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画得兴起，一抬头，一个老农带着斗笠，站在面前。他张嘴就叫：“沈老师好啊。”
　　沈周听出来了，这是老家人，阳澄湖的。老农把个小背篓放在沈周面前：“正好在街头卖蟹，看见沈老师在画画，斗胆也来求张画，这篓子螃蟹，就孝敬沈老师了。”
　　沈周揭开小竹篓子，看了一眼，里面十几只大闸蟹正在爬。本来是什么都不想要的，可不自觉就咽了口吐沫，改口道：“好好，我收了。”
　　老农眉开眼笑，沈周意气风发。淡墨轻点，浓墨勾勒，画得格外小心，片刻之间，一只大闸蟹跃然纸上。左臂稍低，右臂稍高，倒举着一支麦穗，意思是螃蟹粮食双丰收。
　　这螃蟹画得跟活的似的，肚子上的壳渲染得特有立体感，围观的人纷纷叫好。
　　沈周得意地问老农：“好看么？”
　　“好看是好看。”老农道，“就是不够黑。肚子上应该有块黑斑的。”
　　沈周一楞，从篓子里抓出一只蟹看看，果然，蟹肚子上有淡淡的黑晕，被下面的壳一挡，就像一个黑色的月牙。这怎么回事啊？沈周不记得螃蟹肚子上有这颜色。
　　老农赶紧解释：“沈老师啊，你有所不知，你小时候在阳澄湖学画的时候，那墨汁都是用糯米拌的，所以特别香。你在湖水里洗砚台，螃蟹都跑过来吃那墨水，天长日久，我们也发现了，就用那墨水喂螃蟹，所以它们身上就黑了。”
　　老农说得沈周哈哈大笑，十分受用。他加了两笔，果真黑月牙出来了……那时候人们按照螃蟹爬在沙子上吐泡泡的声音，给螃蟹起了个外号叫“郭索”，老沈画得这张，就是有名的《郭索图》。
　　不知道老农讲这段子是不是附会，但现在的阳澄湖大闸蟹，果然是一年比一年黑的。

就这么折腾了大半天的功夫，人群渐渐散了，沈爷爷也出了一身汗。本来以为完事儿了，突然从远处跑来一个小伙子，一边跑一边喊：“沈老师，等等。”
　　小伙子跑得气喘吁吁，那是因为身后背了个巨大的包袱。他跑到沈爷爷面前，把包袱打开，“哗啦”一下，一地的卷轴，有的还特别大。
　　小伙子喘着说：“沈……沈老师，我是做字画买卖的……我平时就喜欢您的画，没事临摹了不少……也……也自己画了点……可这不是没您盖的章嘛？没章就……就卖不动，所以我把这些画全都背来了……您省事儿了，帮我盖上章就行了。”
　　祝枝山在旁边一听，这叫什么要求啊？做字画的人都知道么，辨别真伪主要靠章。刚才沈爷爷虽然白送了那么多画，但那毕竟是自己画的。可这直接盖章的事儿，算是真的是假的啊？这要求也太没道理了。他又拉老师袖子，意思是别答应。
　　没想到沈爷爷倒没生气，反而蹲下身子，拣起一幅画打开，看了看，自言自语：“还真像。”
　　小伙子得意了：“那是，不像我能来找您吗？”
　　“行，全给盖上。”沈周吩咐几个学生，“你们盖完进来吃螃蟹，我先去厨房。”
　　“真盖啊？”祝枝山忍不住了，“那可都是赝品。”
　　“什么赝品不赝品的，人家做字画生意也很辛苦，也不容易。这年头挣钱多难啊？”沈周说完，径自回去了。
　　祝枝山没了辙，对小伙子说：“你今天真发利市了。”
　　小伙子嘿嘿直乐，心里就像开了花一样。
　　沈周在这儿大做好人好事，最后可坑了一帮攒字画的人——有一阵沈周的字画在收藏市场上价钱上不去，就和他当年慷慨盖章有关系。
　　不过这时候老爷子心里乐着呢，做好事总是有成就感的，尤其是好人做到底。

七
　　
　　夕阳西下，坐在沈爷爷的庭院里，几个孩子眼巴巴地等着螃蟹。除了吃，过一会还有节目，就是他们的家长要来接他们下学，顺便给沈爷爷送节日的礼物。
　　大闸蟹蒸好是金黄色的，散发着阵阵香气，唐伯虎和祝枝山的口水早就下来了。老沈说了一个字：“吃。”两个人就掰腿掀壳忙活起来。只有文征明坐在一旁，纹丝不动。
　　唐伯虎看了，掰开一个，递到面前：“柳树头，吃啊。”
　　“我不喜欢吃螃蟹。”文征明没有表情地说。
　　“吃吧，不吃就是不给老师面子。”沈周说，“我知道你在想，你妈妈已经好几年没吃到螃蟹了，对不对？”
　　文征明点点头。
　　“一会儿给你打包几个回去！”
　　“学生不要。学生向来不往家拿东西。”
　 　沈周的眉头一下就皱起来了，心想这教育孩子也不能太死板。又不要，又不吃，本来挺高兴过个节，这非要把气氛弄沉重了不可。那就没意思了。沈周说：“孩子 啊，不认识人的东西咱不随便要，老师的东西你也不要么？再说了，老师给你东西也不是白给的，指着你以后给老师挣脸呢。等我走不动路了，你还得孝敬我是不 是？那时候你给老师送吃的，老师能不要么？”
　　文征明想想，似乎有道理，又点点头。
　　“老师说得对，听老师的。”祝枝山一边嘬着蟹黄一边说，“让老师高兴就是最大的孝敬，对吧沈老师？”
　　“你这小吃货，马屁拍的。”沈周看着祝枝山满手满脸油，喝了口老黄酒接着说，“读书人讲点斯文行么？对了，你数数，是螃蟹的腿多还是你的手指头多。”
　　文征明终于乐了。

院子里热闹起来。几家的家长都来送礼来了。唐伯虎的娘带来了最好的金丝漆盒，里面是几样 精致的小点心：扬州三丁包（馅儿里有鸡丁、肉丁、笋丁）、萝卜丝饼、老虎脚爪（其实也是一种烘饼，分老和嫩两种）、梅花糕和海棠糕。祝枝山的妈妈带来了几 种甜甜的苏州蜜饯。沈爷爷笑呵呵照单全收：“我老头一个，吃不了这么多，这些东西就便宜了这几个小家伙了。”
　　只有文征明的妈妈，手里拿的是一 个蓝布包袱。大家好奇，问这是什么，文妈妈不慌不忙将包袱打开，露出的竟是一块金碧辉煌的宋锦。这东西只有苏州才产，是上好的丝绸锦绣而成，与南京云锦与 四川蜀锦齐名。这锦的用途，是用来装裱字画的。但见这块锦，在深蓝的底色上，以银线与金线绣出日月，松柏常青，仙鹤振翅，十分漂亮。读书人家毕竟不同，送 出的礼物也那么有书卷气，而且一看，就是家传的。
　　沈周拈着长胡子想了想，说：“这东西有点太贵重了。你家毕竟不宽裕，我可不想要。不过么，我还是收了，就当寄存在我这儿好了。老夫那些破烂字画，用不着这么好的东西。将来等文征明这小子有出息了，用这个给他装裱字画。”
　　当下大家说说笑笑，正要道别的时候，突然门房来报，说是周东村老师来了。

沈周还没有来得及起来，周东村已经哈哈大笑着走了进来，手里拎着一瓶老酒，进门就喊：“沈老哥啊，每逢佳节倍思亲么，我知道你晚上无聊，陪你过节来了。”
　　其实沈爷爷家有自己的老娘，但周东村总是想出冠冕堂皇的理由，其目的就是想和老沈喝两盅。
　　这周东村也是吴县最有名的画师，名叫周臣，字舜卿，号东村，也是远近闻名的高手。这人拉着老沈的手说：“我还听说你最近收了个神童当学生，今天也想来见识见识。”
　　“神童？”沈周假装一愣，“你是说那个唱莲花落的小要饭的吧？”
　　两个人哈哈大笑起来。沈周把唐伯虎拽到身前：“快给周老师行个礼，以后让周老师教你几手。”
　　唐伯虎不认识周臣，但看和沈老师那么熟，猜到也是大家，上去就要磕头。周臣赶紧去拦，没拦住，咣当一下，头已经磕了。
　　周臣赶紧把他拉起来，问：“现在都能画什么了啊？”
　　唐伯虎朗声答道：“画直线。”
　　周臣看了沈周一眼，咳嗽了一下，说：“那你给我画一条吧。”
　　唐伯虎倒是不怯场，拿了枝中狼毫，找了张生宣，屏住呼吸，画将下去。那条线娟秀笔直，似乎一口气将纸裁为两半。
　　文征明练了十二年的功夫，唐伯虎花了六天就练成了。

八
　　
　　晚上是小孩放羊，家长不管，尽情狂欢。大家相约到唐伯虎家玩，地方大，可以足劲折腾。文征明说不去，看自己的娘，心里还是想去的。文征明的妈妈说：“去吧，也是难得一次。”
　 　天黑了，唐广德的稳得利饭馆里早是欢声笑语一片。今天中秋，在家吃的人多，饭馆几乎没顾客，所以老唐早早打烊。张灵早就来了，带着唐申和唐小妹在玩掷色 子，顺便等唐伯虎。他们不是赌钱，而是三个色子，谁掷的点加起来是十二，谁就可以到桌上拿一件自己最爱吃的点心。为此张灵特意没好好吃晚饭……可就今天也 邪门了，从头到尾，就是没赢过一次。反倒是唐申手气好，连吃带拿，怀里已经盛不下了，接下来是唐小妹。小姑娘连拿了五块点心。小女孩心细，看见张灵脸色发 白，知道他饿得心慌，就把点心往张灵怀里放：“张灵哥哥你吃吧，吃完咱们再玩。”
　　张灵咽了口吐沫，嘴硬：“我偏不吃。男的怎么能吃女的东西？这叫吃软饭。”
　　“那你家你妈妈做饭，你爸爸吃么？”唐小妹伶牙俐齿说。
　　张灵没词儿了，其实也不是没词儿，就是真饿了，想不出词儿，只好说：“行，那算我借你的。”
　　唐小妹乐了：“什么借啊，点心都是我家的，你家做不出来，也没法还啊。”
　　张灵顾不上许多，拿了点心就往嘴里塞，唐小妹又把手绢拿出来给他擦嘴。正擦着呢，门外就有人喊：“好啊，玩儿过家家啊。”
　　唐伯虎像猴子一样钻进屋，张灵闹个大红脸，赶紧把手绢从唐小妹手里拿过来，自己擦。
　　唐小妹一看来了那么多人，就想往后缩，哪想祝枝山突然从人群背后闪出来拦住她：“哈哈，这不是传说中的超级嗓子好的小姑娘么？”
　　他蹲下来，伸出双手：“小妹妹，来数数，这是几？”
　　唐小妹数了两遍，眼睛睁得大大的，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
　　张灵也凑过来，仔细看，看半天，才说：“这就是六指儿吧？”
　　唐小妹不懂：“什么叫六指儿？”
　　“就是多长了根手指头。”张灵也不知道真懂假懂，开始忽悠，“六指儿喝酒最占便宜了，这要是猜拳，总能出其不意，一会儿就把别人猜迷糊了。”
　　祝枝山一拍大腿：“哎呀，还真是这么回事！”
　　这么一说，唐小妹就当真了，特别崇拜地看着张灵：“张灵哥哥，你懂的真多啊。”

这边说笑着，那边丘阿姨就把唐伯虎叫到后面，从柜子里面拎出一个精美的漆盒，打开给唐伯虎看，竟然是上好的六块月饼：一枚燕窝莲蓉，一枚香菇鲍鱼，一枚白 莲雪蛤，一枚蜜制柚子，一枚酒渍蔓月梅，一枚栗子蓉马蹄。丘阿姨说：“我看见了，你那个姓文的同学，家里寒酸，却又讲究面子。估摸着他家今晚吃不上月饼， 把这盒月饼送给他吧。”
　　唐伯虎为难：“这家伙最忌讳拿别人东西了。”
　　“大人给肯定不要，你们小孩子好说话，你想想办法吧。”丘阿姨说。
　　唐伯虎皱着眉头，想了半天，说：“娘，你把咱家不要的破烂，找个三五件，我一起送出去。”
　　丘阿姨愣了：“大过节的你还要送破烂？”
　　“哎呀就别细问了，我有办法。”唐伯虎催促道，“赶紧吧，要不就来不及了。”
　　丘阿姨赶紧到宅子里头去找，总共找出几样东西：唐广德穿过旧袜子一双（有三个补丁），翻卷了边儿的畅销书《水浒传》一册（没有上下，只有中），炒菜用大铁勺一把（把儿还断了），以及唐小妹小时候玩的布娃娃一个（鼻子眼睛都是唐广德画上去的，所以长得跟李逵似的）。

中秋之夜大赌局正式开始，唐伯虎清清嗓子，做开场白：“诸位，每家都有很多东西，留着吧没什么用了，扔了吧又太可惜。所以今天我决定把这些破烂拿出来做 东道，咱们设赌局掷色子，赌的是谁最倒霉……谁倒霉了谁就拿个奖回去……就叫最百无聊赖聊胜于无大奖赛，奖品现在保密。”
　　大家都来了兴趣，谁都想知道唐伯虎家有什么破烂儿，八卦么。
　　规矩和刚才张灵他们玩儿的一样，就是唐申和唐小妹不参加——自己家设的奖自己人拿没啥意思，又不是开奥运会。再说赌局的目的，本来就是要把剩余物资给转移了。再赢回来，那不白费心思了。
　　张灵上来，头一个掷。说也神了，刚才赌好吃的一把不赢，现在赌破烂了，一把三个色子，六点四点两点，刚好十二点。张灵自己都伸舌头：“不会吧？今天我这么衰？”
　　唐伯虎大喜，把那个李逵布娃娃给他了：“这是唐小妹的娃娃，好好留着哈。”
　　张灵这才转忧为喜，冲唐小妹挤眼睛：“回头到我家玩哈。”
　　再看唐小妹，乐得跟一朵花一样。
　 　接下来的风头，就让祝枝山抢了。这小子在酒馆里就玩过色子，今天努力告诫自己：“这些东西还是不要赢了，让着点大伙吧。”可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功夫底 子在那儿，简直无法控制，加上心里有压力，越想玩砸越玩得好，怎么掷怎么有，三下五除二，袜子破书铁勺全归他了。一屋子人叫好，祝枝山也没招，只好皮笑肉 不笑地抱拳：“哈哈哈承让承让。”
　　唐伯虎急了，再这样下去月饼也被他拿走了。趁着发铁勺的功夫，就拍了下他的肩膀。祝枝山何等聪明，立刻明白了这赌局里有深意，马上捂着肚子：“不好，哥哥要拉稀……你们接着玩，我去趟茅厕。”
　　祝枝山弓着腰一溜烟奔后院了，唐伯虎暗暗点头。啥叫铁哥们儿啊？啥叫默契啊？就是这样，心有灵犀一点通。
　　这就轮到文征明了。文征明根本不擅长此道，张手一扔，三个一点儿。
　　唐伯虎笑嘻嘻走到张灵面前问：“你肚子是不是也疼啊？”
　　张灵正纳闷祝枝山怎么突然要上厕所，听唐伯虎这么一点，立刻点头：“疼，疼得很，我也得去一趟。”说完也捂着肚子溜了。
　　就剩下文征明一个人了，唐伯虎在他对面坐下说：“你踏踏实实扔吧，别着急了。”

能不着急么？文征明一口气扔了八把，就是掷不到点上。唐伯虎知道厕所臭，那哥俩顶不了多长时间，看见文征明扔第九把了，一个三点，一个四点，一个六点，这十三点啊，心里一把小火点上，“啪”地一拍桌子，那六点就小小地翻了个身，变五点了。
　　唐伯虎哈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就是命令，在厕所里已经憋得喘不上气的祝枝山和张灵，立马窜了出去。
　　唐伯虎这才把月饼拿出来给文征明：“这个归你了。”
　　文征明一看那包装，立刻摇头：“这个我不要。这个不是你说的没用的东西，这个有用。”
　　“谁说的？过了今天，这东西就一文钱不值了，扔大街上都没人要。”唐伯虎争辩道。
　　“那今天还是有用的，我不要。”文征明坚持。
　　“那不成！”唐伯虎急赤白脸地说，“愿赌服赢么，赖帐不是读书人的品德。”
　　文征明眼圈一红，说：“得了吧，我虽然傻，但也看出这怎么回事了。你要送我月饼，才想出这么个办法。心意我领，东西我不要。”
　　“喂，你这人怎么这么轴啊？这东西是我给你的么？是你赌赢的。赌赢了不认账，赌德太差，属于不仁义。明知道自己家没月饼，也不把月饼拿回去给妈妈吃，这是不孝顺。不孝不义，这是你家风格啊？”唐伯虎抢白道。
　 　丘阿姨和唐广德一直在旁边看唐伯虎耍什么滑头，到这时候也全明白了。看文征明死活不肯要，丘阿姨只好上来说：“孩子，以前你爸爸当官，人家送你家东西， 是为了求你家办事。这东西当然不能要。现在我们送你东西，这是因为你和唐寅是好朋友嘛。好朋友不应该见外，反而应该珍惜，你说是吗？”
　　文征明再也忍不住，“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这大半年，他一直想攒零花钱，为的是中秋节给妈妈买盒月饼，可家里哪有钱给他零花啊？攒到现在，兜里一共就有两文钱，前几天还差点给了唐伯虎。这钱只能买街上最差的那种月饼，他实在觉得太丢面儿，只好放弃这个念头。整个中秋节，他都在为这事纠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