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做好了,月亮出来了。田桂花到堂屋对丈夫说:准备吃饭吧。她一说吃饭,那些来看源源的人就走了,屋里院里一下子安静下来。月亮一出来就很大,大得仿佛一伸手就能摸到月亮的脸庞。月亮也很亮,树与树之间哪怕只有一点缝,月光也会透过缝隙,洒在地上。院子一角有一个小菜园,秋虫在菜园里叫起来。秋虫叫得断断续续,声音有些发颤。丈夫没有马上吃饭,到院子里指月亮给源源看。源源还是让丈夫抱着,不愿站在地上。丈夫说:你看你看,这就是咱老家的月亮,你看咱老家的月亮大不大?源源对看月亮似乎并不感兴趣,乱扭着身子说:找妈妈,找妈妈!丈夫说:来,爸爸把月亮给你掰下来一块怎么样,让你闻闻月亮香不香。也许源源觉得掰月亮的事值得考虑,同意爸爸给他掰。丈夫朝月亮升起的地方抓了一把,对源源说:给,月亮掰下来了。源源没拿到月亮,说:你骗人,你骗人,你是坏爸爸!又嚷着找妈妈。丈夫说:想找你妈妈容易,我教给你一个办法,你吃了饭就睡觉,等你一睡着,一做梦,你妈妈就来了。
吃饭时,两个孩子都不好好吃。源源指着小静说:她光看我。丈夫说:她是你姐姐,看看你怕什么,快吃快吃。小静趁大人不注意时的确在看源源。她不是看,是拿眼睃。睃的办法是把眼白挤向眼角,并把眼白向上斜翻着,狠狠地瞪着源源。他们这里两个小孩之间若闹了矛盾,就是用这种办法表示抗议、敌视和示威。小静不仅用眼睃,源源看她时,她还对源源咬牙,仿佛在说:这是我妈妈做的饭,不让你吃,你滚蛋!小静这样睃源源,源源别看小静就是了,可源源不,小静越是睃他,他越是要看小静。他看一下,害怕似的转过脸。转过脸还没吃饭,眼睛又找小静。他把小勺遮在一只眼上,另一只眼仍在偷偷地瞄小静。瞄的结果,源源更加不得安宁,他说:她还在看我呢!田桂花发现了小静在睃源源,说:小静,别看你弟弟了,让弟弟吃饭。小静说:他不是我弟弟,我不知道他是谁!田桂花和丈夫互相看了看,田桂花对小静说:走,咱俩到院子里去吃,外面月亮亮着呢。把小静拉到院子里去了。
丈夫的父母都不在了,吃过晚饭,丈夫让田桂花把月饼烟酒收拾出两份,他分别给村支书和村长送去。田桂花让丈夫把源源放在家里,她替丈夫看着。源源不干,非要跟着爸爸一块儿去。丈夫说:我带着他吧,没关系。田桂花说:我怕人家问你这是谁的孩子,你有嘴张不开。丈夫说:这有什么,我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我光明正大,实事求是。
丈夫送完礼回来。田桂花已经把床铺好了。她让丈夫和源源睡东间屋的大床,她另外收拾出一张小床,和小静睡西间屋。丈夫看见了西间屋的小床,笑问:怎么,和我分居了?田桂花说:我怕两个孩子不愿意睡一个床。丈夫说:不是吧。
把源源哄睡着,丈夫又到西间屋来了。丈夫见田桂花没脱衣服,小静还抱着妈妈的脖子,没往小床上挤,在床边的一张条凳上坐下了。他问:小静睡着了吗?田桂花说:不知道。丈夫说:看来你真的生气了。田桂花说:我有什么气可生的,有的人脸面都不要了,我生气有什么用!丈夫说:话不能这么说,你这话说重了。田桂花说:你养了小老婆,养了也就养了;让小老婆给你生了孩子,生了也就生了,还把孩子带回来显摆什么,不显摆人家不知道你有几个臭钱是不是?丈夫说:这不是显摆的问题,这跟有钱没钱也没什么关系。孩子的老家在这里,老根儿在这里,我总得让孩子认认他的老根儿吧。你以前也跟我说过,咱们只有小刚一个儿子,有点儿少。咱们原来打算要四个孩子,两个男孩儿,两个女孩儿。结果只生了两个孩子,人家就不让生了。现在有人愿意给咱们再生一个儿子,咱总不能不要吧。田桂花说:你就不怕人家治你的重婚罪。丈夫说:什么重婚,我又没跟她办登记手续,我老婆还是你。只要你不告我,别人就不会管。你不知道,我的那些朋友差不多都让别的女人为他们生孩子,这是普遍现象,也算是新潮流吧。田桂花说:什么新潮流?我看你们还是钱多了烧的,要不是钱多烧昏了头,你们就不会胡作非为。丈夫说:看来你的认识还是上不去,你已经跟不上现在这个社会了。别说现在,过去的地主还要娶两三个老婆呢,你说这问题怎么解释?只能说明人家有能力,属于成功人士。田桂花说:跟不上拉倒,我还不想跟呢!
丈夫起身到东间屋去了,打开皮箱,拿出一沓尚未拆封的钱,又来到西间屋,对田桂花说:给你,这是一万块钱,留着你在家里花。田桂花没有伸手接钱,说我不要,在家里花不着多少钱。你以前给我寄的钱我还没花完呢。丈夫说:你可以买一台彩色电视机嘛,没事多看看电视,对你开阔眼界、接受新思想有好处。你的思想之所以跟不上形势,跟你不看电视有直接关系。现如今的人,哪有家里不安电视机的。城里人连瞎子、聋子都离不开电视机,看不见,人家听;听不见,人家看。不瞒你说,在我新买的房子里,我安了三台电视机,客厅里一台,卧室里两台,坐着躺着都可以看。一天不看电视,我都有点受不了。比方说吧,屋里有了电视,就等于墙上开了窗户;屋里没有电视呢,屋子就是铁板一块的小黑屋,住这样的屋子跟住监狱也差不多。田桂花还是不接钱,说:俺哪能跟你比呢,你是高级人,俺是老农民。你只管住你的高楼大厦,俺还住俺的监狱。丈夫掀开床席一角,把钱压在床席下面。丈夫有些不悦,说:你傻吗?你怎么这么傻呢!田桂花说:我当然傻了,要是不傻,我也不会替你守着这个家。她鼻子一酸,眼角涌出泪水,丈夫说:别这样,你对我好,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要不是当初你同意嫁给我,我也不会有今天。咱俩是结发夫妻,白头偕老的还是咱们两个,别人都是临时性的,这一点你放心。说着,丈夫把一只手抚在田桂花胳膊的上部。田桂花把胳膊动了一下说:孩子还没睡着呢。小静果然睁开了眼,并把妈妈的脖子搂得更紧些,说:我还没睡着呢,你走吧。丈夫笑了,说:真是我的闺女,这闺女真像我。小静却说:我不像你,你学坏了。田桂花赶紧制止女儿:不许这样说爸爸。丈夫自我解嘲似的甩着两只手说:完了完了,我算是把我闺女得罪了。田桂花说:你累了一天了,早点休息吧。丈夫往东间屋走,走到堂屋又停下来说:不行,我要把我闺女带走,培养培养和我的感情。田桂花说:那不行!小静也说:那不行!
第二天中秋节,来家里找丈夫的人不像丈夫想象的那么多。上午来了一个瘸腿的人,那人看着源源问丈夫:这是你的孩子吗?丈夫说是的。那人说:乖乖,这孩子长得真齐整!说罢,有些自惭形秽似的,拄着拐走了。下午四奶奶来了,丈夫对四奶奶很热情,请四奶奶快到屋里坐。原来四奶奶是来找鸡的,说她昨天赶集买了一只公鸡,没拴好,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丈夫抱着源源到村里转了一圈,也几乎没碰见人。丈夫很是感慨,说现在的农村跟以前在农村时真是不一样了。
十五的月亮升起来了,田桂花把月饼摆在盘子里,一家人还没开始吃,源源突然又哭起来。他哭的声音很大,喊着回家,回家,找妈妈!田桂花问小静:你怎么招惹小弟弟了?小静的脸使劲往旁边一扭,不作任何回答。这时源源的妈妈又来了电话,丈夫的手机一接,源源的妈妈大概听到了源源的哭声,丈夫怎么解释都没用。丈夫说:没人欺负他,都对他好着呢,他就是想妈妈。这有什么可隐瞒的,好好好,叫你儿子跟你说话。丈夫把手机放在儿子耳朵上,儿子听到了妈妈的声音,哭得更加痛心:妈妈,他们要吃我,你快来救救我吧!丈夫说:这孩子真能瞎说。把手机从源源嘴边拿开,继续跟源源的妈妈通话:什么,让我们现在就回去,我们明天再回去不行吗?算了算了,你不要往这儿赶了,我们现在就往回赶,还不行吗?
田桂花听得明白,问丈夫:现在就走吗?吃了月饼再走吧?丈夫说:走吧,不吃了。田桂花没有阻拦丈夫,去东间屋帮丈夫收拾东西。
月光洒在村街的地上,地上一片白花花。田桂花拿着东西,领着小静,一直把丈夫送到车边。田桂花对丈夫说:你以后要是不想回来,就别回来了。
丈夫说:没办法,看情况再说吧。
田桂花又说:你要是想离婚,我也不会赖着你。
这大概是丈夫没有想到的,他说: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我自己说的。
你不要后悔。
我不后悔。 (完)
天香酱菜
谈 歌
天香酱菜是一种华北地区有名的酱咸莱。民国时的《中华食谱》有记载,梁实秋先生的散文小品中也曾经提到它。可见其当时颇有些名声。天香酱莱的主要原料是北方的白萝卜,也叫大萝卜,或者叫象牙萝卜,为二年生草本植物,字面上称作:莱菔。
白萝卜是北方老百姓的家常菜。每到秋天收获后,白菜熬萝卜便是北方老百姓餐桌上的主要菜肴。“冬吃萝卜”是北方老百姓家喻户晓的一句话,也是一句北方流传甚广的营养口号。而萝卜主要的用途是腌制咸菜。待秋天收获后,老百姓便将它切成大的段状或者块状,再用清水洗净,撒上粗盐,装入缸内,蒙上盖子,置放在院中的角落里。半个月内,每天倒一次缸(据行家说是防止缸内积长白渍),再一个月后(或者四十天),便可取出食用。食用方法,不外乎从缸中捞出后洗净,切丝或者条块状,即可端上餐桌食用。讲究些人家,拌上酱油醋葱姜等佐料,之后食用。再讲究些的,再调些香油之类。这种萝卜腌制的传统做法,大概有千年以上的历史了(至今无人考证)。而把它作为酱菜来腌制却不过一百多年的历史,这一百多年以来,天香酱菜成了北方的名菜,而它的发源地竟是在河北保定。谈歌下面就讲这个酱菜的故事。
话说清朝光绪初年,保定西大街上有一处店铺,专项经营木器家具。老板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子,易县人氏,姓周名春儿,周春儿祖上几代专营木器家具,她做此行当算是祖传了。可是一个女子做店铺老板,总是有些不妥,那年月还没有妇女解放一说。事出有因:按自古以来各行各业的传业规矩,都是传男不传女,传到周春儿父亲周大仓这一代,竟是无后(女孩儿不算数?不算数)。周大仓脾气倔强,因与族人闹意气,不曾打算过继某一个族人的男孩子进家,也不曾想过把周春儿嫁出去,末了,他让周春儿招了一个倒插门的女婿杨凤鸣。第二年,周春儿生下了一个女儿,取名杨天香。杨天香生下第三年,周大仓中风死了。族人竟是容不下杨凤鸣和周春儿,周春儿的木器厂便在当地开不下去了。周春儿和杨凤鸣辗转来到保定,在保定城里开了店铺,取名“杨周木器”,生意虽然不算火暴,却也马马虎虎过得下去。
转眼几年过去,“杨周木器”的生意虽然还在汤汤水水地做着,可是经营的危机却是出现了。之前,保定西大街只有三家木器家具店,现在却有了十几家。听说还有人要开。周春儿和杨凤鸣细细商量,想把生意做到南方去。杨凤鸣一时拿不定主意,周春儿也不好勉强他。而这个时候,“杨周木器”店里来了一位新伙计,名叫赵广林。这个赵广林后来竟改变了“杨周木器”店的命运。
赵广林是周春儿偶然捡来的。
那一次,周春儿从山东送货回来,正值年关将至,大雪飘飘,道路难行,周春儿坐着马车泥泥淖淖地往保定城赶路,途经高阳县城时,遇到了冻倒在路旁的赵广林。周春儿忙让车夫把赵广林抱到车上,拉回保定,带进了店中。几碗姜汤水灌下去,赵广林才渐渐醒过来。赵广林自话自说是河间府人氏,祖上以卖咸菜为生。在保定卖完了咸菜往回赶路,却被强人劫了。若不是遇到周老板,便是要冻毙在冰天雪地了。说罢,便要挣下床来,给周春儿磕头。被周春儿拦了。
周春儿见赵广林言语朴实,心中便有了怜悯之意,便让赵广林在店里养息两天。第三天,周春儿给了赵广林几文碎银,便让赵广林回家过年。赵广林却央告周春儿,自己父母双亡,家中已经无有亲戚,如果周春儿店铺中缺帮手,他可在店中做些杂役。赵广林一双泪眼相向,周春儿一时竟想不出拒绝的话儿来了。
周春儿思想了一下,觉得赵广林言谈话语之间,透着老实厚道,大概也是一个木讷之人,留在店中,做些杂七杂八的事物,也并无不可,便答应了。于是,赵广林由此便在周春儿的店铺里当了伙计。他的工作任务便是替周春儿管理店中的杂务,也包括给周春儿一家做饭以及帮助看护着杨天香。杨凤鸣嘴上没有讲什么,心中却有些不快,他觉得周春儿多事。但店中的大事小情,都是周春儿当家作主,杨凤鸣也就不好多讲反对的话。而且此时的杨凤鸣已经有了外心,他在保定的柳家巷里寻了一个妓女名叫秀秀,两个人爱得如胶似漆,恨不得天天化在一处。他常常推说和生意上的朋友们吃酒,便住在了秀秀那里了。此事,街中人已经传开,只是瞒着周春儿一个。
这一年,周春儿要去温州采购一些木料(史料记载,温州城内当时有一个很大的木材集散地)。周春儿已经听说南方的木材又涨价了,周春儿感觉到了生意的艰涩与难度。临行前,赵广林将一小罐腌菜也装在了车上。周春儿问及,赵广林说是他腌制的一些萝卜,带上作途中打尖用。周春儿并没有在意,她也绝没有想到,这一罐咸菜会改变她以后的命运。
一路无话,就到了温州,周春儿便匆匆地去了木材市场,走了一遭,才知道这年木材涨价的幅度,竟大大超出了她的想象。几单预想的生意一律谈不下来。正值梅雨季节,周春儿的心思也阴得滴水了。她怏怏不乐地闷坐在客栈里漫无边际地胡乱寻思着,却没有一点办法。她正在呆滞,木材老板刘或奇竟找上门来了。刘或奇是周春儿的老主顾了,二人便是有了一番商量。讨价还价,争争夺夺,也竟是没有一个结果。二人渐谈渐晚,天色不觉悄悄暗了下来,周春儿便让赵广林去街上沽了两壶老酒和一些下酒菜,与刘或奇对饮进餐。刚刚饮罢了一壶酒,几碟下酒菜已经吃光了,还剩下一壶酒晾在了桌上。周春儿再让一旁服伺的赵广林出门寻下酒菜,赵广林出去了好一时刻,空空着两手回来,告知街中的餐食店已经打烊了。刘或奇刚刚要说作罢,赵广林却取出带来的那罐咸菜,罐子嘭地一声启开,刘或奇鼻子一嗅,不觉惊得呆了,舌头似冻住了,说不出话来了。周春儿自然也嗅到了,她也十分奇怪,弄不清楚这一罐咸菜如何竟溢出满屋子的芳香。
刘或奇回过神来,惊疑地笑道:“周老板,您这是从何处弄来的美食啊?不曾入口,刘某已经是馋涎欲滴了哟。”
周春儿摆手道:“刘老板说笑了,这是家人腌制的佐餐的小菜罢了。见笑了。见笑了。”
刘或奇伸箸夹一口尝了,不禁叫绝道:“周老板,真是美食啊。”
周春儿也尝了一口,顿时感觉味道上佳。她笑着问赵广林:“广林啊,味道果然不错。这是什么菜?是萝卜吗?你是怎么泡制的?”
赵广林垂手一旁侍立,微微笑了,“周老板果然猜得对了,就是萝卜。”
周春儿起疑道:“萝卜也有这种味道?你怎么腌制的,说来听听。”
赵广林笑道:“也实在没有什么神奇之处。去年秋天,我收购了一些便宜的大萝卜,便酱腌了几罐儿,留在店里我们自己用的。就是北方酱咸菜的做法,无他。”
刘或奇的眉毛跳了跳,盯住赵广林问一句:“赵师傅,味道这般鲜美,您有什么秘方?”只问了这一句,刘或奇自觉有些失言,立即摆手笑了,“刘某适才性急,多嘴了,赵师傅莫怪哟,我当然是不应该问这些的。”
赵广林笑道:“说不上什么秘方,我们河间人祖上传下来,都是如此酱腌菜蔬,并没有什么新鲜的招术。黄瓜、辣椒、茄子种种,都可酱腌,只是萝卜价钱便宜,我便从价钱上着意,只是腌萝卜罢了。”
刘或奇哦了一声,他若有所思,猛然间眼睛一亮,一拍桌子,对周春儿道:“周老板啊,天大的商机就在眼前,您便是有生财之道了哟!”
周春儿怔了怔,笑道:“刘老板一定是吃得醉了,我会有什么商机呢?”
刘或奇笑道:“您何不转行做这腌菜的生意呢?”
周春儿的心里也动了一下,她脸上却是不在意的样子,笑道:“刘老板又说笑了,这路寻常人家佐餐的咸菜,如何上得台面?”
刘或奇长叹一声,“不好再瞒周老板,这几年刘某的木材生意惨淡经营,也确实不好做了,收购价钱年年看涨,利润留成越来越小。一味苦撑下去,怕是只有赔本到底了。刚刚吃过这位赵师傅的酱腌萝卜,味道鲜美之余,直让我突发奇想,这确乎是一个商机啊。可想,这温州地面之上,达官贵人及引车卖浆者流,佐餐之物,多多食用者,无外乎榨菜一种。单调且不必说,味道也远远不及刚刚赵师傅腌制的咸菜鲜美。刘某在商道中摸爬滚打几十年了,出息说不上,可经验却是有的,恕我放胆放言,此类腌菜,若能够大批生产,我便可在江浙一带包销,不出一年,便可打开市场,届时财源必定滚滚,茂盛当然可见。周老板何乐而不为呢?”说到这里,刘或奇一双眼睛亮亮晶晶地盯住了周春儿。
周春儿爽然笑道:“如似刘老板说得这般热闹,真的倒不妨一试。如花似锦的念头不敢妄想,真若是柳暗花明了,那便是我等的造化了。”她回头对赵广林笑道:“广林啊,如此便是依仗你出一番力气了。”
赵广林微笑:“周老板,这个的确不难。”
刘或奇摆手笑道:“周老板还是没有回答刘某的话,周老板生产这路腌菜,自然是好事,只是不知批量如何?”
周春儿一时语塞,目光盯向了赵广林。
赵广林笑道,“刘老板,生意上的千件万件赵某实在不懂,而唯这一件刘老板确勿要担心,北方萝卜野草一般,遍地都是,只要您吃得下,我们便是包下了。”
刘或奇看着周春儿,盯问了一句:“周老板,赵师傅已经如此确凿说下,还要问您一句,此事如何?若是如刚刚赵师傅之言,只需我们南北两地合起手来,必定能成就北方腌菜的半壁利益江山。”
话讲到这个份儿上,周春儿便不好再掩饰心中兴奋了,她击掌笑道:“好啊,既然刘老板胜券在握,周春儿如何打得退堂鼓呢?只是,这其中必有许多预想不到的事由,我们若是下本钱投入这番生意,枝叶末节还有许多要认真研究之处,投下本钱,返回周期如何,这还需要细细商量情节才是。”
刘或奇笑道:“这是自然,我们现在就商量此事。”
于是,刘或奇与周春儿,加上赵广林,仨人就在客栈里商量具体操作事项。言来语去,直谈到了后半夜。用现在的话说,三个人将具体实施方案都商定之后,刘或奇方才满心高兴地告辞了。
第二天,周春儿放弃了所有预想的生意,急匆匆和赵广林打道回保定。路上,周春儿还是放心不下,她细心地过问了赵广林此菜的腌制方法。赵广林条条款款地仔细说了。周春儿将赵广林的一字一句细细地思量过了,却仍旧放心不下,她皱眉疑道:“广林啊,若如此简单,我们辛辛苦苦做出一来,旁人便可看着做出二来,如此我们一番劳作,不见得有几分利润,却不及旁人照猫画虎来得容易呢。岂不是要赔掉了工夫,又赚不到银子吗?”
赵广林灿烂地一笑,“周老板放心,此事说起来容易,那微妙之处,并不是人人轻而易举便操作得当的呢。”
周春儿盯着赵广林疑问道:“广林,你有什么微妙之处呢?”
赵广林笑道:“无论如何,别人是腌不成这样子的。回去之后,我给老板演示一下便会知道。”
一路再无他话,就匆匆地回到了保定。不承想,店铺里却出了一件大事情,杨凤鸣不爱家私爱美人,竟席卷了家中的细软与那个相好的妓女秀秀私奔去了。店里的伙计也就相继散去了,只留下了号涩了嗓子的杨天香枯坐在店里,两只眼睛红肿着,木木地直盼着周春儿回来呢。周春儿见到这副景象,如五雷轰顶,险一些晕厥过去。
面对现实永远是当事人的唯一出路。周春儿只痛苦悲戚了两日,便把杨凤鸣抛在了一旁。她要赵广林快些去选厂址,她四处筹集开业的资金。
仅仅用了五天,周春儿便四处告贷,筹集了许多银两,仍嫌无多,她咬牙廉价盘出了木器店的铺面。赵广林在保定西郊选定了三十亩地,周春儿也相中了。讨价还价一番,当下买进,并沿街张贴了文告,雇佣了几个伙计,盖下了十几间坯房,圈了个院子。大门口挂上了一块新匾:周氏酱园。
赵广林又到河间的烧窑上,订做了六百口大缸。此事做定,他又马不停蹄到乡下的大户人家里收购了千余斤陈年的麦谷,磨成面粉,运回来全部蒸了馒头。然后将馒头堆到土坯屋子里,用米糠堆蒙住。屋子的门窗全部封闭,并轰轰地生起了炉火。正值夏日,酷热难挨,不几日,那馒头和米糠便开始发酵了,再几日,便成了稀酱。一股难闻之气在土坯屋子里冲撞着,终于漫延出来,在院子里弥散着。赵广林便让伙计将这些稀酱运到太阳下曝晒。几天过去,那些稀酱便在烈日下晒成了脆脆的酱干儿。赵广林便让伙计们将酱干儿收藏到屋子里备用。
再一晃儿,凉风习习,秋天就到了。赵广林带人到乡下收购了十几万斤萝卜,流水一般运到了周氏酱园,又买了几百斤粗盐、百余斤花椒大料。又从乡下雇佣了几十个精壮劳力,引进了城西一亩泉的水,每日里将萝卜洗净,再将萝卜切成片状。然后,赵广林指挥着伙计们将酱干儿与切成片状的萝卜打糟在一起,再用粗盐大料花椒搅拌均匀,装入缸内,之后,每日“倒缸”(即把腌菜倒出,重新再装入缸内)一次,连续十天之后,即用事先选好的河中卵石,结结实实地压在了腌菜上边,然后用缸盖封好。几百口大缸就整齐地排放在露天里了。之后,赵广林辞退了大部分伙计,只细心挑选留下几个候着事由儿。至此,赵广林算是松了一口气。
周春儿每日里就怔怔地看着赵广林这样忙来忙去。她的一颗心捏得紧紧的,自觉得心下汗津津的了。
如此又过了一个月,冬风渐渐强硬的时候,赵广林让伙计们启开了缸口,倒缸。周春儿迫不及待地奔跑到倒过的第一口缸前,忙不迭地伸出手取了几块腌菜,也不及去冲洗,便放在了嘴里,咀嚼之后,她仰起头来,大叫了一声,木怔怔地站在了那里,一串泪水就迎风淌了下来。她张着口,似乎想喊些什么,却并无一字喊出来。
赵广林不知就里,他慌慌地赶过来问道:“周老板,您怎么了?”
周春儿终于高喊了一声:“广林啊,正是那一个味道啊。”喊罢,放声大哭起来。哭声在周氏酱园的院子里飞响着,伙计们一个个听得呆若木鸡。
这天夜里,周春儿将赵广林喊进自己的屋子里。周春儿已经亲自烧好了一桌菜,桌上有一壶老酒。周春儿给赵广林斟上一杯,恭恭敬敬地捧给了赵广林,赵广林惊慌地站起,连椅子都带翻了,他口吃起来,“周老……板,您这……是何意啊?”
周春儿长叹一声,“广林啊,我做梦也没有想到,你竟然有如此高超的手艺,这酱菜的生意算是做得活了。这周氏酱园算是指定发达了啊。”说着,就哭得轰轰作响了。
赵广林见状,也动了情绪,他眼睛里就有了泪花儿,“周老板啊,您如何这么说话,当年若不是您出手相救,赵某人早已经冻饿毙命,做了郊外的野鬼。这大恩我今世不能再报……”说到这里,赵广林心中酸楚,便是泣不成声了。
周春儿擦了擦眼里的泪,笑道:“广林啊,今日是喜事,过去的事情不提,不提。咱们饮酒,饮酒啊。”
吃过了几杯酒,周春儿笑道:“广林啊,这咸菜如何腌制这般可口,你有何秘而不宣的方子啊?你曾经与我讲过,我仍是不大相信。”
赵广林摇头笑道:“周老板啊,并无什么秘方,真是简单得很嘛。我曾经告诉过您的,制作的经过您也都看到了。我哪里还有隐瞒呢。”
周春儿惊叹:“没想到会如此简单啊。”
赵广林摇头笑了,“简单却是简单,却又是不简单的。”
周春儿怔了一下,笑问道:“广林啊,我听你这话里藏着玄机呢?”
赵广林忙说:“周老板,断是没有玄机的。”
周春儿笑道:“广林啊,这酱萝卜已经成了,总得起个名字吧。”
赵广林笑道:“我也想过,不如就以小姐的名字,叫做天香酱菜吧。”
周春儿轻轻一叹,“好是好,不过,却是埋没了你啊。”
赵广林摆手,“周老板,且莫提我,且莫提我。”
周春儿想了想,笑道:“这样,广林啊,明天你就是周氏酱园里的二老板了。”
赵广林忙摇头说:“周老板,这可万万使不得。广林就是您手下的一个伙计,我断无别的念头啊。”
周春儿沉下脸来,“广林,这是我定下的心思,你就不要推辞了。”
冬天将尽的时候,周春儿便雇佣了百余辆马车,周氏酱园里的十几万斤天香酱菜就源源不断地运到了浙江,交付与刘或奇。不出刘或奇所料,天香酱菜极是畅销,周春儿一下子赚了不少,刘或奇自然也大大地赚了一笔。第二年的秋天,刘或奇亲自来保定结账,并预定第二年的货。周春儿当然要尽地主之谊,就在保定望湖楼酒店给刘或奇接风洗尘。席间,刘或奇一个劲儿地给赵广林敬酒,他一脸感慨地赞叹道:“天香酱菜成功问世,赵老板应该是首功啊。”
赵广林似乎喝得醉了,只是傻呆呆地笑。
回到店里,刘或奇就与赵广林同屋躺下了。他或许饮得多了,半夜坐起来喝茶,便也喊起赵广林一并喝茶。一壶茶下肚,二人竟是没有了睡意,说说笑笑地闲聊起来。刘或奇笑道:“赵老板啊,您真是一个有情有义的汉子,您若独立门户,岂不是发了大财?您没有想过自己开店铺吗?”
赵广林连连摆手笑道:“不行,不行。刘老板,我这个人天生愚笨,如何开得了店铺。刘老板玩笑了。”
刘或奇笑道:“有句话不知道当问不当问?”
赵广林爽然笑道:“刘老板,我二人交往几年了,承蒙您看得起我,广林心里格外敬重您的。有何当问不当问的,您直言便是。”
刘或奇笑了笑,放低了声音,“这天香酱菜如何泡制?有无秘方?赵老板能否指点一二?”说罢,便把目光慎慎地盯紧了赵广林。
赵广林呷了口茶,嘻嘻笑道:“刘老板啊,从无什么秘方,其实简单得很。您且听我讲来。”就把酱菜的制作方法仔仔细细地讲给了刘或奇。
刘或奇听得仔细,用狠了心思,暗暗地在心下记死了。
第二天,刘或奇向周春儿告辞。周春儿和赵广林送刘或奇出城。回来的路上,周春儿阴下脸来问:“广林啊,昨天夜里,你和刘老板很晚才睡下吗?”
赵广林笑道:“是了,我二人昨日喝得多了,半夜起来喝茶来着。”
周春儿皱眉盯着赵广林,“如此说,你把天香酱菜的方子告诉他了。”
赵广林点点头,“刘老板问起了,我便一一说了。”
周春儿怔了怔,皱眉摇头,长叹道:“广林啊,你真是一个老实哟,这方子如何可以告诉外人呢?这商道中事,大概自古就无君子可言讲。你在我这里已经有些年月了,这经商的路数,如何还没有心熟眼熟呢?”
赵广林笑道:“这酱菜的腌制,本来没有什么稀奇。刘老板追问得紧,我一时口松,便讲了。周老板,您不必在意。”
周春儿看看赵广林一脸的厚道颜色,无奈地摇头叹息一声,“广林啊,并非我介意这件事情,你让我说什么好呢?当年我看你或许看走了眼,你真不是一个生意中人啊!”
这一年,刘或奇竟是没有再购进周家酱园的天香酱菜。有南方过来的人讲起,说刘或奇已经自己建了一个酱园,并派出许多采购,到北方大批量收购萝卜了。周春儿听罢,对赵广林苦笑道:“广林啊,你言语不慎,果然是结出苦果子来了。刘老板已经自立门户了。我已经说过的,酱菜这路货色,制作极是容易。你做一,别人便会做二做三。俗话讲,教授了徒弟,便要饿死师傅了。”
赵广林皱眉摇头道:“刘老板如何要这样呢?人算不及天算。刘老板若是要自立门户,怕是要吃亏了。”
周春儿听得奇怪,疑惑地问赵广林:“他如何要吃亏呢?”
赵广林摇头苦笑而不答。
没了刘或奇这一个客户,周氏酱园的生意却仍然做得很好,南方北方的许多客户慕名纷至沓来。天香酱菜这一年全部脱销。周氏酱园又购置了五十亩地,扩展了酱园的面积。用现在的话讲,叫扩大再生产。
第二年,刘或奇土灰着一张脸来了保定,踏进了周氏酱园的大门,就大哭着给周春儿跪下了,慌得周春儿连忙搀起了刘或奇。赵广林也忙着去搀,却被刘或奇恼怒地推开了。
刘或奇哭道:“周老板啊,人算天算,这温州地面,是酱不出您这天香酱菜的哟。”他的目光有些怨毒地盯着赵广林。
赵广林尴尬地站在一旁,两只手不知所措干干地搓着,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周春儿怔了一下,就呵呵地笑了,劝解道:“刘老板啊,旧事莫要再提起了,你来了就好。来了就好啊。”
刘或奇就在周氏酱园住了两天,付下订金,预购了周氏酱园的三万斤天香酱菜。临行前,刘或奇单独跟周春儿讲了几句。
刘或奇苦笑道:“周老板,您是一个老实人。刘某也真不应该瞒您。前年来保定,刘某的确一时鬼迷心窍,从赵老板那里讨要过方子,可赵老板外表忠厚,不料想他竟给了我一个假方子。我信以为真,便张着胆子另起炉灶了,结果怎样?我照此方腌制的萝卜黄瓜蒜头,都无一例外地不是滋味。我几近赔了一个倾家荡产啊。周老板啊,刘某私下讨要方子固然不对,他赵老板可以拒绝刘某,却不应该用假方子对付我啊。此人外表宽厚与内心机巧大相径庭啊。周老板要多加提防才是啊。”
周春儿哦了一声,便频频点头,“谢谢刘老板的提醒。”
送走了刘或奇,周春儿便把赵广林喊到自己的屋子里。屋子里已经摆好了一桌酒菜,赵广林笑道:“周老板,如何这样?有什么喜事不成?”
周春儿淡淡一笑,“广林啊,我们先饮罢了这杯中酒,再论及其他。”
三杯酒过去,周春儿正色道:“广林啊,生意之道,自古都讲一个诚字,这天香酱菜的秘方,你若不告诉刘老板,这是天理本分。若告诉他,便是要实话实说。你如何竟告诉他一个假方子呢?让他蚀了大本钱,险些破产。检讨这件事情,其间你总有些不仁不义的地方吧。”说到这里,周春儿的脸上就有了冷意。
赵广林怔了,双手一摊,“周老板,此话从何讲起呢?”
周春儿便将刘或奇的话讲了。
赵广林听罢,连连摇头,长叹一声,“周老板啊,您确是误会我了。广林并非奸诈之人,商道之中,我绝非行家里手。我告诉刘老板的确是真方子,只是他忘记了一个道理。”
周春儿疑问:“什么道理?”
赵广林苦苦一笑:“什么道理,周老板还不明白吗?”
周春儿冷冷地说:“我委实不明白。广林,你明言讲来。”
赵广林悠然一叹,“周老板啊,您还要广林如何明言?说穿了机关,就是一个南橘北枳的道理,妇孺皆知嘛。如果刘老板认真思想一下,其实就是一方水土,一方菜蔬啊。除却保定城郊这一亩泉的水,别处的水是酱腌不出这种味道的咸菜来的。河间府虽是酱菜的发祥之古地,地界也与保定接壤,只因水质及不上保定,那酱菜的味道,也就差之远矣。“水土”二字,千古不易,岂是人力可以为之?他刘老板精明透顶,也是商道中的高人了,他如何就参不透这一层浅薄的意思呢。直是让人感慨万千啊。”
周春儿惊讶地“啊”了一声。恍然大悟之下,便是呆了。
又是两年过去了,杨天香已经长大了,周春儿的买卖就做得更大了。这时候,店里就不断有人给赵广林说亲。说过三个五个,赵广林都没有去相亲。账房先生老张有些替赵广林着急,就把这事情告诉了周春儿。周春儿听说了,怔了怔,就笑着点头说:“我知道了。我问问广林,他到底是个什么主意嘛。”
那天傍晚,周春儿让伙计把赵广林喊到她这里来。周春儿沏了一壶茶,坐在院子里候着。正值春夏之交,夜风习习,拂人心脾。四野虫鸣一片,叫得周春儿心下一时有些迷乱。
不一刻的工夫,赵广林来了,躬身问周老板何事,周春儿让他坐下,二人喝着茶,说了几句闲话,周春儿便问及赵广林的亲事。
赵广林一时红了脸,张张嘴,却无以作答,握着茶杯,摇头笑笑,垂下了眼帘。
周春儿呷了一口茶,微微笑道:“广林啊,你孤身一人日久,现在也是中年了,找一个点灯说话儿的人,也是应该的了。你如何不去相亲呢?”
赵广林抬起目光,尴尬地笑笑,却仍旧不说话。
周春儿伸眉一笑,“莫非广林有意中人了?那是周春儿多嘴了。”
赵广林苦笑一声,“周老板要给我提哪门亲事儿啊?我确是看中了一个,却不知道人家是否有意啊。”说着,便仰起头,眯了目光觑着天空,重重心思的样子。
一轮明月已经跃上东天,几片云散漫地游动着,好似心有旁骛的模样。远处有隐隐的雷声悄悄响起,竟又是雨季到了。
周春儿笑道:“广林,你想什么呢?”
赵广林回过神来,就叹道:“周老板,我听说书先生讲过几句话,旁的忘记了,只记得‘云卷云舒,去留无意’。是这个意思罢了。您说呢?”说着,便拿眼睛看着周春儿。
到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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