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菜放在桌上的时候,大哥回来了,脸上挂黑,后面跟着的嘉嘉就像一条被小孩甩来搭去的绵绵虫,一看就无精打采,见了我,不好意思而又恭敬地笑笑:“九爸。”
我跟大哥打了一个招呼:“大哥,今儿个咱两兄弟好好喝两盅。”
听了我这话,大哥才算有点高兴,看见嘉嘉也笑,掉头瞪了她一眼,嘉嘉坐在椅子上啃着西瓜,两只眼睛盯在上面,一动不动。
店里已经没人来理发了,大嫂收收工具,扫扫剪下来的头发,放进麻布口袋里,回头看着嘉嘉,嘉嘉装个笑脸以为可以把大嫂哄笑,不想大嫂非但不笑,反而更为不高兴:“你看你还嘻皮笑脸的,你到底还想不想读书了?”又冲里屋的大哥说,“顺儿,他家长咋说的?”
这时大哥正在津津有味有味地品尝我的午餐,进而品头论足,说:“这菜味道还可以,不愠不火,只是颜色上还有待长进;这汤味已经够级别了,鲜而不腻;这个蛋的形状如果切得更为均匀点的话,那么绝对可以与餐馆的菜肴并举,哈哈,好手艺啊,将来你媳妇准乐呵……”
“你媳妇一开始也挺乐呵吧?”
“顺儿,问你呢?”
大哥装着没听见,嘴谗得跟猫似的,没听清外面的声音。
大嫂走进屋来,还没开口,大哥就说:“来,尝尝,小九做的菜,有的还比我行。”
大嫂不好意思拒绝,拿起筷子尝了一片猪肝,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来个:“好吃好吃。”吃过之后,开始进入主题,“顺儿,他家长咋说的?”
“大哥找人家的家长去了?”
“去了去了。”转脸对大嫂说:“如音,我这么说吧,其实这问题也不大,我觉得都很正常,你看我们那会儿……”说到这儿大哥看我一眼,“这情形,小九也清楚,反正就那么回事,没必要大惊小怪的。”
“你看连你也老不正经。”大嫂有点生气,“小九,你去跟嘉嘉说说。”
“没事,大嫂,你甭着急,有些事的确不能一棍子就打死一个人。--大哥,那小子是谁?按理说嘉嘉也算是有点姿色的……”
“这个等不出现女人的情况下,咱俩慢慢交流。”大哥摸出几块钱要我去拿酒来,我没要钱,自个儿出去了。
出来看见嘉嘉还在捧着那块西瓜,一口未动,眼神茫然,整个儿一盲人似的。
我磕了一下她的背,她迅速地蹭一下,站起来,“哎哟哟”地叫,按着胸口挺难受的样子,看来我真是把她给吓着了。
“那哥们儿啥时候我会会?”我跟她开着无伤大雅的玩笑。
“爸他们怎么说的?”她悄悄地跟我说,“你觉得我该怎么办呢?”
“这简单。”我保留着平常的声音,她连忙把手指放在我嘴上:“嘘,别让他们听见。”
“我说你这人做事怎么畏畏落落的,这事本来就正常,关键是你得有那个成熟心理去面对,说说,那哥们儿是哪路混混?”
“九爸,你出来,我跟你说。”
“好,那咱俩一路去拿酒,敢喝不?今儿个来四瓶。”
她摇摇头:“九爸,我跟你说了,你可千万别跟爸妈讲,不然我要被大卸八块的。”
“你瞧你,谈个恋爱还这态度,看来你还真缺你九爸我这男子汉大丈夫坦坦荡荡的水平,你都这心理你说你还谈什么恋爱啊?以后琼瑶啊三毛啊那类书、港台那类电视啊电影啊CD啊少摸些,那玩意儿没劲,整个一滥调调,你看你自个儿这恋爱就没个气魄,别怪我说话太直,你还真是那种小女生,都被害得快成一胆小鬼了。”
我们到了商店:“啤酒四瓶,给我个开瓶器”,转身看着嘉嘉不服:“人家GiGi还是个胆小鬼呢?”
“你看我说对了是不?这号人一旦放到电影或是MTV里面,她就必须得被公司变成一头脑简单的孩子,生活中的许多言行也都受那个商业利益的束缚,所以你在媒体里看到的她不一定能代表她。你看她跟金城武演的那《心动》,看着挺浪漫,可是你明白那叫什么不?那叫商业因素。说这些就是要让你明白,九爸我没阻止你谈恋爱,我支持,绝对支持,可是有很多事你得明白,光有爱情是不够的,还得有责任、义务、前途,不是那种一天到晚就浪漫成癖的玩意儿。”
“浪漫不好吗?”
“嘉嘉,你九爸我跟你说这些不是对你有意见,相反,那是钦佩,敢爱敢恨,倒是怕你‘卿本佳人,奈何从贼’,我就怕你浪费了自己。”
“你的意思是他不配?”
“我连人影儿都没见,我怎么知道不配?”
107
我们一人提两瓶酒回到了家,他们二位正在细嚼慢咽。
“我说二位急了点吧?来,大哥,今儿个咱两兄弟来个一醉方休,大嫂,你也来瓶。”大嫂直摇头。
“呐,小九好不容易回来一回,你就喝点吧。”大哥马上跟大嫂满上一杯。
“嘉嘉,你也喝两口。”大哥破例给嘉嘉倒上,一边倒一边说,“你那事你自己怎么解释?我想听听你的看法,你的看法按理说也不能忽视--咱家里就是要在民主和自由的气氛下好好发展。”
“爸,我错了。”嘉嘉眼睛盯着桌子下面。
“知道错了那以后改不改?”大嫂的思维真是来得快。
我决定跟大嫂说说大哥那话藏着的意思:“大嫂,刚才大哥说了,咱要的是民主和自由,这是前提。其实我这回回来也是想跟你们二位报信,我这会儿在学校也有那么一位。”
嘉嘉像是发现了志同道合者,笑容浮出脸面,大哥这会儿也摸出一根烟递给我,我接上他的火,继续一字一句地说:“咱需要的就是与别人家不同的一个家,这个家里面不管有什么大矛盾、小矛盾,总之咱都要有一个大的目标,这个目标就是要和睦相处,所以不能有长幼之分,你看我跟嘉嘉还不是开玩笑开得挺热闹?我跟大哥还不是两兄弟好?大哥,这事儿你作证,我在你们这儿过了将近十八年,我有没有跟你打过一回架?没有嘛!咱都挺哥们儿。大哥,你说是吧?”
“那是那是。”大哥举起一杯酒,示意大家干杯,大嫂对这种场合好像不大适应,看着嘉嘉也举起了杯,气氛被逼之下,也拿起酒,四个杯子碰在一块儿,我们感受到失去已久的融洽和幸福已经回归。
我叭了一口烟,像一个主持会议的领头人:“我觉得啊,看一家庭是不是快乐、是不是安逸有个最简单最直接的方法,那就是看这个家庭是不是有开玩笑的气氛,你不能像开人民代表大会那样死板着脸,这不行,咱们得把一个家按着‘顺其自然’的方向发展,一个家是这样,那么一个人也是这样,你拿嘉嘉来说,谈情说爱这本是人之常情,咱得把她当成是一个正常的人来看--嘉嘉,你别笑,我这说的不是酒话,都是发自肺腑的--咱得充分地尊重她的选择,拿西方话来说,这叫人权。”
“九爸,你别说了,说得我都不好意思了。”
“嗨,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讲讲那哥们儿。”
“其实……”
“快讲!”大嫂发现自己的话超之过急,又把话补回来,“嘉嘉,你慢慢讲,慢慢讲。来,吃个大鲫鱼。”遂从盆里夹出一个放进嘉嘉碗里。
“今天爸去的时候没见到他,那是因为之前我知道爸要去找他,所以才叫他别回家的。我也不是很喜欢他,只是他的确关心我,我就没办法了。”她的语气像是在承认自己的莫大过失。
“哈!他这么着你就喜欢上了?”
“他家挺有钱是吗?”大嫂问大哥。
“也够发财的。”大哥说,“家里冰箱啊彩电啊空调啊汽车啊都有……嗯?我发觉你这人咋一说人就提钱呢?”
大嫂也不示弱:“没钱谈什么恋爱啊?”
“大嫂,我说你能不能把眼睛睁得大一点?我估计嘉嘉听了你这话心里也不是滋味。任其发展最好。”
“说得倒轻巧,弄到学校满城风雨的,跟学校怎么交代?”她的母亲很是为此担心,那样子的确是她在谈恋爱,难怪嘉嘉在一旁的眼神十分尴尬。
“有什么大不了的?有句话叫‘成蛇钻洞,成龙下海’,关键还是她自己的把握,换了我是嘉嘉,没准儿这叛逆性格就可以把学校那几根旧木头弄他个天翻地覆,凭什么?凭我就有这口才,就有这胆量,就有这应付自如、明白哪阵风打哪来该怎么样吹回去的老道,嘉嘉现在差的就是这么一截。”说完,回头对嘉嘉说,“那哥们儿我啥时候见见,叫什么来着?”
“陈小驯。”
“成绩怎么样?”大嫂忙问,见旁边的大哥不吭声,“我说这可是女儿的重大问题,你怎么就不说话呢?”
“我说过了,随她。人家谈恋爱你着什么急啊你?”此时的大哥俨然一副很无所谓的架势。
“人家?这可是咱俩的女儿啊!”
“说得好。既然是咱俩的女儿,那咱就得让咱俩的这个女儿有敢做敢为的骨气,其实你瞧我刚才回来,为什么黑着脸?我觉得咱女儿就是--对了,就是小九刚才说的,没思想,没那个口才,要有那个口才,绝对,绝对对这事坦然自若!你看她的那个怕啊!我就是觉得她这么做挺窝囊,一看就气!”
“那你说要咋才能让她有思想?”大嫂急着问。
“这简单!”我接过来,嘉嘉吓了一跳,大嫂正翘首以盼,我马上起立像是发动文化大革命,慷慨激昂地说,“那就是--开展‘学习王九哥运动’!”
大哥听了这话差点把酒喷了出来,我以为他反对我的这个提法,不料他擦擦嘴,颇为得意地说:“我也正有此意!”
大嫂好像听糊涂了,所以话都说得不那么自信:“这--成吗?”
108
下午两点的时候我见到了嘉嘉说的那个叫陈小驯的男孩,说他是个男孩的确没冤枉他,这哥们儿见了我连话都说不利索,我抽支烟出来点火的时候他在一旁更是有点进退维谷的味道。倒是他的家长很客气,说嘉嘉常到他们家玩,他们都很欢迎,希望陈小驯和嘉嘉能做一对好朋友,这个理由真是说得娓娓动听、情真意切。
临走前我把陈小驯拉到门外像个将把女儿托付给女婿的老丈人那样跟他交代了一通,希望他能好好对待嘉嘉,还说如果嘉嘉有什么十差二误那我王九哥绝对跟他没完没了誓必找他算帐,他站在旁边只是一味地点头,对我的话差不多不须任何条件地接受,他的表情对于我的表情来讲完全就成了一面活生生的镜子,我笑他就跟着嘻嘻哈哈,我忧郁他就跟着皱眉头,我不说话他就跟着不动嘴,他简直顺从得已经把我当成了当今圣上。
回来的路上嘉嘉一直盘问我陈小驯这人怎么样怎么样,我庄严答道:“实话实说,答:你的那个男友陈小驯,是一个还没学会如何把在女朋友那儿的熟练运用到社会上的憨憨哥们儿,一个正在发育的少年儿童。措辞不当,请阁下见谅。”
嘉嘉像所有喜欢夫唱妻随的人那样,很希望自己的男朋友是个到处都令人满意的人,感情所动,她不服地说:“九爸,他毕竟才十八岁,还有时间成熟的。”
“问题是这个时间究竟要多长呢?”
“他跟你当然有差距啦。”
“你不必夸我,你还真得为自己想想,是不是这小子就是唯一的?世界上男人不是只有一个啊嘉嘉。”
“当然不是。可是……可是……哎呀,肯定不行的啦。”
“陈小驯真的跟个孩子似的,首先就出不得众。”
“可是现在不代表将来啊。”
“也对。” 我的语气很勉强。
“九爸。”她望着我,像是要求我。
“九哥。”她摇摇我的手臂,撒起娇来了。
“九爸--”完了,这声音听得你要起化学变化了,“你不是说你不拒绝我谈恋爱的吗?”
“得,我顺其自然成不?哎,明日尚远,前途漫漫,汝将上下而求索啊……”
109
一回来的时候就看到大哥焦急的神情,他坐在门外的葡萄架下看一则已经成为“旧闻”的高考录取情况,见我回来,马上询问我陈小驯的音容笑貌及其思想水准,我一句话就概括了:“压根儿一傻冒儿。”
我们拿出一把刀子,坐在椅子上慢悠悠地削着大梨子,看着过往的行人打打招呼,论述着当今社会的人民生活状态和商业上大大小小的诡计谋略以及最近全国各大城市发生的大案要案,到了五点钟的时候,咱两兄弟一前一后去了车站,他递给我三百块钱,说最近家里经济有点紧张,我说既然紧张那就自个儿留着,好歹你也不容易,我这么大个人也有几刷子,你不用愁我。
跟大哥握一个手,简单拥抱后,我又乘车回到了学校。路上夕阳无限,红霞烂漫。
110
学校解决问题的速度实在惊人,一进校就看到公告栏里贴上了韩越锋被开除的牌告,就像古代的“告示”,旁边总有不少人议论纷纷。
有几个女生像是立足正义,对学校的这一果断举动甚为高兴,大有“门户已被清理,大可悠闲自在”的感觉,其实他们不明白,教育的问题不是杀鸡给猴看就能解决的。
我对韩越锋的受处分倒是感觉无所谓,我不觉得这对他自己会有多大的坏影响,相反,这对于韩越锋来说还可能是件可供人生转折的好事,他有足够的理由证明自己将来的事业能力,并不依靠学校的那张毕业证。
而学校这方面,仿佛是在庆幸韩越锋那么恰到好处地提供了这么一个求之不得的反面教材,他们甚至应该感谢韩越锋违纪的程度轻重并以此做像一部刚出炉的电影那样的大肆宣传,从而得到学校办事当机立断的美誉和教导学生尊师重教的大好时机。
此时的韩越锋在学校眼里已经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随意摆弄的好使工具。
进男生院的时候,正巧碰到韩越锋和他的父母,的确是有钱人家,所以追随其后的还有两个专门给他们抬东西的“棒棒”。
韩父长得膘肥体壮,脸上光滑白净,下巴已长出好几个。韩母哭得一片洪水,手里拿着一块帕子拼命抹泪。倒是韩越锋不卑不亢,潇洒得只顾着跟将要离别的人大打招呼,耳边不时传来“韩哥,保重啊”的哥们儿期望。
我们是在男生院门口撞上的,他显然还把那个“击掌绝交”的事铭记在心,见了我不回头就走了,他的父母也没注意到我,两个“棒棒”提着沉甸甸的箱子和一双双或旧或新的球鞋扛着背只顾往前走。
韩越锋走得很沉重,他的背影在西天残云的衬托下显得有几分悲凉,尤其是在那种全家人都不发一言不敢抬头的气氛下,韩越锋的身子简直就像一滩泪水。
“喂,”我叫了一声,他没回头,倒是他的父亲蓦然回首,看着我,问他儿子我是不是在喊他,韩越锋回过头来,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我说哥们儿,见了爷们儿也不打声招呼。”我软软地说。
他没说话,一直闭着嘴,很挑衅性地看了我一眼,转身就走了。
他的父亲问他我是谁,问了好几次,他始终不说话,问得不耐烦了,他才唧唧歪歪地吐出三个字:“不--认--识。”
(18岁长篇青春小说《野草疯长》,创作于2001年)
▓第九章 上
111
韩越锋,这个曾经共事两年的兄弟,就这样走了。
他看着这个校园的林林总总,不发一言,偶尔回回头看看一棵棵参天大树,几只鸟儿正“唧唧唧唧”地叫,声音单调而无知。
我突然感到有些失落,有些惋惜,有些沮丧,有些后悔,甚至发展到最后居然有些愤恨。
我想象着一个人的悲剧和一个群体的悲剧。
当一个人怀着美好的愿望和大量的重托来到这个盛誉在外的学校,在踏进校园的第一刻,他心中是否预料到会有今天这个让他自惭形秽的局面?
当我们和我们的父辈把自己最真诚的寄望交给学校的时候,我们是否想到几年后的今天会尴尴尬尬地带回去了多少失望?
我们的今天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下场?
当学习的东西注定成为常识,当西方的经济观念和教育观念已经疯狂升速、激烈膨胀的时候,我们为什么还要一味地抱着祖宗的大腿啃肉?
我们一个个都成了问题儿童和考试专家,我们是那么地缺乏科学的批评精神和逻辑论证能力,数千年儒化思想的训练已经使我们的防疫本领可怜透顶。
当教育打着“素质教育”的旗号,当一个国家举着“科教兴国”的标语,我们为什么还不明白什么叫真正的素质、什么叫真正的科学?
中国教育的陈旧、腐朽、拖拖拉拉怎么还有人看不清楚?
中国教育里的选拔人才方法为什么就不能把眼界放到国际市场上去?
中国教育里学校的腐败、堕落怎么就因为文凭与中国的社会的腐败、堕落挂上了勾?
中国教育里教学方式里本该有的自由化和交流性质为什么总是那么难以实现?
中国教育里的学校纪律包括学生日常行为规范、课堂纪律、宿舍纪律、食堂纪律等等一系列的东西为什么总是那么隔离社会,那么不正常化?
中国教育里的学生生活本不该是颓废、单调、乏味,本不该是平寂、麻木、沉默,本不该是空虚、无聊、忧伤,本不该是柔软、顺从、凄切,本不该是平整、光滑、可怜,可为什么它就是那么一个样子?
……
112
我吁吁虎虎冲进寝室,一连提出七八桶水,狠狠地冲澡、冲澡、冲澡,身体上每块皮肤都被搓得通红通红,每一个必经之地都被搓得发烫肿胀,脖子上、胸膛上、腹肌上被猛地搓出几块淤血,红星点点,火辣辣钻心地痛!
我妄图把身上那些动乱的细胞全部淹死在这水里,然而当水珠一颗一颗蒸发以后,我还是感觉到外界的郁闷和反叛的冲动,于是又一桶一桶地灌,一桶一桶地灌,在水柱接二连三的狂轰滥炸下,我感到呼吸急促的难受和泪流满面的悲恸,一次次地擦泪,一次次地滚出,又一次次地擦,又一次次地滚……
水柱之中,脑筋一转,我突然想起了一个令我胆战心惊但又大快人心的重大决定。
113
夜一点一点地深下去,月亮鬼鬼祟祟地钻出来。
学校响起急骤的晚自习铃声,那声音如同射进血管的一条毒蛇,它尖刺而毫不言弃。
几个还没吃上晚饭的哥们儿匆匆泡上一碗面,稀里呼噜哽下去,然后把碗放在水管下任由它浸泡、冲刷。
厕所里很快传来嘘嘘哩哩的撒尿声,一群人像赶着去参加伟大运动,脚踢踢踏踏把整个男生院抖得摇摇欲坠,烦乱嘈杂的声音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我倒在床上,紧闭着眼,有点抽抽嗒嗒的哽咽,几个哥们儿没有招呼我快去上课,我就像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人,像那些偶尔爬上床的蚂蚁或是一只随时被人们厌倦和忽视的苍蝇。
从他们的举止和目光里,我感觉到我越来越远离这个空间,这里根本就不属于我,从来就不属于我,那种刻骨铭心的孤独和永远灭不了的狂妄一直疯狂滋长,它们包围着我,袭击着我。当我潜意识里想登上顶峰的时候,就在那山脚下我已被打得遍体鳞伤、血流成河……
我已经对那种像个外来人一样坐在教室的窝囊姿态彻底反感了,那十足是一种监狱化的生存。
一个个走狗似的班委为了向顶头上司交差和在毕业鉴定里添上光辉灿烂的一笔,他们盯着你、老盯着你、死盯着你;一个个看似关心至极的老师在窗户外面和你的旁边晃来晃去,活像一个个幽蓝色的鬼怪;一个个大受学校推崇、大受教育部门欢迎并借之推广的监视器,逼着一个个本来灵性怒放的学生成了奴化教育的直接受害者、受虐狂,而那些坐在监视房里的人也成了莎郎.斯通主演的影片《偷窥》中那个以偷窥为最大快乐的变态者、偷窥狂。
114
当一个人处在他所属的那个集体而那个集体对他讲简直就是扼杀他生命力的时候,他还会想些什么?
反抗?逃离?另立山头?
沉默?顺从?当奴才狗?
……
115
铃声下的人们各就其位,校园里死一般地沉静,从开着的寝室房门望过去,一个个老师都以高昂的面目俯视着下面毕恭毕敬的学生,有的站在上面趾高气扬地大声演讲,像是希特勒却又不免时时注视窗外流窜的人们。
五楼高三的一个班里一个同学不幸迟到,站在门外边沉着脸看班主任的脸色。那个班主任不掷一辞,好像把他当成旁人,坐在教室里的人频频看那个门口的学生,有的暗暗发笑,有的面带厌色,有的跟那个班主任神态酷似--装着视而不见。班主任好不容易才结了尾,话音一落,转身即走,一派将军风度却又装得叫人说那别扭。
等到下面都静得差不多没人支声的时候,那个班主任像是吃了炸药,突然对站在门口的那个学生大声厉喝:“你!滚回去!”
下面的人被吓了几十跳,整栋教学楼都躁动了,像是突然来了地震,人人开始自顾个人安危。
116
我躺在床上,看着一幕幕的丑剧,心里越来越失落。
当一个人的心理状况如此面临崩溃之境地的时候,他是否还要把厚着脸皮“迂”着继续生活当成是面临挑战的勇气呢?
当一个人用他自己的特殊行为和特殊行为后的伟大业绩表示他的反叛和明智选择的时候,他是否有资格承认这个社会“人才多元化发展论”的绝对正确呢?
我的决定已经有些清晰了,我开始考虑着如何去一个新的环境摔打、折磨从而更接近自己的性格和自己潜力的需求。
这是一种多么容易让人劝戒、怀疑、蔑视、反对的举动,然而这些劝戒的、怀疑的、蔑视的、反对的人们,为什么总是没有一个清醒的头脑和良好的思维?
他们总是不明白:我王九哥是个反对教育的人,但永远不是个反对学习的人--我王九哥不是“知识无用论者”,而是一个“学习有用知识论者”。
有警觉性的人已经知道,自己在麻木地、靠惯性地学,或是自己不知道如果离开学校自己究竟能干些什么。刷盘子?洗碗?给人当棒棒?还是站在路边讨饭?
我们的压力还不仅仅来自生存,还有自己家长的顽抗到底,以及自己觉得自己这么草率退学会不会是对不起我们的父辈?
再有社会中庸之道者及左邻右舍的议论纷纷指指点点。
我们的压力简直可以说是出了奇地大!
几十年的禁锢势力还没变,大家还是走独木桥,还是看文凭,还是要付大量的金钱和大量的心血以及大量的寄望去念整整四年的大学!
设想一下,就算大学一个月花三百,一年在学校十个月,那就是三千,加上学费就有一万左右,四年就是四万!恐怕还不止!
可是如果这四万用来干自己想做的事--自己终生都怀有兴趣的事--那是怎样的一番光景!
难道咱非要上班?SOHO族不行吗?家庭办公室的新经济方式不行吗?
重要的是,我们现在的这个时代已经是一个网络的时代。
请你打开Windows98,启动Internet Explorer,在“地址栏”里输入你想要的资料的关键字,比如你想知道教育究竟有多失败,请在“地址栏”里输入“教育的失败”五个字,啊,请看:《教育的失败在哪里?》、《德育反思:由“我还可以偷2年”说起》、《教育是中国最大的失败》、《尊重儿童权利推动现代教育》、《教育的失误》、《九十年代前的爱国教育是失败的》、《教育是我们的最大失败》、《教师发展》、《从素描教学想起的》、《中国建筑教育的失败与彷徨》……知道我打省略号的意思吗?告诉你,与“教育的失败”相关的资料单单新浪网目前就有2010个!
那些上大学的人请好好回忆一下,自己的大学究竟是靠什么方式解决无聊的?恋爱?同居?篮球?QQ?何必呢?
当人们在反对着“退学之后求发展论”的时候,他们的思维怎么就那么老掉牙?
他们为什么不把这当成是一个他熟悉的朋友给他“一个人”的友好建议?是逼良为娼?
他们为什么老要自己吓自己、自己给自己猛击一棒地大叫:“哇!要是都退了,那中国教育不就完了?!”
他们为何不把要不要退学当成是他们自己“一个人”的选择问题,反而老让自己将这选择迅速扩张到民族上去?
为何要如此扩大化思考?为何是如此低劣的思维品质?
他们总是不明白这个观念必须是自己“一个人”为自己“一个人”--“自动吸收”!
他们还是相信教育部门某年某月某日会出来新的或更新的教育体制,他们还是在那里盼着,他们不明白教育部门的真正压力究竟在哪儿!
他们不确信、不肯定有改变自己的权利的人始终是他们--自己,而不是--教育部门!
他们更不知道:不是教育部门说要改革我们才准改革,而是教育部门不说改革,我们自己中的“每个人”就自动给自己“一个人”改革,我们中的“每一个人”都有退学的权利,更有“每个人”退学后的宏图计划及立马实干!
他们要知道:一个教育部门所涉及到的群体越是庞大,那么它推出新的一个措施所要考虑到的因素就会越多,处理和实行起来就更为麻烦、更为艰难,但是,如果自己这么“一个人”面对自己这么“一个人”的时候,他“一个人”要考虑的因素就要少得多甚至少得多得多!
他们更要知道:大群体化的改革那是怠慢的、拖拖拉拉的、畏首畏尾、疑虑重重的,但是“一个人”对自己“一个人”的改革却是迅速的、直接的、当机立断的、快刀斩乱麻的,这两者的差别是那么地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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躺在床上,我从床底下的箱子里提出泡了四五个月的药酒,像灌冷水那样“咕咚咕咚”泻进喉咙里,顿觉身体一阵颤抖,再灌几两,弄得个分不清东南西北的时候,再提上几瓶,我去了学校不远处的青山。
这是一座腐朽的山,山上黑草丛生,不时有几只不知叫啥名的鸟飞来窜去。
山下的城市此时已经是车水马龙、灯红酒绿。
这里有些叫人喊“冷”的风,回头看着繁星密布的夜空,大树升直穿至高处,有几片叶子“沙沙沙”滑下,随着风一摇一摆一上一下,那些叶子空灵而自然,仿佛一个个活的生命在黑夜里尽情抒叹着自己的秘密和愿望,它们妖娆而自在,在它们的面前,我竟然感到自己有些死气沉沉,就像一个从监狱里释放出来的犯人,面对着监狱外一切,自己觉得万事万物都是那么地值得珍惜,人生可贵。
(18岁长篇青春小说《野草疯长》,创作于2001年)
▓第九章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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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后的一切变得有些如梦如幻、似真似假。
可以想象出这么一个场景:一个人提出一瓶烈酒,雄纠纠气昂昂地站立于山颠,迎着夜的风,长发飘飘,对酒当歌,吟诗作赋。
明月在上,长空浩荡,心泉摇摇晃晃;举杯邀仙,月已西往,残思跌跌撞撞……
一阵大风刮过,耳边呼呼直响,猛地想起唐朝乐队的颠峰大作《梦回唐朝》--
菊花古剑和酒
被咖啡泡入喧嚣的亭院
异族在日坛膜拜古人的月亮
开元盛事令人神往
风
吹不散长恨
花
染不透乡仇
雪
映不出山河
月
圆不了古梦
沿着掌纹烙着宿命
今宵酒醒无梦
沿着宿命走入迷思
梦里回到唐朝
今宵杯中映着明月
男耕女织丝路繁忙
今宵杯中映着明月
物华天宝人杰地灵
今宵杯中映着明月
纸香墨飞词赋满江
今宵杯中映着明月
豪杰英气大千锦亮
今宵杯中映不出明月
霓虹闪烁歌舞升平
只因那五音不全的故事
木然唱合没人失落甚麽
沿着掌纹烙着宿命
今宵梦醒无酒
沿着宿命走入迷思
梦里回到唐朝
忆昔开元全盛日
天下朋友皆胶漆
眼界无穷世界宽
安得广厦千万间
沿着掌纹烙着宿命
今宵梦醒无酒
沿着宿命走入迷思
梦里回到唐朝
今宵杯中映着明月
纸香墨飞词赋满江
今宵杯中映着明月
豪杰英气大千锦亮
沿着掌纹烙着宿命
今宵酒醒无梦
沿着宿命走入迷思
彷佛回到梦里唐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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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夜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的,醒来的时候,天还没亮,天边只有几颗还未陨落的星星在晕头转向地闪着。
身上只有一件防水外套,人打抖地发冷,牙齿排成两行紧紧咬着,以防风灌到里面。
大概是酒喝得太多,想不起来我最先是在哪儿躺下的,醒来的地点是在一个小土沟里,一个人就那么倦缩着,膝盖上、肘关节上糊满了泥,一摸脸,脸上也是脏得麻烦。
旁边的酒瓶子摆了两三个,还有一点残余剩在里面。另外一个瓶子也不知道去了哪儿。
我站起来,擦擦身上的泥土,摸摸烟,烟没了,这才知道自己昨晚抽烟凶猛,已经弄得个精光光,嘴里有点发干,润润舌头还是有点燥。下嘴唇因为抽烟太多,几乎失去味觉,有些木然,舌头在上面舔舔,就像是在咀嚼一团干棉花。
就这样,一个泥人闯进了学校。
学校还没上课,男生院和女生院只有厕所的灯还在亮着,操场上找不到一个人,整个校园犹如一头疯狂过后的荒原困兽,趴在地上悄然睡去。
站在操场上,望着这熟悉而又即将陌生的校园秋景,我不仅黯然失色。
一个反叛教育的人,窝窝囊囊地混了两年多,在这两年里,在这个学校,我找不出一堂让我记忆犹新的课,看不到一篇能够叫做文章的文章,听不到一口比较标准、比较流利、比较地道的英语,遇不到一个让我五体投地并能够跟我做得上知己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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铃声终于响起,一个个忙于穿衣裳、提裤子、洗脸、刷牙的人从男、女生院急步跑出来,手里拿着急着要吃饭的盆盆碗碗盅盅盖盖刀刀叉叉瓢瓢筷筷,两千左右的住校生夹杂其间,当中空气变得腐浊,那首每天早上必放的老掉牙的示意学生赶快爬起来做操的音乐总是把音量开到最大。
我坐在篮球架下看着一个个黑脸怪腔的人动作散漫地挥动着身体器官,那个被韩越锋揍成“熊猫”的谢一水正站在今天来值勤的校长庞开鉴旁,颇有面子地威风凛凛。他左手提着权威物件--口哨,右手柱着一根残废人用的拐杖,这足以表示出他对自己工作的忠于职守,简直风雨无阻。--的确,一个正处于弱者、病者、伤者状态的人,无论在他健康的时候他曾是多么让你看不惯、看不起,一旦他突然变得病灾兮兮,那实在容易让人对他打心眼里同情,从而一笔勾销以前的恩恩怨怨并一笔抹杀那个受伤的人心里可能藏下的龌龊心机。
操后,随之而来的便是那个长得四平八稳的校长庞开鉴的一番高瞻远瞩,下面的人听得不耐烦了就跺个脚,吹个哨,或者干脆放个响屁,从而引起一大堆人的窃窃发笑和上头讲话者的尴尬。
人群散去,大家如同饿“痨”了的猪疯狂冲进食堂,仿佛他们来这里就是为了吃饭,几个小个头的跑不大赢,被后头撞倒,好不容易站起来,又被撞到,想哭又哭不出来,可是心里的确很伤心,眼里怒气冲天,但就是光生气,气了还是气了,没啥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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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到寝室换了衣服,决定今天就不上课了,准备去看看林林洁,之后回趟家。
朱大竟接了我的电话。
“是我,王九哥。”
“你昨晚咋没来上晚自习呢?不会是又去约会了吧?”朱大竟的口气一直这么哥们儿。
“实话跟你说吧,昨晚心情不好,喝酒去了,今儿个早上才回来的,感觉做学生的难啊!”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你看你这就不对了,咱在这儿说背地话,平时我可是一直给你面子的,你也得给个面子是不?你心情不好就到外边去喝酒了……”
“你甭说了,你要说的我都知道。换了我是你那位置也不好做。”
“也是,其实道理都明白,就是你做得实在太不给我脸了。知不知道昨晚咋回事?男生院查人,说是王九哥不见了,那个‘水儿人’打电话过来跟我说,我当时下来看了,的确没人,还好我跟他讲别让他跟学校说,其实王九哥这个人明白事理,不是那种小孩子,你看我可是真给你盖面。”
朱大竟的一番话我听了真觉得要走之前还好有个好礼物。
“那就谢了。”
“昨晚啥事啊?挺难受的?”
“我跟你说实话好呢,还是说来哄哄你?”
“实话实说。”
“这么着吧,这事挺重要,我抽个时间跟你说说,这几天我想跟你请个假,成不?”
“什么事啊?这么重要?”
“到时跟你讲吧,我现在想回去一趟,星期……星期六我来一趟,高二的那个叫聂莘妮的叫我跟她吃顿饭,我得来。”
“究竟是什么事啊?你看你,连我都不给说了。是不是家里出什么大事了?”
“没有没有,还是我回来跟你说。好,关手机了,你也挂,最近电费贵,一涨就是八毛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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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了手机,洗了个头,梳了个三七分头发,刚一跨出门就撞见谢一水。他被打成那样看起来的确是根残废。
“你昨晚上哪去了,王九哥?”
他心里好像在跟他打气:“有这伤我还怕不能把脾气发得理直气壮?”
“喝酒去了。怎么?有事?”我漫不经心地说。
“喝酒?你还敢说你喝酒?”
“不好意思啊,没请你。”
“嘿嘿!王九哥,学生喝酒这可是大大违纪,你知道不知道?”
“作为一个正常的人,尤其是正常的男人,在开车或其他需要清醒头脑的工作的时候饮酒过量,这不行,可是我并没如此。这仅仅属于个人习惯。”
“好啊你个王九哥,你当这是社会还是当这是学校啊。”
“学校竟然不是社会?睁眼说瞎话。”
“我告诉你王九哥,我三十好几的人了,走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多,你还没资格教训我。”
“我没有教训你,也不想浪费时间,对不起,我还有事,有机会咱们可以坐下来慢慢聊,现在没时间,请让开。”
“王九哥!”他就像面对着一个小孩那样厉声大喝。
我没理他。头发散下来,走出门口。
“你什么态度你?!我警告你,这里是中国的学校,学校有纪律!”
我抬起头:“我说你这人还挺正义感的,可是以我王九哥对你谢一水的了解,你还不知道什么才叫真正的正义感。”
“你这话什么意思?”
“你这伤,什么时候好啊?”
“王九哥,我希望你严肃一点,你现在面对的是一个老师。”他努力使自己站直,竭力不让那根拐棍影响了他的美好姿态,可是万般努力之下他还是站不直。
我笑笑,面前的他既可怜又可鄙。
“王九哥,我最后一次警告你,承认错误。”他扬着头振振有词地说。
说实话,他这模样要让我对他产生什么敬仰之情,实在困难。
几个寝室里正啃着馒头、喝着稀饭、嚼着面包、咽着油条的哥们儿都贴过来看着我们,不大一会儿我们周围便围满了人,以至于四楼和二楼的人都有跑过来的。教学楼里去得早的人也有几个正站在窗外看着我们。
这对谢一水来说实在是个树立个人威信的大好时机。
他的声音突然高了许多:“王九哥,今天,我要你向我,你的生活老师,承认错误!”
“承认了之后呢?”
“从宽处理。”
真是好笑,他把他当成什么人了!甚觉无聊,我准备走,刚转身,他没柱拐棍的那只手拉着我:“王九哥,你够狂的你!”他说话的时候眼睛胀鼓鼓地瞪着我,以为我会怕,可是比他那眼神更厉害的“鼓”劲儿我王九哥见得多了,我面无表情。
“承认错误!”他开始吼起来了,围着的人看得特热闹,有人还急忙跟里屋的人传信:“快出来看!谢霆锋跟王九哥动起来了!”
我还是没表情,他仍然拉着我的衣服。
“你承不承认错误?”
“谢一水,你才多大啊你!别把爷们儿当小孩看。”
“嘿!你敢这么跟我说话!走,到政教处去!到政教处去说!”他拉着我的手,怕我跑。
“甭拉我。”他不放手,“我叫你甭拉我你听到没有?!”我甩了开他的手,他一个踉跄,还好没摔下去。
“王九哥,今天不把你开除了我誓不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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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政教处的时候,门还没开,只好等着。他柱着拐棍站在一边,望着来来往往的人,脸上表情奇怪,偶尔看着几个长得有些姿色的女生,脸上还挺惭愧。
后来来的人越来越多,涌动的人群里好不容易冒出政教处主任曹治奇那颗人头,这人戴着眼镜,看着挺白面书生,其实是条汉子,肌肉蛮结实--要在政教处谋个一官半职,在拳脚上不会两刷子那是会吃亏的。
曹治奇跟学校里其他当官的不同之处在于他很踏实,说话废话比较少。据说年轻的时候也是根混混,后来转型,加之头脑灵活,竟然在从十四岁起就开始为了证明一道世界性数学难题自修完大学数学和大学物理,并推论出在大学教材里根本找不到的许多奇怪理论。辗转几十年,眼看就是四十有五,到了这学校,夜夜伏案到十点。学生中颇有言辞,说全学校的工作都压在他一个人身上了,他旁边那个政教处副主任宋霆钧只不过是个整天背着小手到处指桑骂槐或奉呈讨好的下三烂混混,一匹真正批着羊皮的狼。
在一个这样分工差异如此之大的机构里,一个实干的人和一个耍嘴皮子的人如何相处了七八年?
看见曹治奇的大驾光临,谢一水那双眼睛就是不离曹治奇全身上下,那两个眼睛仿佛被曹治奇放出的两个鱼钩钩着。
“王九哥,是你啊。”曹治奇没跟谢一水打招呼,倒是跟我满客气--曹治奇跟朱大竟挺哥们儿,我也跟他相处甚好,曾经一块儿喝酒,喝着喝着喝高了,聊了些不正经的,偶尔也严肃地讨论过一些问题。 直线我还记得他曾经讲过中国的李敖,他说这个人确实是几百年不遇,还说李敖是个值得让好几代人反思的重量级人物,这个人的悲剧就是李敖他自己说的“早生了五十年”,他遇到的敌人全不是他的对手,而且曹治奇还断言:“李敖这个人在很多方面都超越了鲁迅,他写白话文的技巧相当之高,笔锋锐利,语调激昂、高亢,思想光芒万丈。”
曹治奇对我曾有过的一句期望,他说:“中国的学生就该树立超越李敖的远大理想,但是同时也要知道,李敖这个人是很难、很难、很难超越的!”
他说李敖是个有先见之明的人,李敖早就知道自己是“前途有限,后患无穷”,他在台湾岛上特立独行,他的性格告诉他必须保持这样的姿态,那么,他如何自谋,如何自处,如何在台湾岛上生根、发芽、长叶、开花、结果,如何建立他的人生观、国家观、宗教观、爱情观、敌友观、金钱观、诉讼观等等,也就别出心裁、与众不同--李敖是当今中国屈指可数的几个真人里最为拔尖的一个特大号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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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治奇看见我们好像猜到了一些:“怎么这回轮到你了,王九哥?”
“被告人如果不即时入庭,依照法律,将强行拘捕归庭。我可是依法办事啊。”
“够油的啊你。最近忙什么呢?”
“东转西转,留恋了一下这个校园。”
“毕业还早呢。明年七月那三天可够你威风的,你那作文让评分的老师都难下手,要么满分,要么零蛋!”
谢一水站在旁边,不敢开腔,眼绿绿地在我们二位面前就像看乒乓赛那样把头转回来又转过去。
“最近学习怎么样啊?”曹治奇还是没把谢一水当成一回事,谢一水站在旁边想说话而又不知何时开口,张着嘴,像个婴儿正等着妈妈给他喂奶。
“还是《三国》。”
“高考那可是要拿分的。”
“拿分之后还不是得拿钱才上得了学。”
“这么着干怕是不划算吧。”
我看谢一水站在一边实在忍不住,只好就此打住:“这事以后聊。毕竟划不划算那还得跟将来挂钩。咱就说说今天这事。”我递给谢一水一个眼色,说,“讲。”
谢一水一听到有了发言权,脸上露出喜色,不过那喜色不是给我的,是给曹治奇的。
他的眼睛从曹治奇脸上离开后,在回头看我的过程中,笑脸一点一点地消逝,转头到中点的时候已经面无表情,然后再一点一点地增加愤怒,转头到我这里的时候,已经要致我于死地的样子,脸上揪起一块块死板板的疙瘩。
“曹主任,今天我要他承认错误他不承认,还出口伤人。”谢一水很气愤地说。
“他说你--什么了?”曹治奇好像很无所谓,软软地说,开始翻资料做他自己的工作。
“他说--”谢一水突然忘了我说什么了,回头问我,“你都说我什么了?”
我分明看到曹治奇的嘴角动了一下。
“你说的是我骂你的吧?我就说的‘谢一水,你才多大啊你!别把爷们儿当小孩看’,我记得比你清楚。”
“看到没有,曹主任?你听听,这叫什么学生啊?唉,王九哥,你可要记住了,这里可是政教处!是曹主任的地方!”谢一水此时特像一个街坊娘们儿,一支手柱着拐棍,一支手插着腰,说话还像只鹅那样扭动着脖子。我站在旁边看着他我都难受。
“曹主任,学生最起码的应该尊敬老师,连老师都不尊重了,那以后到了社会还得了?”
曹治奇始终没有吭声,喝下两口茶水,见水没了,起身到热水器那里倒开水。
“来,我来倒。”谢一水马上拿过曹治奇的高温玻璃杯,一瘸一拐地拐到热水器旁,曹治奇无奈笑笑,坐下来等着喝水。
水倒好后,谢一水好像盛气凌人许多,说话声音比原来大了:“王九哥,你怎么不吭声了?你不是很有理吗?”这人说话真有意思,在我健全的记忆里我王九哥刚才没说自己有理,他企图自己把问题夸张以此增强这个本来很无所谓的事的煽动力,你看他又来了,“刚才的凶劲儿到哪儿去了?你应该理直气壮嘛!”
这会儿的他身上就像长满了嘴,难怪刚才曹治奇没给他机会说话,原来是防着这人一说话就没完。
谢一水继续吐口水:“王九哥,你不要以为你是高三的你就可以不在乎学校纪律了,学校纪律面前人人平等,没有什么特殊性可讲!作为一个学生最起码的应该尊重老师,这是四五岁的小孩儿都懂的,你怎么还不懂?”
我心里在等待着他什么时候说正事--我昨晚的事,可是他这人的脾气就那样,说他是唐僧真是一点没错。
“王九哥,你要知道学校培养的是有修养、有礼貌、有道德的人,你应该做一个好学生,你看你刚才那样子多拽!”
“王九哥啊,你现在还小,还不懂得做人,现在跟你讲这些道理就是怕你以后吃亏!”
“王九哥啊王九哥,一个人小时候不学好,那大了还不杀人放火?我就是不忍心看着你滑入泥塘,作为一名老师,你说我有没有这权利?”
“王九……”
“说正事吧。”我实在听得不耐烦了,唐僧哪是他的对手?
“哈!你看你这态度……曹主任,你看到没有?”
“看到了看到了。”曹治奇轻蔑笑笑,“王九哥,你说的正事是什么?”
“昨晚我喝酒去了,心情不痛快,来了几瓶。没回寝室。”
“你还够有性格的啊。”曹治奇喝了一口水,有点烫,吹吹热气,“谢老师,你说这事怎么处理?这可是你份内的事。”
“记过处分,绝对要记过处分,而且要记大过,这样的学生必须要给他一个教训,不然不晓得学校是个什么地方。”谢一水咬牙切齿地说。
我对着谢一水说道:“你说学校是个什么地方?”
“学校是个培养人才的地方。”他回答我。
“你是在这儿拿钱吃饭吧。”
听我这话他愣了,很久不说话。
屋里没了声音,曹治奇也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自己一个人夹在中间有口难言,很久才咕咕咕地挤出几个字:“是……在……这儿……拿……钱。”
我不禁哑然失笑。
“好了好了,谢一水,你回床歇息,好好养伤,王九哥的事你不用操心了,这事我们处理。”曹治奇起了身像是扶着一个命没几天的老头,把谢一水送走。谢一水受宠若惊,连忙着说不要送不要送,在雾已退去的校园里瘸着瘸着回男生院去了。
“这人……哎!”曹治奇笑着叹气,摇头不止。
(18岁长篇青春小说《野草疯长》,创作于2001年)
▓第十章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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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九哥,这情形你也看到了,我知道你是个聪明人,领导与教职员工之间的确挺难处,尤其是像今天这种场合,遇上的人居然又是你,这就把我弄得个两头夹着不好做人了。”
“我知道。”
“那你说说你昨晚的情形?”
“到时我都会说的,今天就不赘述了。”
“这话什么意思?”
“我先藏着这话,周六我带朱大竟来跟你聊。对了,跟你打听个事,那高二的韩越锋的处理理由除了殴打老师还有没有其他的?”
“干嘛问这个?”
“我是他以前的哥们儿,前天晚上才跟他绝交,就是有点哥们儿意气,提得起却又放不下。”
“这事也不是我处理的,只不过开除这事是我办的。那小混混,咱们早就警告过他好几回了。考试舞弊,公然在校园恐吓初中生拿钱,耍女朋友就不说了,这回又把谢一水给打了--咱这儿现在没人我就跟你说吧,好歹咱俩都算得上是耍得好的--那晚上咱们知道谢一水被打之后就派人去找,宿舍当然没有,就到网吧、台球室、录像厅到处找他,找了大半夜还是找不到。”
“听你这么一说,倒像是在抓重案犯罪嫌疑人。”
“没错儿,要知道谢一水那晚可被打得够可怜的,全身是血,眼睛那儿眯着睁不开,你看他现在那儿还黑乎乎的。他们急着把这小子抓回来,到了天亮的时候,你猜他们在哪儿碰见他?”
“听你的语气我知道了。不就是去找小姐了吗?那还用说?”
“看来你们俩真是哥们儿。那你为啥跟他绝交了呢?”
“一个人都要靠找小姐解决问题了,这种人还有什么骨气可言?”
“人家唐朝杜牧还那样呢!--嗨,你看咱都说的什么乱七八糟的,还真一不留神讲到兴头上了,这些事以后坐到一块儿慢慢聊。”
“是你首先经不起考验。”
“好好,我承认我承认。--我说你还真觉得自己‘大’了?”
“那是!简直是久经考验、八风不动、坐怀不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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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政教处出来的时候,耳边传来学生们整个儿一学生腔的普通话和几间教室里连起码的略读、连读以及如何把元音吐得饱满都不会的Chinese-English。
几个老师趴在阳台上交头接耳,说话时表情单调,大都不看对方,只是简简单单地把眼睛望向远处,我顺着其中一个戴着厚重眼镜的高一老师的目光指向望去,方才知道他所能及的远处乃是一个急着要上厕所的女同学在狂奔喘息,那副眼镜此刻完全成了一把目标确定的练靶步枪,正随着靶子的一上一下一摇一晃准确移动,真是一心可以二用。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再也不会进入任何一间教室了,那些我厌倦了的学生语言和老师伪善的为人将离我远去,校园里被煽情的文人和睁着眼说瞎话的教育者所说的单纯快乐,我王九哥此生怕是再也不能体会。
这个母校,就要由“非常熟悉”一落深渊谷底坠入“格外陌生”。
脚步慢慢移动,从“迂”了两年多的教学楼到早起五点半练球的篮球架,从周末释放的足球场到大写《祖国妈妈啊,我爱你》的黑板报,从端着饭碗打球的乒乓台到宣告无数人丑行的公告栏,从鲜花怒放的小花园到纷繁复杂的大宿舍,从戒备森严的校园门口的前一步到跨出去的坚决的后一步……
走出门口几米,蓦然回首,我望见已经布满褐红色锈迹的校名和插在上面迎风乱飘、五颜六色的旗子,还有水池旁边立着的绿牌:“我们真诚地欢迎您,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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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见了林林洁,她躺在白得耀眼的床单上腼腆地笑。
我没有跟她讲我要退学。尽管她也许看出了些什么,因为我离开之前她拉住我的手问:“你是不是还有什么话没说?”
我说:“是有话没说,但到时候说。”
“是分手吗?”她担心地问,两支手拉住我。
“开什么玩笑?我是那种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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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踏上了列车。
车上的人们正在为几块钱的车票讨价还价。
一个被别人撞了一下屁股的女人操起重庆人最霸道的骂腔给了那个才不足十五岁的男孩一声怒喝,骂腔所换来的乃是满车人的毫不在乎。
一个姑娘在半途中上车,一上来没有位置,她站在了我的旁边,无数的痘子盖满她的脸,身上的味道仿佛喷的不是香水,而是空气清新剂。
后来一条不知是哪家胆大包天的花狗窜上街头,冲这车一来,车马上急刹,那个姑娘就在那一刻放下了一个很响的屁。
她故作镇定。我也是。有人在笑,回头看到了我,我很委屈。
窗外没有什么可以成为风景的风景,只有忙忙碌碌的人们在窜来窜去。
这个城市因为成为了中国第四个直辖市,所以不让任何明白这个事实的人认为这只是一个符号,成批成批的建筑在一个个可能的危险事故下一座又一座地立起来,那些经营困难而又很难走其他活路的小经营者,便很自然地在这个氛围里面成为受难者,因为他们所在之地往往就是违章建筑。
城市的确变得整齐了,这很方便将来绘图的人们。我幻想着几年之后的重庆将不存在一个迷路的人。
车在一个站下停住,拉人上车的人不顾车上晕车的人,跳下去拿着高音喇叭猛喊几分钟,我很明白他的音高与他的收益成反比,结果是几分钟后没一个人上车,等车的人跳上了第二辆。
我分明窥见拿着喇叭的人狠狠地瞪了一眼那辆后来居上的车。
车里的空气变得浑浊不堪,一个靠窗的哥们儿“哇”地一声狼叫稀哩哗啦把肚子残存的食物大力喷出,我知道他的胃在一阵又一阵地收缩,甚至害怕肠子会从嘴里爬出来。
很快地,几个挨他坐的人很性格地下了车,下车后不忘骂上一句:“呃!恶臭!”
人在车里呆久了也昏昏沉沉,好比农村下河沟拿虾耙网鱼,用脚把水搅得浑浑浊浊,鱼就已经失去了方向。
所以我也下了车。
离家还有十里路,等于说我马上要跑五千米,这是个锻炼身体的时候。在附近的商店要了一瓶啤酒,我提起脚步飞奔。
风在灰尘里变得亲切,虽然到了家的时候我已经一身是汗外加一身灰不溜湫,但我由衷地感到精神的释放和发泄的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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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嫂坐在门口哀怨地看着来来往往的人,最近好像人们对自己的头发很珍惜,加上三边两户的经济都不怎么阔绰,所以对钱更是珍惜,这对于搞理发这一行的人来说,的确是一种打击。
“嗯?小九,你不是昨天才去的学校吗?--你大哥回你爸家去了。”
“哦。”我径直进了里屋,在水龙头下哗啦啦接下一桶水,慌忙地抓来香皂和帕子。大嫂进来了。
“是不是学校出什么事了?”
“嗯。”
“‘嗯’,嗯啥啊?说说?”
“不说。”
“你平时有什么话不都爱跟我们说吗?怎么这回……”
“大嫂,我洗澡,你要不要看?”我准备关门。
“哎哎哎……小九……够胆大的,调戏起你的大嫂来了。你不说就算了,反正谁也管不了你。哦对了,我还有重要的事要跟你说……哎你……”听见我“碰”地一声关上了门,我可以想象她站在门外的尴尬表情。
“小九!”
“干嘛?我正搓上身,你说吧,什么事?”
“没规矩!嘉嘉有事了知道不?”
“还以为有喜了呢!”
“你胡说什么呢你?……就狠我打不了你!”
“大嫂,我洗下身了,有事呆会儿说。”
“小九……”
水冰晶晶凉爽爽,一拨一拨的冲刷洗涤令我全身每根骨头随时都能“咵嚓咵嚓”响。
洗澡的时候发现自己身体又变了许多,比原来更结实,也更令我惭愧,我看到自己的腰已经要穿二尺七的裤子了。还有我腿上的体毛灰黑细长。
我的下体也在变化。我承认我已经到了一个男人的季节。这个时候我在想到了这个季节一个男人该用心去做些什么,比如如何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而不是随波逐流,一年又一年地沧桑。
我不希望等我熬到一定岁数的时候,我跟他们一样把这种沧桑无耻地炫耀为“成熟”。
“洗好没有?小九?”
“最近生意怎么样?”
“你倒是出不出来啊?我就是等你解决嘉嘉这事呢?”
“家里还有水果没有?”
“嘉嘉的事说来挺严重的,她不听我们的,专听你的。”
“外面好像来人了吧?我听着的。你去看看。”
“小九!我跟你说正事呢!你倒是洗没洗完啊?”
“我正洗的那地方不跟你说叫啥名。怕说了你脸红心跳命玩完。”
“懒得跟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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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开门的时候又看见大嫂坐在门口不吭声。门外只有刚来搜集垃圾的人开着车一路而去,这里突然变得冷冷清清。
甩甩头发,拿电吹风“咕咕咕”热了一阵,几次回头看大嫂,她还是坐在那儿一言不发。我预料到嘉嘉的事情之大。
对着大镜子,并不整齐地梳出个三七分,左边的头发垂下,足以拉至下巴,微微抖一下,头发盖过眼睛,凭着头发缝隙处望出去,镜子里的那张脸亦庄亦邪、气宇轩昂,我已经有点得意了。
“你终于洗完了?”镜子里大嫂回头瞄我一眼,又放回去,“嘉嘉昨晚突然打电话来说她准备出去耍四五天,说这四五天不回家吃饭了,你说这孩子像不像话,自己又是个女儿家……”
“大哥去找陈小驯了?”
“去了。”大嫂回过头来,急切地说道,“小九,你说这个事情怎么办?万一嘉嘉跟电视上那些孩子一样离家出走,你说我当妈的可怎么过啊?昨晚我看了一个新闻,那上面一个四十多岁的妈哭得一脸都是泪,说自己对不起自己的儿子,希望儿子能原谅当妈的。我怕的就是这个事儿。”
“你们昨晚吵架了是吧?”
大嫂没出声。
“为的什么事儿吵的?”我继续问,她还是沉默不语,我会意笑笑,“我明白了。”
“你大哥都跟你说了?”大嫂显得有点惊惶,我能猜测出她惊惶的一些原因:涉及他们二位的我可以猜出一些,涉及到嘉嘉的我也可以猜出一些,涉及到我们王家农村几位亲戚的我也可以猜出一些。
最后涉及到的便是我自己,这个我最清楚。
“大嫂,是不是又在闹离婚?你不说出口我也明白,嘉嘉没准儿是冲这事儿出走的,嘉嘉你先别担心她,你得从你们自己身上找一点原因,我对嘉嘉有一些了解,我很明白她的心里想的鬼机灵,她这一招来的还挺聪明。”
“聪明?什么意思?”大嫂问。
“这一招是模仿电视来的,一离家出走,你们二位就都急,两人一急心就齐了,两人的矛盾可以消解一下,嘉嘉不大愿意看到你们离婚,所以她这么做。”
大嫂听我这么一说,眉头舒展了许多:“那你说咱们现在怎么办?”
“你现在什么事儿也别做,做了也白搭,甚至可能搅局。你就啥事不想,我们忙活着就成了。上次我在陈家那儿拿有一个电话号码,我给他们拨一个去。”说完打开手机,拨过去,等了很久,那边只有一阵又一阵的电流声,等得不耐烦了,“没人。”
我甩甩头发,对大嫂说:“我估计大哥是和那一家子去学校了。”
拿出通讯本,查到大哥的寻呼机号码,又拨号码。两三分钟后我听到了大哥的声音:“嘉嘉,你到底跑哪儿去了?快点回来!我现在在你学校……”这会儿电话里突然换了另一个声音,非常急促:“王嘉嘉,陈小驯在那儿吗?你快叫他给老子回来!”后面又来一个男高音:“周轩,回来!”接下来还有一个更厉害的女人哭着大叫:“婷婷啊婷婷,你就回来吧,妈妈想死你了……”
我在这一边“噗哧”一下就笑了:“喂,哥们儿,我是王九哥。”
“谁?王九哥?王九哥是谁?”那女人问。里面还传来一声恐惧:“道上的名儿啊!”
然后我听到电话被人抢去:“王九哥,你究竟要什么,你要什么我都给你!你就放过周轩吧,我求求你了,我就这么一个儿子……你说吧,要多少钱?”
电话里我听到大哥说了一声:“那是我兄弟……”
接下来那些人就更厉害了,电话“啪”地一下挂了,不过没挂好,我从里面可以听到一个男的扯高了嗓门:“好啊你个王顺,竟敢来这一手,你他妈是人吗你?”
“我怎么了?王九哥的确是我兄弟,他又不是搞绑架的。”大哥解释着,“刚才我是一时急了,以为是嘉嘉给我来的寻呼,所以我就……”
“喂喂!”我还在这边叫,这时一个磁性嗓音抓起了电话:“你……”
“让王顺接电话,我是他兄弟。”那人唤了声我大哥后,我听到大哥的声音:“小九啊,你刚才吓我一阵冷汗!你现在在哪儿啊?”
“家里。嘉嘉的事儿我明白了,你不用管她。--听起来,跟嘉嘉在一起的至少有四个人啊。”
“是啊,这儿挺急的,还有两个哭得没救了。--你怎么在家里?没去学校?”
“这事回来说。得了,嘉嘉的事你就先放下,你回来一下,我有话跟你说。”
“真的就不管了?那可是我的女儿。”
“正因为是你的女儿,你才不用管,因为只有你才是他爸,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她在看你的戏呢!你表现好她就鼓掌回家,表现不好她就候在外面让你急。像她这样的小聪明我见多了。”
“嘉嘉在你哪儿?”
“没有。”
“没在那儿让我回来干嘛。”
“聊聊。”
“废什么话啊?这可是人命关天!”
“还他妈废话,你兄弟我要你回来你就回来!记住:明智之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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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半路上等到了大哥,直截了当地跟他说了真话。
“什么?!你说什么?你不读了!”大哥瞪大了双眼。
“这个想法很正常。我觉得来日无多了,我该干点别的。”
“你开什么玩笑?你现在不念出个大学,找工作都难!”
“大哥,你别冲动,听我说。”
“当大哥的在这儿不是小看你,你说你现在能干什么?你说究竟都能干些什么?!”大哥摸出一包烟,打开壳,发现烟一根也没了,忿忿然甩开烟壳,“嗯”地大叹一口气,“我说小九啊小九,现在这个社会你又不是不知道,没有知识做体力那是让人看不大起的!”
“说得对。那些空有文凭没有知识的人更让人看不大起!大哥,当兄弟的说实话,你明白我的性格,我不是那种说话随随便便的人,我定下来的主意就没打算怎么改动它。时间我已经定好了,下周六,我们俩人去办理退学手续……”
“我不去。”大哥断然拒绝。
遭受这么一番冷遇,把我也弄火了:“喂,大哥,”我没给他好脸,“我感觉好像我自个儿的事儿还非得看你眼色还是怎么着?这不明摆着就是我的个人选择的事儿吗?关键是退学之后我有我的打算,我不是那种要给人家当下手的人,我的骨子里不愿意那么做。”
“说的可真够妙的啊小九!‘个人选择’?真要是这样,那你将来杀人放火不也是个人选择?你以为你现在就有那个能耐自力更生了?你还早着呢!你大嫂十七岁跟我,一直到她二十岁才没饿肚皮。我就是少读了书,你看你现在有那个机会,你还……”大哥已经语无伦次了,干脆加快脚步,越走越快,走到前面一个商店时停了脚步,买了一瓶矿泉水,“咕哝咕哝”喝下,我赶上去,他说,“小九,你是我兄弟我才这么跟你说话的,你以为我受的苦还不够多吗?现在厂里一个傻乎乎的大学生工资都比我拿得多,为啥啊?--他有那张纸呀!我不管你看不看得起文凭这东西,在这个社会,起码在现在这个社会,没有文凭那你就得做下人,一辈子做下人!”
“我看未必。”我也向商店要了一瓶水,几大口就是半瓶。
大哥借题发挥:“不信你看这水,有个商标它就能管钱,没个商标它就跟自来水差不多,如果拿出来卖还是犯法--关键是得有那个商标。”
“可还不都是一个味儿?既然水平不相上下,为什么一定得拿个商标来表高低呢?这不是荒唐吗?大哥,当兄弟的知道,你是为我好,你是为我的前程着想,怕我吃亏。可是我又何尝没有为自己好?我又何尝没有为自己的前程着想?我何尝又想像那些一年到头捧着书本背啊抄啊的学生那样将来吃亏?你以为一个人想要应付社会凭大学那几年就能奔达出来的吗?中国的教育就是那么残忍,一个孩子生下来,到了四五岁就被拿到学校里,学校就教育他‘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最后念大学啊硕士啊博士之类的,一出大学门槛,才像个幼儿园小朋友那样学如何生存、如何赚钱。--对,大学也就是社会的一个幼儿园。”
“小九,说实话,我很佩服你是条汉子,豁得出去,可是这件事关系你一生的前途。你应该知道事情轻重,你就算到大学白混四年,你也要把文凭跟我拿回来!”
“我不知道你受的究竟是什么思想,但我要告诉你,文凭在将来就像路边的一片纸那样普遍,一旦一个东西普遍了,那么这个东西的受重视程度就会锐减,就像你会写字,写字有什么了不起的,关键是你写的是什么内容,这个内容有价值,但是有一支钢笔,那什么都不能代表,即使能写一两个字,这字无用就不成。”
“我没你有文化,也讲不过你,但我见得多,你甭跟我说了,总之,你不上大学我绝对不同意。”
“难不成我的决定倒成了你的权利了?中国是九年制义务教育,如果你有基本的经济条件,我五六岁的时候如果又强烈要求要念书,这个时候如果你不让我念,你这是违法,你看到没有,这里我有一个自主权,如果我那会儿个人也不愿去念呢?那不违法啊!中国童话大王郑渊洁小学肄业,保持着与金庸一样高的版税标准,他自己用自编20万字的教材对其子进行家庭自教,现在他的儿子已经成为一名电脑高手,这又说明什么?说明每个人都有权利按照自己的方式去接受教育。何况我这已经是九年义务制之外的教育了。”
“我说了,我讲不过你。无论你的道理有多硬,反正就是不能没有文凭。”
“大哥,这里我不能骂你是混蛋,你起码是出于好心,但是混蛋就是头脑不清的意思,你既然已经承认了我的道理硬,你为什么还要强词夺理呢?”
大哥仿佛被我一番话打动:“难道你就真的不想读了?你现在才十八岁……”
“时间,时间啊大哥,过了这个村儿就没这个店儿了!时间需要节约,需要优化利用,我很你说,我这么做起码可以节约四年时间,甚至更长!”
“你自己得清楚,这可是人生重要选择啊!”大哥变得语重心长起来。
“我不觉得这是人生的什么重大选择,也就顶多是一个小选择,以后还指不定有多少是比这更重大的呢。大哥你记住兄弟一句话:当你发现这口井没几口水然而喝的人又特别多的时候,最好到别处找一口大水井。”
“对了,你这个跟学校的人说了没有?他们同不同意?”
“我从来都觉得这是我个人的自由。”
“要是他们不同意怎么办?或者说到家里来找你谈怎么办?”
“这个就是他们自己的弱点了。一来表面上他们很为我可惜,可实际上是他们对我放得不够开,还不够了解我;二来证明他们虚伪,怕我突然退学在学校里形成诸多异议,特别是起到一个先驱的引导作用,他们害怕学生仿效我,造成教学秩序和学习氛围奇差--当然他们最关心的还是学校每年的升学率和生源问题,应该说我这么做对他们有破坏作用。”
“是这么一个道理。”大哥脚步放得很慢,“我听得出你跟学校像是有仇似的,是不是你犯了什么事儿了?”
“退学是我的个人放弃,不是学校把我一脚踢开,甚至我王九哥可以大言不惭地说,就是我犯了什么事儿,学校在感情方面也得护着我,相比之下,我比别的学生更懂得如何把这些大人当成哥们儿,而不是当成皇帝,我没必要那么奴才。”
“跟你大嫂说过吗?”
我突然一笑,大哥明白我的意思,说:“当然你没必要跟她说,她比我还旧。”
(18岁长篇青春小说《野草疯长》,创作于2001年)
▓第十章 下
132
我们到了家里。家里大嫂还是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坐在那里发呆,见我们回来了,大嫂跑到我跟前:“嘉嘉呢?有没有找到?”我琢磨着大嫂为什么不第一个就问她的丈夫而是问她的兄弟我,这摆明了是两口子闹了事之后的狭隘习惯。
“小九,我问你呢!”大嫂再次逼问。
“我九兄弟说甭找了,嘉嘉是算计咱的,咱都给当傻冒儿了。”大哥对大嫂开了口。大嫂好像被吓了一下,有点不大相信大哥会跟她说话似的。
“那……可是,嘉嘉究竟啥时候回来呢?”大嫂赶忙沏茶,先给大哥恭敬地端上一杯,然后转身敷衍我一句,“在那儿呢,自个儿倒。”大哥受宠若惊,也用刚才酷似大嫂那样的眼神看着大嫂。从刚才大嫂的冷漠到现在对大哥的客气,这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足见这个年龄段的女人是何等变化莫测。
凭大哥的智商我想他一定猜测得出大嫂的某些心思,在一个女人准备忏悔的时候,身为女人的丈夫为什么就不觉得自胜一筹呢?这就好比日本鬼子放下枪杆子投降的时候,身为一个久被压迫的中国人为什么就不欢呼雀跃呢?我这么牵强地打比喻实在是在说现在的夫妻关系有时候闹得还真像民族矛盾似的,两口子天天凑一块儿,却天天打心理暗战,这是何等畸形而野蛮的中国爱情!
大哥语气骄傲:“说吧,高舒音,还离吗?”说完高昂地看着大嫂,眼里透出一位胜利者的狂妄神色。
“现在孩子都不见了,还离什么离?”大嫂声音很弱。我在一旁静静地听着二位的对战。
“那你的意思是说只要孩子一回来,咱俩就可以离了?”
“我没这么说。”大嫂还是处于劣势。
“你就是这么想的!高舒音,我王顺今儿个跟你明说,你她妈要是离了我,恐怕连衣裳都不晓得咋洗!”
“不一定吧?”
“哼!不一定?这么多年来,我除了忙纸厂里的事,衣裳有哪一件是你洗的?饭有哪一锅是你煮的?菜有哪一盘是你炒的?你每月也就两三百块钱的理发收入,咱这家一个月少说得花一千二,你摸着良心想想,另外九百块是不是你男人--我拿的?你还嫌了你!你是不是以为我给了你脸了你就可以骑我头上了?”大哥说话激动而淋漓,而且每字每句都咬得掷地有声、轻重分明,用以表明这么多年来他是何等地艰辛和大有功劳,以此使对方在心理上更为惭愧和自责。
大嫂说不出话来,把头扭向门外,看着空无人迹的大街和门前残留几颗青疙瘩的葡萄树。
“你说你昨晚像不像话?咱们在这儿当着小九把话说明了,小九是个读书人,你让小九评评理,看当大哥的对,还是你当大嫂的对?嘉嘉洗完澡,水都帮你热好了,叫你回来洗,你看你在隔壁麻将馆里打麻将,简直打个没完,嘉嘉叫了你一遍又一遍,你还愣着,输了是吧?不就十来块钱吗?十来块钱都输不起?”
大哥把脸朝向我这一边说道:“小九,你说你大嫂对不对?后来我干脆去洗了,洗了出来,水也给她热好了,叫她来洗,你猜怎么着?……”
大嫂打断大哥的话:“别说了王顺!”
“嘿!要脸了吧?没门儿,我就得说说你的事儿。小九,你猜她最后怎么着?她还赖着,还说就是咱这该去死的催她她才输了个没完,你不知道当时你大嫂的那个脸啊,恶狠狠黑乎乎就像一只老虎要吃人……就在这时候,她‘哗啦啦’把麻将给推了,一桌子的人都被她给吓着了,她就推我,我踉跄一下就被推到地上了,得了一个屁股着地,当时馆里那可是五六桌人啊,都是平时的哥们儿,我就被她这么一推……你看,我不就没脸了吗?”
“后来呢?”我问。
“小九,”大嫂不高兴地说,“我知道你跟你大哥是一伙的,刚才两人是不是在路上商量好了来整我的?”
“有那个必要吗?”我笑着说。
“哼,有没有那个必要谁知道呢?”我终于领悟到大嫂对我的某些成见,又听见大嫂继续说:“你好歹也在咱们家呆了十七八年了,下个月十九你就满十八了,这十八年来你有没有想过我们吃了多少苦头?当年你爸把你送到我们这儿来,我就知道以后准没好事,这会儿可以证实了吧?”
“喂!”大哥喝住大嫂,“高舒音,我说你都说些什么呢?当年小九来是咱们的自愿,我乐意要这个兄弟,怎么着了?咋把责任推到兄弟身上了?你怎么就不看看你高家的几个兄弟?一个个都没出息!坐牢的坐牢,嫖‘鸡’的嫖‘鸡’,哦,我知道你要说你那当了兵的五兄弟是吧?当了兵怎么了?当了兵出来混个保安还不是被人揍了?现在你们那几兄弟欠我钱少说有一两万吧,这钱恐怕要等到猴年马月才还得起啰!”
“王顺,你别欺人太甚!”大嫂咬牙切齿地说,“你是当咱们高家的没人了是吧?”
“这话我姓王的可没说,是你自己说的啊!高舒音,你怎么就不想想,你那二兄弟要没我,他能从牢里出来吗?你那四兄弟要没我,他能不被夜总会那几根混混打死吗?还有现在你三兄弟的那个媳妇,要没我,早他妈的跑了!现在高五得了残废,你说要没我,他进得起医院吗?我帮了你高家这么大的忙,你不谢我还不说,咋还有理倒打一把呢?我王顺本着天地良心做人,给了你那么多,你说这么多年你都给我什么了?”
“孩子!孩子是我给你的!”大嫂不服气道。
“小九,你听见你大嫂说的什么没有?她说她给了我孩子?哈哈……没我还有那孩子?哈哈……”大哥已经得意忘形了。
“大哥!”我瞪了大哥一眼,“别这么流氓,这哪儿像你?”
“小九,我这不都是实话吗……”大哥话没说完,大嫂突然蹭起来“啪”的一个火辣辣的巴掌扇在他脸上:“王顺,你他妈无耻!”
大哥气不打一处来,一个耳光把他给打毛了,他想还回这口气,我抓住大哥,大哥怒眼盯我:“小九,你怎么还拉我?我一个糙老爷们儿被一烂贱娘们儿扇耳光,你还拉我!你他妈是不是我兄弟?”
“坐下!”我使尽全力按住他,大概用力过度,他屁股“突”地坐到了凳子的一角上,一下滑落,坐到了地上。
“你干嘛啊你!不给你大哥脸是不?”大哥坐在地上怒喝着。
我又拉他起来,他甩开我的手,“走开!走开听到没有?”
我那股王九哥的劲儿又来了:“你他妈的跟我坐好!”面前的大哥听了这话被镇住了:“小九,你……”
“你算个男人吗你!”我发了大哥的火,“起来!”拽着他的膀子,我用足了力--人的力气并不因年龄而增长,所以他尽管执意坐在地上,最后还是被我扔到了椅子上。对此他有说不出的怨恨和惊讶。
我站了起来:“大哥,大嫂,当兄弟的毕竟马上成年了,所以我希望你们别把我当小孩儿看,就好像我不把你们当小孩儿来看一样,都是一个理儿。大家都是成年人,一样对待。”说完我深吸一口气,提足了劲儿,“但是,但是你们今天的样子的确跟个小孩儿差不多!你说你们结婚都这么多年了,怎么连什么叫‘夫妻’都不懂?就拿大哥你来说,自己既然是一个男人,就有那个责任、有那个义务、有那个必要多赚钱,多为家里的经济服务,你是这方面的主力你知道吗?一个男人多为自己的女人着想、多为家操心这是理所当然,这就跟农民种庄稼每天挥汗如雨、每天对着田土累死累活却不要国家另外给他嘉奖什么,跟挖煤炭的工人每天辛辛苦苦、每天不顾生命危险却不要国家另外给他嘉奖什么一样,这是分工你明白吗?是分工。在其位就得谋其政,就得把这个干好,就得无怨无悔,你看你这么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就给女人操了心、给家拿了钱你就以为你苦了,你以为这样做像个--男--人--吗?!”
“小九……”大哥想说话。
“慢着,我还没完呢!”我继续说,“我知道做生意有个等价交换,你别说了,我明白,真要是这样,那结婚的人都是他妈的骗子,干嘛啊,结婚难不成就盯着钱了?我从来都觉得两个人在一起如果没有什么感情在里面了,就那么凑凑和和地跟白开水似地过的话,就没必要在一块儿了,当然你们会说对孩子有影响,会使孩子失去一些东西,可是你们看看你们的兄弟我呢,我的父母离我几百公里,一年也就那么几天才见得到他们,整整十八年了,年年如此,你们以为我就不想我的父母吗?当然想。可是我要的是独立,是不在父母的翅膀下生活一辈子,我得好好做个有个人解决能力的人。当父母的最大责任不是如何把孩子养大成人,而是引导他、暗示他甚至如果有必要的话直接教训他要他自觉成人--你看你们是不是这么做的?”
大嫂马上反应:“就是他小时候把她给惯坏了,让他放任,现在问题不就出来了?”
大哥听了这话,很不服:“高舒音,你别推卸责任好不好?”
“大嫂,我不想多说你什么。刚才你说我的那几句我很清楚那是什么意思。是的,我生下来第二天就给你们带来了许多的麻烦,我这辈子没喝过人奶,可你们怕我死,你们找了很多东西给我,把我的命留下来了。我害过几回病,你们也及时地救了我,等于说我王九哥是你们把我从死人堆里拉出来的,这个恩我一定抱。我是个快意恩仇的人,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我不做三孙子。我在你们这儿这么多年,你们都很宽容我,并不因为我的年龄比你们小二十多岁你们就不把我当兄弟看,这点我也很感激。我跟大哥一直很要好,那是因为我这个人早熟,能够很小就说大人话,能跟大哥挺哥们儿,所以跟嘉嘉相比,我跟大哥在一起的时间要长得多,而且心也要近得多。我明白你心里是怎么想的,今天咱们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你不就是想对大哥说‘自己的女儿都不喜欢,反倒喜欢人家的儿子’?”
我明显看见大嫂的脸“唰”地红了。
133
“大哥,我的打算是这样的。退学手续办了后,我准备找个地方一个人租着住……”
“什么?你要退学?!”大嫂疑惑地问,紧张神色不亚于刚才的大哥。
“你不必惊讶,这事儿定了。”大哥对大嫂说,“现在得这么看,小九的确是个成年人了,他这人成熟得快。”
大哥:“小九,你要退学现在我没什么意见,只是我有个担心,我怕……嘉嘉也跟你一样。”
大嫂:“是啊,小九,嘉嘉跟你可不一样,她是个女孩儿,才十六七岁。”
大哥:“而且从目前来看,她根本不可能有你那么成熟,现在才念高一的孩子,你起码得让她把高中混过去才行啊。”
“我可不抱这么大的希望。”我一口咬定,“只要自己对自己负责就行了,究竟最后走哪条路,没人说得清楚。我这么跟你们说吧,高中三年有两年是学课本,然后第三年拿来复习,卷纸、作业一大堆,大考小考一大串,那些东西都是压人的、僵制人的,说实话,我不觉得那对嘉嘉有什么好。做个更美好的假设,即便是嘉嘉考上了大学,大学里要的也就是那个氛围而已,如果说大学里的图书馆有很多课外知识的话,那还不如干脆上网到大网站去搜索资料。”
大哥:“现在嘉嘉还不知道跑哪儿去了呢!”
大嫂:“还不是你气的!”
大哥:“昨晚我出去找了几个钟头,也没见她人影,后来到陈家的时候发觉陈小驯也不在了,我跟他家吵了一架,后来找到学校去了,发觉不见的人有四个。他们学校星期天晚上是通校生不上晚自习,住校生上,嘉嘉是通校生,陈小驯也是。”
大嫂:“我怕的就是陈小驯这小子跟嘉嘉……”
“大嫂你别说了,这事儿有一天我会找那小子搞清楚。好歹我也不是别人,我是王九哥。”
晚上睡觉的时候,我感觉到了大哥的可怜,大嫂竟然不让他跟她睡一床,大哥只好跟路过理发店一个捡垃圾的哥们儿用一块钱买下一张很大的纸板,然后将平时用来理发的那间屋子打扫干净,盖上纸板,铺好垫子,最后抱来被子和枕头躺下入睡。
我当时正在一个火锅馆里和一个久别重逢的初中同学痛快饮酒,其间吞下了不少重庆特色菜肴。当他谈及他以前那些骇人听闻的往事时,总是一个劲儿地摇头叹气:“哎,甭提了,甭提了,那会儿人都跟他妈的傻冒儿似的,没长醒呢!”
我们在灯红酒绿的街头分手道别,我留他不住,一辆被我招呼而来的出租车装上了他,他最后蛮有把握地说:“九哥,以后有什么事尽管找我,我他妈随叫随到!”然后呼啦啦就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在街上买了一盒烟,迷迷糊糊摇摇晃晃地回去,路上碰到几个耳朵穿着耳缀的男孩儿,他们见我那副摇晃不定、邪邪乎乎的模样就自觉地闪开,我分明知道这几个都是自我们那一拨之后的又一拨街头混混。
回来的时候大哥不停地咳嗽,扁桃体发炎。他睡在地上的那副可怜样儿逗乐了我,我在一旁笑个不停,他阻止我那样放荡的笑,同时一只手又在不断地抹掉咳出来的唾沫星子。
我递给大哥一根烟,大哥没敢要。就那样两兄弟在明亮的灯下纵情地谈论着一些本地发生的异闻趣事,借着酒的作用,我甚至不顾及他感受地讲到了我跟林林洁差点儿上了床那天的部分事情,一些平时嘴里少有的词汇竟被我运用得近乎炉火纯青,那种肆无忌惮的表达,其自由程度完全出乎我王九哥的意料。
我们讲着讲着,里面的大嫂实在忍受不住了,加大了嗓门大喊:“喂!二位,电费贵哟!”我便知趣地对大哥说:“走,咱两兄弟到别的地方去睡。”大哥以为我要带他去干些采采路边野花的事儿,神色惶恐,大嫂也急了似地穿着睡衣跑出来吼大哥:“王顺,只要你他妈敢去!”
我忙着解释:“大嫂,我只是带大哥到办公室去睡而已--你以为要到哪儿?”说着帮大哥叠好摊开的被子,拿起枕头向厂里走去。
134
在上楼的时候,一个跟头差点把我拌倒,大哥教训我说:“以后你少喝点儿,你看你都喝成什么样儿了!”我笑嘻嘻回头对大哥说:“不管兄弟怎么着,兄弟我也比你强啊,你看你有个女的,女的还不让你跟她睡,你怎么就软到这份儿上了?”
“别胡说八道啊,我那地方可不软。”
“知道知道,你没用伟哥就挺厉害--可是大嫂怎么就那么不开翘呢?”我开着大哥的玩笑,大哥抓耳挠腮,竟有点不好意思了。
打开办公室的门,开了灯,给热水器灌上水。我们找来屋子里的全部沙发,一人一床,一米之隔。后来水开了,两杯水里茶一放,我们便横躺在沙发上大声说话。
“小九,你不知道你大哥我的难处啊,平时我有那个想法就暗示她,我可是暗示个没完,可她那臭德行,就说我王顺就是他妈的不要脸,你说当个媳妇就这么跟她男人说话,还有什么人情味儿?还真不如出去在大街上抓一个女的解决了算了!”大哥那样子看着的确让人可怜,按理说这三十多岁的女人性欲应该是很高涨的啊,怎么就那么爱找罪自个儿受呢?
“大哥,你还甭说,我觉得大嫂除了脑子太笨,其它的比如身材之类的还是挺凑和的。”
“难啊!她那个脾气……啧啧啧,简直没法说了。我这人在家里就拉长个脸,一出来就喜笑颜开,跟别的女的开玩笑,我知道她对这个有成见,可她怎么就不想想我为什么要那样做?要是她是个称职的,我王顺能那样做吗我?你以为我就真的对那些女的有意思?老实跟你说,有时是有那么一点!哎呀,我就羡慕人家那男的啊,两口子一前一后看电影下馆子的,少有一顿在家里啃馒头喝稀饭,那感觉……简直美个没完!可你看她呢?一天到晚就守在屋里,还无聊地找几个老太婆搓麻将,有时还一搓就是一个通宵,甚至二十四小时不下桌了!早上人家来理发啊洗头的,她就哎哟哎哟地叫,两只眼睛黑不溜湫绿不巴几儿的,‘起不来了,我起不来了’,嘿,她还起不来了她!还有啊,她这人怎么就那么爱晕车呢?我有时候一听电视上讲的什么旅游区啊风景名胜之类的,我就想带她去,可她一上车还不到两分钟就吐……还有她不吃辣椒,不吃菜油,不吃鸡蛋……你说一个正常的人能这么挑剔吗?我还带她上馆子干嘛呀我?”
“那就没别的招儿了?”
“有啊!吵啊!不吵就冷战。我有时候真他妈想不通,我王顺究竟做错什么了我?”
“大哥,我说句心里话,当兄弟的不是希望你们离,可是你们可以自己选择啊,干嘛啦?离婚有什么大不了的?人活着得有个快乐可言,一切都成白开水了不说,还被折腾到两口子跟打战似的,何必呢?”
“哎,算了算了,不说这事儿了。说说你的。”大哥盖上了被子。
“我估计我得跟你借点钱。”
大哥一下就坐起来:“借钱做什么?”
“今儿个说的事是我个人的主意,你看家里面的兄弟姐妹都分了家,都是自个儿理自个儿的,我现在都成年十八了,不可能还回老家朱沱去跟爸妈过活吧?我想咱两兄弟是得分了。”
大哥直摇头。
我继续说:“我没有说我跟你们分家是因为你们,主要还是我个人的想法,你们自个儿的事对我一点影响也没有,我这人对外界的某些东西是很麻木的,大概是司空见惯了吧。如果非要说有什么影响的话,我只能说你们给我提供了一个活生生的反面教材,这个反面教材随时提醒着我--结婚真没劲。”
大哥很惭愧地低下头,很久才抬起头来,颇具伤感地说:“说吧,要多少?”
“借我1000块,就1000块,足够了。”
“你拿去干嘛?”
“这个你甭问。当然我明白中国的法律。黑道的东西我不打算摸,除非我被人利用而我不自知。”
“这个钱呢,我可以给你,而且你也用不着还我,就当平时给你的生活费--当然我也知道自你上了高中以后你就很少回来拿,我不明白你的钱是打哪儿来的,这事你能透露一下吗?”
“抢的。用刀子。”我平静地说。
“果然被我猜准了,不过你小子做得够聪明的,欺哄瞒骗挺厉害。你不是说你懂法吗?”
“懂,凡是涉及到‘抢’的,至少三年,拿着刀子对着别人,就算是一毛钱的勾当,也是至少三年。不过我说过,我反省过了,知道自己以前是他妈的一个混帐,现在自己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我心里有个底儿。还是那句老话:我有我的打算。”
“你咋就不说有什么具体打算呢?难不成还是个秘密?”
“秘密倒不是。其实人打算有许多时候有一个很短的期限,一切具体的而又无法料到的困难随时随地都可能阻碍这个打算,我能做的就是尽力而为。”
“总得给自己看看后路啊。”
“反正一步一步来,还是得由我一个人摸索。”
“兄弟,大哥是真的担心你啊!”
窗外漆黑一片,风声咋咋作响。
离办公室不远的一栋房子里一些无聊的人正在无聊地观看着同一部无聊的香港搞笑长片。
上面一个娇情的女孩儿拉着一根绳子挂在树上想上吊,一个人上吊能上得那么快乐也的确不容易,她拉着绳子在上面说着一个自以为可以引一大堆观众笑的笑话,下面围观的人后来果然“哗哗啦啦”如潮水般地笑了。
现在那个吊着的女孩儿心一横,就要上吊了,正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那本来能一死了之的女孩儿却被一个戴着又黑又破的布兜兜玩意儿的人所救,我在想为什么那个救命的人偏偏要等到那个时候才来救呢?而且有那个必要打扮成那样耍耍酷吗?这事儿还没完,那个女孩儿被救之后从树上吊下来,以为要摔死,没想到却被那个人抱着了,一下子脸上一片红霞飞,她还不好意思了!继而两人一见钟情,继而两人就在一个夜的火堆旁边激烈亲吻,亲吻之后镜头含蓄得成了假动作,衣服一件一件抛开、脱落,两人就倒下去,然后就停了,接着一个柔弱的声音从天而降:“爱你总是爱得不够,你为什么还要这样绝情地走,当我一次次地想起你的温柔……”
回头见大哥已经呼呼睡去,旁边的白开水还冒着热腾腾的气,一根没熄的烟正在燃烧着最后的残余。
136
早晨醒来的时候我接到了肖吾一的电话,他莫名其妙地狠狠发了我一通脾气,说我王九哥真他妈不是东西,把几个兄弟都得罪了:韩越锋走了,跟他老爸一起去包工地;吕战也走了,带着一大笔钱到广州去混;任炼也不打算干了,说宁愿一个人呆在教室考北大;现在江云天那儿也一点消息没有……他的意思就是说造成兄弟伙四分五裂的原因全在我王某人一人身上。
当他骂到“如果你还不滚出来的话”的时候,电话里突然没了他的声音,我隐隐约约听到还有一个特小的声音在他旁边,关上手机我只好等待他下一个电话继续来骂。
果然在我啃着一个馒头夹着一筷子咸菜的时候,手机响了。
又是肖吾一的声音:“王九哥,你他妈的今儿个给我听清楚,刚才的话还没完呢!你要是也不打算干了,你尽可以当乌龟!我跑你学校去了,说你不在,你他奶奶的到底滚哪儿去了?”
“家里。”
“哦,你还藏家里了哈!江云天的事儿你到底是管还是不管了?”
“你说呢?”
“哈!我懂你意思,你是让他先受点苦,脑筋清醒点是不?我告诉你……”
“当然不是。当然他要真是能这样,事儿也挺好。”
“你他妈开什么玩笑!是看人笑场啊!哼,我就知道,你王九哥不是个东西!你没把人放在眼里过!跟你说,姓王的,老子肖吾一早看出这一天儿来了!你娃子别跟我装蒜,这事儿你他妈要是不解决,小心兄弟对你不客气!”
“肖吾一,你让我说什么呢?我还有话没……”
“你少跟我耍花样,过去我看得起你,是因为你他妈砍人够狠,能玩摇滚,有排场,现在我跟你说,姓王的,我瞧不起你,你不讲义气!”
“肖……”
“你让我把话说完。你别以为我是打农村出来的就没见识,告诉你,我肖吾一不比你差,你别说你没瞧不起我过,你心里怎么想的,我晓得得很,从今天起,我跟你一刀两断,桥归桥,路归路,各走各方!”
“骂完没有?要是骂完了,就听我说两句。你跟我是朋友也好,反目成仇也好,那是你的自由,我王九哥无权干涉。我想说的是江云天的事儿。我知道派出所抓他不单单是说他打架,更主要的是说他小小年纪就嫖娼,而且他这事儿带来的直接后果是那个酒店的卖淫窝点被清除,好多的小姐和领头的都得拿到所里去,所以江云天这事儿就惹大了,将来找他算帐的人就不再是几个小流氓了。我现在想问你,那天江云天被抓了,你们当时在哪儿?”
“……”
“说啊。”
“……”
“说啊!怎么不说话了?!”
“躲了。”
“哦,躲了,好你个躲了!你还好意思说!”
“说了,说了又怎么着啊?反正我也不干了,我他妈干脆回家种庄稼。这书我也不打算念了,回去混他个一年半载就跑江湖去,你别以为你还是原来那个想骂谁就骂谁的王九哥,在我眼里,你连个婊子都不如!”
“我没功夫跟你闹情绪……”
“好!咱们走着瞧!哼!”说罢他“啪”地挂了电话。
电话一完,我已经没心情吃下去了。外面大哥走近来,见我脸色不对,问:“怎么了?脸儿不对啊。”
我大叹一口气,摸摸裤子,想抽烟,可是烟不在里面,这才想起烟被丢在办公室里了。只好问大哥要:“身上带烟了吗?”
他抽出一支:“出什么事儿?是不是后悔退学?”
“那倒不是。大哥,你这辈子最怕的是什么事儿?”
“怎么突然想起问这问题了?真出什么事儿了?”
“你回答我的问题。”
“小时候吧,咱爸特凶,你没在他手里过来,你不明白;大了吧,怕生活紧张;有了媳妇就怕家庭不和睦;有了孩子,怕孩子不争气。”
“我跟你不一样,实话讲,当兄弟的我最怕的就是反目成仇,还是李敖讲得明智啊,树敌为乐。朋友,哼,朋友?怕的就是朋友。朋友可以忘恩负义,敌人却永远记着你。消灭敌人那是快意恩仇,消灭朋友那是割自己的肉啊。”
“我理解。你自己好好掂量掂量吧,将来让你痛心的事儿还多着呢,小九,送你四个字:你要坚强。”
“谢谢大哥。”
“说吧,到底什么事儿?”
“我的几个兄弟--拆伙了,真拆了。”我摇着头,心里觉得速度来得太快太惊人,让人有点接受不了。眼睛开始肿胀,我有一种想哭的冲动。
眼前的桌子有点模糊起来,我把手捂在眼睛上。
“这不是好事吗?--改邪归正。”见我还是阴沉着脸,大哥又说,“我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难不成你还想干那个?”
我抽泣了一下,抹抹眼角,眨几下眼,说:“今天我想出去一趟。”
我赶忙起身洗碗,大哥让我把剩下的蛋吃了,我一口就吞下去,得来一阵猛烈的咳嗽。
“什么时候回来?”大哥在旁边问。
“不会太久。”
137
坐上公车的时候,见车始终不开,领头的说要等人齐了再开,我只好下车,找了一辆出租车,司机说我是他今天早上的第一个顾客,说可以要我的半价,我感到由衷的感激。
车在路上飞快奔驰,所过之处有人招手,不过招手者又很快下车,这样一上一下好几个人,开始的一两个都是女的,长得很不错,令我精神为之一爽,后来来的几个都是脸上凹凸不平、五官不大和谐的男人,我便闭上了眼。
当车停到半路的时候,我差不多睡熟了。
“喂!找死啊你!”司机喝住拦车的一个女孩儿。因为是坐在后面,所以我没看清她的脸。
“就让我上了吧,叔叔,我都招了好多车了……”这声音怎么那么耳熟?我低下头,嘿!丁杉杉!
“司机,我下一个。”给司机钱的时候,他失望地看着我。
138
“王九哥?!天啦!我不是做梦吧?”丁杉杉紧拽我的手。
“喂,小姑娘,让一下道,我要开车!”司机吼着。
丁杉杉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啊,叔叔。”然后拉着我的手走到人行道上。
“今天星期二,不上课还是怎么着?”我问。
“你呢?”
我编了个理由:“你不都明白我习惯吗?不大爱请假的。--干嘛来的?”
“找你啊!怎么,不欢迎吗?”
“哪儿呢?”我轻松地笑,“你是说你准备往我的家里来了?哎呀,这路可有点远啊!”
“昨天中午放学我去过你们学校了,还托人到你们宿舍问人,说都没见着你。”
“这正常。”我看看表,“呀!现在都七点半了。你得去上课,明白不?”我们并排走着,发觉她好像没吃早饭似的,便买了一个滑腻腻的面包给她,她不要,我就撕掉一块放到她嘴里,她愣了,笑盈盈地伸手过来拿面包。
“九哥,”她轻声说,“我能跟你在一起过一天吗?”
我感到惊讶:“你这都是什么时候的打算了?”
“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
“是哪部电影上学的?”
“才不呢,我是真这么想的,跟那个没关系。”
“这个隔日再议。”
记起要说的事,她说:“你知道吗?昨天班上的吕战和他妈妈来了,说退学不念了;晚上上晚自习的时候,肖吾一也不见了。”
“任炼在吗?”
“他还在,我问他说你们是不是有矛盾了,他点了头,后来班主任就说要我们几个班干部把肖吾一找回来,任炼也是班干部,他对班主任说没必要,班主任骂了任炼,说他不关心同学。”
“任炼怎么说?”
“他说人都是自私的,自个儿顾着自个儿就行了。”
“这小子就是率直惯了。那你们找到肖吾一没有?今早他还跟我来了电话,但我不知道他在哪儿。”
“我们根本就没去找。但今天早上肖吾一六点多钟就跑到我家里来了,我妈不让他进屋,他说非进不可,说有重要的话要对我说。”
“他说什么了?”
这时我们已经走到擦皮鞋的地方,几个城市巡警把一个擦皮鞋的女人的小箱子和椅子提走了,那个女的在后面紧追不放,哭诉着要他们还东西。一群“棒棒”在后面吆喝着:“要不得哟!抢人东西哈!”
“真他妈做得绝!”我骂了一句,又改变口气问丁杉杉:“接着说,他都说些什么了?”
“他……要不要我真说啊?”丁杉杉此刻怕我动怒。
“我知道他骂我,我不计较,有些事儿也的确是我不大对。不过我明白,很早就明白,合久必分,咱迟早得拆伙--只不过来得太快了点罢了。”
“他还说了点别的。他说让我死了这条心,别喜欢你。”丁杉杉低着头,不时拿眼睛看看我,又缩回去,十个指头放在身前搭着绕来转去。
“可是实际上,我估计你也没喜欢我啊。我觉得任炼有些地方处理得比我好,你们以前……”
“怎么连你也相信这个?”她听到这话,生气了,加快脚步,走在前面,有点耍小孩子脾气。
我感觉她脾气好笑,冲上前去:“得得得,我不信这个行不?发觉我还真得哄着你似的。反正这也是你自个儿的想法,谁知道呢?”
“这还差不多。九哥,其实你们的话我都听见了,当时我就在旁边,觉得你们现在真的不像兄弟了。肖吾一电话一完我就想见见你,他说得太毒了,你没发觉他打了两回电话吗?”
“是你阻止的?”
“他那话说得太不像话了,都把你说成什么了……我跟他要了你的地址,要他今天到学校为我请假,可他不答应,说不想到学校去了,他也想把学给退了。劝他,反而被他骂了,是我妈把他拉走的。后来我是打电话叫别的同学为我请的假的。就想来见见你,看你都被骂成什么样儿了。我当时想你一定哭得很厉害,是那种眼泪鼻涕都来的,哭得稀里糊涂搞不清东南西北了。”
我笑着问:“你就真这么担心我?”再想想刚才她的那番话,倒真把我逗乐了。
“对。我觉得你当时心里一定很乱,就想来安慰安慰你,顺便看看你。”她的眼始终那么真实以至于我无法对她存有半点怀疑,如果不算臭美的话,她应该是恋上我了,那会儿我竟有那么一点无可奈何的飘飘然。
“你现在上哪儿去?”丁杉杉问。
“找一个兄弟的家属。”
“那我呢?”她担心地问。
我再次看看表:“现在是七点过三刻钟,”我招来一辆出租车,“现在咱俩一路走,你乖乖去上学,我去办我自己的事儿。”
“九哥,不要啦!”他拉着我的手嘟着嘴说。
(18岁长篇青春小说《野草疯长》,创作于2001年)
▓第十一章 上
139
坐在车上的时候,她离我那么近,高速公路的平稳使我们能更沉静地坦然相对。
窗外的各种建筑和人群慢慢往后远去。当我注意着这个城市的千变万化的时候,不知不觉地,她把头悄悄地放在了我的肩上。
“我真想一直都这样,那就好了。”她幽幽地说。
我必须承认那一刻我很感动,觉得这么一个漂亮女孩儿就那么简单地靠着你,不需要什么语言,就是特纯粹的感觉。我微微偏过头去看她的时候,她就是那样,尽量使自己显得满足和舒缓,这一招实在来得有点让人措手不及。
“九哥,你有别的女孩儿吗?”她试探地问。
“你特在乎这个是吗?”
“当然。”
“可是事实就是事实,我不可能跟个混蛋那样瞒着你,我没必要,除非我还有别的不可告人的目的。说实话,我还的确有那么一个女朋友。”
“他们不是说你没有吗?”她的头离开的肩膀,责怪地看着我。
“怎么了?特难受是吧?”
她紧闭着嘴不说话,眼神木然。
“犯不着吧?”我试图让她平静。
她两只眼睛在我两只眼睛上移来转去,很不相信地问:“你保证,没开玩笑?真的是真话?”
“你要是觉得我这人虚伪,你就把这当成是一假的。丁杉杉,我这么跟你说吧,你没必要自个儿给自个儿找罪受,你得大气一点明白不?我这人安慰人的本领特小,所以别人爱怎么想我也没办法。”
“我想下车!”她突然大声喝住司机。
司机装着没听见。
“我要下车!听见没有,开车的!”她那样子已经近乎勃然大怒。
车停了。
她推开车门。头在出车门的时候不小心在上面“碰”地撞了一下,她“哎哟”叫唤一声,我坐在车里面平静地望着她。
“王九哥,”她急得有点喘不过气来,“你……你怎么能这样?”
“司机,等一会儿啊,就一会儿。”我转脸对着丁杉杉笑着说,“看来你还真气了,我怎么就觉得你跟个孩子似的,非得让人哄着,这大街上看着,那么多的人,你就……”我拉着她的手,“你要是准备发我脾气呢,你就狠狠地痛打那只手;你要是准备平静呢,你就拉着那手上来。你说呢?”
她犹豫不决,最后我推开车门,轻推着她的腰,她才上了车。
“开了吧,二位?”司机不耐烦地问。
“钱一个籽儿不少,前进吧,哥们儿。”
140
江云天的家离丁杉杉的学校有两三里路,在快到江云天的地方,我下了车。走之前,我跟她很友善地握了一个手,她的手很温暖,可是她的眼很冷。冷得让人全身发颤。
“没准儿你还真见我气了,是不?”我担心地问,说心里话,当时心里就一个念头,特希望丁杉杉别把我看得那么重。
她对我一言不发,然后冲那司机一喝:“开车!”
望着远去的出租车,我一脸茫然。
141
下车走了一截路,路上有附近农民一担一担挑来卖的各种新鲜蔬菜,一个卖南瓜的老伯因为无法补别人一百块钱的零钱,很慷慨地送了别人一个,我在想着有一天如果我走投无路了的时候,我也去卖南瓜,就像个农民那样。对于一个很可能将历尽人间沧桑的人来说,那或许是另外一种令人向往的生活。
142
当我走到一家IC卡电话亭的时候,一个声音把我震住了。
“王九哥!”
我回过头去,看见了满脸泪水的丁杉杉,她一身洁白站在穿来逛去的人群里很醒目地站立着静止不动,像一道独立的风景在这城市的喧嚣中婷婷玉立。我看得出她哭得很伤心,由于跑路太远,她的胸膛一起一伏。
她走了过来,一步一步缓慢靠近,一边走一边擦眼泪,走到我跟前的时候突然严肃地问我:“她有我那么好吗?”
“丁杉杉,平静点。”
她那阵势看起来的确很难平静,眼睛直直地盯着我,等待我的回答,胸膛起伏不定。
“回答我。”
“我觉得这个跟人的好坏没关系,关键是我觉得我们不适合。”
“你虚伪!你明明喜欢我,为什么要逃避自己的感情呢?是,我已经喜欢上你了,王九哥,你喜欢我吗?”
“我说丁杉杉……”
“你别用那些大道理来掩护你,你跟我说实话,你喜欢我吗?”
“你很坦然,方式直接得让我根本没有任何心理准备。我必须承认我喜欢你,但是你必须明白我不是一个为感情而活的人,即便我现在的女朋友,我都没有把她当成第一位,男人是要有比感情更重要的事情可为的。丁杉杉,你听我说,你的确是个好女孩,你更要明白,世界上不是只有一个男人。”
“可是世界上只有一个王九哥!”
“我需要你冷静一点。假如现在你是一糙老爷们儿,这会儿我可以给你一支烟。”
“那就给我。”
“什么?”
“烟。”
“你别跟我开玩……”
“烟!”
我就真抽给她一支,大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盯住如此之清纯美少女叼着一支“红梅”烟接我的火,不得不怀疑那支烟可能藏有什么图谋不诡的动机。
她刚抽一口就被呛着了,呛得直咳嗽,手里夹着烟,急忙蹲下去咳个没完,咳完后不说话,突然挺难受,哭出了声,很伤心,我拉她起来,她不肯,甩开我的手。
“你是成心让我难看是不?这么大个街,万一来个联防,他不抓了我说我耍流氓?”
“是又怎么样?”她擦着泪,委屈而又粗野地说。
“嘿?你还跟我较上劲儿了。”
“你不是特觉得自己威风吗?”
“丁杉杉,你得给我个面子。”
“老实跟我说,她是不是真的比我好?”
“这特重要是不是?要说她比你好,单就这一点都比你好,她觉得这根本不重要。她不计较。”
“你是因为这个才喜欢她的?”
“她是有那么些地方的确胜过你,但是一个人的喜好并不一定都冲强者那儿去,你明白我意思吗?我主要还是看适不适合。闹攀比干什么?”
“你不就是说我不适合吗?”她扭着脸蹲在地上说。
“这很正常,就好像我不适合你一样。”我终于把她拉起来,用手帮她擦着眼泪,她开始很愤怒,我冲她一笑,不想把她也逗乐了,似笑非笑地笑着,然后一脸平静,最后她甚至感激地望着我。
突然地,她吻了我。
“我爱你。”她说。
我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两腿僵直。
她脸上浮着幸福的微笑。
143
后面来了一个打电话的,拨了几下没拨通,又拨,还是没通。
丁杉杉脾气特冲地冲着那人吼:“你就不能到那边去打吗?”
那个人本来就生气,这下更气,可是见我站在旁边,只是瞪了她一眼就离开了。
144
“你听清楚没有?刚才我说的话。”她凑到我耳边又重复一遍,“我--爱--你。”
我不说一句话。
“你怎么一点反应也没有呢?就不觉得惊奇?就不觉得出乎你的意料?你……你怎么能这样对我呢?你怎么……”
她话说得不大利索了,只好又哭:“你怎么能这样呢?”说罢双手马上放到电话亭上,头往上一撞,哭得更厉害,身体在一阵阵的抽泣里不断颤抖。
“你怎么就不受一点感动呢?你怎么……”她反复地重复着,哭得越发肆无忌惮。
“我们真的不适合,我不能欺骗自己的感情。”
“你混蛋!”她双手放开电话亭,“啪”地给我一个耳光--当然她力气小,没打疼我。街上有几个围观。这时候我很清楚,所谓的爱已经成了一种赤裸裸的要挟和硬生生的霸占,我对此无法忍受,安静地走出人群。
她站在后面放声大哭,有几个来劝慰的老大娘左一个“小姑娘”右一个“小姑娘”地安慰她。
我没回头,直直地朝江家走去。
身后传来她更为猛烈的哭喊:“王九哥,你给我回来!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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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江云天的家里,江父江母很殷勤地和我说着客气的话,其间我只是随便问候一下二位,并没有给二位透露江云天的事情。
他们的真实和纯朴给我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
当我问到江云天有没有同辈亲戚的时候,江父缓缓地说:“有是有,不过人家早就跟咱们家闹翻脸了。那是侄儿,是我二哥的孩子,叫江震鹏。我的大姐生下来就死了,家里没老大,就我们两兄弟。”
“那你侄儿是干嘛的?”
“以前在银行干,后来搞过建设,现在好像在哪个纸厂里头做财务会计。”
“哪个纸厂?”
“江北猫儿石。”
我一喜:“确信?”
“我还能骗你吗?”
他们一直送我到巷道出口,走出几十米再回头看他们招手的时候,我竟不禁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我的父母。
(18岁长篇青春小说《野草疯长》,创作于2001年)
▓第十一章 下
146
“你怎么还在这儿?!”望着突然从半路里闪出来拦我路的丁杉杉,我惊奇地问。
“看我烦了是吧?我就要这么胡搅蛮搀的,怎么样?”她的脸已经变得非常干净,跟我说话的时候翘着嘴巴。
突然觉得刚才那一幕很愧疚,她歉意地说道:“你……刚才被我打疼了吗?”
“打不疼,你力气没我大。”我快乐地说。
“要不……你就打我一下,就像还别人钱那样--抵了。”她淘气地说。
我故作认真:“这话可是你说的,好,以牙还牙。”
她闭上了眼。
“干嘛闭眼睛啊?”我问。
“你发怒的时候,那样儿特难看。”
“哦,了解。”我一支手“呼”地甩过去,到了她脸那儿,轻轻拍两下。她的皮肤的确很好。
“你摸我。”她好像很委屈。
“对,是这么一个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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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又并排走在街上,街上仍旧热闹非凡,各种商业性的运输和买卖让我们眼花缭乱。
这个城市始终如此繁忙,也许只有等到晚上或者突然停电那忙碌才能减掉一些下来。
九点钟的时候,我说我得回去了,她依旧恋恋不舍。
“你说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她问。
“等于说是可以进行心理交流的搭挡,配合挺好,虽然偶尔闹脾气,但是脾气之后总会有一个人大度,这个人不是你就是我。”
“你不觉得我可以做你女朋友吗?”这话又直奔主题了。
“如果我不答应的话,肯定你又要发脾气,然后另一个人--也就是我--又得大度,所谓的大度就是装孙子,装作没听见或者跟你啰里啰嗦反正也不当回事儿,凭你的智商你一定知道我心里怎么想的,所以我大度之后你很可能又会找准时机问我这个问题,因此,这是一个很难让人回答的超难度问题,我只能说,我有时、偶尔、就那么一两分钟能够让你心动,毕竟像你这种小毛头的女生见识的男人实在不多,所以特容易简简单单就动情了。我就是这当中无可奈何的受益者之一。”
“那你就帮我一个忙,就算是我跪下来求你,能答应我吗?”她很认真地看着我,眼神里流露出对我可能脱口而出的否定回答的恐惧。
“如果不是逼着我爱你的话,我想问题不大。”
“陪我一天,就一天,可以吗?”
“你是说今天?”
她点头。
我想了想,马上打开手机,给大哥的家里拨过去,听见大嫂说到厂里去了,只好拨厂里。
“大哥,是我。我想问一下,你们厂里面有个管财务的叫江震鹏吗?……不是江俊洪,是江震鹏,管财务的。”
“有这么一个小毛孩儿,二十来岁,问他干嘛?”
“麻烦你跟他说一声,就说我准备明天中午12点半左右在他厂里跟他见一面,有点事儿要说--凭你们的关系,没问题吧?”
“当然,力所能及。你什么时候回来啊?咱俩好好弄个菜,喝两瓶儿。”
“成。明儿个吧。”
我迅速关了手机,给了丁杉杉一个“成了”的手势,两人便展开了一天的新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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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杉杉是一个富裕的孩子,她很大方地表示这一天的所有费用都包在她身上,我当时笑说难不成上厕所也算,她尴尬地点了头。
其实那时候我心里特觉得自己是他妈的一个小白脸,小白脸是干嘛的?就是专门拿女人钱过生活的人。这种心情我一说出来肯定有人说我“大男子主义”,可我真觉得那么大一个男人宁可花不义之财也不要花女人钱。所以事情的真相是我们坚持了AA制--平均主义。
那天我们上了网,在一个知名文学网站里一个知名作家的一个知名BBS里,我们像中国诸多无聊辩论赛的人那样对一些本来很自然的事情不直抵要害地辩驳了一番,结果是我被另一群人灌以“欺负妇女”的罪名,而她的后面表示爱她如命、情愿为之赴汤蹈火勇闯地狱的男人则跟了一大串,对此她感到无比的骄傲和独特。
然后我带她到了一个卡厅里,在人群晃动的场合里用一把借来的吉它在台上为她纵情地演唱着金属乐队(Metallica)的《wherevr I may rorm》(《无论我在哪里漫游》),台下那些陌生的脸上透出一样熟悉的舒畅感,她更是听得忘了自己是谁并以此为由让我又忍受了一个让我差点没活过来的长长的吻。
中午的时候她给家里打了电话,说谎是要留在学校复习功课,不回家吃午饭了。并打算鼓足了劲儿地给班主任打电话,那个班主任大概过分信任这人,所以没出几句话,丁杉杉就笑嘻嘻地抱着我,表示:“我们成功了!”
吃过一顿鲜美而简单的午餐后,我被玩弄得很厉害。下午一点半的电影院里挤满了人。
一场张艺谋的《一个都不能少》让我看到了张艺谋的老奸巨滑,那种顺主流的媚世之作假得让人一分即清,故事的最后竟然是“一方有难八方援助”,难道靠这种方式中国的教育问题就能顺利解决了?中国教育本身的体制问题他怎么不去面对呢?
丁杉杉见一场电影使我兴致全失,马上紧张地跑出去看第二场的节目安排,一会儿兴奋地跑回来说:“九哥,是邱素贞、梁家辉、于荣光的《慈禧的秘密生活》。”
我们勉强地看着,里面由邱素贞演的那个性感得让人眼前一亮的“玉兰”有几次打动了我,在其出现交欢镜头的时候,丁杉杉低下头,捂着眼,偶尔问我:“完了吗?”
我就说:“对不起,衣服还没脱光。”
“讨厌!”
149
出了电影院之后他羞愧着脸:“九哥,我怎么觉得我都成一社会渣子了?”
“有这么严重吗?”
“我们不该来,是吗?”
“哪儿呢?挺好,补我四五年没看电影的一大缺憾。平时学校放电影,我都回寝室睡了,学校放的电影是拿来教育人的,差不多是战争片,生活片到了接吻的时候都会被剪掉。中国教育就这样。”
“你觉得那精彩吗?”
“不能这么说,清者观之以为圣,浊者观之以为淫。”
我们看完电影的时候,时间已经到了4点半。
之后去了桂山公园,在那儿我们看到大量的老人和孩子,我明白年轻人已经对这些不存在半点兴趣了,便懊丧地离开,往一朵桃花也没有的桃花山庄赶去,在山庄的最高点,这个城市的大小线条被我们聚收眼底。满山的小吃填饱了她的肚子,我一点也没尝,在我躺在草地上闭眼时却被她偷偷往嘴里塞了一个香喷喷的烤土豆,并看见她手里握着一把香喷喷的野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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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晚上我们已经累了,这个时候如果我们还不言罢,那么接下来就得涉及到过夜的问题。然而事实的确是她以更无畏的气势打电话回去:“妈,我想我晚上回不来了。”
“出什么事儿了?”
“我有自己的事,你不用担心我。”
“这话什么意思?”
“我能保证安全,你自己好好睡吧。”
“你一个女孩子不回来?!”
“我说过我没问题,但是现在我又不想编什么谎话来骗你,我只想说,我有我自己的事要做,你也有你自己的事要做,我晚上不回来了。”
“可……”
“停!”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明天。明天一定回来,就当我求你了。”
“你究竟干嘛啊你?今天可是你……”
电话挂了。
“你不觉得你话没跟你妈讲清楚吗?”我说。
“如果讲清楚,我会被打死的。我要我今天好好过。”说完便把头靠在我肩上,在她长长的睫毛下,一双纯真的眼睛。
“我困了。”她说。
“总得有个睡觉的地方。”
“到旅馆去,怎么样?”
“你是说两个单间还是……当然我知道我得对你负责,所以我不打算两人睡一块儿,你明白我意思吗?”
“就一晚,可以吗?”
“坦率地说,我本人无所谓,因为相对而言一个男人所面临到的问题要少一些,比如他不可能生孩子,再比如他可以不必内疚,也就是说男人更容易比女人脸皮厚些,他容易忘记一些在别人看来很难忘记的事情。”
“看起来你很正常。”
“你这是夸我还是损我?”
“随意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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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黑尽了,街边有两三家通宵达旦的馆子还在接受着三轮车夫和出租车司机,在光亮的路灯下,一群“棒棒”正拿破报纸垫在屁股下三个五个地围在一起赌钱。
在走向一家旅馆的途中,丁杉杉把手挽在我的肘间。
一个卖玫瑰花的小女孩儿眨着明亮的眼睛问我要不要买一朵花送给女朋友,丁杉杉没看我的表情,抿嘴笑着把头歪向一边等待我的反应。我一口拒绝,那个小女孩儿紧跟着我,用特别扭的声音喊着:“先生先生,就买一朵吧,才一块钱啊。”
我笑说丁杉杉是我妹妹,那女孩儿愣在那儿:“你妹妹经常挽着哥哥的手吗?先生,你别骗我了,你就买一朵嘛。祝你们爱情甜蜜。”
我看了看丁杉杉,她放开挽我的手,把斜挎在身上的小包打开,掏出一块钱:“小姑娘,给我一朵吧。”
我诧异,小女孩儿很高兴地选了一朵特大号的,还让丁杉杉闻闻:“香不香?”
“香。你这么晚了还出来卖花,家里人不担心吗?”丁杉杉问。
“我们是几个人租的房子,家里没人。”说完又跑到前面正在拥抱着的两口子那儿要他们买花。
“送你吧。”丁杉杉眼睛闪着光,把花递给我。
“我这人不大信这玩意儿,喜欢一个人拿花来表示,挺没劲的。”说罢把花拿过来,插在路边大树的树枝上,“总有一个人会拿下来的。”
她点点头道:“有道理。”
附近有几家咖啡屋,名起得都挺琼瑶,什么“水云间”、“雾雨间”、“紫薇阁”、“雨濛濛”之类的一大串。
一位三十多岁的女人凑过来:“先生!哎呀是你!你怎么这么久都不来了?”
我觉得好笑:“印象中我好像从未来过。”
她的套词一被揭穿,只好变成颂扬:“哦,想起来了,想起来了,是我记错了,不好意思啊。嗯,你看你们这对夫妻好年轻啊,来来,进来吧,里面还可以唱歌。”
丁杉杉估计可以猜出我的部分心思,便笑着对那个女人说:“如果要唱歌,只须一片树林、一把吉它就可以了;如果要喝咖啡,到商店买就行了;如果要谈情说爱,只要喜欢就够了。九哥,是不是这样?”
“主要还是我很累。”我装着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说。
突然,前面一家“紫薇阁”里动了干戈,一位看上去二十二三岁的女人被一个男人踢翻在地,我转脸对丁杉杉说道:“看来我的原因已经不止是累了。”
那个女人不服气,爬起来脱掉高跟鞋,横着几道泪,把鞋子猛地扔过去,撞到玻璃上,玻璃质量好,没被撞坏。这时音响里放着迪克牛仔翻唱伍佰的《浪人情歌》:“不要再想你,不要再爱你……”
后来有几个人赶过来拉住那男人:“她又不是你媳妇,人家跟别的男的唱关你屁事啊!”
“臭婊子!老子今儿非得给你好看!”
我们迅速地闪开,身后那一张张代表中国特色的嘴脸逐渐消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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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馆在天桥下,里面有一台电视,电视旁的长椅上坐满了无家可归的人。
我让丁杉杉在外面等我一会儿。
“两个人。一个单间。有无电视没关系。”我对那个搞注册的人说。
“另一个是男的还是女的?”
“多少钱?”
“你身份证呢?”
“我问的是多少钱?你懂我意思吗?”我不顾及他的怀疑。我很明白前些年街道上对这事儿管得特严,指不定常常一家旅馆要夜夜查它个遍,而且还组织一群“狗仔队”专门跟踪并打报告进而分取一定酬金,我实在怀疑这是一种赚钱的勾当。
“有电视的两人30块,没电视的20块。”这人估计是有些经验,所以不多嘴多舌,我钱递过去,他给我一张单子,我看了看上面写的,307房间。
(18岁长篇青春小说《野草疯长》,创作于2001年)
▓第十二章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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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后的事就是一个笑脸盈盈的服务员送过来一瓶开水后,我们坐在旅馆谈了些无关痛痒的话题,然后外面闹起了一阵噪音,一个十三四岁的小男孩儿被一群十六七岁的混混左一个耳光右一个耳光地扇,我本来想去,可是丁杉杉拉住了我,那个小男孩只被恐吓了一阵子,然后几个混混就扭头走了。
在那里我还跑到楼下不远处的锅炉房提热水洗了个澡,一回来之后一床颜色看起来很鲜艳的被子便包裹了我们,门被反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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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如此近地第一次和一个女孩儿睡觉。
在熄了灯的床上我们表现出了一定的含蓄,我尽量让自己平静,心里很清楚躺在我身边的这个女孩儿有着良好的身材和相当纯洁的心,但又并非是特别令我心动的那位。等于说我很欣赏,但并不陶醉。可是如果我大量躲闪、尽量敷衍,这对于她来说将是一种莫大的遗憾。
“九哥,”丁杉杉头靠在枕边,“想知道我第一次见到你是什么感觉吗?”
“老奸巨猾--这不都是你说的吗?”
“觉得你很大。”
“哪儿大?”如此明显的攻击性调侃换回来的是她不好意思一笑。
她趁机趴到我的身上,身体软绵绵地伏在上面,仿佛已经醉了:“你敢吻我吗?”
窗外的灯照亮她柔嫩的脸庞,我们的身体隔着薄薄的布料,她全部散下来的头发拂在我的脸上,甚至有几缕滑落到我嘴里。
“丁杉杉,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不觉得你这样做有一天会后悔吗?我说过了,我这一辈子都不结婚,很多人说人都会变的,等到我满二十五六岁的时候他们说我会改变主意,可是我真的对婚姻这玩意儿没兴趣,就算断子绝孙我也不乐意要个老婆。--家庭容易消磨人的意志。”
“我不管这么多,也许今晚以后我们又只是普通朋友而已,像往常一样。我知道我这人有点自私,所以特别想霸占我想要的东西,可是我知道我是做不到的。”说着说着她闭了眼,嘴唇微张地碰到我的嘴,然后含着,轻微吮吸,那时候我们都在颤抖,甚至有些激动,我们的舌头在缓缓地滑动、交织,我很清楚下一步我们会做什么。
我推开了她,下了床。
“你上哪儿去?”她惊慌地从床上坐起来。
155
打开门,朝走廊尽头的水管走去,扭开水龙头,水哗哗而下,捧一捧冰凉的水“啪啪”打在脸上,喝一大口水,又吐出去,又喝一大口,又吐出去。
重庆的夜,灯盏不熄,流窜了整个城市。风拂过脸面,顿觉一阵爽快的凉意。
156
我冷静地返回身子,推开门,这时她正神秘地躺在床上,被子下的她只有一张美丽的脸露在外面,她的旁边有刚脱下的衣服和牛仔裤。
我缓缓走过去,站在床边,弯下身子贴近她的脸,静静地望着她,她的脸那么素净,那两片湿润的嘴唇如此富有弹性。我甚至不敢想象这样的女孩儿会跟我王某人今晚呆在同一间床上。
“还在那儿站着,不知道冷啊?来,让我摸摸你都被冻成什么样儿了。”她一只赤裸的手从被子里掏出来,轻轻放到我的脸上,“呀!怎么这么冰啊?!”
我笑了。
“干嘛笑啊?还不快进来?”
“还不是被你给吓的。感觉我像是一乡巴佬突然遇到一大小姐了,有点像做梦。”
“哈!自卑起来了。原来我一直以为你从来都是威风八面的。”
“自卑我有,的确,我这人是有那么些农民意识,我本人也是个农门弟子,所以有时候我也会憨厚。”
我缓慢地脱了衣服,借着光我可以看到自己健壮的肌肉,也能看到她眼睛惊异的一亮。
“一看就挺能打的。”她赞叹道。
“身上有几处刀伤,呆会儿你轻点儿啊。背上特别多,大腿有几道,胸膛上……你看这儿,特明显,那混蛋有点三刀六眼的水平。”
“什么是‘三刀六眼’?”
“一把刀子从胸膛进去,从背心出来,穿下两个眼。三刀即六眼。”
“看着挺可怜的。”
“是啊,闯江湖不容易呐!”
“那你干嘛不像那种看上去特古惑的混混呢?我发觉你特有思想那样子。”
“然而实际情况也的确如此。难道你还没有这方面的深刻领悟?”
“去你的吧,特会吹。”
“第一次做不想吹。”
“你真坏!”
“急了是吧?”
“谁急了?你不急?”
“比你好一点,我现在很镇定,当然你看不到我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听别人说男人在这事儿上特猴急。”
“猴急怎么急?”
“就是手足无措啊,跟个猴子似的。”
“你怎么知道?”
“听人说的。”
“你干嘛要听人说‘这’个?是不是对这个特感兴趣?”
“讨厌!”
“这么说就是感兴趣了?”
“难不成你还不感兴趣?”
“现在这关键时刻到了就感兴趣了,其余时间在忙别的事儿,大街小巷撞到个漂亮娘们儿咱也放得特尊重,压根儿没那心思。”
“现在怎么突然有了?”
“看来你非得让我说漂亮话给你听还是怎么着?”
“是又怎么样?这个时候你就得哄哄我,否则一个巴掌拍不响。”
“懂了。可是咱现在不想拍巴掌,现在做的内容比拍巴掌要复杂些,难道你不觉得?”
“油嘴滑舌!哎呀!别……”
157
我们拥抱着激烈地亲吻,从钻到被窝的第一刻起,我就止不住自己整整压了十八年的欲望了。直到我们完全赤裸裸地面对着的时候,我们却双双停了下来。
丁杉杉害怕地说:“九哥,我还是第一次。”
“我知道。”
“你第一次跟谁做的?”
“你一定要知道吗?”
她笑笑,没有说话。我想起了什么:“有个冒犯你的问题我想问你,那个有几天了?”
她抱着我,把滑下的被子扯上来:“是怕我怀孕吧?”我点点头,她无奈笑笑,“早吃过药了。”
“看来这是个十足完善的计划。那么能不能告诉我,我们还有多少步没有完呢?”
“保密。怎么?你不放心我?”
“我的确是为你好,难道你没感受出来?”
“我吃过药了,真的。如果吃药都不管用,而你又那么厉害,一次就中了的话,那我就认倒霉吧。好不好?来,笑一个,哎呀,这个好丑,来个灿烂点的,对了,这还差不多……哎哎,怎么又那样了?你要真那么提心吊胆的,还有点大丈夫性格吗?”
“孟子云:自反而不缩,虽千万人,吾往矣!”
“什么意思啊?”
“大丈夫性格啊!好,豁出去了!你紧张不?”
“不。”
“我紧张。”
“你胆儿小了?”
“是怕把生平所学给忘了。”
“现在想起来没有?”
“哎呀,的确忘了--究竟哪儿敏感呢?”
“看你说得那么恶心。真想不出来?鬼才信你!”
我还是不动,死皮赖脸等她急。
“是不是真的想不起来了?哎哎哎,别这么看着我,那眼神跟条色狼似的。”
“当然这肯定是我自个儿的任务,你不能教我。”
“你坏!谁会教你了?”
“你到底是怎么了?”
“哦。”
“哦什么哦?哎,算了算了……”
“哦!想起来了,这样!”我趁她不防备,猛地砸进她的身体,她“啊”地呻吟了几声,紧抓着被子:“原来……你!呜呜……”
灵肉不相上下,那滋味令人情不自禁浑然忘我,我有那么一点天旋地转的感觉。
她诱人的身体在我的冲刺下发烫得惊人。
女孩儿第一次的震痛最后袭击了她,床上新鲜的血终于蘸红了雪白的床。
我的那股电流般的“琼浆”进入她身体深处的时候,她一阵哆嗦厉害地咬了我一口,肩膀上留下一排清晰可见的牙齿印,她“啊”的一声娇喘后我们便如同被人拿炮弹反复轰击的战士那样双双倒下,仿佛被一场从天而降、冲击凶猛的暴雨淋倒,两人紧贴着,平摆在满是雨水的大街上,生死未卜。
我们紧紧相拥着,谁也离不开谁,觉得那一刻彼此特珍贵,借着彼此的体温什么话也没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窗外静得怡人。
158
我们都有点口干舌燥,要去倒开水的时候她拉住了我,说让我别走,让我一直抱着她。
她说了真话,说事过之后她感觉下身又酸又痛,身子只好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九哥,你以前做过吗?”
“一定想知道吗?”
“你不像是第一次做,第一次做的人不可能那么熟练的。”
“上床几乎人人都会,就好比人长大都会直立行走那样。”
“难道这个对你来说一点都不重要吗??”
“我要不跟你说实话,那我不是人。这,其实是我的第一次。”
“看你那个表情,好像是被我骗了贞操似的。九哥,我爱你,现在你爱我吗?”
“这三个字真的那么重要?哎,女人们啊,为何把爱情看得如此伟大?难道你们是天生为爱情而生的人间精灵吗?”
“难道男人就不需要爱情吗?”
“丁杉杉,来,好好躺下,我现在跟你讲部电影。有一个女孩儿得了绝症,知道自己不久人世,所以把生命中最后一段时间分别给了一些男朋友,每个男朋友都跟她同居一个月,就是一人一个月,到了月末,就由新男朋友换旧男朋友。这个原则一直实行下去,每人照做。不料到了十一月,有一个小伙子特让她着迷,爱得让她难以自持,比如说这个小伙子自己偷偷印了一本日历,那日历每张都是十一月三十日,他要以此向那女孩儿表示要让时间停止不动,让爱情永久保存。虽然如此,到十二月一日那一天新男朋友提着包来换这个小伙子了,那个女孩儿还是辞旧迎新,把十一月、把那个令她着迷得不得了的小伙子给出主动结束了。”
“这部电影很久了,我在哪儿看过,好像是叫……”
“《甜蜜的十一月》。你看这女孩做得多么坚决。当爱情发展到最唯美的时候,‘啪’地一下勇敢分手。这就好比上山一样,两人在山下相遇,然后一起往山上爬,感情向上发展,等发展到一个顶点,爬到山顶再也爬不上去的时候,最好马上分手,因为如果不那样,接下来的必须面临的事情就是下山,就是感情褪色,那就不美了。所以今晚以后你不必那么痛苦,相反你该觉得这很快乐,就像那个女孩儿那样。”
我从他床上滑下来,倚在床头上抽了几根烟,随便聊了点儿时乐事儿,在我熄掉烟蒂准备躺下的时候,她翻过身来,抱着我说:“九哥,你想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今天我满十八了。”
“今天还是你生日?!原来你比我大啊!我是十月十九才生的。想想十八岁多好啊,一不留神成年了,我还没尝过成年的滋味呢!说说?”
“嗯,”她想了好一阵子,嘴里嘀嘀咕咕也没听出个大概,“哎……我说不大出来。嘿,你别这么看我啊,我是真的说不出来了。”
“你就不觉得新的人生在你前面等着你去开拓或者旧的混账年华都滚他娘的蛋了心里觉得特别轻松自如而又同时不经意地感到责任重大?”
“是有这么一点。不过具体是什么责任我也不知道,好像我从来都没觉得有什么责任,也许就是好好考一所好大学,然后给妈妈一张录取通知书。”
“你爸爸就不看了?”
“……”
“哎哟,是不是说到你痛处了?别别,对不起啊,肯定有什么事儿藏里边了。是不?”
“我爸得肝癌,前年去世了。”
“哦!你看我这嘴……我早就在想,你怎么就不打电话给你爸爸说?怎么什么事儿你妈就跟怕小孩儿走在大街上迷了路找不到家回去似的问你这问你那呢?她也就你这么一个希望了。”
“其实,我跟我妈的关系一点都不好。我常被她管着,别人来的电话她要听,别人来的信她要藏,还不让男孩子进屋。”
“今儿个是你生日,你妈就不问问你?”
“我是晚上九点半生的,她准备到那时候让我吹蜡烛,可是那样的生日我都过了十七年了,而且我去年十七岁过生日那天,她一提到爸就哭得伤心极了,我不习惯。觉得那不叫过生日,反倒像开追悼会。”
“其实过生日有一个蛋糕该多好啊,我十七岁过生日也就是早上一顿杂酱面,中午一瓶酒、一盘菜,晚上泡方便面,至于蛋糕--现在多少点?”
“快到九点了。”
“你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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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立马下了床,穿上衣服,冲出旅馆,走遍了大街小巷,在一个离旅馆有四五里路的地方终于买到蛋糕,要了十八根蜡烛,两把刀子,并想起我和丁杉杉其实根本就没吃晚饭。
回来的时候,门还开着,她已经睡熟了,侧着身子,被子没盖好,从她的后面望过去,她的皮肤细腻而光滑,线条迷人。
她被我叫醒,发现蛋糕兴奋地忘了穿衣服,裸体地跳下床站在我面前,当然她最后还是反应过来了,所以很快就拿手捂住了我的眼睛。
等一切就绪,等时间到了九点半,我们在旅馆里轻声地唱着生日快乐歌,肺活量不够大的她吹了五六下才使房间得以一片黑暗,我没注意她在许什么心愿,等她一脸幸福睁开眼的时候,一块硕大的蛋糕已经奔我肚子里去了,她笑得“咯咯咯咯”的表情下我一脸狼吞虎咽的尴尬。
就是这样,在这个城市的这个旅馆,我为这个第一个和我做爱的女孩儿过着令她激动的十八岁生日,一切都很简单,但一切又很难忘。
(18岁长篇青春小说《野草疯长》,创作于2001年)
▓第十二章 下
160
半夜里我醒过一回,发现躺在我旁边的丁杉杉把一支手放在我的脖子上,一只手的食指抵着我的嘴唇,她的身体很紧地贴着我,迷人的体香扑鼻神怡。
窗外的天空灰暗而清淡,城市如同一个熟睡的精灵,没有半点喧嚣的痕迹。
她脸上带着泪迹,我知道她一定在我睡着的时候哭过,要么因为伤心,要么因为感动。我的心里竟莫名其妙地滋长了许多盼望,只愿这夜可以长一些,更长一些……
161
到了五点半的时候我已经睡不下去了,脑筋特别清醒,就像被一场雨淋得干净利落不留半点污垢。
我索性起来支起了烟,然后穿好衣服裤子。没有开灯,房间里还有些光,我给她盖好被子,她迷迷糊糊地醒了,看我穿戴整齐,便担心地问:“你要走了吗?”
“好好睡吧,才五点半呢。”我再次给她盖上被子,轻轻吻她,她满意地笑了,笑了以后笑容收拢,又不自觉地哭了出来,而且哭得很伤心。
我知道以她目前的境界,她还不能跟那部电影的女孩儿比。
如我预料的那样,她伏在床上,哭出了声儿,身体随哭声一起一伏,最后她甚至咳嗽起来。
“怎么就这么快呢?就这么快……”她哭着说,“你说我到底还能给你什么?你就说啊,怎么就一晚上,才一晚上……只有性没有爱的爱情是爱情吗?”
“丁杉杉,人活着得有别的更大的意义,不能光为某一个人活,何况我王九哥何德何能能达到那样的层次?--这话不是高估你,也不是低估我。我觉得你这么着我心里特不好受。”
她擦干泪:“那以后呢?以后我们还能在一起吗?世界上只有一个王九哥啊。你不是说过女人的身材应该拿给自己心爱的男人吗?我做到了。”
“喜欢过就是了,我肯定没权利让你不喜欢我,换了我,遇见一特让我倾慕的女的,无论这女的是有夫还是没夫,是喜欢我还是不喜欢我,我都可以--至少在自个儿的心里可以--喜欢她,这很正常。可是感情这东西跟钱一样,你喜欢钱是吧?你以为光你喜欢钱就完了?不,你还得让钱喜欢你,必须对口。我说这话不是想打击你,我说过了,你这人特容易让某类人喜欢,就像重庆人爱吃火锅,这火锅特适合重庆人胃口。可是并不是每个重庆人都爱吃火锅,重庆人也有爱吃粤菜的,甚至有人爱吃西餐,你明白我的意思吗?追”
“那以后我要是碰见你和你的女朋友,我该怎么办呢?我特小心眼儿,就是嫉妒,没别的。”
“我也不敢保证我女朋友就不跟着别人啊!你比如说--当然,我这也是说着玩儿的--你比如说你要是认识哪男的,然后你给他点什么利益,然后让他抢我女朋友,我女朋友万一没办法,假如……假如上钩了吧,我女朋友就跟他了,然后我呢,就一人踏在原地,当然这会儿可能有别的女孩儿进入我的生活,就打算是你吧,这时候你很可能会估计我很失落,然后你给我一片阳光,我又复活了,就跟你相爱了。你说这人类游戏都这么简单,那人的智商跑哪儿去了?你比如说刚才那地方,我女朋友被人拐跑了,你猜我会怎么着?我就会马上反应出两个猜测:一,这女朋友眼睛不够雪亮;二,我自己水平不如那男的或者换个更准确的说法就是他比我更适合她,更能让她幸福快乐。你听出来了,我没有失落啊!我就是很清醒,不犯糊涂。”
“你刚才那主意够狠的,”丁杉杉躺在床上,拿被子盖着赤裸的身子,“要不我还真这么做。”
“可是当你做出来刚实行第一步的时候,我已经把你一网打尽了。事情的整个计划我都可以让它落空,甚至我还可以让你几手,等你到了关键的一步,我立刻给予拆穿,等于说我要不是主动弃权或者她主动放弃,一切的阴谋诡计都没戏。知道吗?爱情要是加入了相当的智商,加入了相当的思想和个性,那么,它就会很容易变得牢不可破,可惜现在这社会上的爱太他妈简单,港台那边的东西跟毒药似的,舒舒软软地往大陆这边一灌,这下完了,思想跟不上,个性小个性,觉得人都没几个大气魄的,现在我对这社会上大部分的人差不多持一个观点:小,小得惨不忍睹。”
“你那女的什么时候我见见?女人的身材该留给心爱的男人,那男人的身材是否该留给心爱的女人呢?”
“不一定。我觉得男人引以为自豪的不光是身材,或者说不是身材,而还有别的,毕竟男人如果靠身材吃饭,要么去跳舞,要么去拿金牌,要么去帮别人打架收钱,或是同性恋、小白脸之类的,这些我都没兴趣,男人吃饭得靠脑子,用这个脑子去赚钱并养活女人,因为你最起码的不能让女人挨饿,否则责任你没尽到。”
“你女朋友叫什么名字?我真想见见她,是什么让你对她这么不死心。”
“叫林林洁。坦率地说吧,喜欢她的人也有好几个,这当中的一个你还认识,就是韩越锋,他退学了,另外的一个家里也有点来头,你说我要是那种花花公子,我不就放弃难的找简单点的吗?可是我不是那种胆小怕事的人,我觉得人是有追求的。好吧,天还没亮,你多睡会儿。”
“你到哪儿去?”
“你睡你的,甭管我,按理说你还处于发育期,得多睡眠。”
“我什么时候可以见你?万一找不到你呢?”
“多给自己一点空间吧,让自己独立一点。乖。”
162
走出旅馆,来到街上。
街灯下还有三个三轮车夫坐在街灯下赌着钱。
路过一家没开门的药店前,一个老人正在打太极。
出来扫大街的人已经扛着两把扫帚回去了。
早上卖包子馒头面条炒饭之类的馆子正忙活着,一个便衣警察一边吃着砂锅牛肉面,以便跟另外几个人讲述着他如何地破了几起盗窃案。
一个桑拿浴里面干活的小姐叼着烟从里面出来,要了一碗汤圆,刚喝两口,觉得味道太甜了,索性甩下两块钱忿忿离开。
一个路过的流浪汉见这情形马上跑来抢那碗汤圆,却被馆子老板一阵恶吼,几个下手也来一阵怒吼,要那个破衣烂裳一身乌七八糟的人放下碗,那人不放,刚要端走,却被一脚猛踢,碗被夺了回来,要倒在缸里等人拿去喂猪。
我看着不服气,叫那个老板停下,问:“这碗,值多少钱?”
老板客气地说:“碗倒不值钱,几块吧。”
我拿张凳子坐下,几个端着面条的人看着我,一个学生模样的人走过来,坐下要吃砂锅三鲜米线。
我跟那老板说:“你把那碗汤圆给他,我给你这个碗钱,顺便给我二两抄手,加起来才不过十块钱,行不行?”
老板眼睛一亮,震了一下,立刻将碗递给那个流浪汉,流浪汉憨憨地看了我几眼,傻乎乎地跑开,身后传来老板的一声恶令:“滚!以后少他妈的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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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来想在铃声四起的时候去看看自我离开后那一群活泼可爱的孩子是如何展开一天的生活的,当我站在校门外的时候,便不由自主地被镇住了。
四个门卫此刻正像四台验钞机在对进入校园的几千名学生轮流检视,一些没有带出入证和没有穿校服的同学被勒令站在旁边,酷像看守所里等待重新发诺的罪犯,一个个面色难堪。
那些油嘴滑舌而又不失姿色的女生很擅长将环境轻松化,以至于那四个严肃的门卫在她们的花言巧语和姿体诱惑下竟无力将其惩罚,只好无奈让其通过。
还有几个没穿校服的男孩儿刚刚走到校门口,见情势不对,便马上返回,不大一会儿便穿着脏兮兮的校服窜进了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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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学校里有很会赚钱的服装厂,服装厂挂着学校的牌子在每学期的通知单里都会加上这么一句:“请校服破旧的同学,前来报道。”而且极有理地说补换校服的人那是对校服的不尊重、不疼爱,应该在经济上加以惩罚,得到应有的教训,于是一套66元的校服其价格常常能涨到88。
我很不能满意中国学生校服的设计水平,那种款式的老旧和宣传“校服人人必穿”的理由的虚伪真让人感到寒心,从一件校服的样式观察一个学校的方针,我们都可以很明显地感受到在这里丝毫无个性所言。
也许我们偶尔能看到学校的画展和卡拉OK大赛以及每年考试之后的那个奖励大会,然而当我们擦亮双眼在观察着这一切看似尊重个性的活动时,我们却又明显地发现里面已经完全被制度化了:画展里没有一张人体艺术,全是学生用以练习基础的石膏素描和几个模仿他人痕迹的漫画;卡拉OK里不能有一首过于参杂“爱”这个字眼的歌,一切表示叛逆的音乐只能丢到学校以外的尘世去,那些会一点咦咦呀呀的二胡的人绝对能引来校方的喝采……
我现在想起自我退学过后许多人问我的同一个问题:“退学后你觉得自己有什么变化?”我的回答常常是:“觉得很能为自己活着,而不是为环境活着。”
165
与一个个骑着单车和坐着三轮而来的学生相逆而行,在人群中我发现了许多认识我的人,他们与我热情地打招呼,然后匆匆离去。等我走进市二院的时候,才避免了和他们交错、碰臂。
166
我匆匆冲进林林洁的那间病房,一位抖抖擞擞白发苍苍的男人正扶着一位颤颤巍巍仍旧白发苍苍的女人从林林洁那张床起来,我问他们这间床以前的人难道是出院了,他们望着我不掷一辞,就像两个本来有耳聋病的人不知道我在嘀咕些什么。
我焦急地在医院走廊里走来走去,后来一个看我多时的护士说了我几句,我顺势问了她,她又找别的人问了问,最后转身问我:“那是不是一个特别漂亮的女孩儿?”
我赶紧点头,她便说昨天有个人来把她接走了,医院本来不允许这样早就出院的,怕出问题,然而那个男的一再坚持,我们就让他们走了。
“那人长什么样儿?头发是什么分头?中分?还是三七分?”
“头发挺长,但没你长。长得蛮帅的一个小伙子,是开着车来接她的。”
“身上有没有带伤?”
“能开车当然没带伤。--你是那女孩儿什么人?”
“男朋友。”
(18岁长篇青春小说《野草疯长》,创作于2001年)
到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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