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2006年春节临近,传志本不想回老家过年的,要陪近八个月身孕的妻子。不料老家来了一个电话打乱了布局:老太太重病,想看看儿子媳妇。确切消息是老太太有可能病入膏肓,想最后见一面儿子媳妇。在中国人的观念里,这种愿望恐怕比孩子出生还要责任重大,重生更重死,孕妇也得理解这个并不算太为过的请求,濒死的老人为最大嘛,何况是老公的亲生母亲,以前的积怨先一笔勾销吧,俗话说人死债走,当人只剩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没什么不可宽恕的。
这一年春节还来得早,正赶上北方最严寒的四九天气,北风刮得路上行人稀少,但没有熄灭这个城市四百万外来打工者回家过年的热情,火车站又例行排起了长龙。
何琳挺着大肚子没法挤火车了。老何夫妇心疼女儿,本不想让去,一想到亲家快撒手人寰了,见一见儿子媳妇也是人之常情,只要一路平安安全才好。于是郁华明把她那辆蓝色的别克君越借给了女婿,并一再叮嘱路上不要太赶,一切安全为上,尤其是对走路都觉得累的女儿,容不得半点闪失。
但一边的郁华清一边嗑瓜子一边时不时泼冷水,“这么冷的天,人家儿子自己走就行了,儿媳去不去能有多大意思?婆婆看媳妇两眼干嘛?有什么可惦记,有什么可看?”
她姐姐不满,“不是老太太快不行了嘛,想看看小辈,满足这个愿望有什么不应该?”
郁华清翻着白眼,“关键是没意义!老太太是要紧,何琳身子现在要不要紧?人死就死了,逃不了一死;这么远,来回奔泊,孩子出个什么事怎么弥补?人家儿女一大堆,我就不相信这个婆婆在这个时候对儿媳妇有什么话说!”
不管怎么老大不乐意,何琳还是去了,650公里,开了近8个小时,上午走时阳光灿烂,回到北风溜溜的王家店已上夜影了。传志下了车,蹲档式了好久,快走不了路了。何琳好点,在后座上坐、卧、躺,除了累,竟没多大反应。
在院子里昏暗的低瓦电灯泡照耀下,何琳没觉得和三年前有什么不同,平静有点脏乱的小独院,到处是干硬的鸡屎,低矮杂乱的葡萄架上,塑料口袋在风中哗啦啦作响;倒是东厢房亮起着灯,听到响声,门打开,先是招弟然后是王传祥的脑袋探了出来。
看来生了孙子,孙子的妈有资格在婆婆院里住了,虽然没住进正屋。
“招弟啊,你花婶婶带着宝宝来看你来了。”何琳对小姑娘有好印象。
小姑娘比以前高了许多,头发也长了,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却没以前好奇和热情了。她就那样扒着门框看着企鹅似的“花婶婶”,什么没说,也没动。
王传祥也没说什么,出去招呼他二弟去了。
何琳讪讪地,在招弟身后依稀看到了大嫂绣花的轮廊,那种观望或敬而远之的神情——倏地闪过,里面有孩子拉长了声音叫,就不见了。
何琳也收回了客气与热情,随着老公径直走向堂屋,就听老太太一声哽咽的“儿啊”,老大老二就急步进入正屋西边一间老太太的卧房,由一层布帘与客厅隔开。何琳站在布帘外面,一侧身,看着老太太倚在贴着彩色报纸的墙上老泪纵横地拉着二儿子的手,断续说着什么,边说边剧烈地咳嗽,咳嗽的当儿瞅见了何琳,只是没聚焦。何琳认为从她一进屋就看到她了,躺的那种角度能通过布帘的缝隙把客厅一览无余,只是故意装着没看见。而且何琳坚信老太太没大事,脸色虽然不太好看,但绝不是恶劣的不健康,比一路颠簸一脸苍白的自己和传志的气色还要好。
传志说:“我和何琳来看你了。”
老太太继续抓着儿子的手,继续口齿不清粘粘糊糊恕叨地讲。何琳见婆婆没召见自己的意思,径直走到东面一间小屋里,熟门熟路摸着细细的灯绳,打开灯,那张硬板床还在,便把从家带来的薄毛毯一铺,盖上厚毛毯,最后搭上婆家沉甸甸的棉被,躺着了。冷啊,没暖器,加上又在车上窝一天了,累就一个字。躺下才发现,婆家鸟枪换炮了,映着院子昏暗的光线,竟看到窗子上装了空调,这才发现空气里有点暖,空调没开,没见生炉子,一扭头,从门缝里看到客厅一角里的发红的光源,一定是大功率的电暖器了。阔啊,自己家的电都小心用。
在她寻思的当儿,招弟和她母亲过来了,推开东间的门,没进去,在门口低低的声音问:“饿不?饿得话揍点饭吃。”
嫂子的胳膊上抱着一个近一岁的胖嘟嘟的孩子,肥头大耳的,明显营养过剩,但不知鸡*巴还大不大。小家伙也是可爱的,歪在母亲身上,吐着舌头好奇地看着黑暗中床上的陌生人。何琳禁不住向小家伙伸出手,怎么说也是在她家住了好几个月的胎儿变来的呀,天然有点亲近感。只是搞不明白她们的神情为什么这么冷漠,难道因为没给这个孩子上北京户口?
招弟和她妈妈转身走了,都忘了带上门。
何琳下去关门时又在客厅看到了海尔冰箱,在门后看到了滚桶洗衣机,都实现现代化了,谁的钱呢?难道是老大养儿子又要交超生罚款的每月700刚上没几个月的工资?老太太在对面还在不停地回亿从前,回忆儿子们小时候,回忆她老头活着时的幸福时光,边说边哭……
何琳又回到床上,缩进被窝里,看了看墙上,确定没蜘蛛没多足动物在潜伏,安安心心闭目养神,在心里一百遍对自己说:大度,大度,大度,谁也不招惹,谁也不理,过了这两天就回去了。时间很快就过去。
心态好,睡觉就快,在温暖的被窝里迷迷糊糊的也不知道多久,就听传志叫她,推她。
“何琳,我妈病重快不行了,你得起来,过去看看——”
王家的二媳妇一下子就醒了,慢慢坐了起来,睡眼惺忪地盯着老公看,心道,这么快,老太太真要死了?
“听话,我妈就是一口怨气憋着上不来,你多顺顺她,怎么说我们也是晚辈,老人再有不是也不能看着她有气不出……”
何琳都不知道什么意思就被扶下了床,给披上棉衣走过了客厅,来到婆婆的房间。那情景还真吓她一跳,老太太直直愣愣倚在墙上,眼睛直勾勾盯着前方,脸上的肉都是僵的,不知是幻觉还是心理作用,真象濒死之人——
“何琳,你与妈向来不睦,争争吵吵打打闹闹中伤了老人的心,我妈心里有一团怨气,不出来估计是过不了这一关,你、你、你得说句软和话,道歉——”
何琳给吓傻了,脑袋也有点不够用,心说道歉就歉意啊,这关口,也甭追究谁对谁错了,但歉怎么道啊?说对不起行不?
“跪下吧,说说自己哪里错了,请老人原谅,俺妈一生太不容易了,总不能给生生气死吧?那俺们兄弟也忒不孝了,还活着有啥意思?”
跪下?!何琳有点蒙,一扭脸,传志已双膝落地,跪在床前了,“娘,我不孝,让你老人家生气,你老人家千万别想不开啊,现在我就和何琳一起向你认错了……”
老太太突然咳嗽,一块痰似的东西堵着上不来,手都颤抖了。
“娘啊,你原谅我们吧,我们不会再惹你生气,不会再让你受苦受累……跪下!”
何琳被老公使劲拽着,心里又是惊慌又是疑惑,老太太当真要死了?恍然瞥到旁边大伯哥的脸,气愤又鄙夷的神情……
慌乱中双膝一软,何琳艰难地跪在了地上,双手放在沉甸甸的肚皮两旁,屁股坐在脚后跟上。
“娘,你睁开眼睛看看吧,何琳给你老人家认错了——快说啊!”
“妈,我、我…错了……”说完话何琳忽地发现跪在地上认错的只有自己,传志已爬起来向他妈指证了。那边大伯哥脸上似轻松满意之色。
刚刚还一口痰状上不来气的婆婆此时一通浑厚的哽咽,“俺的命啊——”在俩儿子面前哭开了。
何琳在后面站起来,浑身发抖,转过身僵硬地挪过客厅,移到刚离开的被窝,手脚抖得竟爬不上床,心里数着10、9、8、7、6、5、4、3、2、1、0、1、2、3、4、5、6、7、8、9、10……
她哆嗦着坐在毛毯里,脑海里一片空白。老太太哭着对她儿子们说什么讲了什么,她一丁点儿兴趣也没有,根本不屑地听到,只是在试图搞清楚刚才发生了什么事,那一幕是做梦还是想象的?发生了还是没发生?
忽然,大嫂绣花如影子般躲进来,端来一碗鸡蛋汤,放在她能够得着的桌上,远远地站着。她看着她们的脸,那种遥远不能琢磨的神情,即使没直接参与,也仿佛是阴谋的一部分。大嫂轻声招呼了她,她没听到,也不想听到,只是冰冷而僵硬地坐着。绣花转身走了。
一会儿,招弟又钻进来了,不象她妈那样站得那么远,挨着床,一会儿看着花婶婶苍白的脸孔,一会儿看她隆起球似的大肚皮。好时间,受了冷遇,小姑娘也走了。
第二天天不亮,何琳就起来了,挎了自己的小包包不声不响走出了屋子,走出婆家的院子,在四九严寒、呼呼的小北风里跑到了大街上,顺着土路往县城的方向走。土路左边还是一望无际的农田,坚硬的风小刀子般从空旷的大地中刮来,呜呜作响;土路右边的树林,已被砍伐得只剩下到处的大坑小坑,松软的土层被刮起来,象麻雀群一样一拨一拨飘向远方。走在荒凉的田野,何琳觉是自己简直太渺小太脆弱了,随时可能象这块土地上的枯草一样的命运。她也突然以另类的方式理解了婆婆这种命硬的人物的生活方式,在这种条件下她也只能以铜豌豆的方式表达自己的存在;也明白老公在这么粗厉的生活下他的心性的养成,他对生活的变通方式是那么简直而直接,因为更苦的日子他都过了,新生活再糟糕也远没探到他的下线;也就是他们对生活底线要求是不同的,对各自生活的人生际遇要求也不相同。一棵长在热带的水葱恐怕永远不能适应严寒的凛冽。
走了好久才碰到一辆走亲戚的三轮车,何琳拦住人家,主动给钱,只要给捎到县城。
三轮车主没要钱,把放在了有公共汽车的更大的柏油路上。何琳花了8块钱终于让一辆破旧的大公共带到了公共设施更健全的县里。太阳出来了,她找了家较干净的店吃了早餐,还买了几厅露露,县城小,没有火车站,她就到处找出租车。
“到北京。”
那司机愣了半天神,才蹦出四个字:“多少钱啊?”
“需要多少啊?”何琳一点底没有。
“你能出多少?”
“1000。”
“再多出点吧,1300,中不?”
成交。
何琳坐上出租车一路北来。
传志发现何琳不见了,到处找,没找到,害怕了,打她手机,响了两声,关了。
跑一趟北京进帐1300块,除去油钱过路费,怎么着也得一半纯利吧。那司机玩命开啊,而且不走高速,路上加了一次油,让何琳掏的,说是到了北京,油钱从1300里刨去。说到底是有点不相信她一个大肚孕妇,把她送到北京了,她再说没钱,你能怎么着她?
何琳不在乎那点油钱,一心只想快点回到家,要求走高速,过路费自己也掏。
整整颠簸了近10个小时,精疲力筋的出租车司机把孕妇放在一家银行门口。孕妇下车到ATM机上取了800块。行了,恶梦结束了,终于回到自己的地盘了。
站在自己三层小楼前,已是夕阳夕下,冬天的夜晚来得早,路灯次第变亮,寒冷的光线拖着她的影子,长长地印在墙壁上。她第二次要悔恨地咬掉自己的舌头,本该是自己的房子,本来是娘家的房子,为什么非要加上他的名字,和他成为共有人?这个贱人!什么样的家庭出什么样的贱种!这一次我一定不让你得逞,绝不宽恕!她咬牙切齿咒骂。
打开门,客厅里电话猫爪般响起来。她没理会,径直走向厨房,给自己煮了一大碗鸡蛋面,端到桌子上狠狠地吃,汤都喝得精光,唉,饿死小宝贝了,在肚子里一个劲地东踢西踢呀。然后抚着肚皮上楼了,躺在床上,泪如雨下。
第二天黎晨传志开车也到家了,顾不得连夜奔泊,开门就跑到楼上,卧室没人。他一下子愣住了,原以为何琳会在床上睡觉。在卧室呆了片刻,又到楼下客厅里坐了一会儿,抽了几支烟,在飞快想着事情的后果,这下闹大发了,如果何琳丢了,别说岳父家里不能放过他,他自己也不会原谅自己,一句话,打算给老婆孩子陪葬了。其实就飞奔回家的高速路上,他已再度感觉到老家人在给自己脖子上套了枷锁,直直要了他的命,每一刻,内心涌出了痛和恨……
天刚刚蒙蒙亮,就又出去了。
在三层阁楼上的何琳看到传志开车走了,才披着棉衣回到卧室,脚都站麻了,睡了一会,电话铃声大作,肯定是父母打来的,传志到岳父家找人了。
为了怕父母担心,何琳先给小姨打了个电话。对方立码咋呼起来:“宝贝啊,你在哪呀?昨晚你爸妈都急疯了!出了什么事啊?”
看来小姨不知道,父母估计也不知情呢。何琳宁愿这事就此烂在肚子里。
“宝贝啊,不会那该下油锅的老东西又找你事了?我说什么来着,臭狗屎惹不起,咱躲着,不踩它!你都这样了,就不该去,这种蹬鼻子上脸烂泥扶不上墙的人家咱有多远躲多远!你还伤疤没好忘了疼去看她——咱看她干嘛?看得着吗?要死,赶紧!咱烧香呢!恶狗改不了吃屎的一家子……”
何琳泪流满面,那种无声汹涌的哭泣。
“宝贝,你在北京吗?”
“嗯。”
“赶快回家,你爸妈一夜都没睡了,担心都快担心死了!”
何琳收拾了一下,回了娘家。开门的是老何,满脸倦容,眼袋都出来了,人一下子老了好多。看到女儿突然而至,一脸惊愕,然后悲喜交加,分明是压抑着责怨,“姑娘,你可回来了,昨天一夜都在哪啊?也不知道往家里打个电话……”
只见母亲气冲牛斗走过来,赤着脚,以一种严厉、受伤害的目光盯着她,扬手一巴掌劈空打在她额头散乱的刘海上,“何琳,我生你时是生了骨头的!”
何琳掩面哭泣。
一直站在后面的传志万分尴尬,悄悄走上来安慰老婆。何琳蝎子蜇了似的甩开他,冷漠而鄙夷地,“滚!死一边去!”然后奔向自己闺房,门砰一声巨响关上。
然后客厅就热闹了,郁华清赶来了,知道真相后,从门后拿起扫帚追着打传志,随手拿起一个塑料果汁杯扔到他头上,一边追一边骂:“就你娘那点操性还让我家何琳下跪,不怕闪了她老B的腰折了老命!你娘要死就赶紧死,死一个少一个!七年八辈子没见过你他妈给脸不要脸倚老卖老的大SB……你个小SB赶紧给老SB陪葬去,枉吃这么多年的面粉长这么大个的脑袋还不如驴,胳膊往外拐得找不着你妈的SB的门了,连老婆孩子也照顾不了,我家何琳找了你这个蠢驴真是八辈子倒了血霉!滚回你的驴圈里,甭出来祸害人!”
郁华清给彻底伤透了心,女儿下跪竟象她下跪一样,无地自容,所有尊严感都被践踏无存。这个清高的知识分子对传统文化中的例如“磕头”、“卑躬屈膝”、“夹着尾巴做人”等僵硬过度内敛到谦卑的为人处事之道深恶痛绝,从小就教育她的孩子,做人要有骨气,有人格,要光明磊落,自尊自爱,尤其男儿膝下有黄金,女儿膝下也有;上跪天,下跪地,中间不跪任何人,包括自己的父母;你可以用任何其他方式表达你的喜怒哀乐,不包括下跪,奴性和卑贱的骨头,从她这一代人身上就得彻底根除。
但何琳的事让她感到失败,沮丧,感觉斯文扫地,尤其遭致的那种致命羞辱感。这个虔诚的中国微观社会群体的社会学教授突然怀疑起她近一辈子的研究,她所谓的人生经验、常引以为傲的数据和受人尊敬的职业素仰,是不是都建立在空中阁楼上,并没有下探到社会层面最本质的那种东西?三十多年的国民研究,到底遗漏忽略了什么?
她问本校一直苦着脸思索的国学教授,“中国的文化传统和伦理传统到底是指什么东西?”
男同事厚厚的瓶盖底眼镜后面突然眨着一双困惑的眼睛,这问题很突兀似的。
“中国传统文化和传统伦理又是什么?”
有了对比,厚眼镜片轻易说出:“儒释道,国粹,物质和精神上的文化遗产。”
“那文化传统和伦理传统呢?”
国学教授绕过弯来了:“其实中国文化传统的精髓是皇权主义、专制主义,和为这种主义和制度相配套的种种系统的理论体系和各种精神与文化相应的支撑。这是中国历史发展和历代变革中最终遗留下的最有生命力也是最稳健一直就没有打破的文化传统。”
社会学教授基本认同,“所以这个文化传统作为最本质的意识形态贯穿了整个国家和个体家庭日常生活,现在国家政治中,没放弃专制制度,同样,它也在普通家庭中顽固地生存着,从皇权制和家长制,从压制驯服国民到压制驯服家庭成员可谓一脉相承,等级,君臣,名分,子女对父母的服从,均不见自由平等和有活力的个体,无论你是怎么样的新生事物,一定要把你罩在这种严密控制的体制内它才觉得安全,才觉得是胜利。”
“唉,什么样的土壤生长什么样的苗,大尺度的历史空间里,还真是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但在生活的具体层面,就说现在吧,决定经济基础的是上层建筑。从五四运动以来就呼唤的民主与法制,呼唤的德赛先生,现在又到了哪里?人们依然双膝匍匐在地上,抬头望不见天空中的星辰,出门被人怕,回来被人笑,活得蛮横又卑微;没有人格,没有尊严,不懂尊重别人,也没被别人所尊重,关键是人严重缺乏自省。现在谈什么建设‘和谐’社会,赶紧建设公民社会才最要紧!”
“唉,中国人还现在虚妄地称21世纪是中国人的世纪,凭什么?这个国家,这块土地上生活的人们,会以什么姿态去影响世界?先不说整个社替的经济运营能力、自然科学的生产力和社会管理能力,你有没有一套能让人尊重让普世人受惠的文化和道德能力?你是输出官本位、专制极权、家长制作风、家长驯服制等等级文化吗?你要输出没有自我也建立不起自我的锣丝钉文化吗?大部分人都活得痛苦、屈辱和没有尊严,更可怕的是还要把这种个人记忆和体验以一各难堪的方式传递下去,这个社会怎么了?”
然后社会学教授大病一场。
但按郁华清这个平凡自在的都市泼妇来说,姐姐的苦恼那都是知识分子式的矫情,一个体面的人突然被人打了耳光般,没颜面了,不知怎么办好了。不就是以前一直以一幅多数人的良心、沉默的大多数代言,真以为真理掌握在多数人手里似的,现在被她拥护的沉默的大多数咬了,又不敢说大多数人的坏话,否定真理似的,又不好意思也不敢说自己错了,憋着呗,憋出病了!其实哪有这么多滥事,这年头人心不古的年代,谁能替谁说话呢?你能代表自己说就好了,哪一堆人是正经好人不犯错呢?真没必要把自己打扮成大多数的代言人,也没必要坚持什么真理,自己不吃亏,也不干损人利已的事,晕头晕脑往前过就是了,一辈子不问两辈子的事,操那闲心干嘛呀?
小雅那天有些神叨叨地跑到何琳家里,神经质地咚咚地喝水,大笑,“你不给我打电话我也要跑来了,哈哈,痛快!一辈子都没这么称心如意过,哈哈!”
何琳正心情乱糟糟的,有一搭没一搭地,“你婆婆遭抢了?”
“呵呵,哈!”
“她存折丢了?”
“呵呵,哈哈!”
“把你家老妖摁在水池里淹了个半死?”
“哈哈,呵呵!”
笑够了,小雅才神灵活现惟妙惟肖陈述起来,“前天夜里,我和我老公都忙着赶场似的,老巫婆不是肚子不舒服病了呀。我洗完,喷了点香水,穿着那身半露不露的性感内衣到床上去了。我老公饿了几天了,兴奋得要死,抱着我就亲,没亲两下,你猜怎么着,那老不死又抱着枕头火烧眉头地敲门了,说害怕,心慌,睡不着。我去开的门,是我去的,然后回来就躺下了,老妖躺在我老公左边,面朝外,好象不干涉我们似的。"
那怎么行啊,呵呵,我老公就眼睛干瞪着天花板,身子僵僵的,咸鱼似的。我也坏着呢,不做了,行,就伸手摸我老公的小弟弟玩,弄得硬硬犟犟的,就不管了。你猜怎么着,哈,我老公就象黑熊受了攻击似的双手抱着脑袋钻到被子下面起劲叫唤起来,都变声了,很闷,从胸腔里发出的,濒死绝望的野兽似的,那拖的长腔轰轰的,整个床都微微打颤!我害怕了,拉开被子看看他憋坏了没有,他就象个大虾那样一动不动躬着!全身绷着劲,妈哎,我心想别把老公折腾坏了,这股劲下不去怎么办啊?这人会不会以后废了?你又猜怎么着,只见老妖马上下床出去了,转身又回来了,端了一杯冷水,撩开被子,哗一声浇在她儿子裤裆里了……哈哈哈……”小雅笑得直不起腰来,“你猜怎么着,我老公当场就傻掉了,不叫唤也不绷了,转过脸来直瞪瞪地看着我……哈哈!”
何琳震惊之余也咧嘴笑了一下,然后就收住了脸上的笑肌,看着小雅抖着肩膀笑完,又嚎陶大哭起来,哭得昏天黑地,把心中的憋屈苦闷哭完,擦干眼泪,到卫生间洗了把脸,整整衣装,又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地坐在了何琳对面,笑吟吟的,大杯地喝水,喝了一杯又一杯,好象什么事也没发生。
何琳都有一种错觉,如果不是好友的眼睛还是红的,脸上水珠未干,她记不清刚才谁在哭,她还是自己?或仅仅是半分钟的幻觉?
“对不住何琳,本想给你说个笑话来着,你多笑对孩子有好处。”
“我也经常哭,睡到半夜醒来就流泪,情不自禁。”
“你婆婆比我那死老太婆好的没边吧。”
“我是突然觉得现在要孩子不是时候,时机还没成熟,我没有做好接纳的准备……”
“传志说什么了?”
“没。我就觉得不是时候。”
小雅郑重地看了看何琳鼓鼓的大肚子和脸,“都这么大了,你又说这种话……”
何琳绞着手,“我发觉我远没有你那么大抗压性,我有点撑不住了,一直在判断我是不是犯了天大的错误?是否在拿下半辈子为上半辈子的一次错误买单?”
何琳都不好意思把把太婆诈死把她骗到乡下给老太婆磕头跪门认错的事说出来,一想起来就就浑身哆嗦,就反复一句:“人人都有一本难念的经,我的快念不下去了……”
小雅抢在好友前面说:“想想我们以前幼稚的可笑,以为结婚了就幸福了,以为领了证这个男人就属于你了,以为嫁给一个男人就能象自己的妈妈那样生活了,甚至能矫正她生活的弊端能生活得更好——现在我才发现我妈一辈子有多不容易,她已尽了最大努力才能象现在这样,我吃不了她所吃的苦,受不了她所受的罪,恐怕也做不到象她有一个比较平静的晚年……”
何琳有点麻木,“这些天我常感觉活不下去了。”
“你那是生理原因导致的吧?我常想活不下去才是真的呢,搞不好,我先死在那死老婆前面,让她守着她宝贝儿子过,她就自在了!”
何琳叹口气,“我觉得你和你家老妖快有一拼了,都那么固执、斗气,何必呢?又没孩子,趁早。”
“我也觉得我快被那死老太婆同化了,与天斗地斗与婆婆斗,其乐无穷!这老不死在外面人五人六的,一点毛病没有,回到家就变态,在心理上跟我抢老公!跟我一个样,全方位需要这个男人。日子过得很恶心了。”
“鸿俊还是没什么措施?”
“他也无耐吧,让我忍。一个劲地忍。从前天一大早就走了,这两天没回来,也觉得没脸吧,尴尬又难受。”
“忍,忍,传志也常这样压制我,让我当忍者神龟。”
“你婆婆好点,再顽固糊涂也不会在心理上在床上妒忌和恨你霸占了她儿子。”
“但她在经济和家庭支配权上最爱在这个家争当女主人,我就应该象她5个孩子中的一个,哄着她顺着她又孝顺她,成为以她为圆心的梯队中的成员最合她的意了,房子按家庭利益最大化分了,分给那些最穷最没用的孩子;薪水拿出来,均贫富,她就象政府那样只有掌管了全部的给予和剥夺的权力,才会心安!”
“唉!”
“人家明白无误地说了,就羡慕政府,人民没有敢反对政府的,儿女也不能反抗父母,人民养着政府,儿女也得养着父母。反正老妖和政府权力同步。这是老妖告诉他儿子的,他儿子回来告诉我的。”
“唉,你婆婆好歹还明着来,不象我婆婆来阴的,更过份!我算看明白了,两个人过日子,只要两件事处理好才算好,一是性,二是钱,我他妈哪一样都没归置好,每一样都遭心!”
“你还不甘心,我都甘心了。”
“我也快甘心了,没甘心是没怀孕,没生出宝宝来,我们一家三口快活,让老不死肝胆欲裂,妒忌得吐血而亡!哪怕一次也好。”
何琳打了个寒噤,“我孩子生下来就择机离婚,反正死活不想跟他耗了,今年我都25了,人生有几个25啊!?再过几年连青春的尾巴也看不见了。”
“把老妖婆暴打一顿我也离!我就不能让她如意好过了。”小雅转身从包里拿出一个小瓶子,倒出几粒小药丸,喝水送下。
“什么呀?”
“抗抑郁的药,医生他 妈 的竟一下给开了五瓶,吃疯我!”
“那你还吃?”
“吃了心里好点,不发疯了。”
“我给你说几遍了,主要靠自我调节,麻痹神经的药少吃,真有好处似的!”
“老妖婆和我老公都说我要疯了,不吃药不治疗他们就能送我到六院强制性治疗,懂不?北兵马司那个精神医院。”
何琳一怔,“不会吧,这么严重?”
“有个狼心狗肺的老妖在身边,我死得慢都不行!”然后咬牙切齿,“有早一日我要让她付出代价!”
何琳不知道这是与小雅最后一次聊天共同诅咒婆婆无限同情自己,也不知道两个星期后与这个神叨叨的鲜活生命从此相隔阴阳两界,否则一定说劝慰她的话继而让她快刀斩乱麻:婚姻也许是陷井,但不是宿命,是可以选择的。
2006年3月31日,是传统农历的春分。春分,太阳运行到黄经0度时,这一天阳光直射赤道,昼夜几乎相等,其后阳光直射位置逐渐北移,开始昼长夜短;分,即是一半,这一天为春季的中间。
就在这一天草长莺飞桃花染红大地北方沙尘暴也同时蠢蠢欲动的时刻,小雅被送进了位于北兵马司的北京第六医院,专门治疗精神病的医疗机构。人一进去就如从人间消失了般,电话,E-mail,一切都没了形迹。何琳不知道她在哪里,也从她家人中问不出来,而娘家人只从姑爷那里听说女儿需要休息几天,不久就能回家……
一个太阳躲在厚厚的云层后面的阴霾上午,空气里飘着从中亚刮来的沙尘颗粒,一个身影悄悄从北兵马司一个胡同里钻出来,迅速上了出租车离开了。半小时后出现在六里桥的一幢居民楼里。
郑老太正在厨房切心里美,红艳艳的萝卜丝一根一根码在印有兰花的白盘子里,煞是好看。
心里美有清喉润肺功效,老太太一门心思做给儿子吃。听到门响,从厨房探出头,瞬间愣住了,就见媳妇心无旁骛地给自己倒水喝。
“你怎么回来了?”
“我自己的家我还不能回来了?”
“你怎么不呆在医院了?可是交了钱的!”
“我也给你交钱,你呆上几天试试?”回望婆婆的眼神有些飘乎,但重要的是乜视和不屑。
郑老太也没客气,“你有抑郁症你不看啊?谁受得了你?”
“没有你我能得抑郁症?你怎么没得?”
婆婆把脚边的圆萝卜踢一边去,“我怎么没得,我心宽体胖德高望众又没做什么亏心事,还怕抑郁症找上门?”
小雅冷哼一声,单捡难听刺激的话说了,“没做亏心事,积了德,自己的男人怎么还那么短命?这不是早早找上门报应了吗?”
郑老太尖厉地“呃”了一声,受过伤的野兽被人扒开了伤疤般,一股气流从胸腔里顶了出来,三步冲到儿媳面前,抬手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到下巴上。
小雅冷笑一声,抬脚踢在婆婆小腹上,踢出好远,老太太一下子后退撞到厨房门上。婆婆定了定神,难以置信的样子,立即又尖叫一声,扑了上来,小雅又扇了她两耳光,婆媳俩就此扭打到了一块。媳妇人高马大,正年轻,三扭两扭婆婆节节败退到厨房,然后猛发一用力,婆婆在惯性后退中趔趄了一下,坐在要地板上,正好地板上有刚洗萝卜的水盆,就那么恰好地坐进水盆里——郑老太也是节俭惯了的,洗东西用盆子,然后还能二次利用冲马桶——水盆不大不小,屁股放进本不容易,但一旦放进去,能抽出来更不易。老太太就坐在水盆里一边扭动一边大骂媳妇,摸起一个圆萝卜扔过去。可是反了,媳妇竟狗胆包天敢对她开战!
小雅一声不吭地转身,提了旁边半袋子古船面粉噗一声倒在婆婆头上——老太太雪人似的满头满脸啊!她一边用手呼撸脸、头发,一边起劲骂啊:“SB你等着,我儿子回来剥了你的皮!你个SB就等着被抛弃吧!有我在,鸿俊再要你,我就喊你一声小妈——”
小雅走过去咣咣几脚把婆婆踹翻在地,叫你厉害,叫你胡说八道倚老卖老!
老太太就杀猪般嚎叫起来,一口气差点没上来,脑袋蒙蒙的——哗啦一声,外面有玻璃响,她没有听到,只顾一边拍打面粉一边从地上爬起来,左手菜刀右手擀面杖骂骂咧咧找出来,再没看到媳妇,找了所有的房间,就抖抖擞擞哭了一会,要给儿子打电话,让他回来,让他看看自己的惨样,不知为什么座机电话没在原来的地方,刚才打架不知给撞哪里去了,于是就收拾着到卫生间洗洗,还没洗完,门外敲门声震天,邻居大声喊:“鸿俊妈,你儿媳妇跳楼了!”
小雅那天走时是11点35分,太阳刚从云隙间出来,薄薄的一层亮光照在大地上,也照着她单薄扭曲的身体和身旁一摊触目惊心的鲜血;染过没多久的一头铜色秀发在阳光下是一片温暖的葡萄酒色,一枚宝蓝色发夹扔紧紧地卡在发梢。15层楼,落下来肉饼一样,已被希望了。一刻钟后120急救车到了,都没怎么抢救。后来110来了,调查了半天,定性为自杀。
何琳第二天下午一点多钟知道消息的,不知为什么非常疲惫,大脑皮层缺氧般,扑到床上就睡了,且轻易睡着了,无梦。有一种悲痛超过心脏的负荷,无法直接面对,需要以一种漫不经心的放式一点一滴地接受,脆弱的承受力在不设防时极需要抽丝剥茧直达心底疼痛的慢慢渗入,而不是一股洪水直接把石头冲走。人的身体和思维在重大事件发生时就会自动生成一种保护机制,这是特竞天择中的进化选择吧,你甚至可以微笑着流泪,但不是一下就被击倒。
晚上八点多钟醒来,传志还没回来。她已经不想他了,谁也不想,赤着脚上了三楼。平时很少上,上面房形不规则,空间狭窄,放了些杂物和以前买的半死不活的花草。现在,她站在菱形窗口向外眺望北京城的万家灯火,这个巨大、喧嚣的城市在吹拂的夜风中渐渐安睡,让人想起另一个永远宁静的世界,那个世界一定很美,要不去了那么多人怎么一个都没回来?如今好友也去了,了无牵挂,奔赴她一直向往的安宁明亮可以自由呼吸的天堂,死亡也许不是终解,不是痛苦,也不仅仅意味着逃避,你只是累了,烦了,心衰力竭了,想翻过这一页,找另一个出口,和另一个开始……
何琳攀到窗棂上,艰难地把大腿抬出来,迈向窗外,低下头,借着微弱的光,甚至看清了腾空的五个脚趾头,它们自由,安闲,正等着飞翔的一刹那……突然,右边动了一下,接着是左边,腹中的小生命在吹泡泡般左右各踢了一脚。何琳一下子护住了肚皮,本能地想,她不能在瞬间的身体与地面撞击中磕着碰着小宝贝了,不能因为母亲不能呼吸了,小宝贝就得活活憋死,小宝贝也不能因为母亲流光了血象落潮时困在浅水里的鱼一样干涸地闭上眼睛……
那天晚上,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夜晚,一个永远要埋藏的秘密,她是这样收回腿离开窗台的。
很想看结局
越看越想骂那女的,离了得了,受那罪干嘛
那lg是指望不上的
到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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