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义在店里不忙的时候回了趟家。把家里厚实暖和的衣服打捆拎来。听说饭馆还有个家境困难的小丫头,钟义他妈便翻箱倒柜,弄了几身薄棉衣让给赵丽带上。一同捎来的还有她亲手纳的棉鞋、棉手套。
赵丽手凉。在饭馆干活,冻得嘶嘶哈哈,不时得往手上吹热气。她那双鞋早就不顶事了,被灶晓强严令脱下去,换了钟义他妈做的那双。
“老板,还是先别了。等天气更冷点的时候再穿。”
赵丽捧着黑棉布鞋不敢往脚上套。鞋子不太好看,但穿起来实惠,比早市地摊上卖的那些好多了。
“天冷再说天冷的。你自己冻坏没啥,耽误这边干活呢。赶紧给穿上。”
灶晓强硬声硬气。这年头城里没有手工货,都是机器弄的。看上去是老样式,但里面的材料不好。棉衣棉裤不保暖,半夜盖着透风,冰冷冰冷。鞋也是样子货,一场雪下来就能打透,返霜返得厉害,能冻掉脚趾头。
“赵丽,你穿上吧。我妈说冬天大冷的时候,她还会纳更厚的。”
钟义跟着劝。他穿着厚毛衣去扛煤气罐,气不长出,面不改色。一趟跑下来挺热的,可不敢穿少了,不然铁定感冒。
“又看完了?”
灶晓强见钟义胳膊下夹了一摞杂志。几个月前,他发现钟义每晚回去都看书。一开始以为是课本,想进去劝劝。后来见是杂志,觉得能开阔视野就没管。范珍珍也瞧着了。她脱不开女孩子性格,八卦地追问是从哪里拿的。大家这才知道,钟义送煤气罐遇到个女老师,帮人家干了两次活,搭上了话。对方热心肠,常借杂志给他看,还鼓励他多读些书。
“看完了。再去换几本新的回来。”
钟义朝灶晓强咧嘴。他小心将杂志放到塑料袋里,生怕把它们弄脏。书非常整洁,看得出李舒苹是爱书的人,得小心别犯了人家的忌讳。
“多弄几本,也给我瞅瞅。”
灶晓强很少看杂志,瞧封面花里胡哨也想翻翻。
“你跟着起什么哄?平常没见你看过书,也跟着假积极。”
范珍珍在旁边涂指甲油,指尖戳到灶晓强眉上,手腕子都是香水气息。
灶晓强撇嘴,也不争辩。下级神不和上阶神对立,这都是老辈的教训之谈。
“生气了?我发现这几个月你都不太理我。”
范珍珍挺奇怪。想了想,凑到灶晓强耳边,“是经营不顺畅,还是老张菜做得又不好了?你跟我直说,我保准它们明天都好起来。”
“你想多了。你看,那野狗又来了。我就说过狗不能随便喂。”
灶晓强转移话题,把目标锁定在蹲门口摇尾巴的土狗身上。
土狗丑得很。尾巴翘翘着,晃动一下,满身尘土就往下落。估摸是野狗,脖子上没狗牌,栓项圈的痕迹也没有。不知道哪天路过小饭馆给范珍珍瞧见了。二话不说,刚做好的一盘酱骨头丢过去,喂得狗直翻白眼。
食神仙子大人以为酱骨头下了毒,拉着厨子的手腕不依不饶。张厨子心跳过了一百八十脉,话都说不齐全。灶晓强趁机蹲到土狗旁,捡起根树枝戳它肚子,这才确定狗娘养的家伙大概是吃撑了。
撑了就运动运动吧。
范珍珍连觉也不回去睡,干脆撵着狗满后院跑,撵得狗接连跟十余个煤气罐发生亲密接触,吓得屋里俩男人魂不附体。
土狗经过饭后运动,心情大爽,悠哉游哉从后门出去了。屋里俩男人大眼瞪小眼,看范珍珍范大小姐迈着模特步回宿舍补眠。
败家!
灶晓强心中痛楚,但让他痛苦的还在后面。
狗那东西认地方,也认人,鼻子老灵的。没几天,溜达溜达又跑过来了。不知道是心有灵犀还是什么,又碰到范珍珍在。
一回生二回熟,拉都拉不住。一盘子新鲜出锅的肉段就被范珍珍喂了那狗崽子……
数不清喂了几次。这不,今天又来了。
灶晓强瞪着撒欢的土狗,心说这狗娘养的挺有眼色,知道给范珍珍溜须拍马屁。
“晓强,刚才炒的肉丝呢?给我。”
范珍珍举起土狗,发现这家伙是没有阉割过的雄性。
“汪~”
土狗尾巴甩得钟摆一样。
“哪有这么喂的,也不怕撑死它?”
话说得硬帮帮,肉丝还是递过去了。灶晓强蹲范珍珍旁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拽土狗尾巴。狗腿奋力反抗,试图挠他个满脸开花。
“撑不死。有粮的时候喂它,没粮的时候用它喂我。这种活生生的备用粮,不比熏肉好吗?你看,它很可爱吧!”
范珍珍摇晃“备用粮”,笑颜如花。
不是吧?身为食神,怎能对区区一条狗起意!一条狗而已,能做什么?也就扒张皮褥,煮点大豆腐。清蒸、白切、炖汤、红烧、干煸、涮锅子……
好像吃法也不少。
灶晓强认真考虑起来,盘算把小饭馆改成朝鲜特色狗肉馆是否划得来。
“老板。”
张厨子似乎从空气中嗅到狗肉宴的味道。
“干啥?”
厨子努努嘴,灶晓强顺着看过去,见范珍珍抱土狗进了屋,“晓强,你说给这狗起啥名好?旺财?针鼻?米洛舍维奇?米哈伊洛维奇?”
“一条土狗,随便叫个啥名不行?”
灶晓强横眉冷对狗眼。
“这是我的宠物,怎么能随便取名?对了,叫啸天如何?”
范珍珍摸娑狗毛,越看越喜欢。土狗舒服地把头靠在她胸前,尾巴扫来扫去。
啸天?它叫啸天。那二郎神君的狗叫啥?
灶晓强没办法把土狗跟啸天犬对比。
“这名字有气势,听着勇武,跟传说中二郎神的狗一样。好名字!”
厨子对范珍珍的提议进行吹捧。
“一样就一样,反正他那条死狗也没有注册专利。得,就叫这名字了。啸天,来,你吃这么多,重死啦,要经常运动。我们去后院玩。”
范珍珍得意地放下土狗,把那死皮赖脸的家伙带出去,临门口还回头,“晓强,听说跑步机便宜了,改天你买一台回来吧。没事的时候我把啸天放上去运动运动。”
“嗯。”
灶晓强脸黑得跟锅底一样。刚养就惯成这奶奶样。还跑步机呢,这样发展下去,狗还不得去坐直升飞机啊?行!不就是跑步机嘛。豁出去了,买!买一台,晚上趁范珍珍不在,弄根短绳子栓跑步机上。功率开到最大,跑它一宿……
**********************************************************************
钟义蹬着三轮车到了居民楼门口。常来常往,一些大叔大妈都认得他。她们好奇心旺盛,屡屡试图从他这里打听些小道消息。他不喜欢讲八卦,又不想得罪人,只好学张厨子憨憨地笑,省略了厨子笑容中多余的猥琐。
今天三轮车没能推进去。院门口被一辆桑塔纳挡住。挺新的车,后座上一个女人正对着化妆盒涂口红。颜色跟范珍珍用的差不多,但没有范珍珍涂起来好看。
冒着被居委会大妈训斥的危险,钟义将三轮车锁在一棵树上。今天车上只有李舒苹家的煤气罐,他扛着就进了单元楼。
脚步坚实地跺在洋灰台阶上,听到从上面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扛着罐子,没办法抬头看脸。只瞧到西装裤下面一双锃亮的皮鞋。“皮鞋”走得急,从上面拐下来,在转角处正好打个照面。
钟义下意识躲闪,身形不稳,手就搭墙上了。煤气罐尾扫过墙面,正好砸到手背,疼得指头都抽抽。
“小心。”
皮鞋主人赶紧伸了把手,帮钟义托了下煤气罐。
“谢谢大哥。”
钟义借力把煤气罐重新扛好。他抬头看了眼帮忙的男人,瞧见一张温和的笑脸。
“小师傅,这东西危险,可要当心啊。”
男人拍了拍钟义的肩膀下楼去了。钟义低头看看,见自己的指头青肿一片,指甲缝里都渗出了血丝。十指连心,伤了最难受。钟义用另外一只手托扶煤气罐,咬着牙扛到了八楼李舒苹家。
钟义在店里不忙的时候回了趟家。把家里厚实暖和的衣服打捆拎来。听说饭馆还有个家境困难的小丫头,钟义他妈便翻箱倒柜,弄了几身薄棉衣让给赵丽带上。一同捎来的还有她亲手纳的棉鞋、棉手套。
赵丽手凉。在饭馆干活,冻得嘶嘶哈哈,不时得往手上吹热气。她那双鞋早就不顶事了,被灶晓强严令脱下去,换了钟义他妈做的那双。
“老板,还是先别了。等天气更冷点的时候再穿。”
赵丽捧着黑棉布鞋不敢往脚上套。鞋子不太好看,但穿起来实惠,比早市地摊上卖的那些好多了。
“天冷再说天冷的。你自己冻坏没啥,耽误这边干活呢。赶紧给穿上。”
灶晓强硬声硬气。这年头城里没有手工货,都是机器弄的。看上去是老样式,但里面的材料不好。棉衣棉裤不保暖,半夜盖着透风,冰冷冰冷。鞋也是样子货,一场雪下来就能打透,返霜返得厉害,能冻掉脚趾头。
“赵丽,你穿上吧。我妈说冬天大冷的时候,她还会纳更厚的。”
钟义跟着劝。他穿着厚毛衣去扛煤气罐,气不长出,面不改色。一趟跑下来挺热的,可不敢穿少了,不然铁定感冒。
“又看完了?”
灶晓强见钟义胳膊下夹了一摞杂志。几个月前,他发现钟义每晚回去都看书。一开始以为是课本,想进去劝劝。后来见是杂志,觉得能开阔视野就没管。范珍珍也瞧着了。她脱不开女孩子性格,八卦地追问是从哪里拿的。大家这才知道,钟义送煤气罐遇到个女老师,帮人家干了两次活,搭上了话。对方热心肠,常借杂志给他看,还鼓励他多读些书。
“看完了。再去换几本新的回来。”
钟义朝灶晓强咧嘴。他小心将杂志放到塑料袋里,生怕把它们弄脏。书非常整洁,看得出李舒苹是爱书的人,得小心别犯了人家的忌讳。
“多弄几本,也给我瞅瞅。”
灶晓强很少看杂志,瞧封面花里胡哨也想翻翻。
“你跟着起什么哄?平常没见你看过书,也跟着假积极。”
范珍珍在旁边涂指甲油,指尖戳到灶晓强眉上,手腕子都是香水气息。
灶晓强撇嘴,也不争辩。下级神不和上阶神对立,这都是老辈的教训之谈。
“生气了?我发现这几个月你都不太理我。”
范珍珍挺奇怪。想了想,凑到灶晓强耳边,“是经营不顺畅,还是老张菜做得又不好了?你跟我直说,我保准它们明天都好起来。”
“你想多了。你看,那野狗又来了。我就说过狗不能随便喂。”
灶晓强转移话题,把目标锁定在蹲门口摇尾巴的土狗身上。
土狗丑得很。尾巴翘翘着,晃动一下,满身尘土就往下落。估摸是野狗,脖子上没狗牌,栓项圈的痕迹也没有。不知道哪天路过小饭馆给范珍珍瞧见了。二话不说,刚做好的一盘酱骨头丢过去,喂得狗直翻白眼。
食神仙子大人以为酱骨头下了毒,拉着厨子的手腕不依不饶。张厨子心跳过了一百八十脉,话都说不齐全。灶晓强趁机蹲到土狗旁,捡起根树枝戳它肚子,这才确定狗娘养的家伙大概是吃撑了。
撑了就运动运动吧。
范珍珍连觉也不回去睡,干脆撵着狗满后院跑,撵得狗接连跟十余个煤气罐发生亲密接触,吓得屋里俩男人魂不附体。
土狗经过饭后运动,心情大爽,悠哉游哉从后门出去了。屋里俩男人大眼瞪小眼,看范珍珍范大小姐迈着模特步回宿舍补眠。
败家!
灶晓强心中痛楚,但让他痛苦的还在后面。
狗那东西认地方,也认人,鼻子老灵的。没几天,溜达溜达又跑过来了。不知道是心有灵犀还是什么,又碰到范珍珍在。
一回生二回熟,拉都拉不住。一盘子新鲜出锅的肉段就被范珍珍喂了那狗崽子……
数不清喂了几次。这不,今天又来了。
灶晓强瞪着撒欢的土狗,心说这狗娘养的挺有眼色,知道给范珍珍溜须拍马屁。
“晓强,刚才炒的肉丝呢?给我。”
范珍珍举起土狗,发现这家伙是没有阉割过的雄性。
“汪~”
土狗尾巴甩得钟摆一样。
“哪有这么喂的,也不怕撑死它?”
话说得硬帮帮,肉丝还是递过去了。灶晓强蹲范珍珍旁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拽土狗尾巴。狗腿奋力反抗,试图挠他个满脸开花。
“撑不死。有粮的时候喂它,没粮的时候用它喂我。这种活生生的备用粮,不比熏肉好吗?你看,它很可爱吧!”
范珍珍摇晃“备用粮”,笑颜如花。
不是吧?身为食神,怎能对区区一条狗起意!一条狗而已,能做什么?也就扒张皮褥,煮点大豆腐。清蒸、白切、炖汤、红烧、干煸、涮锅子……
好像吃法也不少。
灶晓强认真考虑起来,盘算把小饭馆改成朝鲜特色狗肉馆是否划得来。
“老板。”
张厨子似乎从空气中嗅到狗肉宴的味道。
“干啥?”
厨子努努嘴,灶晓强顺着看过去,见范珍珍抱土狗进了屋,“晓强,你说给这狗起啥名好?旺财?针鼻?米洛舍维奇?米哈伊洛维奇?”
“一条土狗,随便叫个啥名不行?”
灶晓强横眉冷对狗眼。
“这是我的宠物,怎么能随便取名?对了,叫啸天如何?”
范珍珍摸娑狗毛,越看越喜欢。土狗舒服地把头靠在她胸前,尾巴扫来扫去。
啸天?它叫啸天。那二郎神君的狗叫啥?
灶晓强没办法把土狗跟啸天犬对比。
“这名字有气势,听着勇武,跟传说中二郎神的狗一样。好名字!”
厨子对范珍珍的提议进行吹捧。
“一样就一样,反正他那条死狗也没有注册专利。得,就叫这名字了。啸天,来,你吃这么多,重死啦,要经常运动。我们去后院玩。”
范珍珍得意地放下土狗,把那死皮赖脸的家伙带出去,临门口还回头,“晓强,听说跑步机便宜了,改天你买一台回来吧。没事的时候我把啸天放上去运动运动。”
“嗯。”
灶晓强脸黑得跟锅底一样。刚养就惯成这奶奶样。还跑步机呢,这样发展下去,狗还不得去坐直升飞机啊?行!不就是跑步机嘛。豁出去了,买!买一台,晚上趁范珍珍不在,弄根短绳子栓跑步机上。功率开到最大,跑它一宿……
**********************************************************************
钟义蹬着三轮车到了居民楼门口。常来常往,一些大叔大妈都认得他。她们好奇心旺盛,屡屡试图从他这里打听些小道消息。他不喜欢讲八卦,又不想得罪人,只好学张厨子憨憨地笑,省略了厨子笑容中多余的猥琐。
今天三轮车没能推进去。院门口被一辆桑塔纳挡住。挺新的车,后座上一个女人正对着化妆盒涂口红。颜色跟范珍珍用的差不多,但没有范珍珍涂起来好看。
冒着被居委会大妈训斥的危险,钟义将三轮车锁在一棵树上。今天车上只有李舒苹家的煤气罐,他扛着就进了单元楼。
脚步坚实地跺在洋灰台阶上,听到从上面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扛着罐子,没办法抬头看脸。只瞧到西装裤下面一双锃亮的皮鞋。“皮鞋”走得急,从上面拐下来,在转角处正好打个照面。
钟义下意识躲闪,身形不稳,手就搭墙上了。煤气罐尾扫过墙面,正好砸到手背,疼得指头都抽抽。
“小心。”
皮鞋主人赶紧伸了把手,帮钟义托了下煤气罐。
“谢谢大哥。”
钟义借力把煤气罐重新扛好。他抬头看了眼帮忙的男人,瞧见一张温和的笑脸。
“小师傅,这东西危险,可要当心啊。”
男人拍了拍钟义的肩膀下楼去了。钟义低头看看,见自己的指头青肿一片,指甲缝里都渗出了血丝。十指连心,伤了最难受。钟义用另外一只手托扶煤气罐,咬着牙扛到了八楼李舒苹家。
“小钟,女老师漂亮不?”
张厨子猥琐成习惯,习惯成自然。
“老张,你别教坏小孩子。”
灶晓强喝道。
“晓强,你喊啥?”
范珍珍撇了灶晓强一眼,身手把赖在自己脚边的狗给拖过来,“小钟,它可爱吗?我今天收养的狗,叫啸天。”
“是土狗啊,挺壮实的。”
钟义没想到范珍珍能养这种土狗,还以为她会挑那种名贵犬类养活呢。
“嘻嘻,我会把它喂得更壮实的。你抱抱。”
范珍珍把啸天递过去。
钟义伸手要抱,狗娘养的却从他怀中挣脱,人来疯一样跳到地下,从屋里蹿出去了。钟义和灶晓强跟在后面,见它在小饭馆门前的雪地上蹦啊蹦,撒欢撒得要死要活,给白生生的雪面盖了无数个爪印,就跟一枚枚厚实的小图章似的。
“灶叔,咋了?”
钟义见灶晓强站那儿望着马路对过儿。那的饭馆门前停着一辆桑塔纳轿车,车后座有个年轻女人,头发卷成挺时髦的样式。
“没事,进去吧。让狗东西自己在这儿折腾。”
灶晓强推推钟义,心说那女人发型还挺漂亮的……
***********************************************************
王亮的名字挺土。全省城户籍簿上查查,起码有上千。据他奶奶说,他爹妈穷了一辈子,希望他有个亮堂堂的前程,便取了这名字。他听了挺庆幸,庆幸自己没有叫什么王狗剩、王发财、王锁柱。而“亮堂堂的前程”这种话,只有普通老百姓才说,那些文化人都习惯用“锦绣前程”来形容。他更不想叫王锦绣,所以他一直满足于现状。
普通人不会满足于他那种现状,因为他从小到大,就没过几天舒心日子。
生他的时候,他妈难产落下了病根。生完他留在家里坐月子,就再也没能回到单位去,每个月单位给开个一二百块钱就算仁至义尽了。他爹是工厂里的工人,开车床的。每天下班回家,手上都戴着一双棉线白手套——这是从手背看。如果从手心看,里面是黑黝黝一层泥垢,据说都是机油,散发着一股刺鼻气味。
那双散发机油味的手会在进门后抱起他,把他丢向空中当飞人,等他哭出来后才肯把他放到地上。他妈和他姥姥吓得直骂,他爹却憨憨地笑着,说既然是他的儿子,就得有点胆色。
兴许是被那些空中抛物举动影响,他从小确实比别的孩子有胆色。别人家孩子翻墙捡一米半的来,他非两米的不上。别人家孩子喜欢玩水枪打水仗,他喜欢拎砖头直接敲人家屁股。人家家长领着哭半死的孩子找上门,他还梗着脖子解释说他爹也是这么打他的,打屁股上又不疼,不明白哭个啥。
对方家长大怒,他妈不住跟对方道歉,然后把他揪到屋里抡了顿笤帚疙瘩。他爹在旁边看了嘿嘿笑,等他妈出去后,朝他竖起大拇指。
打在屁股上的确不疼,再难受也就是痛在皮肉。有些事情则是疼在心里,那才是痛彻心扉,说都说不出。
他上小学那年,他爹在工厂出事了。年纪轻轻的人,脑淤血倒在车间里。一帮同事赶紧给抬到工厂卫生所,医生处理不了又给送到省医院。省医院的医生抢救半天,他爹也没活过来。
听到这消息,他妈一屁股坐在地上神志不醒。给弄到医院后,人醒来,腿却站不得。就两天功夫,这个家便败落下来。
他爹的老家在偏远的乡下,算个半大不小的家族。年轻的时候他爹出来闯荡,才变为城里人。活着在城里,死了得埋乡下祖坟去。人死在医院里,他和姥姥只能送骨灰回乡。那些家族里的人看到骨灰,围了一圈,说他爹当初就不该娶他妈。他妈命里带煞,克夫。
话说得极不中听。他和姥姥坐在炕上,脸像被鞭子抽一样。好不容易捱到下葬,俩人从那地方回到城里,就再也没回去过。
捉襟见肘生活了没几年,他妈又过身了。他和姥姥为了凑钱给他妈办后事,干脆把老房子卖掉,搬到了郊区那片平房。白天他上学读书,放学后就跟姥姥一起捡破烂。一老一小四处翻垃圾箱,还常常被那些专业拾荒者挤兑,根本赚不到几个钱。就那样,还得应付废品公司的人的克扣。
从小学三年级到初中毕业。他和姥姥从来没买过菜。那些白菜帮子、烂胡萝卜、青菜叶子都是从农贸市场捡的。等人家散市,他们俩就摸黑到过去,把菜贩子不要的东西拿回家,放到锅里加点盐煮煮就算对付一顿。
为了早点工作,他初中毕业去读了职高。大冬天的,交了期末考试费用,兜里一分钱都没剩。路上帮一个卖馒头的人干了点活儿,回家拿给姥姥俩馒头,跟老人谎称自己吃过,便找了借口躲了出去。
那天屋外下着大雪,打得身上冰冷冰冷。他漫无目的在附近街区闲逛,穿梭在一片片平房中间。家家户户的灯都亮着,屋内传来嬉笑打闹声。冰天雪地中,闻着别人家的炊烟味,更觉胃里空旷得可怕。半大小伙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饿得前胸贴后背,哭都哭不出来。
就在那天,他看到了同班的她。她比他大,是学校里最惹眼的人。他知道她家也住在这片,可从来没想过能遇见。她出门丢脏土,见他傻愣愣站在街上,就把他拉进了家门。
就算很多很多年以后,他还记得那顿饭。就算他工作后拼命学习、提干、升迁,他都记得那顿饭。一张直径二十厘米的煎鸡蛋饼,上面有三十六片葱花。馒头是二两重的,能带回家给老人吃的肘子肉有四十八片……
那是个永远不能忘记的雪天。就跟今天一样,鹅毛大雪,天寒地冻。只是如今的他已经舒服地坐在工商局里当科长,下班回家能住进单位分的大房子,姥姥也被小保姆伺候得无微不至。别说普通的蔬菜和肉,就算吃山珍海味都有,最好的螃蟹是商户主动送上门的。一箱一箱摞阳台上冻着,能吃到开春。
这就算是挺过来了呢。
王亮吐了口烟圈,接起了桌上的电话。
“工商局王亮,您哪位?哦,好久不见……你朋友是吗?好说……那条街的名字我记下了。等下放个人过去看看……嗯,放心。事情交给我。”
挂上电话,王亮又转内线,让下属跑趟大学城调查一下。
那下属办事利落,没等下班就回来了。他把从墙上抠来的广告单递给王亮。上面是灶晓强亲笔写的广告——买卖液化气的联系方式。
“王科,明天去看看?要不要带几个人?前些日子他们去城东那边打击黑窝点,去的人少了就险些吃亏。”
“没关系,我出手从来没失败过。”
王亮弹弹烟灰,回想起前些天的事情。
年终了,各单位都要出业绩,不抓点现行罚点款就没办法分奖金。那天他带人去城东打击非法经营的黑窝点。有家商户仗着后台硬,把他们一行人赶了出来。他们一帮人愤愤,准备回工商局多叫些人。可他们人还没到单位,就有个领导打电话到工商局,让他们不要骚扰合法商贩。局长没办法,只好让王亮识相点。
识相点?
是该识相点。
王亮阴恻恻笑了下。
没过几天,打电话的领导就被“双规”了。见势不妙,那家商户要收手。结果没等收手,就因另一件事情给逮进公安局,至今没放出来。
这是一个风水轮流转的时代。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
王亮深深吸了口烟,把烟圈吐得更加均匀……
省大校园比往日欢快不少,那些没见过雪的南方学生呜嗷乱叫,拿着雪团互相打闹。还有人拎着相机满学校拍,满怀热情地想把和积雪松树的合影邮回家。
夏天用来踢球的大操场上都是积雪。几个校工清理了数次,确定气温够低后,开始拎着大水管子往操场上浇。
这是北方大学的特色。北方冬天够冷,水浇在土地上结冰,可以变成不错的冰场。不像南方只能在室内玩冰雪。南方的学生们好奇得要死,丝毫没想到那就是他们冬天体育课的痛苦开始。
对于钟义来说,严冬也是送煤气罐的痛苦开始。顶风冒雪蹬三轮特难受,身上裹了棉袄,扛罐子不太得劲。还必须戴手套抓住,不敢空手拿。不然外面走一遭,就算手没冻成坏死,也得粘在煤气罐上。敢往下拽,就等着看连皮带肉的惨状吧。
灶晓强倒是很开心。冬天冷,卖食物的小贩出来得晚、回去得早。一帮北方学生喜欢到小馆子吃点热菜,喝几杯酒。一天的帐算下来,倒是比天热时候赚得更多。在范珍珍的建议下,灶晓强弄了几十个碳火锅,连卖炒菜带涮锅子。麻酱、韭菜花、腐乳汁、香菜末……弄好的调料往小桌上一摆,火锅里腾腾热气冒着。就算不吃,光是大冬天围炉而坐的那种感觉都能让人爽死。
听到涮锅子推出的消息,熟客们蜂拥而至。情侣挑小桌,面对面涮羊肉片。大聚餐去包厢,七八个人围铜锅子坐下,送上去几盘羊肉,转身的功夫就吃没了。等端了海带丝、冻豆腐啥的进去,一帮人都招呼着再端几盘子肉上去。
厨子舒心得要命。火锅生意好,他就省事。冻肉片可以用机器切,涮菜也能丢给钟义和赵丽处理,根本不用他费啥事。所以个把星期下来,只要是听到客人要吃涮锅子,他就美得屁颠屁颠,蹲去门口对着满院的雪抽烟,顺便逗弄下土狗。
范珍珍的日子更滋润。她一个人坐在铜火锅前,旁边摞着一米多高的牛羊肉片。
“不错,这家提供的肉不错。”
范珍珍接连干掉了三碗调料和四斤羊肉,吓得赵丽直劝。
“珍珍姐,菜吃多了没事。肉吃多了不好消化。我给你沏壶碧螺春?”
赵丽知道范珍珍就喜欢喝灶晓强的碧螺春。
灶晓强正在旁边查钱呢,听了赵丽这话顿感五内俱焚。那盒碧螺春价格不菲,可扛不住范珍珍的牛饮。按她的饮茶速度和口感,挑最便宜的大麦茶就得了呗。可食神大人偏偏声称她就喜欢喝碧螺春。
上次买的铁观音,她也称赞好,还一口一个碧螺春。女人!女人啊女人!
灶晓强瞥了眼范珍珍,看到她拿筷子夹了一大坨羊肉片。
“啸天,过来。”
范珍珍涮好羊肉片,丢给土狗。土狗摇摇尾巴把羊肉片吞下,索性跳上范珍珍的膝盖冲火锅流口水。范珍珍又涮了好几片,蘸了佐料才喂给它。它吃得满意,干脆蹲她膝盖上不走了。
灶晓强实在无话可讲。当初范珍珍还说什么把它当“备用粮”,纯属胡说八道。明明把这狗杀才宠得没边了。
一条丑了吧唧的土狗,她还真养得似模似样咧。
灶晓强想到那些抱着名贵犬类的年轻女人,觉得范珍珍的喜好实在太另类了。
“晓强,你笑啥?”
范珍珍停下喂狗的动作。
“没笑啥,另类挺好,挺有爱心。”
回答得有些心虚,赶紧低头继续数钱。这些日子不知咋了,生意虽好,但有很多不顺当的地方。税务、卫生、城管,好几个部门的人都过来检查,没找出毛病还坐了很久,搞得全饭馆鸡犬不宁,以为出什么事情了。
我们是小本经营,从来不干啥违法的事。
灶晓强将后院门一锁,给那帮人挨个敬烟敬酒。中华烟整条地往对方口袋里塞,酒怎么也得拎上瓶五粮液。庙小财神大,县官不如现管。眼瞅年终了,不给各个单位的相关“小鬼”上供,对方肯定也不答应。
“你们店还有涮锅子?”
有客人掀帘子进门,赵丽赶紧迎过去了。
“呵,神户牛羊肉。”王亮有点想笑。他看到饭馆大玻璃窗上贴了红色不干胶字:火锅上市,新西兰、内蒙、神户牛羊肉优惠酬宾。
说内蒙的牛羊肉王亮肯定信。省城这边的牛羊肉基本都是从那里进货。说新西兰这就有点悬。省城里很多家店都是这么说,带点崇洋媚外的色彩。就跟“美国加州牛肉面”和“兰州牛肉拉面”一样,大同小异,但听起来,前者总显得更时尚,更有身份一些。算是商家一种迎合顾客心理的手段。
不过神户牛羊肉……这是谁想的主意?神户羊没听说过,不过神户牛肉倒是很有名。可那价格就连省城大饭店都得考虑,何况这种小地方。
“您好,请看菜谱。酱骨头、猪肉汆酸菜、血肠、大鹅炖土豆、小鸡炖蘑菇,都是我们店的招牌菜。我们这里也有火锅,牛羊肉都新鲜的,菜也干净,分量还足。”
赵丽给王亮倒好茉莉花茶,站到旁边等着下单。
“菜单上怎么没有神户牛肉?我看窗户外的招牌上写着呢。”
王亮翻翻菜单,没见到那几行字。
“我们没……”
赵丽刚想说没有那东西。钟义就把她拉到旁边,“抱歉,那个卖完了。现在店里就剩下内蒙牛羊肉。昨天刚到的货,新鲜着呢。您尝尝?”钟义怕出岔子。
“算了。不要锅子,你让厨子给我做个家常凉菜,来盘血肠,再来一小锅酸菜猪肉炖粉条。这就够了。”
王亮喝了口热茶驱寒,掏出手机给人打电话,“我王亮,你说的事情我在办。昨天碰到税务的人,听说他们最近也盯这里呢。看来你朋友不光麻烦你了……想在年前搞死人家?你朋友也应该是有头有脸的,怎么跟这种小本生意掐上了?呵呵,不问了,就是觉得有趣。收了,办成我再给你电话。”
王亮关了手机,坐在角落里看着满屋子的食客。冬天晚上,屋里人不少。闹闹哄哄凑一起吃饭喝酒,大部分人都要了火锅。火锅汤的气呼呼冒着,热络的气氛让人全身都暖起来。
耸耸鼻子,嗅到了煤气味道。不是从厨房里传出来的,是从后面,厨房后面。那里应该有个大后院,这片平房建筑的前门都是门脸儿,后面是院子,冬天挖地窖搁货物啥的,夏天可以搭个架子装货。
东西都放在那里?气味没错,能闻出来。别说这点涮羊肉的火锅味,就算再赶几千头羊来,自己都能从膻味中闻到那些煤气罐的存在。
等下吃完了饭,是直接打电话喊人来,还是付账走掉,明儿再带人来砸门?
王亮掏出烟点上,深深吸了一口。
“老板,不对劲儿。”
张厨子被钟义拉去做菜。临进厨房,他扫了眼王亮坐的角落,心下一激灵。
“怎么了?”
灶晓强和范珍珍看向厨子。
“老板,门口那边坐着个人。小钟说是来吃饭的,不过我看他眼熟,好像是工商局的。”
多年来手艺上不了台面,却不妨碍厨子在各饭馆记事情的本能。
工商局?
灶晓强又郁闷了。这些天好不容易打发走了各路爷爷,怎么又来个工商的?他叹了口气,伸手往吧台底下摸。那里放了好几条中华烟,就留着对付那些人呢。
“哎呀,开小饭馆就是烦人,怕这怕那的。不管了,你处理吧。我带啸天出门,今晚上还有牌局呢。”
范珍珍穿好羊毛大衣,抱起土狗。她宁愿穿少点冻着,也不肯套上臃肿棉衣,遮盖住妖娆身段。
“嗯,今夜风大,怕后半夜会下雪。”
灶晓强跟在范珍珍身后,递过几十块钱打车费。厨子三人在后面看得咂舌,心说灶晓强“孝心”可嘉。
“知道了。啸天,我们走。”
范珍珍接过钱,露出灿烂微笑。她抱着土狗往门口走,绕过十来桌客人后,被疑似来自工商局的家伙拦住了。
“老板,咋办?”
厨子有些紧张,他可清楚黑煤气点是打击对象。
“我过去看看。”
灶晓强赶紧走过去。
王亮拦住了范珍珍,下意识地拦住了范珍珍。看着她的脸,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嗯?”
范珍珍被挡住,甩了王亮一眼。
“珍珍姐。我是小衰啊。”
王亮的声音都开始抖了。他伸手想拉她坐下,却被土狗吼了几嗓子。没办法,只能傻傻地拽出椅子等她坐下。
“啊?你……二麻子!你是二麻子!”
吃惊之下,范珍珍双手松开。土狗趁机从她怀里跳下去,绕着王亮的腿开始转圈,最后冲王亮的左脚抬起了它的右后腿。
范珍珍赶紧把土狗撵走。脸有些红,挺没面子的。刚遇到老熟人,养的狗就冲人撒尿。不说啥了,这孩子真是命不好。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就连狗也嫌弃他。
“珍珍姐,我是,我是二麻子。”
如果别人敢这么叫,王亮肯定让那人家从老到小没有一个舒心的。不过这称呼由范珍珍叫起来,怎么听怎么顺耳,怎么听怎么亲切。
真好,她还记得自己,还记得自己。
王亮看范珍珍坐下了,赶紧喊服务员给范珍珍倒水。赵丽借机过来,用碧螺春替换了廉价茉莉花。
“你来吃饭?怎么东西还没上?小丽,你去催催老张。让他快点?”
范珍珍说完拉起王亮的手,“这些年你跑哪儿去了,搬家后就没见过你。”
“毕业后就工作了,后来参加自学考试,如今在工商局混着。珍珍姐,你跟这里的人很熟?难不成这是你开的小饭馆?”
王亮挺吃惊。
“差不多,我出点力。许久没见了,我们好好聊聊。店里的火锅不错,别管你刚才要什么,火锅是不能少的。晓强,给我个包间。”
范珍珍大包大揽,直接就把王亮拉包间去了。钟义三人看着这一幕,很是摸不着头脑。灶晓强干笑几声,催促厨子赶紧上菜、上火锅。别管那人为啥来,就瞧他对范珍珍的态度,一切都解决了。
亲手推了个小餐车,灶晓强把铜火锅、蘸料、羊肉片什么的送进了包间。
“晓强,来,我给你介绍下。他是王衰,现在叫王亮。小时候我们都喊二麻子。二麻子,这是灶晓强。”
范珍珍将蘸料什么的摆到王亮面前。
“是灶王部的人?久仰久仰。”
王亮跟灶晓强见礼。
“您是衰神部的?幸会幸会。”
灶晓强回礼。
“你们两个别用天上那套方式讲话,听着难受死了。二麻子,这里是我的地盘,你放开了吃,不跟你要钱,你说,还想吃啥?”
范珍珍笑眯眯地看着王亮。
“珍珍姐你给我吃什么,我都觉得那是最好吃的。”
王亮看着范珍珍,想到了多年前的那个雪夜。那张厚厚的、充满香气的鸡蛋饼,那个筋道的馒头,还有酱味浓郁的肘子肉。
从来没吃过那么好吃的东西,一辈子都忘不掉的东西。
王亮心里说不出的滋味。高兴,难过,或许两者都有。看着一双筷子夹了羊肉片放到自己食碟里,心头暖得说不出话来。
“傻小子,你哭啥?真是的,你们衰神部的就是爱动感情。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当初你下界的时候,你老辈没嘱咐吗?要给阎罗殿的小鬼们送礼,这样他们才能帮你投个好胎。”
范珍珍叹息。衰神部的神仙们都比较不幸。不光让别人不幸,他们自己活着都带衰。投胎死爹妈,走路被车压,考学考不中,工作财不发,简直就是背到了家。
“忘了。光给阎王爷送礼,忽略了小鬼们。事情办得不牢靠,所以才那样倒霉。不过后来‘上头’的长辈给使力气了。我叔爷爷托人给福神上仙送了份厚礼。福神上仙挺高兴,我就考取了自学文凭,还提干当了科长。反正在下头混,多少得靠上面的人照应。”
王亮眼里的氤氲消失。想到工作,心中还是很得意的。别管怎么样,他负责的事情从来没出过岔子。好人他不碰,坏人就算有再大的后台,也斗不过他的影响力。
衰神之气一出,省城之内谁与争锋?
王亮得意过后,终于想到了自己的真实来意:“灶王爷,既然你跟珍珍姐是熟人,还合伙做买卖。我就不客气地称呼你晓强了。”
“衰神君客气。您就喊我晓强吧,我也斗胆攀个情面,称呼您为王哥。”
灶晓强就准备听王亮开口呢。
“好,晓强。咱们都上面来的,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最近得罪什么人没有?”
王亮问。
“没有。”
灶晓强极少主动惹麻烦。他是趋吉避凶的典范神仙。
“这样?那我帮你问问。”
王亮很痛快地掏出手机,打了个电话,“我王亮。兄弟,这饭馆是我一姐姐开的……你别胡说,真是姐姐……对,是珍珍姐。哈哈,我就知道你小子两眼冒绿光。跟我说说,想阴她饭馆的人是怎么个情况……明白了。我正和珍珍姐吃饭,改天聊。到时候请你喝酒,分享下这福分。嘿嘿。”
王亮收了电话,兴冲冲地吃了口羊肉:“那边是土地部的一个兄弟,当土地公当得郁闷,后来下界跑土地规划局当了个小官,过得挺滋润的。改天引荐一下,大家认识认识。”
“土地部我熟人不多,从前倒是跟司徒土地常来常往。”
灶晓强亲手给王亮斟满酒。
“司徒土地?那是有名的老好人啊。听说跑乡下当镇长去了。可惜,以他的人脉,去做房地产就发达了。珍珍姐,晓强,事情是这样的……”
王亮将那土地公透露的消息转告两人。说一挺有实力的商人养了个情妇。那女人是做饭店生意的,在马路对过儿,也是走家常菜风格。灶晓强的生意好,那家就被顶了。那女人想整垮灶晓强,于是商人四处找关系,准备在春节前让灶晓强的店倒闭。
“对门那家?”
范珍珍掀开窗帘,瞧了眼街对面。她发现那家饭店好像真的比这边冷清。不管怎么说,有她食神在,店里饭菜的滋味就不一样。何况大学城附近,学生和老师们多是回头客。对面的生意被顶了,一点都不奇怪。旁边那几家饭馆如果不是走特色路线,估计也不行了。
“生意嘛,总得有个好坏。王哥您看这事情咋办好?这些日子,各路人没少朝这里来,弄得店里人心惶惶的。我这小本生意,也不知道咋应付了。难啊。”
灶晓强低个头,再次替王亮把酒斟满。
“小衰,这事儿你得给姐办了。我可不想整天受那些凡人的闲气。”
范珍珍嘟起嘴巴。饭馆的生意被人打扰,她拿钱就不方便了。
“珍珍姐放心,事情交给我。我明天中午就把各部门的兄弟都叫上,大家凑一起吃顿饭。咱们神仙下界混碗饭也不容易。自己人不帮自己人,还有谁肯帮咱们?”
王亮在心里盘算,觉得把那些神仙兄弟们的能力都使上,那商人应该就没办法冲灶晓强这饭馆下手了。
灶晓强一听王亮这话,赶紧回吧台取了几条中华烟。他把香烟装到袋子里,又拎上几瓶五粮液递给王亮,“您看我这身份地位也说不上话,一切都得麻烦王哥了。”
“哪里话,珍珍姐和你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事情得办,东西不能要。”
王亮赶紧摆手。能给范珍珍办事,他巴不得的。又不是给凡人的商家开方便,他怎么能收灶晓强的东西。
“小衰,别推辞啦。咱们姐弟的情分归咱们姐弟。那几个神仙也不认识我,干嘛平白无故帮我,还不得你从中周旋?烟酒拿去给大家分分,意思一下。都是他们的,没你的份儿。嘻嘻,姐还没有给你送礼的打算呢。来,吃羊肉。”
范珍珍冲王亮笑,把涮好的羊肉片夹过去。王亮端碗接过肉片,笑得非常腼腆。
“别笑得这么傻。都没个工商局的科长样了。挺大个男人,看到肉怎么还这么害羞,该动筷子就动筷子,难不成都让我给你涮啊。”
范珍珍调转筷子,笑着敲了下王亮的头。王亮笑得更腼腆了,他大口吃起了羊肉,吸溜吸溜的吞咽声像个青葱少年。
灶晓强把白酒替俩人斟满,推着送菜小车离开了包间。他留那俩神仙在屋里叙旧,自己跑后院惦记煤气罐的处理问题。开张前,他跟管理这片的土地公打过招呼了,为了安全起见,还特意请土地公在后院起了个五行防御罩,努力杜绝一切可能发生的意外。
天灾是没有,不过人祸开始上来了。
灶晓强关上后门。心说顶过一时顶不了一世,还得想点别的法子让这个生意正正当当地继续下去。
“老板,咱们没事吧?”
厨子见灶晓强心事忡忡,赶忙过来问。干了这么多年厨子,就在灶晓强这儿过得舒坦。他可不想这里发生啥事情。钟义和赵丽也竖起耳朵,想听听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这些天总有人来找麻烦。
“没事,对门饭店找的人。工商局的王科答应帮忙了。”
灶晓强略微解释下。不解释,大家心里惶惶,干活没精神头。
“对门儿?是不是那个浓妆艳抹的女人?我看她就不是什么好东西。自家饭菜做得不好,偏偏希望把屎盆子扣别人头上。能耐还挺大呢!呸~”
厨子腆个肚子,愤愤地骂。
“呵呵,不是她,是她男人能耐大。大家去干活吧。”
灶晓强倒挺喜欢看厨子表忠心,觉得那姿态煞有介事的。他希望王亮能把事情解决掉,因为那男人既然在女人面前放话,说春节前把自己搞垮,那他绝不会善罢甘休的。何况对方还是一道弄了好几个部门的人来折腾自己。
灶晓强拿过计算器,算起了这几天花在烟酒上的钱……
范珍珍看得眼红了。眼瞅快进腊月门,半夜出去都零下二十来度,她已经不敢就穿个小薄靴子在外面走。瞧着赵丽那双朴实的棉鞋,她很心动,甚至还拿过去照自己的脚比划了一阵。
“珍珍姐,这个你穿吧。”
赵丽看两个人的脚差不多大小,赶忙把话递过去。
“她不穿那个。她有二十来双靴子呢。”
灶晓强知道范珍珍的毛病。她这个人就是好奇心重,看到新鲜的东西就爱瞧。要真让她穿那种老棉鞋上街,她死都不会干。
美丽“冻”人嘛。
灶晓强笑着摇了摇头。
“我只瞧瞧。这风格不适合我。小丽你们的溜冰课上得怎么样了?”
范珍珍把棉鞋还给赵丽,问起了省大的体育课。
“还好,刚上冰,净咯筋斗来着。”
赵丽很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很多有条件的北方城市,从小学开始就有溜冰课。省大也把这门课作为一项主要的体育成绩来抓。每年冬天,大操场被浇成冰场后,都能看到一帮学生在上面摸爬滚打。南方的学生尤其厉害,很多男生刚上冰就敢大着胆子横冲直撞,摔了爬起来,爬起来再摔,磕坏门牙的大有人在。北方学生好点,一些在城里读小学的都有上冰经验,部分出入迪厅的还会溜轮滑。球刀、花刀、速滑刀,整个冰场上就看他们活跃。
赵丽是北方人,但条件所限,她此前没有溜冰经验,只看过同村男孩在河冰面上打“冰嘎”——也就是铁制的陀螺。省大的溜冰课开始后,体育老师要求每个学生都得买双溜冰鞋,这成为她一笔不小的负担。最后在同学的建议下,她跟高年级快毕业的学姐买了双旧的。旧冰鞋开了刃,也能对付着穿。不过因为是便宜货,用起来不怎么舒服。总摔跤,膝盖、手肘都磕得青一块、紫一块的,干活时伸手迈步都疼。
“赵丽,你们晚上几点关寝室门?”
钟义想到个法子。
“十点半。冬天比夏天早关半个小时。”
“嗯,灶叔这里九点多就关门了。我这么早回去也没事,你晚上抽空上冰练练,我在旁扶着你吧。”
钟义小时候也挺不老实。入冬就常赖着他爸,跟一帮男人到结冰的河面上看人家捕鱼。冰上走走啥的都没问题,跑跳着也不会摔倒。去省大送外卖,常看冰场上的人互相搀扶学滑冰。赵丽平日忙打工,晚上回去也不方便找同寝室的女孩子陪伴。大晚上的,还是男生来去比较方便。
“这咋好意思。挺晚的,你累一天,回去还要看书。”
赵丽知道钟义这次又借了本《三个火枪手》。她也想看来,可白天学习忙,有空闲时间就得写作业、背英语。乡下孩子在英语方面吃亏些,听力啥的都很少接触。
“客气什么。我看小钟的建议挺好。我也没滑过冰,干脆跟着学学。晓强,我要买冰鞋。”
范珍珍冲灶晓强伸手。灶晓强没吭声,从盒子里掏出四百块。食神仙子很重视美观与否,挑的冰鞋估计得是滑花样用的。
听风就是雨,跟着瞎起哄,祸害钱呢。
灶晓强心里这么想,但还是把钱递给了范珍珍。
拿了钱,范珍珍二话不说,打车就出去逛了,快闭店的时候才见人回来。
“好看不?”
俩脸蛋冻得红红的,进屋来不急脱大衣,伸手把溜冰鞋盒子亮出来显摆。掏出鞋子,翻过去看鞋底,俩冰刀已经给开刃了,直接可以冲到冰面上去。鞋帮漂亮,粉红色的,还有蓝条纹。范珍珍捧手里,满屋子给人看。
这家伙,没救了。
灶晓强无奈。他跟钟义努努嘴,钟义赶紧披上棉袄,催赵丽换衣服。赵丽和范珍珍俩女人拎着冰鞋出了门,钟义把门窗锁好,跟着她们去了省大的露天溜冰场。
晚上九十点钟,冰场上还有十来个人在晃荡。
赵丽坐看台上换冰鞋,范珍珍跟着学,笨手笨脚地把鞋带绑得很松。
“珍珍姐,鞋带绑太松,脚腕子吃不住力。”
赵丽可知道摔冰面上的苦。
“珍珍姐,我来吧。”
钟义没让赵丽伸手,弯腰帮范珍珍把鞋带系好了。
“男孩子就是有力气。嘻嘻,大冷天的,正好免了我和赵丽伸手。”
范珍珍冲钟义笑。她双脚挪到冰面上想站起来,谁料竟摔了个一马当先。
“珍珍姐。”
赵丽着急过去扶,结果自己也趴那儿了。
“你们俩谁也别动!”钟义过去,一手一个,都拽起来把胳膊拎手里,“我妈从前就说,怕呛水就别学游泳。你们都别怕摔,有我在,你们摔不了。”
赵丽和范珍珍拉着钟义的手,好歹算是有恃无恐,俩人开始在冰面上一步步往前蹭。赵丽多少有点滑行的意思,能记得体育老师教的诀窍。范珍珍走五步歪四步,站都站不稳。
死命拉着钟义的手腕,范珍珍恨不得能把脚下祥云给祭出来,省得这么没面子。
“不玩了,好无聊。小钟你陪赵丽去,我坐旁边休息下,给你们看包看鞋。”
踉跄得气喘吁吁,范珍珍挺着走完一圈,索性找借口坐在看台台阶上不起来。钟义没办法,就拉着赵丽一个人在冰场上转,眼瞅快十点半了,俩人才从冰面上下来。
赵丽在钟义的帮扶下,已经能在冰面上稳稳走路。她坐下换鞋,范珍珍在旁边嘟着嘴说:“赵丽,你真厉害,我站都站不稳。”
“今天有钟义扶着,我胆子就大,给他添麻烦。”
赵丽挺不好意思。
“有什么麻烦的,反正总比他闷在屋里强。不过我不适合这种运动,明天就不跟你们来了。”范珍珍把装着自己新冰鞋的盒子丢给赵丽。
“珍珍姐?”
赵丽不明白这是要干啥。
“总要摔,心里都害怕。我不来了,鞋丢旁边也没用,你先用着吧。”
范珍珍蹬着自己的长筒靴站起来,在地上转了几个圈,“这种牛皮靴才比较适合我。”
“这咋行,你刚买的。”
赵丽慌忙要把盒子塞回去。
“刚买的怎么了?反正我不想要了。小钟,赶紧帮赵丽拎包。”
范珍珍指指台阶上的书包。钟义背起包,和范珍珍一道送赵丽回寝室。赵丽拎着范珍珍不要的新冰鞋,总是欲言又止。范珍珍也不容赵丽开口,送到寝室楼下,就跟钟义从省大后面的小门拐走。
冬天晚上的街灯有些昏暗。被白天行人踩踏过的雪,变成了乌突突的黑灰色。钟义和范珍珍俩人走在人行道上,脚下积雪咯吱咯吱响。
“珍珍姐,你人真好。”
钟义低头说。他看着范珍珍粉红色的羽绒服,想到了那双崭新的冰鞋。那双冰鞋样子虽然好看,但下面却是速滑刀——最容易让初学者站立在冰面上的那种。
“别胡思乱想,好好帮她把考试过了吧。”
范珍珍敲了钟义的脑壳一下。
“嗯,嗯。”
钟义老实地点头。他看出来赵丽的拘谨了,不但拘谨,还很用心,生怕浪费自己的时间。这样的人,谁看了都待见,都喜欢帮一把。
“别说话就嗯嗯的。实在是好事,可怎么总透着傻气呢。”
范珍珍笑了下。
“没。珍珍姐,你……”钟义看范珍珍没往宿舍方向拐,反而往小饭馆那边走。
“小钟,你看那辆车是不是很眼熟。”
范珍珍走了几步站下。她望着街那头,盯住那边一辆崭新的桑塔纳。桑塔纳停放到一家饭店的门口,正好在灶晓强的饭馆对面。
范珍珍看到一个男人从车里出来,走到副驾驶位置旁替人开车门。一个女人裹在裘皮大衣里下车,头发很动人地卷曲着。
钟义凝视那个男人,双手下意识地揣进了棉袄兜里。
那个男人他认识,送煤气罐的时候在李舒苹家见过。那个女人他也知道,小饭馆里没人不晓得对门饭店找茬朝自家下黑手。
“小师傅,你的手没事吧?”
那天男人关切的笑容历历在目,给人的印象永远都是那么好。不过,钟义现在知道,为什么李舒苹的婚姻会出现问题了。
杂志早都看完了,《三个火枪手》翻了一多半,达达尼昂的侠客生活描述得浪漫、刺激。看得兴奋之余,不仅想到了李舒苹,想到那天在李舒苹家遇到的男人,还想到雪地上那辆桑塔纳。没有把那个男人的身份告诉灶晓强他们。兴许是不愿让人知道那就是李舒苹的男人,兴许是不希望大家对李舒苹猜测和同情。
默不吭声,钟义每天照旧扛煤气罐,蹬着三轮车四处送货。工商局和城管那边不检查,煤气罐的运送业务就可以照常运行。
说是一切照常,但大家都看得出,灶晓强对这个事情还是有些不放心。
“不是不放心王亮,只是觉得这事情隐约的不托底。”
灶晓强跟范珍珍解释。
“话怎么讲得这样好听?为什么不说,只要没有赶尽杀绝,就怕对方反扑?”
范珍珍笑眯眯地瞥了眼灶晓强。
“可不敢那么想,”灶晓强压低声音,“神有神格。”
“过什么山唱什么歌。就算是遵守他们的规矩,咱们也未必玩不过。”
范珍珍淡淡一笑,灶晓强不好再说什么。那日王亮应承了事情以后,各路“神仙”们就再也没登过小饭馆的门。他特意请范珍珍又转了几条烟过去,算是对王亮的答谢。不过该留的后手他已经留了,预防万一。眼瞅年末了,过了那个洋节,就是新的一年。
新年新气象,怎么着也得图个平平安安。
灶晓强隔着窗户眺望着对街的饭店,看到那饭店门口已经打出了“圣诞酬宾”的招牌。
“老板,咱们圣诞节咋过?我同学们都挺喜欢那日子。”
赵丽见灶晓强关注对门,顺口提起洋节来。
“中国节、外国节,不管是啥,我看那帮孩子就是挖空心思找乐呵。”
张厨子已经习惯省城的普通年轻人了。他们爱凑热闹,赶些不知所谓的时髦,满街成双成对晾晒所谓爱情。上了年纪的人通常看不惯,嫌闹哄,
“土节、洋节,能让人来咱小饭馆吃饭就是好节。”
灶晓强深入领会。
“随便你们过啥节了,反正圣诞节那天我有约会。”
范珍珍嘟嘴,拿出小化妆盒涂抹起唇彩来。
听到这话,赵丽和厨子下意识扫了眼灶晓强。俩人见灶晓强不吭声,也很识趣地当没听见。不管咋说,在那样听着很浪漫的节日里,“老板娘”竟然抛下老板独个儿出去玩,未免有点说不过去吧。
“需要多少钱?”
灶晓强的问题向来很实际。他掏出这月的账本给范珍珍看,上面大部分开销都是打点相关部门的,算是破财免灾。范珍珍瞧了半天,把账本丢还给灶晓强,“别人请我吃饭,要什么钱?”
“那就好,那就好。”
灶晓强点头。过了圣诞节,眼瞅就进腊月门。年前,他也得拎着东西到处走动走动。许久不见的司徒土地、帮忙搞小饭馆地盘的土地公、还有那些混在天上界底层的朋友们,都想去看看,去聊聊。忙一年了,灶王部那边也得去汇报成绩,跟老辈灶王爷们磕头送东西,把该尽的礼数给尽到。
过年嘛,钱都紧。现在不多攥手里点,到时候没办法发红利。
灶晓强摸着钱匣子,觉得忙碌这些日子也算有点成就感。
“灶叔,电话。”
钟义打断了灶晓强的安稳梦。他把电话拎到灶晓强面前,灶晓强接过去一听,立马从椅子上蹦了下去。
“怎么了?”
范珍珍瞧灶晓强脸色不对。
“老张,歇火。小钟,你去锁门。赵丽你帮他们忙完,就也回去吧。今天歇业。”
灶晓强嘴里说着,手中不停。他掏出电话簿,迅速翻找起来。
大白天的无缘无故歇业,这准是出什么事情了。不过老板不说,大家不好乱问。得了命令的仨人不敢耽误,紧忙将厨房、门窗都弄好。该走的先走人,就剩范珍珍一个人在小饭馆里陪灶晓强。
前门脸和大后院都锁上了,放煤气罐的棚子锁得尤其牢靠。
灶晓强前后转了两圈,这才悻悻地跟范珍珍说:“刚才是王亮。”
“小衰他说什么了?”范珍珍皱眉,“他不是联络各部门的同仁,把咱们饭馆的事情解决了吗?”
“他就告诉我赶紧歇业。说可能等下他们处长亲自带人来查,咱要开门肯定被抓现行。”
“他们处长?凡人?”
范珍珍抓过电话给王亮打过去,听见那头不住道歉。
“珍珍姐,事情是我没办好。不过这次出面的都是我们上头的领导,我们几个实在无能为力。我都不好意思直接给你打电话了,只能跟晓强说。你看看,他一点不靠谱,还把电话塞给你了。”
王亮倒是跟几个下凡混基层干部的神仙通了气。可对方路子野,走起了上层路线,直接越过他们,找到更高级别的领导。
不是不尽心,是实在出了职权范围。
范珍珍挂了电话,好半天没说话。
“我来处理。”
灶晓强不指望范珍珍能在这事上帮忙。他熟悉的朋友多是灶王部的。小神仙不起眼。可俗话说得好,庙小神仙大。蛇有蛇路,虾有虾道。眼瞅快过年了,对方还想在年关前来这么一把,那就别怪他不客气。
“啥也不做,大家都会以为我吃白食呢。晓强,你觉得我发型怎么样?”
范珍珍想到了桑塔纳车里那个发型时髦的女人。
“好看。”
“哪里好看?”
“不太会说,就是觉得不错。”
“切,不问你了。灶王部的人说话都不靠谱。”
范珍珍拽过发尾的小卷曲。
“嗯嗯。那啥,我等下要去见几个朋友。你今晚是在家吃饭,还是外出?需要带点什么回来?”
灶晓强看看表。
“不了,我晚上去瑶池娱乐城。今儿跟胖刘、老钟他们约好了打牌。”
范珍珍想到曹国家在市局里有点关系,考虑今晚是否该把曹国也约上。
跟灶晓强打了招呼,范珍珍从后院角门出去,招了辆计程车直奔瑶池娱乐城。最近打牌就是那仨人:钟馗、兔子刘芒、国舅爷曹国。她寻思见了曹国,得把这事情商量下,看怎么断掉对方的步步紧逼。
常言道有心栽花花不开。她着急忙慌到了娱乐城,却只见到兔子刘芒和大胡子钟馗。可巧就成了三缺一的局面。没办法,仨人打不成牌,别桌也没有多余人手。钟馗做东请客,到娱乐城的贵宾酒吧泡着。
酒喝多,有点上头。兔子说话嘴就开始没把门儿的了。它盯着范珍珍问她是不是有啥急事找曹国。要不然当初曹国上赶着找她,她都不怎么搭理人家。
“嗯,我跟别人合伙的生意出了点问题。曹国门路广,想问他有没有啥解决办法。”
范珍珍没瞒刘芒和钟馗。
“估计你找不到。我听说曹国最近跟天阳仙子走得很近。”
刘芒爆了个八卦绯闻出来,面有得色。
“天阳仙子?她下界了?”
别说范珍珍,就连大胡子钟馗也很吃惊。
玉皇大帝有七个女儿,从大到小分别是:红衣仙女、素衣仙女、青衣仙女、皂衣仙女、紫衣仙女、黄衣仙女、绿衣仙女。排行第二的便是素衣仙女天阳。她没有七妹妹天羽仙子有名,但相貌人品在上界声名远播,加上身为玉皇之女,众仙都得敬重几分。
昔年七仙女天羽下界,和凡人董永扯出了一团乱麻,被天庭众人引以为戒。玉皇也亲口禁令女儿们不许随便下凡。如今天阳仙子都能下界,想必是天庭放宽了入世的政策,下凡办事处的签证容易办了许多。
“此一时彼一时,如今大家都下来,她们几个女孩子不下来,在天庭上跟谁说话玩耍去?女人嘛,总得有男人这绿叶衬托才显得美。”
想到玉帝老头子的七个女儿,刘芒口中发出啧啧感叹。
分明是歹竹出好笋!
兔子对这点相当认定。
钟馗不知她是否在生曹国的气,曹国有段时间对她表现出了某种“兴趣”,不过她没表态,俩人就处于一种说暧昧不暧昧的状态。有些感觉,是当事人自己把握的。作为旁人,他没法说啥,也不晓得该说些啥。这么多年,除了捉鬼就只会捉鬼,对于琢磨人心他不擅长。
兔子刘芒比钟馗强点。他说这事情也算是有意点破,不管范珍珍啥想法,终归是自己朋友,教她防患于未然总没错吧。
“我看国舅爷请天阳仙子去看音乐会呢。”
兔子啄饮,看到自己肥胖的脸颊和耳朵倒影在酒杯里。
那是多少年前来着。它还记得也是个皎洁的夜晚,从广寒宫的树下,能遥遥望见地上有个孤单的矮个子,喝了酒后在纸上大书特书。
那人写字的姿态很狂放,书法也好看。只是大部分字句都记不清了,只对几句有印象,譬如那“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消万古愁。”
听着真有力度,砸耳朵里都梆梆作响。
兔子见范珍珍沉默,朝酒保勾勾手指,让他再给范珍珍拿一杯。
“小芒,谢谢你。”
范珍珍记得曹国从来没请过自己去看音乐会。
酒吧、商场、电影院、咖啡厅……那些地方倒是都一起逛过,甚至眼睛看上啥东西,他就立刻掏出信用卡,抢先去付账。
“谁也不是啥都往外露。”兔子叫了杯鲜榨胡萝卜汁,“所以放别人眼中,总会有各种形象。你藏着掖着的多,如果你……”
“天寿、天阳、天荣、天昌、天显、天庆、天羽。她们七个是公认的琴棋书画圣手,曹国请她去听音乐会也没什么奇怪。”
范珍珍把兔子要说的话给截住了。
“珍珍,你下凡的那个家,父母是做什么的?”
兔子绕了弯子,还是有点刨根究底的意思。
“普通的凡人。家里还有个哥哥,所以我某年就遁了。如果是独生子女,还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呢。伤又伤不得对方,告诉更是不可能的。”
范珍珍掰开手指头盘算,感觉很多事情像是过了很久。兔子不说,都想不起来。
“老钟,你说过了好几年了,我再回去看看,会不会被认出来?”
范珍珍考虑到托生那家的父母。
“天底下哪有不认识自己儿女的爹娘。”
钟馗实话实说。
“可我又不能算是他们的儿女……毕竟是托生下凡的神仙。”
范珍珍记得小时候,常常跟凡间哥哥吵架。俩人为选个电视频道会嚷好久,直到双方脸红脖子粗,才妥协都去看动物世界。不过出了门,哥哥还是有哥哥样,谁敢欺负她,上去就是一拳头。
“老人嘛。他们哪里知道生下的都是啥?就算是忤逆的狼崽子,都觉得是身上掉下的一块好肉呢。”
钟馗下界,一向是直接蹦下来的。多少年了,他都天庭人间两处晃悠,不用特殊的签证。
“当初没想开,跟衰神部的王衰一样,就因为好奇,用了这转生的法子。”
范珍珍叹气。
“也没啥不好。你看我和老钟就不可能有那么多凡间的经历。”兔子喝了口酒,沉默半晌忽然道:“凡人说: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唯独住在广寒宫上,自己没办法看得到圆缺。”
兔子说完这话,仨人都沉默了。谁都有心事,乍然勾起一些回忆,磕磕绊绊地念着那些,总不太舒服。
安静间,意料之外的人出现了。曹国一身名牌休闲服,打酒吧外面进来。看到仨人坐这里喝闷酒,过来也要了杯饮料,口中还有些抱怨:“怎么都跑这里来了?今天我来晚了,找了你们一大圈。都说你们来过,就不知道闪身跑哪里去了。三缺一就是不行吧?”
“嘿,一缺三不行吧。国舅爷这几天都看不到人影。”
胡子丑男钟馗糗了曹国一下。曹国倒是不尴尬,“一个老朋友下凡了。我在省城人面广,怎么也得照应下,就过去陪了几天。”
“谁不知道国舅爷的人面广。穷人家无忙事,富人家无清闲。”
兔子嘿嘿笑了声。
“别提了,真没清闲。知道我接待的那位是谁不?素衣仙子天阳,老头子的女儿。虽说是在一家外企做个文员,但身份摆在那里,我怎么能怠慢。”
曹国疲惫的神色一闪而过,又张罗起打牌。
在酒吧里灌了一肚子,不消化消化也说不过去。四个人从酒吧回了包厢,在满屋子唏哩哗啦洗牌声中各自归位。兔子照旧坐范珍珍的对家,洗完牌,这才想起来范珍珍似乎找曹国有事情。
“珍珍,什么事情需要我帮忙?”听了兔子刘芒的话,曹国扭头看向范珍珍。
“没什么大事,我自己能解决。”范珍珍笑笑。
“有事情别窝心里,说出来就舒服了。你就是太好强,害我们这些想献殷勤的都没门路。”曹国笑了起来,把服务生端过来的零食放到范珍珍旁边。
范珍珍只是笑,也不说话。把手里的牌丢下去,她觉得自己大概想好如何摆平那件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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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处都有口号和主抓的工作。像是扫黄打非之类,每隔段日子都会来一次大行动。有些工作则是日常天天盯。譬如什么抓小偷、逮毛贼、违法商贩卖假货、医生违规收黑钱什么的。省城晚报上专门有一个栏目刊登这种消息,连带些鸡毛蒜皮的民生问题:供暖是不是正常?哪些部门办事“吃拿卡要”?离婚丈夫不管家里孩子死活,老人死了家里财产分配不均匀……老百姓有个啥事情都爱往这栏目投,栏目也开辟二十四小时热线电话,鼓励市民提供新闻线索啥的。
“这栏目做得挺好嘛。”
灶晓强订了全年份的省城晚报。在一个地方混,就得了解这地方从小到大的事情。他对许多蛛丝马迹都很关心。
“那栏目有什么好看的,我还是喜欢时尚咨询和娱乐新闻。”
范珍珍拽过另外几张报纸。
“嗯,那些也挺好看。”
灶晓强不跟范珍珍争论,争论也争论不过。反正分着看总比都抢一张好,像是厨子就喜欢看饮食版块,钟义和赵丽乐意瞅文化版那些东西。
各有所好嘛,都活成一样,还活个啥劲儿?想到另外三人,除了钟义每天在家能看到,那俩都好几天没瞧见人了。怕出事情,干脆放两天假算了。
灶晓强拎过电话,拿起听筒:“灶晓强,您哪位?哦,好的好的。”一把将话筒交给范珍珍,看着她不依不舍地放下娱乐版。
是王亮的电话,不清楚人在那头说啥。就看到食神仙子的表情丰富多彩,从晴天到雨天,从五六月份的天气到七八月份的天气。
凡人们很幸福。喜怒哀乐生老病死,一生的事情,死前都会刻到脸上。仔细瞅那些皱纹,能从中瞧出被柴米油盐酱醋茶洗礼的痕迹。只可惜神仙们没这福分,就能看出高兴不高兴,猜不出啥具体故事。
灶晓强听到范珍珍在这边含糊地应声,没说什么要紧的话。她只点头来着,边点头边往他这边看,看的他有点心慌慌。
放下电话,人凑过来。挨得挺近的,反正小饭馆没开张,也不怕被那三个凡人听到啥神仙间的对话、被猜测啥老板和“老板娘”间的暧昧。
有点没由来的心虚。下阶神和上级神之间的差距,好像猛然间又回来了,感觉那眼神忒凌厉。清清嗓子,灶晓强笑了下,“咋了?干嘛瞪个眼睛看我?”
“你干的?”
范珍珍问。
“啥事就我干的?”
反问了句。
“小衰刚才来电话说,他们处长被调查了,因为挺久前一个收受贿赂的事情。”
范珍珍看着灶晓强,觉得他笑起来还蛮和蔼。
“嗯,挺好,那他就没空管咱们小饭馆的事了。我等下给老张他们打电话,让明天来上班。”
灶晓强拿过电话簿,翻找起来。
“急什么,还没说完呢。”范珍珍拿过电话簿,“你说巧不巧?小衰他们处长被查了,小衰那帮朋友的上司们也都被查了。税务啊,城管啊,派出所啊什么的,出事出得还真齐全。”
“都是风险岗位嘛。人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谁没个毛病啥的,不奇怪,不奇怪。”
灶晓强继续笑着。
“别用附和我的方式讲话。凡间的事情,哪有那么大的偶然性。这个人贪污,那个人欠下风流债;给同僚排挤,被老婆闹到单位。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事情,怎么能一下子都给掀开了?鸡毛蒜皮的毛病最不容易抓。倒还好,没抓得对方家破人亡,可也抓得七上八下得难受。”范珍珍说着说着瞥了灶晓强一眼,“别装好人,装不像。”
“没啊,没装啊。从来不装,真的。老辈人都说了,做人得实在。一步一个脚印的,做人、做神都别走歪才好。”
灶晓强辩解。什么都好说,可屎盆子不能随便扣。她要扣,他可不认。
“是别走歪了,走歪了就得被人抓小辫子。小衰他们处长可不就被抓了小辫子?不说还忘了,你们灶王部就干那个的。古时候起,一整年地待在人家里,把什么都看到眼中。年末了,上天跟玉皇老头子汇报。搞得凡人举家惶恐不安,还得‘祭灶’来贿赂你们。”
范珍珍瞥了灶晓强一眼。
“没有,我从古到今,都没跟‘老头子’说过凡人的坏话。”灶晓强挠挠头,翻开电话簿,按图索骥拿起听筒,“喂,老张啊,明天回来上班……”
俩年纪小的没想太多。倒是厨子意识到,原来老板平日里不吭声不拈语的,遇事还有两把刷子。上次工商局的王科都没摆平的事,楞叫老板给摆平了。折腾来折腾去,那王科竟还跑到小饭馆说谢谢。
王亮在这个事情上很承灶晓强的情。那处长跟他不是一个派系的,平日里就不怎么对付。凡是有什么提拔奖励的好事,都把机会给别人;只要是得罪人的勾当,都没少往他身上推。这次那人被查下去了,虽然他不能一跃成为处长,但也听到往上“动一动”的风声。
“晓强,多亏了你啊。你这次出手,我日后做事情就轻松不少。”
王亮冲灶晓强举起酒杯,他今天是专程来谢灶晓强的。
“王哥客气,我真没做啥。那些事情都是凡人们的意外,几位同僚大哥仕途坦荡,也是你们各自奋发拼搏的结果。这功劳,小弟是万万不敢贪图的。先干为敬,先干为敬。”
灶晓强把酒喝光,推回礼物。
“小衰,是什么东西?”
范珍珍把礼物劫过去,瞧见些营养品,还有化妆品。
“化妆品给珍珍姐,营养品给晓强。都是商户们送到我那里当年货的。我没花钱,所以珍珍姐和晓强你们放心拿着。”
王亮快人快语。凡人的便宜嘛,不占白不占,白占谁不占?
范珍珍见化妆品是法国货,便不客气地收下了,顺便替灶晓强也收下。那些营养品对神仙没啥作用,对中老年凡人倒很补。钟义他妈在医院看护,她今天就做主替灶晓强留下这些,准备转手送给钟义。
“咱们不缺这个,不过小衰、晓强你们留着都没用。我丢给钟义吧。”
范珍珍拎着营养品出去找钟义去了。
王亮见状,凑过去问灶晓强道:“晓强,你店里那凡人小子身上怎么有瘟部神的气息?”
“呵呵,他爹病了,在东方温使君的颅内科治病。他隔三差五去看,能跟温使君打上照面。”灶晓强提到温周信,面上神色也没啥变化,“小孩人挺好,是司徒土地他镇子上的。司徒土地惦记着他那方水土,让我照顾这孩子。”
“怪不得。要说土地部的那些,还得数司徒土地心最善。就宁愿守在那片地上不挪窝,也不肯出来做生意赚钱。”王亮喝了口酒,拍拍灶晓强的肩膀,“兄弟,说实话。你好好干,多存点钱,日后别弄这黑窝点了。这生意是能捞钱,可也危险。这次咱们是躲过去了,往后万一有咱躲不过去的呢?”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王哥的话小弟记在心里了。”
灶晓强微笑着,替王亮把酒盅满上。
包间外,钟义正收拾客人留下的剩饭剩菜。他接了范珍珍送的营养品,都不知道该怎么说谢谢。他惦记他妈,入冬后常跑去看。雪大起来后,他妈觉得路滑就不让他过去,告诉他好好给灶晓强干活,别辜负人家的好心。
“这点东西是王科送给晓强的,他叫给你拿来。老人年岁大了,身子骨寒,兴许吃了能有用处。”
范珍珍把营养品塞到袋子里给钟义。钟义已经一个多礼拜没去医院了,憋得着急,干活时候都打蔫儿。
钟义只管点头,接了范珍珍给的东西,放在酒架最下层。明天是圣诞酬宾的第一天,他没办法走开。早些时候跟他妈王采芝商量过,元旦那天再去医院看。
瞧他闷头干起活来,范珍珍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没再说话。她走到小饭馆门口,掀开门帘子把土狗啸天给放了进来。
土狗机灵,每天时候一到,自己个儿出去跑步,都不用范珍珍栓着绳子溜。等跑完了,顶着脖子上的项圈又回来了,在门外直挠棉布帘子。
“看你冻这傻样!”
范珍珍弯腰把土狗抱起来,目光投注在马路对过的饭店门口。十几分钟前,那里还是一片空地,现在停了辆桑塔纳。透过饭店的大玻璃,能瞧见里面的客人不少。可见圣诞酬宾和新式菜肴的宣传,让那饭店又重新掀起了些浪花。
女老板娘的男人出手,第一次是通过王亮这级别。王亮给搞掉了,对方又找到了王亮他们的上级。这样下去,不知道还能弄出什么来。
“不能总让你们占先手啊。啸天,你说是不是这道理?”
范珍珍摸摸土狗的毛,土狗的喉咙里发出舒服的呼噜呼噜声。它缩在她的胸前,尾巴一甩一甩的。她抱住它,继续用目光查点对面饭店的用餐人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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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圣诞节,屋内屋外就得弄洋气一些。两棵绿松树插在陶瓷花盆里,直接摆到小饭馆门口两旁。打眼一瞧,有点旧社会富户门前石狮子的嫌疑。
绿松树上,红红紫紫地挂了些礼品盒子的模型。旁边提供便条纸和碳素笔,让顾客和行人写点什么圣诞祝福挂松针上去。
这招是赵丽从她们系办学来的。英语系女孩子多,整天念洋文,过洋节也比其他院系热衷。还别说,真就有点用。有些学生中午路过,在便条上写了圣诞祝福挂起来,顺便就拐进小饭馆吃饭了。
钟义比较惨。他今天扮演的是工作量密集型劳动力。按范珍珍的嘱咐,他在屋内挂了一堆拉花,往墙面上贴了圣诞老公公的模型图。什么驯鹿拉雪橇、圣伯纳犬敲酒桶之类的明信片,也让他一张张小心压到餐桌面的玻璃砖下。
“洋节洋过法,赵丽,你把这些拿吧台去。”
灶晓强在广告牌上补充了行字:每桌客人,免费送圣诞贺卡。赵丽捧着灶晓强买的贺卡,把那堆眼花缭乱的纸片子堆到吧台后面。从前在乡下,从来没见过这些东西。
“赵丽,你喜欢这?”
范珍珍看赵丽总翻一张粉红色的。那贺卡封面上有条小路通向淡黄色乡村小房,小房周围是嫩绿色的草地,草地上的木栅栏旁还有淡紫色树林。
忒梦幻的卡片了。放鼻子下面嗅嗅,还有股香粉气味。
范珍珍心说自己多少年没看到这东西了?小时候过节,都送明信片。上面印着芭比娃娃,猫啊狗啊什么的,还有的印盆景、山水画。现在真好,都是折叠的贺卡,花样也多了起来。
“老板,对门开始上人了。”
张胖子从厨房奔出来,手里拎个大勺。这才下午四点多,小饭馆里空荡荡的,马路对面的饭店却开始进客人。三三两两,坐在刚装修不久的落地玻璃窗前,貌似挺有品味。饭店里的服务员也穿红戴绿,两条腿在旗袍下摆来摆去,给客人倒上热茶。
灶晓强没吱声,横了厨子一眼。厨子老鬼精,赶紧装看不见对门饭店的那些“旗袍腿”,拎个大勺回厨房准备去了:各家有各家的回头客,小饭馆今天也有人订餐。
大家都忙着,唯独范珍珍抱了狗坐在窗口旁。她目不转睛地凝视对面饭店,从黄昏日落时分坐到黑夜降临。
客人们渐渐上来了,小饭馆充满了欢乐的气氛。餐桌下的明信片被不时翻找出来,贺年卡作为赠品随饭菜一起端到桌前。
土狗蜷缩在范珍珍的怀里。它陪范珍珍坐在窗口已经快两个多小时了,饿得摇尾巴都没什么力气。
“珍珍,吃饭不?”
灶晓强忙过一阵,看范珍珍竟然还坐在原地,赶忙过来问问。
“不吃。”
范珍珍回答。
“啥?”
灶晓强手一哆嗦,端着的菜盘子差点扣到地上。
她说啥?不吃?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那个……食神仙子,您今天……”
灶晓强凑到旁边耳语,想问问出了什么事情。
“别打官腔。”
范珍珍一巴掌推开灶晓强,聚精会神地继续观察马路对过的饭店。半个小时前,那家饭店的用餐客人达到了顶峰,已经有排队等号码的人了。浪漫妆点的餐桌上,很多美丽烛台闪耀着温柔的光芒。那些客人高谈阔论,面上充满了惬意的微笑。然后……在半个小时后,某个靠窗座的胖客人捂住了自己的肚子,朝侍应生招手。
“这家伙。”
范珍珍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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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怎么了?”
厨子刚干完活,被救护车的声音从厨房里惊出来。钟义和赵丽都凑窗口瞧,一些好事的客人也顾不得吃饭,挤着看热闹。
大家看到一个胖男人被担架抬出饭店。他痛苦地捂住自己的肚子,嘴巴外还有一行白沫。饭馆女老板的脸色煞白,穿个绒衣站在门口,对零下二十来度的气温浑然不觉。她旁边的男人不停在打电话,眉毛皱成一团。
一辆媒体的车很快停在饭店门口,看车身上的字,知道是省城晚报的栏目组。记者来得非常迅速,但依然没来得及拍摄到食物中毒的胖男人。他们只拍到了女老板和饭店的照片。等他们的采访车冲去医院的时候,那个食物中毒的胖家伙已经神秘失踪了。
失踪就失踪吧,众目睽睽的事情,也不影响发稿。省城晚报次日就把这起事件刊登出来,结果被市领导注意到,借机下令整顿食品行业的卫生安全问题。
圣诞节,大家很快乐。媒体的人找到了头条,老百姓看了热闹。小饭馆赚到了钱,对手被勒令停业整顿。
胖厨子兴奋了,觉得自家老板命真好。
“别瞎乐了。”
灶晓强边说边剥花生壳,“今年冬天的花生都不错。天津那边来的,果仁挺大。”
“晓强,以前没发现,你竟然也有很多朋友。”
范珍珍摆弄着花生。每个神都有生活圈子。她一直在自己那圈子里如鱼得水,倒很少留心灶晓强有什么朋友往来。印象中,灶晓强整天就是留在小饭馆忙活赚钱,比古代女子还规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一心向“钱”看。这次出了事,才像冰山一样露出个角来。
“古语有云: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解决个事情而已。只是我没办好,搞得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
灶晓强低声说。
“你这话什么意思?”
范珍珍眉毛一扭。听这话表面上是自责,实际上却在责怪她多管闲事。
“没啥意思,做生意的,和气生财。”灶晓强懒懒地把花生仁放进嘴,“古时候也好,如今社会也好,都希望各家各户能平安。在外头混,不容易啊。没啥深仇大恨,搞得跟家破人亡似的,怪糁人。”
“她活该,谁让她搞小饭馆。”
范珍珍大声说了句,把手里的花生壳捏得嘎巴响。捏完,人跟泄气皮球样靠在椅背上,沉默下去。好半天,她才从嘴巴里憋出句话。
“晓强,你说对门那家没事吧?”
范珍珍轻声问。气不过,她干脆拉了兔子去伪装食物中毒,想搞对方个手忙脚乱。但事情的后果比她预料得严重……这不合神仙们的规矩。神仙就算下凡来,也是要混自家生活,不该给凡人添这些乱。
范珍珍坐在椅子上屁股扭来扭去,索性不吭声了。
“在天上时,我头脑就不聪明。为了怕办错事,我习惯遇事多想想。”
灶晓强继续跟花生壳较劲,没搭理范珍珍的愧疚。愧疚这东西,得当事人自己消化明白,不是别人硬塞过去的玩意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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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义扛着煤气罐走在雪地上,觉得时间过得真快。元旦的时候去医院看,还跟母亲谈起春节怎么过。这一晃,年关就要到了。
父亲还昏睡着没醒来,不过元旦那天好像察觉到了什么。拉着手,看到那眼皮在动,喊了护士过来,眼皮却又不动了。
该是没看错,那瞬间,眼皮真动了下。只要是动了下,就比一点没动好。
牢牢地托住煤气罐,钟义想到了他爸安详的睡脸。他妈告诉他不要慌,就当是他爸一直睡着,做了很长的梦。他们娘俩努力活着,这样等他爸醒了,会发现一切都挺好。
人活得就是个盼头,没了盼头,那太难受了。
他蹭蹭爬上八楼,敲开了李舒苹家的门。
自打知道李舒苹丈夫的另一面,想到她就会心情复杂。不清楚她对那事情知道多少,她又如何面对那样的男人。
钟义把煤气罐放下,先双手把书给李舒苹递了过去:“李老师,这些看完了。”
“嗯,外面冷,快进来。”
李舒苹把钟义让进屋里。
冷丁看上去,她没有什么变化。但留心瞧,总觉得她眼底有股淡淡的忧愁。
钟义不敢看太久,怕李舒苹注意到。他快速地换完煤气罐,进书房挑杂志去了。杂志上面有浮灰,伸手擦去,手指头上蹭了一片黑。
李舒苹在旁边瞧见,挺不好意思地拿了块湿手巾过来,“忙期末考试,都忘记打扫了。春节快到了,你们饭馆也要歇业了吧?”
“快了。省大放假,客源就少了很多。我老板说过几天就歇业,大家都回家过年去。”
钟义点头。前几天灶晓强就说了,过年前要提早歇业。他和厨子都挺高兴,可赵丽还在犹豫过年是否回家。
上学的时候,赵丽是坐火车过来的,车挺慢,不太远个地方,咣当了快一天才到。慢车车票便宜些,是老式的绿皮车厢。但春运时节的火车票不好买,买到了站着回家累半死,没几天再坐回来,凭空浪费两张车票钱。那些钱够大半个月的生活费呢。
赵丽不舍得。
钟义理解她的心情。他也是这样,恨不得一分钱掰成两瓣花。他家在镇上,离省城不远,路费也少。就这,他妈每次往返都得思量思量,看谁家有进城卖菜的车,给点钱搭一路,双方受益。对方一分不要的话,他妈是绝不肯坐的。
李舒苹听了钟义的话点点头:“那过年后,得有阵子才能开业吧?”
“嗯,老板的意思是过了正月十五再开门。跟暑期不同,这大冬天的,都盼着那几个老节日呢。李老师你放心,你这煤气罐不等用完,我就回来了,保管你断不了火。”
钟义直腾腾地把话撂过去,倒是闹了李舒苹一个红脸。她拿过钟义归还的小说,放回书柜里,“这孩子,我不担心那。《三个火枪手》看得怎么样?还喜欢吗?”
“喜欢!李老师,你推荐的书就是好看。我看完了,还给别人讲来着。他们也觉得书里的故事好看。”
钟义想到赵丽和厨子听完故事的表情。想如果不是学业忙,她早就冲到图书馆借小说回来读了。
“那这次再推荐大仲马的另外一部作品吧。《基督山伯爵》,他的代表作。”
李舒苹在柜子里翻找,在巴尔扎克作品集旁边寻到了《基督山伯爵》。看见两个人并排摆放的名字,她楞了下神。如果大仲马活着,肯定会因此发怒的。不管文学上成就高低,巴尔扎克做人有点那啥,他曾经恶意取笑过大仲马的血统。
声名卓著的文学家的另外一面,人在公众外的另一面,自己丈夫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的另一面。
李舒苹把巴尔扎克的书都塞到了书柜的里层。有点不太想读那些“人间喜剧”,没有比现实更戏剧化的戏剧了,没有。她将书递给钟义,看着他很宝贝地翻开书,一行行地读着简介。
穿得比课堂里的学生们破旧,每天干着粗重的活,但读书的目光,比她课堂中所有的学生都认真。“还有这几本,也拿去看。节日空闲多,多看点。”李舒苹又找了几本小说,连同三十多本杂志归拢到一起。
拎着沉甸甸的小说和杂志,钟义犹豫着开口:“李老师,你……祝你春节快乐。”他想说让李舒苹好好照顾自己,别去想她丈夫,她丈夫已经在外面有女人了。可是这话又说不出来,因为不是该他说的。换成他妈开口,兴许听着还像那么回事儿。他开口说,怕李舒苹笑话他不懂规矩。
“总之……祝老师春节快乐,新春大吉,大吉大利。”
钟义呐呐地又补充了几句,听得李舒苹失笑。
“你这孩子。”真憨死了。都说乡下人朴实,拜个年就能听出来。
瞧钟义挺不好意思地低头,李舒苹想到了钟家的那些债务。同龄人都在课堂里坐着呢,他却肩扛家里的变故,真够不容易的。
“小钟啊,你还年轻,日后的路还长着。要多学习,多看书,文化知识到什么时候都不能丢。”
李舒苹语重心长地跟钟义说。
“嗯,李老师,你的话我都记下了。”
钟义用力点头,刮肠搜肚找不到更多的措辞,憋到最后鞠了个躬,“我会好好看书的,谢谢李老师总是借书给我看。我走了,祝李老师过个好年。”
“别客气,也祝你父亲早日康复。”
李舒苹微微笑了下,送钟义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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