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邻里给大姑出主意,让她妈妈冷一晴出些钱,一来这些年她完全没有管过惠心一丝一毫,作为母亲,她有这个义务,二来据说这些年冷一晴开服装店赚了不少钱,证据就是最近她居然买了套新商品房,家里正在大肆装修。女儿面临困境了,她该出手。
大姑性子硬,轻易不肯求人。可不要,自己就要借钱度眼前的难关,但钱是人人缺的,借也决非易事;要,这些年她们几乎既不往来又不讲话,又一直都是以强者的姿态存在,一开口就说这个,怕不顺利,言谈拉扯间伤了惠心。
退休后的大姑性格变温和了不少,对惠心的疼爱中添了几分体贴。正犹豫着不知如何是好,已有热心的老街坊把信儿传给了冷一晴。没想到几天后就送来了十万块钱。这出乎意料的数目让大姑有些不知所措,踌躇再三,决定退回五万。毕竟,对她来说,惠心就和亲女儿一样,如果不是遇到难处,太俭省怕惠心吃苦头,大姑连那五万也不想要。于是在邻居史大妈——一个和双方都熟悉的热心老太太陪同下,惠心平生头一次正式登门了。
这已不是旧居了,刚装修好的房子还充满了建材的味道,窗户开着,流淌着夏夜温热的风,三室一厅的房子在那时的眼睛里已经非常明亮宽敞,气派堂皇了。蓝图正在其中一间写作业,看到姐姐兴奋地跑了出来,惠心上中学之后他们的联系少了很多,到蓝图上重点中学离的更远之后,一年也不过见一两次面,但并没消失那种亲切,一见到姐姐蓝图就露出少有的笑脸。母亲冷一晴地把她们让到了客厅里。惠心有些僵硬地挨着史大妈坐在那里,楞楞地看了一眼张罗倒水的女人,她很瘦,脸色灰黄,根本不像四十出头的,有着显然超过实际年龄的干巴和淡漠,像个没有热气的木头,不像大姑,爱和恨都在脸上、身上和举手抬足间,活生生的。
冷一晴在给她们倒完茶水,表示基本的客套之后,也坐了下来,打量起她,惠心有些紧张地垂下眼皮,不知这个女人会怎样看待自己。她对今天的自己并不满意,因为钱的缘故,自卑的她怕自己看来太寒酸,不光给自己也给大姑丢脸,一心想把自己打扮的气派些。
但自己也没什么好衣服,除了这两年家里经济紧张的缘由,也因为她是学生,大姑不准她打扮,只准穿最简单大方的。虽然多少年后她感觉到那正是体现青春美的最好装扮,但那时的她,还不明白。所以那天选了又选,遗憾地发现并没有合适的昂贵行头,最后只好选了件大姑给她做的白色纯棉无袖圆领连衣裙,简单的款式,穿上倒别有一种青春动人的韵味,和很多少女一样,她也觉得白色最衬自己,不过今天她却觉得不好,几个月高考前的强化营养,使她胖了很多,再穿上白色,感觉少了一些轻盈,添了几分蠢笨。其实她那轻微婴儿肥的样子是长辈眼中的正好。
空气中的静默让惠心有种窒息的感觉。终于,史大妈打破了静默,替惠心把来意说了。
惠心抬起眼,发现那个女人的目光正落在她脑后那根粗大的,蓬松、顺直,富有光泽的垂在她年轻背上的麻花辨上。听完史大妈的来意,她收回目光,淡然一笑说:“何必这么麻烦,谁知道到底要花多少钱。”
“我就说你妈不会要。”史大妈一推惠心,热拉拉地说。
“大姑一定要退。”惠心小声坚持。
房间里又安静了一会儿,冷一晴开口了:“这样吧,等你到毕业,剩多少退给我好了。”停了一下,又像自言自语地说:“也许那时我倒真需要钱,现在生意越来越难做了,可不像早年,买的多、卖的少,干什么都赚钱。这些年也就顾个吃喝吧,我身体也有些顶不住了,往后生意歇了,坐吃山空也不得了。”
“那你可别愁,儿女都大了,享福就行了。”史大妈一指惠心,笑者说:“这四年后就出来了,儿子也不过六七年,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往后就笑去吧。”
这话让惠心突然产生出强烈的反感。她不明白为什么别人会认为,这个对自己不仅漠视甚至厌恶的女人,仅仅出了十万块钱,就可以重新成为自己的母亲,这些钱不要说不能代替大姑生活上对自己付出的心血,即使仅从经济上讲,养自己到十八岁,十万也远远不够呀。
“哼,”似乎是对惠心想法的回应,那个女人自嘲地一笑:“史姐,做人不能太贪心,我这一辈子呀,就是教训,心里得明白,什么是自己的,什么是人家的,别自己哄自己。我什么也不想,就巴望蓝图争气出息,不管儿子姓什么,他都不是蓝家的,是我冷一晴的,我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我打他骂他,他也会亲我。别的人,说亲我,我也不信。”
惠心身体再次僵硬了,说不出的难堪,看来——讨厌——并不仅在自己心里,显然在那个女人看来,自己根本不是她的孩子,她也不在乎自己。
“你呀,你呀!”史大妈有些尴尬,借着年长的身份数落她:“大晴不是我说你,事情都这么多年了还说这些干什么,她大姑再烦你,说些什么过头话,不说有没有理,单说帮你养大了惠心,就帮了你的大忙,那时候你那样,能带了俩孩子吗?看惠心现在长的多好,那是容易的?你现在还说这个,寒人的心哪!”
“帮我——?”冷一晴悠悠地开口,不以为然地反驳:“她养的孩子贴她的心,我又落不下什么,大家两清。我没养这孩子,也不指望她孝敬我。我呀,也就往我儿子身上操心才是真的,也才值。不会瞎费工夫,也不会想着天上掉馅饼。照你说,大家装腔作势说拜年话,面和心不和的走动走动,才像样子?骗谁呢?”
惠心的脸变的苍白,她想这大概就是母亲对她一直冷漠无情的真实原因吧,反正将来指望不住自己,所以也懒得对自己分出一丝一毫母爱。她再也坐不住了,霍地站起来,不看史大妈,不看那个女人,也不看在屋里探头探脑观察自己的弟弟,转身飞跑出去。
“不,不,姐——,”蓝图慌得直摆手:“我提这个不是这意思,妈都不知道我给你说这个,家里生活完全过得去,我,我只是希望事情能变好,姐,在这个世界上我只有你和妈两个亲人了,我不希望你们这样。”
“可这是谁造成的呢?”惠心望着蓝图。
“是她造成的,可这么多年她也算赎罪了,不管以前别人说的是真是假,但有一点我可以保证,爸爸死后这些年,妈妈从未和任何男人有过亲密关系,她每天就是努力挣钱养活我,我是爸爸的遗腹子,她这样牺牲后半生来养育我照顾我,做到这样还算不够吗?”蓝图激动地辩解。
蓝图的话正是大姑和街坊后期不再指责母亲的重要理由,因为母亲后半生清心寡欲的生活是大伙没想到的。早期人们还爱打听个闲事,如果说流言飞语对母亲还有影响的话,那么随着开放,赚钱成了人们生活的主流,生活日新月异,人们再也没工夫操不必要的闲心,即使剩下几个坚持管闲事的人,也因为没观众显得没分量。但母亲却依然保持着“拒男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孤僻冷漠的让老街坊称奇,因为那时的母亲既不老,也不丑,做生意还赚了些钱,再嫁完全不成问题。
最后大家讨论的解释是,一,想再找蓝桥这样好的男人不可能了,不想凑合;二是觉得对不起蓝桥,决心赎罪。这两个说法都让大姑在仇恨中得到了某些满足。
可这对惠心有什么意义呢?她要得是爱她的妈妈,而不是守寡赎罪的贞节列女。
“说的好,不过这话你应该说给大姑。”惠心冷笑着回答:“或者爸爸,可惜他听不到了,永远听不到了。”她的心里突然一阵刺痛,爸爸、阿刘,为什么非要往坑里跳?
蓝图第三次噎住了,他讷讷地说:“当然,这和你无关,不过她现在也变了很多,不那么乖僻了,这些年妈妈听我说你工作不错,还有个条件那么好的男朋友后,看起来很高兴呢。”
“是吗?真伟大,居然没有对我的幸福表示仇恨和诅咒?”
“姐——”
“怎么,嫌我不领情吗?”惠心突然提高嗓门,心里又涌上昨晚的激愤感觉,她不明白明明自己也受了很大的伤害,却总被谴责,她不知道这世界的道理到底该是怎样,只知道自己委屈的绝望,她瞪着蓝图愤恨地说:
“我说错了吗?她做的那些了不起的事情跟我有关系吗?她是伟大的母亲,那是对你!她爱抚过我一次吗?不说爱抚,她根本不认为我是她的孩子,甚至不准我进门,这是不是事实!”
蓝图望着姐姐,一言不发。
惠心把身体往后一靠,冷冷地说:“现在,你可以开始指责我自私心肠硬了。”
“不,姐。”蓝图压低声音,他突然用双手捂住了脸:“是我自私,我要出国,却要求你——,对不起,是我不好。”
弟弟的自责使惠心的心慢慢地漫过一丝奇怪的波动,她脑筋奇怪地忘却了母亲,却想到了还没打电话给她的阿刘,想到了江瑶,想到昨晚叽叽喳喳的议论。泪水不争气涌上了眼眶,越蓄越多,扑瑟瑟地落了下来,她抓住蓝图的手,看着被自己样子吓住的弟弟,没头没尾,不加解释,语无伦次地开口说起昨晚,说到最近发生的那些事,那些快把她憋疯的事。
“姐,你没有错。”听到最后,蓝图气愤的脸都红了,斩钉截铁地说:“那个女人太过分了。她就是讹诈,你早都该反击了,阿刘没给你打电话是吗?我看他就是心术不正,想脚踏两只船。我平时还当他是正人君子呢?我替你问他。”他愤然站起来,转身就走。
“哎——,你去哪里?”惠心慌忙结帐,起身追了出去。
蓝图已经打了辆出租车等她上来,看着姐姐,非常硬气地说:“姐,有什么话早说清楚好,我陪你找他,哼!我怀疑他们说不定就在一起,去哪里?他家还是医院?”
“医院吧。”惠心迟疑地说,她可不想去未来婆婆家讲理。这会儿8点多,阿刘该今天下午坐门诊,然后查病房,在医院的可能性也最大。
车子向医院开去,惠心感到暖暖地,弟弟真的长大了,不是那个扯着姐姐手的乖乖的小男孩儿了,蓝图说的真好,他们是亲人,是拉着手长大的亲人。
阿刘果然在医院,也果然和江瑶在一起,但他俩却没敢质问,仓皇离开了。
一进科里就迎头遇上准备去发药的王护士长,一见惠心,忍不住拉过她既惊奇又解恨地说:“那个妖精真自杀了,你知道吗?哦,不知道。告诉你是吃安眠药,今天快中午阿刘叫救护车给送来的,不过没死,抢救过来了,现在正观察有什么后遗症没有。阿刘可能去看了,你在这儿等会儿,或者我帮你叫一下?”
“不!”惠心和蓝图同时大声反对。
姐弟俩对望一眼,略一迟疑,又同时抬脚向外走去。到了医院门口,蓝图迟疑地开口:“姐,我还是先送你回去吧。”
惠心无声地点点头,心乱如麻,一会儿想到了大姑,一会儿想到阿刘,想到江瑶,母亲的脸也莫名其妙地浮现出来,她拼命晃头,觉得自己可能暂时智障了。
仿佛是上苍安慰她,随即居然很有逻辑地推测到,昨晚阿刘应该没去找江瑶,否则不会今天才发现服药自杀送到医院。这念头使她有瞬间的满意,似乎证明了男友的忠诚,但马上又绝望地觉得这满意充满了滑稽和嘲讽!现在想这个还有什么意义?从结果看,倒不如昨晚去看她,避免了悲剧。那样,自己的疯狂也能有若干辩白的理由。
今天的结果似乎只能把她推到无理泼妇的审判台上,即使是自己的弟弟不也不敢为自己说什么了吗?
死——显然使一切理由无足轻重,是非却泾渭分明了。
她不敢猜测阿刘会怎样看待她,会不会与她分手?这闪过的念头使她在这温暖的暮春之夜浑身冰冷,也使她意识到自己对阿刘有着怎样的爱与依恋。
现在的惠心已经不盼望阿刘主动和她联系了,而是在想如何同阿刘开口。
前所未有的,她祈祷江瑶安然无恙,虽然这与其说善良不如说怕背负罪责,或者,承担可能的后果。她记得曾经有次同事们聊天,大家都笑说,不想真死,吃安眠药是最安全的自杀,仿佛总能救活,哪怕吃很多;然后就有人更正,说可不这么简单,施救及时还好,如果时间长了,进入神经,那就麻烦了,哪怕不太多的药量,不是死了,就是有严重的后遗症。当时大家一笑了之,没有人追究到底多长时间算长,反正也没人打算尝试。现在的惠心,一想到前一种说法,就有些安心;念及后一种解释,就惴惴不安;她不知道江瑶吃了多少,什么时间吃的,第二天快中午才送过去,这中间的时间算不算长呢?
几天时间就在她的慌张的摇摆中过去了,到了周末下班的时候,她依然坐在办公桌前发呆,忽而,她头一次想到,会不会王护士长已经告诉阿刘她去过医院的呢?惠心顿时慌了,这几天她一直想的都是等事情过去再见阿刘,见面后自己装做一概不知,凭她的感觉,只要不是在事头上做决断,阿刘很少在日常事情上固执己见,也很少会揪着别人的错不放。而现在,以王护士长的快嘴,恐怕一定说了,自己想撒谎恐怕也不行,如果阿刘知道自己已经了解江瑶自杀未遂,正在抢救,却还不露面或者说反而走了,是不是认为自己还在耍蛮横呢?那么这种蛮横恐怕显得就是绝对的冷酷和无理了,连她自己都会这样认为,阿刘并非耳根子软的那种人,尤其涉及所谓品格问题。这一突然想到的可能性,使她再坐不住了。短暂的迟疑之后,她收拾好东西,关上门,刚要下楼,又折身跑到洗手间洗了洗脸,比往常还认真地化了淡妆,直到自己看起来很漂亮才罢手,她想起杂志上的“爱情教练”们似乎说过,男人怜爱漂亮女人。
医院总是人满为患,得知阿刘还在门诊,惠心想,看来他又延长了工作时间,这是经常的事,他总要尽量看完当天挂过号的病人,而且从不敷衍了事。以往的惠心总是带着宁静的心情和文雅的步伐,对熟悉的医生、护士点头微笑,轻声寒暄着来到这里。今天的她不想讲话,只是努力保持着微笑鼓足勇气走了进来。诊室只有两个人,她都认识。
一个是阿刘,另一个居然是她的母亲冷一晴。阿刘回头看到她,略有一点意外的样子,但马上又回过头对冷一晴讲话。
惠心的头忽然晕了一下,母亲,从她谈恋爱开始,就仿佛一个凶兆,哪怕在脑海里想到,接下来的事情都不可避免的恶化。她不知觉间握紧拳头,进退两难地站在门口听他们说话。
“我个人认为你的主要问题可能不在胃上,食欲不振未必都是因为胃的缘故,真的。”阿刘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亲切:“我建议你去检查一下你的肝脏,不要不当回事,最好尽快去查,我们医院的周主任是肝脏方面的专家,后天上午是他的坐诊时间,可以点名挂他的专家号,不过要早一点来,他的号很难挂的。”
“真的吗?我倒没什么感觉。就是没胃口,吃不下,也没力气。”冷一晴漫不经心地说。眼睛看了看站在门口发呆的惠心,似乎也有些意外。
“哦,应该多少还是有些感觉吧?刚才我按压的时候,你嚷疼的部位是肝而不是胃。”
“噢,我年轻的时候得过肝炎,肝一直都不太好。可现在就是胃不舒服。”
“我可以给你开一些帮助消化的药,不过我还是建议你查查肝功,这方面我不精通。不过再检查检查也不多,周主任不仅会治,对保养肝脏方面也有一套,你还是去看看吧。对了,你最好和你家人一起来,我们医院每天病人很多,尤其是专家号,很难排,我看你体力不好,就少折腾,让他们忙去。我对病人的建议都是多休息,少吃药,休息好了不用吃药。对了,后天上午啊,一定不要忘了。”
“好吧,谢谢你大夫。”冷一晴答应了,看着大夫给自己开完药,拿起处方,仿佛不认识惠心一般,直接出去了。
房间里只剩他们两个了,惠心依然局促地站在门口,阿刘脸上失去了刚才温和亲切的笑容,低着头,默默地把桌上的东西各归其位,然后又到水龙头前细致地清洗着双手,反常的,他洗了一遍又一遍。
“她怎么样?”良久,惠心打破沉默,低着头小声问。
“没什么大问题,明天就出院。”阿刘很有默契地回答。他终于洗完了,关上龙头开始擦手。
惠心长出一口气。片刻之后又低声说:“我想去看看她。”
房间里没有回声,惠心抬起头,看到阿刘双手已经插在白大褂的口袋里,正没有任何表情地望着她,看到她抬头,才吐出一个词:“为什么?”
“我很内疚,想看看她。”惠心再次低下头,显得很自责的样子,不知不觉间,她也本能地利用起阿刘的软心肠来。
“真心的?”
“当然。”惠心连忙说,同时抬起头观察男友的表情。
“那为什么今天才来?你不是几天前就知道了吗?当时为什么反而走了?”
“我,我当时心很乱。”尽管这是路上就想好的理由,惠心还是说的有些慌张:“我这几天心都很乱,特别乱,每天都想这些事,不知该怎么办,所以——,才拖到今天——”后面的话也是某种意义上的实话。
“是吗?”阿刘的声音似乎柔和了些。
“是的。”惠心小声表白:“我知道我那天太过分了,我也不知那天我怎么了,我,心里也挺不好受,真的,我这几天一直自责,我——” 这并非真心话的声明使她突然又有些委屈的感觉。
“真的吗?”阿刘的声音中突然添了一丝少有的讽刺:“我看你今天还是很精神的,比过去每次约会还精神呢。”
惠心噎住了,想起来医院前那过分认真的梳洗了,是呀,她现在这副齿白唇红的模样如何体现她的自责和焦虑呢?看着阿刘素日没有的讽刺表情,她尴尬又绝望地想,自己怎么了?为什么用尽心机,却总把事情搞得一团糟?
“咳——”阿刘冷冷地叹口气,凝视着女友欲哭未哭的表情,脸上收去了那份讽刺,他来到桌前站好,也示意惠心走近些,口气低沉又极其淡漠:“其实——,我没有责怪你。真的,我责备的是自己,那天送你回家后,我犹豫之后,直接回家了,没有给江瑶联系,我想,也许你说的对,她不过是再一次虚张声势,第二天一早,我才打电话给她,她没接,我想也许太早,十点多我再打,还没接,我这才决心去她那里看看,到那里,打她手机,只听见房间里有电话声却没人接,找来房东一问才知道她从昨晚到现在一直没出去,而且说她昨晚喝了很多酒,状态很不稳定,一个人在房间里又哭又喊,房东出来嚷了她好几次,下面的事你应该猜出来了,房东打开门,我发现她吃药了,送到了医院。到那时,她吃药的时间已经比较长了了,幸亏现在观察还没留下什么后遗症,咳——,谢天谢地!”
“对不起——”惠心机械地小声说,她并不真的觉得有什么对不起的。只觉得浑身发冷,她知道,阿刘的不责备其实是对她的绝对失望,失望到决心把她看成陌生人。刚才看到母亲的不祥预感再次笼了上来。
“这几天我总想,为什么那天晚上我没给她再联系呢?我接的电话,我能感觉到她的状态和以前不同。”阿刘的声音像梦呓一样,含着那种真正的自责。
“对不起——”惠心又机械的说一遍,脑海里瞬间有些空白,只是隐隐感到自己似乎必须要接受一个结果了,一个不愿接受的结果,泪水终于涌了出来,她连忙低下了头,任眼泪一滴一滴掉在地上,她自己都不清楚这泪水是为什么?委屈或者分手?只是遏止不住。
奇怪的,这一刻她忘掉了阿刘和江瑶,脑海里清晰地想到了父亲的原来女友,那个在别人描述中模模糊糊的好女孩儿,她在看到父亲帮助母亲的时候,看到自己的男友一步一步远离自己时,会像自己这样哭?或者像自己曾经那样的疯狂喊叫吗?他们为什么分手?也为一件父亲不能原谅的事情吗?
惠心无从获悉,故人远去,往事随风,只留下一个明确的结果和简单的轮廓。她曾发誓要做不同的选择,可又怎么知道她不是在重复那个女骇儿的举动?其实是重蹈覆辙?或者,事情已不由她选择了?就像她已不能拒绝母亲,因为——母亲已先拒绝了她。
她默默地流着眼泪,任思绪飞腾。
“咳——”,她又听到了声音,那来自一个男人在十几分钟内的第三声叹息,蕴涵着和前两声截然不同的温柔,接着,一双温暖的手环绕在她背上,又随即把她轻轻拥在怀里。这温柔的举动顿时冰释了一切,惠心茫然地抬起头,不知道什么瞬间改变了男友的心意,阿刘性格表面温和其实却很坚定,泪眼中看着阿刘柔和下来的眼神,那眼神充满了原谅和怜爱。
惠心心头先是一松,她意识到,事情——过去了,浑身突然有些瘫软的感觉;可接着一凛,身体又僵硬了,阿刘是为她的眼泪打动吗?以为她流的是忏悔的眼泪吗?他不是她,真的猜出她泪水的含义吗?她也不是他,又怎么确定他是怎样理解呢?透过泪眼,他们彼此凝视,看着男友仿佛理解,渐添爱意的目光,她闭上眼睛,不愿再想了,既然结局如此美好,如果是错,就错下去吧。她把头枕在他的肩头,感受着他温暖的双手和有力的拥抱,还有那无所思的幸福感觉。
生活还在继续,他们也不是王子和公主,片刻的幸福之后,日子归于旧状,江瑶依然和他们的生活缠绕着,或者说缠绕的更紧密了,她的自杀,仿佛是对他们放了一笔债,从而具备了某种权利。如果说以前阿刘是被动管她,现在就是主动的了。她失去了工作,身体现在又很虚弱,那种依赖程度接近于孩子对家长了。她那一面满含歉意又心安理得的态度,使惠心失去了最后一点内疚感,所有的,是每天都强自忍耐的万丈怒火。
幸而有弟弟的事分神,可以暂时忘却那些烦心事。拿着根据各种消息总结来的“出国必备物品大全”的清单,抽时间东跑西颠的采买。
北方的天气,暴冷暴热,一刹儿,天就热的不堪了,尤其是中午。蓝图每天满头大汗的跑东跑西,辞去工作,准备行李,和国内的老同学告别,美国的老同学联系,等等等等。不过不管怎样,蓝图的事让为惠心的事情绪不好的大姑也愉快了很多,两个姑姑都张罗着给请他吃饭,拉着手罗嗦嘱咐。在这样的忙碌中,时光近乎飞逝。
蓝图虽然是男孩子,自理能力却很强,做事也很有条理,该处理的杂事很快就处理完了,在这个几乎悠闲下来的周末特意来大姑家,一个是要张姐姐的照片带走,另外通知姐姐机票已经定好了,时间是7月底,再有不到一个月,他就要赴大洋彼岸了。
“为什么这么急,再晚一些走也不耽误啊?”惠心一边拿出自己的影集,一边恋恋不舍的说。这段时间弟弟成了她唯一可以说心里话的人。
“我也这么想,可妈妈说早些走好,提前到那里适应适应,催着我把机票订了。”蓝图看姐姐一眼,还是说出了“妈妈”这个词。
惠心沉默了,看着弟弟翻看影集,从中寻找她最有风采的照片,目光落在弟弟的口袋上,那里面有他刚从照相馆取回的照片,应该是他和母亲的照片吧?惠心推测,这时她又想起了那次在医院的巧遇,这个女人不知现在身体如何,当时听阿刘的话,似乎意味着身体可能有严重问题,因为他当时说的太轻描淡写了,和很多医生的习惯一样,对重症病人,反而说“没什么大问题”,却要求家人同来。那天看起来她和九年前变化倒不大,只是更苍老了,尤其是脸色,晦暗灰黄。但她素来气色都不好。倒也看不出明显的恶化,也许未必有什么问题。犹豫一下,惠心决定不和蓝图提这件事,真查出什么病来,弟弟走的也不安心。
这时,蓝图已经挑好了两张。
“要不要带张爸爸的?”惠心提醒,大姑这里有父亲从天真婴儿到勃发青春二十多年的时光定格。
“已经有了。”蓝图拍拍胸前的口袋,照片把口袋撑的方方的。
惠心这才意识到母亲也保留着父亲的照片,所有婚后的纪念。
蓝图把所有照片放在一起,又塞回口袋,看看正笑嘻嘻看着他的姐姐,犹犹豫豫地问:“姐,现在你和他到底怎么样了?”
惠心摇了摇头,情绪一下子低沉了,内心空荡而又茫然,她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怎么样了,这一个月来,对于阿刘对江瑶的关心帮助自己是再也不能说什么话了。
“姐,你要是喜欢他就得小心,男人都喜欢做救世主,就是开始没邪念,也架不住日久生情,当然,未必是爱情,一时的怜悯和冲动,做出出格的事还是有的,这种例子多得很,比如,比如——”
弟弟没有说完,但彼此心照不宣,比如——他们的父母,惠心不知道弟弟到底知道多少父母的事,她探询地看着蓝图,蓝图不自然地把头扭开,继续说:“我觉得你还是应该和那个医生好好谈谈,话总是说清楚的好。那个女骇儿自杀跟你或者他其实没任何关系,别弄得现在好象是欠她似的。”
惠心听着,一刹时感激的几乎又要哭了,她连忙忍回去,现在就是这种情况,可她又怎么和阿刘谈呢?她那日的泪水不是已经表达了她的悔恨了吗?就算是阿刘会错意,自己不也默许了吗?现在的无奈就是为这错觉付出的代价吧,就象她从中得到益处那样。
似乎明白她的苦衷,蓝图又说:“姐,我能和他谈谈吗?替你谈谈?听听他到底怎么想的。”
惠心一楞,弟弟和男友到现在都不相识,弟弟对阿刘是陌生又熟悉,除了没讲过话,一切情况都知道;阿刘却不然,他一直以为她是孤儿,偶尔听她说弟弟,还以为是亲戚家的孩子,从未追问过。惠心并非有意隐瞒,只是实在不愿向任何人讲述自己的家庭,现在突然说,不知该如何介绍。转念一想,又觉得这确实是个好主意,她需要一个人和阿刘好好谈谈,认真理性的谈谈,除了弟弟,还有谁合适谈呢?
沉了沉,她决定介绍他们相识,既然早晚都要见面,不如现在好了,本来今天她和阿刘约好晚上去给未来婆婆买祝寿礼,这是正好的机会,可以和弟弟一起去医院等阿刘下班,让他们见面,见机谈谈,他们都是年轻男人,应该更了解彼此的心理吧?
踩着合适的下班时间,他们到了医院,阿刘依然还在给最后两个病人诊断。他们默默的站在房间的角落等待,惠心抱着肩膀,望着男友温厚亲切,没有丝毫不耐的面容,思绪飞回第一次见他的情景,也是这样的温厚亲切,她的心骤然悸动一下,一股柔情涌了上来,她想,她是真的爱这个阳光般的男人。
“果然敬业。”蓝图突然在她耳边小声说,“他的劳累都有股精神气。”
惠心微笑了,阿刘已经送走了最后一个病人,伸了个懒腰站了起来。
“这是我弟弟蓝图。”惠心给他们介绍:“我的亲生弟弟,同父同母。”不容阿刘诧异的张嘴问什么,又一口气说出路上想好的介绍词:“他由,他母亲养大,马上就要出国了。我们虽然不在一起长大,不过感情很好,经常偷偷一起玩,有时候你听我说弟弟、弟弟的,就是说他。”她自己很欣赏用“他母亲”这个词,虽然她感觉到蓝图复杂地瞟她一眼,但又何妨?这样阿刘就会以为是弟弟的养母,而不会和自己联系起来。
阿刘果然没有就这个话题谈论,而是客套的寒暄:“今天专门来介绍我们见面吗?惠心,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我应该准备个见面礼嘛,要出国深造了。”
“不是的,临时决定的。”蓝图老实地回答:“我是找姐姐要张照片带走,顺便通知她什么时候走。”
“噢——”阿刘洗好手回过身,看了一眼蓝图胸前方方的口袋,一笑:“都是你姐姐的照片?”
“不,还有家人的。”
“噢——,我能看看吗?”
“当然。”蓝图拿出来递给他。
惠心心里一动,阿刘是个记性很好的人,他会记住冷一晴的脸吗?才过去一个来月。正掂算间,阿刘的手果然停住了,略顿一顿对蓝图说:“这个,是你母亲吗?”
“是。”
“近一个月她有没有到医院看过病?”
“没有啊,这一段都帮我整理东西。怎么啦?”
阿刘沉了半天,说:“你家还有其他人吗?”
“没有,就我和妈妈两个。”
“哦——,”阿刘又端详了蓝图一会儿,似乎在斟酌,最后还是说:“我建议你带你母亲到医院查查肝,如果你要出国几年的话,来我们医院就行,我可以帮你,找个好大夫,免得排队。最好尽快。”
刚才就被他端详的有些发毛的蓝图,脸色顿时变了,霍的站起来,“到底怎么回事?”
“你别紧张,在这方面我也不是行家。”阿刘连忙安慰地排排他的肩膀。
“我记得她来看过病,大概一个月前吧,正好那天我和你姐姐——,所以时间我记得比较清楚,那天下午我去卫生间的时候,在门口看到有个病人弯着腰,似乎特别痛苦,以为是胃疼,问她,她说没事,仔细一看,发现她按住的部位是肝,当时我就觉得她可能挂错号了,后来她是最后一个看的,我记得很清楚,那时她已经基本恢复了,我当时就追问她,她说只是偶然间会疼,过去就好了,主要是想治治食欲不振,开些助消化的药,我不觉得她的胃有什么严重问题,认为她应该查查肝脏方面,当时就建议了。不知道她又看了没有。”
“没有吧?”蓝图没有把握地回答。
“要是还没有,你就尽快带她来看看吧。”阿刘看着蓝图强调说:“很多病,早发现,小事一桩,到了晚期就回天无力了。”
蓝图的嘴唇都有些白了,慌张地说:“我现在回去看看,明天就来医院,你在吗?”
“没问题,我可以来。你也别太紧张,我不是这方面的专家,不过是主张有病早查早治而已。”
蓝图慌慌张张地起身告辞了,惠心和他都忘了来医院的目的。
“会有什么严重的问题吗?”惠心不安地问:“她平时似乎没什么病状。”
阿刘看一眼心神不定的女友,没敢说,疼,已经是症状之一了,另外,倘若是肝癌,早期和中期都没有什么显著症状,甚至没什么感觉。
他仅仅安慰地拍拍女友的肩膀:“可能什么事都没有,我只是特别推崇预防大于治疗,才这么建议的。”
惠心不相信,抬头审视着男友的脸,阿刘可不是小题大做的那种人,一种不详塞满了她的心。
坏消息很快就被证实了,几天之后,当她和大姑正考校“苏叶厚朴汤”和“小豆薏仁汤”哪个治疗皮肤过敏更好时,罕有的,她的手机上出现了阿刘医院的号码。
“喂——”
“惠心,检查结果出来了。”
“怎么样?”
“是肝癌——”
“什么?”
“晚期。”
常人信息的传播虽然只是用嘴,但速度仿佛超过声音,惠心觉得自己没对任何人谈论,几乎老街坊熟人已然都知道了,这边街坊邻里迅速获悉的功劳归于大姑,而冷一晴那边则归于蓝图。
阿刘把这个消息告诉蓝图时,惠心内心十分不愿,这下弟弟还怎么走呢?留学的机会对蓝图来说来得可不容易,还牵扯全额奖学金,那是几年拒签再申请,再拒签再申请,终于得到的。然而又说不出反对的理由,因为阿刘已经知道他们是相依为命的母子俩,没有别人可以分担这个重任。
蓝图完全失神了,他的强做笑脸很快被冷一晴识破,加上医院让她尽快住院,顿时猜的七七八八,干脆地挑明了。
因为别人的不幸而宽宥其过错是很多中国人的美德。
大姑就是深具这类美德的人。她陡然变了态度,不仅告诉惠心不要再记仇了,还让她去看望看望冷一晴,并迅速把蓝图叫到家里,以长者的姿态郑重其事地询问他打算怎么办。
“我不出去了,留下来照顾妈妈。”蓝图语调干脆,神色黯然,他又恢复了原来沉默寡言的性格。
“这就对了。”退休政治老师准备的一肚子道理因为蓝图的回答而说不出来,半天只憋出这么一句。
“我就说这孩子必然这么做。”史大妈,她家老房子的老街坊,拆迁后一个小区的近邻,大姑现在的秧歌、舞剑、气功等各种健身项目的队友,这几天都和大姑一起消化这个惊人消息,此刻在旁说:
“别说这孩子孝顺,就是普通人也不能只顾自己前程,那不成禽兽了吗?寡妇守儿那是容易的?再说,现在,出国还难了,我看现在人出国比去县城还容易,下乡不还得倒几趟车?出国,飞机‘嗡’儿一声不就到了?”
满嘴胡扯!惠心不由得撇了一下嘴,暗想:现在出国是容易,那得看对谁,谁都能和托生的好,有父母就OK的人或者本事练就了,拿得到风险投资甚或去上市圈钱的人比吗?他们出国当然像散个小步那样,她不满地看着史大妈,心说,人跟人能比吗?有的人活到你这岁数,赤手空拳打天下,皇帝都当多少年了,你呢?
虽然如此腹诽,却无法表示什么,尽管她爱惜弟弟的前程,不介意那个从未养育过自己的女人生死,但弟弟可不同,他可是她拉扯大的,大概也愿意照顾母亲,再说,即使不愿也不行,还有那么多张代表美德、正义的嘴巴呢?从哪个角度讲,都只有一条路可走。惠心暗想,归根结底还是自己没什么本事,所以才对这次机会的丧失如此遗憾吧。
蓝图倒没有任何表情变化,一如刚才——黯然,忧伤。
房间里静默了一会儿,还是史大妈咳嗽一声开口了:“咳——,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说一声。”
蓝图一点头,依然无语。
“住院了吗?现在主要准备什么?”
“还没,”蓝图抬起头,“正在筹备钱,医生说的数目很大。”
热心的嘴巴都一顿,然后缓缓闭上了。
对于时下的得病的中国人,除了极少数特别阔绰或者能安享一切医疗保障的人可以只叙亲情,不谈阿堵;其他人,即使有社会医疗保险,个人也要准备相当数量的人民币用于治疗。至于没有任何医疗保险,又不富裕的庞大群体,就象冷一晴这种,治病——意味着不能预测的费用。
“到底要多少?”很久,大姑开口了。
“准备住院至少筹备出一二十万。”蓝图把头深深埋在手掌里,有些绝望地哽咽说:“可能这还远远不够。”
“那——,现在准备了多少?”
“我也不清楚,我,我真没用,我根本不知道家里有多少钱,妈妈只是说筹不够钱还是先别住院,一开始治,每天的钱就象淌水似的。”
大姑和惠心对视了一眼,交会的目光表明了彼此心意,那十万——现在可以还了。
“你别急。”大姑一脸高姿态:“还记得那年你妈给你姐十万块上大学吗?虽说她是亲妈,该出,而且出这些也不算多,当抚养费还不够呢。但我不要,我是心甘情愿要你姐的,现在我们还给她。这就是十万了,你家无论如何也会有些存款,加起来也差不多了,先治病再说。”
蓝图抬起头,眼睛亮了一下。
“是呀,是呀。”史大妈也说:“接下来大家再想办法,一步步来。”
“再想什么办法呢?”惠心不冷不热的追了一句。她很不喜欢这个热心在嘴头子,其实也帮不上什么实际忙的史大妈。看到她被问的一楞,有些快意地又追了一句:“找钱,可不是说话那么容易。”
“这孩子,办法都是人想的嘛,一人不行咱可以募捐,对,募捐。”她仿佛灵感突至,一拍大腿,很兴奋地说:“众人拾柴火焰高,咱可以找报社呼吁,我有个侄子的同学就是记者,我可以找找看,我这就回家联系,一有信儿就通知你们,你们先安排该安排的。”
惠心感觉,那决定归还十万块的信息显然使冷一晴十分振奋,来自蓝图的信息,还没拿到就即刻住院了。能够尽快住院治疗似乎使蓝图心安了不少,但惠心发现,心安之余,他精神更颓丧了,人也更加消瘦了,问他,只说:“我真没用。”
她一阵心疼,却也无可安慰,弟弟的才干不在早早经商赚钱上,他是另一种人,只能从学问上赚钱证明自己有用,但老天却没给他证明自己的时间。
惠心不敢回想一切没有发生时蓝图兴奋开朗的面容,他本以为老天开恩了,现在大概会想,其实是在捉弄他吧?也许他什么都不想,因为惠心看到的弟弟是整天找医生了解病情,里里外外做一些琐碎而必须的事,即使有一些空余时间他也不肯闲下来,翻看八大菜系的食谱准备炮制精致的菜肴给母亲,这样的忙碌也许不会有时间想了。
如她的猜测,从事情发生,蓝图确实没有再想留学的事情,白天,像陀螺似的,一刻不停的做必须和不必须做的事情;夜晚,毕竟是有些燥热的盛夏了,不想开空调又睡不着的时候,他就会抱着臂膀赤着脚在房间里来回走动,强迫自己只想妈妈的病,怎么治疗,怎么照顾,还有,到底需要多少钱,怎么搞到等等等等。只是,在这样的思索中,头脑总会有一刻奇怪地出现空白,在这空白中,又总会蓦然出现一个越来越小的数字,定下神就会发现,这个数字一定是从那夜到机票上确定的出发时间。每到此时,他就会抱着头蹲下来倦在墙角在喃喃自责中挨到天亮。
对于冷一晴,惠心觉得好消息是频传的,当然,这要忘却得了绝症的悲惨前提,仅从治病费用上看,除了自己决定归还的十万,几天之后,史大妈那边也联系好了。
本来不明白为什么大姑不让把钱立刻拿给弟弟的惠心,直到周六史大妈到她家报告好消息,经大姑一说,才领悟到她们的高瞻远瞩。
“惠心哪,”大姑是这样语重心长的对她批讲原由的:“我为什么不让你马上送去?这是有缘故的,十万块要是吃饭,那是尽够了,高级的可能吃不两顿就没了,可吃一般的也够几年,艰苦些过,吃个十年八年也有可能。但看病就没准儿了,你控制不住,你没看报纸上说哈尔滨有个人治病,抢救67天花了五百多万,过后一追问,医院还说可怜他们还少收一百多万哪!所以说这点儿钱到医院可能不够抢救几天的,你就是马上拿过去也不能让她完全安心。现在就不同了,你史大妈把报社也联系好了,这边发动社会力量募捐,一上报又能给医院一些压力,说不定能减免些医疗费,至少不敢开太多虚头,你没看报纸上说,很多病人发现每天输液的水够洗澡了,还有准儿没准儿了。要不说,不进医院不知道自己钱少。这两下都筹措托了,到那儿集中一说,彻底把心放下养病不更好?”
“噢——”惠心恍然大悟。
“可不说你蓝老师遇事想的周到。”史大妈在旁赞叹:“心肠也好,要说别说不管她,就是天天骂她都该,毕竟她对不住你们家呀,可现在还是念及帮她。”
“咳——,都过去这么多年了还提这个干什么,不好的就忘了,就念在她拉扯蓝图的份儿上吧。”大姑叹息着说,微含一点因宽恕他人而产生的高尚感觉。一瞥看着自己的老友,又开口回报她对自己的赞美:“要说心肠好,那谁也比不上你,跟你都没什么关系还这么跑前跑后的。要说你准费不少心思,现在有难处没辙的都想找报社,一般没卖点的报社都懒得登,太多了!”
“那可真是!”史大妈顿时一脸遇到知音的感激:“刚开始我一说,人都笑了,这算什么难处,比这难的人多了,车拉船载!有什么卖点呢?刚报道了一个弃儿倒是引来了不少热心人,可接着报道的另一个就招不来关注了;现在,妙龄少女宣布为救父母以身相许的新闻都没人看了,什么卖点都不能老重复呀,谁家没难事?又不是意外天灾,难引起共鸣啊。所以,一开始是紧不理我,我是好说歹说,人家这才动了心,大家集思广益,才想到一个卖点,关键呀——,是强调蓝图,莘莘学子为母辍学,多难得的出国深造机会呀!一个国家未来的栋梁,这么倒霉,没准就能有共鸣,兴许引起哪个企业家的同情,费用全包——也难说!”
这最后一句期待,惠心觉得就象渴望中大奖的彩票迷的渴盼,可怜的期待!也许这边更可怜,彩票迷可以等下去,他们却等不及。然而,当一个人力所不及的是时候,除了期待奇迹还能怎样?她觉得自己没有不屑的资格。
“那感情好。”大姑听了也有些振奋。
“我约好了,人下午要来见见当事人,沟通一下,拍几张照片。这里面有很多门道,怎么着写最打动人,得听人家的安排。”
惠心脑海里立刻闪现出电视里常常出现的镜头,“先是——不幸者痛陈灾难史,接着——好心人热情送温暖,最后——被助者洒泪表感激”,大概这也跑不了如此模式吧?她心里微微有些为弟弟难过,但又有什么办法呢?除了皇帝和圣人,谁能高高在上,心安理得的指令他人相助?
她的猜测一点不错。
下午来的吴记者是个三十多岁的干练女性,一身和她年龄不太符合,却很利落的牛仔儿服,微黑的脸上架时下流行于明星脸上的黑框眼镜,薄薄的嘴唇上一层亮荧荧的唇膏,看的每个人都直舔嘴唇,仿佛这样就能够减去她的几分油光。
她打量几眼一脸沉郁的蓝图,非常满意:“不错,不错,小伙子很精神。”她告诉大家,不仅薄命美女容易激起人们的同情,帅哥也一样。人们都本能的以貌取人,长成猪模样,扔到屠宰场也显得天经地义。
然后简洁地表明了自己设计的几张照片,一、冷一晴缠绵病榻;二、流泪诉说,三、医生简单解说,四,蓝图下跪求助。理由是老年人哀求的泪水和帅哥无声的痛苦都是比较能打动人的,尤其是一个很上进的帅哥。
听完之后,蓝图的嘴唇哆嗦了几下,
“非得跪吗?”大姑有些踟躇地插嘴问。
“不是非得,完全可以站着!”吴记者一甩头。但——随即犀利地指出:“可是,人为什么要帮你?你去医院问问,尤其是得了大病的,有几个不为钱挠头?有多少不举债?你这事有什么离奇?如果医疗保障制度不变化,大概超过半数的人早晚都会遇到这样的不幸。再说,还是肝癌晚期,再抢救也多活不几天,年岁也不小了,不算没活过了,你说,凭什么要人掏腰包?”
环视四周面面相觑的几个人,她一挥手总结说。
“所以嘛,关键是突出他。”一指蓝图,吴记者有些狡猾地提示。
“人会可怜这么好的小伙子前途耽误了,也可怜他一片孝心。但现在各个媒体都登载着各种求助,比这事阴惨的多得是,有更惨得比着,你就这么红口白牙的一说,谁会同情呢?所以,不是我有意搞得这么夸张,要做,就一定要到位,否则没什么反响,才是白受一场罪。”
大家恍然大悟。
“是呀,是呀!”大姑和史大妈同时劝蓝图:“为父母下跪不丢人。”
蓝图有些呆滞地看看每个人,点了点头。
这边统一了思想,就要准备那边了,事不宜迟,即刻向医院进发,这一套还要向冷一晴讲述一遍,再找到大夫沟通好,诉说、拍照,再写稿都需要时间。
于是一行人浩浩荡荡向医院开拔,“助人为快乐之本”这句话在这段路上,得到了充分的证实,除了蓝图,每个人都不自觉地显出能拯救他人的满足感,如此的轻松以至于很难看出她们要探视的是一个得了绝症的人。
医院到了住院部就有些伤感,到了重症病房就更加如此,在楼道里,她们听到一个老太太正哭喊:“让我死吧,让我死吧,这么拖累孩子我不忍心哪!”她们有些迟疑地停住了脚,然后那间病房里走出一个大夫和一个四五十岁的男人,大夫一脸同情的肃然,看着面前苍老无奈的男人叹息着说:“你现在最孝顺的行为就是找钱,在这儿,你也干不了什么。”
房间里又传出老太太嘶声哭喊:“让我死吧,让我死吧,我不能再拖累孩子了——”那个男人呆了一会儿,没有进病房,一咬牙,直接走了。
“唉——,做娘的,都不忍心呀。”史大妈第一个哽咽的说:“谁知道自己将来是个什么下场,我们厂子也不行,医药费也没着落。”
“我是报社聘用的,现在还没转正,什么保险都没有。”吴记者也失神地说。
每个人都沉痛了,弥漫着物伤其类的忧愁。倒符合了看望病人的神态.
和每个沉痛的表情不同,冷一晴倒精神不坏,一脸淡定的表情,直到看到他们,才微微露出诧异的表情。
“你看来精神还不坏。”史大妈率先开口。
“是呀。刚才大夫对我说,有的病人等症状明显送来治疗,可能不到一个月就不行了。我发现的早,专家说了,好好治疗,且能活几年呢。”冷一晴情绪居然有些愉快,完全没有想象中的绝望沮丧。
几个人都知道,这是大夫善意的谎言,她们已经获悉,她的寿命可能超不过半年了。但好人的责任就是圆满这善意。于是都附和着说:“好啊,好啊”。
这是意料中的附和,意料外的是病人充满了偷生的愉快,使她们准备好的大批安慰开导,鼓励战胜病魔的道理被迫滞留在肚子中。
“正好,小图,我有话交代你。”冷一晴开了口,她望着儿子胸有成竹地说:“医生也大概给我说了个数目,到底多少看我活的长短,我筹划好了,眼前的钱都有了,你下星期不是要走吗?到了美国,你赶快打工,挣钱寄回来。万一需要的多,到时候就先别上学,最好全天打工,每天挣美圆估计还能撑得住我后来的费用,医生说了,到后来可能痛苦的很,全靠药止疼,也就是钱止疼。”
蓝图一下子楞住了,半晌讷讷地说:“那怎么行,我要在这里照顾你呀。”
“你照顾我?你又不是医生,能干什么?”
“我,”
“不是这么说的。”史大妈恰当地接上了话:“除了医生,别人都没用了?人最后的时候不想见个亲人了?”
“什么最后的时候?我还没死!”冷一晴的脸迅速变长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史大妈有些窘迫:“我的意思是说,人病了不都想亲人在旁边?医生是医生,亲人是亲人,对不对?”
“那也是,可也要分情况不是?他留在这儿不过等于能提前给我收尸,那还不如出去打工挣钱,让我多活几天。请个护工才多少钱,我也不耽误照顾,这不更好?”
“也不能那么说,他要真是一走,往返可不那么容易了,你就不想?”史大妈没有马上说出她们的计划。
“想有什么用,情况摆在这儿呢。”冷一晴冷笑着说:“你不知道,这药随钱走,一没钱马上停药。”
“唉,说来说去还是钱的事,”史大妈这才缓缓道出:“不过你别担心,这个事我们也替你想出办法了!”。
“你给我出钱吗?那可是无底洞啊!”
“不,不是,不是这个意思。”史大妈对冷一晴的误解有些恼火,连忙一指吴记者:“这位是晚报的吴记者,让她给你解释。”
听着吴记者的介绍,冷一晴凝固了拉长的脸,半晌才冷冷地问:“你有把握筹多少钱?”
吴记者的脸也长了,心想;有没有搞错,是帮谁的忙,这样说话?也冷冷地回答:“我不知道,只能尽力而为。”
“要是出乖露丑结果也没几个钱,还耽误他出去稳稳当当地挣钱寄回来,那不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吗?”
“那你就让你儿子出去挣钱好了,我不会勉强的。”吴记者十分生气:“我们报社纯粹是义务帮忙,捐来的钱我们一分都不会留,希望你明白。”
“明白,我全明白,你们弄的这么夸张不就是为了多吸引眼球多卖报纸,将来拉广告赚大钱吗?怎么会在乎这几个小钱?”
“呵——,”吴记者倒吸一口气,大怒,恨恨地说:“真没想到你这样看待我们,好吧,我现在就走,说实话,刚才我就觉得你们其实不需要什么帮助,我还考虑做不做,你这么说,正好!真是可笑!”说完,拂袖而去。
剩下的几个人面面相觑,都不知说什么才好,史大妈脸色铁青,咬着嘴唇一时不知如何发作,僵持了一会儿,蓝图走到母亲身边,嗫嚅地说:“妈,你怎么这样说话,她们也是为咱好。”
猝不及防,一记耳光抽到他的脸上。
“混帐!”冷一晴的脸色也青的可怕:“我养你这么大,不求你像个男人,也要像个人,跪下来拍照让人可怜,跟乞丐有什么区别,我养你这么大为得是让你要饭吗?人们捐钱都是给实在没法子的人,你现成有掏力就能赚钱的路子不干,却要装可怜骗钱,你就这么懒?还有脸说什么好意,你是傻子呀,人家是捉弄你,笑话你,你懂不懂?”
“你这是打谁?谁捉弄你?”史大妈终于忍无可忍了,嘴唇哆嗦着说:“不知道是谁拿人好心当驴肝肺,大家想尽办法帮你,你不领情还说这样的话,从年轻就这样,恩将仇报,害人害己。现在别人不计较你,你还来劲儿了。哪个人不是为了你,孩子不是想床前尽孝才同意吗?我们不是为成全孩子的心愿才想这个法子吗?”
“呸!”
谁也没想到冷一晴如此回敬,一时全怔住了。
“为我好?想来看我笑话吧!这个女人遭报应了,得了肝癌!活该!高兴了还不够,还要装善人,当我不知道你们怎么想的?要做善人就做点实事呗,却想出这么作践我们的主意,还想哄得我谢你?做梦!当我是傻瓜!说三句好话就想成全你们好人的名声啊?不记前嫌,大仁大义!做慈善家是要拿钱出来的,口头的呀?要是真为我好,就拿你们自己的钱给我,敢不敢?敢不敢?呸!没金刚钻就别揽这瓷器活。”
片刻,房间里几乎同时消失了四个人,惠心紧跟着急行而出的大姑,惟恐她跌倒,蓝图也追在后面不知所措的道歉。两个老太太如此的气愤,几乎是小跑的离开,一路踉跄,她们哆嗦着想,实在太过分了,不仅不领情,还如此羞辱她们,既然如此看待别人的好意,就由她死活吧。没有人回头看一眼,两个是厌憎,另外两个,是顾不上。
倘若回头,也许就能惊讶地看到,刚才还大怒的女人此刻神态萧然,站在窗子前目送她们远去,不觉间,一滴眼泪顺着她青黄的脸颊,慢慢地,流到了嘴角。
蓝图如期离开了。
只有惠心一人送行,在机场,看着弟弟欲言又止的表情,惠心为弟弟理了理白色T恤的衣领,淡淡一笑说:“放心吧,那十万我一定说服大姑,给医院拿过去。”
那天之后,盛怒的大姑宣布,这十万不给了,既然冷一晴那么有骨气,就用不着她不记前嫌,假仁假义。而且现在她还要找她索要这么多年对惠心的抚养费。
蓝图感激地垂下了眼睛,又抬起来说:“我一定会努力打工,赚到了一定再还给大姑。”
“别瞎想,自己也要注意身体。”惠心安慰地说:“也许不需要想象中那么多钱,我们医院不是认识人吗?他们会尽量用便宜有效的药呢。”
蓝图勉强笑了一下,望着惠心说:“妈妈如果快不行了,你一定告诉我,我要回来。”
惠心点了点头。
“还有,姐,你也要保重自己,不要太委屈。”蓝图有些艰难地说:“妈妈现在其实很关心你,尤其是掺和了那个女孩儿之后,总向我打听你和阿刘哥的事,她希望你幸福,真的,常常叹气,那次去看胃病其实就是听我说你的事,不放心,专门去看看阿刘的。如果,你想知道父母的往事,只能问妈妈了,是吗?”
惠心一震,但马上克制了自己的思绪,只是微笑着点了点头,空洞而琐碎嘱咐着弟弟。直到蓝图检票,终于消失在她的视线之外,那压在心底的郁闷瞬间弥漫开来,在这段爱情中,她越来越孤独了。
未来婆婆本来是绝对站在她这一边的,对这个缠着儿子的女孩儿非常警惕厌恶,在她势利的眼睛里,只要是出来打工的乡下女孩儿,都想通过嫁人的捷径改变命运,即使是贤淑正派漂亮的好姑娘都要被她贬一票,难入她的法眼,何况生活几乎算放纵的江瑶,真是半个眼角都看不上。听到惠心的抱怨,常常更强烈地指责儿子,最后常常反要惠心从旁解劝。
但在江瑶自杀事件之后,却显得十分宽容,话里话外透着理解,说喜欢,倒是未必。但无论怎样,江瑶的自杀怎么都算对自己儿子魅力的极大恭维,做母亲的怎能不暗自骄傲?这骄傲使她改劝惠心:“惠心哪!都是女人,哪怕是乡下女人,也一样,要是迷上谁就放不开啊,唉,也怪阿刘,从小就讨人喜欢,没法子。现在只能等,当然,话说回来,阿刘的品德我是绝对有数的,而且我是只认你做儿媳的,你放心。”
惠心一言不发,心里清楚的明白,她已不能向未来婆婆诉苦了。
大姑倒没被江瑶感动,可是情绪更低沉了,她似乎有很多话,可说出来却只是一句:“惠心,你要忍耐一下,现在情况特殊,过去就好了”。惠心有时非常想问问父亲和当年女友、母亲到底是怎么样的,可又觉得,大姑也未必知道每个人的真实心意。谁能说,自己的理解就代表真正的洞悉呢?就像他们,连当事人都可能会错意,何况外人呢?
这些都让她隐隐地受到伤害,却还无伤心灵。她彻骨的痛苦,来自阿刘。
如果说以前她还能感觉到主要是善良支持阿刘行为的话;那么,现在,女人的直觉告诉她,似乎已经另有一份情愫在其中了,这感觉绞地她的心时时发疼,也时时想发怒。但她不想再和阿刘生气了,就强迫自己不要想下去,大声告诉自己,现在特殊时期,所以阿刘才会特别关心江瑶。这隐忍的火山只在她心底流淌——直到那一天——她得知阿刘要资助江瑶读书的消息时——终于冲破了地壳!
这件事不是阿刘告诉她的,是从王护士长那里了解的。那天她突然拉住惠心到一边神秘地问:“惠心,你要资助江瑶读书吗?”
惠心惊讶地摇摇头。
“傻丫头,你要当心呀,这段忙什么呢?这么少来?”
“家里有事,到底怎么回事?”
“具体我也不清楚,那天好象听他们这么说,我告诉你,刘大夫是绝对的好人,我相信,可那丫头是什么打算咱也是一目了然的,你知道,水滴石穿,以后你们的生活都这么搅缠着——”
王护士长没有说完,但意思已经昭然若揭了。
惠心闭了闭眼,心底的火苗一寸一寸地窜了上来,自从那个妖精自杀之后,他是那么关心她,甚至一张口就提江瑶,她身体好多了,她决心戒酒了,她不再整天泡吧了,她要找工作了……,江瑶不仅几乎占据了他的业余生活,甚至和惠心之间也没有了其他交谈内容,现在,居然又要资助她读书,天晓得,以前假如说是救急,那么现在就是类似救穷,他们何时能彻底摆脱江瑶呢?而且,还不告诉自己!
怒火烧得她一阵风似的跑到办公室。查完病房,阿刘正在休息。在旁的其他人嘘着她的脸色都知趣地离开了。
对于惠心愤怒地追问,阿刘先是意外了一下,随即就平静了,大方地回答:“对”。
那份坦然又使惠心仿佛跌入寒冬的冰水中,他居然没有一点解释和歉意,似乎天经地义,自己在他眼里到底算什么?她浑身哆嗦,指着阿刘责问:“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阿刘不满的一瞥,仿佛不理解她为什么会有如此强烈的反应。
“我在问你。”惠心提高了嗓门。
“我在等你冷静,这是医院,不是咖啡厅。”阿刘也提高了嗓门。
犹如被雷击了一下,惠心楞了楞,喘了口粗气坐了下来。小声却依然强硬地问:“你到底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阿刘也很强硬地回答:“她想读书,我觉得这主意很好,将来有希望找个更好的工作。她没钱,我愿意资助她一些。这有什么过分的吗?”
这堂皇的理由更加激怒了惠心,说的真好,可他们的问题是这么简单吗?一时之间,怒极反笑;“你说的可真伟大。”
“伟大吗?现在资助失学儿童,贫困大学生的不多得是,很平常的事吧。”阿刘安之若素,还随手抄起一本医学杂志翻看起来,仿佛要终止这场无意义的谈话。
惠心更是羞怒难言,难道我就这么令你厌憎?话都懒得说?回护起江瑶倒是振振有辞,她一把夺过阿刘手中的杂志狠狠摔在地上,惊住了正好进来找男友的科主任。
这次争执,暂时终止了。
但惠心的心头却没有平静,她觉得,她本有无数的理由可以说明男友和江瑶不是表现的那么光明正大的,这样做是不妥的,却没有来及说清楚,太窝囊了。
不能就此了事,
她一定要阻止。
接下来的一个来月里,他们单独约会共五次,吵了三大架,两小架。那两次之所以轻微一些,都是因为在医院,总有这样那样的事干扰,不能畅快的争执下去。
吵架还是有效果的,于他们之间,阿刘似乎已经惧怕和她见面了,开始托词拒绝和她在医院外约会,因为那样一吵起来就没有约束,声嘶力竭地说一些车轱辘话。惠心不知道,每次吵到最后,自己的面孔都变的恐怖凶狠,偏执无理;只知道男友除了怒火中烧,还不肯看她,这让她加倍生气。
于外界,在医院里除了王护士长,医院其他脸熟的医生护士都窃窃私语:“看不出来,这蓝惠心脾气这么坏。”
“就是,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一张嘴就吵架。”
“就是,又不用她干什么,她是刘大夫什么呀,就这么不依不饶的,将来结婚还了得?”
“就是,还特别不讲理,动不动就是你到底什么意思,你到底什么意思!简直是——”
“可不是,原来我还觉得她人不错呢。”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嘛!”
只有王护士长忠心耿耿地回护她:“不是你们想的那样,你们不知道这中间的内情。”
当然,这些议论惠心并没听见。
于在单位和家里,她虽然还刻意保持微笑表情,同事和大姑都不止一次地追问她:“最近怎么了,情绪和气色都这么差。”
唯一无效的,是激烈地争吵,不能改变阿刘要资助江瑶的决定。
失败使惠心对江瑶的憎恨达到了顶点,尤其是看到阿刘的时候。她觉得那个女人就象一条蛇,缠着他们,直到把他们缠死为止;不,现在更象蚂蝗,对,就是蚂蝗!钻入体内吸他们的血,无休无止。
一旦独处,她又会茫然委顿,感觉就像一个无能的国王,明知危机四伏,却不知如何保卫自己的王国。
她——,开始常常失神地拿出父亲的相册,却又不翻开,每张照片她都牢记在心里了,相册里的人永远在笑,年轻、阳光!不知道他的未来如此短暂,充满了悲伤和不幸!她摩挲着相册封面,百感交集,她多么想知道那时发生的一切,她多么想找到解开现在症结的钥匙,多么想知道自己到底该怎么办……
“惠心——”终于有一天,大姑叫住了抱着相册的她。
惠心回过神转身看着大姑。她正站在一盆文竹旁边,拿着一个浇花的喷壶,有些紧张地看着自己。她还不知道,这些日子自己似哭似笑的表情,已经吓倒了对她个人问题本来决心装聋作哑的大姑,不得不开口了。
“到底出了什么事?”
惠心依然抱着影集,站立了半晌,然后缓缓走了过去,拉过大姑,一同来到沙发旁,坐到了沙发的转角处,那是惠心最喜欢坐的地方,幽暗舒适。她们并排坐下,她把头放在大姑的肩上,这样亲昵却又彼此看不到,惠心怕自己会突然情绪失控吓住大姑,有好久了,自己总情绪失控,不是大怒就是大哭。
“告诉我,大姑。”惠心轻声说:“爸爸当年到底为什么和原来的女友分手,他真的只是被那个女人引诱,没有一点点喜欢的意思吗?”
“唉——”一声长叹,大姑似乎并不意外她会问这个问题:“我也不清楚,我那时太忙了,学校里正当班主任,家里还有你哥姐要管,都没操过你爸的心,你爸做什么都特别好,不用人操心,谁想到?他要和你妈结婚,我气的不理他,也不知道他当时怎么想的。反正后来,他跟我说起的时候,是后悔。”
“那当初呢?纯粹是因为越雷池才决定结婚的吗?”
“我是一直这么认为的。”
“就这么简单?”
“谁知道?”
惠心很失望,房间里一片静寂
“惠心——”好久,大姑打破了沉静,轻声说:“如果真想知道当初的事,可以问问你妈,要问,可要抓紧时间了。”
惠心听着,无奈又渐渐充满了绝望的认可感,一直以来,她都回避见到那个女人,她希望自己独立解决一切,既然她不肯要她,她也不愿求她,现在,也许真的必须找她。恍然间又想起对蓝图的承诺。这段时间使她忘了其他的事。
“大姑,能不能还把那十万给她。”
“为什么?”退休政治老师的声音猛然一冷,肩膀都僵硬了。
“因为我答应蓝图了。”惠心依然枕着大姑的肩膀,平静地说:“也因为,我不愿欠,别人的东西。”
又一次好久无语,才听到大姑勉强恢复平静的声音:“拿十二万,还有这么多年的利息呢。”然后,没有回头,伸出粗糙温暖的右手,摸索着拉住了惠心。窗外的路灯射进房间,微微反射出她脸上的点点水光。
她们就这样握着手,安静地坐到了深夜。
到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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