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七
　　
　　唐伯虎愣了一下，问：“吱吱声，咱们可是先送了重礼去的，就凭那把扇子，那诗，她就没理由啊。”
　　祝枝山苦笑道：“问题就出在那把扇子上。上次我早早就把那扇子托人捎过去，可却一直没有回音。我心里就纳闷了，按说这种事情，至少她得安排见个面啊，去年她来苏州，我都去见她的……可这回却如石沉大海。我心里就知道不好。”
　　唐伯虎说：“也许人家是忙，或者不方便回信呢？”
　　祝枝山点头：“我也是尽量这么想。怎么算，都算不出她会不理我。这次一到南京，忙完考试的事情，我就打听她的消息。我只知道她住的地方，在门口转了半天，却不知道怎么进去，我也不敢直接上门叫她啊，那不是也太放肆了？”
　　唐伯虎说：“就是就是，毕竟是嫁了大款了。”
　　“后来我想，干脆还是送信得了。就写了封信，意思是我在南京，如方便可带话回来，哪怕喝个茶、吃个饭都行，只是想再见一面。这信我让客栈的老板派人送的，结果去了半天，人家回来了，告诉我，林金兰现在被关住了。”
　　“啊？”唐伯虎就愣了，“要说嫁人的女孩不方便出来还可以理解，怎么就被关住了呢？”

原来这秋香嫁的，是南京城里的大富户陈玄超。陈玄超知道秋香以前身为官妓，相好众多，这些相好里闹不好就有达官贵人，怕的是整出事情来，自己戴绿帽子 不说，还会不明就里地把什么人得罪了。所以秋香过门，锦衣玉食伺候着，就是不让出门。不仅不让出门，连家里的男人都不让见……这一年以来，除了陈玄超，秋 香就没再见过男人。便是书信也要检查……祝枝山托人送的扇子，就落到了陈玄超手里。好在这哥们儿没啥文化，把那扇子翻来覆去看了好多遍，愣没看出破绽来， 这才交给秋香。秋香见了扇子，吓得魂飞天外，哪里还敢回信啊？
　　“其实陈玄超这苦衷咱也能理解。”祝枝山说，“你知道他是怎么追到秋香的吗？”
　　唐伯虎摇摇头。
　 　祝枝山道：“这陈玄超家，以前也是做官的，只是他爸爸以前得罪了人，就死在官场上了。陈玄超自己对做官没兴趣，喜欢做生意。后来他认识了秋香，于是隐姓 埋名，到那个妓院去当了小工。这陈玄超是有本事的，经常给老板出主意，没几个月功夫，就把那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老板是极为喜欢他。问他要啥奖励，他说自 己还没娶媳妇儿，让老板送他一个老婆。老板被灌多了，就说家里的姑娘随便挑，结果他就把秋香挑走了。老板当然肉疼了，酒醒后要反悔，好在陈玄超家有万金， 大把的宝钞一送，加上人家秋香也愿意，这才把这姑娘娶回家去。我在南京一打听，这事儿都传遍了。”
　　唐伯虎听得目瞪口呆，问：“他既然有钱，为什么不直接花钱赎身呢？”
　　“我猜啊，陈玄超就是想用这个办法告诉大家，秋香是我的人了。这叫造势。”祝枝山说，“有这么一出，大家不就认为他陈玄超理所当然能娶秋香么？那么多人想给秋香赎身，只有这陈玄超愿意低三下四，做了别人不能做的事情么。”

唐伯虎听完，得出了结论：“看来把美女娶回家，也是不安全的。吱吱声，我看这秋香姐姐，你也别惦记了。这不好玩了。”
　　祝枝山说：“对 啊，那院子看得叫一个严，尤其是秋天，里三层外三层的，要给秋香送吃喝的东西，都得当场吃一口喝一口，客栈那小伙计给吓的，都没敢把信拿出来，只是让人进 去跟秋香说一声，说是有个以前的姐妹，叫做祝云珊的，要出嫁了。那秋香聪明啊，一听‘云珊’二字，知道是祝允明的‘允’和祝枝山的‘山’，谐音么，立刻叫 人把这扇子又送出来了。就为这把扇子，我都变了性了。”
　　说着，祝枝山从怀里摸出扇子来，打开给唐伯虎看。那上面多了一首诗，是秋香的手笔：
　　昔日章台舞细腰，任君攀折嫩枝条。
　　如今写入丹青里，不许东风再动摇。
　　秋香姐姐的意思，是把自己比作画上的柳树了，以前随风摇摆，谁都可以去摘折枝条。可到了现在已经画成画了，那风就吹不动了。这就是告诉祝枝山，死了这份心吧。
　　祝枝山叹道：“这画，这诗，这人，这味道……可惜了，咱们无福消受，都便宜了陈玄超那小子。”
　　一提到“无福消受”这几个字，唐伯虎突然想起还要给张灵看画呢。这和祝枝山一聊，差点没把这事儿给忘了。

桌子对面，张灵正一杯又一杯地喝呢。唐伯虎赶紧站起来，说：“张灵你慢点喝，我有样东西给你看。”说着就飞也似的跑回自己屋子里拿画。
　　等到拿了话回来，就听张灵在前面嚷嚷呢，唐伯虎一听心就凉了，这小子已经喝高了。
　　张灵嚷嚷什么呢？仔细听才听清楚，张灵在说：“皮日休这个小王八蛋都敢说自己是醉士，那我呢？那我呢？”
　 　皮日休这人大家都熟悉啊，唐朝的大诗人，没别的毛病，就是好喝两口。结果喝得自己一只眼睛的眼皮麻痹了，睁不开，看上去就是个独眼龙。皮日休去参加考 试，考得不错，考官要接见他，一见他那尊容，心里就别扭了，脱口说了一句：“小皮啊，你的确是才高八斗，但只能睁开一只眼睛，太可惜了。”皮日休一听就急 了，反唇相讥：“您倒是能睁开两只眼睛，您看东西有我看得透彻么？”
　　就为这一句话，小皮的成绩，从第一变成了老末。
　　这小皮前途混得不好，正好碰上满城尽带黄金甲的黄巢大王起事，小皮就去投了军。黄巢看他诗写得不错，让他写首儿歌，歌颂自己的，还要琅琅上口，让全国人民传唱的。小皮随手就写了：
　　欲知圣人姓，田八二十一； 欲知圣人名，果头三屈律。
　　这诗就是把黄巢说成圣人么，田八二十一是“黄”，果头三屈律是“巢”。小皮自己觉得没毛病，黄巢不乐意了。这老小子头发少，胡子多，长得难看，觉得皮日休这儿歌是在笑话自己的长相。越琢磨越觉得读书人和自己不是一条心，一挥手，把小皮给斩了。
　　皮日休就是一倒霉孩子。
　　张灵当着大伙的面在那嚷嚷，眼见得是喝多了。小唐心里起急，一个箭步窜到张灵面前，把画展开，问：“你看看，这姑娘好看么？”

六十八
　　
　　唐伯虎这边急着给张灵看画，是怕他喝多了失去知觉，那这画可就白画了……但是，似乎已经晚了。张灵瞪着眼睛瞧了瞧那张画，“咣当”一声，人就掉桌子底下去了。听动静摔得可不轻，人却打起了呼噜。
　　唐伯虎这边又跺脚又叹气的，怨自己和祝枝山聊天，把大事给耽误了。哥儿几个七手八脚把张灵抬后面房里睡觉去，正好碰见唐小妹端着盘菜上来，站在一旁看张灵，又看看扔在桌子上的画，眼睛红红的，什么也没说，放下菜就走了。
　　倒是祝枝山回来，把那画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一番，看见沈爷爷也在那儿琢磨，就说：“不错啊，这小子又有长进了。”
　　沈爷爷不停地点头。他们可不知道，唐伯虎画人物是揣摩了什么……《风月机关》那是白学习的么？
　　看见唐伯虎从里面走出来，祝枝山就问他：“这是谁家姑娘啊？”
　　唐伯虎摇着头，就把给崔文博女儿画像的事情一五一十说了一遍。祝枝山听完长长地叹了口气：“世道真是不公啊，有人要活活饿死，有人看见吃的却全不在意。”
　　唐伯虎说：“有什么办法？这就是缘分么。想我辛辛苦苦一整天，连饭都没吃，画了这张画，谁想这张灵就看了一眼。”
　　两个人唏嘘半晌，看得沈老师那儿直乐。孩子长大了么，终于知道男女之事的酸甜苦辣了。
　　从那儿以后，就留下一说法，叫“看画儿”。什么意思呢？就是说谁守着一漂亮姑娘，却没和人有啥事儿，这就叫“看画儿”。比如两个人谈了多年恋爱就是不结婚，朋友就会提醒：“你怎么还不把她娶回家啊？看画儿那？”
　　有人看画儿，是因为没看出画儿的好来；有人看画儿，是因为——只有画儿可看。

张灵在唐伯虎家一直睡到日落西山，是晕晕乎乎被送回家的。送完张灵，唐伯虎就拿了画去崔文博家了。老崔一见面就问：“怎么样？”
　　唐伯虎说：“画留着，你裱裱，挂你闺女房里得了。”
　　老崔的眉头皱了起来。
　　“崔叔叔，不是我说你，这女儿啊也不能太惯着了。你看，张灵现在喝醉的速度越来越快了，这样的女婿你放心么？反正，这事儿以后我不管了，也管不起了。”
　　说完小唐就要走，崔文博拉住他说：“我女儿那次和你说话后，已经表态了，说她要是不嫁张灵，就谁都不嫁，在家吃斋，出家就当尼姑。”
　　小唐摇摇头：“那是她还不知道嫁人的好，我看还是让她赶紧嫁你那朋友的儿子吧。”
　　老崔点点头：“老季来了我再和他商量商量，做做工作。”
　　唐伯虎这才告辞出来，一路上想，谁嫁了张灵都够喝一壶的，当然，谁娶了崔素琼也够喝一壶的。女人啊，不能玩儿得太高端。

六十九
　　
　　唐伯虎折腾半天，终于翻出上次从王鏊家带回来的那一小罐碧螺春。他对小徐妹妹说了一句：“帮我收好箱子。”便头也不回地窜了出去。
　　这一路上跑得气喘吁吁，身上也见了汗。终于到了小徐姐姐她们住的小院，趴在门上，拼命地敲。从门缝往里看，落叶萧萧，花残柳败，一副景象，好不凄凉。
　　敲了半天，终于有人开了门。开门的正是王翘。
　　小唐一把抓住王翘的手说：“我小徐姐姐呢？是不是就在房间里？你告诉我，这是一个玩笑。”
　　王翘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也不说话，扭头就往里走。唐伯虎跟着进去，直奔小徐姐姐住的那间房子。王翘在背后喊他：“那房子没人住。”
　　果然是上了锁，从窗子里望进去，里面的家什都落满了灰尘。
　　小唐又想哭，却哭不出来，苦着个脸站在那儿，不知道说什么好。王翘说：“到我屋子里喝点茶，暖和一下吧。”
　　一说到茶，唐伯虎想起了带来的碧螺春，便跟王翘进了房间，问：“能帮我带点茶给她吗？”
　　王翘看着唐伯虎拿出的那点茶叶，说：“她的好茶，都是招待给你们喝的，自己舍不得喝一口。你这茶给了她，她又沏给谁呢？”
　　这一说，唐伯虎的鼻子酸了，眼泪终于吧嗒吧嗒掉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