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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苏豫回到家,发现倩茹在厨房跟一只冻得硬棒棒的鸡在较劲。那是倩茹妈妈送过来的。倩茹一直不敢上菜场挑活鸡,她妈妈就常常弄好了送来。
苏豫走过去,想从她手里拿过东西来,可是倩茹用肩膀轻轻地把他撞开。苏豫把头靠在她肩上问:“干嘛?”
倩茹笑:“嘛也不干。你出去等着吃就行了。”
苏豫从后面抱住她的腰,手伸到她的腋下汲那一点暖,鼻子不停地在她发际边嗅来嗅去,在她耳边低语了一句,倩茹啐了他一口,他笑起来,伸头过来亲她。
倩茹却好象吓了一跳,一转头让开了。
母亲突然地出现在厨房门口:“倩茹啊,这鸡冻了一下炖汤就不鲜了,做红烧吧。这个丢给苏豫做好了,他拿手。”
倩茹摘下围裙,苏豫张开胳膊示意她给他系上,她却把围裙塞到他的手里。
苏豫发觉这些日子倩茹有点怪怪的,有时在卧室里自己略有些亲热的举动她都会让开。
倩茹一向都不是一个矫情的女人,在以往的性事中也很能放得开,她的情欲并不十分旺盛,但她也绝不忸怩作态。现在是怎么回事?苏豫有点摸不着头脑。
这一天晚上,倩茹怎么也进入不了状态,苏豫从她身上翻下来,摸着她温热圆润的肩,问:“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倩茹摇头。
苏豫看着黑暗里她瓷白温润的侧脸,抱住她的脑袋,跟她咬耳朵:“你怎么了姐?”
只有在这种时候,苏豫才会叫她一声姐。
倩茹突然觉得委屈,反手抱住苏豫削瘦微冷的背:“苏豫,我们......我是说,如果我们可以有一个真正的自己的家多好!”
苏豫说:“这里不就是我们的家吗?”
倩茹不吱声。
苏豫试探地问:“倩茹......你......你不会是......嫌我妈妈吧?”
倩茹说:“当然不是!我只是想,能和你......算了,这样也很好。”
苏豫在倩茹身边仰面躺下来:“我妈妈,这辈子,是很不容易的,我父亲去世得早,他们当初感情那么好,爸一走,她受了很大的刺激。她......其实她的病,是因为......她......她投过湖,被救上来,可是,身体毁了。她把我远远地送回外婆家,可是......我自己跑回来的,我不能丢下她不管,什么时候也不能,你明白吗倩茹?”
“我明白了。”
苏豫握住倩茹的手:“要是......我妈妈,一点半点的委屈了你,你不要往心里去。她一定不是故意的。”
倩茹回握住他:“好的苏豫。”
“你们都是我最爱的人,我们三个,永远不要分开。”
某种程度上说,苏豫是有一点天真的。
他觉得,两个他都爱的女人,彼此也一定会相爱。
倩茹翻个身,用力地抱住苏豫,苏豫的身上又热起来,慢慢地抚摸着倩茹丰润的胸膛。
倩茹也热起来。
门口,突然传来轮椅轱辘轻轻转动的声音,过去了,又过来。
倩茹身上的热度象海潮一样退了下去。
倩茹自知道了苏豫妈妈的经历之后,言语间更多了一份顺从与关心,但是老太太好象还是不冷不热的。
她始终竭力地在维持着与倩茹之间的距离,她们是磁之同极,那一段距离好象永远跨不过去。
并且,老太太常常会出其不意地出现在小夫妻两人的面前,这让倩茹非常地苦恼,她渐渐地变得如越来越拘谨。苏豫却以为她是最近忙着调研考心境不好,也不再去撩拨她,正是蜜里调油一样的小夫妻,却生出一分相敬如宾的古怪来。
倩茹在周末回了娘家。
妈妈问她:“苏豫对你好吗?”
倩茹点头:“好。”
妈妈又问:“他妈妈好相处吗?”
倩茹一下子顿住了,吞吞吐吐地说:“她人,也算不错的。就是......嗯,我觉得吧,她好象......不太愿意我跟苏豫太好。”
倩茹妈笑起来:“这可是孩子话,哪有做妈的不希望子女好的。你们越好,她看着越高兴。”
倩茹爱娇地趴在母亲肩头:“那是你,你以为天底下的妈都跟我的妈似的那么好说话。以后,不知道哪个姑娘有福气给你做媳妇呢!”
倩茹妈说:“我跟你说女儿,到人家家去做媳妇,吃饭的肚量要尽量地放小,受气的肚量要尽量的放大。当年我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你外婆就是这么教我的。可惜她没有看到我出嫁。我想呢,苏豫妈知书识理,也不是那种无知无识的家庭妇女,这么多年她也不容易,你把肚量放大一点吧女儿。”
过了没两天,倩茹妈带着礼去了苏豫家。
倩茹妈对苏豫妈说:“我们家老头儿,本来今年退下来了。可是有个合资企业请他去做技术顾问,在汤山呢,他现在每半个月才回来一趟,弄得我一个人怪孤的,成天说话的人都没有。我有个不情之请,想请您上我家去住段日子,我呢也有个伴儿。我别的本事没有,饭做得还不错,亲家妈妈不嫌弃的话,就住过来。”
苏豫妈妈淡笑了一下:“倩茹妈妈客气了。本来亲家爸爸不在家,给您做个伴儿这种事是我应该做的。可是,我的身体一向不好,每天吃的药丸药片足有一小碗,有时还要去医院治疗。这么多年都是苏豫在里外打理。我怕去了不仅帮不上你,还给您添无数麻烦呀亲家妈妈。”
倩茹妈爽脆地说:“那有什么?我们请个小保姆,我以前下放的时候,在县城里,也做过一阵子护理工作。”
苏豫妈妈说:“多谢你的好意。实在不便打扰。再说,这么多年,我一刻也没离过这房子。身上有病的人哪,更是离不得老地方。亲家妈妈,真是多谢你。”
倩茹妈也不好再坚持,又笑道:“苏豫真是好孩子,现在真是少见这么孝顺的孩子。我们家倩茹虽然大个几岁,但是有时真不如他懂事。要是倩茹有个不周不道的地方,亲家妈妈千万看着我的面子不要介意。我教导孩子真不如你。”
苏豫妈妈和蔼地看向倩茹:“哪里的话,倩茹她好得很。”她又看看苏豫:“我们苏豫也是真懂事,真不容易。”
倩茹妈妈看着她看苏豫那种眼神,心念间没来由地翻转了一下。
倩茹妈妈并没有能把苏豫妈请到自家里去。母子媳妇三人还是一如既往地一天一天过下去。就只在倩茹妈来过的第二天,跟倩茹独处的时候,苏豫妈说:“小何啊,以后,我若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好,你尽管跟我说就好。回去跟妈妈说,没得叫她担心,原本也没什么大事你说是不是?”
她的话淡淡的,倩茹却听得心头一麻,喏喏地应了。
又过了一个月,苏豫带回一个消息,南大正在招在职的MBA,他说他想去读。
他的这个想法得到了母亲与倩茹的大力支持。
苏豫妈尤其高兴,特特地在饭店里叫了一桌子菜来,说是好好庆贺一下。
苏豫说:“还得考呢,考得上才算,面捞到碗里才算是粮食。”
苏豫妈接口:“我的儿子,只要想考,哪有考不上的?”
谈到要读MBA,不可避免地要面对费用的问题。
倩茹说:“你不必担心。这点钱我们家还是可以拿得出来的。”
苏豫正色说:“结婚时已叫你们家破费了许多,这回,我不想再拿你们家的钱。”
倩茹有点儿动了气的样子:“你就跟我算得这么清!”
苏豫伸过头来:“生气了?”
倩茹不理他。
苏豫搂住她的腰,倩茹挣了几挣也没挣出来。苏豫跟她贴一贴脸:“我要真是那种没皮没脸的人,你也不会高兴的是不是?也不会这么爱我了。”
倩茹睇他一眼:“我哪们爱你?”
苏豫欺身上来:“你不爱我吗?”
倩茹让开了。回头又说:“那就随你。我的钱你总可以用吧。”
苏豫微笑:“那是自然。”
结婚以后,苏豫的工资都是交给倩茹的,以前总是交给妈管理。他们结婚的头一个月,苏豫妈就交出了经济权,坚决不肯再管苏豫的钱。
苏豫妈私底下叫了苏豫去她房间,交给他一只陈色老旧的金镯子。
苏豫吓一跳:“你要做什么呀妈?”
“你外婆留下的。听说还是个古董,年代不太久,但还值两个钱。拿去念书,替妈妈争一口气。”
苏豫又把东西塞回到母亲手里:“用了这个去读书我会愧疚一辈子,别让我心上有愧妈。”
在这个时候,倩茹却发现,自己怀孕了。
魏之芸站在公告栏前看着那一则布告。
上面列着这一次通过高级职称的人员名单。
上面没有她的名字。
这几个月来她一直在准备着评职称用的各种资料。获奖证书,厚厚一叠,论文复印件,还考了电脑证书,普通话级别证是早两年就通过了的,乙等一级,她是教数学的,这个级别完全合格,还有两大本详细的教案,有完备的教学设计和教后反思。这几年她也上过不少公开课。教学年限也够了,模看竖看,左思右想,她也想不明白为什么没有通过职评的,会是自己。
直到有一天听见陈老师私下跟人传:“谁说现在作风问题不重要了?表面上不再是个条件,可是一个人名声坏了,在别的方面多少是会受一点影响的。现在不是早两年,到生日吃面,谁都能上高级。现在是僧多粥少,总要有个取舍。”
之芸这才想明白。
同时她还想明白了,为什么这段时间以来,不再要她参加区里的任何竞赛,也不再让她上公开课。
她魏之芸好象突然成了类思这个躯体上的一个疤痕,即便不在脸面上,到底也是块疤,会有人时时地把身上的疤露出来叫人看的吗?
这学期,学校里有一个下乡支持的名额。听说是去苏北,在那儿教一学期的书。教育局会给补贴,而且今后评职称也会优先考虑。
那些结了婚有了孩子的老师大多打定了主意不去的,有人扬言说,若是要去连孩子也一定要一并带了去,请求给孩子安排好幼儿园。
之芸报了名。
她的决定两个好友都竭力反对。
倩茹说:“你一个没结婚的姑娘家一个人去那里太不安全了。”
之芸笑笑说:“你当还是文革时期哪?”
宁颜说:“之芸你不能走。你不是说走了就等于说自己错了吗?”
之芸说:“不走不也还是错了吗?再说,我又不走一辈子。我回去换换环境,心里头也轻快些。再说,每个月都能回来呢,还给报交通费。有什么不好!”
新学期到来的时候,魏之芸真的下乡支教去了。
这一去就是整一学期。
21
虽然有了足够的心理准备,之芸到了乡下以后还是被当地的条件给吓了一跳。
其实之芸去的这所学校还是当地的实验小学,算是条件最好的了,可是,习惯了类思良好的教学硬件设备的之芸还是觉得,她简直要不会上课了。
住的地方也十分地简陋,是学校后面的一座很旧的小楼的二楼。楼下是杂物间,楼上是一排老师的宿舍,给学校里单身家又远在下面几个村子的老师住的。
校长把之芸领到其中的一间里,之芸一进去就意识到这应该是最好的一间屋子了。居然自带了一间卫生间,洗漱台是水泥的,一望可知是新砌的,没有抽水马桶,但是有一个蹲坑,显然也是刚刚改造过的。蹲坑旁还有一个水龙头。校长是个身材矮壮的男子,长得颇有些老相,看不出年纪来。多日以后之芸才惊讶地知道,原来他只比自己大四岁。
校长略有些羞惭惭地搓着手说:“小魏老师,你看啊,我们这里条件是没有办法跟南京比的,真是委屈了你,这间屋呢,你来前我们改造了一下,但是还差得很远,这个水龙头,只出冷水的,洗澡的话还要自己烧了热水用盆端进来。不过我已经跟火房打过招呼了,以后,晚上也多烧一桶热水给你留着。你尽管去打来用,叫上几个住校的高年级学生帮你抬来就行。”
之芸说:“那怎么行?哪能叫小孩子抬热水,多不安全。我自己能行。”
校长咧开嘴笑了:“乡下孩子哪有那么娇气,在家哪天不抬热水干这干那的。他们能干着呢,有事尽管吩咐他们。”
宿舍有一股阴湿的气味,之芸在校长走后就开了窗透气,乡间的晚风吹进来,混和着草叶与庄稼的清气,从吊窗里望出去,可以看见满天的星星,天空比城里清透了许多,巨大的蓝水晶一般。之芸坐在硬而窄的木板床上,有一阵子很是茫茫,不知身在何处,不知今夕何夕的恐慌在心里弥漫。
但是之芸从来也不是一个对月伤怀的性子,很快地跳下床来着手扫地,四处擦洗,打开行礼整理起来。
接下来正巧是周末,之芸去校工那里寻了一些砖头与水泥,自己动手在屋里砌了一个衣橱,还从楼下的杂物间里捡了一个很旧的竹制书架,要来桐油刷了两道,放在阳光里晾干。
有孩子远远地看着她忙碌,那样子想过来帮忙却又不敢。之芸对他们招手,叫他们过来,拿了带来的糖果与果冻分给他们,问他们为什么周末也不回家。
孩子们操着浓重的乡音告诉她,家离得实在远,回去一趟要好久,所以只要咸菜还有,一般一学期他们只回去两三趟。
之芸问谁负责照顾他们的生活,有个领头的大个子黑皮肤的男孩说:“自己会做。”
周一开始之芸正式上课,她担任了五年级三个班的数学课教学。她发现,那几个孩子正巧在自己的班上。
乡里的孩子,比之城里的学生,纯朴得多了,安静得简直让之芸诧异,这是一个规模相当大的中心校,一个班足足坐了六十来个人,可是上起课来却鸦雀无声。学生的座位从讲台前一直排到教室的最后,黑板掉了漆,斑斑驳驳,后面的板报只是一块用厚纸糊成的板,上面贴着孩子们的作业和绘画手工。
之芸在正式上课的第一天就闯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祸。
她把学校里唯一的一台投影仪的灯泡给烧了。
之芸非常惭愧,校长憨憨地笑着摆手:“没事没事,反正也没有人去用,烧了就烧了吧。”
之芸还是趁着休息日跑了趟县城,想自掏腰包给配上,可是跑遍县城大大小小的店铺,大多数人竟然不认得这是做什么用的灯泡。
没有电教设备,之芸开始自制教学用的卡片与教具,孩子们大多没有课外练习册,之芸就找来一卷发了黄的大字报纸,做成一个大大的可翻页的活页本,用油画笔把题目抄上去,供孩子们课后练习。那些住校的孩子也主动地来帮她抄写。之芸还把小组讨论式学习法教给孩子们,大大地提高了他们的学习效率。之芸发现,孩子们的智商并不比城里的孩子差,甚至还更好一些,他们只是没有找到正确的学习方法。一个月下来,孩子们的成绩都有了不同程度的提高。
让之芸觉得有些吃力的就是每天要批的那近二百本的练习本,但是很快她发现,交上来的本子,那些计算题都被批改过了,用的是那种城里已不多见的红蓝两色笔的红色一头。
她这才知道,是班干部们主动替她批了一部分作业,之芸只需批一下应用题与思考题就行了。
这里只有教务处有一台旧旧的十八寸电视,校长早就把钥匙交给了之芸,请她任意使用。可是电视也只能收两三个频道,画面也不清晰,之芸很少看,到认真地把在城里没有空看的书都看了。
天渐渐地热起来,有一天,有县里的干部送过来一个八成新的电风扇,自我介绍说,是县教育局的,姓刘,是个主任。
刘主任很热情地说,自己的爱人也是南京人,一定请小魏老师星期天去吃饭。
之芸推却不过,就去了。
一见之下,之芸就发现自己与刘主任的爱人十分投缘,那也一个快人快语的女子,姓杨。两个用家乡话聊得不亦乐乎,小杨在县里的一所中学做会计,她自己腌了只鸭子,还说:“咱们南京人,到哪里都忘不了盐水鸭的味道。你尝尝,不如韩复兴的好,但是,鸭子是本地鸭,瘦肉型的,没有喂过饲料。”之芸一尝,居然清香非常。
熟了以后,她对之芸说起当年自己非要嫁小刘,跟着他回到家乡来,家里气得恨不得跟她断绝关系,有了孩子以后,关系马上就缓和了,现在儿子给婆婆带到南京上学去了,她跟之芸约好,暑假一块儿回南京。
之芸问她,有没有后悔过。
小杨笑:“怎么没有,两个人吵嘴的时候,悔得想撞墙,我还跑回家过一次。吵完了,也就想不起来悔了。挺好,乡下空气好,东西新鲜,等过些日子,你来吃我种的茄子,保你吃得不想家!”
渐渐地,之芸发现了一些奇怪的事情。
她无意在小刘夫妇面前提到学校的投影仪,小刘详细地问了问型号,没过多久,小刘就送过来三个她买不到的灯泡,还有一大卷写幻灯用的玻璃纸。之芸喜得什么似的,直问他是哪里找来的,据她所知,这种型号早就不生产了呀。
小刘只笑而不答。
接下来,之芸就缘缘不断地收到各类教学用品,白卡纸,油画笔,胶棒,水彩笔,整摞的各种花样的贴纸,一盒一盒的小橡皮,一包一包的铅笔,还有练习册,补充习题,小说,杂志,一些零食。加上宁颜与倩茹她们寄过来的各种用品,之芸觉得物质上简直与在南京时没有什么差别。
她的书架早就堆满了,孩子们又给她另做了一个木头的。她开始对孩子们开放她的私人藏书。
再一次接到一整盒的教学幻灯片时,之芸叭地把包裹给摔在小刘家的饭桌上:“说吧,到底是谁寄过来的?我不信你每周都跑一趟南京!”
小刘是老实人,吱吱唔唔地说不出句整话来。
之芸说,你要不说明,我回去把东西都搬过来还你。
小刘才说,有人托他照顾一下魏之芸。
之芸说:“袁胜寒?”
小杨说:“他是我们的老同学。我们一界的,但是不同系。在学生会里混熟了的。他说你是他最好的朋友。”
第二天魏之芸就打电话给袁胜寒,披头盖脸地臭骂了他一通,问他:“是不是想叫我欠你?袁胜寒,我可不吃你这套!”
袁胜寒在那一端只是低低地闷笑,笑得魏之芸没了脾气。
胜寒笑完了说:“哪有什么欠不欠的话。我就想给你寄。之芸,你还好吧?”
之芸说:“我好得很。”突然就意识到话音里有一点赌气有一点耍娇,慢慢地红了脸。
胜寒说:“之芸,替我好好看看乡下的星星,下回有机会,我也下乡支教去。”
胜寒并没有再主动地联络之芸,但是还是不断地寄来东西。
之芸看着宽阔的洒满了初夏蓬勃的阳光的空地,忽然觉得她的生活是这样地丰沛,有喜欢的工作,有厚道听话又用功的孩子们,还有,这个他再也得不到的男人,给了她亦兄亦友的温暖与希望。
之芸下乡没多久,方宁颜家那一片就真的拆迁了。
他们要搬家了,方爸爸在研究所借到了一套房子,但是离市区很远,要倒两趟车,足又过了六七年才通了地铁。
宁颜妈妈实在是不想搬过去,于是向宁颜提出了一个有点过头的要求。
宁颜妈妈私下里对女儿说:“哎,能不能叫李立平想想办法,在师大那里帮着借一套房子,筒子楼也无所谓,在走廊烧饭用公共厕所也行。那个地段多好,你知道的,妈实在是习惯了住在市中心,上班买菜逛街,就医一切都很便宜。”
宁颜听了妈妈的要求,愣了半晌,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向李立平开口。宁颜觉得,有时候,妈妈比自己更天真,更不了解社会上做人处事的难处。
虽然万般难开口,可是母亲说了几次,再拖下去那脸色可又有得看了,所以宁颜还是对李立平说了。
李立平听了差一点没有脱口笑出来。
这老女人,他以为李立平是师大的校长还是书记?可以在师大呼风唤雨横着走道?
李立平觉得唯有不可理喻四字最适合形容她的所作所为。
可李立平有气也不能向宁颜发作,他还是耐心和缓地对宁颜说:“宁颜,你想想,我小小的一个科级干部,拿什么立场对向学校提这种要求,别说我们还没有结婚,就是结了婚,你妈妈成了我的岳母大人,这种事也是办不到的。学校里有多少年青的讲师助教还几个人挤在一间宿舍里,每回有房子空出来,一个一个恨不得打破头来争。宁颜,你帮我在你妈面前好好解做一做解释工作,啊?”
宁颜暗想,唉,解释是五八,不解释是四十。
她想得没错,听到她传过来的话,宁颜妈马上变了脸色,说:“他不是自称很有办法的吗?不是说学校要培养他么?上一回还说有分房机会,这回可看出来是骗人了吧?”
方爸爸在一旁说:“你根本就不该提这个要求,不切实际,白叫人为难。大学里弄间房有多难你可能不太了解,他一个外地单身在宁的孩子,资历又浅,怎么可能办得到呢?我们也要通情达理才好。”
最后这句话惹恼了宁颜妈,冲着老公发起火来:“依你说我是不通理达理罗?老方,你也犯不着在女儿面前充好人,将来他们成家立业的,未必就想着你的通情达理了!”
方爸爸马上圆场:“是我说错了。不是什么理不理的事。但是李立平有难处也是事实。我说,就搬到我们研究所那里去吧,条件挺好,水电费公家都报一半的,离所里图书馆和电影院都近,文化生活会丰富得多,还有饭堂,你要没时间做饭我在食堂里打一点很方便的。还有很好的澡堂。”
宁颜妈叹一口气:“千好万好都比不过路近好。人家不是说了吗,宁要城里一张床,不要城外一套房。唉,我这辈子,从来没住那么远过。”
不管宁颜妈妈怎么不愿意,他们还是搬了。
多少年住下来,收拾出的东西足足装了两卡车。
李立平替宁颜把一大箱子暂时用不着的书搬走放进了自己的宿舍里。宁颜妈妈冷哼了一声说:“那管什么用?十担东西他一担也没替我们分担,做做样子罢了。”
说来也是不巧,搬家那天,李立平偏偏出了差,出差前他特地去宁颜家打招呼,客气地说道,是不是可以换一个日子,等他回来再搬。
方爸爸连说不用,找的搬家公司,问题也不大。宁颜妈也笑着说:“用不着,不用客气,我们自己行了。再说是请人算好了日子搬的,也不能随便换。”
等李立平一走,宁颜妈回了自己卧室,摔上门之前对宁颜说:“平时甜嘴蜜舌的说得好听,真正用到他时倒脚底抹油了。我找一个女婿来是顶门立户的,可不是摆在那里好看的,真要好看也罢了,其实又不好看。”
宁颜简直无地自容。
但宁颜还是有快乐的。
搬了新的地方,仿佛会有新的生活。
这是她长这么大第一次搬家,第一次坐车上班,爸爸也没有骗她,她的新家果真与研究所里的图书馆紧挨着,每晚都可以去借书,走不多远还有一个小小的电影院,放的都是新电影。每家每户还装了有线电视,可以收到香港与台湾的节目。那时候的凤凰卫视还叫做卫视五星站,不多久就改了名。
宁颜她们家在这里住了差不多两年。宁颜后来与李立平结婚也是从这里出的门。
只是宁颜此时还不知道,这两年会有多长,会有多难?
22
之芸在乡下的日子,因为安静因为满足而变得缓慢起来。其间她回过南京,看了宁颜倩茹她们。
倩茹说:“好象过得不错。胖了一点,气色也好。”
之芸笑说:“空气好,蔬菜都新鲜,条件还算不错。学生听话,省心,我有时候想想,不如在那边安家算了。存一点钱,盖他个小二楼,然后把我爸妈都接过去。”
倩茹问:“看你说的。你不在南京找对象啦?哪有米箩往糠箩里跳的?”
之芸笑:“在那边也一样可以找啊!”
倩茹正色道:“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你可不能犯糊涂。”
之芸也笑:“哪有那么容易,说找就能找到。南京这么多适龄未婚男青年我也碰不上个合适的人,何况那里。那边的人多半早婚的。我们这么大的,孩子都齐腰高了。听说我还没有对象,那边的老师都吃惊得不得了。哈哈哈。”
宁颜说:“我总觉得,之芸好象遇到什么好事儿了似的。她的状态特别好。”
之芸摸摸脸,真的有那么明显吗?
倩茹看看她:“你是不是......”
“什么?”
宁颜叹一口气,插话道:“我觉得你们都很乐观。我就不行。我觉得人活着真是累。有时候都不明白为什么要活着。他们都打着爱你的旗号让你受苦还说不出。”
之芸问:“你妈妈,还是那样挑李立平?”
宁颜却又不把这个话题接下去了:“我们家搬了家,每天上班都要坐五十多分钟的车,遇上雨雪天更难。她心情不好,说她没想到要退休了还来受这个罪。”
之芸说:“不是我在背后议论老人家。你妈妈呀,她有一点......嗯,不合时宜。活得非常自我,好象,所有的一切,都要围着她转。”
倩茹也说:“是你爸爸太好了。一切随着她。反而让她潜意识里就认为,任何人任何事都是该随着她的心意的。宁颜,你要好好地跟她沟通一下。”
宁颜缓缓摇头:“太不容易了。她,不大能听得进人家的话呢。”
其实宁颜自己也曾经想过找妈妈好好地聊一聊,把话说说开。
日记被妈妈偷看,两个人闹得最僵的时候,宁颜曾经给母亲写过一封信。
她在信中告诉妈妈,其实,她的心里,最重要的还是家人,谁也不能取代家人的位置。这一点,无论李立平或是其他的任何人都不可能改变。一家人,有话尽可以摊开来说,哪里做得对,哪里做得不对,心平气和,有商有量。不要总是夹枪带棒地,暗示或是讽刺。
宁颜写:妈,我笨,转不过来那么多心眼,您以为我变复杂了,跟家里人离心离德了,其实不是,我还是原来的我,没有变,今后也不会变。
这封信最终还是没有交给妈妈。因为就在她写好信的第二天,妈妈就又借着一个极小的借口与她赌了一场气,宁颜直哭了半宿,第二天就把写好的信撕了。
没用的,她想。我真是天真,才会以为沟通是有用的。
她只是想不明白为什么亲如母女之间,会有如此跨不过去的鸿沟。
宁颜的妈妈现在每天与宁颜一起坐车上班,其实她现在已处在半退休的状态,用不着起那么早赶车的,宁颜说了几次,可是她很坚持,说不放心宁颜一个人坐那么远的车。她要宁颜下班的时候也去她们厂,跟她一起回家,彼此有个照应。
活到二十七八,在妈妈的眼里,宁颜还是那个完全不能照顾自己,随时裸露在纷繁的世间,会受伤害的小孩子。只是有时候,妈妈又会觉得,女儿与过去真的不一样了,都是那个李立平的缘故。
那个男人,她始终下不了决心把女儿交给他。
她老是在心里替女儿不值。
她的女儿,值得更好的。
可是,姑娘家年岁一天大似一天,做妈的心里象猫抓的一样急,又不好跟人说,白落得人笑话。
宁颜妈妈觉得女儿真可怜,这世道是怎么了?好姑娘碰不到好男人。
母女俩天天一同上班一同下班,一路上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话题永远围绕着李立平这个男人。
宁颜因为母亲和缓下来了的态度而心生感激,忍不住竹筒倒豆子,把跟李立平相处时的许多小细节,包括他说的话,以及自己对他的小小不满意,都倒给了母亲。
她想不到母亲会在这些叙述中段章取义,从而积聚了更多的不满,有一天,爆发出来,披着盖脸地,让她无法招架。
这段时间,周苏豫正在备考MBA。
倩茹犹豫再三,要不要把自己怀了孩子的事告诉他。
她跟母亲商量,妈妈说:“这种事怎么可以瞒着老公?再说,反应大了,想瞒也瞒不住。你要是怕苏豫没空照顾你,你就回家来住两天,妈侍候你。”
倩茹想想:“算了。还没有那么娇气。等等再说吧。而且,我住回家去,家里的一摊事儿,就又落到苏豫的头上。他还是不能安心复习。”
这些天,为了全力支持苏豫考试,倩茹几乎包揽了家里所有的家务活儿,包括给苏豫妈妈准备药,推她去医院理疗。
但是,洗漱的事儿,苏豫妈却坚决不要她插手,还是象以前一样自己费力地弄,每晚的那盆泡脚的水,还是苏豫打好,放上事先熬好的中药。是医生吩咐的,苏豫妈的这个病,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全靠养护。
只有在这个时候,是苏豫娘儿俩独处的机会。倩茹有几次插进去想帮忙,老太太总是找了小借口把她支出去。几次下来,倩茹也明白了,也不再往前凑。有一回,她无意看见,婆母象对待一个小小的孩子似地摸着苏豫的头发,倩茹忽然觉得,这种时候,她就是有柔情似水,有心思如针,也是泼不进扎不进那对母子之间的。
她好象是一个闯入者,一个无辜的侵略者。
苏豫忙也是真的,公司里,舅舅很是器重他,苏豫也是真争气。回到家,看到倩茹忙里忙外,苏豫也会过来要帮忙,不是被倩茹拒绝,就是被妈妈阻止。
晚上躺到一张床上的时候,两个人又都累得不行。倩茹更是嗜睡,一转眼的功夫,已是睡熟了。
有一天苏豫突然发现,他与倩茹有好几天,没来得及说上一句整话。怎么说,这都有些怪怪的。
苏豫说:“难得明晚我不加班,倩茹我们去看场电影吧。”
倩茹还没答,苏豫妈说:“你明晚不是有课吗?”
“找师兄弟们抄下笔记就行。其实也不用每回都不落课。”
倩茹说:“算了吧。妈说明天要把换季的衣服收拾出来呢。”
第二天,倩茹妈来了。
带来了半成品的菜,并且,把倩茹怀孩子的事说了。
苏豫喜得只晓得摸头搓手,苏豫妈有点茫茫然的。
苏豫非拉倩茹一起去散步吃饭。倩茹妈积极地叫他们尽管去,自己把带来的菜做了,居然连苏豫妈吃的清淡粥品都配好了材料带了来。
苏豫护着倩茹小心地出了门。
两个人并不真想看电影,象小学生那样手拉着手,苏豫走一路想一想,就傻笑,再想一想,又傻笑。
倩茹说:“你干什么?”
苏豫说:“我觉得这太奇妙了。我们的孩子,一半儿你的血统一半儿我的。倩茹,只有这样,我们才是真正分不开的,我的心里才真的踏实了。”
“原来你不踏实的?”
苏豫低下头:“你那么好。”
倩茹想:好的是你才对。
倩茹也觉得,踏实了。
那天起,倩茹的妈妈就经常过来帮忙,烧饭,帮苏豫妈洗澡,收拾打扫。还陪着倩茹上街挑小孩子的用品。
倩茹的肚皮紧,快三个月了并没有显怀,行动也还灵活。倒是苏豫有点大惊小怪,每天一定要送倩茹,看她进了办公室的门才放心。
同事们都在说,料不到何倩茹虽然结婚晚点儿,找的老公小点儿,倒真是有福气的。
倩茹做梦也没有想到,孩子会这样轻易地就没了。
她不过在下楼梯的时候拐了一下脚,手在扶手上撑了一下。
到了下午的时候,她就觉得有点不对劲儿,内裤有点儿湿。她也没告诉苏豫和自己妈,以为睡一觉会好,可是到了半夜,尖锐的痛让倩茹惊醒,她挣坐起来的时候,只觉得一股热流从身体里汹涌而出,她只来得及喊了一声:“苏豫!”
倩茹流产了。
这个孩子来得挺突然,倩茹其实并没有做好充分的思想准备。
可是,这两个多月来,他在她的身体里,小小的尚未成形的一块血肉,越来越牵心牵肺,倩茹慢慢地收了最初的意外感,一心一意地感受他,这个小生命,在她的身体里,在她的心里,同时一天天地成长,她以为他很快会长出小胳膊,小腿儿,五官眉眼,会象谁多一点?
她想象着他穿着不同衣服的模样,他走路的模样,他说话的声音,他身上的味道。
这一切,就这么没了。
倩茹住了一周的医院。
她觉得她心里的痛,比身上的更重。
她开始失眠了,这么多年,她从来不知道睡不着是这么痛苦的一件事。
苏豫一直陪着她,也累极了,只打了一个盹儿的功夫,一个激灵,睁开眼,就看见倩茹坐在床上,直直地看着前面。
“我看见他了。是个小男孩儿,穿了件格子的小衬衫,在叫我。哭鼻子哭眼睛的,象是受了什么委屈似的。”
苏豫抱住她说:“别想了。医生说,流掉的都是先天不健全的胚胎,流掉反而是好事。以后我们还会有的。”
倩茹点点头,躺下去,再不做声。苏豫以为她睡了,谁知过了好一会儿,她突然又问:“我们两个都身体健康,他怎么就不健全呢?”
“别想了。再别想他了。想想我倩茹,如果你有事,我怎么办?”
倩茹拉着苏豫的手,终于哭了出来。
苏豫决定今年不考MBA了,倩茹现在这种状况,他哪有那份心思。
苏豫妈不同意。
苏豫还是没有去报名。
跟MBA比起来,倩茹要重得多。他一下班就回家陪着倩茹,给她念书,陪她听音乐,逗她笑。
倩茹慢慢地缓了过来,一人在家的时候,也有心情下地走走,拨弄拨弄家里的几盆花草。
她料不到苏豫妈会突然提这样一个问题。
那天,苏豫回来得早,打电话叫倩茹妈不必过来做饭了,这些日子她也劳累得很。
苏豫做了饭,一家人坐着吃。
苏豫妈几乎没有动筷子,一直看着倩茹。
倩茹妈妈照顾得好,倩茹养得不错,脸上又恢复了颜色,白里透粉,乌发亮眼,随意扎起的长发有一缕落在耳畔。跟苏豫两个凑着头低低地边吃边说。
苏豫妈突问:“小何,有句话,我一直想问你。你......这次......流的是第几个?”
倩茹说:“什么?”
23
周苏豫的妈妈在饭桌上问儿媳妇,这次流产,你流的是第几个?
何倩茹不解地望着她,觉得她说的好似外国话,每一个字都远远地隔着山似的,不明白。
“你说什么?”倩茹问。
苏豫妈妈盯着她,慢吞吞地说“你们年青人,不懂,这种事,多了要出大问题的,成了习惯性流产就坏了,可能影响生育的。”
一旁周苏豫茫然地听着妈妈的话,到这里候才猛地省过来,骇然地叫:“妈!”
回头又急急地对倩茹说:“我妈无心的。她无心的。”
倩茹脸冲着苏豫妈,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里挤出来:“你——放——狗——屁!”
苏豫妈脸色刷地白了,握着轮椅扶手,指关节都挣白了。
苏豫下意识地冲着倩茹喊过去:“倩茹,跟我妈道歉,道歉倩茹!”
何倩茹一腔酸楚与愤怒直冲脑门儿,热辣辣地烧起来,刷地转脸对着苏豫:“周苏豫,你有没有搞错?是你妈该跟我道歉!”
周苏豫叭地放下筷子:“倩茹,说你错了,快对妈说你说错了!”
苏豫妈出声止住他:“不用了苏豫。我知道的,我本来也不该掺和到你们小夫妻之间...... ”
一语未完,被倩茹的叫声打断,她的声音尖利得椎子似的,戳破沉闷的空气,有什么东西碎了一般四下里飞散:“你还敢说你没有掺和?你掺和得还少吗?当面一套背后你又来一套,天天不阴不阳,能说的不能说的话都叫你说了,从来不顾及别人的自尊,从来都做出一付识大体顾大局的姿态来,叫人受了委屈还有口难言。你总是说我不关心你的儿子,可是你关心他吗?他从十来岁就侍候你,背你,用三轮车送你去医院,你有一点点不舒服就磨他,巴着他天天守着你看着你,他有他的生活,你想过没有?他也需要年青人的娱乐与享受,他要有自己的生活,你想过没有?”
“何倩茹!”周苏豫大叫:“住嘴住嘴!”
倩茹的眼泪刷地流了满脸:“苏豫,你妈妈心理上有障碍的,她有恋子情结你知不知道?苏豫,你再不正视这个问题,我们的感情就要赔进去了。”
苏豫还没有来得及回答,甚至没有来得及回味倩茹的话,咚的一声,老太太连人带车翻倒下去。动也不动地躺着。
苏豫扑过去,扶起她来,她已是晕厥了过去。
苏豫手忙脚乱地把她抱起来,吃力地站起,放在客厅的沙发上,再奔过去打急救电话,带倒了茶几上的水杯与一盘苹果,水杯砸在地板上,苹果滚了一地,有一颗滚至倩茹的脚边,半边儿青半边儿红,光滑透亮得不象是真的。
眼前的情景在倩茹的眼里是无声的,象默片儿。
苏豫的母亲一到医院就被送进了急救室,苏豫与倩茹一直呆在急救室的门口等。
苏豫的脸色死灰,似乎比妈妈还差,缩在那里,象一个无助的孩子。倩茹忍不住坐在他身边,伸手搂住他,苏豫轻轻地挣开了,倩茹的心酸酸的,眼泪却是掉不下来。
倩茹打电话给妈妈,妈妈带着弟弟一块儿来了。倩茹一看见妈妈扑过去就哭起来。
倩茹妈妈到底是年长的人,经过事沉得住气,一边抚慰着女儿女婿,一边叫儿子去找相熟的医生。
急救室的门终于打开了,苏豫妈妈被推了出来。苏豫这时候反倒不敢上前,木呆呆地看着医生,生怕他的嘴里说出什么可怕的话来。
倩茹的妈妈上前去问医生情况,医生说,有中风的迹象,还好送得及时,并不是太严重,叫去办住院手续。倩茹的弟弟利利落落地跑去交钱办手续,倩茹妈妈说,怕苏豫倩茹他们是要陪床的,而且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要一个单人间方便一点。因为有熟人帮忙,老太太很快被送入病房,倩茹妈妈又打发倩茹弟弟回去把小折叠床带到医院来。
苏豫好象恢复了一些,跟着护士去拿药,把母亲原先的病历本交给医生,向他们讲叙母亲以往的病史,忙完了就坐在母亲床边。
老太太的身子好象缩小了一轮,脸色青黄,呼吸倒还匀,苏豫知道应该是问题不大,把头贴在妈妈冰凉的手上,半天都没有动。
其实母亲以前发病比这次凶险的也不是一次两次,可这一次,到底是不同的,他的妻子把他的母亲气得病了,这个念头嗡嗡地在苏豫的脑子里响着,如同一团乱麻越缠越乱。
倩茹妈妈把女儿拉出病房在走廊里坐着,拿了温的盒装牛奶硬叫倩茹喝下去。
倩茹慢慢喝完了,说:“妈,住院的费用我回头还给您。”
倩茹妈妈拍拍她的手背:“这时候你想这些做什么呀。告诉妈,我看苏豫的气色不比寻常,老太太是怎么病的,你跟妈说实话!”
倩茹一句也说不出来,只是一味地流眼泪。
倩茹妈心下也有一点数,说:“不是妈说你呀女儿,在婆婆跟前同在妈面前是不一样的,你做小辈的,万事要顺着老人的心,你是当老师的,为人师表,怎么能把婆婆气病住院?叫外人看起来是要说闲话的。苏豫跟他妈的感情这么好,这样,也会影响你跟苏豫的感情,行了,把眼泪擦擦进去吧,有什么话,等把老人家的病看好了再说。”
倩茹回到病房,苏豫听到动静抬起头来看她,倩茹走过去,拉住他的手,这一回,苏豫没有让开,反手握住她的手,倩茹说,对不起,对不起。
快十二点了,倩茹妈说,她把倩茹带回家去休息,让苏豫守一夜,明天一早她就过来替他,还说已经叫倩茹弟弟给舅舅打了电话,这几天叫苏豫就不要去公司里了。
倩茹妈走前拍拍苏豫说:“你放宽心好孩子,没什么要紧,晚上有事就去找张医生,今晚他正好值班,我把他的电话给你,他跟我们小禾很熟,什么情况都可以找他,欠的人情咱们等你妈妈病好了再还,不碍事的。倩茹呢,这两天住我那儿,你不用担心,等你妈情况平稳了再回去。”
苏豫慢慢地点头:“谢谢妈。住院费,我明天会取了给您。”
倩茹妈妈说:“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说什么还不还的。你也歇一下,一会儿小禾就送床来了。”
第二天一早倩茹就跟着妈妈去了医院。
苏豫不肯回去,一定要等妈妈醒过来再说。
苏豫妈是快十点钟醒的,医生来检查了,说没什么大碍了,就只不要随意搬动,静躺着接受治疗就好。
倩茹妈妈叫苏豫回去洗洗休息一下,苏豫妈妈就只拉着儿子的手,她还不能说话,眼光哀哀地在儿子脸上留连,苏豫弯下腰在她耳边说:“妈,放心,我不走的。”
她却又放开了手,动动手指,那意思是叫苏豫回去歇着。
倩茹妈妈好说歹说让苏豫回去了,自己和倩茹陪在病房里。
倩茹看都不敢看躺在床上的婆婆,老太太也不看她,只一味地闭着眼睡。过一会儿,睁开眼,茫然无助地缓缓转头看过来又看过去,最终看向窗外。
倩茹妈妈低下头低声问:“苏豫妈妈,可是要方便一下?”
倩茹赶紧从床下盒出便盆,倩茹妈接过来轻轻地放进被窝,伸手进去替老太太很慢很慢地褪下裤子。
倩茹看着自个儿妈妈弯着腰的样子,心里头闷闷地痛。
等苏豫妈方便完了,她拿过便盆去倒,在盥洗间里冲洗,洗着洗着,眼泪又掉下来。
一旁有个农村妇女模样的中年女人看了问:“你家爸爸还是妈妈病了?”
倩茹摇摇头,又点点头。
那女人了然地笑道:“是婆家的人吧?那你还真不错。你别说,人心真是没得办法,婆家的人病同娘家的人病真是不一样的心思哦。娘家人生病就跟猫抓心似的,婆家人病就隔了一层,没办法呀我跟你讲,羊肉贴不到狗身上。”
倩茹也不理会她的唠叨,拿了东西回病房。
老太太又睡着了。
倩茹妈把她领出来,看看她红肿的眼睛,说:“你刚刚做了小月子,可不能老是哭,哭坏了眼睛不得了。”
看着女儿的神情,倩茹妈又问:“你老老实实告诉我女儿,到底是为了什么事吵起来的。”
倩茹低落着头,好半天说:“她......她怀疑我......结婚以前......不规矩。”
倩茹妈听了这话也愣了,半天才吐出一口气来,什么也没说,拍拍女儿手。
倩茹哽咽地说:“妈,你说我是不是走错了这步棋?不该找个年纪小的人结婚?”
倩茹妈好一会儿才说:“苏豫呢?他有没有怀疑过你?”
倩茹摇头。
倩茹妈说:“这就好了。你是跟苏豫过一辈子,不是跟他妈。怀疑就随她怀疑去,日子久了,她知道你人品了就好了。”
在苏豫妈住院的这段时间,倩茹妈一般白天来帮忙,晚上苏豫一直陪着,没两天,人就瘦得脱了形。
倩茹在妈妈那儿住了两天就回到自己家里,晚上苏豫不在,白天病房里又不太方便说话,两个人简直没有正面说话的机会。
苏豫也不放心手头的工作,有时白天也会去公司里。这一天,手头上的事正好都忙完了,倩茹舅舅叫他回去休息。
苏豫回家的时候,看见倩茹在厨房里做饭。两个人这才正正地打了个照面。
一时间好象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灶上好象炖着什么汤水,厨房小,袅袅的热气扑出来,蒸腾了一屋子,模糊了彼此的面容,倩茹转过身去在锅里盛了碗汤,放在桌上对苏豫说:“给你做的,我弟问了张医生,妈不要紧了,你......你宽宽心,好好吃好好睡。妈的汤我也做好了,等下我送过去。”
说着摘了围裙要走,被苏豫拉住了。
苏豫说:“我也跟你说两句对不起。第一句是替我妈说的,第二句是替我自己说的。对不起,倩茹。”
倩茹忍了半天那一声抽泣还是没忍住,趴在苏豫肩上,终于大声哭了出来。
24
苏豫的妈妈出院了。
倩茹的爸爸现在每半个月回一趟家。
这一次回来,倩茹妈拉着他带了重礼去了周苏豫的家,说是亲家妈妈大病初愈,照理是要来看看的。怕影响亲家妈妈休息,稍坐了一下老俩口就出来了。
临走之前,倩茹妈妈私下里跟苏豫妈说:“倩茹有错有做得不对的地方,你该骂就骂,打两下也不要紧,就只别跟小孩子动真气。”
走出来没多远,倩茹妈突然流下泪来,倩茹爸笑问她:“你干什么?我看我生病那会儿你也没哭。”
倩茹妈却又笑起来,不答。
心里边想着,隔了肚皮隔了山,老话是有道理的。好在苏豫是好孩子,女儿还是有福的。
晚上,倩茹问苏豫:“你心里头,有没有觉得我配不起你过?”
苏豫吓了一跳,从床上坐起来,半跪在那儿,问:“你怎么会有这种心思的?”
倩茹笑一下说:“我也就是问问。”
苏豫说:“这本来是我的心思才对。”
倩茹说:“算了,两个人这么想就没意思了。”又把苏豫拉躺下来,握了他的手说:“把灯关了苏豫。”过一会儿忽又问:“苏豫,我看上去,比你,老很多吗?”
黑暗里,苏豫说:“倩茹,我是爱你的。这个是真的。 其他什么的,我从来没有想过。”
这件事过去了。
说起来,这是苏豫与倩茹第一次吵嘴。
有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以及,无数次。
婚姻里的多米诺骨牌效应,谁也逃不脱。
苏豫妈妈现在沉默得多了,面上对倩茹倒是和缓了许多,但是显得淡而小心。
倩茹在婆母的面前也同样是小心翼翼的,低眉顺目,两个人都客气得不得了。
倩茹特别盼着苏豫在家,他不在的时候,倩茹觉得简直有点儿透不过气来。有时候苏豫略回来得晚一些,她就会趴在窗口看,有一回,一回头,看见苏豫妈悄没声儿地到了身后,吓了一跳。
苏豫妈说:“小何,关了窗吧,起风了。”
她眼中深浓的哀伤结结实实地撞进倩茹的眼里。
倩茹与苏豫吵一回,宁颜与李立平也吵一回。
他们之间说起来,可真是鸡毛蒜皮一般的事情。
那天,李立平的老同学乔迁之喜,他带上宁颜去人家新家做客。
去的时候就是一屋子人了,有同系留了南京的旧同学,也有旁系的师兄弟。
其中有一个是从外地刚回来的。这个人是生物系的,瘦瘦高高的一个男子,皮肤粗而黑,原先好象是学生会的,挺有名的英俊人物,大家笑问他怎么沧桑了许多,他摸着脸说,江风吹的。还说教授叫他干脆硕博连读,这些年都只好这样沧桑下去了。
原来他是搞长江白鳍豚保护的,跟着教授一直在保护区跑。此人说话语声朗朗,妙语连珠,非常引人注意,一下便成了席上出挑的人物。
从同学家出来,一路走着,宁颜就听李立平冷笑个不停。
宁颜问:“你怎么啦?笑得这样怪声怪调的?”
李立平又笑一下说:“这个人还是一如既往的狂妄,硕博连读有什么了不起的,不过是个养江猪的!”
宁颜一时摸不着头脑:“你说什么?什么江猪?”
李立平说:“江猪就是白鳍豚,他以为他真成了什么人物了呢。”
宁颜这才明白过来他说的是什么,有点儿不高兴,便说:“你怎么背后这么说人家,你们原来不都是学生会里的吗?”
李立平说:“你看他那种狂样子!有什么好,风里来雨里去,居无定所,将来有他后悔的一天。”
宁颜板了脸说:“我觉得他的工作非常有意义,这个人也非常有出息!”
李立平也放下了脸:“你这么说是不是意味着我是一个没有出息的人?我的工作是小官僚,非常碌碌呢?”
宁颜哧了一声说:“你不要无理取闹,我从来没有这样说过。”
“可是你说过你最讨厌官僚,你说过你父亲那样高科技研究的才是有意义的工作,才可称为事业。”
宁颜说:“我是说过这话,可是我并没有说你就是官僚。”心里又嘀咕一句:你这样的,称官僚似乎还有点小题大作,不过到底还是没让这话出口。
李立平哑了一小会儿又说:“宁颜,你是不是一直都觉得,你爸爸学问好,现在是总工,样貌又英俊,我比不过?”
宁颜停住脚步,刷地回头压低了嗓子问:“说你同学呢,好好地扯上我爸爸做什么?”
李立平眼看着别处也压低着声音说:“这也是你心里真实的想法没错吧?”
宁颜只觉火冲上脑门儿:“你说得不错,就象你说的,我爸学问好样貌好,名牌大学出身,在研究所人人尊敬,钱也不少挣,又吃得苦,性格又随和宽厚,你哪一个角比得上他!”
说着抬脚就往前走。
李立平立时大怒,望着宁颜气冲冲远去的方向,也不追上前去,呆了一会,也返身走了。
两个人这回不欢而散,这也是他们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对嘴,起因无聊,不过后果却挺严重,宁颜足有一个星期不理李立平,妈妈问起来,宁颜在气头上,不由得一五一十地全跟她说了,还连带着说了一些平时相处中不满意的小事。
宁颜妈笑了一下说:“你看看,这就是他的胸襟,不是我说,他跟你爸比起来,一个天上一个地上,这也是事实!”
宁颜自觉与李立平赌气的这些日子母亲同自己的关系倒好了许多,妈妈有时候会问:“他来了电话吗?”
宁颜说没有。
妈妈说:“这么点小事,一个男同志这点肚量都没有,还真的置上气了,由他去,我跟你说,你可千万别打电话给他,叫他觉得你少不了他似的。”
没过两天,李立平打电话来了,宁颜妈妈又对宁颜说:“你可别一下子就原谅他了,晾他两天再说!”
宁颜心里堵得厉害,但多半倒不是因为母亲的这些话与态度,是李立平这一回暴露出来的性格上的这种缺陷,叫她有点拎着心。
其实上回跟胜寒他们出去,已稍露端倪,这回看得更清楚,宁颜觉得,有必要好好反省一下自己与李立平的关系,但是,决心似乎也不是这么容易下的。况且,为了这么小的一件事,是不是也太草率了一些,宁颜心里七上八下的。
又过了两天,李立平耐不住了,在宁颜的下班路上拦住他,样子很颓废的,用十分痛苦的语调向宁颜道歉,叙说着他这些天的痛苦。
见了面的这一会儿,宁颜也软了心。觉得自己的言语也是过激了一点。
两个人就这么让这事儿过去了,又交往了下去。
宁颜回家以后,有点羞惭地告诉家人,自己与李立平算是和好了。宁颜妈当时就哼了一下。
宁颜爸背了人对宁颜妈说:“年青人谈恋爱哪有不吵的,咱们就不要在里面发表意见了。如果李立平真的有不可原谅的错处或是缺点,我相信我们女儿也是会有自己的判断力的。”
宁颜妈听了,半天没话说,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这件事过了之后,宁颜妈妈对李立平的不满情绪似乎流于明显了,有时甚至当着他的面那情绪都藏不住了。
依李立平的性子,当然也不是看不出来,不过,李立平想,方宁颜的爸爸身上倒的确有值得学习的地方,就是他的涵养。反正将来跟自己过的是宁颜,不是那个老女人。
这一家子里,真真是激流暗涌,打着场无声的角逐战。
过了没多久,拆迁办找住户签合同,原来说定的,宁颜家可以拿五幢四楼南向的一个特大套,可是签约那天,宁颜爸妈却发现,合约书上变成了四幢五楼,虽面积还是一样,但四幢的底层是一个农贸市场,可以想见将来必是吵闹非常的。宁颜妈当场就拒绝签字。
接下来就是四处奔走打听情况,找人想办法。
宁颜爸是个一门心思做学问的人,做起这种事来完全地摸不着头脑,他的学生与朋友,多半是搞研究的,与城政不搭界,偶尔想起以前学校里的一个建筑系学长,似乎现在在市建设局当着个挺大的干部。
宁颜爸爸在夫人的催促下,期期艾艾地过去找人,那老学长见面半天连认都没有认出他,他吱唔了两声,半句请人想办法的话也没说出来便出来了。
妈妈了解自己老公,倒也没有说他。于是就自己出去跑,跑了许多天,只打听得说是拆迁办的什么拐弯抹角的亲戚看中了那套房子,气得了不得,可又没办法。
这天正好是周末,李立平过来吃饭。
宁颜妈妈累得不想动,只叫父女俩同着李立平上饭店里去吃饭。
宁颜吃完饭回来以后去卧室里看妈妈,妈妈还躺在床上生着闷气,宁颜低声说:“妈,我们给你带了饭菜,起来吃一点吧。”
宁颜妈没好气地说不吃,宁颜还是给她热了端进去,宁颜妈侧身向里躺着,听见女儿轻了脚步进来,低声恨恨地说:“我们家,吃饭的人多办事的人少。现在又要多一个了!”
宁颜自己也非常后悔凭一时之气,跟妈妈说了太多的细节,现在有点儿下不来台。妈妈用自己曾说过的话来说李立平的种种,也只有听着的份儿。
饭菜母亲到底还是一口没吃。
宁颜一个人跑到阳台上叭叭地掉眼泪,李立平被爸爸支了去楼下买东西。
爸爸走过来,在宁颜背后站了好一会儿,上前摸摸女儿的头,低低地对她说:“你现在也是成人了,顺着妈妈是没有错的,今后也要分一个轻重,自己心里要有拿捏。”
宁颜就着爸爸递过来的大手帕,把头埋进去抽泣了两声,心里倒渐次平静下来。
宁颜想,老天爷真是公平,每一个人所能拥有的,都是他早早拨算好的,也许,一个女人真不可能在拥有一个好父亲的同时再拥有一个好爱人。
之芸结束了支教,即将回城,孩子们与同事们都很依依不舍。
走之前,之芸请小刘夫妇在县城的饭店里吃饭。
小杨说:“这就要走了吗?真快!我还想给你介绍对象呢。我有个朋友,在县中做会计,前两天刚跟我提,她们学校有一个老师,教物理的......”
小刘用胳膊肘碰碰她,把话岔了过去。
事后小杨问老公:“你做什么不让我把话说完?”
小刘笑道:“你不是开国际玩笑吗?人家一个大城市里的老师,人长得又好,又能干,会在小县城里找对象?”
小杨想一想也笑:“可是我朋友说,那个人真的很不错的,人好学问好,清华毕业的高材生,年岁也相当,过两年就有机会升特级,他带的班几次高考都名列前茅,出了好几个理科状元。”
小刘又笑:“清华毕业的肯下到县城做老师?清华函授的吧?”
小杨拍打老公,说他说话刻薄。
小刘说:“说正经的,幸好我没让你提,人家小魏肯定不好意思当面拒绝你,何必让人家为难呢?你当有几个傻丫头象你,为了爱情不顾一切?”
夫妻两人唏嘘半天。
之芸回城的那天,孩子们把她送出去老远老远。
之芸在长途车的后座上透过窗户看见那一群小小的土蒙蒙的身影,一点一点地消失在了视线里。
25
宁颜家房子的问题最终还是解决了。
宁颜妈妈几乎是天天去单位点个卯,然后就跑到拆迁办办公室静坐。没办法,她想,家里没有门路,有的只是看得打不得的人,就只有牺牲了脸面,反正马上要退休了,时间是不值钱的。
这么半个月坐下来,拆迁办的人头痛了,这么个半老太太,天天黄着脸儿坐在那里不动地方,吃也不吃说也不说,万一出什么事谁也担不了责任。
宁颜妈妈最终签了那套中意的房子。
在最终签了字的那天下午,宁颜与妈妈一同下班,刚下公车,就看见爸爸在车站等他们。说是要请他们出去吃饭。
一家三口慢慢地往爸爸选中的饭店方向走。
宁颜觉得好象重回到儿时时光,这些日子以来与妈妈之间的隔膜在这样的时刻一点点从心头剥落,裸露出的只是最纯净最原始的血亲至爱的温暖。
她不由得一手挽住爸爸一手挽住妈妈,这个是她的亲爹亲娘,世上不会有人爱她如他们这样。
宁颜觉得疑惑,人为什么一定要结婚,两个原本完全陌生的人,走到一起,过上一辈子那么漫长的时光,唯一的维系,不过是薄弱如纸的所谓爱情。
在饭桌上,爸爸倒了酒,敬给妈妈,宁颜总觉得父亲今天的面容里交织着感激与哀伤,把他英俊的眉目衬映得那么凝重,宁颜简直心酸无比,可是又觉得幸福。
晚上,妈妈背人时对爸爸说:“你说,孩子养大了,为什么一定要她成家呢?今天我老想着宁颜小的时候,我们一家子,还在老房子里住着,你有空就会带我们出去吃饭,每年一到元宵节就去夫子庙看灯,我一闭上眼,就好象看见宁颜小小的个子拖着个大得不得了的白兔子灯走在前头。”
爸爸说:“女儿的事,由得她自己处理吧,你替不了的。”
妈妈说:“话是没错,我总是替女儿不值。我的女儿那么好。”
这以后,妈妈的心境似乎稍稍平静了一点,宁颜慢慢地也习惯了与李立平的相处,象流水,总是顺着自己的河道缓缓向前,一种懒惰的平静。
这平静终于在入冬以后的一天被打破。
这一年的冬天特别地冷,才一立冬就零星下了场小雨加雪,这个城市一遇到雪天交通便会陷入混乱状态。宁颜劝母亲不必每天早起陪着她上班了,可是母亲不肯。李立平在一旁插了一句嘴说:“交通不方便的话,宁颜可以住到我学校那边去,我跟系里的师妹说一下,女生宿舍应该可以安排一个床铺的,我师妹是辅导员,这事儿也不难。”
宁颜母亲听了脸马上挂了下来:“那可不行。”
李立平走后,宁颜妈妈对女儿发火道:“那个时候叫他想想办法能不能在学校里找个一间半间空房,千难万难地一堆困难,这会儿倒容易了,还没结婚呢,就想把我们家撇在一边?一个没结婚的姑娘家,住到他那边去做什么?”
宁颜也气李立平,觉得他说话不经大脑。
没过两天,雨雪越发密集起来,有一天宁颜与妈妈足足在路上耽搁了三个小时才各自到单位。
宁颜妈妈说:“现在李立平怎么也不来接送你了?是不是觉得十拿九稳地拿住了你,不在意了?”
宁颜觉得这话真是从何说起,从何说起哟。
这一天,公车特别特别地拥挤,宁颜一上车便象小老鼠似的被牢牢地困在几个人中间,一下车,宁颜便发现包被划开了,可是钱包居然没有丢,因为她的钱包是放在夹层中的,反倒是一副眼镜被掏走了。宁颜近视有五百度,可是又爱漂亮,平时不肯总戴着眼镜,总是放在包里,上课或是看电视时才戴起来。妈妈说好,星期天陪她去重配一副。
这一个周六,李立平来找宁颜,听说了这件事,说不如我们现在就去配吧。
宁颜也没深想就跟他出去了。
宁颜父亲的研究所在城乡结合部,象是一个小小的城中城,也有一个大型的商场,货物多少有一点落伍。宁颜在商店的眼镜柜台挑了半天也没找到合适的镜框,李立平替她选了一副紫色边框的,说:“就这个吧,我喜欢你戴这个。”
宁颜也无可无不可地试了,买了。
新的眼镜戴上好象总有些不太适应,倒是异常地清晰,透过镜片看出去,宁颜发现李立平竟然有两份陌生,真是奇怪的感觉。
宁颜的父亲最近出差了,母亲去了朋友家,晚上回来三个人坐下来吃饭时,宁颜妈妈看到了女儿戴的新眼镜,立刻皱了眉头说:“哪里来的?”
宁颜说:“新配的。”
“我陪她去选的。”李立平说。
“在哪里配的?”
“就在商场里。”
宁颜妈妈勃然变色:“不是说好了我陪你一块儿去的吗?这副眼镜难看透顶!你那么巴掌大的脸,选这样宽大的镜架,把整个脸都遮没了!再说,眼镜怎么可以在商场的柜台里配?应该去医院眼科或是正规眼镜店!我不是跟你说过请了王伯伯帮你做散瞳的吗?”
宁颜真正被吓住了,她实在是没有想到母亲会对如此小的事情震怒至此,呆呆地说不出话来。
李立平插嘴说:“这个不怪宁颜,其实是我......”
一句话未完,宁颜妈妈厉声说:“我跟我女儿说话你少插嘴!”
这么久以来,这是宁颜妈妈第一次真正在言语上把对李立平的不满暴露出来。
李立平回道:“阿姨,其实我们也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着你平时也挺劳累,这种能处理的小事我们就自己处理了。”
宁颜妈妈说:“你跟我女儿还没结婚呢,不用在我跟前我们我们地说得那么溜熟!你们!你们是什么?”
说着,宁颜妈转身进了里屋。
剩下李立平与宁颜茫茫然对望,下一刻,李立平愤而夺门而出,把门摔得山响。
宁颜一个人呆站着,奇怪的是心里一点也不难过或是慌张,反而一点一点地松驰下来,象经过一场长途跋涉,终于到了目的地,尽管那地方并不舒适美好,总算是一个落脚点,不必再有前途未知的担忧。
过了一会儿,宁颜妈妈出来看见女儿还站在原地,微笑里透着古怪,心里没来由地慌张起来:“李立平走了?”
“走了。”宁颜说。
“你看,他这样对我摔摔打打。现在都这样,你要真嫁了他,他还不把尾巴翘到天上去?到时候我们是不是要弄个蒲团来拜一拜他?”
宁颜又笑一笑说:“有没有那么一天还难说呢。”
说着走开。
宁颜妈妈倒愣住了,女儿突然褪去了那种小心谨慎巴巴结结的神色,有点让她摸不着头脑。
宁颜妈妈心里有了踩不到实处的忐忑。
那一个晚上,宁颜睡得早,而且睡出奇得好,连梦也没有。
宁颜妈妈踮了脚在女儿房前听动静,半点哭泣的声音也无,宁颜妈妈推推女儿房门,是锁着的。
她一屁股跌坐在女儿门前的地板了,又挣扎着想爬起来打电话,是先打给老公还是先打给110,亦或是先行将门撞开看一看?
还未等她有任何动作,忽听得女儿在里面轻轻的咳嗽声。宁颜这几天气管炎犯了。
宁颜妈妈好容易站起来,跌跌撞撞回房,在床边坐下时才发现手抖得连衣扣都解不开。
一夜里,她起来好几回,耳朵贴着女儿的房门听动静,直到听到女儿一声半声的咳嗽才安心。
第二天,是周日,宁颜睡到快十一点才起来,发现母亲面目青肿,憔悴得不成样,宁颜居然硬起了心肠装做没看见。
三天后宁颜的爸爸出差回来,原本说好了,李立平会过来一起吃饭,他并没有来。
也没打电话来。
宁颜也没有打过去。
又过了两天,宁颜下决心跟李立平提出了分手。
因为报考人数众多,势头颇强劲,南大下半年增考一次MBA,倩茹劝苏豫去参加。她也回学校工作了。
倩茹现在几乎包揽了家里所有的家务。
原本在家里时,倩茹是唯一的女孩子,在亲弟弟及堂兄弟间极受宠,基本上不参与任何家务劳动,就是在跟苏豫结婚前由妈妈开玩笑般地培训了半个月,速成了两个菜一个汤好到了娘家充充场面。现在买汰烧煮,洗抹晾晒统统上了手,做的饭菜虽不十分出色也拿得出来了。她甚至开始学习织毛活儿。
倩茹发现,婆婆现在越来越安静,有点呆呆的,眼睛也完全不似过去的灵活,连自己身上也收拾得不如过去清爽利落,显出一点点老年人的邋遢来。只有在晚上苏豫回来以后,她才好象活泛一点。可惜苏豫在工作与考试间忙得抬不起头来,她的眼神总是恋恋地盯着儿子的身影,却又好象不敢明着看儿子,总是背着儿媳的眼偷偷地看,一旦与儿媳对上了眼马上怯怯的避开。
倩茹心里被悔意绞痛着,也在婆婆的面前惭惭地。这一天,看苏豫忙着看书,倩茹鼓足勇气打了大盆的热水,进了婆婆的屋。
“妈,来烫烫脚好不好?”
婆婆抬起头看她一眼又迅速地低下头去。
倩茹看她并没有反对的意思,就半跪下来替她除了鞋袜,把她的脚放进热水里。
倩茹看见她高高肿起的脚面,摸上去厚厚的,凉凉的,给人一种不太象人类肉体的心惊肉跳感,倩茹心酸的很。这个给了苏豫生命的女人,倩茹第一次觉得,她离她近了起来。
婆婆看着媳妇黑臻臻的头顶,突然象一个小孩子一样笑了一下。倩茹没有看到。
婆婆的糖尿病慢慢地在恶化着,她越来越消瘦,排尿次数越来越多,不得不用上了成人纸尿裤,倩茹永远都会记得第一次帮她穿上那个玩艺儿的时候她绝望惊恐的表情,大睁的眼睛里露出孩子似的羞愧慌张。
倩茹安慰她说:“其实老年人用这个很正常的。妈,你知道吗?现在有的人,年纪青青的,坐长途汽车旅行,还用这个呢。”
苏豫妈也不知道听见去没有,只突然伸出手来拉住倩茹的衣袖说了一句:不要说给苏豫听。
倩茹点点头,逃似地出了婆婆的屋子。
她想,她是不是造孽了呢?如果没有上一回的那一场争吵,婆婆一定不会这样。
倩茹小心地把这些事瞒着苏豫,苏豫自己也生了一场病,原本只是感冒的,却有两个晚上烧得吓人,烧退下去以后,又拖了好久没有好利索。
这当儿,之芸家里也出了大事儿。
之芸的父亲突然去世了。
之芸的父亲退休几年了,那天中午还一直坐在牌桌上,到晚上回家时都是好好的,吃了饭说是有点累,早早地上了床。
睡了没多久,之芸妈妈去看他时,发现他睡姿别扭,就想叫他洗一洗睡踏实,却怎么也喊不醒了。
之芸的姐姐嫁在外地,家里只母女俩个。
之芸叫了救护车把父亲送到医院。医生说是突发的心脏衰竭,之芸母女都十分惊诧,因为之芸爸从来没有得过心脏方面的毛病。
老人在重症室整整抢救了四五个小时,才送到病房里,第二天情况平稳了一些,之芸便回去收拾了一点东西,谁知回来的时候,父亲就弥留了。
在去世前四五分钟里,之芸爸清醒来一两分钟,喉咙里呼呼噜噜地响了几次,似乎是有话要说。
之芸把耳朵凑近父亲的脸,听了又听,才听得他说的是什么。
他说:小芸还没有结婚呢。
26
魏之芸发现,父亲呼吸停止的时候,眼睛是半睁着的。之芸伸手替父亲合上了眼。
之芸妈妈在突来的变故面前变得傻傻的,连哭都忘记了,半点主意也拿不出。
之芸走出病房,在走道的长椅上坐了一小会儿,定定神,然后一跃而起,飞快地跑到街上,连走带跑地过了两条街,找到一家卖寿衣被面的小店,给父亲挑了一套寿衣,转身又跑回医院。
再耽误一会儿,人身子冷硬了,就穿不上了。
之芸想,事情来得太突然,但是再突然也无论如何不能让父亲一身旧衣就那么走了。
之芸拿了一百块给医院的护工,在那高壮的女人的帮助下,帮父亲换了衣服。那女人力气挺大,只是略有点粗手粗脚的,给父亲套上衣服后,一松手,父亲的背砰地撞在板硬的病床上,之芸下意识地就说:“轻一点。”
那位阿姨抬起头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之芸这才想起,是啊,父亲已经不在了。
父亲被送进了太平间,之芸打了个电话给外地的姐姐,挽了妈妈回了家。
第二天,倩茹和宁颜他们接到消息赶到之芸家,帮着之芸在家里摆了个灵堂,倩茹把带来的一床玫红色的被面展开挂好,宁颜拿出全套买的挽联与一个黑色大大的奠字用大头针别在被面上。
家里陆续有父亲母亲原先厂里的人与邻居过来。因为事情太突然,东西缺了好多,倩茹与宁颜她们俩分头去超市里买寿碗,云片糕,红绳,毛巾肥皂这些东西,其实依他们的年纪也不太明白办丧事的一些旧规矩,母亲就只懂得哭,什么也照应不了,就听邻居们七嘴八舌地说,可还是一会儿少东一会儿缺西的。好在之芸够利索,到了这一天的下午一切就踏实了些。之芸快手快脚地做了一桌子的菜,请了几个邻居吃饭,饭后又在客厅摆了牌桌,让邻居们坐下打牌,帮着守夜。照南京的风俗,这头一夜,办丧事的人家是不能闭灯的。
之芸一夜没睡,可也觉不出困来。第二天一早,妈妈把她叫了去问:“你姐到了没?”
之芸说:“在路上了,下午会到的。”
妈妈又哭了:“早知道不让她嫁那么远的,光火车就要坐上两天,家里突然有个事真是指望不上。小芸,以后要是我不行了,就赶紧叫她回来,我不想死的时候外孙子也见不上。”
停一歇妈妈又吞吐着说:“我想着,你能不能到医院里去,把你爸再接回来,我想,他还是想从家里走的。让他再在家里呆一晚上,等你姐来了,明天从家里去火葬场吧。”
说着又哭起来。
之芸答应了。
跑到医院去,谁知手续不是想象中那么容易办的,人家说,一般很少有这种情形的。怎么还要把遗体运回家里去?你用什么车来运?医院是不能派车送的呀。如果执意要领走,当然我们也无法阻止,不过你一个人,怎么弄?不如再想想清楚,从这里直接送火葬场。
之芸坐下来,这时候疲累突然袭来,脚软得坐着都累,倩茹宁颜她们跟着忙了两天了,现在还在家里照应着,之芸一个人,忽然地觉得无比地孤独,手心是空的,心里更空,空里长出细牙来,一点点啃啮着,碎碎地痛。
她从包里拿出手机,略略犹豫了一下,拨了一个号码。那边传来袁胜寒的声音,声音里有意外的欢喜。
胜寒接到之芸的电话赶到医院里,就看见之芸坐在那里,那种神情里与平时不一样,可又说不上来哪里不一样。然后,他看见她转过脸来与他面对。
胜寒走过去坐在她身边,之芸说:“我妈让我接我爸回家去呆一个晚上,你可不可以帮我去把我爸接出来,我......有点不敢去了。要不要叫辆车?可是,怕人家司机嫌诲气。”
之芸的话有点前言不搭后语,胜寒也不强问,跑过去找了医院方面问明事由,胜寒想了想,打了两个电话。回头来找之芸,说:“我找了我的一个旧同学。他在殡仪馆有熟人,你看这样好不好?我们请殡仪馆派车子来把你父亲送回家,呆上一会儿,等你姐到了,再从家里送走。”
之芸抬起头来看他,眼睛里全是破碎的光,看得胜寒心痛。
也来不及再耽误,胜寒忙起来,先在医院办好手续,接着殡仪馆的车就到了,把遗体又送回之芸家里,安放好,没一会儿,之芸的姐姐姐父带着孩子也到了,于是又是一场痛哭,父亲被送走了。
倩茹他们看见胜寒很是意外,但是也不好马上问什么,之芸叫她们都回去休息,倩茹的婆婆最近身体不好,宁颜自己都还不舒服。
胜寒留了下来,之芸听见他打电话,应该是打回家去的,胜寒也没撒谎,在电话里说有朋友的父亲突然去世,他要帮点忙。
之芸妈妈哭得有些糊涂,甚至都没有完全认出胜寒来,之芸姐姐也没见过他。
之芸姐姐之芸去睡一下,她跟老公守夜,之芸起先不肯,姐姐坚持,之芸睡到半夜醒了实在睡不着,起身去换姐姐姐夫。
之芸看到胜寒从厨房里出来了,胜寒冲了新鲜的蜂蜜茶叫之芸喝一口,又把散落到地上的纸钱灰扫一扫。
之芸默默地看着他做这些事,叫他:胜寒!
胜寒蹲在她面前,拍拍她的手背。
之芸把脸埋进他宽大的手掌里,无声地哭起来。
她这才想起,她一直在做着事,在劝着妈妈与姐姐,自己却忘记了哭。
袁胜寒听见她低低地哽咽着说:“我爸一直乐呵呵,一辈子不知道发愁,谁都说他没心没肺的,谁知道竟然死了都闭不上眼。”
胜寒摸摸她的头发:“你好好地活,叫你爸安心。”
第二天父亲火葬,送他们去殡仪馆的大车子是胜寒一大早出去包的,胜寒粗中有细,没忘了准备了红布条给系在倒视镜上,也没忘了给司机师傅香烟与红包。
有胜寒与姐夫两个大男人撑着,父亲的告别仪式办得很顺利。
最后是胜寒陪着之芸领回了父亲的骨灰,暂时先寄存在殡仪馆。之芸把的骨灰盒放进小小窄窄的置放格里,转眼不见了胜寒正奇怪呢,看见他拿了两个很小的塑料盆景过来,一盆松一盆花,放进格里。
胜寒要回去的时候之芸送了出来,一个谢字怎么也说不出来,说了好象就远了,说了,胜寒就真走了。
胜寒说:“之芸,我的手机号一直都不会变的。”说着,走了。
之芸一直看着他的身影上了公车,又看见他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对她挥挥手。
姐姐后来问之芸:“这个小袁,是你的男朋友吗?人真不错!”
之芸摇摇头。
多想他是,可惜他不是。
倩茹她们后来也没有问之芸胜寒为什么会来,各人是各人的缘法,何必问那么清爽,叫之芸不好回答。
宁颜心情也很不好。
跟李立平提出分手以后,他来过一个电话,只说:“我没有想到你是这么一个残忍的人。”就嗒地挂上了。
宁颜妈过了两天问女儿:“李立平有没有给你来电话?”
宁颜告诉妈妈:“我们分了。”
宁颜妈一下子有点儿傻:“分了?”
“分了。”宁颜答。
“分了。”宁颜妈木木地重复,那种语调叫宁颜有点奇怪。
她好象比起自己反而更不能接受种事实,这真是奇怪的事。
宁颜妈晚上又跟女儿谈话:“你心里生气吗宁颜?”
“为什么要气,不气。”
“你们,有没有挽回的可能了呢?一点点也没有?”
宁颜一时不太明白母亲的意思,是希望自己真的与李立平分了呢还是怕自己再回头呢?
看见宁颜没有答,宁颜妈又说:“我的意思是,如果李立平主动来找你复合,你再考虑考虑吧。
宁颜这才明白,原来母亲并不想她跟李立平分手,这真是太奇怪了。
宁颜以为以李立平那种性子,想必觉得在这件事上受了莫大的屈辱,多半是不可能回头来找她的吧。
这两天,宁颜的心情异常地平静,甚至可以说是轻快,原来自己真的并没有爱上李立平,或者说,并没有完全爱上他。想必他这两天的日子不好过,可能饭也不好好吃觉也不好好睡吧。可是,宁颜的心里头尽然就只有一点浅浅的同情。她想她不会回头了,这一场恋爱,谈得叫她无比郁闷,如今只觉得放下了一个包袱。
也许李立平知道了她现在的心境一定会骂她没有良心,也许会说女人真是无情,可是没办法,宁颜想,没办法,爱得不够爱得不多,分手未必不是好事。
宁颜想过李立平也可能会来找自己,可是却没有想过他会请他们单位的处长来找她。
那天刚上完课,有同事说有人找,宁颜一看,是一个自己完全不认识的中年女人,知书识理的样子。
宁颜问:“请问你是......”
那位女士说:“你是方宁颜?可不可以找一个安静的地方说说话?”
宁颜疑疑惑惑地请她进了一间旧教室,掩上门,女士说:“自我介绍一下,我是李立平所在人事处的处长,我姓王。”
宁颜不知道说什么好。现在这种年代还有领导管下属的这种事情?
真怪,自与李立平提出分手以来,怪事真多。
王女士说:“其实呢,小李并没有正式委托我来,我们只是发现他最近情绪十分低落。人也瘦得厉害,有好几天没来上班,细问起来,他才说,是你要跟他分手。我呢,原先做过多年工会工作,看他那伤心的样子,就跟他提出能不能由我出面替他找你谈一谈,他答应了。小方,我看起来,你们也挺般配。为什么要这么绝决地做决定呢?可不可以再考虑一下?彼此都冷静一下好好谈谈?”
宁颜不吱声。
王女士又说:“当然,最终的主意还是你们自己拿。我只是想说说我的一些看法。小李呢,人不错,学校也挺重用他,当然一定有他的缺点,可是象他那样的,也不是找不着对象,只是,他做学生时就一直挺优秀,是学生会的干部,眼光难免就高一些,找到了你,他人前人后都说满意得不得了,他说他投入的感情也比较多,所以一时很难接受现在的情形。小方,不如,你再给他一个机会?”
宁颜真的不知道该怎么答,心里的燥一点点升上来,她还以为这事就结束了呢,可是现在看来,远远没有。
“哦对了。”王女士说:“小李跟我也谈了,好象他与你母亲之间有一点点误会,可是他说,他觉得你始终是向着母亲那一头的,其实我跟你说,儿女是不能跟父母过一辈子的。人还是要抓住自己幸福的机会。”
幸福的机会,宁颜想。这个机会它给过我幸福吗?
最终王女士并没有带着宁颜明确的答复回去,因为方宁颜一直都很沉默。
宁颜回家以后才知道,劝说还不算完,连自己的母亲都开始劝说她复新考虑,怎么回事呢这是?宁颜想。
宁颜妈说:“你再想想吧。我劝你如果李立平来电话你给个他机会吧。”
宁颜说:“算了吧。我不想再回头了。就这样吧。”
宁颜妈说:“也不能这么说,也要想想人家的好处。”
宁颜恳切地对母亲说:“妈,我不回头了。其实,我早就不止一次地想提出来分了算了。”
母亲怒起来:“早就想分你为什么不早说?为什么一定要选这个时机?”
听见母亲提高了声音,父亲进来说:“淑慧,你让女儿自己拿主意吧。”
母亲更气起来:“什么时候不是让她自己拿主意了?可是,她不能做这种事啊,用我们做家长的做借口,让李立平恨我们,让外人看起来是我们拆散了她的好姻缘,她自己不满意李立平凭什么把我们当枪使。”
宁颜这才彻底明白,原来母亲是不想担这个干涉女儿恋爱自由的罪名。
宁颜说:“是,是我不好妈。是我不该选这个时机。你放心,我将来不会怨你的。你没有罪名,但是我不想回头了,真的不想。”
母亲哭了起来。
宁颜劝:“妈,是我不好。你不要难过了。忘了这回事吧。”
宁颜妈说:“话是这么说,可是怎么可以这么快忘?”
宁颜突然查觉出这番对话里的荒唐。咦,她迷糊地想,到底是谁失恋了?
听得她低低地笑,妈妈大怒:“你什么意思?这么阴不阴阳不阳地笑?你心里头还不是想着是我拆散了你们!”
“行了!”父亲出声,宁颜从未听过他这样高声地说话:“就到此为止吧,孩子已经伤心伤够了!”
“伤心?伤心为什么又说不回头?”
宁颜想,妈妈,你不明白啊。我心里头爸嘴里头的伤心跟你想的伤心不是一码事啊!
倩茹在好友们都心情灰暗的这个时候倒是迎来了一个好消息。
苏豫考取了南大的在职MBA。
27
李立平接到方宁颜的那封分手信时,只觉得头脑壳上一麻,站立不住,也顾不上合适不合适,就是办公室的长沙发上躺了下来。
好一会儿,才觉出惊异,伤心与气恼来。这些情绪翻江倒海而来,拍在他的心坎儿上。
这一刻,在他痛恨着方宁颜的残忍与无情无义时,却越发地觉出,自己是爱着那个女孩的。
难道我对她还不够好吗?难道我为她付出的还不够多吗?难道搭上了时间搭上了自尊搭上了感情就得这么一个结果吗?
李立平觉得这会儿自己的心里涌上了黛玉临终时那种咬牙切齿般地恨:方宁颜,你好!你好呀!
李立平连请了三天的假。
待平静了一些,他慢慢地想到,其实方宁颜多半还是迫于她母亲的压力吧,如今可不是封建社会,父母干涉子女恋爱婚姻不是没有,只是,真论起来,也干涉不了。只要方宁颜心里还有他,也不是挽回不了的。
李立平歇了两天,给宁颜写了一封长信。
他在信里对她说,我们并非性格不合,只是一时的意见不同,而且这种不同还多半来自于外力的因素,我觉得说分手太草率了一点,也许是你的一时之气。
想想我们有过的快乐日子,李立平最后写。
宁颜原本轻松的心情在接到李立平的来信之后又沉重起来。
她是真的不想再继续了,可是李立平不明白,他以为她在耍小脾气。
他们一个呼喊一个细语,可是,宁颜想,该怎么告诉他,离开了你,我的身心轻松愉悦。这话怎么说出口?正如李立平所说,他温柔地待她,他们到底还是有过快乐日子的。
李立平并没有收到宁颜的回信,那位热心的处长也没有给他带来任何宁颜的回音,李立平有点慌起来,这才觉查出,方宁颜怕是真的下了分手的决心了。他偷偷地跑到宁颜学校去等过她一次,宁颜下班走出来的时候,他看见她,大吃了一惊。
她不仅没有他想象中的憔悴哀婉,相反她目光清澈,步履轻快,脸上甚至有浅浅的春风一样的微笑。
李立平胸口闷闷地痛。
原来方宁颜并不是他想象中的那个小可怜,还有一种认知在他的心中也越发地清晰起来,只是他不愿意承认。
李立平有点想打退堂鼓了。不甘是一定的,只是,又能怎么办?
跟李立平一样慌的,是宁颜的妈妈,方爸爸劝过她好多次,女儿并没有怪你,宁颜妈却总是打不开心头的那个结。
她问老公:“话是这么说,可是你说她为什么单挑这么个机会?叫外人看了,不是我的错也是我的错了!”
方爸爸说:“你呀你呀,这辈子就纠缠在‘叫外人看了’这句话里头。”
“人不就活一张面皮。若不是为了这张脸,横竖我也随着宁颜去了。唉,你说,李立平,配得上我们女儿吗?我现在想想,其实他也不算太差,就只我心里头有时有点过不去,真要说呢,也还可以。”
方爸爸叹气:“配不配是两个人心知肚明的事,是一种心灵上的契合,别的,都可以放在一边的。”
宁颜妈似乎没有细听方爸爸的话,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你说,李立平会不会真的答应宁颜分手呢?我看他平时脾气还是挺好的,不至于为宁颜闹点小脾气就当真吧?”
方爸爸说:“这事儿,你若是真为女儿好,就随她自己做主吧。”
“随她?她哪里真懂得厉害关系哦,这一转眼,二十八了,过年就二十九,一晃三十,三十岁以后,找个合适的可就更难了。条件好一点的早结婚了,没结的,恨不得找个小了十几岁的,难不成我好好的女儿给人家做填房?前两天,有同事以为宁颜还没对象,要给她介绍一个,我一听,说起来好,服装设计师,可是友谊服装厂都要倒闭了。那天宁颜表姨也跟我说,现在大学里的待遇是越来越好了,难得的是比较稳定。”
方爸爸笑一下低低地说:“淑慧,你是个好女人,要是你懂得适时地放下有多好!”
宁颜妈没有听清。
她背着宁颜与方爸爸做了一件事。
李立平在宁颜提出分手后一个月之后又找到了她,要求与宁颜复合。
“宁颜,你真就这么狠心?”他问。
宁颜看着他胡子拉茬的脸,瘦得如同被刀削下去了一块似的,也微微有些心酸不忍。
李立平几乎每天都在类思的门口等宁颜下班,一众老师都看在了眼里,他也不上前来说话,就只默不作声地跟在宁颜色身后,神色凄惶。
在家里,母亲的态度突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每天和言细语地劝宁颜与李立平重新开始。
“多想想人家的优点与好处吧。错过了,就难了。”
宁颜说:“妈,我是真的不想再重来了。”
宁颜妈说:“女儿,我也知道你的心思,你以为前面有多少机会等着你吗?我实话告诉你吧,哪有那种好事啊。”
宁颜有点急:“妈,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真的想跟他分的。”
宁颜妈叭地把手里的一把剪刀拍在桌上:“那你早怎么不跟他说!非要做家长的替你背一个罪名!还白白耽误了这么一两年的功夫!你不听我的也罢,有你后悔的日子!”
母女二人又陷入了僵局。
夜深人静的时候,宁颜睡不着起来站在窗前,突然就生出了一点绝望的心,打开窗子看出去。
隐隐地似乎看到楼下站着一个人,那人抬起头来看她,那是埋在记忆角落里的一张脸,惨白的,略有些肿,浮在暗夜的微光里,然后他叫他:下来啊,下来啊!
那是宁颜大学时的同学,报到时她曾见过他,可是第二天正式开学时却听说他死了。
慢慢地才知道,原来他父亲去世后,母亲带着他改嫁,继父待他不好,在他考上师范报完名的当天晚上,他与继父再次口角,继父讽刺他将来是一个没有出息的教书匠,他一气之下,在深夜时分从七楼顶上飞身而下。
宁颜说我不认识你我不认识你我不认识你!
这个一面之交的男孩子,他用那样绝决地方式,勇敢干脆地解决了自己生活中的不如意。
他用断绝生命的方式使他的青春得以永恒,但是方宁颜没有那样的胆色。
又一天李立平跟在宁颜后面的时候,她停下来叫他:我们回去吧。
宁颜妈妈看见李立平平静里有一种以往从不曾有过的亲近。她留他吃了饭,饭后坐在一块儿聊天,说起学校与单位的事情,完全若无其实,一个月以前发生的事仿佛一点痕迹也没有留下。
李立平这一晚颇有一点妙语连珠,妈妈很亲切,爸爸有点沉默,宁颜则有点迷糊。
事情的发展有一点超出李立平的想象,他料不到这一次的分手居然成全了他和宁颜的婚事。
李立平懂得打铁趁热的道理,很快向宁颜求婚。
李立平说:“宁颜,我会对你好的。一定。”
宁颜忽然觉得非常地疲累,那种累,从骨头缝里一丝丝地渗出来,没得让人灰了心,生了一切由得他去的绝望。
两家人终于坐在了一张饭桌上,饭店是宁颜妈妈选的,相当不错,菜一道道地上来,每一个人都穿着整洁得体,宁颜妈妈还戴上了藏了多年的翡翠的首饰。李家父母也是一身新衣,上面尚有浅浅的折痕,言语间非常地客气,直说自己儿子是高攀了。
李立平的母亲在饭桌上还用了公筷,熟极而流,仿佛从来都是如此讲究的。
他们商定了婚期。
李立平决定先暂时住在学校的筒子楼里。
宁颜妈原本提出给他们买一套房子,李立平拒绝了。他说,学校很快就要再次积资建房,想来应该可以轮到他,而且,他愿意与学校的人住在一块儿,人文环境好。
宁颜父母也同意了。
宁颜妈对宁颜说:“你不住在家也好。我们跟你们年青人也过不到一块儿去。有空常回来,也不是离很远的。”
数月的忙乱过后,还有两三天的功夫,正日子就到了。
这一天晚上,宁颜妈最后一次整理着女儿的嫁妆,把一床水红缎子的被子打开让女儿看:“这还是小时候李阿姨送的,你还记得吗?那时候你说这个真好看,妈就说等你出嫁时给你做床被子。一等就等了这么多年。这两床被子是请全福太太替你缝的,现在用这种被子的少了,都用被套。可是新房里终归还是要摆一下的。”
妈妈又把新买的一只小小皮箱拿给宁颜看:“这个箱子,等正日子的时候再拿走。你记住不要给李立平看,这是妈给你的。”她打开箱子:“到那一天,妈会在这四个角给你放上钱,这叫压箱底钱。你记住,这笔钱你用自己的名字在银行开一个户头,千万别让李立平知道。”妈妈絮叨叨地说着,也不看女儿:“这不是妈叫你坏样,也不是要离间你们小夫妻的感情。李立平是个过日子的人,家里的钱他掌握着你也少操一份心,不过,自己要多留一下心眼,存一点私房。男人手里有钱,歪瓜裂枣的也周正起来,女人手里握着几个钱,多少长一点底气,你明白吗?”
母亲终于哭了,一滴泪亮晃晃地挂在鼻尖上,多少有点滑稽,象是舞台上含泪的小丑。
宁颜转回自己的房间,父亲跟了进来。
他穿着居家的衣服,身姿依然挺拔,面容在灯光下看略有些苍老,衬得眉宇间两分忧伤愈发地鲜明。
父亲问女儿:“宁颜,你是不是,真的想跟这个人结婚?”
宁颜过了一会儿答:“是不是都要结,已经领了证了。爸,从法律上来讲,我是已婚人士了。”
一九九九年的年底,李立平与方宁颜结了婚。
新婚的那天晚上,宁颜背着李立平打开母亲一直拎在自己手上直到最后才交给她的小皮箱。
四个角里果然压着厚厚的一叠钱。
每个角两万,一共八万。
宁颜把钱装在一只旧的鞋盒里,塞进床下的角落里。过了两天,真的在银行开了一个户头。她也没有想到,有一天,真的会用到这笔钱,度过一段最难的日子。
倩茹的婆婆病得更厉害了,倩茹与苏豫在医院单位与家的三点一线间疲于奔命,苏豫还要去上课,更是忙得不可开交。
倩茹妈帮他们找了一个保姆,四十来岁的年纪,家事挺利落,饭做得也不错,但是人家明说了,生病的老人她是不负责侍候的,所以,看护苏豫妈的责任渐渐地多半落到了倩茹的肩上。
这一天,倩茹回家一进婆婆的房门就闻到一股子恶臭,她走到婆婆床边。
婆婆坐在被窝里抬眼望着她,眼神如同犯了大错的孩子一般地惊恐。倩茹想把她的被子掀开,她死死地抓着被角不放手。
“妈,我看看,没关系的。”倩茹执意拉开被子。
那种气味简直能把人冲一个跟头。婆婆开始低低地哭,枯枝一样的手指攥得紧紧的,拼命地想重新把被子捂上。
倩茹叫来保姆,开始那位阿姨颇有点犹豫,不太想帮忙。倩茹软语请求了半天,她上前来,帮着倩茹一起把苏豫妈从床上抬下来,推进卫生间。倩茹只穿了内衣裤,替婆婆一点点地冲洗了半天,擦干,再帮她换上干净衣服,又和保姆一起把她放进轮椅里,暂时坐在客厅。
倩茹再去收拾那一团糊涂的床单与被子,放到水笼头下冲,再泡进洗衣机里,倩茹自己才又去卫生间洗了个澡,在哗哗地水声里,倩茹拼命地呕着,五脏都要吐了出来似的。
等到一切弄完了,倩茹端了做好的饭菜去婆婆屋里。
苏豫妈已平静了下来,端了饭慢慢地吃完。倩茹收了碗筷转身刚要走,苏豫妈伸手拉住了她的手。
她说:“有劳你,倩茹。”
她说话已不大清楚,缓慢地,一字一顿,语音古怪。
但是她叫了她的名字,还说有劳她了。
苏豫是从保姆的口中知道这些事的。苏豫问倩茹:“你不会再怪我妈妈了吗?不会怪了吧倩茹?”
倩茹说:“不怪了,虽然那种伤害很难忘记,但是会淡的,时间过了也就淡了。”
苏豫拉了倩茹的手,突然说:“我觉得我妈妈不会有多少日子了。”
倩茹赶紧打断他:“别乱想苏豫。”
苏豫抬头,倩茹发现他们母子那种哀哀的神情惊人的相象:“倩茹,你说,要是我妈不在了,我怎么办?”
他的眼睛里慢慢地浸了泪,眼珠乌黑的,象一只小狗儿。
倩茹让他把头靠进自己的怀里说:“你还有我呢。”
之芸在父亲死后,决定不再相亲了。
她也不知道是不是在等待,也不知道等的是什么。
只是不想心里头藏着一个人,穿梭在不同男人的生活里。
28
之芸决定以后再也不相亲了。
这个时候她才发现,有些事,不是自己决定了就可以。
之芸的母亲自从老伴儿突然去世以后就一直就点糊涂。
唯有在之芸的婚事这件事上,显得特别地清楚。
之芸现在回家常常能看到家里坐着远房的亲戚或是母亲原先的同事。
母亲拜托来访的每一个人替之芸留心着有无合适的结婚对象,并且,她还天天打电话,找那些八杆子打不着的,多年没有联系的亲友,询问有没有适龄未婚的男孩子可以给女儿介绍。
家里的电话响起,十有八九就是有人给说了哪里哪里有一个男孩,好象不错,要不要试着见一见。
母亲就会催促着之芸去见面。之芸被折腾得几乎得了电话恐惧症。
这一回,小姨又给说了一个,说是马上就要出国留学的一个硕士生,将来在外面读完了博士,肯定是要在外国定居下来的,比之芸大一岁,走之前想在国内找一个,因为怕国外机会少。小姨兴奋地说:这事儿要是成了,之芸将来就可以到国外去,咱们家也算有个外国亲戚。
之芸说:“这个可不合适,我怎么能丢下你呢妈?”
之芸妈说:“妈还能跟着你过一辈子?你走你的,我可以到你姐那里去过,而且,命长的话,我也可以到你那里去看看,你有了孩子也可以帮着你带。”
之芸笑道:“哪里就想那么远了?”
母亲正色道:“我跟你说小芸,之前那么多机会你回绝了也就算了,这个,你说什么也要见一见,要是差不多的话,就快点儿定下来。你爸死的时候眼都闭不上,你不想你妈将来也闭不上眼吧?”
这话真是蛇打三寸,之芸只得应下来。见面的日子就定在这个周末。
之芸向好友们抱怨,倩茹想一想说:“我觉得,见一下也好,说不定就是个好机会呢?”
宁颜也赞同。
之芸笑说:“你们俩现在都有家了,是不是也想我快快嫁出去?”
倩茹说:“你跟我说实话之芸,你是不是还想着袁胜寒?”
之芸不响了。
倩茹说:“我跟你说之芸,你可不能犯糊涂。你没听那个姓陈的老女人天天在那里散布消息吗?袁胜寒的老婆怀孕了!你可不能再糊涂,这事儿没指望的,有了孩子就更难办。你要再这么等下去,真把自己给耽误了!”
之芸低头没有做声。
在之芸还在犹豫之间,她妈妈病了一场。原本不过是小感冒,可是医生说,对心脏有些影响,倒也不要紧,就是以后不能总感冒,老年人,说倒就倒。
之芸终于答应了母亲去跟那个男孩见面。
一见之下,倒也没有什么可挑的,普普通通的一个读书人,老老实实地说,希望能快一点定下来,好安心在国外读书,等安稳下来再接之芸过去,两个人一同在那边奋斗。又问了问之芸的英语水平,希望她这段时间能够多用点时间学一学,免得出去以后语言关难过。
之芸同意了跟他交往。
两个月不到,他便拿到了签证。走的那天,之芸去送了,那男孩家里忽拉拉地去了一群人,之芸看着一张张陌生的面孔,觉得这一切都象一个梦一样让人茫茫然。
那人走后,很快来了一封电邮,简单地说了一些那边的情况,注册了,报到了,找了宿舍,条件尚可,第一年的功课还是比较紧的,有空的话再联络。
口气如同一个不甚亲近的朋友。
之芸看完邮件本想删除,想想还是保存了。又回了一封信,请他注意身体。
两个人不咸不淡地通了一两个月的邮件,那边忽然地没有了消息。
并没有发来绝交的信,之芸发了两封信没有接到任何回音,心下也就明白了。
有一天小姨兴冲冲地问起他们交往的情况,之芸才告诉他,他可能是不想处下去了。
小姨急得了不得,赶紧给对方的介绍人打电话,介绍人含含糊糊地答,如今自己也联系不上他,也说不准他是什么心思。
小姨叹气说:“他也没说不谈吧,要不,你再发个信去问问,再等等看?”
之芸却再也没有发信,这事儿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整个过程如同一场无趣的喜剧片。
小姨气得大骂那个男的是个负心汉,之芸想,自己怎么莫名其妙地就做了一回怨妇呢?
倩茹与宁颜知道了,安慰之芸,说早一点断了也好,若是谈上个一年半载他再来这么一手,才是真要把人急死或是气疯,还没处说理去。
宁颜对之芸说:“你可千万不要灰心,这世界上还是有爱情存在的。”
之芸笑着说:“当然。我一直都相信。只不过我运气不好,没有遇到。一定还是有的吧。”
宁颜要之芸相信世上还有爱情这回事,可是有的时候她自扪心自问,发现自己对起却越来越怀疑起来。
宁颜与李立平的新婚之夜,双方都留下了不快的印象,这成了他们婚姻生活里怎么也抹不去的一个疤痕,时刻醒目地存在着,提醒着他们,这一个婚姻有着这样一个深而黑的漏洞。
他们是回李立平的老家办的喜酒。
那种阵式,叫宁颜吓了一跳。她从来不知道李立平家有这么多的亲戚,足足坐了三十多桌。
后来她才知道,是李立平父母乡下的一些亲友,几乎一个村上的人都来了。李父李母说,这种事情,宁可卯一村不能卯一家,要不然是要叫人骂的。
原本宁颜带了一套白色婚纱过去的,那是妈妈特地陪她一起去苏州挑的,宁颜很是喜欢。可是婚礼的前两天,李立平妈看了以后说,这种白不拉叽的衣服坚决不能穿,象戴孝一样,是要让人挑毛病的。宁颜说,我们那里结婚都这么穿呀,李母笑说:“入乡要懂得随俗才好。你们城里人不讲究的东西,我们这里还是讲究的。”
那套粉色的旗袍李母也不喜欢,也嫌素淡了。拉了宁颜到当地的一个裁缝家,叫现做了一套大红的中式礼服。说是那裁缝是一个有名快手,多花两个工钱,包管一天之内给赶做出来。宁颜实在是不想穿那套衣服,觉得怪里怪气的象出土文物。但也没别的办法,急得不得了。还好倩茹在电话里知道了这事儿,赶着替她在南京又买了一件大红的旗袍吃喜酒那天上午给带了来。
李立平妈看见儿媳并没有领她的情,穿上那套赶做的礼服,略微有些不高兴。安慰自己说,到底还是换上了大红的衣服,也算是没有违背自己的意思。
喜宴那天,宁颜与李立平几乎站断了腿,之芸心细,替宁颜准备了一双软底的拖鞋,让她换衣服的时候穿着歇歇脚。
宁颜也是第一次发现,李立平竟然有那么好的酒量。原本倩茹替他们出主意,叫准备一个装上矿泉水的白酒瓶,可是李立平说,乡里乡亲的,要是这么做,给人家知道了是要动真气的。结果就一杯接着一杯地喝起来,加上那些年青人颇有些不雅的荤玩笑,让宁颜几乎真的哭出来。于是亲戚们都说,这新娘子不经逗,不够大方。
被吓怕了的宁颜坚决不肯回李家给准备的新房,因为怕有人闹房招架不了,这点李立平倒同意,他也怕。于是两个商量着在县城里唯一的一家星级宾馆里定了一个房间。李立平对有点不满的家人说,宁颜他们迁就了我们这么多,我们也总该迁就人家一回,现在城里头结婚都是在宾馆定房间过头一夜的。
这头一夜,宁颜与李立平都难忘得很。
李立平有点醉了,变得非常地冲动。关上房门便开始撕扯着宁颜的衣服,满是酒气的嘴在宁颜的脖颈处急切地拱着。
宁颜用力把他推开,李立平踉跄了两步,大睁着眼睛望着宁颜,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冲进窄小的浴室里大吐起来。
宁颜忍着心头的不适给他倒了温水,帮他洗了脸。
李立平似乎平静下来,背着宁颜慢慢地换了衣服在被子里躺下来。
宁颜把手放在衣襟上,好半天好半天愣着不动,心头白茫茫地一片,一时之间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跟这个男人要睡在一张床上。
好半天,宁颜终于伸手关了灯。
她把自己紧紧地裹在半幅被子里,僵劲地躺着,连翻身都不敢。
忽然,她查觉有一只手,沿着她的脖子一点点向下爬,到胸口,到腰腹,到腿,她往床里让一让,再让一让,那只手固执地跟着,然后紧紧地抓住了她的胳膊,阻止了她的躲避。
那是李立平凉凉的满是冷汗腻答答的手。
之后,李立平翻身压住她。借着浅浅的月光,宁颜看见他的脸在自己眼前无限放大,他没有戴眼镜,眼睛有些变形,微微突出来,满满地盛着情欲,鼻息间全是酒气,他成了一个宁颜完全不认识的一个人。
宁颜在他的掌控之下拼命地挣扎,李立平的手很重,在她的身上狂乱地揉捏,带来痛感与被侵犯的屈辱,宁颜一次次大力地把他伸过来的手打开,黑暗里叭叭的声音很清晰又突兀。李立平的动作更加放肆起来。他们不象是一对爱人在完成新婚之夜第一次的交合,倒象是两个绝望而满怀愤恨的对头在近身肉搏纠缠。无望间宁颜突然出声喊:妈妈!
这一声叫把李立平吓住了,也清醒了些,他停止了动作,侧身躺下来,去摸宁颜的脸:“宁颜,别怕,宁颜,别怕。”
宁颜把他推开,跌撞着跑进浴室。在浴室的一角坐下来,死死的抱着膝,心里头还是想着李立平会起疑,又把水笼头打开,听着那细细的连绵的水流声,夜晚显得漫长而艰难。
过一会儿听得李立平在外面敲着门,软声地说话:“宁颜,你怎么啦?你出来,我不那样儿了,我保证,宁颜,你应我一下!”
宁颜起身开了门,李立平扶着她重新在床上躺下。
这一夜真长。
这以后半个多月,他们一直没有办法过上夫妻生活。宁颜每一次都紧张万分,抗拒得厉害,有两次她的肌肉抽筋,宁颜痛得面容都扭曲了。
李立平吓坏了,放弃了动作轻轻地替她按摩。
宁颜忽听得李立平哑哑的声音在问:“宁颜,你是害怕做这种事,还是害怕跟我做这种事?”
宁颜心思百转千回。
这世上,谁又是傻子呢?
宁颜答:我是害怕做这种事。
他们最终完成了这件事是在又过了半个月之后。
李立平在这件事上,再一次地体现了他的耐心与容忍。他温柔地一点点地推进他的行动,尽可能地让宁颜感受到他的爱意与真诚。
那一个晚上,宁颜看着伏在她身上的李立平,李立平用双肘撑着身体,不至把全部的重量压在宁颜的身上,那样一种呵护的姿势,让宁颜的心在一寸寸的软化。离得那么近,宁颜可以看到李立平脸上全部的表情,脸上所有的斑点与痣都清清楚楚,她从来没有这么清楚地看清自己的内心,这个男人,这个她并不爱的男人,但是他现在是他的丈夫,法律与道义都支持着他与她的肉体关系,她苦守着有什么意义?
一念的放弃,叫宁颜的身体变得柔软不再抗拒。
但是事后,她的心里依然有着痛失贞洁的悲伤。
李立平在夜半醒来,看见宁颜站在窗边,有淡淡的光打在她的侧脸上,说不出的美好,也有说不出的安静与屈服。
宁颜认了命。她决定与李立平好好过日子。
李立平真的守住了他婚前的承诺,他对宁颜无比的温柔呵护,几乎不让她做任何家事。
小小的斗室,按照宁颜的喜好添置着一样一样的小摆设,周末,李立平会陪她逛书店,宁颜可以自由地熬夜看书,不必担心被妈妈念叨,李立平还会替她做好宵夜。他还陪她去看话剧,他容忍她继续与朋友们保持着亲密的关系,只要她愿意,她可以象以前一样在之芸家里过夜,可以随时撇下他跟朋友们一起去玩儿。
好事接踵而至,在他们结婚不过三个月的时候,学校有一套空子空了出来,这个名额落到了李立平的头上。是一套两室一厅。李立平兴奋地领着宁颜去看新房子,其实也是旧屋,但是楼层不错,好好装修一下也相当地齐整。
李立平指着其中的一间空屋那被前一位房子用得脏迹斑斑的墙对宁颜说:我要在这间屋里给你做上一整面墙的书柜。
装修的钱是宁颜妈妈拿出来的。妈妈私底下对宁颜说,不要动那笔压箱底的钱。
装修的事是李立平一手操持的,但是每一颗钉子的选择,他都恨不得问过宁颜。
在这个过程中,宁颜想,先结婚,再恋爱,其实也可以。
本平,他们是有机会的。
可惜这机会很快地失去了。
李立平妈妈听说儿子拿到了新房子,说,既然现在房子大出来了,那么他们老俩口就可以到儿子这儿来住着了,总跟着女儿过,女儿是没意见,难保女婿没有意见。
李立平略有些犹豫,李妈妈看出他的心思,便说,方家人给了装修的钱是吧,那我跟你爸送你一点新家电吧,你说你想要什么吧儿子。
这么一说,李立平再也不好拒绝父母的到来了。
李家老俩口于是与小夫妻俩一同搬进了新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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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
宁颜下班回到家,看见玄关那里又多出来的一个鼓鼓的蛇皮袋,把那要出口的一声叹息重又咽回肚子里。
李立平的爸妈来了快一个月了。来之前,宁颜跟李立平上街给他们新买了一张大床,放在了书房里。
宁颜为她明亮漂亮,满是书香的书房叹了一口气。
李立平说:“放心宁颜,我想我爸妈不至于一直住下去,我姐和我妹的孩子都还要他们帮着带的。”
说得宁颜倒有点惭愧:“我不是那个意思。”
李立平说:“其实说句老实话,我也不希望跟老人住在一起,最好两边的老人都离得远远的,远香近臭。”
说归说,李立平爸妈来的那天,宁颜两口子还是好好地忙了一通。一块儿跑到长途站把人接回来,一下车就为了坐还是不坐出租的事儿纠缠了半天。看到他们大包小包的,李立平与宁颜都说,打个车吧。李立平妈妈不肯:“我又不是头一次来南京,我认得公交站,我们去坐公交车。南京的出租车司机一个个狡猾得很,会做假骗人钱!”李立平只好让已经停在面前的出租车走走了。那司机丢了个白眼给李立平妈,开走了。
宁颜帮着拎了一个大大的包,几个人在公交车上晃了半天终于到了家。
正值中午,李立平说一块儿去饭店吃饭吧。谁知道李立平妈妈又死活不肯,说:“花那个冤枉钱做什么?都到家了,回家做了吃。”
宁颜不好意思地说:“家里什么都没有。”
李立平妈一拍手:“没有买呀,菜自己又不会长腿跑回家。我知道菜场在哪里,我跟你一起去。“
宁颜只好打精神和婆婆一起去了学校附近的一个菜市场,等到李立平妈妈挑挑捡捡讨价还价地把菜买回来,一点多了。
李立平妈菜丢在厨房的地上,进卫生间洗澡去了,宁颜看看满地的菜与肉,卷起袖子开始做饭,李立平也过来帮忙。
李立平妈洗完了出来看见李立平也在厨房里忙着,撇撇嘴,在沙发上坐下来。
做完饭,两点半了,一家子才坐下来吃中饭,吃完了李立平收拾碗筷,李母叫儿子:“小平,你丢给宁颜做,过来帮我抬一下床。床摆得太当中了,我不习惯。”
李立平于是跑去帮他妈搬床,这么一来,床就紧紧地靠着那一边书橱,李立平皱皱眉说:“妈,要不,把床掉一个方向放吧,这样,拿书就不方便了。”
李母道:“哪有床那么放的,大梁压顶是要倒大霉的,就这么放吧,你们要拿书就把床往外挪一下子。”
这一天以后,宁颜每一次下班回到家里,都会发现家里的某件东西换了地方。
放电话的小茶几从墙角挪到了沙发旁,紧贴着大茶几,玄关处的鞋柜老太太说斜着放难看,给扶正了,。书房水晶瓶里插的百合,还新鲜着,叫老太太扔了,说是白惨惨的花放在家里不吉利,水晶花瓶也给她收进了柜子里,自听说了花瓶的价格以后,她就一个劲儿啧啧作声,私底下也跟老头子嘀咕:“宁颜这侠子怎么这么会花钱?我儿子的钱来得那么容易啊?一个瓶子要这么许多的钱!”
李父劝道:“小方不是说花瓶是朋友送的结婚礼吗?再说,你随他们去吧,你儿子挣钱,小方也是挣钱的。”
李母不高兴了:“你当我是乡下人没有文化?我也有几个做老师的朋友,我还不知道?小学老师的工资少得可怜,一个月也就买这么一个花瓶罢了!”
老太太的确很会节省,自她来了以后,她就自动地担起了买菜的事儿,每天一大早起来去菜场,到了周末,一定要拉着宁颜一块儿去买。宁颜好容易有个休息日,现在懒觉也睡不成了。有一回,她们买了菜回来,宁颜洗了手,再出来时就听见婆婆在小声地跟公公抱怨:“太不会过日子了,到菜场,从来都是拿了菜称了就给钱,从来不先问问价,也不晓得杀杀价,哎哟喂,一个平民丫头搞得跟大干部家的似的。”
宁颜气得手冰凉,下一次,说什么也不肯跟婆婆一块儿去买菜,可是婆婆却好象执意要把自己多年积累的勤俭持家的经验快快地教给儿媳,周五的晚上就跟宁颜说好,明天早点儿起,去买菜。
一个月下来,宁颜的眼下开始出现黑框。
宁颜免不了跟李立平抱屈两句,李立平说:“你再坚持一下吧,她住不了多久的。”
可是李家老两口并没有丝毫离开的意思,相反的,李家妈妈不断地在宁颜与李立平的这两室一厅的住房里扩大着自己的势力范围。宁颜哭笑不得地对李立平说:“你妈妈快要成我们家的Her majesty了。”
别的倒还好说,宁颜比较受不了的,是李立平妈爱积了废品换钱的习惯。
一开始她是把家里的旧报纸与旧杂志收集在一起卖给收破烂的,宁颜不好说什么,有一天宁颜回来想找点资料,发现自己书橱里的那一大摞《英语学习》杂志不翼而飞了,惊得一脑门汗。她跑去问李立平妈:“妈,你看见我书橱里的那摞旧杂志了吗?”
李立平妈说:“哦,那个啊,我昨天给处理掉了。”
宁颜跺脚尖声说:“全卖掉了吗?”
李立平妈看她脸色不对,说:“哟,我看都旧了,堆在一起都有点犯潮了,值不值当你急成这样啊?”
宁颜待要高声又拉不下来脸,可是心里是真急真舍不得,几乎要哭出来:“妈,这是我从上学时就积攒下的资料,一期都不缺的,是有用的啊!”
李立平也出来道:“那些都是宁颜工作上需要的,她收了好多年了。妈你以后卖东西要先问问我们。”
李立平妈板了脸对儿子说:“书要是三年内用不到就该扔掉,这话是不是你以前说的?你以前自己扔掉多少书你不记得了,怎么我扔几本你就心痛成这个样子。我赔给你们钱再去买新的好了。”
宁颜觉得跟这老太太真是讲不清,也顾不得面子与礼貌,进了自己卧室就摔上了门。
婆媳间第一回明锣响鼓地闹了个矛盾,结果是两个人都没有吃饭。只剩了李立平跟他老爸两人吃得没滋没味儿的,吃完了碗也懒得洗各自回房劝各自的老婆。
第二天晚上,宁颜回家后从牙缝里挤了一声妈,李老太太在深喉里含糊应了一声,总算没有把事情恶化。
这以后,李立平妈不在家里收集东西卖了,开始在校园里拾东西回家,光是饮料瓶子就收了两大蛇皮袋,通通堆在门口,门口堆不下就放在阳台。
这回出声反对的是李立平。
老两口来了没多久,宁颜就看出来,虽说李立平妈对李立平一口一个小平,我们家平侠子叫得亲热,可是李立平跟她并不亲近,宁颜常看他蹙了眉头听他妈说话,宁颜明白其实李立平比她更不愿意有人介入他们的小家庭。倒是宁颜心里过意不去,暗地里劝李立平对自己妈妈热情一点。
李立平看着阳台上的那个大蛇皮袋,对自己妈说:“妈,你怎么又去学校捡这个了?”
李母说:“我天天在家也没事干,下去散步的时候顺手捡的,你放心平侠子,我都是洗得干干净净才收起来的,不会有细菌。”
李立平不耐地说:“不是细菌不细菌的事儿,妈,这楼上楼下来来往往的都是我的同事,都认得你是我妈,我现在也是学校里的干部,你这么东捡西捡的,影响太不好了!”
李母勃然变色道:“嫌你妈给你丢脸了?干部怎么啦?干部搞腐败才丢人,捡东西丢什么人?再说,你们学校那些个小侠子,浪费起来不得了,有水不喝喝这么贵的东西,我这也是变相地教育他们!”
李立平急得摆手:“我不跟你讲了,跟你讲不清楚,你总是很有理!”
李母被晾在客厅里,好半天没回过神来,等回到书房在床边坐下,那气也顶上来,跟自己老头子说:“你看看,娶了老婆以后儿子也就不是自己的了,我跟你讲,我们平侠子以前也不象这样子,一定是那个丫头在背后挑拨的,她嫌我捡东西丢人!有什么了不起,家里有几个钱,鼻孔要朝天了!”
李父说:“不会是小方挑的吧,我看那孩子也还是个老实人。”
“老实什么?闷头鸡,一肚子的货色!”
宁颜在自己卧室里没来由地红了耳朵,料不到自己充当了母子间不快的罪魁祸首。
宁颜渐渐地还发现,婆婆开始干涉起自己与李立平之间的事来。
一开始,每一回李立平帮着自己做饭或是洗碗晾衣服时,婆婆总是找借口把儿子叫走,后来,干脆就对宁颜说:“小方啊,你不要老是叫平侠子帮你做家务事,我们那边的规矩,男人不好老是钻厨房,洗衣服的,没得出息。再说,我们平侠子现在大小也是干部,婆婆妈妈的事做多了,损害了他的干部气质。”
宁颜又好气又好笑,下一回李立平再帮他做事时,她把他推走说:“小心影响了你的干部气质!”
李立平也笑,又说:“我们那边的确是这样,大男子主义泛滥得很,不比南京。”
可是,李立平妈开始替宁颜计划每天要做的事,这就一点也不好玩了也不好笑了。
李母每晚在饭桌上会给宁颜布置第二天要做的家事任务。
今天说:“宁颜啊,吃完饭我们把卫生间的地刷一下子吧,啊?我怕有老垢积下来就不好打扫了。”
宁颜就只好放下看了一半儿的书去刷地,虽然头一天刚刷过。
又或者是:“宁颜啊,我今天收拾了厨房,那两口铁锅的底糊得厉害哪,等下吃完饭,你把它擦一擦吧。一个家里头,锅碗瓢盆的最脏不得。”
于是宁颜又去擦锅。
有一个周末,李母在吃饭晚的时候说:“宁颜啊,明天床单枕套什么的该洗了,我听了天气预报,明天是个好天,不洗洗晒晒可惜了。”
宁颜惊讶抬头:“妈!明天我跟同事约好了要去长三角书市的。”
李母说:“洗完弄完了再去也来得及。”
宁颜说:“我们还想看场电影。”
李母笑得有点冷冷的:“家里面几千块钱买的放电影的机子,天天都可以看电影,也用不到特地跑到电影院里坐着看。”
宁颜再不作声,她觉得跟老太太解释不清看大片儿时在电影院中的那种效果与在家里看碟片是完全不一样的,也解释不清抱着一桶爆米花在黑暗里边吃边看的美妙滋味,反正老太太也体会不了,不说也罢,宁颜想。
李立平妈看宁颜再不出声,以为她答应了,于是晚上得意地跟老伴儿说:“还算好,宁颜这丫头不敢跟我顶着来。洗两床床单算得了什么?我刚做媳妇那会儿,婚礼第三天,你妈就拆了全家新新旧旧六床被子褥子叫我一天内洗了晒了再缝好,活象是过了今天就没有明天似的。跟你妈那种旧式婆婆比起来,我们这种做婆婆的真是太大度太好人了。”
好人婆婆有点高兴得太早了,因为第二天她就发现,那个平日里不声不响好象脾气不错的媳妇招呼都没跟她打,就出去了,还是去看电影逛书市了。
宁颜一边笑一边咬牙对之芸倩茹说:“真要按老太太的日程表,我的生活是一点趣儿也没有了。”
一会儿又叹道:“我怎么也象那些人一样,说起老婆婆的长短来了?”
之芸说:“孩子老公与婆媳关系是女人永远的话题,等我成了家,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我也一样会加入你们,我们又会多一个共同语言。”
那做婆婆的在家气得不得了,跟老伴说:“我跟你说的吧,这个闷头鸡肚子里货色多!跑出去看电影,我们几千块钱给他们买看电影的机子摆在家里干什么?当时不如我们自己留下钱来买营养吃掉算了!花了钱还受气!”
宁颜到底还是没有逃掉这场家务劳动,因为回家后婆婆就对她说:“叫你早起洗你不听,现在只好晚上来洗了。也好,晚上洗了晾出去叫风吹吹,明早再经一个好太阳就好了!”
宁颜只好晚上把那泡好的一大盆床单枕套先用手搓了,再放进洗衣机,再晾起来。李立平几次欲帮忙而不果。
他妈不停地把他叫走。
宁颜看着夜色里扑拉拉风里招展的床单,想着心事。
这位老太太,就好象一枚锲子,执拗地一下一下,砰砰砰地打进了她的生活里。
宁颜的婚后生活被婆婆搅和得七荤八素。
倩茹的日子也不好过。
倩茹的舅舅前些阵子犯过一次高血压,所以决定退下来,把生意交给大儿子。
在做决定之前,他把苏豫和倩茹以及倩茹妈妈都找了去,说,他退休以后,生意上的事儿要由大儿子说了算了,大儿媳的娘家人很厉害,怕以后他们压制苏豫,叫苏豫自己开始做,他要把一部分的生意转给他,主要是北方的生意,因为不想把场子铺得太大,他们原本也打算放弃的,不如让苏豫另起炉灶去做。
周苏豫开始了他事业上的艰难起步。租房子,跑工商,找人手,苏豫忙得不可开交。
倩茹一个人,上班,回家侍侯婆婆,觉得越来越孤单了。
难得有一天苏豫回来得略早一点,倩茹想跟他说说话,转过脸去不过两分钟,再看时,苏豫已经睡着了。
倩茹伸手想推他,到底还是没忍心。
苏豫微微打起鼾来,倩茹凑过头去细细地看他。
还是那样年青的一张脸,睡得沉,简直象个孩子,其实也天天回家的,可是为什么竟然有一种许久不见的感觉。
倩茹想起刚才他说的一句话。
他说:累了你了倩茹。说完就睡着了。
起步时,苏豫的生意并不太顺,很多时候,客户看他这样年青面嫩,很有点欺生,第一笔款子发出去了,货却迟迟没有到,外商那里定的日子就快要到期了,苏豫只得亲自跑过去交涉。
就在这当儿,苏豫妈妈的病突然严重起来,躺倒了,在苏豫还在外地的时候,老太太进入了弥留。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8-6-11 18:28:16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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