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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二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睡过去了,但他确实失去了知觉好久,直到听到旁边佳慧挣扎起身的声音,他想回头看看佳慧是不是还好,但又不敢扭头,他害怕再看到那血腥的场景。只敢静静地趴着,心里早已毫无羞与恼,单等着佳慧拿起刀来砍他。
他没有等到,——只听到了佳慧艰难起床的声音,听到佳慧关上卧室门的声音,听到卫生间传来淋浴的声音,最后,——他听到了大门被关上的声音!
佳慧也许去报警了?他这么想,然后继续一动不动的趴着,脑子里奇怪地呈现出警察的思维——佳慧不该洗澡的。他想:这样少了很重要的直接证据,不过,他又仿佛很公正地对自己说:我不会收拾其他证据的,如果他们来抓我,我也会认罪的。
他也没有等到警察破门而入的那一刻。
在又趴了一夜又一天之后,他终于昏头涨脑地从床了起来了,对着血迹发了一会儿呆,那个时刻已经干透的血迹使床单看起来不那么恐怖,但他的眼睛里却还是前一天鲜红的印象,呆看了片刻,突然他踉踉跄跄地跳下床,跑了出去,然后紧紧地关上那间卧室的门,来到浴室拼命的冲洗自己。
接下来,他又坐在客厅里开始发呆,脑子依然很迟钝,似乎什么也没想,唯一有逻辑有记忆的想法是: ——尽管我洗掉了,如果警察找我问话,我也会认罪的。
第二天他上班了,还是没有人来询问他。
第三天下午倒是有人找他谈话了,房产科的,——内容是他能不能尽快把派出所那间小屋给腾出来。
他点点头,然后迟钝而清晰的意识到,——恐怕这次他可以侥幸逃脱法网了。
他知道自己逃脱了,但并没有太多兴奋的感觉,只是脑子中的一部分——他在元旦那天下午干了什么的——部分开始渐渐活跃起来,控制不住地一遍又一遍的回想起那个可怕的过程,从他把佳慧一脚踢跪下去开始,到佳慧最后求他,求他换一天,因为她实在不舒服,——接着是那个血腥的场面……,
他开始无法控制的抖了起来,然后拼命摇摇头,想中断这些回忆,但他依然无法控制——,
他再坐不下去了,站起来跑了出去,接连的快速的步伐终于打断了他的恐怖回忆。——然后,他长出一口气,猝然停了下来,——举目四望,发现自己已经站在曾经住过好久那间小屋里。
茫然的四下看了看,望着此刻凌乱又充满灰尘,曾经却是整洁,充满过很多欢乐和悲伤记忆的小屋,望着那熟悉的窗户,闻着那熟悉的味道,——突然,似乎死掉的脑子又恢复了生命,无数记忆顷刻间如潮水般向他涌来,冲击得他一时间有些发懵,——就在这恍惚间,他还是清晰地抓住了其中的一件。
他急走两步对着原来床下的位置仔细看了起来,——终于,他看到了!——那是平展地面上的一个小小的突起,仿佛只是一块没用的灰块儿,——但他知道,那不是!
他弯腰拣了起来,呆呆地看着那个灰突突看不出模样的小东西,耳边回响起佳慧娇嗔的声音:
“我去庙里替你求平安符,出门看到这个,突然觉得这就是我想要的,赶快给你买下来了,保佑你以后永远不出意外,长命百岁。”
然后,当他嘲笑她的东西廉价时,佳慧没有生气,还是偎依着他,娇娇地给他解释:
“我还会舍不得给你买个玉的呀?要是好,只要我能拿得出来的,多少我都舍得给你买!——不过你懂什么?哼,我早想过了,玉那种东西好看,可多容易碎呀?俗话说:‘请神容易送神难’,买佛爷当护身符,那可不是说扔就能扔的,要护一辈子的。要是买个玉的,你又这么东跑西颠,肯定容易损坏,要是万一磕了、破了、碎了,到时候心里该觉得多不吉利呀!——这种木头的,看着贱,可摔不碎,打不破,一辈子不毁,当护身符最好,知道不知道,越贱越长寿,保证你一辈子平安无事,再危险的情况也不会出事!”
他再次不自觉地抖了起来,潮水般的往事此时突然又如电影慢镜头般井然有序的一一拉开了:——那些他对佳慧疼爱有加的日子,他不知道佳慧的心,但知道自己那份一心一意的感觉;——接着,接着是佳慧依然骄傲快乐,但他怀有嘲讽,决心只从佳慧肉体上索取快乐的时光;再往后呢?再往后他感觉自己被讹上了,他变得恼羞成怒,开始了冷落佳慧,羞辱佳慧的时光——,
这段时光是那么长,比他疼佳慧的时间还要长,——佳慧开始几乎每天都来他这里,为他煮饭,为他煲汤,为他洗衣服,看着他的脸色,任由他高兴了逗她,不高兴就骂她,根据他的欲望随时让他满足,甚至满足之后那样的羞辱她,也都乖乖地跑了回来。——他还清晰的记得最后一次佳慧回来,那个时刻曾经骄傲的佳慧已经吓得不敢先进他的房间了,只敢站在院子里等着,显得可怜又畏缩,一直开朗温柔的面容也变得是那样的忧伤而茫然。——当看到他时,那双大眼睛就像一条被主人打怕的狗,充满了恐惧,却还有眷恋,——接下来呢?他招呼一声,佳慧就乖乖跟他上楼了……,然后,佳慧再也没有了放松的笑脸,只是陪着小心,看着他的脸色每天做事,除了上床,平时都不敢站在他旁边,惟恐又怎么惹着他被羞辱一顿,只是在最后,终于处心积虑地找一个机会给他解释一些她以为他心有芥蒂的事情,——然后,然后他就彻底灰了佳慧的心……
他的手一下子捂住了自己的脸,良久——,
他慢慢松开自己的脸,睁看眼,眼前是一只又潮又脏的手,还看到了刚才还如同土块儿似的佛像此刻居然隐隐露出了本来的面目。——凝望着那个佛像,他轻轻地用大指又来回搓了一下,灰尘掉的更多了,佛像愈发呈现出他最初见到时的模样,刀工粗陋,然而面容依旧,甚至那乌油油的光泽都没有丝毫损坏,依然笑嘻嘻地望着他,仿佛这么多天被抛被弃都只不过是受了一点浮尘虚土,不气不怒;想拣回,一点点轻飘飘的液体,——就能恢复旧时的容颜!
他一下子攥紧了这个小小的木头佛像,仿佛攥住生命中最大的希望,刹那间他心底鼓起了希望的风帆,——他相信,他相信这个希望,——因为这个木头是佛像啊——,佛不就是保佑希望的吗?——因为这个佛像是木头的啊——,木头不就是摔不碎,打不破、微贱——,然而不毁吗?
他拔腿就向外跑,忘了还可以骑车,忘了他要到的目的地距离不近,那也没关系,他知道无论多远他都跑得到。
——然而,他终究没有跑到——
为在他飞奔的步伐中另外的一幕幕像刀子一样横插进来回忆——
——在那个把他后背都染湿的深夜,佳慧轻声说着“对不起”,然后,——终于让自己那具柔软的身躯离开了他;再见时,佳慧已经恢复了旧时的笑容,温柔开朗,了无心事。
接着为他讹这套房子,想为他找回他根本不要的“机会”作为补偿,愿意陪他买东西,打扫卫生,——可不再是留恋他,而是为了他那句“她浪费了他的时间和机会”的刻薄话,佳慧要用行动来一项一项拿回她自己曾经跌到脚下的自尊,要让他永无资格再敢对她露出丝毫轻蔑而已。
佳慧再也不愿他碰她了!她想要新的男朋友。佳慧脸上无意中露出了笑意证明着她是多么愉快而渴望地奔向新生活,
——她心里没他了!
但这还罢了,如果他没有恼羞成怒一脚把佳慧踢跪下,把她打下床,在她身上进行最粗暴的蹂躏,然后酿成那样的恐怖——,他想他还可以再去找佳慧,他还可以问,求佳慧给他一个真实的回答,——如果事实真如他后来的猜测与期待,哪怕佳慧再拒绝,他也可以求她,求她回心转意!——哪怕佳慧永不回心呢?——至少他不会心中有愧!
可是现在——?
他可以轻松的跑过这段不算短的路程,可以跑过更长更远的路程,但他怎么跑得过时空?去改变那个曾经证明自己是怎样的一个人的行为?
现在的他还有资格去解释,去询问答案,去请求原谅吗?
就在离佳慧宿舍一百米的地方,他停下了,恐惧地不敢再向前踏一步——,呆呆地站在那里,任寒风暴烈地吹着他,不知站了多久……,然后低下头默默地看着那个被一直紧紧攥在手中的小佛像,
——不知多久,他默默地转回身向自己的房子的方向一步步走了回去——
又回到了他的屋子,他依然不敢再进那间可怕的卧室,脑子又恢复了空白和迟钝,但这次却变成了一种美妙的迟钝,——他又开始一遍遍回忆起那个下午的过程。
奇怪的,这次的他忘了那些令他羞恼的话语,浮现出的却是另外一些,——佳慧摸着他的胸口担忧的询问他的身体;乖乖地再次认错;给他解释;保证以后一定听他的话——的——那些话语。
他攥着那个小小的佛像,心中油然又升起了一个模糊的,自己都不敢说出口的希望。——他不敢说,只是开始关闭了所有的灯,然后一个人静静站在客厅的窗前仰望那美丽而深邃的夜空,看着那一天天变得更圆更美丽,如此切近又如此遥远的晕黄色的月亮……
恍惚间偶而他会忍不住伸出手,去感受一度产生的这美丽的月儿仿佛可以触手可及的错觉,——就犹如他偶尔会下意识地俯视一下空寂无人的小院,因为从这里,他发现可以看见每一个进到院子里的人。
他从来没有触到过他的错觉,所以他常常是紧紧握着胸前的那个小木头佛像,他握的是那样紧,一次无意的用力居然把那根丝带绳中的一段给扯得失去了原有的织纹,变成了很不牢靠的细微的联系。看着被自己扯成如此不牢靠的绳子,他一度想换掉,——都取下来了,看了好久,终于又给穿了回去——
他想只要戴得时候紧紧贴着自己的皮肤,一旦掉了他会知道的。
当然,白天理智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时常担心,因为那绳子看起来太不结实了——
绳子也果然像他担心的那样突然断掉了,不过他也果然立刻感觉到了,——在他正和同事们追踪一个一怒之下杀掉生活在父母家的妻子、岳母和妻子情夫的杀人犯的时候,——前一天凶手杀人后逃亡了,但没有逃远,第二天得到线报,他带着人追了过去。
当时他跑在最前面,几乎就要追到了,无意中抓了一下衣服,似乎扯住那个小护身符,接着他就感受到了那个小小的护身符贴着他的皮肤掉下去的过程,——如果是其他东西,哪怕是钱包,他也不会在此刻停下来,——但这个不同,他不能丢。
他停下来了,弯腰看到底掉在哪里了,佛像蹦了几蹦,摔到了路边,他赶紧走过去,拣起来看了看,除了沾了一点儿灰,毫发无损,笑容依旧,连他的体温还在。——他连忙放进口袋里,然后站直身体继续去向前追去。
虽然一度中断了追捕,但他并不担心着急,因为已经看见原来派出所的同事,后来也调过去跟着他的同事大光追了过去,大光几乎跟他一样高,一米八出头,比他还壮,——那个罪犯的照片他看过,只有一米七左右的个子,而且比较瘦,应该不难抓捕。
他赶到的时候发现大光果然已经抓住了那个罪犯,正准备给那个人带手铐,然而——,就在这个时刻,他亲眼看见那个人突然反身冲着大光的胸前就是一刀,就在他几乎要失声喊出来的当儿,大光松开了那个人,捂着胸口摇摇晃晃似乎站立不稳。他一个箭步冲了上去扶住了大光,顾不上追再次迅速逃掉的嫌犯,招呼着跟着过来的同事一起架着大光向最近的医院走。
他看着大光被送进急救室,又看着大光被推出来,——终于在紧张中庆幸地知道大光暂时没有生命危险,但依然伤得很重。那一刀正是心脏部位,凶手也真是狠,即使冬天穿那么厚,——幸亏大光那天除了棉袄又多穿了一件毛衣!
但饶是如此,刀子也差点儿触及心脏了。
他稍微放了点儿心,颓然坐到了医院长椅上,刚刚松口气,却突然想到:——如果当时第一个追上去的是自己会怎样?他和大光几乎一样高,又穿得比大光薄,他的心脏也在那个位置——
茫然地想了一会儿,他的手不自觉地插进口袋摩挲起那个小小的佛像来,直到那块儿小小的木头拥有了人的体温,才又茫然地拿了出来,低着头久久盯着小佛像,小佛像也在回盯着他,带着如故的笑,永恒不变的笑,他们彼此凝视着,许久许久——,
然后,他再次紧紧攥紧了这个小佛像。
他的白天变得更加紧张,因为这个案件的严重性又升级了,不是因为那个——据说曾经一直老实巴脚了四十多年——却突然杀了三个人——凶手,又几乎杀了一个警察。而是据最新消息,疑犯原来在矿山工作过,在动手杀人之前还买了炸药。
他的夜晚反而更加宁静,他连灯都不开,总是摸黑做那些不得不做的琐事,做完了如果困了就去那张曾经嫌搬得无用的旧床上睡觉,在那张床上他能睡得很沉;如果不困就静静地站在窗前,仿佛在听,听窗外呼啸而至的寒风;在看,看越来越圆润美丽月亮,——但其实,他的脑海一片空白。
月亮终于满若银盘了,美丽又宁静,照得大地一片银白。那一晚,他一夜未眠,静静地站在窗前,直到天空泛白,看着圆月终于一点点隐入渐渐发白的天空,——他突然觉得脑子也一点点亮了。
我在做什么?——他问自己:在等吗?等自己最自私的愿望得到满足吗?
他颓然坐了下来,——感到一种无尽的羞耻,难道他郭小峰也是一定要别人惩罚他,才会知道自己错了吗?他自己做了什么难道自己不知道吗?他要别人有心灵的底线,那他自己呢?
有人是罪犯,他是警察,可区别难道仅仅是身份上的吗?他的人呢?他的品格呢?他长嘴就是说别人吗?他天生就配抓别人,指责别人吗?
他犯了罪,他不敢认,他逃脱了惩罚,可他还不满足?!他甚至不想自己的错,反而贪婪地期待更多的他不配要求的东西?!——那他岂不是比他抓过的那些东躲西藏的罪犯还要卑劣贪婪?!
他坐在那里,双手捂着脸,羞愧难言,心却一点点清凉起来,许久——,他毅然站了起来,大踏步的走进那间这些日子根本不敢进去的,记录着他犯罪行为的卧室。
静静地看了一圈,墙上和床头上的痕迹已经不明显了,但床单上大片污褐色的痕迹还是很令人心惊。他闭了一下眼睛,然后长出一口气,伸出手利落的把床单、枕巾全部给卷起来放在一边,又拿出一套新的给铺了上去。
然后他脱掉身上那件浅灰色的羊毛背心,整整齐齐地叠好,走到了床头,然后看了又看手中的羊毛背心,这是佳慧买给他的,为的是不欠他的;——那么,他也应该做得到!
“对不起,佳慧——,”
他低声说着,仿佛是对佳慧,又仿佛是对自己:
“我知道你的宽恕只是不想再和我有什么瓜葛,所以我也不想再以受罚的名义打扰你了。但我应该接受惩罚的,就像那些该受罚的罪犯一样,因为我知道我错了,即使法律饶恕我,我也会给自己一个交代,但愿我的结局能让你多少感到一些生活的公正。”
他想,看到他的结局,佳慧应该能恢复平和心态继续生活的,佳慧不是苛刻的人,她也是乐观向前的。
然后,他毅然把羊毛背心放在枕头上小心的摆好,接着从脖子里取下那个他又重新穿好绳子的木头护身符,小弥勒佛像依然如故,浑身发出乌油油的光芒,笑嘻嘻地看着他,——他也冲小弥勒佛像笑了笑,然后毫无留恋的把它放到羊毛背心的正中间,转身离开了房间。
他大踏步的离开了家,寒风吹着他的脸,他有些单薄的冬衣,但他浑然无觉,一身轻松。
先来到医院,大光的状态依然不稳定。
“大光不会有事的。”他对大光新婚半年,已经挺着肚子的妻子坚定的说。
然后,又低头对昏迷的大光轻声说道:“你好好恢复,我一定会尽快抓住凶手的。”
——是的,他决心立刻去追踪抓住那个带着炸药,已经丧心病狂的家伙,他要做一件有益的事同时让自己也接受该受的惩罚。
他相信这是最好的方法。
他相信自己一定会如愿以偿,他会抓住那个罪犯,因为他是郭小峰,他不长的警察生涯里没有失败的记录!
他同样相信自己也一定会受到惩罚,因为在他和死亡之间——,
——再也没有什么阻隔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睡过去了,但他确实失去了知觉好久,直到听到旁边佳慧挣扎起身的声音,他想回头看看佳慧是不是还好,但又不敢扭头,他害怕再看到那血腥的场景。只敢静静地趴着,心里早已毫无羞与恼,单等着佳慧拿起刀来砍他。
他没有等到,——只听到了佳慧艰难起床的声音,听到佳慧关上卧室门的声音,听到卫生间传来淋浴的声音,最后,——他听到了大门被关上的声音!
佳慧也许去报警了?他这么想,然后继续一动不动的趴着,脑子里奇怪地呈现出警察的思维——佳慧不该洗澡的。他想:这样少了很重要的直接证据,不过,他又仿佛很公正地对自己说:我不会收拾其他证据的,如果他们来抓我,我也会认罪的。
他也没有等到警察破门而入的那一刻。
在又趴了一夜又一天之后,他终于昏头涨脑地从床了起来了,对着血迹发了一会儿呆,那个时刻已经干透的血迹使床单看起来不那么恐怖,但他的眼睛里却还是前一天鲜红的印象,呆看了片刻,突然他踉踉跄跄地跳下床,跑了出去,然后紧紧地关上那间卧室的门,来到浴室拼命的冲洗自己。
接下来,他又坐在客厅里开始发呆,脑子依然很迟钝,似乎什么也没想,唯一有逻辑有记忆的想法是: ——尽管我洗掉了,如果警察找我问话,我也会认罪的。
第二天他上班了,还是没有人来询问他。
第三天下午倒是有人找他谈话了,房产科的,——内容是他能不能尽快把派出所那间小屋给腾出来。
他点点头,然后迟钝而清晰的意识到,——恐怕这次他可以侥幸逃脱法网了。
他知道自己逃脱了,但并没有太多兴奋的感觉,只是脑子中的一部分——他在元旦那天下午干了什么的——部分开始渐渐活跃起来,控制不住地一遍又一遍的回想起那个可怕的过程,从他把佳慧一脚踢跪下去开始,到佳慧最后求他,求他换一天,因为她实在不舒服,——接着是那个血腥的场面……,
他开始无法控制的抖了起来,然后拼命摇摇头,想中断这些回忆,但他依然无法控制——,
他再坐不下去了,站起来跑了出去,接连的快速的步伐终于打断了他的恐怖回忆。——然后,他长出一口气,猝然停了下来,——举目四望,发现自己已经站在曾经住过好久那间小屋里。
茫然的四下看了看,望着此刻凌乱又充满灰尘,曾经却是整洁,充满过很多欢乐和悲伤记忆的小屋,望着那熟悉的窗户,闻着那熟悉的味道,——突然,似乎死掉的脑子又恢复了生命,无数记忆顷刻间如潮水般向他涌来,冲击得他一时间有些发懵,——就在这恍惚间,他还是清晰地抓住了其中的一件。
他急走两步对着原来床下的位置仔细看了起来,——终于,他看到了!——那是平展地面上的一个小小的突起,仿佛只是一块没用的灰块儿,——但他知道,那不是!
他弯腰拣了起来,呆呆地看着那个灰突突看不出模样的小东西,耳边回响起佳慧娇嗔的声音:
“我去庙里替你求平安符,出门看到这个,突然觉得这就是我想要的,赶快给你买下来了,保佑你以后永远不出意外,长命百岁。”
然后,当他嘲笑她的东西廉价时,佳慧没有生气,还是偎依着他,娇娇地给他解释:
“我还会舍不得给你买个玉的呀?要是好,只要我能拿得出来的,多少我都舍得给你买!——不过你懂什么?哼,我早想过了,玉那种东西好看,可多容易碎呀?俗话说:‘请神容易送神难’,买佛爷当护身符,那可不是说扔就能扔的,要护一辈子的。要是买个玉的,你又这么东跑西颠,肯定容易损坏,要是万一磕了、破了、碎了,到时候心里该觉得多不吉利呀!——这种木头的,看着贱,可摔不碎,打不破,一辈子不毁,当护身符最好,知道不知道,越贱越长寿,保证你一辈子平安无事,再危险的情况也不会出事!”
他再次不自觉地抖了起来,潮水般的往事此时突然又如电影慢镜头般井然有序的一一拉开了:——那些他对佳慧疼爱有加的日子,他不知道佳慧的心,但知道自己那份一心一意的感觉;——接着,接着是佳慧依然骄傲快乐,但他怀有嘲讽,决心只从佳慧肉体上索取快乐的时光;再往后呢?再往后他感觉自己被讹上了,他变得恼羞成怒,开始了冷落佳慧,羞辱佳慧的时光——,
这段时光是那么长,比他疼佳慧的时间还要长,——佳慧开始几乎每天都来他这里,为他煮饭,为他煲汤,为他洗衣服,看着他的脸色,任由他高兴了逗她,不高兴就骂她,根据他的欲望随时让他满足,甚至满足之后那样的羞辱她,也都乖乖地跑了回来。——他还清晰的记得最后一次佳慧回来,那个时刻曾经骄傲的佳慧已经吓得不敢先进他的房间了,只敢站在院子里等着,显得可怜又畏缩,一直开朗温柔的面容也变得是那样的忧伤而茫然。——当看到他时,那双大眼睛就像一条被主人打怕的狗,充满了恐惧,却还有眷恋,——接下来呢?他招呼一声,佳慧就乖乖跟他上楼了……,然后,佳慧再也没有了放松的笑脸,只是陪着小心,看着他的脸色每天做事,除了上床,平时都不敢站在他旁边,惟恐又怎么惹着他被羞辱一顿,只是在最后,终于处心积虑地找一个机会给他解释一些她以为他心有芥蒂的事情,——然后,然后他就彻底灰了佳慧的心……
他的手一下子捂住了自己的脸,良久——,
他慢慢松开自己的脸,睁看眼,眼前是一只又潮又脏的手,还看到了刚才还如同土块儿似的佛像此刻居然隐隐露出了本来的面目。——凝望着那个佛像,他轻轻地用大指又来回搓了一下,灰尘掉的更多了,佛像愈发呈现出他最初见到时的模样,刀工粗陋,然而面容依旧,甚至那乌油油的光泽都没有丝毫损坏,依然笑嘻嘻地望着他,仿佛这么多天被抛被弃都只不过是受了一点浮尘虚土,不气不怒;想拣回,一点点轻飘飘的液体,——就能恢复旧时的容颜!
他一下子攥紧了这个小小的木头佛像,仿佛攥住生命中最大的希望,刹那间他心底鼓起了希望的风帆,——他相信,他相信这个希望,——因为这个木头是佛像啊——,佛不就是保佑希望的吗?——因为这个佛像是木头的啊——,木头不就是摔不碎,打不破、微贱——,然而不毁吗?
他拔腿就向外跑,忘了还可以骑车,忘了他要到的目的地距离不近,那也没关系,他知道无论多远他都跑得到。
——然而,他终究没有跑到——
为在他飞奔的步伐中另外的一幕幕像刀子一样横插进来回忆——
——在那个把他后背都染湿的深夜,佳慧轻声说着“对不起”,然后,——终于让自己那具柔软的身躯离开了他;再见时,佳慧已经恢复了旧时的笑容,温柔开朗,了无心事。
接着为他讹这套房子,想为他找回他根本不要的“机会”作为补偿,愿意陪他买东西,打扫卫生,——可不再是留恋他,而是为了他那句“她浪费了他的时间和机会”的刻薄话,佳慧要用行动来一项一项拿回她自己曾经跌到脚下的自尊,要让他永无资格再敢对她露出丝毫轻蔑而已。
佳慧再也不愿他碰她了!她想要新的男朋友。佳慧脸上无意中露出了笑意证明着她是多么愉快而渴望地奔向新生活,
——她心里没他了!
但这还罢了,如果他没有恼羞成怒一脚把佳慧踢跪下,把她打下床,在她身上进行最粗暴的蹂躏,然后酿成那样的恐怖——,他想他还可以再去找佳慧,他还可以问,求佳慧给他一个真实的回答,——如果事实真如他后来的猜测与期待,哪怕佳慧再拒绝,他也可以求她,求她回心转意!——哪怕佳慧永不回心呢?——至少他不会心中有愧!
可是现在——?
他可以轻松的跑过这段不算短的路程,可以跑过更长更远的路程,但他怎么跑得过时空?去改变那个曾经证明自己是怎样的一个人的行为?
现在的他还有资格去解释,去询问答案,去请求原谅吗?
就在离佳慧宿舍一百米的地方,他停下了,恐惧地不敢再向前踏一步——,呆呆地站在那里,任寒风暴烈地吹着他,不知站了多久……,然后低下头默默地看着那个被一直紧紧攥在手中的小佛像,
——不知多久,他默默地转回身向自己的房子的方向一步步走了回去——
又回到了他的屋子,他依然不敢再进那间可怕的卧室,脑子又恢复了空白和迟钝,但这次却变成了一种美妙的迟钝,——他又开始一遍遍回忆起那个下午的过程。
奇怪的,这次的他忘了那些令他羞恼的话语,浮现出的却是另外一些,——佳慧摸着他的胸口担忧的询问他的身体;乖乖地再次认错;给他解释;保证以后一定听他的话——的——那些话语。
他攥着那个小小的佛像,心中油然又升起了一个模糊的,自己都不敢说出口的希望。——他不敢说,只是开始关闭了所有的灯,然后一个人静静站在客厅的窗前仰望那美丽而深邃的夜空,看着那一天天变得更圆更美丽,如此切近又如此遥远的晕黄色的月亮……
恍惚间偶而他会忍不住伸出手,去感受一度产生的这美丽的月儿仿佛可以触手可及的错觉,——就犹如他偶尔会下意识地俯视一下空寂无人的小院,因为从这里,他发现可以看见每一个进到院子里的人。
他从来没有触到过他的错觉,所以他常常是紧紧握着胸前的那个小木头佛像,他握的是那样紧,一次无意的用力居然把那根丝带绳中的一段给扯得失去了原有的织纹,变成了很不牢靠的细微的联系。看着被自己扯成如此不牢靠的绳子,他一度想换掉,——都取下来了,看了好久,终于又给穿了回去——
他想只要戴得时候紧紧贴着自己的皮肤,一旦掉了他会知道的。
当然,白天理智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时常担心,因为那绳子看起来太不结实了——
绳子也果然像他担心的那样突然断掉了,不过他也果然立刻感觉到了,——在他正和同事们追踪一个一怒之下杀掉生活在父母家的妻子、岳母和妻子情夫的杀人犯的时候,——前一天凶手杀人后逃亡了,但没有逃远,第二天得到线报,他带着人追了过去。
当时他跑在最前面,几乎就要追到了,无意中抓了一下衣服,似乎扯住那个小护身符,接着他就感受到了那个小小的护身符贴着他的皮肤掉下去的过程,——如果是其他东西,哪怕是钱包,他也不会在此刻停下来,——但这个不同,他不能丢。
他停下来了,弯腰看到底掉在哪里了,佛像蹦了几蹦,摔到了路边,他赶紧走过去,拣起来看了看,除了沾了一点儿灰,毫发无损,笑容依旧,连他的体温还在。——他连忙放进口袋里,然后站直身体继续去向前追去。
虽然一度中断了追捕,但他并不担心着急,因为已经看见原来派出所的同事,后来也调过去跟着他的同事大光追了过去,大光几乎跟他一样高,一米八出头,比他还壮,——那个罪犯的照片他看过,只有一米七左右的个子,而且比较瘦,应该不难抓捕。
他赶到的时候发现大光果然已经抓住了那个罪犯,正准备给那个人带手铐,然而——,就在这个时刻,他亲眼看见那个人突然反身冲着大光的胸前就是一刀,就在他几乎要失声喊出来的当儿,大光松开了那个人,捂着胸口摇摇晃晃似乎站立不稳。他一个箭步冲了上去扶住了大光,顾不上追再次迅速逃掉的嫌犯,招呼着跟着过来的同事一起架着大光向最近的医院走。
他看着大光被送进急救室,又看着大光被推出来,——终于在紧张中庆幸地知道大光暂时没有生命危险,但依然伤得很重。那一刀正是心脏部位,凶手也真是狠,即使冬天穿那么厚,——幸亏大光那天除了棉袄又多穿了一件毛衣!
但饶是如此,刀子也差点儿触及心脏了。
他稍微放了点儿心,颓然坐到了医院长椅上,刚刚松口气,却突然想到:——如果当时第一个追上去的是自己会怎样?他和大光几乎一样高,又穿得比大光薄,他的心脏也在那个位置——
茫然地想了一会儿,他的手不自觉地插进口袋摩挲起那个小小的佛像来,直到那块儿小小的木头拥有了人的体温,才又茫然地拿了出来,低着头久久盯着小佛像,小佛像也在回盯着他,带着如故的笑,永恒不变的笑,他们彼此凝视着,许久许久——,
然后,他再次紧紧攥紧了这个小佛像。
他的白天变得更加紧张,因为这个案件的严重性又升级了,不是因为那个——据说曾经一直老实巴脚了四十多年——却突然杀了三个人——凶手,又几乎杀了一个警察。而是据最新消息,疑犯原来在矿山工作过,在动手杀人之前还买了炸药。
他的夜晚反而更加宁静,他连灯都不开,总是摸黑做那些不得不做的琐事,做完了如果困了就去那张曾经嫌搬得无用的旧床上睡觉,在那张床上他能睡得很沉;如果不困就静静地站在窗前,仿佛在听,听窗外呼啸而至的寒风;在看,看越来越圆润美丽月亮,——但其实,他的脑海一片空白。
月亮终于满若银盘了,美丽又宁静,照得大地一片银白。那一晚,他一夜未眠,静静地站在窗前,直到天空泛白,看着圆月终于一点点隐入渐渐发白的天空,——他突然觉得脑子也一点点亮了。
我在做什么?——他问自己:在等吗?等自己最自私的愿望得到满足吗?
他颓然坐了下来,——感到一种无尽的羞耻,难道他郭小峰也是一定要别人惩罚他,才会知道自己错了吗?他自己做了什么难道自己不知道吗?他要别人有心灵的底线,那他自己呢?
有人是罪犯,他是警察,可区别难道仅仅是身份上的吗?他的人呢?他的品格呢?他长嘴就是说别人吗?他天生就配抓别人,指责别人吗?
他犯了罪,他不敢认,他逃脱了惩罚,可他还不满足?!他甚至不想自己的错,反而贪婪地期待更多的他不配要求的东西?!——那他岂不是比他抓过的那些东躲西藏的罪犯还要卑劣贪婪?!
他坐在那里,双手捂着脸,羞愧难言,心却一点点清凉起来,许久——,他毅然站了起来,大踏步的走进那间这些日子根本不敢进去的,记录着他犯罪行为的卧室。
静静地看了一圈,墙上和床头上的痕迹已经不明显了,但床单上大片污褐色的痕迹还是很令人心惊。他闭了一下眼睛,然后长出一口气,伸出手利落的把床单、枕巾全部给卷起来放在一边,又拿出一套新的给铺了上去。
然后他脱掉身上那件浅灰色的羊毛背心,整整齐齐地叠好,走到了床头,然后看了又看手中的羊毛背心,这是佳慧买给他的,为的是不欠他的;——那么,他也应该做得到!
“对不起,佳慧——,”
他低声说着,仿佛是对佳慧,又仿佛是对自己:
“我知道你的宽恕只是不想再和我有什么瓜葛,所以我也不想再以受罚的名义打扰你了。但我应该接受惩罚的,就像那些该受罚的罪犯一样,因为我知道我错了,即使法律饶恕我,我也会给自己一个交代,但愿我的结局能让你多少感到一些生活的公正。”
他想,看到他的结局,佳慧应该能恢复平和心态继续生活的,佳慧不是苛刻的人,她也是乐观向前的。
然后,他毅然把羊毛背心放在枕头上小心的摆好,接着从脖子里取下那个他又重新穿好绳子的木头护身符,小弥勒佛像依然如故,浑身发出乌油油的光芒,笑嘻嘻地看着他,——他也冲小弥勒佛像笑了笑,然后毫无留恋的把它放到羊毛背心的正中间,转身离开了房间。
他大踏步的离开了家,寒风吹着他的脸,他有些单薄的冬衣,但他浑然无觉,一身轻松。
先来到医院,大光的状态依然不稳定。
“大光不会有事的。”他对大光新婚半年,已经挺着肚子的妻子坚定的说。
然后,又低头对昏迷的大光轻声说道:“你好好恢复,我一定会尽快抓住凶手的。”
——是的,他决心立刻去追踪抓住那个带着炸药,已经丧心病狂的家伙,他要做一件有益的事同时让自己也接受该受的惩罚。
他相信这是最好的方法。
他相信自己一定会如愿以偿,他会抓住那个罪犯,因为他是郭小峰,他不长的警察生涯里没有失败的记录!
他同样相信自己也一定会受到惩罚,因为在他和死亡之间——,
——再也没有什么阻隔了!
四十三
来到了局长办公室,罗局长正眉头深锁,案件危害性质的升级不仅使罗局长亲自挂帅,而且已经被市领导过问了。
“我想去外地追踪一下。”他开门见山地对局长说。
“去哪儿呢?”一副焦头烂额模样的罗局长立刻问;“现在根本没有那个家伙儿的消息,你有吗?”
他摇摇头。
罗局长并没有藐视他,依然很认真地追问:“那你决定去哪儿追?”
他想了一下,没有直接回答:
“我不能确定,但多我一个留在这里也没什么用,我觉得还是应该出去找找,疑犯带有炸药,情绪又极端失控,我想多耽搁一天风险就大过一天。”
他最后的话显然强烈刺激了罗局长,因此罗局长立刻点点头:
“你说得对!小郭呀,我知道你心里准是有点儿想法,但没把握不想说。你去吧,再带两个人,遇事好转圜些。”
“那好!”他站了起来:“我马上就走。”
“等一下。”罗局长叫住了他,指指椅子示意他再次坐下。
他又坐了下来,静静地看着对面。
罗局长的脸变得严肃了:“小郭,你一定要小心。”
他笑了:“我不一定找得到疑犯的。”
“你找得到。”罗局长不知是期待如此还是真的相信他,口气信任得一塌糊涂:“我知道你一定找得到,别看你年轻,可办案子,这个局没有人比得上,包括我,包括曹支队,过二三十年,我们都被忘了,可翻翻卷宗,后辈同行绝对忘不了你。”
“太夸张了吧,”他仿佛听到了“天方夜谈”,笑得更厉害了:“我才办过几个案子,还忘不了?早成灰了!好了,罗局长,这勉励的话我记住了,现在你就祝我尽快找得到那个家伙儿,好让大家过个安心年。”
罗局长没有笑,反而更加严肃了:
“小郭,你知道吗?根据调查,疑犯以前是个非常老实木讷的人。”
他微笑地点点头:“我知道。”
“但他却一口气杀了三个人,而且对警察也敢下手。”
他依然微笑着:“我知道,所以我才想抓住这个人,他太危险了。”
“那你一定也能明白,老实人发了疯有时比最凶的罪犯还无所顾及、不可理喻。”
他的微笑僵在了那里,半晌——,点点头,轻声回答:“我知道。”
“知道就好,看看大光,不要轻敌!你就要结婚了,唉——”罗局长长叹了一声:“我都不知道看见佳慧怎么说,让你这个时候执行这么危险的任务。”
“我执行最合适。”他恢复了平静,淡然回答:“正好没有结婚,了无牵挂,难道要有家有口的去执行吗?”
说完,他微微垂下头沉思了片刻:“如果我死了——”他又抬起头,平静地交代道:“请千万不要大张旗鼓的在局里搞什么纪念表彰,如果一定要做什么表彰仪式,请一定不要让佳慧来参加。”
看着罗局长愕然起来的眼睛,他补充说:
“我们还没结婚,这会儿热闹一下好象挺感动人,可生活还在继续,我死了,佳慧还活着,沸沸扬扬的,对佳慧的将来肯定不好,她还要再找对象结婚过日子呢。如果你们一定要对佳慧说什么,就请转告她一句:这一年多是我活得最愉快的时光,——我唯一的希望,就是希望她将来能生活得更好。”
一阵稍嫌悲凉的沉默之后——
“你说什么呢!”罗局长很责备地看着他,然后笑了笑:“你肯定不会死,我看你命还长得很,我也不转告这种话,真肉麻,还是留着你们小两口将来慢慢诉衷肠吧。”
“我也没觉得自己一定死。”他也笑了:“是你一定弄得象要留遗言的架势嘛。”
他挑了他们队两个同样年轻未婚,家里又有兄弟的手下随行。断然拒绝了他的上司,一个有家有口,比他年长十几岁的大队长赵志刚要求同行的要求。
“我也就是出去瞎撞。”他笑着说:“赵队你还是留在这里抓住犯人的机会大。”
“小郭——,”赵志刚殷殷地看着他,又是一副看活死人的模样:“你一定要小心,那人疯了,还带有炸药。”
他笑着摇摇头:“赵队你是不是要我留下个遗言呀?”
“不是,不是。”本来殷切的赵队顿时神情有些窘迫。
“是也没关系。”他又沉思了一下:“你说得对——”
接着,他从裤兜里拿出钥匙,递了过去:“赵队,这是我新房的钥匙,要是我死了,请你帮我把我东边卧室枕头上放的那个毛背心和上面的东西替我一起烧了。”
赵队的脸顿时更窘了,嘴里尴尬的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小郭,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是这个意思,”他打断了赵队,然后近乎玩笑地说:“我说的是真的,赵队你一定要记住替我烧了,别忘了,好歹我给你当了半年多手下了!你得成全我,你一烧我就死而无撼了,好了——”
看着上司越发尴尬的脸,他不再笑了,轻声补充一句:
“我不是开玩笑的,真的赵队,那些是我最心爱的东西,我希望它们能一直陪着我。”
他们出发了——
“郭队——”同行的小黄说:“我们去哪儿呢?”
他反问一句:“你们认为呢?”
“应该去那家伙的老家。”小黄想了想说:“不少人犯罪后喜欢回老家藏匿。”
他点点头,又问另外一个同行的手下小顾:“你认为呢?”
“我觉得很难说。”小顾显出一副深思熟虑的模样:“局里也重点盘查了那家伙的老家,可到现在也没有任何线索。罪犯也不光会回老家,很多就跑内蒙放羊去了,或者去了新疆。”
“照你这么说可太没准了。”小黄立刻反驳:“就我们仨人开着车内蒙新疆的找?”
“那你说怎么办?”小顾反问小黄。
然后这俩人彼此看了看,又一起看向他。
他笑了笑:“我打算先去嫌犯爱人的老家找找。”
“为什么?”小顾和小黄一起问:“他老婆已经被杀,包括他丈母娘也被干掉了,他没什么仇人了。”
为什么?——他无法回答,因为理由太不充分。仅仅是在案发后调查时,一个邻居告诉他,听到凶犯砍倒妻子之后,又去砍他岳母,同时嘴里骂着:说老岳母生的种不好,还骂她们是贱地方出的贱货,没一个好东西,全都该死!——那么,凶犯会因为妻子的缘故迁怒于岳母,甚至会不会迁怒于妻子的家乡呢?
他不能确定,但他想到自己一度也曾因为佳慧的缘故,在那次短期培训期间迁怒于另外一个女孩儿,非常过分的羞辱了她。
所以,这种猜想不是没有可能,但作为证据说出来——
沉默了片刻,他淡淡地说:
“随便看看吧,反正你们也说了,疑犯的老家已经被密切关注,我们不需要再管;新疆内蒙我们仨儿这么茫然的找也太不靠谱,随便定个目标找找看吧。”
四十四
他居然猜对了!就在被害人老家找到了线索,当地的一个村民说好象见过照片上那个人,另外一个村民提供了一个更令人兴奋的线索,他曾在去县城的公共汽车上看见那个凶犯。
他们立刻回到了县城,找到了当地的公安局请求配合。县城到底小,又加上人多力量大,不到两天的排查,就查到了,——疑犯就住在县城中心的一个小旅社里。
他亲自过去看了看,就在县城那条唯一繁华的大街上,他看到了那个身材不算高,却能狠狠给大光一刀的凶犯。仔细观察了一下那个凶犯,又在旅社周围仔细查看了一番,他赶回了县公安局。
对于他们请求支援的这个案子,应该说县公安局还是很重视的。县局局长亲自组织了召开如何抓捕的会议。
这个县局长大约四十来岁,一副精明强干的脸,只是那种刚愎和自负的神情让人觉得有些不舒服。不过这位县局长大约确实颇有些能力,刚组织破了一个较大案子,同时也是知道宣传自己的人,为刚破获的案子请了一个行业内杂志的记者来采访他,也许是因为工作出色,也许正在被采访,反正神情就显得有些更加无所不知了。
在会上刚听他说到确定旅社那个人就是携带炸药凶犯时,就立刻打断他:
“你在街上看见他,如果机会抓得好——”县局长仿佛用不是谴责,而是谐谑的口气说:“也许猛扑过去就能把那人当场抓捕呢,按你的介绍,小郭,你可比嫌犯高不少呀。”
他笑笑没有回答,心里知道这位局长大人已经对他有了成见,——部分原因都怪那个记者,见他们来了之后,职业本能的打听,听完他的名字后,居然对局长说听说过他,大赞了几句,还说没想到这么年轻之类的话,非常有兴趣从县局长身上转移走的趋势。
——尽管他当时就断然拒绝见什么记者,并且明确说明办案前最怕和不相干的人探讨,他拒绝了,但由此引起的县局长的不快可拒绝不了
“不过我知道。”县局长的神情语气中依然显得仿佛很宽厚的味道:“你们在大城市干惯的人喜欢谨慎,不愿冒险,不象我们这里,都是豁出命干。没关系,既然今天没成功,我们就组织明天抓捕好了。”
“明天抓捕?”他不得不开口了:“在街上?”
“对,”局长很自信地说:“你说疑犯有炸药,那么晚上去旅社抓捕有很大的风险,可能会惊动他,导致疑犯狗急跳墙从而引起最麻烦的后果。——在街上就不同,这条街看着长,其实是死路,只要往一个方向赶,他跑不掉的,你没有观察地形。”
我没有观察地形?巴掌大的地方,走一圈看不到那条路是死路?——他心里冷笑一声,——人真是只看到想看到的东西。
对他有了成见,本来挺精明的人,也没了头脑,非要闭着眼睛证明他有多蠢才满足?!——他不想和这个不相干的人争,但事情逼到这儿了,他也只好去证明一个深怀成见的人会变多蠢!
“我是没注意。”他再次平静地开口了:“我只顾观察别的了。”
“哦?你观察到了什么?”
“我观察到疑犯一直在抽烟,不断的抽,到了手里一分钟也不离开正点燃着的香烟的程度——”
顿了一下,注视着县局长渐渐眯起的眼睛,他不动声色的继续说道:
“我还发现疑犯胖了不少,真奇怪,逃亡了这些天,疑犯倒胖了不少。”
局长的脸色终于变了,本来这人也不是傻瓜:
“你说炸药在疑犯身上?”
“我不敢这么说。”他笑了笑:“但我怀疑而且担心会是这样,看看疑犯以前的行为,我相信此人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了。”
会议室出现了一阵陡然紧张起来的沉默。
片刻,县局长仿佛自言自语地问:
“嫌犯带着炸药,却一直还没炸,是不是有什么计划?计划在某个特定状态下实施呢?如果是,这个特定状态又会是什么时候呢?”
会议室依然一片沉静,无人开口,停了片刻,他静静地接过县局长的话头:
“现在确定这个恐怕很难。但我想无非是两种可能,一种是你所说的疑犯心里决定实施爆炸的时候;一种就是警察抓他的时候——”
然后他把大光的遭际简单讲了一遍。
会议室里面出现了更长时间的沉默,终于——,还是县局长开口了,这次显出了对他的尊重:“‘他心里决定实施爆炸的时候’,小郭,你认为的是什么时候?”
“我不能确定,但我想最快是明天。”
县局长似乎一惊:“为什么?”
“因为我打听了一下,明天你们这里是个集,街上会有很多人。”
县局长的脸顿时失去了血色。
“所以——”他安静地补充:“我打算今天半夜对疑犯进行抓捕,当然必须请你们帮助,尽量提前把那个旅社的旅客不动声色的清理走。我有把握正常状态轻松制住疑犯,但没有把握能快得过疑犯用香烟点燃引信的速度。”
所有的人都看着他。
良久——
“你自己吗?”局长问。
“当然,”他笑了:“你刚不是还说我的个头比疑犯高不少吗,而且我还受过擒拿格斗的训练,自信也打得过疑犯,那还用别人一起进去干什么?”
说完,他站了起来,看了看手表,很礼貌地对呆望着他的县局长说:
“时间不多了,要是没别的意见,请您尽快布置行动吧,巧妙的清完旅客,再把我们的人冒充旅客住进去以免引起疑犯的疑心都需要你的精心的安排、指挥和时间。”
县局长依然仰头望了他一会儿,然后站了起来,非常庄重地点点头:
“好,按你说的办!”
他回到了县公安局招待所,冷淡地回绝了小黄和小顾要求陪他一起进去抓捕的要求:
“不需要,又不是打群架,人多没用,不用争辩,我是队长,我说了算,你们出去吧。”
那俩人期期艾艾地不想走。
他又笑了:
“你们没事儿就去给家里打个电话,问问大光情况怎么样?要是好些了,就请转告给大光,我快替他抓住那个家伙了,去吧,去吧,我想睡一会儿。”
然后他索性躺到床上并且闭上了眼睛。
小黄和小顾终于不得不出去了。
他闭目休息着,渐渐意识模糊……,突然,佳慧出现到他的眼前,似乎在笑,又似乎对他说着什么,他听不到,但他看出来,佳慧笑得很满意——
他一下子坐了起来,房间一片漆黑,——原来天早已黑透了!
顺手打开灯,他心里突然产生了一些兴奋:佳慧一定会满意的,他也很满意,因为他终于可以给佳慧,给自己一个交代,——可以接受比他应得惩罚还要严厉的惩罚!
他拿出自己的枪,爱惜地摸了摸,内心安宁又兴奋,甚至感觉想唱歌——,带着轻松而兴奋的心情,他拿出手绢开始细致擦起自己本来就很干净的枪来,低着头擦着,一直擦,擦得漆黑光亮,——直到感到有人进来。
他抬起头。
进来的是县局长,站在门口,用一种奇怪的眼神儿看着他。
“怎么啦?疏导不顺吗?”他立刻站起来问,恢复了抓捕前惯有的严谨心情。
“不,挺顺利的。”
“噢——”他松了口气,又坐了下来,看到局长依然那么奇怪地看着他,又产生了担心:“怎么,有什么其他意外吗?”
“不,”局长终于恢复了正常的目光,然后冲他笑了笑:“我只是发现你的口哨吹得真好,可以去表演了。”
他楞了一下,稍微回忆了片刻,笑了起来:
“还不错吧?那是我十几岁时练的。”说着,他又在空中非常潇洒地打了个响指:“还有这个,那个时候什么也不干,专苦练了这两项,为的是装潇洒,吸引女孩子。”
说到这里,他真的笑了,目光飘忽,——那真是单纯的好年龄。
县局长也笑了:“不错,你十几岁还是‘文革’的时候吧,反正什么也学不成,这还算练个本事。”
“这算什么本事?” 他回到了现实,自嘲地摇摇头:“工作一点儿不需要,现在什么都得重新学。”
“十几岁能用上也就不白练了。”
他又笑了笑,但闭了嘴,不想扯这些不相干的废话了,低头看看表,已经十点多了。
“全部疏散好了吗?”他变回了严肃的态度。
“我想还是等等吧。”县局长意会了他的意思,非常友善地说:“人在半夜十二点到两三点的时候反应应该是最迟钝的。”
他看了县局长一会儿,嘴角浮现出一丝似笑非笑的笑容:“你认为疑犯会在被窝酣睡时被我抓到吗?”
“这也很可能嘛!”
“好,”他收起笑容,站了起来:“我们打个赌怎么样?赌一顿饭。”
“赌什么?”
“我赌疑犯一夜不会睡,赌疑犯会一直在身上绑着炸药,赌疑犯身边一直有根一直燃烧的香烟,而且——”他又笑了,慢慢地说道:“我赌那包炸药的引信很短!”
县局长也站了起来,冷冷目视着他:
“那你输定了。”
他微微一扬脸,昂然回答。
“我不会输的。”
然后,他放好枪和手铐,四下一望,没什么遗漏。
“我看我们还是出发吧。”
“为什么这么急?”
“因为嫌疑人不是一个成熟的惯犯,”他平静的回答:“又没有什么牟利目的,积怨恶气突然爆发变成了杀人狂,——那谁知道疑犯会不会忽然又觉得不需要炸了整个集市,光炸了旅社也不错呢?既然对方心理如此不可预测,当然越早去才能越快解决这个心病。”
他们出来了,一路都走的很快,直到旅社门口,他们才停下了。
他无声地站在一个背人的角落,等县局长和埋伏在那里的同行低声确定目前的情况。
默默地四下观察一圈,没什么可疑的动静,然后他又静静地扬起脸,安闲地仰望悬挂在天空中的半个月亮——
很快,他的眼角看到局长向他走来。
“一切就绪吗?”他低低声问。
局长脸色凝重地点点头,然后也抬头看看月亮,又看了看他,似乎欲言又止。
望着县局长,他无声地笑了,然后又低低嗓音说道:
“疑犯没睡是吗?我说过我不会输的,因为我是最棒的刑警,我不会猜错,现在我还可以为我们的打赌补充一点:我赌我进去时那个疑犯正在窗前看月亮,手里还拿着一根正点燃的香烟。不过我决定还是现在就要进去——”
他举起一只手阻止了县局长已经张开的嘴发出任何声音,静静地补充一句:
“因为疑犯不会睡的,半夜三点来他也不会睡的,他敢这么大明大放的住这么热闹的旅社就是表示自己豁出去了,随时等待着被抓和爆炸。不能再等了,让你们的人赶快撤出来。”
县局长深深地看他一眼,然后冲不远处做了个手势。
很快,他的异地同行们从旅社的前后门有序而无声的走了出来。
他看着眼前的一切,看着一切终于彻底停当,猛然觉得自己的心涨得圆鼓鼓的,尽力压了一下,抬头冲一直盯着他的县局长笑了笑,又冲所有盯着自己看的他不认识的异地同行们笑了笑。
然后——,突然迈开大步,像一头荒原上饥饿已久的猎豹,带着无法压抑的兴奋与渴望,迅捷而无声地向着渴望多时的目标义无返顾的直奔而去……
四十五
他站到了那扇门前,尽量无声的把钥匙插了进去,然后微微一使劲儿,——门,被打开了,他一个箭步冲了进去,
——房间很暗,因为只有半个月亮为他们照亮,但一直在黑暗中的他很轻松的适应了,就在昏暗中他看到那个疑犯愕然地扭头看着他,站在窗前,手里举着一根冒着袅袅青烟的烟。
只是本能,他扑了过去,先是打掉疑犯的烟,一脚踩上去,同时反转了那人的双手给利落的铐上了。
然后,他放松下来。
又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好象一切都结束了。
就这样结束了吗?这么简单?他有些不能相信,有些不知接下来该做什么?——目光不由得呆呆地审视起眼前也正呆呆望着他的嫌犯。
这是一张比实际年龄显得苍老的面孔,满脸沟壑的皱纹和一双茫然的眼睛。他曾看到过这个人狠毒而无畏的神情,——但此刻,这个曾经疯狂的杀人犯眼睛里不仅没有怨恨,仿佛还松了口气,似乎感觉找到了想要的归宿?!
他这才清醒地意识到,他其实没有遇到任何反抗,抓住这个想象中的暴徒居然比抓住街上一条发疯的狗还容易十倍。
在清醒的意识中他的目光又茫然的滑到对方的身上,领口处果然露出了引信,他伸手解开嫌犯的棉袄,也果然绑着炸药,而且引信很短。
他的目光又回到了面前这个疑犯的脸上,——为什么这个曾经的杀人疯子不反击呢?为什么这么安心的看着我?
他没有听到回答,只能继续问自己,——为什么?
难道这个疑犯也像自己一样,尽管怨恨和冲动可以一时泯灭内心的公道与善良,刹时疯狂,铸成大错!但终究还不失为一个公正的人,无法逃避良心的追问,时间只会令他的疯狂消失,痛悔渐增,甚至明知已经错到无可挽回的程度,也不愿再自暴自弃,宁可接受惩罚也不愿错下去吗?
他不知道,也无力追问,在和疑犯默默地对视了近五分钟后,疲惫地说了两个字:
“走吧。”
他们走了出去,在外面接应的同行们看到了他们,接着,立刻有人跑过来接应了他们,再接着,他突然听到一个鼓掌声,然后是一片整齐而同心的鼓掌声!——他有些茫然地抬起头,看到了一双双不认识的同行送给他的相同目光。
他苦笑一下,分开人群低下头离开了。
他变得特别疲惫,甚至没有接下来参与对疑犯的审讯和搜查核定炸药数量等等扫尾工作,也没有接闻讯之后罗局长打来的祝贺电话,只是摆摆手对打电话的小黄说:
“还没有完全结案,回头再说吧。”
然后就一个人躲在办公室的一角捂着脸默默地坐着。不知过了多久,他觉得旁边有呼吸声,茫然地抬起头,发现那个记者在旁边有些好奇地看着他。
看他抬起了头,女记者立刻职业本能发作的开口了:
“请问你是不是回忆刚才的抓捕过程?”
“嗯——”他含糊应一声,站了起来向外走去。
此刻他实在不想说话。但记者有记者的职业素质,自然不放弃地继续追问:
“我听说刚才你非常勇敢而镇定,请问你没有担心会死吗?”
“没有。”
“为什么?”
为什么?——他也问自己!
良久,他苦笑一下,摇摇头答非所问地咕哝一句;“可能要是人还不该死,大概怎么也死不了吧。”
“那么——”
“——请你不要再问我了,”他终于忍无可忍地打断了记者的问话,塞责一句:“我要去看看疑犯。”
然后逃也似的离开了。
接着,他们彻底要离开了。
那个县局长不仅对他完全捐弃前嫌,还真正将他视为朋友了。一方面一定要请他吃一顿饭才准走,另一方面还很大方的把他们之间的打赌告诉了手下,甚至还把他之前轻松吹口哨,闲谈,以及主动请求提前擒疑犯的勇敢行为有些夸张地大大渲染了一番。
听起来他简直神得像个半仙儿,勇敢地像个传奇英雄!
弄得那个女记者坚持要采访他,一定要写篇报道。
他接受了局长的好意,断然拒绝的记者的要求。
他的回答是,你想怎么写就怎么写吧,反正我不接受采访。
他实在是不想撒谎,——上苍帮他欺骗了世人,他不想自己也如此!
但记者总是有锲而不舍的精神的,等他吃完饭准备押解嫌犯离开的时候,远远地就看见那个记者在他们的车门前等着。
“看——”小黄小声说:“今天这个记者打扮得跟孔雀似的。”
他看着那个女记者,是穿得花红柳绿的,但不知为什么他想起了佳慧,佳慧从不穿成这副热带鹦鹉的样子,总是穿得又雅致又漂亮,——他的心,突然温柔而痛苦地抽了一下。
小黄嘿嘿笑了两声,低声对旁边的小顾说:“看看,看看,叶佳慧这回又遇见竞争对手了。”
然后这俩人一起冲着他笑。
他无心回应,不动声色的和小黄和小顾一起走了过去。
“对不起。”他冲那个站在车旁边一副自信模样的女记者很礼貌地说:“我没什么可说的,不好意思,案子还没有结,我们必须马上押解疑犯离开了。”
“我只是问一些简单的问题。”
“简单的话我也没什么可说的。”回答的同时他上了车,然后毫不迟疑地关上了车门。
“难道你平时不说话吗?”记者隔着车窗冲他半撒娇半自信地瞪起了眼睛。
“你写我办案,又不写我平时。”
“那么你办案不说话吗?”
“对,我办案只行动不说话。”他冲坐在驾驶室的小顾做了开车的示意,然后一边摇上车窗一边冷淡而礼貌地说;“对不起,我们要走了。”
车子开出去之后,小黄开始哈哈大笑。
“这个记者一定很难过,打扮这么漂亮,郭队也没看她。”
“对了。”小黄笑嘻嘻地看着他:“郭队,我替你把这件事告诉佳慧怎么样?佳慧准得对你加倍好。”
他的心再次痛苦地抽了一下,——佳慧还会对他加倍好?还会吃他的醋?——他们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他恼得想让他们住嘴,可又有些盼着他们说下去,仿佛这么说着佳慧就还在他身边,还和他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他们终于在深夜两点回到了熟悉的城市,熟悉的工作环境。车子刚一进院,罗局长就迎了过来,对刚下车的他谐谑地喊了一声:
“哎呀!我们的孤胆英雄回来了。”
他有些尴尬,不知说什么好。罗局长也没给他说话的机会,豪爽的一挥手。
“现在向后转,这儿没你们的事儿了,赶快回家休息休息,从现在到过年给你郭小峰放假,不准回来上班。再有什么话就自己和佳慧痛快说,也不用我这个老头子转告什么了,走吧,走吧。”
“别急!”赵队长走了过来,举着一串钥匙,似笑不笑地递给他:“你看你命这么大,同事一场我也尽不上心,你有什么宝贝还是自己处理吧。”
他苦笑一下接了过来。
他被车送回了住处。——站在空寂的院子里,一阵冷风吹来,他打了个寒战,抬起头看看夜空,阴沉沉的,没有月亮的影子,而且已经开始飘起了雪花。他的心也像这夜空一样,阴沉一片,没有一丝光亮。
他步履沉重地向自己的家走去,内心茫然一片,——接下来他该怎么办呢?
想着走着,终于走到了房门前,他突然有些想哭,又有些想笑,——这世界真是阴差阳错、阴差阳错、阴差阳错!
打开门,依然一片寂然,但是,仅在两三秒之后,一种奇怪的感觉漫过了他的全身——,
“佳慧,”他失声喊了出来:“佳慧!”
他没有听到回答,但他没有失望,连鞋都没穿,光着脚跑遍了整个屋子。——房间里空寂依然,没有佳慧。
他又打开了所有的灯,再次静静地看遍整套房子,一切都和他离开时一样,同样的摆设,同样的洁净。
久久的审视之后——
“佳慧——”他对着空气喃喃地说:“佳慧,你一定来过!”
是的,他觉得佳慧来过,不,他相信佳慧来过——,尽管佳慧不在,尽管一切如常;尽管他看不见、闻不到、摸不着,但他感知得到!
——所以他相信,不,他知道!——知道的那么确定,确定的如同他知道在无垠的天空中曾有群美丽的飞鸟一掠而过;确定的如同他知道春日溪边鹅黄的柳条曾在微风里散发出幽幽清香;确定的如同他知道冬日的午后,在偏西的方向,太阳曾释放着微弱的温暖,一直在静静的照耀……
所以他知道,他知道自己知道——
他静静地站着,然后呼吸越来越急,——突然,他兴奋的转过身,光着脚就迈步跑了出去,两步一个台阶,直到天空中的雪花落在脸上才止住已站在院子里的脚,——略停了一下,他低头看了看表,又静立了片刻,慢慢走了回来。
那晚,他睡了一个非常酣甜的觉,在那张旧床上,带着决心和希望,——他已经决定了,他要好好休息一夜,他要头脑冷静,神清气爽去找佳慧,——因为既然佳慧还能进他的房子,他就有资格再去找她,哪怕佳慧不再接受他,他已经不做此乞求,——但他至少可以向佳慧道歉,向她忏悔!
四十六
他终究还是没有去找佳慧,没有找成,——因为就在第二天上午,当他刚刚收拾完毕准备出门的时候,听到了敲门声。
打开门,一瞬间他惊喜的几乎停止了心跳。
“佳,佳慧——”他嗓子都哆嗦了,理智也刹时丧失,一下就伸出手,本能地想拉过佳慧将她紧紧抱在怀里。
但接下来他看到了一双极其戒备的眼睛和一见到他伸出的手后,立刻下意识地向后退了半步的佳慧。
他的心一下凉了半截,手讪讪地收了回去。
“赵队一早给我打的电话。”佳慧声音低低地说:“说你回来了。”
他浑身都凉了,包括他的头脑。
——半晌,他轻声问:“之前也给你打了是吗?”
大约他冷静下来的面容使佳慧放了心,表情也自如了许多:
“是,赵队打的,说你去执行一个很危险任务。”佳慧稍微笑了一下,似乎有些尴尬:“我想他们还不知道我们的事。我也没有说,我想还是你自己说比较好。”
“所以你来这儿了是吗?”他继续轻声问:“还帮我打扫了一下?”
佳慧点点头:“我和赵队一起来的。”
闭了一下眼,他觉得自己昨晚又做了一个可笑的美梦!
但现在他不想再考虑这些,他还有必须要做的事,不做就心不安的事!
“对不起,”他站直身体,庄肃地说道:“佳慧,那天我——”
“我没什么事。”佳慧打断了他,低声说一句:“那天只是正好碰上我不舒服。”
他闭上眼,长出一口气:——上苍保佑!他错了,——但幸运地没有铸成不可原谅的结果!
稍停,他睁开眼,望着对面神情也已经恢复正常的佳慧尽量礼貌地问:
“你——,要不要进来坐坐?”
佳慧看看他,突然笑了,就像他最初见到佳慧时她所拥有的那种单纯无忧的笑。
然后佳慧把一直背在身后的右手突然伸到他面前,那是一个布袋子,看形状袋子里似乎装了一个圆圆小锅一样的东西。
他疑惑地看着佳慧。
“我拌的饺子陷。”佳慧神情很轻松:“不是说要吃一顿饺子吗?我想既然他们今天给我打电话了,不如过来包了算了,正好我们俩都讨个吉利。”
他说不出滋味地笑了一下,连忙闪身让佳慧进来。
一进屋,佳慧立刻脱掉外衣,挽起袖子像个女主人似的开始忙活儿,先把袋子打开,然后打开那个小锅,自己闻了一下,接着递到他面前,得意洋洋地说:“闻闻,香不香?”
他闻了一下,确实很香。
看着佳慧微微自得,毫无戒惧的笑脸,他也笑了,——空气中开始流淌出一股柔和的暖意,冲散了刚才的尴尬和冰冷。
“你把桌子擦擦,”佳慧很自然的吩咐他,但口气不亲昵,像对一个普通而熟落的朋友:“一会儿在这儿包,我现在去厨房和面。”
他很快擦完了桌子,突然想起了什么,连忙也进了厨房。佳慧正把面舀到盆里,
“佳慧,这面是你买的?”
“对呀。”佳慧扭过头看看他,然后有些讥讽的说:“不是我买的,还有谁给你买面呀?有也不会是现在吧?”
他有些尴尬又很高兴,不知是不是暖气的缘故,突然觉得身上暖和起来。
“是呀,是呀,”他笑嘻嘻地回答:“我说家里没面怎么突然碗柜里有面呢?你说得对,我不买,你不买,谁也不会给我买,对了,你什么时候买的?”
“几天前啦——,”
佳慧不在意的回答,一边还用目光估量着盆里面粉的多少:
“你们那个赵队长还挺婆妈,看他那沉重劲儿还以为你会怎么样呢?我当时就给他说:‘不用担心,郭小峰肯定没事儿,人都死完了他也死不了。’第二天我就去买的面,然后打电话告诉赵队:‘信不信郭小峰准能回来吃上这个饺子。’哼!——结果怎么样?又过一天赵队长就给我打电话,说你没事儿,还成了英雄了!对了——,”
佳慧抬起头:“你冒这么大的风险,又立了功,局里准备怎么奖励你呀?”
“不知道,管他呢——”他觉得越来越暖和,情绪大涨:“能活着回来就不错了,对了,你干脆在外面和面好了,外面干活宽敞。”
“真的那么危险吗?”佳慧跟着他走了出来,然后审视着他的全身问道:“没有受伤吧?”
看着那关切的目光,他心里砰然一动,——要是说自己受伤了,佳慧会不会出于关心再多来几次?
“哦——”他吱晤着,想找个既不是撒谎又不是真话的摸棱两可的词儿,但他还没想出来,就又听到佳慧自言自语地说道:
“应该不会,没听他们说你受伤呀?倒听他们把你夸得跟神仙似的,什么都是未卜先知,连那个杀人狂正看月亮都猜得到,真吓人!”
他“嗤”地笑了,觉得装不下去了:“没受伤,运气好得很,更不是神仙,都是观察出来的,哪儿有那么神?”
“我说嘛!”佳慧也不自觉地轻轻摇摇头,轻声嘟囔:“真那么神我看你不像神仙倒像妖精了。”
听着佳慧浑不在意的谐谑。他浑身舒畅,笑嘻嘻地坐在桌子旁边,看着佳慧和着刚刚倒上水显得非常烂烂唧唧的面。
昨夜的雪已经停了,天空中出现了太阳的身影,给一片银白清俏的世界涂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阳光同样洒在他们这个干净整齐,但显得有些空旷的客厅里,洒在佳慧脸上、头上,衣服上,使她全身仿佛笼上了一层透明的淡金色光芒。
他又看看佳慧身上穿的那件他从未见过的崭新的浅紫色还混合了点儿天蓝、粉红和白色的杂色线手编高领毛衣,颜色很美,衬得佳慧的脸色更加白皙,也衬得那条熨得整整齐齐的浅灰白色的裤子越发干净,浑身都散发着简单清雅的味道。
他心里一动——,佳慧绝对是打扮过的,很细致的打扮,而且合他的口味——
他的目光又投向佳慧的额头,发现佳慧的头发还是像上次那样在脑后编成一条辫子,刘海还是被不知怎么卷了一下,然后向后松松的梳拢开,卷卷的毛茸茸的散落在光洁的额前,显得乖巧又漂亮。
他看着佳慧的头发,心突然砰砰直跳——
“佳慧——”他冲动地叫了一声。
佳慧正好扭过头似乎正想和他说什么,见他叫她,不在意地问:“什么?”
他咽口唾沫,也咽回了自己的问题,他有些不敢问,怕又想歪了,又搅黄了这份安宁——
“没什么,”他又咽了口唾沫:“你想说什么?”
“啊——,”佳慧没有意识他的心声,见他不说话,就自顾说起来:“我想说要说你也不能说吃饺子转运,说起来看你运气多好!——你看,你们全局的人都找不到疑犯,只能坐家里发愁,结果你开车出去了,哎呀!一找就找到了!——接着呢,越来越神——,”
佳慧啧啧地摇摇头:“你可不能转运,应该说这饺子是让你保持这份运气。”
他想了一下:“你说得是,我也觉得这次运气好得离奇,那好,也别说保持了——”,他满怀希望地看着佳慧,带着些暗示说:“应该求这饺子能再增加点儿我的运气。”
“增加运气?”佳慧扭头看看他,突然有些诡异笑了起来:“你说得对,没准儿你中午吃完饺子,下午——嗯——或者明天就发现某类运气就更好了。”
佳慧的表情让他有些诧异:
“某类运气?你指什么?”
“什么?桃花运呀!”佳慧显得有些得意洋洋:“我也学你来神一把,嗯——,你将会马上遇到一个喜欢你的好姑娘,工作还好,我算算是什么呢?嗯——,是个记者怎么样?”
他被吓了一跳,——谁这么嘴快?
佳慧看着他的窘相哈哈大笑:“怎么样?我是不是也可以当警察了?“
他发现自己刚才的好心情突然不知溜到哪里了,有些烦躁地站了起来:“你别胡扯。”
“胡扯?我告诉你呀,我敢打赌,不是下午,就是明天人家就过来采访你了。”
看着佳慧毫无醋意的表情,他突然没一点儿力气,冷冷地问:
“给我说早上碰见谁了?是不是小黄?”
佳慧不笑了,有些吃惊地看着他:“你怎么知道?你看到了,不可能呀?你可真成妖精了。”
“猜出这么简单的答案还需要妖精的能耐吗?”
佳慧吐了下舌头:
“给我看你就跟妖精差不多了,对了——” 佳慧有些好奇地问:“那个女孩儿什么样啊?我听小黄说挺时髦漂亮的。”
“那你去问小黄,我没注意看她。”
“怎么可能?你到哪儿都象搜贼似的先四下看一圈,八丈外站个不认识的人脸上有个麻子你都能注意到,你还没注意看?你是不是不好意思说呀?”
他冷冷地看着佳慧,一言不发。
但佳慧的情绪依然很好,一边和着面一边继续笑着说:
“喂,你是不是担心我会像上次那样坏你的事?放心吧,这次我决不会害你的,你让我怎么说我就怎么说,一定想法成全你,其实也不用我成全,人家主动迷上了你这个英雄,只要我给她说我们吹了,澄清一下你们局里的误会,就绝对不会有问题了,对不对?对了,这次你要是如愿以偿了——”
“——没什么如愿以偿的,”他感到忍无可忍,口气变坏了:“我要是喜欢她我当时就留下来和她闲扯了,如果小黄告诉你那个女人对我有好感,那他应该也告诉你我看都没看她,立刻开车走了。还有啊,要是你想找谁就去找谁,用不着非先撮合我跟谁好。”
他的火气使佳慧显得有些尴尬,稍停了一下,佳慧讷讷地说:“我只是希望弥补一下,上一次我——”
“没有什么上一次?你不用内疚,那一个女孩儿我也不喜欢,没有你我也会吹的。”
“真的假的呀?”佳慧有些不信地看着他。
“当然是真的,”他很烦躁地说道:“我从来也没这么说过,谁知道你怎么会这么想?还想去找人家,差点出洋相!——我正式告诉你,我根本就不喜欢她,要真喜欢她,那时怎么还会同时和你好?我不是这样的人,也干不出这样的事儿!”
刚说到这儿,他发现佳慧的脸突然变得苍白了,怔怔地看着他,慢慢咬紧了下唇。
楞了那么几秒钟,他发现自己无意中仿佛又在指责佳慧了。
“对不起,”他迟疑一下,不知怎么解释,讷讷地说:“我不是说你。”
越解释越糟。
“你没说错。”佳慧真的态度冰冷了,冷到了骨头里,然后佳慧又开始低头和面,淡淡地说:“你不是这样的人,我是。”
“我真不是这样的意思。”
“没什么。”佳慧的态度越发淡漠:“这是事实,说不说出来都无关紧要。”
佳慧开始更大力气的和面,并紧紧闭住了嘴,显然不想再说话了。
他木然地站在那里,一片茫然,不知怎么会又说成这样?!
房间里陷入冰冷的沉默,他也感到浑身发凉,刚才那股突然而至的暖意又骤然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佳慧看也不看他,专心地和着面,——他,就看着佳慧手里那团由开始时的烂烂唧唧到现在渐渐变得光润圆滑的面团——,面似乎已经快和成了。
佳慧又揉了几下,然后轻轻拍了拍,抬起头,左右看看,又扭头向厨房方向看看。
他意会了佳慧的意思。
“我去拿擀面杖。”
佳慧点点头,没有说话,又低头去揉那团已经光滑筋到的面团。
他走进厨房,从碗橱里拿出那根短短的擀面杖慢慢地走了出来——
接近正午的阳光比刚才更加明亮一些,透过窗户为房间里的每一样东西都留下了一个短短的投影。站在厨房门口,他呆呆地看着佳慧轻微而有节奏的揉面动作,看着佳慧浅紫色毛衣上茸茸混合出的点点金色反光,看着佳慧发辫上不知何时沾上的一小片薄薄的面粉,那小片面粉正随着佳慧头的轻微的运动而运动着——
他,有些呆了——,就是眼前这个女人,他曾经迷恋过,深爱过,讨厌过,折磨过,想为她死过!
他和佳慧都曾想过分手,如果真的那时分手了,也许各自也都找到各自幸福了吧?——可他们的爱恨情仇总是交错而在,总是纠葛不清,总是阴差阳错怎么也分不了,——直到昨晚他还做梦希望能和佳慧好好谈谈。——现在上天垂悯,终于又送给他一个可以尝试的机会,难道就是为了让他恐惧到张不开口?让他们真的吃碗饺子然后就此分手?让他后半生都可能时不时地追问自己那个总想确定答案的问题吗?
久久的无声似乎使佳慧有些奇怪,佳慧直起身,微微回过脸:“你没找到吗?就在碗橱——”
他没有让佳慧回过身,也没有容佳慧说完话,突然上前一步从后面抱住了佳慧,就像当年他无法控制地抱住正照镜子的她那样。
“告诉我,佳慧。”他抑制着内心的恐惧,在佳慧的耳边颤抖着低低的声音问:“为什么回来?为什么一直回来?告诉我——”
佳慧怔了一下,想挣脱,但动了一下又放弃了,——然后,慢慢低下了头——
“告诉我,佳慧,为什么?”
一滴大大的眼泪从佳慧的眼睛里落到了那团光滑的面团上,良久——,他听到了佳慧同样低微而颤抖的声音:
“因为我不死心,因为我还希望能挽回你的心!”
又一滴大大的眼泪落到了那个面团上,接着,又是一滴,又是一滴……,终于,佳慧轻轻抽了一下鼻子,声音宛若梦呓:
“你以前真是疼我啊——,小峰,把我都疼傻了,傻到不知道你还会生气还会走,那天你发脾气我有点儿后悔,可还是没在意,我觉得只要我撒撒娇你就会回来,你一定舍不得我,我怎么着你都会疼我的,因为你以前真是疼我啊!——呵!真傻!——等我看到你和那个女孩儿约会时我当时真是气疯了,才意识到我真的会失去你,那时我才知道什么样的条件什么样的男人我都不想要,我也不想玩了,我就想要你,只要你——”
一股激流突然从他心底汹涌而出,霎时间荡涤了他内心曾有的所有积怨和疑虑,他想开口却一时抽搐地不能发出任何声音,只是发疯一样紧紧地抱着佳慧,宛若抱住生命中最大的珍宝,他失而复得的珍宝,他再也不想失去的珍宝——
佳慧抬起头,凝望着玻璃窗外薄薄积雪,目光绝望而茫然:
“世界上凉得最快的,一定是人心!——转眼间,我没想到,曾经那么疼我的你转眼间就那么讨厌我,无论我怎么做,怎么解释你都不肯回心转意,只让你更看不起我,对我更坏,一次比一次厉害的羞辱我,我这才知道,你真的不喜欢我了,一点儿都不喜欢我了;才知道你早不想要我了,只想赶我走;才知道你看不上我了,一点点都看不上!”
佳慧又低下了头:“人真奇怪,你后来对我那么坏,我也不是愿意受罪的人,可每次你给我骂跑之后,总是当时气坏了,可很快又是不死心,总想着能不能挽回,我不甘心,我舍不得你,就是舍不得你!——总是跑回来,怕再错失一个挽回的机会,我怕——,直到最后你那么说我才知道你只是可怜我才忍了这么久,你是真的不喜欢我,看不上我了!那时我才算死心,我也不要再受罪了。——可没想到,我的心还是又活动了,就是你那么对我之后,我还是又活动了,又不死心了,我还是想再看看是不是还有机会——”
佳慧再次停住了,半晌——
“不过——”佳慧说,这次声音比刚才高了一点,变得决然了:
“今天我彻底死心了,小峰,我终于知道我们之间绝对不可能了,不管你心里对我是不是还有一点点记挂,我们都不行了。因为我以前的任性、以前的不好,你都记住了,总也忘不了,你记我的全是坏,只是偶然才想起我一点好,那肯定不行!我们只能各自走了。——我知道你会忘了我,然后很快找到其他的女孩子,过你的幸福生活。——我也会忘了你,然后好好过自己未来的生活,接下来无论我遇到的是谁,不管那男人什么条件,只要我们彼此心里喜欢,我都一定全心全意的待他,给他煮饭洗衣,为他生儿育女——”
佳慧最后的话使他心如刀割——
“你不能死心——”他不顾一切地低声吼道,脸死死地埋在佳慧的脖颈上,好久——,才沙哑着嗓音柔声说:“因为我再也不会对你那么坏了,因为你在我心里也再也没有什么坏了——”
四十七
他和佳慧很快就结婚了,之后他们之间也再也没有因为以前的事生过气,不是他刻意忍着,而是他确实没再想过。
如果不是许兴发那一刻提到这个,他还不会想。
——假如佳慧有过这样的遭遇,那一刻他想了一下:觉得想不出来,因为遭遇到就是遭遇到,没遭遇到就是没遭遇到,假想没有切肤痛。如果说佳慧有什么类似的遭际,那作孽的还是他,他有什么可恨的?恨自己还差不多!
但他觉得许兴发真正痛苦的并不是小玲被“强奸”这个名词,而是小玲曾和其他男人有过——肌肤之亲——的这个事实。他也不知道许兴发“肌肤之亲”的定义是不是仅仅指只要没有破了那个“凭证”就算没有“肌肤之亲”。——如果这么定义,他也没什么可说的。
可如果真要较真,他觉得那他和佳慧之前那种亲热实在比这种也浅不了多少。——包括他更年轻时和别的女孩子也是如此。
——但不突破那层底线又怎么样?他和她们可不是一直脉脉含情四目相对,都是很快都达到了赤身相见的程度,也因为他对危险点的控制能力,逐渐放下心的她们很快就放弃了扭捏,真是任他在她们身上怎么享受,当然应该说她们也得到了享受,因为后来她们总比他还热衷于那种缠绵。
他敢说,谁看了这种缠绵状态,都不能说那些女孩子没见过男人,更惶论那些讲究这个的人了。虽然她们后来可能都是——以没有见过男人的状态——嫁了人,——之所以没出问题,不过是眼不见,心不烦,凭证还在,因此想不到罢了。
反过来,按这个标准,佳慧以前和别人恋爱也非常亲昵过。
但他从来也没有为这件事追问过佳慧,唯一的一次谈到还是因为佳慧追问他以前经历才引起的。
那是他们刚刚和好后的两天——
本来那天他去队里只是去领工资、年终奖金和年货之类的高兴事儿,去的时候他多少有些不好意思,毕竟,年底是队里最忙的时刻。但同时又少有的实在不想上班,觉得自己心情好的只想唱歌,不想抓人。
——每次“严打”抓人,他内心都会产生相类的感慨——有的人死的真冤,不是冤枉他们,而是犯罪犯得真不值!
在他的感觉中,和某些罪犯比起来,他认为自己不仅绝对配抓他们,而且是在做一件好事!——那些人就是这世界上的祸害!
但和另外一些罪犯比起来,他觉得自己与他们的区别似乎仅在于他没赶上那些倒霉事儿而已!
当然,他也认为其中一些虽然不算坏人,但早晚也难免出问题,——因为那些人脑筋似乎有些问题,不是干什么都很冲动,不过脑儿!就是一根犟筋儿,认死理!
他自己成长在中国最封闭,高调又最响的年代,但生活事实也恰恰使他最不信什么高调和清规戒律,他什么都不信,内心最信的道理就是——做人千万别亏自己!——所以做事同样总是尽量使自己的愿望得到满足,不能直接满足也要间接得到满足。
不过他从没有把自己放任出毛病,为他虽不认什么道理,却认事实的性格!对实在不能满足的愿望他也不会非要较劲儿,他也不是什么天王老子,是什么贵家子弟,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小人物一个!干不成一旦放弃,也是心甘情愿!——因此从没捅出过大篓子。
所以,他可怜某些犯人,但也谈不上特别同情。——但那天下午,他受到了更大的刺激。
一进局里,他就看见一对老夫妇在院子里,老先生在捶胸顿足的同时似乎还在破口大骂?!——老太太呢,则呜呜大哭。他不由得的一楞,这对老夫妇他还算比较熟悉,因为他们就住在他原来派出所所在辖区里面。
他连忙走过去关心地问:“发生什么事了?”
结果那对老夫妇一看见他,尤其是那个老先生,顿时显得羞愧难当。他觉察出这其中的不对,没有再追问下去,转身回到办公室,赶紧打听到底怎么回事?
结果赵志刚回答他:“他们的小儿子因为强奸罪被抓了。”
接着痛心地摇摇头:“一失足成千古恨,现在‘严打’,刑重呀!”
“什么?”他震惊地不敢相信:“没有搞错吧?”
“恐怕没有,案子很简单明确,喝了点儿酒,看邻居女孩儿一人在家,脑子一时失控!怎么,想看看卷宗吗?”
他点点头。
——说实话,他当时真是无法相信,但同时又隐隐觉得没什么不信的。
认识这对老夫妇还是因为这个犯了罪的小儿子。——那还是几年前,一次他看见几个小流氓在欺负一个有些文弱,大约十六七岁的男孩子,就不客气的走了过去。——虽然他也比那几个小流氓大不了几岁,但他穿着警服,所以不用动手,几个小流氓顿时就作鸟兽散了。
他正好要做一个走访,因此陪那个男孩子一起回了家,——就这样他认识了这家人。而后来能和这家人继续交往,是因为这对老夫妇给他留下了不一样的印象,这对老夫妇实在和他从小见到的那些大人很不一样。
老夫妇看起来都比实际年龄苍老出许多,一副历尽沧桑的模样,五十来岁跟快六七十的差不多,但他们举手投足间有种说不出的自持的傲气和相对的从容优雅,不像他自幼常见的那些人,尤其是那些三四十岁的人,说话总是骂骂咧咧,走动总是叉手叉脚,看起来就不怎么成样。
后来一交谈,发现果然不一般的有道理,原来他们解放前都出身于所谓“诗书传家”的那种人家,从小生活富裕,受了很好的教育,颇有见识,解放后都做了中学老师。但后来也因为那份曾引以为荣的“家世”受了多年的大罪。
——当然,等他见到这对老夫妇时,灾难已经不复存在了,老夫妇还拿回了部分曾被抄走的家产,日子也过得比一般人要舒服的多。他们的两个女儿已经出嫁,大约女婿都不怎么合心意,所以几乎不肯谈,现在和他们深具期望的小儿子在一起生活。
但使他感到他们的不一般倒不是老夫妇的身世,而是他们的言谈。
老夫妇似乎有很多知识,对世界有很多不一样,听起来非常有道理的道理,——而且措辞也和一般人不一样,听起来怪高雅的。有的话甚至听不懂,一打听,原来是文言文。见他听得发愣,他们就说这是哪儿本哪儿本书上的,于是他听得更加发愣,老夫妇就对视一眼,然后长叹一声,——说“十年浩劫”,把中国糟蹋的不成样子,老祖宗的东西全丢了,鼓吹什么“读书无用论”,真是毁了几代孩子,像他这么好的孩子居然什么都不知道?
最后,老先生语重心长地告诉他:“小郭呀,那些话你不懂,那我就跟你说句简单的话吧,要想做好事,先要做好人;把人做好了,事也做好了!”
他听得羞愧难当,却又觉得说得不错,他确实几乎什么都不知道,他不到十岁时“文革”开始了,接着学校一片大乱,就是混着长大。虽然社会倒是整天教育他要向雷锋学习,要“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但他却没受到什么感染,说的实在点儿,作用近乎相反。
他的父母呢?也从没这么教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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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父母都是最普通的小市民。在他记忆中妈妈最爱对他们哥俩说的话就是抱怨他们实在能吃,生两个儿子跟生一窝儿土匪似的,还不如生两个女儿。
但如果他们不吃呢?一样骂,说万一长不好将来也麻烦,因为他妈妈已经为他们哥俩的未来筹划好了:“将来托托人争取让小山当兵,这样小峰还可以留城,俩孩子都不用下乡受罪了。”
看!——他父母给他兄弟俩的榜样就是别信什么高调、号召,一定要顾好自己。
根本没有老先生,老太太口中的什么气节,什么情操,什么牺牲,什么公理之类的。为了正义,要“虽千万人,吾往矣”!——听着就气势!
所以他什么大道理也不知道,只知道自己想干什么。
有次妈妈又冲俩儿子重复对他们人生规划后,他忍不住说:“我也想当兵。”
实在,当年他目光和脑力所及,认为这个世界实在乏味的很,可能除了当兵还能有些浪漫的遐想外,别的实在想不出能干什么。
结果先当头吃了个暴栗子,然后妈妈瞪着他说:“当兵那么容易?能把你留城就不错了。”
紧接着妈妈又打量打量他一直比同龄人高一些的身材,又瞪着眼补充威逼利诱:“要想当兵你也得给我老实点,慢慢找机会,别出去给我打架惹事,听见没!给自己弄伤弄残弄到牢里了,惹了大麻烦你将来什么也干不成!”
这也就是父母对他唯一正面要求和教诲了——千万别捅篓子!
对于其他,根本不管,甚至在他十六七岁开始和女孩子眉目传情,又和某个名声不好的女人鬼混后,亲耳听到有人告诉了爸爸。他当时且担心了一下,结果晚上居然听到爸爸偷偷对妈妈说:“小峰这孩子还真不傻,知道和女孩子调情,和破鞋鬼混,这脑筋不赖,肯定不会给家惹事了!”
接着他似乎听到妈妈骂了几句什么。
但随后又听到爸爸声音不小的反驳:“那你要小峰干什么?现在又不能当兵,又不念书,又不能打架?还能干什么?一个大小伙子天天在家坐着,那不是傻子了吗?难道你要他现在就去娶个媳妇回家过日子吗?”
接着,爸爸口气简直像赞赏了:
“我看小峰挺精明的,我儿子,不错!多好,心思至少有个去处。就只要别惹麻烦,别害人家女孩子就行,我看他还算有掂算,知道跟谁来什么,女孩子可不能乱来,一是害了人家,二是弄不好害了自己,除非他想娶谁回家。得了,你也别太担心,反正咱儿子又不吃亏,随他便好了,等将来有个工作,心思有了正地方没准儿也就好了!不错,这孩子脑筋不傻嘛!”
仔细回忆回忆,说爸爸是暗示提点他也不过份!
这就是他的爸妈!也像很多男孩儿的爹妈一样,总觉得儿子出去女孩儿混就是沾了光,还怪高兴!——让他后来都不好意思跟人学,父母曾说出的这种话,怎么都显得自私,素质不高!
但他当时倒是怪痛快,暗自松了口气,觉得爸爸真是理解他,感激之余立刻记住了爸爸的话,而且照此办理。——再说这些话也合他朦胧的感受。
所以,他后来一直保持了对女孩子不越底线的态度,并且对别惹麻烦这点儿也做了进一步思索,对那些所谓的“破鞋”也是加以甄别才加以交往的。他就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曾对一个诱惑他的,非常喜欢男人为自己打群架的女人。
对于诱惑的失败,那个女孩子开始恼羞成怒的嘲讽他胆小如鼠。
正当年少,应该血气方刚的他则毫无血气,回敬以更尖刻的话语;
“你抬举我了,”他懒洋洋地说:“对为你打架我胆子比老鼠还小呢?因为你不值!”
是的,——不值!这就是他当时对生活的全部感受,——不值,一切都不值!
周围的生活都令人沮丧,成年人活得艰苦又无聊,打牌、抽烟、喝酒、聊天,东家长、西家短,——看着他们就觉得这样活一辈子真不知道有什么意思!
他呢?更无聊,脑子空空,两手空空,没有可回忆的,也没有可展望的。他的很多同学有的下乡,有的无聊之下热衷打群架,有的打死别人,有的被别人打残。
哥哥走后,父母最为他会参与打群架担心,因为他是男孩儿,又个子高大,手脚利落,自幼也是跟同院小朋友打着仗长大了,最容易被同学,街坊、同龄伙伴儿扯到这种事里了。在群架中,人人拿着能杀人的家伙事儿,是个武林高手也难保受伤。——何况他?——再说,打伤别人也不得了。
两个儿子都能落个完整的身子骨似乎是他父母的唯一心愿。
所以,除了威胁他,——还诱惑他,说将来准备托人让他进派出所当警察,所以,千万不能去惹是生非。
他觉得很高兴,产生了点希望,觉得不当兵,当警察也不错。至于打群架,他自己也不愿意参与,因为他想不明白那些人为什么打?
闹事的起因总是微不足道,可以说很多是没什么原因打一个人,什么也不为,就是看谁不顺眼,一个呼哨,就上去打人家一顿,手还狠!
接着就结仇,接着对方就报仇,接着这边再报仇——,总之,滚雪球似的越打架越大,他曾看过无数次不同厂之间工人的械斗,场面真是触目惊心。
——这一切为什么?思来想去唯一的结论好象就是纯粹为发泄多余的精力而已。
他感到不解,也感到很可理解,因为他也同样精力充沛,无处发泄、感到自己是个废物,对世界无所作为、感到愤懑不堪、甚至常常产生想毁灭一切的厌倦。
他那时很年轻,却只有一颗充满了迷茫、暴力和灰暗的心。
幸而社会突然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世界开始变得丰富多彩,新东西目不暇接,他考上了警察,后来很快机缘巧合调到了省城,干得还很不错,——而且最重要的,他发现自己热爱这份工作!
他终于发现了——值得!
生活中值得的人与事!值得努力的方向!他有了太多需要学习和需要奋斗的东西,终于感受到心灵和肉体的双重充实。
这一切都在使他快乐的同时又深感自身的匮乏。
所以,当那对老夫妇对他喟然长叹时,他觉得很惭愧,因为这是事实,他确实太无知!
后来又听着那个文弱小伙子滔滔不绝的畅谈一些他有些懂,有些不懂的知识,他的父母——老夫妇——时不时插进来说出一些颇有韵律的格言,然后又畅谈起对儿子未来的规划,真是全面、准确、细致时,内心第一次对另一个人产生了羡慕,——看人家多好,摊上了有文化的爹妈,还赶上了好时候!心里、脑里有东西!
自己呢?他忍不住怅然的想:自己跟小伙子那么大时,除了会发泄生命的本能外真是什么都不知道。现在他明白了,那些只是生命的需要,不是生命的骄傲。想有资格骄傲,得有点儿与众不同的本事,这本事不管是什么,肯定不会是吃饭和上床!
可等世界开放,等他明白这点儿时,他生命最初近二十年的光阴已经过去了,人生能有几个二十年呢?
他羡慕他们,但最后看到他们投向他的那种悲悯的目光时,内心的傲气又上来,——有什么呢?从现在开始嘛!——他是错过了近二十年的时光来了解自己是不是可能成为运动员、艺术家、科学家等等伟大人物的机会。
但他同样可以成为有价值的人,哪怕是微小的价值,本来不废那二十年他也未必成伟大人物,何必往回想?——以后对得住自己就行了,难道现在他不是已经知道自己想成为什么人了吗?他不信他曾荒废了二十年,自己就永远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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