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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他工作完结依然没有马上回家,在离家不远的宾馆包了一个套房,然后在周日的早上给佳慧打了一个电话:说自己有些不舒服,但很轻微,不想回去惊动家人,想让她过来照顾一下。
好象刚放下电话没几分钟,佳慧就跑来了,气喘吁吁,脸色煞白,一进门就推着他,要他脱掉衣服。
本来正想着的他有些意外,忍不住带着调笑问:
“干嘛这么急呀?”
但佳慧没有注意到他的神情和话里的谑浪,一边脱他的衣服一边笃定地说:“你肯定受伤了,不然你不会打电话的,到底哪儿受伤了,重不重?”
他忍着笑脱光衣服给佳慧看,检查了一圈,发现真的没有伤,——佳慧长出一口气,闭着眼念了声:“阿弥陀佛!”
接着,又睁开眼关切地盯着他的脸问:“你真是不舒服呀,感冒吗?还是什么?看医生——”
他没等佳慧说完,就一把抱过来给压在身体底下,因为他急了——
那一天,他结结实实地折腾了佳慧一整天。
他释放很痛快,还更痛快地发现还是身下这个女人才能使他的欲望得到最酣畅淋漓的释放,又绵绵不绝的产生;发现自己还是舍不得这个女人,舍不得她从自己生活中消失,舍不得她未来成为别人的主妇;发现原来自己心里的那颗火种依然还在,也许曾经微弱到以为熄灭,——但在几天前那次有力的拥抱,在他今天放纵的释放和佳慧最初意外之后突然紧紧抱着他久久不肯松开的手,在这释放完毕还依然紧紧搂着他的脖子——之后,无疑已经再次熊熊燃烧。
夜幕降临,当精疲力尽的他搂着被他折腾到同样精疲力尽而沉沉睡去的佳慧,他没有睡,而是内心对未来暗自做了重新的安排。
同时他暗暗决定,他不会修改他曾经的承诺,——但从今开始,他一定要多多牢记佳慧的那个补充约定。
最后他感谢上天,让这场变故只波澜于他的内心。
但很快他才明白,生活的公平,有时严过人间的法律——
不知道产生了什么联想,——也许是那一天的疯狂似乎使佳慧刚刚意识到即使是做了父亲,工作很忙,她丈夫还是一个强健男人,——于是佳慧性情突然大逆转,变得特别疑神疑鬼起来。
尽管现在他几乎是得空就回家,也常常把佳慧约到外面亲热,做得很模范,——可偏偏效果倒相反起来,佳慧总是在笑嘻嘻满面体贴的转眼工夫,就鬼鬼祟祟的检查他的衣物,晚上上床也不消停,总是逼他脱光衣服,然后装做要亲他的样子,其实是检查他的全身,对他后背不知怎么弄出来的抓痕或者肩膀上的牙印总要反复检测,只有确定是她自己弄上去的才肯罢手。
本来他对此是一笑了之的,只是有时看佳慧实在检查的辛苦,忍不住会嘲笑地看着她,有时会一直看得佳慧把头埋在他怀里不好意思抬起来。他并不太怪佳慧,佳慧那副有些害臊的样子常常还会引起他的一丝怜爱,所以总是在佳慧感到羞涩的一会儿之后,就把她的脸强行抬起来,然后不是刮刮她的鼻子,就是亲亲她的嘴,——无声地让佳慧放心,他不在意。
他是不在意,反正没鬼,由她吧。
——可他万没想到,佳慧会变本加厉追他追到单位去。
那是一次连续的几天公差之后的周末,天有些晚了,连续奔波,极度困乏的他决定不回家,在办公室先睡一觉,第二天早上再回去。
半夜正睡得迷迷糊糊的他听到了敲门声,起来打开门一看,居然是佳慧抱着爱梅来了,随同的还有正值班的小黄。
他一下子明白了佳慧的意思,登时气得脸色都变了,尤其是看到小黄半笑不笑的眼睛,更是火冒三丈。
佳慧的脸色也很尴尬,当她发现房间里确实只有自己丈夫一人,正睡着最纯粹的觉时。
“我想你了,想来看看你。”佳慧自我解嘲地小声解释一句。
“是吗?”他忍着气回答:“那要是没别的事就回去吧。”
然后他抱着困得睡着的爱梅和佳慧一起下了楼,强忍怒火一言不发的把车子开回了家,到楼下后对佳慧冷冷地说:“你自己抱孩子上楼吧。”
“你明天还有还有事呀?”佳慧小声问。
“没有事,休息。”他铁青着脸回答:“但我不想回家。”
佳慧低头坐了一会儿,低声说句:“对不起。”,然后突然伸手抱住了他。
但这次,佳慧相同的举动起了相反的作用,他一下子掰开了佳慧的手并毫不客气地推开,然后替佳慧打开车门,更加冰冷地说:“赶快抱孩子上楼休息吧。”
佳慧呆呆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一声不响地抱着睡着的爱梅下了车。而他也立刻发动了车子,没有犹豫的开走了,仿佛没有看见孤单单站在院子里呆望着车子的佳慧和爱梅。
他很生气!——当然不至于气成这样,这样强硬就是想给佳慧一个更有力的暗示——他不能忍受这样的事情再发生!
五十三
他故意等到第二天晚上才回了家,原以为佳慧会有些理亏的样子,没想到一见之下佳慧眼神儿还更强硬了?一张脸不仅有些理直气壮,仿佛还觉得受了委屈?——这使他本来已经消下去的火又升了上来,当然他没有发作,——因为从未发作过,无论多么厌烦,毕竟家里有长辈有保姆,还有孩子。
他决定上床后再和佳慧好好谈谈,佳慧似乎也知道他的心思,一上了床就斜他一眼,靠在床头上,带着挑衅地口气说:“想说什么说吧!”
“哦?也知道我要说话是吧?”他不客气地回答:“很简单,你以后不要没事儿抱着孩子去我单位啊。”
“为什么?”
“你说为什么?”他压着的火开始上来了:“你是没工作的家庭妇女呀?单位是什么地方?要是你们科长,局长的老婆没事儿抱着孩子就在你们单位里穷转,你们看了是什么感觉?”
佳慧挑衅的表情稍稍收敛了一点儿,但嘴里还是很强硬地回答:“我是半夜去的。”
“呵!你还越说越有理了?半夜去就没人知道了?你是不是白天打电话查了我什么时候回来?刑警队的人都是傻瓜都没嘴是不是?半夜去更难堪你知不知道?半夜去,半夜去干什么?抓奸呐!”
他也越说越气:
“天天由着你在家疑神疑鬼我都不说了,你还越来越上劲儿,居然抱着孩子去单位,干什么?是不是怕声势小?天天什么孩子眼皮多眨一下都恨不得去医院,这会儿三更半夜抱着孩子跑又不怕受风受寒了,也不怕晚上遇到危险了?还嘴里多疼孩子,疼在哪儿了?疼在拿孩子当武器是不是?装模做样!”
“我怎么装模做样了?我是拿孩子当武器,我这么做也是被你逼的!”
“我逼你?” 看到佳慧不仅没有露出理亏,反而更无理取闹的样子,他顿时火往上撞:“我干了什么让你说我逼你?你天天查东查西你查出什么了?什么都没有还说我逼你?你真是越活越明白道理了啊?”
“我就是越活越明白道理了,我没查出什么也证明不了你清白,你那么鬼,什么都能藏得住。”
那一刻他真是气坏了:
“哦?查出来查不出来我都有鬼啊?好,担心这个是不是?那我现在告诉你,你以后大可不必担心,忘了我们当初的约定了?咱俩谁也不会难为谁,好合好散,对不对?所以你放心,我有女人一定告诉你,不用费心,我不怕给你说!”
“对,”佳慧显然也气坏了:“你才不怕,才不会瞒老婆,你才不像别人那样藏着掖着偷着混,你明着来!因为郭小峰你多有本事,多有气势啊——”
“——我没气势,也没本事!”他挑起眉毛冷冷地打断了佳慧:“可我不藏着掖着,我懒得费那事,我看不出来费那事有什么好处?所以我不瞒!”
“对,你不瞒,你当然不怕我呢,你巴不得趁机离了婚更轻松对不对?”
“对!”他也呛着回答:“更轻松,我干吗要瞒?干嘛怕离婚?爱干什么干什么,还没人有资格说我什么,不更好?”
佳慧更气了:
“郭小峰你可真比别人没良心,我告诉你,你现在不是一个人,你有女儿了!有点儿责任感好不好?”
“我有女儿怎么啦?”他反问道:“我有女儿不能离婚啦?难道离婚后我就不是她爸爸了?我又不打算不养她?我会出生活费的,什么都留给你!”
“呵!想得真美,还想着我给你带孩子让你自己出去潇洒是不是?”
“哎呀?不要孩子了?不是离不开女儿的样子了?刚说你装模做样好象还很冤是吧?”
看着颇想难住他的佳慧,他冷笑一声:
“想难住我是不是?行,孩子留给我,你随便!看能不能影响我出去潇洒,照样!——怎么,不信呐?好,我告诉你,很简单,爱梅我马上送寄宿,然后找个保姆,保证不让孩子没人管,保证人家带得比你还好,比你还尽心!”
佳慧回敬一声冷笑!
他也回敬同样的一声:
“哼!冷笑什么?不信呐?我信,因为老太太就是小学老师,会带孩子,而且她那老实儿子因为一次意外事故还在牢里呐,没我公道他还得多判二年,没我好心那家伙刚进监狱就得被扒层皮,——所以呀,不说老太太人品如何,谢不谢我,喜不喜欢爱梅,可她肯定爱她儿子,我想她肯定知道我不管监狱也能让儿子是舒服点还是挨打受刑!她敢对爱梅不好?给她三个胆子!哼!保证不会比你跟你妈对爱梅差!”
佳慧盯着他看了半天——
“我说你这么气势啊,郭小峰,原来你什么后路都想好了?真细呀,是不是爱梅的后妈都选好了?还是索性决定敞开鬼混呐?你是警察呀,有条件不是吗?比大款还能多玩几个女人是吧?这回肯定决定玩够了再结婚吧?满街都在闹离婚不是,你也动心了是吧?”
“对,天天你这么气我,不如离婚。我想混就混,——说对了,我想玩女人比大款还恣呢,谁让我有这条件?根本不用去找,那些‘卖的’都是自己送上门,还最怕我们不要呢!——怎么,不服呀?就这世道,谁让现在那么多女的从装大家闺秀转头就撕破脸拿身体卖钱!——撇嘴干什么?看不上呀?想着那些‘鸡’是捏着鼻子跟我们干呀?我还告诉你,其实她们最喜欢我们,身强力壮的不比脑满肠肥的强?‘鸨儿爱钞,姐儿爱俏’没听过这句古话呀?个个盼着我们去呢,见了就不想撒手!”
佳慧一下子爆发了,指着他的脸大骂:
“郭小峰你还要不要脸!说这种话不觉得丢人呐?你知不知道你现在有女儿了,这就是你想给你女儿做的表率呀?你——”
“你什么?”他推开佳慧的手指:“我怎么啦?我没打算养她吗?我怎么没做表率呀?你看我得过多少奖,立过多少功,那都是吹来的?你去局里打听一下,我工作是不是认真努力?我没表率?我哪儿做的不到?——瞪我干什么?想说我不规矩是不是?对不起,当老婆的可以说,当女儿的没资格!我单身不能找女人呐?我爱找几个找几个,还敢管我?我不管她就不错了。”
“好,好,说得真气势,行,你等着啊——”
佳慧突然下了床,腾、腾、腾、开门走了出去,还没等他醒过神儿,佳慧就抱着爱酶进来了,往他怀里一塞,瞪着他说:
“把你刚才的话对女儿再说一遍,把你准备找几个女人敞开鬼混的话再给女儿说一遍!”
他抱着女儿一时气得说不出话来,半晌,赶紧拍着从睡梦中被懵懂惊醒,开始咧嘴想哭的爱梅低声哄着说;“乖,睡吧,没事儿,妈妈开玩笑的,来,啊,啊——,啊——”
困极的爱梅很快又睡着了。
“哼!”看他不敢说了,佳慧似乎满意了点儿,又从他手里夺过爱梅,躺回床上,一边继续拍着已经入睡的女儿一边愤愤地说:“再不要脸的男的不要老婆还知道在儿女面前做个人样儿呢,你呢?什么都不在乎,出去混敢跟我说是吧?我看你敢不敢给你女儿说!”
“你给我住嘴!”
“偏不。”佳慧横他一眼,对睡梦中的女儿开始说:“爱梅呀,你知道不知道,你爸爸——”
“——是个流氓。”
他只管随便接了半句,然后看着扭头瞪着他的佳慧,心里气急了,口气反而更平静,仿佛在做一个通知:
“我告诉你,叶佳慧,别老拿孩子当武器,没用,你想说什么你就说,随便!我不在乎,我不给孩子说是我犯不着给她说,她一辈子,我一辈子,不掺的,嫌我这个爹不合格一辈子不见我也不在乎!一辈子不认我也不在乎!我一人照样活一辈子,不信从明天试试,你把爱梅藏起来,看我会不会想她,要她,找她!”
佳慧怔怔地似乎被气迷糊了,半晌哆哆嗦嗦地说:“对,你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不在乎!老婆不在乎!孩子也不在乎!你什么都不在乎!你就在乎自己痛快不痛快!”
“对!”
他们对视了一会儿——
“好、好、好、”佳慧露出气坏的模样:“你本事,你以后随便混,不用跟我说,也不用管我们娘俩,也甭找保姆费劲了,你自由混吧,你早就混了是不是?爱梅我不会给你的,也不舍得给你,我不会让好好的孩子看见她爸爸是这种样子,你不脸红我还脸红呢!”
他气得躺下一言不发,免得再次弄醒孩子。但后来听到佳慧很快入睡的呼吸声,更生气了,闹完他,她倒睡的挺快,——真是没心没肺,无理取闹!
又气了一会儿,他的脑筋转到爱梅身上,越想越觉得不能让佳慧再带下去了,还有岳母,——原先光觉得她们太纵孩子,没规矩。——现在想,还不知道能教孩子什么观念呢?这个家两年多不操心,真是乱七八糟!
他决定提前把孩子送到幼儿园,而且上寄宿。
接下来几天他全力处理这件事,很快就敲定了。到了周日,他刻意在家呆一天。——那一天一再证明了他尽快把爱梅送到幼儿园的正确性,——孩子实在被娇纵的不成样子。
佳慧似乎还在恨他,看到他对孩子不懂事皱了眉头,反而挑衅似的加倍的纵容孩子,看也不看他一眼。
到下午六点多吃晚饭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了,对保姆说:“李姐,爱梅现在不弄醒吗?”
保姆笑着说:“现在弄醒爱梅肯定要哭的,小人脾气大着呢。”
“那会睡到明天早上吗?”
“不会,到晚上八九点准醒。”
“那然后呢?几点再睡?”
“那可没准儿。”
“那也太难熬了吧,大人受得了吗?”
“所以说——”岳母说话了,颇有些意味深长地味道:“小峰呀,男人不知道女人带孩子的辛苦呀,光想着怪轻生,其实很辛苦,要不现在女人都不肯要孩子?太累了!也就是肯在家好生过日子的女人才肯受这个罪!”
“你说得是,妈。”他客气地转向岳母:“我今天可算明白了,爱梅不光拖累的佳慧受罪,把您老也累的够戗,还有李姐,所以我决定把爱梅送去上幼儿园,寄宿的,我想这样你们也可以稍微歇歇轻松一下,不用担心,妈,学校条件特别好,省里数得着的重点幼儿园,小托班更是不错,我都看过了。下个星期就送过去,半年不用回来,一会儿抽空收拾一下爱梅的东西吧。”
房间突然静了一下。
“你什么意思?”佳慧第一个开口了。
“我的意思不清楚吗?”他和气地反问:“我想让你们歇歇。”
佳慧的态度强硬起来:“我不累,我愿意带,你想干什么干什么,别管我和孩子。”
他依然很平和:“我没管你,佳慧,我管的是孩子。”
“孩子也不用你管。”
“不用我管?”他口气也不那么和悦了:“你说不用就不用了?我倒不想管,可你倒给我管个样儿看看,你管了两年多是个什么样儿?会一顿饭吃三个小时?会大家吃饭她往碗里吐东西?会一不高兴就抬手想打谁打谁?会该睡不睡,该醒不醒,会说哭就哭,说闹就闹,一点儿规矩没有?天天说的还怪有理,什么不委屈着孩子,噢!吃完饭再玩就一定比边吃饭边玩受委屈是不是?”
“你不要胡找茬儿,”佳慧带着看穿他的样子冷笑着说:“看不顺爱梅是吧?我知道你早看不顺我们娘俩了,不用你看,放心,咱俩离婚孩子也不会给你,不会拖累你的。”
“佳慧!”一直表面公平实际向着女儿的岳母立刻沉着脸叫了一声:“别胡说!”
但佳慧根本没有理她妈,继续气哼哼地瞪着他。
“小峰呀——”岳母的脸又转向他。
他也装做没听见,“啪地”把筷子放了下来,冲着佳慧也沉了脸。
“谁胡找茬儿?我说的不是事实!爱梅是什么?不是工具就是玩意儿是不是?纵着她觉得好玩儿是不是?知不知道她不是玩意儿?知不知道你娇纵不了她一辈子?知不知道你疼她不等于别人疼她?知不知道没规矩没教养的孩子特别讨人嫌?知不知道她要长大成人,与人相处,自己养活自己?知不知道娇生惯养长大的孩子一半出门胆小的被打死都不敢吱声,另一半就是我抓的那些无所顾及的?——不拖累我?你说不拖累就拖累呀?我不是她爸爸呀?等出问题不还得找我?真能永远不拖累我才不管呢!——我告诉你,本来是下星期送,现在我改主意了,明儿就送。”
“我不同意!”
“你不同意也白搭。”
“你凭什么?”佳慧气哭了。
“凭你到现在管不好孩子还不反省。”
他们俩怒目相对了一会儿,佳慧突然抹把眼泪不哭了:
“好,好,随你,你本事,你说了算,我给爱梅收拾东西。”佳慧放下碗站起来走了。
他也站起来回了卧室。
那天晚上他没有再听到外面三个女人东一句西一句的废话了,只断续听到门外时不时传来佳慧带着哭腔的声音:“乖,爱梅,亲亲妈妈,亲亲妈妈。”
仿佛要生离死别似的。
他听得有点儿心酸,心里的火也消了不少。
到了半夜,佳慧回来了,一副心如死灰的模样,然后一声不响地在他旁边躺下了。
他坐了起来,低声叫了一句:“佳慧——”,
他希望能好好谈谈。
“什么?”佳慧腾地坐了起来,挑衅地看着他:“撵完爱梅又想撵我走了是不是?这么急呀?对不起,我妈和保姆可以马上走,我不行,得等一段,得给单位申请再要间房子才行,要是你有本事先给我借一间也行,我马上就走。”
顿时他又气得要命。
“怎么,原来是担心这个呀?不用担心,咱俩过不过这房子都是你的,要走我走,你妈和保姆走不走你看着办,我不管。”
“噢,这么大方,多谢了。”佳慧又若无其事的躺下了;“我忘了你郭小峰最有本事了,天天住宾馆的高级套房也没问题,天天找高级*也没问题,反正不是报销免费,就是有人自己送上门。”
“你住嘴呀,我看你现在无理取闹成习惯了。”
“我怎么无理取闹了?”
“你还不无理取闹,你抱着孩子半夜去单位我说你错了吗?不仅不认错,还对孩子胡说,当年去公园胡闹回来还知道脸红,现在倒好,还觉得怪占理似的,你看你现在成什么样子了?”
“我成什么样子了?”佳慧呼啦又坐了起来:“我丢人是不是?我告诉你,我丢人是你逼的?”
他气得简直说不出话来,半晌指着佳慧的脸:“你还这么说是不是?你还讲不讲理呀?我干什么了说我逼你?”
“对,我就这么说,你干什么了你心里清楚,不是你整天算计着不要我们娘俩我会去丢人?瞪我干什么?我说错了,你敢说你心里没这么想过?你什么后路都想好了不是?当我是傻瓜是不是?我是傻瓜也知道啊,你不就怕我这个傻瓜不知道,还刻意做给我看了吗?多长时间了,碰也不碰我,眼角都不看我一眼,我一碰你就推开,对不对?”
他一下闭了嘴。
“噢,不说话了?说中你了是不是?我知道,不用说我也知道,因为你不是第一回这样了,郭小峰!”
佳慧恶狠狠地瞪着他,然后,愤怒的眼睛里渐渐蓄上了泪水:
“你嫌我丢人是不是?我还嫌自己丢人呢,早知道你这么无情无意什么都丢得下我才不去丢人呢。我丢人,我是丢人呐,明知道你不想要我了,还天天眼巴巴跟狗似的看着你,你呢?眼皮都不撩一下!我呢?天天忍着,不进家门我也不说,外面干什么我也不想,随你算了,就等着看你会不会跟以前似的,万一哪儿根筋又折回来了呢?——好,终于等到了,那我想着以后尽量争取多维系一下自己的丈夫,怎么,过分呐?我不指着你记挂我了,——就想着孩子是你血肉,总得有点儿不一样,总会有点儿舍不得吧?——呵!现在知道了,什么都挂不住你的心!放心,不用啰嗦,以后再不会去丢人了,我也犯不着去丢人了。”
说完,一扭身又躺下了。
他呆在那里,不知过了多长时间——,
终于,慢慢他俯下身轻轻拥住似乎睡着了的妻子,低低声音说:“佳慧,不管你信不信,有一点我可以保证,从咱俩认识,到这一刻为止,我绝对没有出去找过其他女人。”
停了片刻,佳慧的脸转了过来:“你保证这个?”
“绝对保证。”
但佳慧并没有显得高兴,反而更加悲伤:
“你没找过其他女人,但你不敢说你没想过要离开我们是不是?你确实不想要我了,你没干就是想证明自己做人公平是不是?你走吧——”佳慧的脸又转了过去:“我不想丢人了,也不用你道德高尚,不用你委屈自己。”
“我没委屈自己,佳慧——,你真的想让我走吗?不愿意我留下吗?”
“不愿意。”佳慧用一种心灰意冷的口气闷声回答:“我也不指望了,反正什么也留不住你的心,孩子也留不住,什么也留不住,你走吧。”
他觉得有千言万语,又觉得无话可说,最后只是突然用力将佳慧抱在怀里。
但佳慧坚决地向外推开他:“你别骗我了。”
“我没有骗你,我就是想告诉你,你说得对,什么都留不住我,孩子也留不住我——”他突然又抱住佳慧,鼻子发酸:“现在唯一能留住我心的,就是你,佳慧。”
“——我不想听。”佳慧显得很坚决:“你一会儿一个心思,我没有安全感,早晚你都会走,还是早走吧,你走吧,你说过我有自由拒绝你的。”
佳慧再次推开了他。
他松开佳慧,静静地躺了回去,思前想后,百感交集——
不知过了多久,佳慧突然又坐了起来,愤怒地看着他,——接着,他听到了一句他终生难忘的话——
“郭小峰,”佳慧气冲冲地说:“你非要等到明天再试试最后一下吗?”
五十四
他们和好了——
像以往一样,佳慧不仅转眼就仿佛什么气儿都没生过似的,反而在第二天还没起床就搂着他的脖子低声问:
“小峰,你怪不怪我这几天给你无理取闹呀。”
“怪什么?”他苦笑一下:“我活该。”
佳慧笑了,摸着他的脸说:“你就这点好,高兴起来怎么都不生气。”
“那么你呢?”他凝视着佳慧那副全无心事的模样,轻声追问:“你还记不记恨我一会儿一个心思呢。”
“现在不记,”佳慧轻松地回答:“留到你将来又换心思之后再记恨吧,尤其是碰上你这种靠不住的人,更不能把心思留到生气上,不然一天也过不痛快。”
说到这儿,佳慧又得意地冲他一笑:“我现在是得过且过,高兴一天是一天,你别想让我难受。”
他听得也笑了。
“笑什么?”佳慧乜斜他一眼:“笑我没心没肺没出息是不是?”
“才不是。”他说,然后突然把佳慧狠狠抱了一下:“我笑是我高兴!”
他真是很高兴,因为除了佳慧的“疑心病”,他的生活很快又演变成他希望的生活状态了,——平日家里再次变成只有他和佳慧的二人世界。至于爱梅,在最初的两个月全托之后,改成了周托。
事实也证明他的行动是对的,再回来之后的爱梅吃饭,穿衣的速度都快了不少,连佳慧也承认乖巧之后的爱梅是更讨人喜欢了。
周末的晚上,如果他在家,佳慧总是偎依他的身边,然后一起看着爱梅给他们说着儿歌,笨拙的跳着舞蹈,那一刻,整个房间里都洋溢着笑声,他也真正感觉到“天伦之乐”的满足与快乐。
只有佳慧那愈演愈烈的“疑心病”让他头疼,除了探察衣物,又到了开始缠着和他亲热个不停。平时倒也罢了,只要能预先知道,他出差前是一定要的,对此他也没意见,正好放放火。可他忍受不了出差回来,不管他有多累,多想睡觉,佳慧同样坚持要。
他很快就感到吃不消了。
“佳慧呀!”他终于抗议了:“你知不知道我出差和你出差不一样,我很可能累的不行,你不能这么不顾我的身体。”
“我怎么不顾你身体了,我是体贴你呀——”佳慧总是狡辩:“你以前不管多累,回来一定要和我亲热的。”
“我以前是二十多岁,现在是三十多岁你知道不知道?”
“那又怎么样,你才三十出头嘛!而且每次你不照样挺好的。”
“但我很累呀,佳慧,很多时候我只想先睡一觉你知道不知道,你等我休息一天再和你好不行吗?”他放低嗓音求她:“我保证那样你肯定也会更痛快,啊,好不好?”
“啊——,没关系,你不用担心,我觉得这样就挺好的。”
“好什么呀!”他有些忍不住了:“我觉得不好,你得顾及顾及我的感受,我多歇一天你有什么损失呀。”
“哼!什么损失?”佳慧横了他一眼:“你知道!”
“对,我知道。”他的气上来了:“怕我多歇一天养过来了查不出来我是否搞过鬼是不是?你这样就能查出来了?我告诉你呀,叶佳慧,我一直都是问心无愧的,但你再这样,以后我出差回来还先不回家。”
最后的话还是起作用了,佳慧以后不这么折腾他了,可很快攻击目标又转移到他在外面洗澡的方面。
一天晚上,他们本来已经上床休息了,佳慧突然这么出其不意地问一句。
“小峰,你为什么喜欢在外面洗澡?”
他扭脸一看,佳慧正若有所思地盯着他,他立刻警惕地反击:
“我怎么喜欢在外面洗澡了?我不经常在家洗?”
“可你每次出差回来常常在外面洗,也经常和同事出去洗澡,外面洗澡有什么好,公共环境不卫生,能在家洗,我就不出去洗。”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
“出差回来在外面洗,是因为觉得身上太脏,想洗痛快点,外面洗可以蒸一蒸桑拿,洗得透。至于平时,你知道我一直都是不到万不得已不喝酒,所以不想老在饭桌上聊天,人人都喝你不喝点儿好象不合群。洗澡时聊聊天,既放松又舒服,仅此而已,佳慧。”
佳慧没有再说什么,但依然猜疑地审视着他。
——想到这种旁敲侧击已经持续一段时间了,他苦笑一下,决定把话挑明:
“哎呀,佳慧,我知道你想什么,我告诉你,没那回事儿,我知道现在都说洗浴中心乱,是乱!可那些女人都是要钱的,不会白给。”
“可你们想要根本不需要钱。”佳慧抓住了理:“你自己说的。”
他真后悔当初因为吵嘴话说多了,但木已成舟没办法,只好又叹口气耐心的解释:
“是,但如果不需要钱,就需要拿走更重要的东西,那些我更不敢给,我会为她们犯纪律给自己找麻烦吗?那还不如花钱呢!”
看到佳慧突然横起来的眼睛,他后悔失言,连忙搂过佳慧讨好地说:“再说,我有那么好的老婆,更不会找她们了,对不对?”
“不对!”佳慧没领情:“老婆时间长了就没感觉了,外面的女人稀罕嘛!”
“稀罕个什么呀。”他耐心地解释:“她们不是爹生娘养的?不是地球人呐?不是女的呀?还能比别人多长个什么?这事儿能干出什么花活儿?——放心,她们能干的老婆都能干。”
“你可真会哄我。”佳慧稍微高兴了一点儿,但转瞬即逝,半纳闷儿半不信的说:“要是像你说得这么没劲儿,怎么这么多男人喜欢在外面混?”
“这就是各家有各家的情况了,那些女人这就是卖窝头的,粗茶淡饭,好不好吃的,饿很的人也需要顶顶饿不是?可我怎么会需要这个——”他又讨好地亲了亲佳慧:“我吃的饱饱的,山珍海味都没胃口,还会看她们?”
佳慧忍不住笑了,但嘴里还是不肯放松:
“你可真会哄我,我就不信那些女人没一套,反正肯定跟我们这些良家妇女不一样,吹拉弹唱的会个什么能迷人呗。”
他觉得有些可笑:
“什么吹拉弹唱会个什么?你当这是古代呀?*还从小培养,妓院跟学校似的,不是学个吟诗弄词就是练个琵琶唱个小曲儿。——时代不同了,现在有这本事都当明星去了,谁当名妓呀?当今世界还就是最没本事最没出路的人才干这个,而且呀,要是真长的够水准,或者脑筋里有根弦儿,不是南下广东淘金,就是傍上了大款高官,或者也有高级人物罩着,到我能抓能管的层次,也真是不入流了,你就放心吧。”
佳慧将信将疑地看看他:
“不会吧?现在干这个的女的真多,发廊,宾馆,呵!到处都有,这么普遍,能没个好看的?不好看也占年轻吧?我不信,你肯定是哄我,要不然我们单位小赵的爱人刚挣两个钱呀,就开始外面找女人了,哼!”
佳慧显出极度气愤的样子:“开始就是从洗澡被钩上的,一发不可收拾,他不也有老婆?他也没饿着,不照样找?”
他暗骂那个小赵的丈夫给无辜的他添麻烦。但没办法,继续解释吧:
“什么人都有嘛,有人就是猪八戒,看见哪个妖精都是女施主,你有什么办法?但是——”他又搂过妻子:“佳慧,你要知道你丈夫不是这样的人呐!”
“你是什么人?”佳慧瞟他一眼:“想说自己是唐僧是不是?坐怀不乱?”
“才不是!”他笑了:“唐僧算什么?看人是人,看妖也是人,我呢,是孙悟空啊——,什么妖眉狐眼儿的在我眼里都不过是白骨精、蜘蛛精,别人看得是美女,我看得都是原形,知道吗?”
佳慧嗤地笑了:
“你可真会说,什么原形?她们有什么原形你倒给我说说?贪财卖色,品质恶劣,不知羞耻?”
“那倒不是。”他摇摇头:“我不谈人品质,要说品质,衣冠楚楚,人品比*差的人多得是。”
“那还有什么原形?”
他笑了:
“病呀!”
佳慧楞了一下。
他又笑了笑,然后轻轻摇摇头:
“唉!九十年代了,可不比前些年,人人都想赚快钱,明的暗的干这个的女人恨不得爆了街,交叉感染,所以你不知道现在性病有多少,只不过还没引起很多人注意而已。可怜有不少刚发财准备到花花世界开眼的土财主,一下子跳进来,不知怎么耍才觉得够本,干这个吧还总觉得不带套干是沾光?唉——”
他更加不以为然地摇摇头:
“你上班可以对那个小赵提个醒,让她也提醒提醒她丈夫,别弄得最后连她也中招了,中招后别又不敢去正经医院看,本来也就是青霉素的事儿,可干的时候不害臊,看病又害臊了,去什么破小诊所,被坑了钱还耽误了治病。”
佳慧吃惊地睁大了眼睛;“真的?”
“当然,这世界科技进步成什么我不知道,可这乱七八糟的事儿我最清楚了,谁让我干这一行呢?”
说到这儿,他有些洋洋得意看着佳慧:“这么多年下来,那种地方,别人看是灯红酒绿的花花世界,我看就是住一堆不定是什么妖精的盘丝洞,所以呀,你就放心吧。”
“是,是放心多了。”佳慧拍拍胸口,心有余悸点点头:“这么说你干肯定有防护,我是不会跟着倒这个霉了。”
“你说什么!”他一下子有点急了,——也有点儿生气,刚才半天都白说了!
“叶佳慧,”他气愤地说:“你是不是认准我干了这事儿?还是觉得我对你不好?”
也许是看他真有些生气。佳慧立刻撒娇地拱到他怀里,像以往一样,开始装傻。
“不是的,现在你对我真是很好,比刚结婚不差,所以你看我就不怀疑你在外面有相好。”
“哎呀,我的老婆大人,你还能说出这样的良心话,我真是感动。”他的气稍消了一点儿,但还有点儿耿耿于怀:“既然你承认我疼你,还怀疑我。”
“因为我知道你的性格。”佳慧又变得振振有辞了:“要是光是想,你肯定宁可嫖娼也不随便找个相好过瘾,因为你觉得一个愿卖一个愿买,公平!也省得事后麻烦,要不每次扫黄你总是嘟嘟囔囔不以为然,一点儿没有道德正义感。”
“你说什么?”他气又上来了:“我怎么没有道德正义感了,好好好,我没道德正义感,我坏行了吧?可我还知道那些嘴里比我正义,实际却比我花活儿的人多得是!我懒得跟你说,我光知道我的清白天地可见,跟你好了之后我可连别的女人一根手指头都没碰过,你爱信不信。”
“好了,好了,”佳慧糊弄小孩儿似的拍拍他:“不是我怀疑你,主要不是你经常出差,三五八天的不在家嘛,我想着那你在外面怎么熬呀?”
“我出差是办公,累得很,没什么想头,就是想了,也是该怎么熬就怎么熬,我没你想的那么不规矩。”
也许看他越来越气,佳慧立刻采用老战术,——撒娇地缠住他:
“我不是说你不规矩嘛——,我主要是担心你身体太好了,看你只要在家每天都能和我缠不停,所以才担心你的。”
他更恼了:
“叶佳慧你可真难缠!不和你好引起你的怀疑不说了,和你好也引起你的怀疑是不是?我那是给你表忠心,表示我劲儿用光了,肯定没劲儿出去混你知道不知道?我现在才知道,这也是罪啊?”
佳慧装做没听到他的指责,开始更加撒娇地缠着他,这也是佳慧的一贯战术,在到了无话可说的程度就会如此。
“我懒得跟你说——”他也象往常那样,头疼无奈的重申一遍他一贯的宗旨:“我再说一遍,随你怎么胡猜疑,你不能去我们单位,也别跟我们同事胡查胡说。”
一般以前都是到此为止,但那天晚上,他反复思索了一下,感觉还是得控制住佳慧这么胡猜的劲头,毕竟这个院子多数都是他们这个系统的人住,时间长了佳慧不防头万一把想的当真的说出去——
想了一会儿——
“佳慧,”他一本正经地说:“说实话,其实想想你担心我也有道理。”
佳慧即刻露出又得意又委屈的表情。
他继续说:
“我确实没什么道德正义感,至今我都觉得社会有娼妓这个阶层没什么对不对的,存在就是合理是不是?抛掉道德说事实,有人想买就有人想卖,问题的根源在,靠打击除不了根儿。从我自己的职业经历感觉,有*肯定对减少强奸罪有帮助。我要是单身,心里又没样中的良家妇女,想了还真宁可找‘鸡’,银货两讫,完事儿走人,大家谁也不欠谁的,很好。”
佳慧立刻怔住了,呆呆地看着他。
“像你说的,现在这么多干这个的,里面肯定有年轻漂亮的是不是?再说,漂亮有什么标准?想很了,哪个女的都漂亮。”
他斜一眼表情越来越紧张的佳慧不紧不慢地继续说:
“之所以我从没干过呢,除了我老婆够好,还因为我结婚了,我得尊重她的意见是不是?我猜我老婆肯定不愿意我这么做,所以想不想我都得忍着,不过要是你认定我一定干了,我想这就算过你的明路,等于你认可了,是不是?那我可没什么心理负担了——”
“——我没有怀疑你。”佳慧立刻打断了他,用保证的口吻说:“从来没怀疑过。”
他忍着内心的得意,继续板着脸说:“怀不怀疑不在嘴说,你这么盘问我,就是证明,这样吧,这次不算,从现在开始,再问这个话题,就算你认可了,我也不给招呼,直接出去干了啊。”
佳慧愤愤地看着他,接着狠狠地推了他一下,推了他一个趔趄。
“干什么?”他坐正身体,很无辜地看着佳慧:“你知道我做人可能不道德,但很公平,不能自己偷偷来不是?我就是提前给你做个声明,好了,现在我也说过了,大家清楚就行了,睡吧,睡吧。”
“哼!”佳慧冲他发出愤怒的鼻音,然后一撩被子气愤地背过身体躺下了。他装做无所谓也自顾睡了,过了大约半个来小时,佳慧突然又转过身体,搂住了他,他心里一阵得意,暗想:看来这事儿算解决了。
不过很快,他就发现,自己得意早了——
五十五
几个月后的一天晚上,他刚洗完澡回到卧室,就看见佳慧靠在床上歪着头上下打量他。
“怎么啦?”他不在意地问。
“你现在是不是每天锻练呀?”
“看出来了——”他一阵得意,站在床前,稍微用力,使胳膊和胸肌显得更加结实有形:“是不是效果不错?”
“不错。”佳慧点点头:“挺好看的,跟电视上外国人似的,当然,人家皮肤好象更黑更古铜色一些,比你的亮。”
“那是擦了橄榄油了,我擦了油也差不多,跟你说啊,我原来总觉得自己皮肤不白,没人家眉清目秀的小白脸好看,一健身,嘿!发现还是优点呢,比皮肤白的出效果,显结实——”
他一掀被子上了床,伸胳膊把佳慧搂到怀里稍微用了些力,凑到她脸前调笑地问:“跟我说,宝贝儿,是不是看我更来劲儿了,更想我了?”
但接下来看佳慧的眼神儿和表情,不仅无动于衷,反而——
“又怎么啦?”他泄气地松开她。
“你干嘛要锻练呢?”
“我干嘛要锻练?”他没好气地反问一句:“你没注意到我每件衬衣都大了两个号?皮带又放宽三个眼儿?我原来不到一百五十斤,现在是一百八十斤?这不到三年我重了三十多斤呐!”
“有这么多吗?”
佳慧似乎也被这个数字吓了一跳,连忙坐直身体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他一翻,然后拍拍他的肩膀说:
“你是结实了不少,整个人厚了一圈。不过——”佳慧又显得不在意地说:“男人过三十都发福,你不能指望现在还跟小伙子似的清瘦清瘦的,我告诉你呀,你胖了这么多可不难看,我看还更好看了,脸也是,现在稍微有点儿肉,倒显得更厚道了,所以不用担心还特意去锻练。”
“什么不用担心还特意去锻练,正是因为我及时锻练才没胖的不成样子,”
他又有些得意:“不然重那么多斤肯定一大半都长肚子上,没准儿是全部,你是没进过男澡堂,不知道多少衣冠楚楚的家伙脱了衣服,哎呀,那身材跟一个鸡蛋下面支两根火柴棍儿似的,要多难看有多难看!佳慧——”
他又拍拍自己的肚子:“你可能都没注意有段时间我腰围一直见长,那样子,我自己照镜子都不愿看自己。”
佳慧上下打量了他一会儿,然后慢吞吞地说:“小峰,你怎么突然对自己要求这么高呢?”
他觉察出一点儿不对,那种熟悉的头疼感又涌了上来,他感到一阵恐惧——
“当然得要求高点了,”他连忙装傻做痴地拉过佳慧,不由分说地边亲边说:“不是怕你对我不满意吗?看我老婆还这么漂亮,变心怎么办?所以我得讨你欢心是不是?好了,好了,别说话了,宝贝儿,好好感受一下,看我除了胳膊,你的宝贝的劲儿是不是也见长了,来,来,来——”
他糊弄过去了那一晚,但接下来,他发现佳慧似乎盯上他的锻练。
“你干嘛天天锻练?”佳慧开始时常这么旁敲侧击。
“我怎么是天天锻练?我一出差那能锻练?就是在家的时候好好练练,”他遗憾地低头摸摸自己的肚子:“所以一直练不出腹肌,也练不出教练的样子,人家那身材才真是棒,我也就是凑合能看而已。”
他只顾低头遗憾,没有看到佳慧更加猜疑的目光。
换了一天,佳慧突然轻巧地说:
“小峰,其实你锻练不锻练又有什么关系呢?你不是说要讨我欢心吗?你什么样我都喜欢,变成猪我也不在乎,所以以后不用练了。”
想到佳慧连他健身也盯着不放,他开始有点儿恼火:
“什么不用练了?我是警察呀,胖的跑都跑不动怎么抓贼呀?练的壮一点面对罪犯的时候可以更安全一些你知道吗?你不在乎我成猪,在乎不在乎我会负伤,会死啊!”
“你又说夸张话来噎我。”佳慧也满脸不满:“我看像猪一样的警察多得是,人家怎么办了?”
“人家是人家我是我,我的工作性质人就不能太笨行动不利索。”
佳慧立刻像抓住理似的责问他:
“可你们刑警队也有很胖的呀。”
“对,”他反唇相讥:“我们刑警队还有外面赌博嫖娼的呢,要不要我跟他们一样?”
佳慧气愤地看着他:“郭小峰,你为什么就不能听老婆的话呢?还专门气我。”
“我怎么不听你的话了?家里什么事我不依你呀?可现在连我锻练身体都成错了,你不觉得太过分了吗?”
佳慧又看了他一会儿。
“好吧好吧。”佳慧转着眼珠不再继续跟他争了。
过了几天,他下班回来,意外地发现家里多了两个哑铃和一个拉力器。
“我给你买的。”佳慧笑嘻嘻地说:“以后你在家随时都可以锻炼了。”
他慢慢看了佳慧一眼,说:
“噢,太好了,以后在外面练完回家还能再练练。”
佳慧不高兴了,带着点儿要戳穿他面具似的的神情说:“现在明明可以在家锻练了,你为什么还要出去练?”
他更不高兴了,越想越气!——猜疑心真是个九头怪,压住这头儿,那头儿又起来了,现在连他最正常健康不过的锻炼身体也成过错了!而且还揪住不放?——真是没有原则的泥糊不上墙!
这次他懒得再给佳慧解释在外锻炼器械不一样,效果更好,有教练指导可以练得更科学,大家一起练更有兴趣等等理由,忖了口气,拖把椅子坐了下来,决定索性把话挑明:
“你想说什么?”
“哼!”佳慧瞥他一眼,有些蛮横地说:“你心里清楚。”
“我不清楚,你到底想说什么直说吧,别整天旁敲侧击的。”
佳慧看出他有些不高兴,改了态度,有些撒娇地偎了过去说;“我不喜欢你锻练,你整天不是出差就是锻练,没时间陪我嘛。”
“出差我没办法,就这个职业。健身我经常是在工作时间练的,顶多下班晚回来一半个小时,这耽误什么?”
佳慧被噎了一下,但随即又嘟囔说:“可你干吗把自己练那么好看呢?你又不谈恋爱。”
“那你呢,你整天对着镜子照不停,衣服买不完,脸上整天不是涂蜂蜜就是抹鸡蛋清,你说说你怀有什么居心?想再谈恋爱呀?”
“你胡说,我是为了讨你欢心嘛。”
“我也是呀。”
“可我不在乎你胖了,你可以不练。”
“我也不在乎你老了,丑了,以后不要买衣服,不要打扮。”
佳慧生气了:“郭小峰,你是男人呀,你干嘛这么没风度总跟女人较劲儿!”
“咱俩谁跟谁较劲儿?我锻练身体都成毛病啦?你的疑心病也太重了。”
“我就是疑心病重,”佳慧抢白说:“因为现在外面乱得很,许多小姑娘不要脸专抢别人丈夫,我不放心。”
“你不放心什么?”他冷冷地回答:“忘了我们的约定啦?谁外面有人了,马上告诉对方!现在我补充一点,以后不管有人没人,就是我不喜欢你了,也立刻告诉你,决不憋着。同样的,希望你也这样对我,不管是心里有谁了,或者就是不喜欢我了,撂明说。”
佳慧脸色变了:
“你什么意思?”
“意思很简单,咱俩谁也别把自己看高了,觉得对方离不开,所以不得不藏着掖着的搞鬼。——好!现在是不是可以放心了,以后有什么变化我自然会说了,你也不用发愁被瞒着;我不说,你也不用瞎想,行不行?”
佳慧气得哆嗦起来:
“你存心气我是不是,郭小峰,你就是存心气我,我就是不放心,因为你心肠坏,一点儿靠不住。”
他登时光火了:
“我心肠怎么坏了?我干什么坏事啦?我怎么靠不住?家里什么事我没做没尽责?外面遇到什么问题不是我解决?我不在家你一个人不用伺候谁,咱俩在家我没有做过饭,洗过衣服,打扫过卫生?我是使唤你了还是累住过你?”
“那又怎么样?一辈子又不是一天两天,你现在是干了,可你这人说撂手就撂手。”佳慧眼睛里蓄上了泪水;“你后来再没给我说过要照顾我一辈子的话。”
“噢,想听这种话是吧?可以呀,我可以说,是不是现在说了以后就没事了?再不猜疑折腾我了?”
“那你要保证说到做到!”
“做到?怎么做到?现在离婚的成把抓,口头禅都变成‘离了吗?’,为什么?就是因为这些人都是跟我似的,因为没承诺才离婚的是吧?没有一对儿当年海誓山盟过?你们同学同事有不少离过婚了吧,没去打听一下他们当年都有没有说过一生一世的话?看看现在的结果,还不明白?还要听,还要自欺欺人?”
“可你不一样。”佳慧哭着说:“你说话算数的,我要听你说。”
“我说?可以呀,但要加个条件,我以后干什么都不许管,给你饭吃饭,给你粥就喝粥,没饭吃就饿着,带女人回家,你就当老妈子在旁边打扇子伺候着,认不认?认了我就说。”
佳慧顿时大哭起来。
“怎么认不了了?”他无动于衷地看着佳慧:“也知道这样日子过不下去是吧?也知道表面光鲜里面糟烂的瓜也吃不下去是吧?”
佳慧边哭边愤怒地说:“你故意,郭小峰,你故意,你故意折磨我,你平时对我好就是为了不要我的时候让我难受让我受不了。”
他也气得哆嗦起来:
“我平时对你好也是错啊?好、好、好、从现在开始我对你坏行了吧?”
“你看,你看,我说你心肠坏吧,你还不承认,你为什么不敢答应我一辈子爱我照顾我?”
“因为我不想承诺我没有把握兑现的承诺!”
“你为什么没有把握?因为你根本没这个心思,总想随时换人!”佳慧越发伤心,哭哭啼啼地喊:“为什么别的男人都能说,他们为什么能说到做到,一辈子好好照顾妻子儿女。”
“为什么?你不是给出答案了吗?我心肠坏,我人品差,没这个心思,总想随时换人。看穿我了是吧?好,——亡羊补牢,为时未晚,从今天起你可以出去找‘别的男人’了,找到了理想的,想打招呼就打个招呼,不想打招呼直接走;爱梅你想要你就带走,不想要你就留下;要是碰见个大款好男人呢?你去一辈子享福;要是碰见个光心好,别的不行呢,这房子,还有家里的存款全留给你,让你跟你的好男人过基本的幸福生活。我心肠再坏,人品再差,这点儿东西送你还没问题,算是多少弥补一下你嫁给我这坏心肠男人几年的精神损失费,这样可不可以?啊?”
佳慧不说话,却哭得更厉害了。
“哭这么狠干什么?这条件还不满意呀?对不起,我就这本事,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他越想越气,索性站起身走到佳慧身边,更加冷冰冰地说:
“叶佳慧我郑重通知你,我就是这样,想跟我过,就得一直让我喜欢,不喜欢了,扭头就走!人就一辈子,我没时间浪费!——既然你这么看重相信一句承诺!那我告诉你,我更不会说了!——刚才那条件别说你不答应,你答应了我都不答应,你不怕被对不起,我还怕对不起别人呢!——再次申明一遍,才我说的不是气话,觉得灰心,觉得跟错了人,确实要趁你还算漂亮快点另做打算吧,找个靠一张文凭,一次托关系就能混一辈子饭,跟你们单位似的好男人,——这种男人肯定有,就看是不是你的啦,赶快努力去找吧!”
说完,他转身离开了客厅。
整个屋子静了下来,间歇中传来佳慧轻声的饮泣,渐渐地,那饮泣也消失了,完全沉静下来,但这沉静又仿佛是战争结束后的沉寂,生命离去,硝烟还犹自弥漫在空气里,静寂中带着股呛人的味道。
不知在床上躺了多长时间,他的情绪渐渐平复了,不再生气,光觉得头疼,佳慧还在客厅,他不知道此刻她在想什么,只知道自己非常沮丧,为什么会为这么小的事吵得这么伤感情呢?
——也许不是小事,他又怅然地想,问题的根本是他无力送给佳慧真正想要的东西,所以佳慧才这么生气。
为什么佳慧不明白呢?他又郁闷地想,他不是不想承诺——,——他不是没有这么承诺过,——在他们恋爱的初期,他几乎天天求佳慧嫁给他,天天保证将来一定爱她照顾她一辈子,然后呢?
——他们都见识了生活的教训!
许久,他从床上下来,来到了客厅。
佳慧正背对着他坐在窗前冲着夜空发呆,停了片刻,他轻轻走了过去,佳慧回过身,脸已经完全干了,仰起脸静静地看着他——
稍顷,他低声问:
“想什么呢?”
“想我多么傻。”
“嫁给我是吗?”
“不!”佳慧突然将头靠在他的身前,抓住他一只手,仿佛梦呓又仿佛清醒地说:“为什么我要为明知道无法掌控的未来,去傻乎乎的毁掉今天在手里的幸福呢?”
五十六
佳慧的“疑心病”果然痊愈了。
而且,一如既往,佳慧即刻再次开始享受生活,依然开朗,照样给他撒娇,偶然闹点儿小脾气,每次听到佳慧咯咯的笑声,他都毫不怀疑佳慧已经完全明白放松了,——直到那次“玻璃烟灰缸”事情的发生。
新买的玻璃烟灰缸是他和同事在外地出差,走到商场里无意看见的,当时看见后他心里怦然一动,居然和当年那个佳慧为他买的玻璃烟灰缸这么像?——过去的近十个年头对于中国就像一个飞转的车轮,一切变迁都快得令人目不暇接,在他的感觉里几乎所有的商品都变得越来越漂亮精美,曾经的老东西都因为粗陋而被淘汰的不知扔到哪里去了,——但没想到这个造型的玻璃烟灰缸还在继续卖?也许是当初佳慧刻意托人买的最好的吧?他的心里突然涌上一股说不出的温柔感觉,想也没想买了下来。
那时他的烟瘾已经很大了,他又怕脏,所以到处需要烟灰缸,他打算让这个新买的烟灰缸放在自己的书桌上。
所以,当准备给佳慧一个惊喜的他突然看到佳慧那过激的反应着实让他吓了一跳,随即他很是懊丧,觉得自己脑筋真是不行了,居然忘了后来发生的事儿?!他想,晚上好好跟佳慧解释一下。
然而,佳慧晚上一直陪爱梅睡觉不肯回房间。
那一刻他想,看来佳慧这次是真生气了,但这使他也有点儿生气,佳慧真是脾气越来越大,都是平时太依着她了,本来不大的事儿,她发那么大的火就有些过分,现在还记仇了?!——算了,等她消一天火,再解释好了!他这么想着,也自顾开始睡觉。但到了半夜一两点钟的光景,他被蹑手蹑脚走进卧室的佳慧弄醒了,然后他看到佳慧很小心的把门关好了。
他一时有些奇怪,因为怕听不到孩子的动静,只要爱梅在家,所有卧室的门都不关的。
佳慧蹑手蹑脚上了床,却没有躺下,坐在那里发呆。
他躺了一会儿,也坐了起来:
“佳慧——”,他低声喊了一句。
佳慧扭过了头,那副模样似乎是被吓住了,看着他,突然很急切地开口解释:
“我不是故意在你同事面前失礼的。”
他楞住了,为——不能在外人面前失礼——的缘故,他是大发脾气了几次,但都是针对爱梅的,她还是小孩子嘛——,没有基本的是非规矩观念,佳慧又溺爱,他当然要严厉。可对待人接物一贯礼貌的佳慧——,他根本就没约束她的想法。
呆呆地看着满脸惊慌的佳慧,他忘了自己想要解释的打算,一时间只是觉得很纳闷儿,——佳慧怎么能吓这样,自己在家有这么凶吗?和同事比较起来,他觉得自己在家还是很模范的,除了那有数的几次生气吵嘴,平时生活上几乎什么都依着佳慧,家务主动做,工资让她管,而且从不乱发火。
他的沉默似乎更吓住了佳慧,佳慧低下头,没有再解释,变成一副彻底认错,准备听他发落的架势,像个可怜的孩子,——不,爱梅都没这劲儿头过,对他这个爸爸的惩罚总是充满了不服和气愤。
一时间他不知怎么说才好,怎么会这样?他有些茫然,最后拍了拍佳慧的肩膀,用最温和的声调小声说:“好了,时间不早了,我就是让你赶快躺下睡觉。”
说完,他率先躺下了,但佳慧没有立刻躺下,而是扭过身开始偷眼看他的脸色,似乎在判断他到底什么心思,那个眼神儿让他觉得很眼熟,仿佛在哪里见过。——他有点儿不舒服,连忙又拍了拍佳慧,示意她尽快睡吧。
佳慧躺下了,依然偷偷看他的脸色,嘴里开始嘟嘟囔囔的解释,解释她今天只是例外,以后再不会犯这个错误了。
他听得有些受不了,赶紧打断佳慧的解释:
“好了,好了,小事情,扔就扔了,赶快睡吧。”
佳慧不说话了,又观察了一下他的脸色,然后悄悄伸出双手试探性的轻轻摸了他一下,一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脸,似乎在判断他是不是真的原谅她了?
他眯起眼睛看着佳慧,心里突然有些发慌,似乎某种久远而熟悉的感觉慢慢涌上心头。
他没有反应的身体似乎使佳慧仿佛更恐惧又仿佛更安心了一些,又靠近了他一些,手开始环住他的腰,稍微使劲儿的抱了一下,那双眼睛还是在一眨不眨地观察着他的脸色——
仿佛心底某个最柔软的部分被狠狠拧了一下,他突然觉得再也无法忍受,一伸手把佳慧揽过来紧紧抱在怀里——
——因为他终于被提醒起来自己在哪里看到的这个眼神了——
在他十二三岁的时候, 一个秋天的下午他和好几个年龄相仿的伙伴儿在院子里玩耍,这时一个黑色的半大小狗出现在他们的面前,怯生生地看着这群孩子,他们的兴趣即刻被吸引过去了,这个小狗虽然一身纯黑,但模样还是挺可爱的。
“过来,过来。”他一时兴起对那个小狗招了招手。小狗观察着他的表情,又向前走了几步,却再也不肯向前了。他又招了招手,这次小狗只是看着他,依然一动不动。
他犹豫一下,把手里吃剩的半个包子掰成两半儿,接着先把一部分扔到了小狗的面前,小狗则先怀疑的用鼻子闻了闻,一翻试探之后,很快吃了下去,大约觉得香喷喷的,立刻又抬起头再次渴望地看着他,他冲小狗笑笑,把手里剩下的包子扔到离他脚不远的地上。
又一阵小小的迟疑,小狗开始试探地向包子走了过去,他没有动,看着小狗在一步三停中终于走到包子的地方,然后迅速叼了起来又跑到远处吃了起来。
还是不信任他,但他反到来了兴致:
“等着,”他对小伙伴儿说:“我回家拿吃的啊。”
这次他又拿回来了两个大包子,再次用食物引诱这条小黑狗,就这样一点一点的,到了傍晚的时分,小狗已经是从他手掌里叼走最后小半个包子了。而且,最后小黑狗吃完没有走,而是在他对面坐下来静静地看着他,——他笑着伸出手,做出要小狗扑过来然后拥抱它的姿势,小狗看看他,又看看他的手,先是很试探的用嘴轻轻碰碰他的手,似乎在确定眼前这双仿佛充满欢迎的双手是不是真的像表达的那样?他没有动,静静地等着,——小狗更胆大了,一边观察着他的表情,一边把整个头都轻轻地放在他的手里,睁着一双信任的眼睛看着他,——他一边轻轻温柔的挠着小狗的耳根一边冲小伙伴得意地笑起来,——然后,双手一用力一下子把整个小狗都抱在了怀里。
于是,这条狗就成了他家的一员,他给小黑狗随便起了个名字——小黑子。
小黑子确实很可爱,不仅成了他的宠物,还成他们这群小伙伴的爱宠,整天都是你逗逗,我抱抱,爱不释手,大家也争着从家里偷好吃的喂它。小黑子过上了惬意无比的新生活,吃饱了不是卧在太阳地里晒暖儿,就是跑着玩儿。到了冬天,他的伙伴儿们都喜欢抱着黑子,因为黑子身上很暖和。但只要有他在,黑子总是拒绝其他人的拥抱,而是坚持拱到他的怀里。——那个时候,摸着小黑子光滑油亮的毛皮,他心里总是有说不出的得意。
就这样很快的,小黑子变成了一条更大的毛皮发亮的黑狗,名字也变成了“黑子”。
除了陪他们玩儿,越来越大的黑子还发挥了更大的作用,比如一次他们院儿和外院儿小孩儿的战斗中,在他的指挥下,黑子勇敢地冲了过去,迅速冲垮了对方的阵线,并且咬住了一个刚才骂得最嚣张的小孩的屁股,棉裤都给扯了下来,把那个小孩儿吓得哇哇大哭。如果不是他呼哨止住了黑子,那个小孩儿的屁股不开花才怪呢。
这次胜利让他付出了挨一顿臭骂,被抽了几鸡毛掸子的代价,因为对方家长找到他们家告状了。但他依然开心不已,因为这次战斗奠定了他们这帮小孩儿在附近同年龄段小孩儿中的霸主地位,而黑子的地位更是窜升到前所未有的高度,成了他们威胁别人的有力武器。——只要看哪个同龄或略大一点儿,或比他们小的孩子不顺眼,他们就朝人家丢石头,扔土块,倘若遇到回击,他们就会喊一声:
“黑子,上!”
于是黑子就会箭一般地冲了过去,毫无例外的,一个不顺他们眼的无辜的小孩儿就会吓得抱头鼠窜。他们这群孩子就会先哈哈大笑,然后故意在最危险的关头,再一声呼哨把黑子招呼回来,接着在英雄快活的笑声中拍着黑子光滑的脊背,夸个不停,有时候,还会给黑子一些食物奖励。
但所谓“乐极生悲”,——他们快活的笑声还没消,黑子就闯下了大祸!
黑子把副厂长家的小女儿,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给咬了。
这可不是个小事,且不说自己理亏,——而且即使是咬,也不能去咬副厂长家的女儿呀?他妈可只是这个万人大厂的一个最普通出纳。
二话没说,他妈先赶快送人打防疫针,转回家就给了他一顿扫帚棒子,接着就买了点心糖果领着他去给人上门道歉,又当着人家面对他又连打带骂了一顿,最后保证回去就把狗处理了。
他呢,回家后则抄起棒子痛打了黑子一顿。
其实他这么狠,并且这么绝情,决不仅是因为自己挨了打,他们家赔了钱,和爸妈嘀咕这下得罪了厂长,黑子恐怕不能再养之类的原因。——这当然也是原因,但如果只是这些原因,他可能会同意把黑子赶走,而不是这样痛打黑子!——促使他痛下狠手的原因不仅是黑子咬了副厂长的女儿,还是咬了——他当时心里正喜欢的——一个小姑娘。
他不知黑子为什么要咬这个小姑娘?——后来想想也许是他们这群开始“知慕少艾”的男孩儿喜欢用骂、吓唬、甚至稍微动动拳头的方法来表达自己内心倾慕的缘故。他那时一见那个小姑娘就总找机会拦着吓唬一下,仿佛很讨厌她似的,也许后来黑子看到了,想为小主人立功吧?
——可怜黑子虽然很聪明,但还聪明不到能体味到小主人如此微妙心理的程度,不知道一看见那个女孩儿就皱眉头,挥拳头的小主人内心其实盼着能怎么英雄救美一次呢?! ——可黑子居然去追咬了这个女孩儿?!
这使他被胖揍的肉痛不已的同时内心又悲伤不堪,尤其在他被妈妈领着上门道歉,那个小姑娘一看见他,本来好好的突然又哇哇大哭起来,好象他就是咬她的黑子似的,——顿时他悲伤的意识到自己恐怕再也讨不到这个小姑娘的欢心了。
——所以,他不仅痛打了黑子,还非常坚决地同意爸妈把黑子赶出了家门!(——说是处理,也恨得牙痒,可他们家谁也不舍得亲手把黑子弄死。)
黑子被坚决地赶出了家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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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他平生第一次切身领略了狗的恋主。
黑子是被他坐了很远的公共汽车领到很远的地方给扔掉的,但没想到,仅在消失了两天之后,黑子又出现在了他家门口。
“谁让你回来的?”他气愤地指着黑子说:“你都害死我们了,让你走不知道吗?”
黑子没动,冲他摇摇尾巴,然后,上前两步用嘴碰碰他的手,又紧接着想把整个头放到他的手里,似乎很想再做一次初次认他做主人时那样的举动,——但他立刻收回了手。转身进屋拿了他妈用来教训他们兄弟俩的鸡毛掸子,开始向外边打边轰黑子出去,等他把黑子连打带轰地撵到大院门口时,正好又碰见了那个小姑娘。
顿时,他对黑子下手更狠了,然而那个女孩儿一看见黑子和他,顿时吓得尖叫着跑掉了,根本没注意到他的讨好。这使他越发心灰意冷,更加生黑子的气,没命地向外撵黑子,终于撵得黑子跑的看不见了。
但过了一天,黑子还是回来了。
他们家开始犯愁,最后决定把黑子转赠给爸爸同事家里的一个乡下亲戚。——然而送走不到半个月,那边就传来话说,黑子跑了。
跑就跑了吧,原本也是流浪狗。——他们自己在家嘟囔一句,也就不提了。
只有他,心里开始有点儿挂念黑子的安危,因为现在的他已经“移情别恋”,换了新的“暗恋对象”,已经忘了副厂长家的小女儿,所以对黑子也没那么大气了。
所以,当大约又过了十天左右,黑子又出现在他放学的路上时,他发出惊喜的叫声也就不奇怪了。
黑子似乎意识到小主人的兴奋了,迅速摇着尾巴亲热地跑了过来,用嘴碰碰他的手,然后又想把头拱到他的手里,但那一会儿,他脑子清醒了:——今非昔比,他绝对不能再做主养黑子了。
他推开黑子的头,一本正经地对黑子说:
“黑子,我不能养你了,不过,看你这么辛苦地跑回来,我给你弄点儿吃的,跟我来吧。”
他没敢让黑子进院子,命令黑子在外面等着,自己则跑回家把爸妈给自己和哥哥早上做好的午饭用黑子原来的食盆装了一盆,又跑了出来,递给了等着的黑子。黑子肯定很久没吃这么好的饭了,很快就吃完了一盆,肚子撑得鼓鼓的。
然后,吃饱的黑子,舔舔舌头,又伸出头用嘴碰碰他的手,接着头向前拱了拱,似乎还是想把头放到他的手心,他坚决地推开了黑子:
“坐好,黑子。”
黑子很听话地坐在了他面前。
“我不能养你了,从现在起,你得自己再找人家了,听见没,别跟着我了啊。”
说完,他站起来开始向家的方向走,但黑子依然不依不饶地跟着他,最后,他不得不拿起个砖头吓唬地扔了它一下,才阻住了黑子的脚步。
但他在下午上学的路上又看见了黑子,黑子这次远远地跟着他,到了学校门口就跑掉了,等他晚上放学,他发现黑子又在校门口等着了,然后又远远得跟着他。他下决心不理黑子,只管自己回家,黑子又跟到了他们院子,他跑回家,坚决地把门关上。然后,他突然听到院子里小孩儿喊打狗的声音,透过窗户,他看到几个当初被他们用黑子吓唬过的小孩儿用砖头扔黑子,加上大人助阵,已经成了“丧家犬”的黑子很快就夹着尾巴溜出了院子。
他忍着难受往高兴的地方想:这下黑子不会回来了!
但黑子没有消失,依然监守在他上下学的路上,陪着他走这段路,院子是再不敢进,到院门口就跑掉了,——他开始有些纳罕;狗怎么这么撵不走呢?
这个疑问被他一个同学解答了:
“狗都是这样的,忠诚,要不然人为什么养它?我有个舅舅最喜欢狗了,家也养了一条,爱得跟命似的。”
他连忙问:
“也是这样的狗吗?”
“才不!”那个同学轻蔑地回答:“我舅舅怎么会养这样的土狗?什么都训不出来,我舅原来当兵,养得是一只跟着他的退役军犬,嘿,厉害着呢!”
他大感兴趣,很快,那个同学就同意带他去见识见识好狗。
那是一条德国黑背,狼狗,一眼之下,他就意识到二狗之间的差距了,人家这狗外形就英武,看着你就不敢轻易过去摸摸碰碰的,——事实上,当那条黑背初见他突然做出猛扑姿势的那一刻,——他几乎是转身就跑!
接着同学舅舅又给他们吹嘘了一翻这条黑背的神奇本领,当时没机会见识,但还有几点和黑子的区别可谓一目了然。
首先,人家这狗只吃主人喂得东西,别人给的,不管是什么,看都不看。——不像黑子,什么都吃,谁喂都行。其次,人家这狗只需要一个简单的手势就知道主人要做什么。黑子可不行,玩儿上劲儿了,招呼半天都不扭头。第三,人家这狗说不动就不动,能几个小时不换姿势。黑子他没试过,但认为肯定不行。第四,人家这狗不乱跟人亲。黑子可不是,虽然认主人,可跟哈巴狗似的,谁来都能逗逗,看着就没尊严!——等等诸如此类吧。
他的羡慕心大起,问:
“是不是这种狗天生就这么聪明本事?”
同学舅舅回答:
“聪明是天生的,可本事还是得从小训练,跟小孩儿一样,不练还是什么不会。”
“那跟普通狗有什么区别?”
他的问话使同学舅舅很不满:
“区别?”同学舅舅先不快的反问一句,接着又以特别强烈的口气说:“区别大了!这狗能训练出来大本事,凶起来能咬死狼。土狗呢?训好了也管用,可见真仗不行,达到的程度也有限,所以部队从不养土狗,都是品种犬。不信把你的狗拉过来跟我的狗比试比试?告诉你,小家伙儿,就一下,就能结果你的狗,信不信?”
他立刻心悦诚服的点点头。——不用试,看人家那狗的个头和凶劲儿他也信了。
“所以说嘛!”同学舅舅这才满意了些;“品种狗就是品种狗,不养你不知道,论忠诚、能耐,样样都比土狗高一截?”
“土狗也很忠诚。”他想起了黑子,连忙把黑子的事告诉了同学舅舅,最后他问:“你说我怎么才能让它离开呢?我现在每天把自己的饭省一半给它吃,天天饿得受不了。”
他那时正抽条长个,瘦得打晃儿,天天觉得饿,再省点儿吃的给黑子,简直痛苦不堪。
同学舅舅想了一会儿回答:
“狗很忠诚,不好撵,但你要真想撵,首先要狠下心不给它吃的,你老是这样喂它,让它老能从你这里得好处,肯定更不舍得走。坚持一段,让狗的饿得扛不住,也没指望了,自己觅食也罢,又找个人家也罢,可能就走了。”
他想想,觉得有道理。——从那之后,他不再给黑子喂食,这样坚持了一个来月,发现黑子果然不那么按时按点儿的在路上等他了。又过了一个来月,更不准时了,虽然还是几乎隔一两天都能看到。
现在看着黑子渴望的眼睛,他总是坚决地扭过头不看它。希望黑子尽快找到一户新的好心人家住下来,因为他曾亲眼看见有个老太太给黑子丢过吃的,黑子吃的也很香。
就在那个时候,有一天他淋着雨疯玩儿一下午之后,回家就发高烧了,一连在家躺了一个星期才算好了。
病好了,但他还躺床上看着窗外黑乎乎的天生闷气,为他央求爸妈答应他养一条德国黑背的缘故,——那个同学的舅舅经不住他再三央求终于答应家里的黑背生小狗后送他一条,——可他回家刚一开口请求就立刻遭到了妈妈的严词拒绝:
“别想!郭小峰你让你妈省省心吧,惹祸的祖宗,黑子就得罪了多少邻居,你还不够呀!”
他立刻保证:
“这次我一定好好训练它,绝对不会有问题的,人家那狗好得很,了不得了,训好说不让动,三个小时不动,可要是凶起来能咬死狼呢!可本事了!爸,你一看准喜欢!”
他把哀求的目光又投向爸爸的身上,他爸也很喜欢养动物。
“喜欢也不准养!”他爸爸的拒绝同样掷地有声:“本事有什么用?这儿有狼吗?你一个小孩儿要那么本事的狗干什么?要上九天揽月,要下五洋捉鳖呀?本事?当我不知道,你知道那种狗好,知不知道还要吃得更好?顿顿要吃荤知道吗?知道一顿能吃多少吗?”
“就是!”他妈又接过他爸的话茬儿继续气愤数落他:“还咬死狼?用那么本事吗?土狗就不得了了,我告诉你呀,以后别说养狼狗,土狗都不准养,黑子就是——”
刚说到这儿,他们听到了门外微弱地吠叫声和房门被扒的声音,面面相觑了一下,他妈去开门了,接着他听到了妈妈的一声惊呼:“黑子!”
他吓了一跳,从床上蹦了起来跑出去看,只见妈妈站在门口对黑子说:“进来吧,黑子,进来吧。”
但黑子没有动,还趴在门口。
他哥哥也走过去招呼:“进来,黑子,进来。”
黑子还是没有动,趴在门口。
他爸爸也走了过去,继续招呼说:“进来吧,黑子。”
黑子如故。
这时他看到爸爸蹲下来检查了一下,然后扬起脸对他妈妈说:“天呐,这狗怎么上的四楼?它被人狠打了,可能脊梁都断了,估计内脏也受了伤,看,嘴角出血了。”
他爸爸想抱黑子进来,但黑子似乎已经瘫在地上了。
他终于也慢慢走了过去,看到黑子有气无力的爬在哪儿,看到他时,头稍微抬起一些,似乎精神了一点。
“黑子,”他轻轻叫了一声,慢慢伸出两只手:“过来。”
黑子做出了动的姿势,却没有丝毫移动,似乎已经移动不了了,唯一还有精神的是那双眼睛,渴望而试探地看着他,就像在它还是小黑狗时寻求它小主人时的目光——
他也蹲了下来,继续向前伸着手,伸到了黑子的面前,——黑子看着他的手,伸出嘴轻轻碰碰,又看了看他,——接着,好象突然被注入了某种力量,已经瘫在地上无法移动的黑子猛的向前拱了一点点儿,然后,就如同第一次终于确定他是它的小主人那样,把整个头都蹭在了他的手里,一边轻轻地蹭着,一边信任而安心地看着他的脸,慢慢地——,半闭上了眼睛。
那一刻,他整个人仿佛都钝掉了,只知道自己上前一步,小心地把黑子全部托起来抱进了家,然后开始喂黑子水喝,但黑子连水也不喝了,只是温驯地看着他,全家都没有说话,只有爸爸又给黑子全身做了简单的检查,然后摇摇头,虽然最后这么说:
“明天找个兽医看看也许能行。”
他不知道自己是听到还是没听到,只是不再勉强和努力,抱着黑子靠在床上,一边轻柔地抚摩着黑子已经不再光滑发亮,而是布满了块块血斑的毛皮,一边时不时挠挠黑子的耳根儿,然后低头望着黑子半闭的眼睛中一直温驯而安心地目光,一直望到黑子的眼睛终于慢慢全部闭上,望到自己渐渐感受不到黑子微弱而温暖的呼吸,望到怀里这具热乎乎的身体终于完全变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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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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