”
“听起来我跟罪人似的。”
“你咋这么说呢?”
“红颜祸水。”
“嗨!我早说了,我也有道义可言的,他爱你,那他就得给你幸福,他不给你幸福而且还虐待你,这是哪门子的爱?”
“可是你不了解我……”
“谁说要了解才喜欢一个人的!你没看到那些人离婚?知道为啥?因为糊里糊涂结了婚过上几十年才把对方看透,看透了有什么意思?所以我没打算娶你,我要的是感情,是幸福,不是一个叫做‘家’的笼子。”
“你真要揍他了?”
“言必行,行必果。你现在给我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他的电话。”
“我怕。”
“怕什么,我王九哥上苍保佑。”
82
“喂,谁呀?”电话那边传出他的声音--这混蛋果然在家。
“王九哥。”
“啥事啊?这么晚了,都快十二点了!”
“时间不是问题,迟早都得找你,你最好过来一趟,告诉你地点时间:新华书店旁,报栏,十二点半之前。”我挂了电话。
那边“喂喂”了一下。
幸好月色配合得很好,月亮弯得像家乡割稻草的镰刀,亮得让人直叫爽快。
腿上的水果刀还在,但我不准备用它--我不想用同一把刀在同一夜解决两个根本不一样的人,比如那二三十岁的女人和这畜生。
“王九哥,你说你干什么事儿不好啊,深更半夜的,啥事啊?”他倒是来得早,脸上一副没有睡醒的委屈样。他见我表情严肃:“你看我都来了,板着个脸干嘛?”
“猜猜?”
他递给我一根烟,奇怪地笑道:“干嘛呢,怎么神经兮兮的?”
“就没发现今儿个这月色挺美?”
“你他妈撞了鬼了?哥们儿,怕是真有事儿吧?”
“没什么事,的确没什么事儿,来来,甭紧张,今儿晚啊,你王叔叔我就趁着这美好的月色,给你讲个故事。”
“吃错药了吧,九哥?要真没事儿我走了。”
“唉,坐,对对,就坐这儿。听着啊,这故事简单:从前呢,有一只鸟,挺漂亮,鸟长着长着就更漂亮了。那只鸟后来被一个猎人发现,猎人一枪打过去,鸟掉了下来,没死,只伤了点,猎人很喜欢鸟的羽毛,所以决定不杀它。鸟就和那个猎人过日子,这么一晃就是好多年啊。可以后来呢,那只鸟的羽毛越来越好看,那猎人就每天倒拔一大把,直到那只鸟遍体鳞伤、血糊全身。”
“完啦?干嘛深更半夜讲这个?阴森森的。”
“不过,很幸运,那只鸟要死之前又遇见了另一个猎人。那个猎人也很喜欢这只鸟,一天晚上,这个猎人突然发现那只鸟已经飞不动了,于是,气不打一处来,就在一个月色极美的晚上找到了那个拔它羽毛的人……”
“哦!王九哥啊王九哥,别他妈以为我听不出来,看来我估计得没错,这事儿早晚得有,说吧,你准备怎么着啊?”
“准备怎么着?哈哈哈,你问我准备怎么着?我王大爷今儿个告诉你老子准备怎么着!”
我可以从龙野吃惊的表情里看出我当时动作有多么迅速。我抓着他头发往报栏上拼命地砸,像一个铁匠用铁锤打钻子那样。
“你他妈的,今儿个非要弄你个半死!”
我提起他根本无还手之力的手臂往一棵黄桷树上猛撞,一振而起的树叶从上空飘下来,急速而笔直。
“这都什么事啊?你他娘的疯了?!”他满脸是血像是进了血缸洗了个头,我的出手的确够狠,是往死里打的。
我不说话,只顾一拳拳地揍,心里甚为痛快。
“你他娘的真疯了!”他吼了出来,一脚蹿过来,正中我的命根子,然后左手一个耳光火辣辣地扇在我的脸上。糟了!我变得有点被动。
他抓起了我的头发,我看到我的眼垂直地撞在水泥地板上,头被他狠狠按着,像个鸡头被压在地上无法动荡。
我努力偏头,迎来的是满街忽大忽小的投影。
街上的灯依然忽闪着,眩目的目光让人完全失去镇定。
“我操!”我奋力挣扎,一手反弹起来甩过去一拳揍在他的腮帮上,捡起一块玻璃砸向他的肩膀,然后发疯似地在他身上刀削斧劈,血溅出来,他惨叫一声。
碎玻璃飞起来砸在我胸膛上弹起,击起一阵麻木的疼痛。
我觉得我根本没发泄完,怒不可止。
“你打啊!打啊!”龙野冲着我,简直是个血人,我们几乎随时可以咬下对方一块肉,牙齿咧着类似一只猫遇见一只狗时大皱其皮的丑恶凶态。
“我希望你明白点!林林洁,她是个人!”我指着他的鼻梁怒吼。
“那又怎么样?”
“那又怎么样?男人逞威风别他妈拿女人开涮!”
“嘿嘿!早知道看上了!哈哈哈……”他的一连串笑在夜空里就成了一粒粒炸弹。
“老子喜欢她!乐意!我王九哥就是爱上你女的了!怎么样?爱上了!”
“谁稀罕!贱货一个!老子上了她千二百回……”
他话没完,我又一拳甩过去:“狗日的!我跟你讲,龙野,我不管你是什么狗屁背景,我只想要你小子明白点,林林洁不是一个畜生!她是人!完完整整的一个人!”
“你去啊!你去摸她奶子抓她屁股插她小妹妹都不关我的事!”
“你他妈混蛋!”
“你以为你王九哥是谁啊!你……”他又要出手,我抓住他的手,贴在他腋下,背一顶,一个简单的摔跤动作他就趴下了。
“龙野,今儿个我王九哥不想逼你做啥,只求你一句话,林林洁你是放还是不放?你说啊!说!”他不说话,“你丫的开嘴啊!哑了?!”
他翻过身来,嘻皮笑脸:“林林洁的波好大好大,屁股好圆好圆……”
“王--八--蛋!”我一拳打晕了他。
(18岁长篇青春小说《野草疯长》,创作于2001年)
▓第七章 上
83
“这么不经打!”看着龙野被我打得一滩滥泥,我不无嘲讽地说。
然后他被我扛了起来,就像拿着一袋农村送粮的谷子。--我准备找个人来给他缝几针。
他的状态比较糊里糊涂,偶尔半睁着眼努力看看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说实话,我真怕他一个惊醒把我耳朵给咬了。
我想起了那个中山药店,因为上次给我接手指好像已成故交。
看着摇摇欲坠的龙野,我不希望他犯病人同样的毛病:以为可以凭着是个病人呆会儿就能胡来、就能胆大。
84
敲门。
医生听见我叫,想起我来,问我:“这人咋了?”
“我揍的。”
“你揍的还送来?”
“我怕他死得太快,还没结媳妇呢!”
“你脸上也有几道伤啊,这儿,还有这儿……”
“小意思,他严重点。”
医生很快给他洗净伤口,他伤得不轻,还好脸上我只给他划了四五公分的玻璃伤口,不过我想他全愈之后应该可以凭借这个伤疤更具杀手风度。
他的胸膛坏了,稍微懂文身的人都可以凭伤口的纹路勾出一副图腾来--虽然那玩意儿只是看起来威风的一个并不具备什么实质意义的东西。
他醒了过来,我不怕他,我只担心他见到我一激动全身用力后果不堪设想。
医生给他缝针,线穿过他肉里的滋味让我看着都不好受,尽管打了麻醉,但这滋味足以使他永生难忘。
他睡下了,医生交代说让他少说话,最好不说。
他很痛苦,望着我,眼里一阵凶光。
“龙野,好好躺着,医药费我九哥帮你出了,别怪我太讲义气,咱就是这种人,先教训了再陪罪。记着,这月底,29号,台球,我让你二十分。线拆的时候通知我一声。”
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腮帮那儿厚厚的一团布透着黄黄的药水,活像一个红军战士。
“今儿个我王九哥真是不好意思,把你教训了还在这儿奚落你一番。”
他想说话,努力做出怒不可止的表情。
“哎哎哎,别动别动,动不得,反正我说的话你都得躺着好好想一想,听说,你们家还有点来头,你要真是学小混混,你大可以找人来收拾我,咱在这儿先通知你一声,我王九哥这人比较快意恩仇,哪来的什么风该怎么把它吹回去是我王九哥的拿手好戏。”
我转身即走。
85
夜深下去了,街上腾起一阵清雾,偶有几个半夜三更负责扫地的人从郊区的黑地里扛着大扫把出来。路上街灯正闪着镁条斗燃似的光。
毕竟天气的确凉了,走在街上人影忽闪忽闪,自己有种寂寥无味的感觉,仿佛急需回到一个温暖的地方,就像哪本小说上动情地写的那样:一匹野狼在飘雪的寒夜站在山的顶峰竭力咆哮,让离家的人听了都以为是同命相吸,不禁黯然落泪。
看看时间,已是夜里一点半钟,考虑到林林洁在医院应该有护士照顾并且可能正在沉睡,我选择了去学校过夜的念头。
我也的确累了,回想起一天的事情,诧异自己居然揍了好几个人,自己的兄弟被我揍了,路上无辜的女人和男人被我揍了,龙野被我揍了。
看着自己的手,长满的茧,捏紧拳头还能明显看见青筋直冒,既满足于自己的莽撞又鄙视自己的冲动,每一次都是这样一种既得意又遗憾的惭愧感,所以在打打杀杀的背后,人总有很多自责并因为这种自责对自己重新认识,命令自己别再意气用事,免得换来许多麻烦,包括恨自己。
86
校门已经关了,只有挂在门前的几只晕乎乎的灯还在亮着,发出暗淡而消弱的光,自己的影子在身体下面一摇一晃。
人太困,整个一无精打采,睁不大开眼,看着街上的车辆路道,一阵一阵地发昏,真想找个软绵绵暖轰轰的地方像颗炸弹那样猛地撞去,而后睡他个不省人事、永不翻身。
我喊门卫,喊了几声,他出来了,头发乱七八糟好像一头刺猬,嘴里叼根只剩一小半的烟,听见里面有人叫他:“快点来啊,还等着你出牌呢!”随后又传来:“哎哟,这盘看样子你要和?”
“是那么回事,千万别甩‘三万’啊!”
“嘿嘿,我就偏打‘三万’--小科,怎么还没来呢?”
门卫回头大叫:“来了!就一会儿!”
“你咋这会儿才回来呢你?恐怕进不了寝室了。”
他东抓西刨,好不容易摸出钥匙,似乎连他也不知道钥匙放在哪儿了。
“刚才叫你的是校长吧?”我觉得那人声音特像,随便问问他。
门卫室又传来另一个人的声音:“糟起了,这盘三家都‘杠’,莫非要整个大惨局?”--嗯?这声音怎么这么耳熟呢?莫非……
“我说叫你的这人,这个是……”我问门卫。
“朱大竟。”他随口答道,钥匙几弄弄就开了门。
“那是咱班主任呐!”我说,“这人还挺能娱乐的!”
“今晚打个三归一,就他一人捞财。”
我跨进了大门。
脚步还没数到“三”,低头一仰,就跟朱大竟撞个正着,他见是我:“王九哥,是你?上哪儿去了?”他的声音一向挺哥们儿,不像那些自以为是的老师那样趾高气扬。
“本来约个女朋友,可一去,那儿没人了!”我就这样跟他说话。
“马上月考了,你还有这心思。”他嘴角笑笑,“看你小子够坦白的嘛!”
“大丈夫做事,就来明的,你瞧你这深更半夜的还不回家,师母就不说你?”
“嗨!咱都这岁数了,不管这些了。你看这不就是跟校长搞好关系吗?”
里面有人催他:“猪耳朵,在干嘛呢?该你和牌了!你到底是和还是不和啊?”
他眉毛一扬,“要和了?”拍拍我的肩膀,他说,“这么晚了,要是进不了寝室那就睡这门卫室,这有铺,好了,我进去了,好好准备月考啊,我等着看你作文呢!”
扛着身子,朱大竟钻进屋里,就像被那门“吃”了进去,“嗨呀,果然和了!谁放的炮?”
看着这个老顽童,我心里一乐,摇摇头,朝男生院走去。
“嗯,对了,王九哥--”一回头,又看见朱大竟从门里面“吐”出来,“身上有两个五十块的没有?这儿有一百,跟你换换。”
“有有有。”
87
男生院的门的确关了,站在铁门外面冷得有点发抖。
我叫了,之后出来了一个学生,我问他生活老师是不是没来值班,他说生活老师被人打了,现在还躺在床上,起来不了。
我心里恶意地想这哥们儿也的确活该,在男生院就把这些学生当小孩,但他不明白其实小孩最容易冲动。--江湖话说得好,没有和人民群众打成一片的本事,就休想在这块地盘上混!这个“打成一遍”不是说同流合污,而是可以同流,但不合污,别自以为是地把“老师”这个称呼看得那么绝,其实完全可以放下架子拿一种特哥们儿的方式疏导人,然而事实却是这人还混不出这道理出来,所以常常犯众怒,不敢直言其不是的也许就只有初一初二那些还没训练出胆识和身材的小毛头了。
他给我开了门,我的寝室在三楼302,刚要拿钥匙开门的时候,想起就睡在上面寝室402的韩越锋,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回来,顺便也想知道江云天是不是很容易从所里出来。
爬到三楼,解决了一泡尿,我上了四楼,心里在想:周六的住校生都会干些什么?
的确,住校生的周六是丰富多彩的。我想。
88
这社会贫富不均,学生中有好些一回家就拿个几百块,所以在周六留在学校的也不少,除了几个读成书呆子、忙于应试的学生外,其他的的哥们儿在晚上要么打牌,要么下棋,要么连自己要干什么都不知道,星期六相对而言很自由也很茫然。
有很多学生在学校虽不心甘情愿但也无能为力地把金钱奉献给学校食堂之后,囊中羞涩。平时学校又三令五申不准住校生出去吃饭,并以“以防外面餐馆可能带来不良疾病”为由,实行关卡措施,所以学生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吃着口味不断重复的饭菜,那些饭菜价格一点也不亚于外面,金钱上的定位一分一毫雷打不动。学生的口袋被吃腻了的饭菜无情地耗尽之后,他们不得不回家继续向父母拿钱。
想到这里,我不得不说,现在的父母其实是很惨的。
他们压根儿就成了子女的银行、子女的洗衣机、子女的秘书、子女的男仆女佣、子女的家庭教师、子女的“孺子牛”、子女的“三春晖”,甚至特殊情况下还成了子女的保镖、子女的帮凶、子女的同谋。
可是最可悲的是:无论他们多么努力,他们就是成不了子女的朋友。这个代沟深得叫当父母的怕,叫当子女的烦,但是他们怎么就不能做哥们儿呢?
一个父亲和一个儿子难道就不能更亲密、亲热些?难道他们之间的就不能无所顾忌地交谈、赤诚相见些?
其实很多家庭不论大事小事都该拿来放到桌面上老子不分儿子儿子不分老子地共同商榷、一起斟酌的,互相之间要是谁有了什么缺点就该跟他坦率地指出来,有了什么冲突和摩擦也该像国与国处理问题那样,在充分尊重对方的主权和领土完整的条件下,不心浮气燥、毛焦火辣而要心平气和、一视同仁地加以议论,摆事实讲道理,本着世世代代一直和平友好团结互助下去的原则,在互谅互让的基础上谈判解决大国小国,既不一网打尽地纠缠历史也不穷原间委地翻回老帐更不吹胡子瞪眼睛以武力相威胁。
可惜父母就是放不下架子,子女也没那个少年老成的本事去习惯,因此代沟还是那么深。
这也要怪学校,学校老要培养什么“三好学生”、“先进学生”,这种“三好学生”、“先进学生”就是那种明显地毫不犹豫地听话、明显地天真活泼烂漫无邪的体面奴才,他们乖得像绵羊,乖得有些让人难受,乖得不能跟父母水平相差无几地侃侃而谈社会问题、家庭问题,乖得老要让人保护、让人怜爱、让人一百个不放心--这些孩子怎么面世啊?
想到这里,我颇为那些三好儿童们遗憾,也颇为自己庆幸,毕竟我在心路上远远地超过了他们,而他们还蒙在鼓里,笑脸盈盈地接受着老师们的赞不绝口和同学们的深深羡慕,这些鲜花掌声使其知晓人情世故的时间固定不前、死死凝固,因此在人生的路上,他们还要继续走、继续走、继续往前走。
我无奈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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敲响韩越锋402的门,想起自己在酒店对他的粗暴,于心不忍--至少我该跟他道个歉。
敲门声刚落就听见里面“哗哗哗”迅速藏东西的声音,我笑说:“各位哥们儿别怕,是王九哥!”这一下才没了声音。
有人来开门,是韩越锋的上铺兄弟:“你咋不早出声啊?看着就是自摸了。”
“打多大?”
“一块。”
“嗨,一块也打,亏得你是学生。”
“穷嘛!”
“努,这本该自摸的钱就给你。”我还真给他三块钱,他笑说我开玩笑,咋能要你九哥的钱,我说两三块钱换在热天就顶一支冰棍,算不了什么。
我望过去,他们有五六个人围着重在一起的两个箱子上,点着蜡烛,桌上还有十来块零零碎碎的麻将牌。五六个人裹着被子各霸一方。
跟我开门的那哥们儿连忙关上门,反锁着。
“下回干脆叫那挨揍的生活老师给你们拉电灯算了。”我开玩笑。
“现在差不多都成一植物人了,还拉什么电灯啊?”一个哥们儿坐在床上神气地说。
我走过去:“谁干的?下手狠了点吧!”
“还能有谁?还不就是你们堆里混的,咱们这些哪有那个胆啊?平时有气不敢出,怕被弄个牌告或是开除什么的,咱们还是守规矩一点好!”
“你是说韩越锋揍的?他今晚来过?”我问。
“来的时候,都关门了,他在下边吼,叫生活老师给他开门,生活老师训斥了他一顿,他不服,两人顶上头了,那大老爷们儿不怕韩越锋,硬是不给开,韩越锋火了,翻墙进来就把他揍了,没人劝韩越锋,反正就是往死里弄,该有多用力就有多用力……”
另一个急着说:“不过,我看韩越锋读不成什么书了。”
我感觉到事态严重,回了我的寝室,准备换上衣服,到吕战他们几个在那边租的房子去看看,看看韩越锋在不在。
“你们慢慢忙啊,我走了。”
“喂,九哥,你也来两盘啊,我给你让位置。”一个哥们儿说着就挪了屁股。
“算了算了,有时间慢慢来,你们几个也够胆大的。”
“学校闷嘛!”
(18岁长篇青春小说《野草疯长》,创作于2001年)
▓第七章 下
90
门卫室的灯还开着,灯光下烟雾袅绕。
我没进去,站在十几米处远远看着,朱大竟身在其中,乐不思蜀。那个头已经秃得没几根毛的校长庞开鉴一脸痛苦,状态不佳,对牌理把持不住,好像在座的另三位都要比他狡黠通灵一些,虽然每次他都全神贯注全力以赴,但是他总是摸不透另外三个人手里究竟是怎样的牌,每次谨慎从事却常常坐失良机,每次牌来得顺“希望大大的有”的时候,却总被别人抢先一步或是自己又放一炮,惨痛而归。应该说,长此以往,他的判断能力受到了阻碍,就像一个人要选择自杀还是被枪毙而其他可能却无从选择的时候,自己眼前一片灰暗,只有凭感觉出牌,在这样的状态下还想捞回本钱那几乎是痴人说梦。
我感受到了校长的焦躁不安。
如果在这样的局面下,我都还不知好歹,再不认清自己现在的处境,那我就是十足的傻瓜了,所以我退开了身子,没进去叫门卫继续为我开门。
我从学校的围墙上翻了过去,来到了街上。
此时街上找不出一个像样的人来,小卖部的旁边只有一个衣不蔽体连身体重要器官都展露于外的乞丐正啃着一个发霉的半边馒头,望着我,他“吃吃”地笑。我甩给他两块钱。--其实我并不是有多少钱,我根本不宽裕,但既然没钱充阔比有钱装穷容易,为什么不充充阔呢?
穿过邮局,拐上四五个弯,直进一条巷道,里面没有一盏灯,只有还未消失殆尽插着两根翅膀的蚊子“嗡嗡嗡”乱撞,我不时扇开几个,接着又是新的蚊子队伍接踵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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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走到了他们租的房子,我喝了一声:“开门!我--九哥!”
开门的是吕战,他一来我就伸出头去看里面,里面任炼、肖吾一都在,唯独不见韩越锋。
“那小子打了人拍屁股走了?”
“江云天还在所里。”肖吾一说。
“我说的不是江云天,是韩越锋。”
“他也惹事了?看来这段时间兄弟伙的脾气都不小呐!”肖吾一说。
“我觉得大家都变了。”任炼低着头道,“他怎么了?”
“那混蛋把咱学校的生活老师扁了,你们真没看见他回来?”
“真没见。”
“是不是真没见?”
我把他们问急了,吕战说:“跟你说没回来就没回来嘛!来,九哥,喝点酒,反正今晚大家心里都挺乱的,大家商量商量这事该咋办。”
吕战为我拿了杯子倒下酒,看见大家的好意我也没好意思拒绝。
肖吾一道:“那韩越锋就不管了?”
吕战反问肖吾一:“究竟谁严重?韩越锋?他老子是包工地的,不是有个后台吗?江云天可是一个穷光蛋!”
“九哥,你说吧,是给条子送钱?”吕战把酒端给我。
“你把我那钱给他了吗?”我问。
“给了,他收下了,但他说会还你。”吕战想了想,“九哥,你究竟对江云天怎么看?”
“义气,但义气显得杂乱无章,缺乏思考。”
任炼接了过来:“轻浮。”
“肖吾一,你呢?”吕战问。
“挺哥们儿的,也没怎么得罪我。九哥,不管怎么说,咱们都是合伙干了两年多的兄弟,你说怎么帮他这一回?”
我润了润喉咙:“这事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好在江云天不是跟你们一个学校的,如果所里通知他老爸、老妈、学校班主任之类的,我看他的书八成是念不成了。不如这样,哥儿几个把兜里的钱掏出来,凑和凑和,找他家里年龄跟我们差不多的亲戚聊聊,把钱给他,让他把江云天取出来。至于江云天读不读得了书,恕我直言,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是我王九哥到头来一脚把他蹬开,我是怕他一辈子这样胡乱地混下去。我还真希望他自己能找点事做做,毕竟他今年都有十八岁了,成年人了。”
“九哥,”吕战示意我喝酒,我说你有话就直说,他开了口,“别怪做兄弟的说话太直接,你说江云天除了打打杀杀他还能干点啥?你知道你跟咱们这几个不一样--当然任炼除外--你的头脑好,成绩也没得说,为人大家都是看在眼里的,没准儿清华北大的都得请你,可咱们没什么绝活啊!除了这行还能干嘛?”
肖吾一插进来:“我是村里的人,你们几个都是城里的,莫非将来九哥也叫我不跟你,然后我去农村整天顶着太阳晒屁股?”
我哈哈一笑,一口啤酒呛住了鼻子,泡沫糊得一下巴都是,泪也被挤了出来:“那倒不是……咳咳咳……这酒还真够呛的!”我抹了抹泪,大大地叹了一口气,吕战说九哥你慢点喝,我擦擦嘴,接着刚才的话继续说,“这么讲吧,咱们几个从认识到现在我从没把自己当成你们的老大看。”
想起今天的事,我口吐真言,“不瞒各位,今天一个女的出了点事,我揍了一个人,还为着那女的整了另外一两个,可是到最后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有一种特别恶心的感觉,觉得自己没什么人情味了,尤其是近段时间,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我看--我们这一团迟早得拆伙。”
我心里还有话没完,不想吕战一拍桌子,几个兄弟没做好准备,一仰头都愣了,眼睛大睁,看着这局面大伙紧张,又怕我们闹脾气发生什么意外,要知道像吕战这种壮汉子想几个拳头就解决那纯属妄想。
肖吾一按住他要他坐下,吕战坐下去,扭着脸,脸上一道老旧的疤痕清晰可见。
任炼站起来,走到床边坐下,把拖鞋脱掉,躺下去,闭上了眼睛,假寐。
“咱们几个没一个要打退堂鼓的,你掌头的就先说了?”吕战转过脸鼓着眼说。
我坐在那儿不发一言,捂着嘴,把啤酒放下。屋里的灯光照得大伙的几颗额头通通发亮。
过了好久,我干脆把心声抛出来:“其实干这行是很没出息的,我王九哥就为着这良心上有点谴责……”
吕战“嗖”地站起来:“哈!都干了这么久了,得了好处又在这儿说什么狗屁良心!”
肖吾一又按着吕战的肩膀逼他坐下,还掷地有声地说:“大家都是兄弟,别自个儿人伤了自个儿人的和气!”
我起身准备走了,吕战坐在那儿闷闷不乐。从心里上来讲,我真该跟他好好说说话,可是人的心里有一种天生的爱面子的习惯,太不愿意把脸放下来。
我自己开了门,他们也没叫我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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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楼的时候,巷道依旧暗淡,衬托之下连脚步声也能叫人心里一震一震的。
那短短的巷道我真的觉得走了好久好久,走出来之后,所看到的仅仅是街上几只浑浑然的灯。
渐渐地,我心里觉得兄弟们都变了,包括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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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脆去看看林林洁吧。”
这念头一产生,也导致了我的敏感:我发现现在的自己就像一个有有妇之夫,只顾着自己的人,对于兄弟、对于钱、对于世界都漠不关心,压根儿就不放在眼里,原本那活泼泼的心经过一些事情之后都像被一张密不透风的厚厚白纸勒进心脏似地紧紧包裹,我已经忽略了整个外界。
我实在很想把自己的心态调整到原来,却发现头脑里早已有了许许多多的不知名的力量在跟我的成长拼命顽抗,以至于每次的挣扎都无所适从,每次的摆脱都白费力气,最后,我也只有顺其自然了,对,顺其自然,只有如此。
我很害怕地想,我王九哥的确变得自私了,我反对这种成长,或是,它根本就配不上那么叫,我在倒退。
带着这种撞击凶猛的复杂心态,我穿向去看林林洁的路。
路上冷冷清清,九月下旬的夜,好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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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确是累极不堪了,但还得拼命振作。我努力拿手往脸上一搓,感觉脸皮直发热,眼睛大睁几下,牙齿碰牙齿“豁豁”直响。
到了医院门口,见里面匆匆忙忙出来一个人影。
慢着,这人?--韩越锋!他干嘛上这儿来?
“喂,瞧着我都不打声招呼……”我话还没接上,他首先吓了一跳,见是我,问:“九哥?”
“没错儿,就我。”
他急忙后闪:“你可别揍我啊!”
“谁他妈揍你!唉,我说你好的地方不跑,跑这儿来干嘛?你妈病了?”我当这只是说着玩。
“哪儿呢?”他老脸往下一低,还带点近似腼腆的笑。
“美美出事了?”我问。
“美美?今晚就把她踢了。没准儿还在哭呢。”
“嘿!够屌啊你!恐怕你踢的人不止一个吧?学校那事你打算咋办?我倒没看见那人被打成啥样儿,不过可以想象也不轻啊!”
“我早就警告过他,别自以为是地以为当了个狗奴才就横行霸道,他算什么啊他算?我可跟你说了,九哥,男子汉大丈夫,我韩越锋后果自负,你甭为我操心。”
“我操什么心?你得知道事情轻重,这恐怕是开除啊!当然我也知道,这人是有那么点不谙世道,就他那说话男不男女不女的我听着就烦……”
“看吧九哥,连你也看不惯是吧?你说这人的日子跟那别人喂的狗有什么区别?上头受气,下头也受气,每个月就那三四百块,还要养个未婚先育的婆娘,切!--窝囊!”韩越锋也没说假话,我知道这生活老师是根“怪”,取个名字就不是滋味,叫“谢一水”,看来还是他老爸老妈有先知:这人的确“水”得不得了!
“那,我就想问你句老实话,你这书是打算真不念了?”我尽量使自己的语气变得轻松。
“就是念了又怎么样?我们这种人,还不是打打杀杀就过来?一天到晚坐在教室真他妈傻逼!你说那都有什么用啊?反正我老爸也不是没钱,我还不是拿着他的钱混吗?”
“书不念了,打算干嘛?你看现在江云天被放在所里了,也……”
“你说什么?江云天被抓了?”看来韩越锋是真的不知道,表情吃惊地望着我。
“就是咱兄弟闹后不久,江云天打赵寇弄出来的。--咱闹事的时候,你咋突然跑了?”
“看不惯嘛!你看你那会儿那德行,说你是个处男就发那么大火,都他妈什么事儿啊……”他摇头发笑。
“好好好,这是我不对,是我不对。唉,我说,你别以为你搞了几个女的就真大人了似的,就你这水平也就整个儿一小孩儿。算了,不说这些了,说吧,上这儿来都干什么来了?”
“你说你的吧,我这可是天机,不可泄露。”韩越锋此刻俨然一副深谋远虑的模样,盛气凌人。
“看一娘们儿。”我点上一支烟,递他一根。
听完这话,他脸色突然不对劲儿,慢慢接过烟,望着我半响不出声,眼里那股怀疑是咱兄弟俩从未有过的,不知咋的,咱们突然变得陌生,就像我偷了他的好几万块钱那样疑惑满怀。
“怎么了这是?”
最后他干脆把头放下往我眼里跟丈母娘瞅女婿似地瞅我,他轻声问:“九哥,你……说谁呢?”
“说了你也许认识,是你们年级的--嘿,我说你别这么看我行不行?我偷你钱了?”
“你是说她?她跟你……”他的声音弱得像风,一吹就能断送掉。
“什么她跟你你跟她的,我说你今儿个说话怎么吞吞吐吐的?有什么话正儿八经地说。”我推开他瞅过来的满腹孤疑的眼,但他还是跟盯贼似地盯着我不放,我感到事态不对,尤其是在他怀疑的眼睛背后透着的那种莫可名状的紧张提醒了我。
“咋回事了?不会是咱俩人都来看同一个人……”我意识到这可能是个事实,如果真是这样还的确有点难堪:一是将来跟韩越锋不大好处,就算他被开除了,我也觉得心有余悸;二来林林洁要是被这个无赖粘着,压根就是活受罪,我也觉得窝囊。当然韩越锋比我有钱,但林林洁是不是看重这个我就不知道了。
“九哥,”韩越锋现在呼吸有点困难,“你认识她?”他的神情一直那么反态。
“认识又怎么着了?跟你明说吧,叫林林洁,认识吗你?”我还想进去早点看她,不愿多跟他浪费时间。
“认识?何止认识?”
“这么说还挺老朋友的?”
“明说,我喜欢她。”
“我没反对你啊。只不过我也喜欢她。”
“九哥,”他颤抖着用指头指着我的眼,“真他妈有你的啊!”
“我只不过说了实话而已,你犯得着动这么大的火吗?男人为感情发火,也得看情况。”
“还他妈上起我课来了!”
“跟你直说,这林林洁,我可是跟你奉陪到底!我王九哥从来没怕过任何人!我只是想知道你今天跟我这么来劲儿,除了林林洁还有什么?”
韩越锋的口气有点凶神恶煞:“王九哥,以我对你的了解,我以为你是个聪明人,没想到你还会装疯卖傻!”
他的声音立刻高了那么多,我不由得震了一下。
“砍人弄的钱,你就占百分之二十,走哪儿都是你出头,开个饭钱也没咱们的份,你把我当兄弟的看成什么了?是你姓王的狗?”
“我说韩越锋你别这么说,我没把你不当兄弟看……”
“兄弟?什么叫兄弟?你王九哥拍拍良心想一想,你什么时候真的把我韩越锋当成了兄弟?乐队演出小费归你,咱这些弄贝司就那么点破钱,送你鲜花的,亲你抱你的,哼!还他妈斗志乐队!斗个屁啊!”
“韩越锋!别他妈糟蹋‘斗志’这两个字!”
“我他妈糟蹋了又怎么着?你得问问自己究竟是谁糟蹋了‘斗志’?你不是说要完善全人类的精神世界吗?狗屁!你那都叫什么啊!整个儿一媚骨!不妥协?操!有钱你就妥协了!别以为你看起来坚强,别以为你站在台上能唱得人家满堂喝彩的就是腕儿了,我跟你说……”
没等他说完我就一把抓住他的衣袖:“你跟我说什么?你要跟我说什么?我告诉你,韩越锋,我王九哥没有一回说过我是腕儿,你他妈想走人是不?想走人你就跟我滚蛋!”
“把手放开!”
我还是抓着他的衣袖。
“我要你把手放开!”他咧着嘴睁大眼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我放下手,试图平静:“我明白了,原来节骨眼儿是在钱上,我钱分多了你有意见,我拿了钱给你们吃喝还是有意见。我告诉你,搞乐队不是为了钱,咱这乐队还没到能堂堂正正赚钱的地步。以前抢的钱,我也觉得那不干净,那是黑钱,是没良心的钱。刚才跟吕战他们说了,我准备散伙儿。”
“哈哈!王九哥啊王九哥,我原来把你当朋友是因为你是一条汉子,没想到我韩越锋是瞎了狗眼了,你原来连条狗都不如!”
“你混蛋!”我提起了拳头。
“想打架是吧?你打啊!你使劲往这儿打啊!你怎么不打了?怕了?还是傻了?你就是这么一副德行,你有气就只往别人身上发,解决不了就动拳头,你以为你打得过几个人啊?!你以为你他妈是谁啊?!”
韩越锋把嗓门提得老高,驶即过去的出租车司机回头看我们一眼。远处酒馆里好像闹了事,隐隐约约传来不堪入耳的街头毒骂,我们都竖起了耳朵。韩越锋话没说完,被那家馆子的干戈吸引。在光线撞击银白铁具反射过来的刺眼灯光下,我们看到一个约末三十岁的汉子掀起桌上的火锅,随后传来一个女人骇人的尖叫和另一个男人“老子砍死你狗日”的狂怒吼声,之后是一大群人逮着自己人,在一浪接一浪的鼎沸人声里,椅子撞击汤锅的“碰”然奏声、啤酒在马路电杆上砸击的支离破碎声、妄图致人于死地的恶毒辱骂声夹杂其间……
我们都被二三十米外的情景镇住,脚像被钉了硕大铁钉,岿然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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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砍死两个算两个!”韩越锋突然咬牙切齿地说。
“看到没有?”韩越锋斜眼看我,左边嘴角上翘,脸上顿时窝起一道黑痕,在灯光的衬托下,显出几分流氓蛮气和老练色彩,“重庆人就他妈的火气大,不灭两个不晓得好歹!”
我抬头看着那家酒馆,声音已没,一辆出租车被拦下,一个蒙着流满鲜血的额头的男人痛苦万般,脸上肌肉痉挛抽畜呈狼狈不堪状,在出租车钢刀锋刃般光亮的灯光借助下,我能明显地看清楚他全身血痕泪渍、紧闭着眼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其左臂已被无数条挥动的胳膊和飞踢的脚腿及锋利透亮的啤酒瓶碎片切割成一块块不完整的部分。
“这年头谁他妈不比拳头大?”韩越锋又“斗”出一句,反射的灯光在他额头上灼灼发亮。
“韩越锋!”我忍不住了,“要说什么痛快点儿,别他妈含沙射影的!”
“好,你既然要我明说,那我就明说。从咱们一块做事的那天起,你就没让咱得过什么便宜,咱一直就是他妈的一个微不足道的二狗子,王九哥,我跟你明说,我他奶奶的我烦了!”
“烦了?烦了你自个儿好好想想,哪回钱少分你了?哪回我王九哥把大伙的独吞了?再说了,我王九哥领得起这个头,我就有那个能耐比你拿得多。”
“你倒是有能耐,呵,咱又有啥能耐?你自个儿也好好瞧瞧,兄弟们哪回说话办事不看你眼色?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有哪回是咱们出的主意?有哪回是咱们的主见?咱们要干的不听你王九哥的就没人敢动,咱算个什么东西?”
“你想自个儿干是吗?”
“是又怎么样?”
“好,你要干你去干好啦!我王九哥不拦你!杀人放火抢银行剁了哪个身上有个千二百万的随便你!可你有没有想过?一回失手你他妈就栽了你!”
“老子栽是老子的事,你他妈管不着,操!爹娘都不敢管我,你凭什么管?你真当你是老大啊!好歹,我韩越锋也不是一条吃屎的丧家狗!钱你多拿,主意你出,玩女人你王九哥说没兴趣,这回又跟我抢林林洁,你够了吧你!”
“我喜欢林林洁咋了?天经地义!你有本事你跟我抢就是!跟你说,我王九哥不是那种为个女人就要跳河自尽的人,你说你韩越锋厉害,那你就厉害给我看,你去单打独斗,你去威风八面,你去搞大票子,你去追林林洁,只要你他妈敢,只要你他妈不把老子王九哥放在眼里,你把林林洁上了都可以!韩越锋,今儿个我可把话挑明了,你听着,从此以后随便你怎么搞,你被砍了也好,你被剁了也罢,都跟我姓王的无关!”
“呵!这话可是你说的!”
“对,就我说的,口水吐出去就不打算吞回来!”
“你真有胆这么说?”
“不但有胆这么说,老子还有胆这么做!”
“敢不敢跟我拍这个巴掌试试?”他伸出一支手,手在夜里颤颤巍巍,颜色苍白如死人的脸。
我忍了忍,眼睛好像被他的话当成一个把子正被击中不断抖动,又仿佛被一根针从下眼皮穿到上眼皮,迸出斑斑血迹,根根神经被一抽而光,心如刀割。
我“嗖”地伸出了手掌,一个响亮的“啪”的声音从两手间摩擦而起,手停留在空中,通红发烫。
“好,你他娘的走着瞧!”他恶狠狠地瞪着我,瞳孔因为激动似要冲出眼眶,而后一个倔犟的转身,蓦地消失在苍凉刺骨的黑夜之中。
我感觉手在空中放不下来,风从上面呼呼穿过,汗毛竖立如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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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走廊柔和而又浑浊的灯光照得人软意绵绵、精神萎靡,我向林林洁的病房走去。
门还虚掩着,里面透出淡黄色的光线,从那个一尺左右的门缝里,我看到她此刻正斜躺在雪白的床上,眼睛微闭着,像睡可又不像睡,仿佛在瞄着什么东西,时而自个儿笑笑,时而自个儿嘟噜着嘴,吹吹气,又大叹一下,时而又咧咧嘴,咬咬牙,像是在搞口技,时而还望着被黑暗衬托从而成了一面“镜子”的玻璃,照照自己映在上面的脸蛋,举起整支右手,在屋子的灯光下转着五个手指,弄得几个骨关节“咯嗒咯嗒”响。
我最后明白了:她有那么一点无聊。
(18岁长篇青春小说《野草疯长》,创作于2001年)
▓第八章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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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打开门,贼头贼脑、蹑手蹑脚踱了进去。屋里就她一人。看到她,我心里踏实了许多。
“嘿嘿!我知道你会来的,我正在算呢!呀!你脸上怎么有几道疤?”
“被人亲的呗。”
“胡说。一定疼吧?来我摸摸。”她差点忘了左手正吊着盐水,想起身迎接我的大驾光临,左手刚动就被弄疼了,“哎哟”大叫一声。
“别动别动,好好躺着。这点儿毛毛雨,小意思。”
“你真揍龙野了?”
“揍了,不费吹灰之力,没事,就给了他微不足道的两拳,正躺着呢。”
“我还真怕你一去不复返了。”
“想我了是不?哎,你别说实话,你的想法我一猜就能明白。”
林林洁旁边的小桌上放着两袋黑芝麻糊,我知道那是韩越锋送的,如果没猜错,我想韩越锋到男生院去就为着拿这玩意儿,再有韩越锋可能知道林林洁的住址,所以打听一圈才来的这儿,看来这人是有那么一点来头。
林林洁接了我的话头:“你真那么了解我?我可是一个性格多变的人啊。”说完,撇撇嘴,投我一笑。
“你笑什么?”
“我现在有那么一种朦朦胧胧的感觉,就是特别满足,已经明白生活为何物了,想飘。”她的语气诗意飞飞,很是抒情。
“你要这么说,我还真觉得自己忽然间‘大’了,这可是从内心来讲的,哎哎,你别笑啊,我说的都是实话,哪句假了你打我屁股,这个从内心来讲,我觉得你说那话让我挺感动,我就这么推心置腹地跟你说吧,我觉得照目前咱们俩的情况,少说都已经是正式恋爱了。”我准备像一个理论家那样就目前的处境和未来的前程做一番仔细而又周到的分析和研究。
“那又怎么样?”
“哎,前途未卜啊!”
“好,你慢点说,那儿有水,你自个儿倒吧,我手有问题,不知道还烫不烫,没茶叶真不好意思。”
我把开水倒上,回头问她:“你觉得咱们的未来会是怎么样的呢?”
“这个呀,嗨,还真难说,没准儿将来咱俩都谁也不知道对方是谁了--你觉得会这样吗?”
“这个还得看咱双方的努力配合,那俗话说得好,一个巴掌拍不响嘛,不过我相信你,我想你是能做得很好的,我也没问题。”杯子的水的确很烫,我吹吹气,一阵阵白烟腾气,热乎乎的。
“来,九哥,抱抱我。”她突然提出这申请,看着她伸出一支手,面容慈祥而又温柔,我无法拒绝,便靠在了她旁边坐下,脸贴过去,挨着她的身子,不自觉地吻了她的脸,那感觉自然而又淳朴。
“你让我靠靠。”她的头偏过来,搁在我肩上,我们背抵着枕头,紧紧地坐在一块儿。
我手搭着她的肩,她手吊着我的脖,就像一对经历了若干风风雨雨、起起落落的白发老人那样,正体味着人生的喜怒哀乐、酸甜苦辣,感慨着历程的沧桑,憧憬着未来的美好。
“哎。”我意味深长地叹了一口气。
“你现在是不是特别有那种对未来的茫然失落感?”她望着我的眼睛,仔细研究那里面的具体内涵。
“我在想两个人走到一起那说明着什么。好像不该仅仅是有缘,应该说还有更为细致的东西在起作用。”
“那么,你说是什么呢?”她鼓励着我。
“应该是性格。”
“你说说我的性格。我想听听你从第一次--哦不,应该说是你知道我名字‘林林洁’的第一次--直到现在你是怎么想的。”
我喝了口水,水有点温了,还把杯子递给她,她像个小啄木鸟那样啐啐几下抿了一点点:“九哥,你说吧,我洗耳恭听。”
“我哪儿说得不好你可别见怪啊。”
“不会不会,咱就是要坦诚相待嘛。”见我还没开口,她赶紧说,“这样,我先给你讲个我看过的一部小说吧。那里面就写了一个拼命想跟她男人离婚的女人,想听吗?”
见我点点头,她高兴地继续往下说,“那个女人长得很漂亮,她觉得跟这么一个男人过日子不大好,所以她就想把想法告诉给她男人,但是这个男人很体贴,每回睡觉都给女人盖上不小心拉下来的被单,每次女人洗澡他都要递毛巾给她,有时候吃一顿饭他就给她夹菜,女人常常在这种时候没法说出自己的想法。有一天,那个男的出车祸了,死了,女人在整理他遗物的时候突然发现了男人的日记本,翻开来一看,吓了她一跳,那里面到处都重复着一句相同的话:‘亲爱的,其实,我又何尝不想和你离呢?’九哥,你知道这个小说的含义吗?”林林洁像是问我又像是问她自己。
“我觉得这男人挺可怜的,这女人……当然,也够有福气,可是为什么一个人连想离个婚的想法都说不出来呢?”
“因为她被感动了啊。换成我是那女的我也不会离。”
“我觉得现在这家庭离婚之类的事其实都应该很容易很简单的,你拿那男人来说,我为什么说他可怜呢?他在拿自己的青春和窝囊去施予女人幸福,这不公平嘛!爱情应该是平等的双方在一种自由的气氛下发展的,你看那男的,当然你说他体贴入微,可是问题在于这体贴在掩盖着什么呢?”
“你是说他借这堵女人的嘴?”
“对了一半。他还在给自己心理慰藉,以为这么做就是个男人,其实他越是这么做越容易让女人产生自卑感和羞愧感,在这样环境下的家庭那等于是如履薄冰。”我说得有点激动,活像一个已经经验丰富的演说家。
“如果我是那个女人,你说我该怎么做呢?”
“那简单,第一步就得走好,那个女的为什么结婚的时候选了他而过着日子又难受呢?这是她的眼光--第一次选人的眼光--有问题,她没有估计出这个男人可能给她带来的难受,从某种意义来说,一个人最后的打击程度与他在事情发生之前的心理准备有极大的关系。再有,我觉得,真是要离婚,那就直截了当、明明白白、堂堂正正地说要离,这是人生自由嘛!人就这一生的光景,生物学家证明人死不能复生,就那么一回事。”
“可是能找一个长相厮守的吗?”我看得出她眼里那情丝万种般的殷殷期盼。
“你真那么一个想法?”
“是不是不大现实啊?”
“当然你有这情结我也能够理解,不错,感情专一是好的,白头偕老是幸福的,但是在另一方面,感情不专一也没有什么不好,在过去的泛道德古典派眼里,感情不专一那是差劲儿的,要感情专一的男人才是他们喜爱的,但是他们不知道,其实爱情这东西的本质是很唯美的,为什么夸耀了自己的女人之后就不能说别的女人也魅力难挡呢?为什么感受了布兰妮的性感之后就不能说深田宫子也不逊色呢?”
“九哥,你是个感情专一的人吗?”
“确切地说--是,不过别人不这么看。”我润润舌头,继续说,“我觉得是有一个期限的,比如就说咱俩的现在吧,我觉得咱们目前也不存在什么巨大的压力,可以说我们都比较轻松,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就谈情说爱,当然偶尔也会像两个合作伙伴那样探讨问题,不在一起的时候就各忙各的,这很自然,而且一旦有个什么伤心失意的时候也能想着自己有个可供安慰的地方,这都挺好,可是事过境迁之后,做个设想,五年,就五年,对了,这好像是哪个网上有名的作家在写的一部长篇,摇滚圈里有个张楚,也有这么一句唱词,叫‘和一个女孩过五年时间的生活能有多好’,看到这态度没有?就是说,这个社会的确挺现实。我王九哥现在你看得顺眼,你喜欢,可是真有一天你看腻了,没劲了,那还死死托着,你说有什么用?”
她听我说出了“五年”这么一个有意思的期限,感兴趣地问:“就打咱们是谈五年恋爱吧,你准备怎么个谈法?”
“你问这问题难度太大了,这恋爱不是什么经营方式,不能来计划,不过我可以跟你说四个条件,这话你可一定听清楚:一,我不打你骂你,这是起码的,我肯定不能揍女的,不然,我王九哥以后就没法混了;二,我不跟你结婚,而且这一辈子我都不结婚,你别当这是玩笑,对于我这种性格的人来说,过婚姻生活真的不适合;三,这‘三’我可是厚着脸皮说的,我不要孩子,这未婚先育你也明白,那事麻烦,就那么大个人儿,突然弄个孩子抱在怀里吃奶,那就太……反正这上面你说我无耻也行……”
“我没那么想,真的,我特理解你这心思。”她很认真地说。
“好,那我就说第四条了。那就是钱的问题。这么着,你要是没什么顾忌,我就跟你找间房,八十平方米的吧,你喜欢安静一点的,还是就在街上?”
“我就跟被你养着似的。”她挤挤眼睛笑着说。
“你别这么说,你这么说我心里难受,你得把这事这么看,我王九哥既然答应--不,应该是强烈地‘决定’喜欢你,那我就得像个爱人那样,哎哎哎,你别笑啊,我说的可是正儿八经的,你知道吗,你现在,咱不用‘现在’了,咱用‘五年’,这五年时间里我得对你很多方面负责,经济当然包括在内。”
“你钱打哪儿来呢?”
我感觉我们这的确像是在开一场事关重大的严肃会议。
“实不相瞒地跟你说吧,我自己的家庭经济也不好,现在我搞的那都是黑钱,耍刀子砍人一副流氓哥们儿嘴脸那一套的。”
她面无表情,并没受多大震动,或许她早摸出我的底细,并且认为这并非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要的就是什么东西都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我继续说:“今儿个我跟几个兄弟扯了点皮,我觉得咱们这一团伙不能搞下去了,钱倒是好挣,但人的心里越来越过不去,我还是想改变一下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那个能耐,毕竟我做这上面的恶事做惯了,就好比一个问‘谷子是从什么树上长出来’的城里人突然要到农村挖泥巴、栽秧打谷、点包谷割高粱一样,一开始是有点难做。”
我的心态显得凝重而又忧虑。
“我可以帮你。”我疑惑地看看她,她睁着眼,不像是开玩笑,见我眼里的不信任,她镇定地说,“真的,就像你帮我一样,因为你救过我。”
那一刻我有一点控制不住自己,望着她的眼,心里只有说不完的感激,尽管平日我讨厌成为一个让别人掏钱给我的人,但是我能体会到林林洁那种安慰透彻的爱。
我再次深深地吻了她,我进入一种纯粹的自我遐想里,我幻想着以后的日子能像构思中那样美满和充实。
“你说我们是不是挺可怜的?”我突然这么问她,语气中寻不回一点点王九哥的嚣张气焰,“我是说如果我们连基本的经济生活都把持不住的话,我们……”我已经坠入潜在的自卑心理里,这种心理由于过久地被潜藏,所以一旦冒出来时我觉得颇为紧张。
“别担心,还有我呢。”
“林林洁,有些话我说出来你别生气。”
“我不生气。”
“我这人在这上面特别爱面子,你比如说,你过生日或是有啥大喜事的时候,我可以给你买条裙子或是给你买个小包包什么的,可是如果我没烟抽或是没火机了,你给我买,那我觉得自己特窝囊,特不像个人样,所以你挣的钱那就是你的,永远是你的,你看,我说到这儿,都还在不是滋味,我得自力更生,而且还能不走歪门邪道,能多勤奋就多勤奋,同时我还得力所能及地对你进行情感关怀和金钱资助。按理说,咱俩现在都属于那种个体劳动者,咱要做的就是辛辛苦苦好好建设一个不需要结婚登记但又恩恩爱爱、和睦相处的‘家’,这就是我目前一个必须实现的迫切心愿。”
“你觉得你有压力吗?”她真像个妻子那样关切地问我。
“也不是特别大,我现在需要的就是如何给自己好好想想前途,改朝换代,洗心革面,对你好好爱一番,把自己以前的糊里糊涂变成今天的踏实奋斗。”
“这么看起来,你倒是个十足的激进者。嗯?怎么你家里不给你钱吗?”
“也不是不给,我这人是那种有多少花多少的人,所以钱没用光就没打算伸手要钱,跟你说了,我这人特爱这面子,觉得它宝贵,比金钱还宝贵,等于说这是个尊严,你明白不?好了好了,我要再这么说,你都要开始崇拜我了。”
“第一次就有点崇拜。”
“那现在呢?”
“就更崇拜了!真的,在你面前,我觉得我就像你的晚辈,当然只是像,你别放在心上,不过我对你的确是很有那么些崇拜感觉的,我觉得这世界上你这种人真是不容易。”
“大概是人的岁数长了一点,想东西就不一样了,小时候别人说你多好多好,我就一脸放光,现在人家夸我我反而不习惯。你知道大画家毕家索吗?就那把画画得特立体的那个,他这人恋爱上的不幸就是因为他是个天才,人家跟他谈恋爱的时候这感觉始终抹不去,最后弄得个凄凄惨惨冷冷清清的,没办法,爱他的女人崇拜他的成分太多,让他接受不了。当然咱也不能像大多平凡人那样一开始轰轰烈烈,然后就冷冷淡淡,接着就同仇敌忾,再接着就偃旗息鼓,最后谁都成了谁的拐杖,你扶着我我扶着你该死哪儿死哪儿。咱们得有咱们的方式,当然这个方式也不是既定的,但它有一些原则,比如自由,比如尊重,比如真实……得得得,不说了不说了。呐,今晚我就在你这床边扑一会儿,赶明儿我得回一趟家,看看家里大哥那几根人的情况。”
“真是苦了你,不过导致你今天这悲惨状况的缘由也的确是因为我林林洁魅力无法阻挡,是这理儿吗?我是不是开始骄傲了?”
“没有没有,你的确魅力无法阻挡,有本儿在那儿骄傲,谁让你长那么漂亮又薄着脸皮不跟咱这糙老爷们儿说一声。”
“我这脸皮还薄啊?发觉越是跟你呆一块儿,我就越要成一老老人类了。”
“好好,不说了,不说了,我想睡了,忙活了整整一天,那个二万五千里的累啊!”
98
六点的时候,天蒙蒙亮了,第一缕阳光从窗外直射进来,爬过白色的床单,缚到我的脸上,抬头起来的时候,有些睁不开眼,虚着眼睛,转头看看林林洁--哇!她正睁着眼直直地看我,见我醒了,笑得“嘻嘻嘻”的:“我觉得你睡着了的时候,特像一个小小孩儿。”
“是吗?”我站身来,甩甩紧收的骨胳和肩膀,左右使劲地偏头,发出“嗒嗒”的声音。
“你昨晚起来过吗?”她问我。
“昨晚?印象中我没起来。”我觉得她问得的确有点奇怪。
“可是我觉得你起来过了的,你还抱着我,说你冷呢。”看起来她的话还真的那么煞有介事。
“你大概是想我了吧?”
“喔,那可能就是我做的梦了。对了,我想起来了,是一个梦。我梦见咱们躺在同一间床上了,你抱着我不放。”这的确是一个人做了美梦后的特殊语言,“昨晚四点多钟我就醒了,看着你真够可怜的,就扑在那儿一动不动,睡得挺香,跟什么似的?”
“猪似的。”
“对,猪似的,你还真的有点像猪,乖。”
我在窗边面对着早上飞红的朝阳长长地伸了一个懒腰,转身对林林洁说:“我呆会儿就走了,你写个条,我给你班主任拿过去,你在这儿多呆几天,今天就叫护士照顾你,对了,你身上有钱吗?”
“干嘛问这个?”
“那,这两百先拿去用用。”我摸出两百块钱给她,“出了院之后我带你去个地方住,我想想,就跟你找一个郊区那边的吧,那儿很静。--学校那晚自习你觉得有劲吗?”
“没劲,差不多做作业。”
“那过几天你就跟你班主任说不上晚自习了--你班主任好说话吧?”
“这倒没问题。”
“马上就是月考,有啥问题?”
“那没事。”
“还有你旅馆那儿,那门被我弄坏了……”
“我会打电话给旅馆老板的,我会做好。”
“要不我去赔了,免得……”
“你不相信我?我会做好的。”
“你家里面……”
“好了,你不说了,要再让你说下去,我就真跟一残废人似的,好像啥事都要叫人操办,我还记得昨晚我的话呢,我也得自力更生,向你学习。”她举起一个拳头像是在国旗下庄严宣誓。
“但愿如此。”
到校门口的时候,我看见一大群学生背着沉甸甸如同红军炸药包似的书包,吵着要门卫开门,说是要搞什么文学社活动,那些学生们偶有几个拿着自己心爱的作品在门口交头接耳,也有几个因为写不出文学社长布置的命题文章焦头烂额。
我到一家比较卫生的面馆要了二两三鲜米线,正吃到三分之一的时候,看到几个人影匆匆而过,当中有韩越锋,勾偻着背,沮丧着脸。还有校长庞开鉴、政教处副主任宋霆钧,两人一前一后形同主仆,后面还有几个长得有点壮实的“学校护卫队”人员。
我猜想韩越锋这小子八成是完蛋了。
吃米线的时候,有些无聊,摸出林林洁写的条子,我随便看看:
聂莘妮老师:
林林洁跟你说实话吧,林林洁的手有点伤,昨晚流了很多血,现在还在市二院,你别着急,伤口已经不是什么大碍了。就想请个假,这几天不能来上学了,行吗?时间就暂时请到四天吧,星期四我会来的,祝身体好。
林林洁
我感觉林林洁这人说话,连“我”字都不用,那种跟老师的粘乎劲儿写得满纸都是。
我注意了一下这个班主任的名字--聂莘妮,给我第一感觉是:这女人可能是个温柔客气的老师,而且说话委婉,大方宽容,对80后也能沟通得很迅速、很直接甚至很投入,她还很可能有那种对待学生的永久不灭的关怀和信任--我这么一阵异想天开之后,“嗖嗖嗖”把米线吞完,付钱走进校门。
100
校园里的鲜花香气馥郁,太阳已经腾上天空,雾色微微。
早起的人们正在操场靠仅知道的几个简单运动项目锻炼着自己宝贵的身体,有几个好学得不得了的人正端着登子来到花丛中反复叨念着郭沫若的人生经历和曹禹的作品历程,那种摇头晃脑偶尔睁开眼偶尔闭上眼的认真状态恰似农村死了人后给人“做灾”的道士。
这时学校几个赶着要去重庆参加女子篮球大赛的女生体尖正颇为荣耀地投着三分球,三分球水平虽不值得称赞,但其打破学校“不准女生露肩膀、露大腿”的义举实在令人佩服,所以学校每次女子篮球赛事的时候,观众里男性总是多于女性,我估计比比赛结果更为有劲的不仅仅是她们在赛场的英姿,而应该有别的不言而喻、不说自明的东西在吸引着纯洁的学生人民。
这所学校如果封闭了大量不为人知的丑恶行径,那么,这的确应该是全重庆市乃至全中国厉害得不是一般厉害的中学,可以为之作证的便是校园的巨大面积和无数张也不知道究竟是打哪来的奖状以及一个个好不容易锻炼成了考试高手的人辛辛苦苦为之拿回来的惊人牌子。
学校绿树林荫,除开一条加入大量动物体毛内脏和附近居民并不吝啬的垃圾才成为“臭中之臭”的“黑龙江”外,这里完全有理由成为“全中国最卫生学校”。
上次城市大搞“创卫生城市”运动,这学校便首当其冲,于是发动学生“大清洁”,传闻数十间寝室为了为校争光,不惜手中血汗钱,买下洗衣粉七八包,用于擦洗寝室水泥地板,大功告成之后,居然能像中国大多数中下层经济生活水平的人民那样,进门须脱鞋,且这规定长期实践、长期使用,于是次次“文明寝室”的称誉便当之无愧地给了他们。学校还借此在几次校会上对这么多兢兢业业的学生大为褒扬,意思是说要发扬其“为集体荣誉争光”的光荣传统。那些学生中有几个比较穷的,虽然成绩不好,但因为此事竟然常获学校“捐助贫困学生基金费”,惹得周围同学羡慕不已。
从校门口到初中教学楼约有两百米,从初中教学楼到高中教学楼也约有两百米,从高中教学楼到男生院还是约有两百米,从男生院到围墙仍旧约有两百米,校门、初、高中教学楼、男生院、围墙呈直线排列,足见学校之大、财气之盛。更值得庆幸的是,男生院与女生院仅半米之隔,两栋楼房并排排列,仿佛一对夫妇般昼夜厮守、缠缠绵绵。
这个学校在刚建时大概尚欠考虑,男生院共四楼,四楼顶上便是空坝,这给好色的少年男人和渴望少年男人好色的少年女人创造了良好的地域条件,比如夏天来临时,半夜三更几个女生忍不住,便会出来冲凉,不说三七二十一就在离男生院二三十米处的洗衣室脱得精光光,在这种情况下,女生身上除了有一帕又一帕的凉水外,还常常有二三十米之外、男生院四楼顶上饥饿难赖的十余对绿油油的眼。
好不容易走到高中教学楼,这教学楼的底楼包罗万象,而且极为权威。有解决学生老师去留问题的政教处,有共商学校百年大计和交流教学经验反映教育问题的会议室,有已经把学生主持人变成僵尸、把《走进新时代》和《难忘今宵》捧为经典的电视台,有因为一两篇文章发表而成为众人所知的某某人带领虾兵虾将感受文学魅力的固定场所--文学社。这楼里有多少人因为断送教育路程而哭得一蹋糊涂,又有多少人因为“得君行道”而笑得无比灿烂,还有多少人因为井底观天被稀奇古怪、闻所未闻的东西吓得目瞪口呆……
101
路过政教处时,我瞟眼看到了韩越锋,他歪着脑袋,脸上毫无表情,直到看到我时才咧了一下嘴。
校长庞开鉴坐在旁边四平八稳,庄严如同天安门毛泽东的脸。
那个一嘴“兔牙”甚至偶有两颗“暴牙”的政教处副主任宋霆钧,此刻的确雷霆万钧:“你知不知道学校是个什么地方?你明不明白这里有纪律?你晓不晓得殴打老师这是要被开除的?你清不清楚你昨晚干的事情有多可耻?!”
我只斜了那一眼就走了。
文学社紧闭着门,窗帘都拉上了,看不见里面动静也听不见里面声音,大概这样对保持学生注意力和防止文学社里讲课的人其言语丢人现眼大有帮助。
从一楼慢慢爬上去,后面宋霆钧批评的声音越来越小,我心里想象着韩越锋如何迎接这场风波,脑子里可以描摹出他每一个惯用的神情。
幸好到了高二的四楼,呼两口气,看看这一楼的学生,教室里仍然有好些深钻书本的人在攻克着一道又一道的难题。
走到一班的教室,正有一男一女在柔情密语,讨论着台湾席鹃的某部轰动一时的小说,其间不时传来“那个女人太幸福了!那个男人太坏了!”的武断评判,坐在一边的居然还有几个女生议论着孔子高深而又玄乎的教义以及把十个男女排来排去有多少种排法的数学玩意儿,看来那真的是学到一定境界了。
我踱到窗边:“请问,林林洁是这一班的吗?”
那个正说着席鹃某部小说的某条花花狗的女生回过了头,看着我:“你找林林洁?”
“找她班主任。”
“找班主任干什么啊?”这个女生偏着头慢慢地问。真啰嗦。
“这么说聂莘妮就是这一班的了。”
“不,聂老师是二班的,她是我们政治老师。”
“谢了。”
我转身即走,后面又传来那女生的声音:“你是林林洁男朋友吗?”
“是那么回事儿。”
“又换一个。”
“看来你跟林林洁很熟?”
“也不是,但我知道好多男的都追她。”她说话那口气让你真的分不出是嫉妒还是为之高兴,或者是个看热闹的心理也说不一定。
我不想多理她,走到二班去了。
里面一片肃静,一个男生的一堆五六十公分高的书“嘣”地砸到地上,一群人猛然回头,出现在他脸上的厌恶神色一览无余。
那个掉了书的男生把书捡起来,有些尴尬,乖乖退出教室,大叹一口气,仿佛那个教室十分缺氧,惟有这外面的空气才能让人舒筋活血。
“你们班主任住哪儿你知道吗?”我问了他。
“唐老师不在。”
“不,我说的是聂……嗯?你的意思是说……”
我明白了那个女生的取弄,一过去就看到他们正躲在教室门后面笑得泪都流出来了。
“喂,我说小妹妹,你整人也不是这么个整法啊。说,聂莘妮住哪儿呢?”
“看来你还是有点聪明的。跟你说吧,好歹也是林林洁的朋友。--住校门口旁边那栋楼房,第二个单元,三楼,左边的那个。”
“这还凑和。我说你叫啥名啊?”
“林林洁没跟你说?”她这话意味着她跟林林洁关系还不同寻常,“我是欧阳若萱。”
“那四川有一节目主持人也是这姓,不会是你老爸吧?”
“差不多吧。对,那是我老爸。”
“卷发的那个?”
“还不相信啊你,欧阳作明是吧?”
我笑笑,没想到今儿撞上这门贵客,想着世事无常,天有不测风云……遂去找聂莘妮。
102
现在老师的待遇的确不高,从这些老师的住宿就看出来了,面积不大。
有的刚从学校毕业出来,好不容易找了一份教师职业,没想到前几个月还得自个儿倒贴着钱开伙食。初期的工资不够,住房也是好不容易找的。像这学校,刚从四川大学飞过来几根高才生,据说在校期间曾受过无数次表彰,不过这龟儿子世道就是这样,就算你在大学高才,到了这儿,还不是一视同仁?占不了半点便宜的!
教了四五个月还是没房子,只好到附近租房,几个人凑和在一块,买个炉子,挑几个煤粑,拿个锅往上一放,开始做饭炒菜,殊不知在学校吃惯了别人做的饭菜,自己厨艺大有问题,不能独立生活,所以弄出来的饭菜半生不熟,只好把那么一点点工资一日三餐地奉献给各大面馆和各大火锅城。
这些所谓的“知识份子”在教室里的高人一等与在社会上的窝囊酸腐不能融合,形成鲜明的对比,这着实是一件令其惭愧不已的事。
当然也有人不满的,说老师待遇怎么样怎么样,而且大有甚者依然高才,批判精神仍旧存留,便与学校谈判,学校态度简单,“你要留就留,不留我们另招”,如此看来,当今的老师真是一种廉价的劳动力,这种劳动力不管它曾经怎么样怎么样,一旦它进入一种机构,它便变得软弱无力,好比农村杀来过年的猪,无论这猪在被放上案子之前它曾是多么声嘶力竭,一旦它上了这案子,刀子一捅,它就不再能叫唤了。
这是一切特立独行的知识份子的悲哀--如果不依附于机构,那便意味着压制和危险。中国的知识份子,实在软骨头!
好在也有几个“刺头”,前不久湖南益阳屡次为教师工资打抱不平的王尚平,虽然被人暗算枪杀,但的确是条不多见的汉子。
103
她打开门的时候就给我一个好印象,戴着眼镜,面带微笑,还有两个深深酒窝缀于脸上--她应该在三十岁左右,然而当我后来明白她女儿已上高一的时候,我不禁对这个女人的养颜技术深为佩服。
“原来她出了这事儿啊!”聂莘妮拿着请假条紧张地说,“最近班里老是出事,林林洁进了医院,韩越锋也要被开除……”
“韩越锋?韩越锋是你们班的?”我这才想起韩越锋昨晚跟我的赌气,原来他们一直是在一个班里的。
“这么看来,你认识韩越锋?你是不是就是那个龙野?”聂莘妮望着我语速飞快地说。她显然有点紧张。
“原来你也知道龙野。看来你对林林洁挺了解的。这么跟你说吧,我是王九哥,朱大竟那班的,朱司令的哥们儿。”我这么轻松地跟她说的时候,无意中摸到一包烟,糟了,条件反射,碰到它就想抽,甚至这烟瘾大到看到某本书里出现“烟”这个字的时候就会拿出来叭两口,我客气地请示了一下,“不介意我抽只烟吗?”
她先是一愣,然后笑了:“从这儿我就看出你是朱大竟的哥们儿了。”她吐“哥们儿”这三字的音时,可能是平常不大说,所以说得特别扭,“林林洁咋叫‘你’来送条呢?”
“这不就是明知故问吗?你明白。”我不希望她还是那种打着“不准早恋”的假招牌的人,所以话一说出来就不后悔。
“知道了知道了。”她很难为情地笑笑,突然觉得不对劲儿,“我说你这人怎么有胆子说出来?”
我紧闭着口,气也不哼一下,就那么笔直地看着她的脸,那张脸发生了从惊讶、难堪、不好意思到微笑、笑出声的全过程。
“你还甭说,我真没见过有你这样大胆的学生,你咋看起来比别的学生老呢?莫非你上过大学又回来重考的?”我在她的那种特别具有研究兴趣的眼睛里已经成了一位天外来客,仿佛我的思想对于她来说,就像一个考古学家发现的一块新的化石。
“这方面……要不,你跟我说说?”她急切得看样子要撬我的嘴。
“你发现我身上藏的什么活宝了?”
她扑哧笑了出来,仰起头时,脸由于过度欢乐涨得像学校教学楼旁边的那个花一样红:“我说你这样的人究竟是怎么培养出来的?”
“嗨,自生自灭,就跟孙猴子差不多,‘始不介意,继而成精’!”
“你还真那么厉害?我看你学生不像学生倒像是一社会商人了。”我们继续缠糊着。
“你这说法也没错。不过你实在说得不够,我何止有那本事?”
“你还真够狂的你……”
“那是!人家孙大圣可是刀砍斧剁、枪刺剑剮、雷打火烧也伤不到他一根豪毛……”
(18岁长篇青春小说《野草疯长》,创作于2001年)
▓第八章 下
104
大概是假人见得太多,所以遇到一个真人的时候,聂莘妮兴奋得从我出生的传奇经历到未来几十年的宏图大展都问得不留半点休息空间。
比如她问我什么叫好学生什么是坏学生时,我就说好学生和坏学生都可能反过来成为坏学生和好学生,那种一天到晚只钻到教育书堆里如同井底之蛙的学生连好坏都谈不上。
再比如她问我什么是好老师什么坏老师时,我就说不把自己当成一个老师的哥们儿就是好老师。
她又问我学生如何才能像我那样少年老成,我说如果学生都像我那样少年老成,那么这世界上将不需要任何老师,这个本事不是课堂上的书本上来的,而是看到数不清的错乱、陈腐、荒谬的思想及现象后反思才得来的,书本上教人纯洁,相反书本之外教人不纯洁。
她对我的思维感到奇怪,以至于她客气地说要让我给她做一个《当今教育教师与学生观念的统一与分歧之根源及其解救方案》的特别研究材料。
我对她这一举动只能表示我的惋惜:“我说聂莘妮啊--对,我就这么叫你--其实对中国教育观念的研究你早就该把眼睛放到世界的角度去看了,我在这儿说全盘西化,那是我不对,我不能这么讲,这个还需要睁眼看看今天的真实状况。关于这个,我估计对你的论文有用,这里我有五个问题需要你去琢磨。”
“你说吧。我们可以严肃探讨一下。”
“就是中国的全盘西化。其一、中国人的思维有没有全盘西化?其二、中国的国家制度包括政治制度、经济制度、文教制度等有没有全盘西化?其三、中国人与中国人之间的关系有没有全盘西化?其四、中国人的语言习惯和生活习惯包括衣食住行用有没有全盘西化?其五、中国人现行的科学技术和文艺作品有没有全盘西化?我这么问你,不是说我已经承认了中国全盘西化,我要说事实是中国在大量地全盘西化,也有大量的是尚未全盘西化,这是个抉择时期,拿教育来说,中国能不能全盘西化,要不要全盘西化,这都是一个问号。”
“那你说教育该不该全盘西化?”
“我跟你说,教育全盘西化那是个理想,可望不可及,是遥远的事情。中国有这么大的人口,又要保证大众教育的数量,不是精英教育,所以取消考试在目前来说是根本不可能的。高考很残酷,本身考的东西根本不适用,拿作文来说,还处在考《四书》范围,是道德项目,别人美国小学六年级就在写当前恐怖主义,咱们中国这些十八九岁的成年人竟然还在写这玩意儿,单拿这个你就明白中国教育落后了别人起码五十年。”
“但是有个情况你忽视了,国家也在大量扩招啊。”
“扩招的矛盾会越发突出。一开始由原定130万人再扩招30万人,后来更猛烈,当初大家挺高兴,但是到了今天就为难了,数量上去了,质量就托住了,为什么?很简单,这得从当初为什么要扩招说起。扩招的最初是由于当年金融危机,解决金融危机的办法是扩大内需,这是扩招的最初动机。扩招一来,好多东西都变了。首先国家投入国债资金,大规模开展高校基础设施建设,国家财政大幅度增加到教育投入中。教育成本是由家庭、学校、社会共同分担,家庭子女上学的花销就比原来大多了。这个时候民办教育也在加大投入。人是多了,但是学生公寓、餐厅、浴池、文体活动场所严重不足,教学行政用房、宿舍、食堂、仪器设备、图书等等也需要加大投入,这个时候国家除了有关部门投入外,更重要的是,必须引进社会力量。人多了,就业也会增加,创业也会增加,毕业生正式转入市场经济轨道……”
“可是你说的这些都是好事情啊,国家加大投入,社会力量引进,市场经济活了,竞争意识强了,教育设备也好了,最重要的是教育观念也变了,学生交纳大量学费,那就意味着他们有选择性了,学校得考虑他们的选择,尊重他们的选择,整体关系也正常化了,成熟化了,这又有什么突出矛盾呢?”
“我不可否认正面的效益,但是你注意到没有,拿民办学校来说,学生会不会卖你的帐?填志愿的时候都瞅着那些叫得出名字的学校了。你再看咱们中国的东部和西部,西部的尖子生有几个想念西部的大学?教师又有几个想去西部?现在西部大开发,宣传得这么厉害,这种厉害的后面反倒可以反证出中国东西部发展严重失衡。而且引进的社会力量仅仅来自物质层面那还显得很单薄,拿互联网来讲,这里面的东西那才叫丰富,这个力量在宣传的时候被忽略了,你说这个怎么能被忽略?现在学费高了,家庭出支大了,没能力的就上不了大学,没钱上大学,国家让你贷款,说让你毕业后四年还清,这个时间太长了,现实的银行老总们能那么积极吗?再有一个关键问题,是不是每个人非要上大学?从一个人的知识增长来讲,一个优秀的环境那只是外界因素,真正的高手是要自觉、刻苦、有方法,即便他所处的环境很恶劣,那也不见得这对他就不利,‘黑’的看多了,才明白什么叫‘白’,而且恕我直言,现在大学生的环境还脱离社会环境很远,是象牙塔,那是隔离式的教育,没有实践性,现在也有许多大学生搞兼职的,可以锻炼一下,‘主要还是学习’,真的主要是学习?这个你得去大学再生活个把月再说。毕业证啊,那就是神,那是命。我现在告诉你真正的教育是怎样的,我要告诉你什么才叫真正的教育,顺其自然,因材施教。”
“全盘西化就是顺其自然因材施教了?顺其自然哪有那么简单?不是想干嘛就干嘛吧?我想你知道,因材施教是个方法问题,顺其自然是个原则问题,但做起来哪有是那么简单?”
“首先我要声明的是我并没有主张全盘西化,这个观点本身是个极端透底的观点,天生具有争议性,天生具有广告性,但我还是要说我在说一个事实,一个随便抓哪儿都能证明的事实,不管你承不承认,我们已经大量西化,这个西化给我们带来了革新,也给我们带来了过渡性的病痛,因为处在中国的今天,我们还很矛盾,等到我们这一代长到四五十岁了,那时候人们的心态就自然多了。前几年咱们觉得上网聊天那是少数有钱人的另类行为,但是到了今天,我觉得就像打电话一样简单、正常。皇宫生活你以为很好?连个VCD都不能看。所以我们不要老怀念皇宫生活。”
“你说的这个问题好像已经超出教育很大的范围了。”
“一点都没有。这里的教育已经不是现行的这种教育,而是作为一个社会人的终生的综合的教育,要借助一切的力量来进行的‘大教育’。跟‘小教育’不同的是,这种教育更符合正常规律,是顺其自然的教育,是自由选择的教育。基于未来生存的威胁,人们首先要学如何谋生的教育,生存权是一个人最最基本的权利,要享受这个权利的同时,你就意味着要在这个社会进行交换,不管是交换精神还是交换肉体,不管是交换产品还是交换构思,总之要交换。要有精神,要有肉体,要有产品,要有构思,怎么有?你自己去寻求。--这就是教育。”
“真要有这样的标准,那欧美也没做到啊,何苦要单单来要求一个发展中国家?再说咱中国有五千年的文明史,这可是美国这样的无多少历史的国家所比不上的啊。”
“这是个很相对的问题,欧美相对于我们,我们的确还很年轻,不是太老。历史源远流长那说明厚实,但厚实并不代表是最先进、最现代的。我感觉我们的问题是没深入进去,你比如说‘科学精神与科学态度’、‘民主政治’与‘富裕经济’、理智的爱国主义、自由、平等、人权等等一系列的东西,我们深入得还太少。国家要在这上面健全,这是国家的目标,目前办不到,国家的建设有个先后问题,现在是物质层面上的上进,精神上的还很差,国家在文化动作上显得很生硬,很政治化,中国重要媒体被掌握,西方媒体有大量被屏蔽,咱们大唱颂歌言不符实的特别多,结果搞娱乐的搞体育的够威风,为什么?因为这并不影响其主流,这个主流是媚俗的,是假大空的。”
“可是王九哥,社会的确需要这么一个主流,没有这个主流就会出乱子,你拿邪教歪功来说,这样的东西你能让它成主流吗?”
“我跟你说什么东西才能成主流,一种是要符合统治阶级的意识,一种是要能找到社会大缺口。中国大灭邪教这我双手赞成,但是透过这个事情你应该明白中国许多人的思想是薄弱的,是非不分的,中国人的思想中是有大量空缺的,邪教歪功就是找到了这样的精神空缺,所以跋扈横行。严厉打击杀人放火贪赃枉法偷抢强奸这我也是双手赞成,基本的法律意识大家都应该明白。但是涉及到文化意识教育意识时,中国受的政治影响就太厉害了,如果说中国做的一切事情都是为政治服务的话,那咱们就够可怜的了。”
“举例来说呢?”
“摇滚。像现在的美声啊民族啊戏曲啊之类的,我认为不会命长,过不了十年,这些东西就会越来越淡。我并没有说他们一无是处,这个跟社会群体结构有关系,咱们80后这一代对这些东西的确不怎么感兴趣,不感兴趣不代表它没用,只能说它的形式不适合我们的心理,也不符合真实,它就会慢慢消失,或者成为一种音乐基础、音乐参本,但绝不会成为未来的音乐。但是摇滚就不一样了,摇滚有强大的综合能力,也有很大的被借鉴能力,流行音乐里可以加摇滚,电子音乐里可以加摇滚,摇滚也能加进流行与电子,更重要的是它还能加入美声、民族、戏曲甚至相声小品中的元素,摇滚的前途绝对会无限光明。摇滚八十年代末期被引入中国,但是摇滚在中国一直很受打击。一是摇滚本身有许多渣子不上进,很混蛋,很没出息;二是大众本身不成长,没有接纳的胸怀,没有给摇滚一个好环境;三是媒体们夸张的歪曲的负面宣传;最致命的是第四个,政府不遗余力的打击。但是仍有许多人在努力,这就是精神,不得了,逆流而上……”
“继续说下去。”
“聂莘妮,我今天要急着回去,今天我总的要说的就是:西方的东西很丰富,中国的东西也很丰富,一切的选择不要以社会主流为原则,而是要以事物本来应该的正常的样子去选择,无论是社会伦理还是人生选择,无论是政治经济还是文化教育,都应该这样选择。关于全盘西化,这是个有利就有弊的选择,我想说的是,中国不可能全盘西化,但中国会迅速地大量西化,尤其是我们这一代成长起来之后。这不是坏消息,而是咱们注定的,必然的。文化移植是一个整体性的移植,你要了人家的好处就不可能不承受人家的害处,就像谈恋爱,比如林林洁,这人的好处很多,比如很漂亮,气质脱俗,身材很好,说话声音很好听,有时还很可爱,有时又很成熟,就是傻那会儿我也觉得傻出了‘乖’,我喜欢她,好,现在我已经喜欢上她了,可是她也有一些作为人和作为女人,这个缺点具体是什么我就不说了,总之她有,绝对有,而且你越跟她相处久了,这个缺点就会越暴露,可是我还是喜欢她,怎么办?我就必须在要她的好处的时候不得不承受她的害处、她的缺点,因为她是一个综合体,是一个整体。”
“王九哥,本来换了别人我无法接受你这样锋芒毕露的人,人太坦诚,太直言不讳,这是年轻人很优秀的一面,但是有句话我想问你。”
“尽管开口。”
“你觉得你自己是不是个跟别人不一样的人?”
“不得不承认我跟别人有差异,别人很可能会另眼看我,但我不会另眼看自己。”
“很好。我记得我以前也是你这个样子,锋芒毕露,过了这些年我觉得我跟原来不一样了,今天看到你,我很高兴,我好像又看到昨天的自己。基于你的认识水平和今天来给我的震撼,我不敢对你和林林洁的感情作半点否定,因为我也是这样过来的。我想说的是比感情更重要的问题。”
“男人?”
“你确实很聪明。我估计你现在已经估计出我想说什么了。对,关于男人。我今天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和一个高三的学生说这样的话,因为我觉得你的确与众不同。男人,什么才叫男人?你说。”
“这个问题太广。我只能说男人应该不是像女人那样靠感情堆积生活的人,有超出感情的视野。女人只是男人的一部分,而且这一部分还不能成为他的约束,也不能成为他的奴隶。”
“你不但很聪明,而且聪明得让人受不了,你超出了我对你的想象,打心眼儿里说,你不可思议得让人害怕。所以在这里,我还想多说点儿对你未来人生的话,你有个性这一点我非常欣赏,可是我这么多年的体验是一个人在今天的中国,单凭个性单凭能力那是办不好事情的,我不希望看到一个过去的我将来是场悲剧,我想我这话的弦外之音你应该有所领悟。”
“你是不是想说当一个人和他所处的社会完全一样的时候,他才有可能成功。”
“话不是这么绝对,但这是我的深刻体会。好吧,你有你的事,那咱们,就只好下次见面了。”
“你说见面时间。”
“周六晚吧,你上这儿来。我爱人在重庆渝中区那边,家里就我跟我女儿两人。走好。”
我转身走向楼道。
“王九哥。”她在后面叫住了我。
“还有什么事儿吗?”
“你是个聪明人,也是个成年人,更重要的是,你是一个男人,你要记住今天我跟你说的话。”
“你是不放心林林洁?”
“不仅仅如此。这句话会对你一生都受用的。王九哥,路是人走出来的,不要让我失望。”
105
从聂莘妮家出来,乘上开往重庆菜园坝的公车,呼啦呼啦就到了大哥家。
理发店里大嫂还在忙活着,屋里两个女孩穿得比较节约,差不多快成内衣展示,一个理发,一个坐着。
隔壁的麻将馆生意红红火火、烟雾浓浓,此时的“馆长”甸着肚子正坐在阳光下眯着眼享受,看着旁边走过去的小跟班,“馆长”叫他给屋里打牌的人弄几个熟鸡蛋过去,并让他问问几位是不是要来点小吃或是烧烤。
串进大嫂屋里的时候,两个女孩看着我,友善地微笑着。
“回来了?那屋里切的有西瓜,你拿着吃啊。”大嫂招呼着我。
“大哥呢?在纸厂里吗?”放下背包,我问。
“没有,他给嘉嘉办事去了,这孩子不争气。”大嫂一边忙着给其中一个女孩盘头发,一边冲着里屋忿忿地说。
“嘉嘉咋了,不是耍男朋友了吧?”
外面的响动停了停,大嫂的声音才冒出来:“你怎么知道?她写信跟你说的?”
“没有没有,我瞎猜的。--看来这人也奔这道上了,毕竟人家已经是十六七岁了,哎。”我捧出一块颜色鲜红的西瓜,啐啐几下,近乎狼吞虎咽,一时落下不少瓜粒子。
那两个女孩一个坐在理发椅子上自我陶醉着,一个站在一边静静地看,偶尔也打量打量我。
“大嫂,今儿中午就我来给你弄饭,弄个酸菜皮蛋汤,炒个猪肝,放斤多点鲫鱼,然后混点藤藤菜就成了。”
“小九你歇着,让你大哥来忙活。”
我准备出去买菜。
“唉,干什么去啊?”她大概猜到,她急忙打开抽屉,要拿钱,“小九,钱……”
我没应她,一步就踱到了外面。
“小九,”大嫂从后面叫住我,“呆会儿你大哥回来你好好跟嘉嘉说,她信你的--你看她才多大,就干这个了……”
我像没听见似的就走了。
“高阿姨,刚才那是谁啊?”
“我兄弟。”
“干什么的?”
“念书的。”
“看着挺摇滚的。”
“摇滚?摇滚是什么?”
到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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