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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二
第二天早上,他忘了一切,以很轻松的心情来到了单位。
除掉了那些“恶霸”,他就该着手处理这些没事爱喝酒打架的工人了,这些人看来都不算坏,可火气精力都很旺,一言不合就动手,而且爱喝酒,一喝酒就失控,考虑到生命的脆弱,几乎可以认为这些人就是杀人犯的预备队!——加之数量众多,潜在的危害非常大。
可对这些工人他不忍心用残酷手段,也不忍心等事发之后再无动于衷的处理。——静夜沉思,他觉得自己就是他们,一样的生活艰苦,也许他还好一些,尽管家里也很局促,但毕竟人还算少,他和哥哥都没结婚,哥哥又参军走了,算是凑合能转得开。——很多外面打来打去的威猛大汉,到他们家一看,居住环境局促艰苦的实在毫无生活乐趣,外面晃着确实还更爽一些,能感到自己还是个男人。——而且他也曾经一样觉得无聊,没有可以追求的实际梦想,却有一身勃勃的精力!
——唯一的不同是机缘,他成一名警察,而不是在车间里天天干相同的活儿,月月拿一样的死工资,年年吃内容近乎不变的饭菜,生活似乎永远波澜不惊的普通工人,——职业的特征使在变革时期得到了发泄精力和内心残酷一面的合法渠道而已。
所以,他希望能更好的处理这些问题。
那时他智慧所及的想法,是尽量使这些工人的精力转换成好的方面。——能力所及的办法,则是早已有之,看也看熟的手段——让这些人帮助治安联防。
应该说虽然手段是老生常谈,但可以不夸张的说:在他的管控期间,全市他做得最好。犹如同样一把刀,到了武功不同的人手里,威力却大不相同那样。
因为他的勇捍、冷酷和因此在工人中形成的威望及其又由此导致他在局里受到的重视的缘故,这交互形成的力量使他后来轻轻的咳嗽都有了不同的分量。——同时,他们辖区工厂多,曾经工人野蛮爱闹事的劣势现在变成了优势,因为这些工人们彼此认识,年龄接近,义气相投,精力充沛,而且都想干点儿什么,一旦组织得当,就远比其他辖区从各个单位临时抽调的老弱病残强得多。
他们辖区的治安,由全市最差迅速变成了全市最好。
所以,除了在辖区中得到的敬畏目光,为他的年轻和有为,连整个省行业内很多人都知道这里有个郭小峰。
局长也曾开玩笑地对他说:“老李老给我要你,可我不能把你给老李,我知道,没有你,你们的派出所就是‘聋子的耳朵’,我的治安先进区也完了。”
“也不是啦。”他立刻回答。
“呵!”局长笑了:“别谦虚了,是不是我还不清楚?”
他低下头,不知怎么解释。
虽然现在人人都看好他,——可他自己,夜深人静的时候,却反而常常感到一种危机,感到自己正坐在一座沙上高楼。
因为他越来越对很多工人失望,就仿佛那些工人对他失望那样。
他现在已经处理了好几起喝酒斗殴事件。而这几起斗殴事件起始挑衅者都是“二东北”的弟兄。
那些人一被带到所里,立刻对他露出很亲热的样子,好象他们是一家人,昨天还在一起吃饭?!——他明白那些人的意思,但却感到深深地厌恶。才发现很多活得卑微的人有着和恶霸相同的极度自私和蛮横。——之所以没成恶霸,只不过是因为没能力彰显欲望而已。
他毫不留情的公平处理了这些事,但显然使那些人大为不满,开始半无赖半撒娇地抗议起来:
“太不给面子了吧?郭哥。”
很多人比他还大几岁,但都这么叫。
“面子?”起初他耐心地解释:“这不是面子的问题,伤了人就不是那么简单了,我也是为你们好,现在伤人受点儿惩罚你们记点教训,下次动手前就添点儿记性,你们想想,要是真失手杀了人,公安局长也保不了你们呀。”
“保不了是保不了,我们没得怪。”那些人立刻抓住话头,一脸仗义地说:“可能保不保,郭哥,这就是你不仗义了。”
他看着他们,没有说话,那些人看是个话缝儿,立刻继续追击:
“郭哥,不是我们说,再怎么说,我们到底也是亲弟兄,关键时刻,还是我们弟兄,你忘了,抓‘东哥’的时候——,”
说话的意味深长地停了片刻,然后继续说:“再怎么说,郭哥,兄弟实在话,别人的肉——”他们又瞟了瞟旁边其他厂的那些人:“你再亲,对他们再好,也贴不到身上的。”
等那些人说完,他又沉默了片刻,然后站了起来:
“对不起,有两件事我想应该说清楚,第一:我不知道什么叫义气,也不知道什么叫兄弟,我只知道我站在这里时,是个警察,我要主持的是公道。第二,我不喜欢别人叫我郭哥,以后叫我小郭就行了。”
那些人顿时识趣的闭了嘴。
投桃报李的,他也顿时失去了他妈妈厂里这些工人们的拥戴,虽然表面唯一的变化是他们见他客气极了,
面对这些变化,他没有后悔,但内心却添了恐惧,他不知道这样一步步失去工人们的支持,他的治安状态还能不能得以保持。
那些工人某些方面说的并不错,其他厂的工人,到底没有交往基础,关键时刻,仿佛总不贴心。
他希望自己的苦心能被理解,对此,他暂时不想指望这些喽罗型的家伙们理解,而是希望这些首领型的人物先能理解。——毕竟,这些首领在他们自己的小圈子里也明白“公道”的意义。
其他厂的那些首领没等说,都立刻表示他公道得对!
这是理所当然的,他们和他不近,公道对他们有好处,自然支持!——可与此同时,他们为此和他更不近,——对某人卑微,多是为了能在别处狐假虎威。——要是反正近也白近,谁天生贱骨头,要和他套近乎?
因此他也不知道那些首领是否真心认同他。
所以眼前关键的人还是“二东北”。
为此一天下班,他特意约了“二东北”一起喝酒聊天,希望好好谈谈,解解心照不宣的结。
“二东北”如约来到了派出所。
他们刚坐下摆开阵势,透过玻璃窗,他看见厂长家小女儿从派出所大门走了进来,一种直觉,他感觉她是来找他的,而且为没用的事。——他立刻站了起来,招呼今晚值班的小王出去接待,并且交代,如果是找他的,就说他不在,有什么话请小王转告。然后,自己避到了门后。
他猜得不错,小王很快回来说,没什么事。
等他再坐下的时候,看到了“二东北”惊讶的目光。
“小郭,”“二东北”称呼也改了口,但目光变得有些好奇,口气也有些打趣:“不是说你现在,我听说你以前不是不近女色的人呀。”
他也笑了,玩笑的回答:“我现在比以前还想近,就是被憋住,不敢胡来了。”
“这我理解。”“二东北”笑了:“可正经恋爱也不犯法,这女孩儿条件不赖,你别小看,她爸能量不算小,要是和她结婚,没准儿能弄一套新房呢,小子,别不知好歹,你不知道天天不到睡觉我都不愿意回家,窝屈得难受。”
“不赖又怎样?”他苦笑一下,现在的他看见那个女孩儿已经没有怨恨的情绪了,但一看见还是说不出来的——,他又摇摇头,含混地说:
“再不赖,难道你愿意每天看见一座坟吗?”
“你说什么?”“二东北”大吃一惊:“坟,什么坟呐!”
他挥挥手,笑了:
“得了,没什么,玩笑的,条件好你们才应该抓紧,他爸是厂长,正罩着你们,你们要是追上了,好处就不止一套房了。”
“我是不行了,”“二东北”哈哈大笑:“我答应,你嫂子也不答应啊。”
“那让你弟努努力嘛!”
“得了,那丫头哪儿看得上我们这些工人?兄弟——”,“二东北”一高兴恢复了以往的称呼:“你不同,现在瞎子也看出来你有前程,不是太年轻,这所长位置现在就是你的。”
“前程是自己奔的——,光喝酒打架,肯定打不出前程。”
“二东北”顿时听得有些不快,但仅仅自嘲的一笑:“我就这出息了。”
他不放松:
“那你弟呢?希望跟你似的?”
“那不行。”“二东北”立刻回答。
“二东北”的弟弟外号“小东北”,但体形却不像他哥哥高大魁梧,相对矮小的多,而且也许因为是家里最小的孩子,父母宠爱,又有个从小就能打的哥罩着,平时没人惹,所以养成了又没本事,又有脾气的性格。
“那你平时就该勒肯你弟弟一点儿。不是我多嘴,他脑筋简单,老想学你充老大,威风,被人一戳哄就上,这危险的很你知道吗?”
“二东北”听得更不痛快了,挥挥手:“好了,好了,今天不提这个。”
“我今天找你来就为提这个的。”他坚持说下去:“我告诉你,新的精神,以后‘严打’可不止一次,可能每年都有,别为不值的事犯进去。——还有啊,你最好管管你弟弟。现在你们这些厉害的都不出来了,他们这些蚂蚱又出来闹腾,不管你信不信,我不想亲手逮他们,可我说他听不进的。你是他亲哥,替他出过头,挨过刀,你说他知道你是为他好。我想道理我不说你心里也清楚。”
“二东北”敷衍地点点头:“我知道,我知道。”
“你别不当回事,”他加重了口气:“你弟跟你不一样,你打架知道不往死里下手,所以看着打架多,但一直没大事,可他没你这份聪明和轻重,拿着刀,碰到哪儿是哪儿,你自己想想危险大不大?”
“这倒是,他打架没章法。”“二东北”点点头,但随即又辩解着说:“但这也不能怪我弟,他身体不行,控制不了局面,所以瞎打,要是跟你我似的,当然知道打到什么程度,既教训了人,也不会出大事对不对?”
“你过奖了。”他淡然回答:“我不行。”
“得了,不用谦虚了。”“二东北”冷然一笑:“没准数你为什么选根铁棒当工具?还不就是它既够长,一般匕首近不了身,也够有劲,可以教训人,却又不像刀,匕首之类的万一打失了手,弄得收不了场?”
他笑了,承认的笑。
“二东北”也笑了:“兄弟,要说你年龄也不大,以前也没参加过群架,也没吃过亏,心里怎么这么有准数?”
“看别人吃亏也能吸取教训嘛,什么事非要自己吃亏才长记性,那得遭多大罪呀。”
“二东北”笑了,带着点儿佩服:
“要说我真没你这脑子,我这人什么都不记。”
他不笑了,变回了认真:
“别的记不记我不管,可我刚才的话希望你记住,好好管管你弟弟,别动不动都用刀子说话,别以为别人是怕他,他们是怕你。——还有啊,你再能打,再有弟兄服你,你能罩住的地方还是有限,所以你这样处处偏袒他,早晚知道可能是害了他。”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
他看着“二东北”那有些不耐烦的表情,带着点儿无奈慢慢说道:
“那你知道不知道——,我这教训,可不是从别人身上长的,是一条命换回来的。”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来、来、来,喝酒!喝酒!”
他再次无奈的叹口气,最后一次努力说道:
“我的教训是条命换回来的,你可别再搭一条命了——”
一语成谶!
大约两个月后,“小东北”和几个朋友喝酒时,与另外一桌的几个人发生了口角,失手将对方扎个重伤。
与“小东北”一起喝酒打架的那几个人被他很快抓住了,只有“小东北”不知藏在哪里去了。
他直接找到了“二东北”:
“把你弟交出来,我算他自首。”
“我不知道他在哪儿。”“二东北”傲然回答:“我也正找他。”
他看了看“二东北”,想了片刻:
“好,你跟我来。”
“干什么?”
他没解释,直接把“二东北”带到那两个受害者的家,听那些受害者父母的哭嚎,和受害者兄弟们咬牙切齿的仇恨。
“二东北”的脸有些不自在了。
“看见了吗?”他问:“光你有弟弟呀?光你心疼弟弟呀?别人都没人疼吗?没有爹妈吗?没有兄弟吗?就该白死白受罪吗?你对下面的弟兄知道公道,知不知道所有人都需要公道?”
“我不管。”“二东北”大声吼了回去:“我只知道我不能让我弟坐牢!”
“你不能,你凭什么不能?你能只手遮天吗?”
“我不管,我不知道我弟在哪儿。”
说完,“二东北”大步离开了,根本没听他最后的大喊:
“你藏了他可能反而是害了他。”
这句话再次应验!
“小东北”在准备转移到外地躲藏的路上,被对方的兄弟挤住,然后当场给打死了。
他看到时,已是尸首。——接着,他听到消息,“二东北”召集了几个铁杆,准备杀回去给弟弟报仇。
他连忙赶过去,果然见“二东北”正咬牙切齿地商议怎么报仇呢,看见他来,在一楞的当儿,就被他一脚就踹了过去,接着一棒打到肚子上,和他差不多高,却比他魁梧得多的“二东北”这次却不堪一击地立刻摔在地上,失去了往日的英勇。
他用棒指着“二东北”的脸,咬牙切齿地说:“你还有脸报仇?就是你害死了你弟弟!”
“二东北”看着他,没有反抗,也没有反驳。
他拿出手铐二话不说给铐上了,然后厉声说:“起来,到派出所反省反省。”
到了晚上,他把一直蹲到院里的“二东北”叫到了屋里,打开了手铐。
一直都沉默不语的“二东北”看了看他,突然捂住了脸又蹲了下去,呜呜地哭了起来。
他坐在旁边,静静地看着,片刻,他的双手也捂住了脸——
在又过了近一年的时光之后,在他双手的后面,再次为黑子流下了埋藏了七年的——不同于那一滴眼泪的——串串泪水……
接下来很快,为他出色的表现,他得到了一个调到省城的机会,很多人认为他走得对,在户口比金子还值钱的时期,大些的城市总是难进。
局长非常不舍,为他那么快把一个治安最混乱的区治理成模范辖区。
“我这辈子也招不到像你这么好用的下属了。”当他准备办理调动手续,顺便向局长辞行时,局长满面惋惜的说:“你创造了个奇迹。”
他连忙摇摇头:
“哪里,不过是机缘巧合罢了。”
局长看看他,最后一次挽留道:
“小郭,你年轻,所以以为城市大就一定好,不一定,到那里什么都要重新开始,人才也多,你也未必再遇到刚到派出所这样显能力的机遇,没有机遇,再有本事,也显不出来,等过二年没人知道,弄不好,就埋一辈子。要是留在这里呢,威风也出了,声名远震,比我这局长还出名呢。局面都打开了,以后做什么不顺呢?至于发展,以后肯定也不会差,你说是不是?”
他感激地笑了笑,但没有回答。
——正是局长说的这些,他才决心要走,——是的,他威风也出了,接下来干什么?像所长那样熬日子?难道这辈子就这么躺在一个曾经的威风上了?——他现在发现自己并不喜欢权势和被阿谀奉承,他喜欢的是每天的生活都有变换不同的内容,让自己的生命更充实,他已经浪费十年的时光,他舍不得再浪费了。
——但在他熟悉之至的辖区派出所,能遇到的事情还是太少!
局长看他无声的态度,遗憾地叹口气,仿佛觉得他还是年轻不晓事。
他办完了该办的事,离开了单位。
温暖的风吹着他年轻的面庞,其实局长说得问题,他已经考虑过了,因为他父母也这么提醒过他。
——但他觉得无所谓,现在的他已经尝到过出小小威风的滋味了,也看出来时代进步,他的铁棒也到了该退休的时候。——但这并没令他感伤,生活向前,何必死抱着过去的小小荣光呢?——他的快乐来自工作,工作本身的快乐,至于结局怎样,只能顺其自然,未来当然也许像局长说的,弄不好,被埋在那儿了。
——但那又怎样,他大步向前走着,突然产生一种豪迈之气,——人只有一辈子,活着就该有活得样子,总不能怕到不活,畏缩一生,他的生命应该以千百种方式来怒放,既然未来如何不好说,——那同样没准儿。——他的精彩,还在未来!
六十三
他踏上了新的起点,生活繁忙而充实,他想他已经以另一种形式记住黑子,他为它还了债,记住了该记住教训,这就够了。——生活,应该永远有新的内容。
所以,他没有再记起过黑子,就像曾经那六七年的遗忘那样。他万没想到会在这个深夜,在佳慧怯生生观察他的眼神儿中再次记起,记起的那么猝不及防,记起的还是他一直不肯多想的那一面——
他紧紧地抱着佳慧,一直抱着,忍受着内心巨大的波动。
——也许是他的拥抱表达了他没用语言表达的态度,放下心的佳慧开始有些委屈的抽泣起来。
他连忙松开佳慧,哄孩子似的拍了拍,然后低声说:“好了,佳慧,我错了,别哭了。”
看着佳慧依然蒙蒙的泪眼,他伸出舌头温柔地轻轻地舔掉佳慧眼角的一滴眼泪,又拍了拍她:“好了,别不开心了。”
但他抚慰的举动反而刺激了佳慧的委屈,佳慧突然抱着他大哭起来,同时还抽抽嗒嗒地说:“我,我不是故意,失礼,我就是看见那个东西,觉得好象噩梦要,要重演似的——”
“好了,好了。”他打断佳慧,不想听下去。
但佳慧依然哭着解释:
“我,我真的很害怕,我担心你是故意,故意暗示我,暗示我,小峰,要是这回你又改心思了,我觉得我,我再也挽不回你的心了,我——。”
“好了,好了,”他拼命打断佳慧,那一刻他的头和心都乱成了一团麻,这温柔的哭泣就像一把撒过来的绣花针,扎的他心口发疼:
“你想哪儿去了,佳慧,全弄岔了,当年不是你给我买过?我看那么像,想着这是个纪念,我是想让你高兴,是不是?你完全弄错了。”
佳慧的哭泣停止了,在黑暗中睁大眼睛又仔细看看他,破涕为笑:“真的,刚才吓死我了,我都不敢回来睡,怕你给我摊牌。”
“好了,好了,别说了。”
他一句也不想听下去了,但放松下来的佳慧倒是说上了瘾:
“不过我想想,要是你本来心思半转不转的,我还不回来,你是最讨厌不识大体的,没准儿彻底转了心思呢?所以呀——”
“好了,好了,别说了。”
“嗯——,”佳慧撒娇地扭扭身子:“我就又跑回来了,抢先给你认错——你总归不好意思再拿这个事说我,我知道你脾气,一认错就不好意思再说了,是不是?”
“是,是,好了,别说了。”
听了他的回答,佳慧又显得洋洋得意了:“是吧?怎么说也和你过这么多年了,我可比当年聪明多了,哼!我已经摸透你脾气了,以后要是你突然转了心思,我就不断的认错,然后一直可怜巴巴的找你,你肯定——”
他一下堵住了佳慧的嘴,接着不由分说地翻上去进入了她,然后含糊地说:
“佳慧,我这会儿想的厉害,别说话了,让我享受一会儿——”
佳慧终于闭了嘴。
他松了口气,因为他再也不能听下去了,听这些无心却又仿佛提醒的话语,——提醒他当年怎么先故意赢得了一条生命的信赖,然后又如何无情地辜负这生命的忠诚与期待……
佳慧终于在他的缠绵与抚慰中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爱梅嗲声嗲气的哭闹和大声叫妈妈,使佳慧忘掉了一切跑了出去,他在床上又静静地躺了一会儿,接着就起床洗漱,准备简单的早餐,然后开始一声不响地收拾家里的香烟、火机、烟灰缸等等一切和烟有关的东西。很快,身边的桌子上堆了一堆。
快收拾完的时候,他听到身后传来佳慧略微吃惊的声音。
“小峰,你干什么。”
“不干什么。”他没有回头,一边继续搜罗着残余的香烟,把它们继续堆在旁边的桌子上,平静地回答:“开始戒烟。”
“为什么?”佳慧的声音很诧异。
“因为你不喜欢。”
身后静了一会儿——
“小峰,”佳慧的声音变得很温柔:“我知道你现在烟瘾很大,而且办案老熬夜,需要提神,我已经习惯了,没事的,真的,你抽吧。”
“不!”
“为什么?”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加紧收拾完所有的残余香烟,全部撂在桌上,然后拍了拍手,回转身低头凝视着佳慧有些诧异的眼睛:
“因为你心里不喜欢。”
他戒了烟,并且开始推掉一切可以推掉的应酬,下班尽量在家。并且为了有更多的时间在家,他甚至开始把一些可以在家处理的案头工作拿回家来做,二人世界,很宁静,做事没有影响。
之后的岁月里,他不再像以前,总在想自己的工作,常常是有一搭,没一搭的应付着佳慧。变成了一旦忙完自己的事,总是要看看佳慧在做什么,如果有家务就帮忙,笨重的一定抢着做了,但佳慧一般不让他帮忙,因为常常只是一些极小的琐事,反嫌他碍事,总让他先去看电视。
那他就坐在沙发上,等着佳慧,看她一收拾利索,就拍拍手招呼:
“过来。”
佳慧总是斜他一眼,然后很听话地立刻跑过来坐在他旁边。他常常揽着佳慧,认认真真的,充满了怜爱。那些时刻,他们有时什么也不说,有时佳慧就和他絮絮说一些家长里短的闲话,让他们的闲话和笑声夹杂在在电视机里传来的各种声音中然后飘散在窗外浩渺的夜空里……
当然,偶尔佳慧也会微微皱着眉头抱怨,在他拍手招呼她的时候:“小峰,你干吗像招呼一条狗似。”
“怎么?”他总是立刻反问:“不开心我这样是吗?”
佳慧又笑了起来,靠在他旁边问:“我开不开心这么重要吗?”
“当然,”他总是半是玩笑半是认真的回答:“我现在看不得你不开心。”
这是真的,现在的他几乎处处都留意佳慧的情绪,甚至有时看到佳慧情绪不太高的模样,总会立刻走过去,小声问:“怎么啦,佳慧?哪里不舒服吗?”
佳慧在最初的感动之后,后来便常常笑起来:“没有不舒服,就是想懒一会儿。”
一次,佳慧半抱怨地说:“小峰,你别这样宠我好不好?现在你疼我疼的我越来越害怕。”
“哎呀,疼你也怕?” 他也半真半假地抱怨:“你可真难伺候,告诉我,什么不怕?”
佳慧咯咯笑一会儿,然后搂住他的脖子撒娇地说:
“什么都怕,认识你之后添了胆小的毛病了。”
“噢,这都怪我了?”
“对,怪你,怪你太疼我了,还越来越疼我,”佳慧看着他,眼睛里真的渐渐浮现出恐惧:“疼得我真怕哪一天你突然不高兴一撒手——”
他的眼神儿,迅速回避开了——,
过了一会儿,他又听到佳慧轻松的声音:
“其实我都是瞎想,要是别人知道我还担心,别说别人,连我妈都不信。”
他很高兴换了个话题:
“哦?你妈会这么想?”
从那次坚持把爱梅送寄宿的缘故,本来对他很满意的岳母后来一直对他颇有微词。这还罢了,到了爱梅上小学前,他征求佳慧意见,问岳母还愿不愿意带爱梅,如果不愿意,就请自己妈妈来帮忙。带过爱梅的岳母立刻同意了,但他却在家附近又租了一套房子,让岳母居住,爱梅则两边住。这使一贯节俭的岳母大为生气,觉得他浪费。——更关键的,是觉得他好象嫌弃她似的,所以开始了一见他就没好气的态度。
“是呀,我妈说——”佳慧模仿着她妈妈的口气说:“没见过这样的男人,要老婆不要孩子!”
他听得哈哈大笑。
“你还笑,”佳慧嗔怪地轻轻搡他一下:“你知道吗?我妈总是当着爱梅的面说,我说她,她也不改。”
他不在意的一笑:
“你妈就想这么说,就想爱梅知道,然后让我难受担心,她还能改?越说越不改,你管她呢,让她说好了。”
佳慧诧异地看看他:“你真不在乎爱梅记恨你呀,”
“你呀,”他摇摇头:“爱梅就是这么被你们宠坏的,争着当好人讨好她!家里没人当黑脸会行?这么小,没点儿是非规矩将来怎么办?记恨也得管。”
“理是这个理,”佳慧点点头:“可你忘了那天爱梅数心里最亲的人,你的地位现在下降到第七八位了,还在她老师和几个同学后面,我听得都难受,她不知你是疼她的,严也是为她好。所以我总想等她再大些,懂道理了再严管她。”
“你不管,她多大都不懂道理,而且越大越难管,再说——”他笑了:“把我的地位排低点儿有什么难受的?我听完还高兴呢。”
佳慧嗤笑一声:
“好了,你别自我安慰了!”
“怎么自我安慰?我说的是真的。”他一本正经地回答:“你想,我对爱梅怎样是一定的,如果她长大了对我说:我这个爸爸是世界上对她最差的人,那不是说明这个世界上对她好得人很多吗?难道不比听到我的女儿说,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是假的,只有爸妈的爱是真的让我安心?”
佳慧楞了一会儿,笑了:
“你可真会说,这么想想也确实如此,不过——”佳慧的脸又现出一丝淡淡的惆怅:“也许世界上真的只有爸妈的爱才是真的,不管怎样,永远不离不弃——”
“那又怎么样?”他声调现实地打断了佳慧:“父母不死吗?难道你觉得你的一生就够照顾爱梅一生?还有,父母的爱就够了吗?你愿意爱梅一辈子只能得到父母的爱吗?”
“当然不!”佳慧断然喊了一句,同时还打了个哆嗦。
“所以嘛——”他连忙搂过佳慧的肩膀,安慰地拍了拍:“我是宁愿我的女儿觉得所有的外人都好,就是爸爸坏。”
“也是啊。”佳慧想过来了,也笑了,但很快那份笑容又变得惆怅了:“可我相信,等她长大了就会说,这世界上比爸爸妈妈疼她的人不多。”
“你看你,又贪心起来了。我就没这么贪心,只要她身边总有一个比爸妈更疼她的人我就知足了。”
“你这还不贪心呀?”佳慧轻轻捏了他下巴一下:“你知道吗?这已经很难啦,我真不知道爱梅将来能遇到一个什么样的男孩子,她能不能有我这份好命,想想就害怕,万一遇见个——”佳慧突然发冷似的哆嗦起来。
“好了,好了,”他又拍了拍佳慧:“别想那么多了,爱梅到九岁吗?你就操这个心。”
“不是*心,是觉得这个世界实在没什么可靠的——”佳慧喃喃地说:“知道吗?我们单位小赵离婚了,阿琴也离婚了,我的好几个同学都离婚了。她们都说我有福,找了个这么有本事的丈夫,以前当警察是大队长,现在辞职了又成了大款,可一点儿没变心,反而更疼我了,天天上下班接我送我,风雨无阻,可我心里却觉得很害怕——”
他机械地拍着佳慧的肩膀,内心也掠过一份相同的茫然与不安,不为感情,为他突如其来的财运,——每当听到别人盛赞他本事,刚做生意就发了财,他都会产生巨大的不可思议和惶恐,他怎么能赚到这么多钱?
“你该赚的。”那个帮他发财的人安慰他:“不是你十几年做人公正我开始不会求你帮忙,不是你帮我先保住了家产,后来我想帮也帮不上你,而且,真赚到钱也是你的运气,我也没想到这个特许经营权会这么有钱赚,这是你的命,财神给的,没人夺得走。”
听起来好象理由还挺多,甚至环环相扣,可他却依然觉得虚空、茫然、害怕,仿佛正做一场美梦,觉得一切都会突然消失。
他垂下眼皮,正看到佳慧注视着自己的眼睛——
他张张嘴,可还是没有发出声音——
佳慧笑了笑,没说什么。
一阵痛心的感觉涌上心来,可——,他内心一阵痛楚,人性不定,人生无常,就仿佛一年前他还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到辞职的地步,如果已看到了世事的变迁,经历了心灵的变幻,那么他怎么还敢随意保证?——他不肯,那时已不仅为他不肯轻诺的性格,更是怕信口说出僭越上帝的话语反而会偏偏为此受罚。
他,现在真的很爱佳慧,很爱这个家——
“我就是不知足,非要你保证。”
佳慧的语调又变得轻松了:
“其实你保证了我也不会安心,即使是你做到一辈子不跟我离婚,也不出去混,可眼看着兴发和小玲那种日子,我看着也替小玲难受,也觉得过下去没意思。我这么怕,都是怪你平时太疼我了,弄得我现在笨得很,人没本事胆子就小,前几天我跟关教授一起吃晚饭时还说,我特别羡慕她!”
“你羡慕她干什么?”他很高兴地又转了话题;“她是个变态的女权主义者,不正常。”
“羡慕她有学问有本事,刚四十就成了教授,还是权威,而且心劲儿也硬,离婚也是她把老公给蹬了,一个人现在过得多潇洒。”
他苦笑一下。
“羡慕这个?那她又怎么鼓励你如何翻身做主人把我也蹬了?她好象已经这么劝你很多次了啊?要你自强自立,不要理我。”
“是,她是总给我这么说,我也觉得她说的有道理,人家硬,也是她真的很本事嘛,我现在真的觉得,就是自己的真本事才没人夺得走,才真能靠一辈子,所以我就对她说:‘关姐,我希望爱梅将来像你,不要像我。’”
“你可别这么希望。”他立刻反驳:“有本事也不能跟她似的,过了头,我可不希望爱梅将来像她那么变态,天天看男的不顺眼,恨不得哪个女的都离婚。”
“你看你就是不行,心眼小,就为那次她当面鼓动我几句,现在还记仇呢,而且我记得你当场又骂回人家一顿,是不是?”
他有些不好意思,连忙自我解嘲:“那不是因为她后来还继续鼓动你嘛,看,你现在不是就被打动了,希望爱梅像她,对不对?”
“是。”佳慧承认:“那天我还说:‘关姐,其实不光是爱梅,我也希望自己也能像你。’”
他哼了一声:“那她可得意坏了。”
“人家才没有,反问我一句:‘为什么,你不是一直说自己过得很幸福吗?’”
他的注意力集中起来。
“我说:‘是。’;关教授就追问我:‘那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我说:‘你觉得自己幸福吗?’;她回答说:‘当然。’;我说:‘这就是理由,你的幸福你能把握,可我的幸福,在郭小峰手上。’”
他的心一下子抽了起来,失声叫道:“佳慧——”
佳慧仿佛没有听到,继续说:
“关教授就说:‘那又怎么样?你觉得幸福就好了。’:我说:‘是,我觉得很幸福,可又觉得没有安全感,觉得幸福的莫名其妙,也觉得好象随时都能失去似的。’;结果关教授冷冷地回答:‘谁让你这么依赖他,推卸生活的重任呢?人生有得必有失,你的命已经不错了。’;我回答说:‘我知道,可命好能多久呢?小峰又突然发了财了,我本来就怕,现在觉得更怕了。所以我羡慕你,希望我女儿的未来也能像你,因为你这一生的幸福都在自己的手心儿里。’;你猜她怎么说?”
“猜不出来,但愿不是劝你给我离婚就好。”
“呵,猜得八九不离十,”佳慧微微一笑:“关教授说:‘你为什么怕他发财呢?他越有钱越好呀?一旦离婚,你可以分一半?我看比以前还好,离婚你成了小富婆,追你的男人还是成把,保证还不少小白脸,怕什么,你只管跟他提离婚,他肯定还怕你呢。’”
“这个该死的女人!”他顿时火了:“就不会说一句好话!佳慧,我看你现在特别爱找那个女人,是不是觉得她说得有道理?羡慕她一个人自由自在?”
佳慧斜了他一眼:
“是又怎么样?”
“是就告诉我呀,”他怒气冲冲:“用得着找别人诉苦吗?担心我不成全你是吗?”
“当然不是?”佳慧的目光变得嘲讽了:“你肯定成全我,没准儿是盼着成全我呢,要不我会这么怕?”
他楞了一下,有些尴尬,连忙重新揽过佳慧的肩头,笑嘻嘻说:“我是生气那个女人老这么撺掇你,我怎么舍得你呢?你以后别找她了,那个女人变态。”
“不!”佳慧白他一眼,带着点儿任性说:“听我说完嘛,我回答她说:‘可问题不在这里,现在不是经济的问题,是我已经习惯小峰宠我的生活了,我怕得是没有他,不是没有男人。’”
“说得好!”他打断佳慧,很解气地说:“就让这个该死的女人无话可说,背后拆我的台,居然还好意思天天要我请她吃饭。”
“人家不是救了你一命吗?”
“什么救我一命,她只是做了她应该做的事,顶多算得上不昧良心而已!后来呢?”
“后来她看看我,笑了:‘那你就别怕了,宠了你这么多年都没变,现在反而更疼你了,一定不会变了。’”
“感天谢地,她终于还能说句公道话。”
“嗯——,让我说完嘛——”佳慧撒娇地推推他:“我说:‘那可不一定,小峰的脾气很古怪,好起来要命,翻脸就不认人,关键是还不知道原因,莫名其妙的很,所以,我羡慕你,你的幸福更可靠。’;关教授停了片刻说:‘可靠的幸福是幸福,不可靠的幸福也是幸福,有福就享吧,别想太多了。’然后,她就一直喝红酒不说话啦。”
“噢。”他应一声,越听越没意思,眼睛开始瞟向电视。
“哎——”佳慧推推他:“还没讲完呢。”
“啊?”他连忙应道:“好,你说——”
“最后,我送她回到了家,临走对她说:‘关姐,虽然我觉得过得很幸福,但如果时光可以倒流重新选择,我想成为你。’然后她看看我,苦笑一下:‘如果有可能,我一定跟你换!’。”
说到这儿,佳慧突然哈哈大笑,然后狠狠地搡了他一下:“郭小峰,我为什么找她,因为我得提防别人打我老公的主意。”
他先是一楞,接着吓了一跳:
“你可别瞎想。”
“哼,瞎想?”佳慧仿佛抓住把柄似的轻轻捏着他的鼻子问:“你自己刚才也说了,天天要你请她吃饭,哼,她是那种贪图吃顿饭的女人吗?为什么天天找你呀?”
“不是警队的人还常常来找我吗?”他连忙辩解:“有什么法医方面的问题,我经常介绍他们一起探讨,你知道,作为法医,她还是很有水平的。你可别瞎想,你老公没那么受欢迎。”
“哇!还不敢承认?”佳慧笑得更厉害了:“人家都承认了,你还不敢承认。”
“那她肯定是逗你玩儿的,”他有点儿急了,不知怎么解释:“或者是胡说!你别胡想,怎么可能呢?不说她的怪脾气,就说她比我还大,我怎么会——”
“噢——,原来嫌人家老才规矩,要是小姑娘——”
“根本不是——”
“好了,好了,开玩笑的,” 也许看他真有点儿急了,佳慧连忙安慰地拍拍他的脸:“你看你,现在只要不出差,几乎天天送我上班,接我下班,一天到晚的和我在一起,恨不得连健身都带着我,我还怀疑你什么?”
他长出一口气,但接下来就听到佳慧又反问一句:“可为什么后来每次请她吃饭你都带上我呢?”
“我,我不想留你一个人在家嘛!”
“我怎么一个人?我可以辅导一下爱梅做功课嘛!”
“我,我想你嘛。”
佳慧笑了,笑得得意又温柔,捏捏他的脸说:“你不承认就算了,反正你已经做的够好了,带着老婆,什么都没说,什么也都说了。”
“你知道就好!”他再次长出一口气。
“我当然知道。”佳慧笑着说:“其实我既没怀疑你,也没怀疑她,关教授虽然是女人,可跟我常见的那种不一样,不仅人有本事,还有操守,为人光明磊落,绝对不会干抢人老公的事。”
“对!”他立刻支持了佳慧的结论,然后略带刻薄地补充一句:“不过你也别担心她能抢谁的老公,去掉工作,她唯一擅长的就是把男人吓跑。”
“胡说!”佳慧白他一眼:“不定谁喜欢什么样的呢。”
接着,佳慧又咯咯笑了起来:“我找关教授其实是想给介绍一个男朋友。知道吗?我们单位老刘跟他老婆离婚两年了,我就想给他和关教授撮合撮合,当然,之前我得先探探人关教授的口风,看她还愿不愿意结婚了。”
“是吗?”他笑了:“那那个变态女权主义者怎么回答你的?”
“哦,关教授说:‘谢谢你,佳慧,我看还是算了吧。’;我问:‘为什么?你这么能干出色,单身太可惜了。’;她一脸心灰意冷地回答:‘可惜什么,我能干所以才单身,男人不喜欢我这个样子的,他们喜欢柔弱的女人,比如你们家郭小峰,看多宠你。你还总担心,说自己没用,其实担心什么?你越没用他越喜欢你,要是像我这样有用,肯定早跟我离婚了,不,连娶都不会娶我!’”
说到这儿。佳慧又看着他咯咯笑了起来。
“笑什么?”他警惕地看佳慧一眼:“这是个比方,你可别无事瞎说,弄尴尬了,以后见面连话都不好意思说了。”
“我才没有。”佳慧有些不高兴了:“我这么傻呀,我就是为了以后不尴尬才要给她介绍男朋友的,免得她单身年头多了——,哼,好了,我不说了,接着给你讲啊,我就对关教授说:‘关姐呀,你这话可不对,柔弱没用就能得到男人爱呀?那那么多柔弱没用的女人过得糟糕可是怎么回事儿呢?我这纯粹是撞大运,不比你的本事,当不得标准的。——再说,各花入各眼,男人多了,谁知道谁喜欢什么样呢?什么样儿的都有人喜欢,什么样儿都有人不喜欢,过得好不好就看两人合不合拍了,——我们单位老刘就很喜欢能干的女人,觉得有内涵,最看不上我这种没用的类型,要是我嫁他,肯定早跟我离婚了。你看是不是?’反正——”
佳慧显出很兴奋的样子:“我已经拉他们一起见面吃饭了,接下来,我要继续撮合他们。”
“好,做得好,继续努力。”他嘴里支持地说着,眼睛又瞟向了电视,正好——
“好了,好了,”他很高兴地说:“《动物世界》开始啦!”
佳慧一听也立刻坐正了身体。那个时期,他俩都迷上了看这个节目。
但刚看了开头,佳慧就发出了不甚满意的啧啧声,因为今天的节目开头告诉他们,今天的主题是蛾子。
佳慧钟爱看老虎、大象、苍鹰、企鹅等等威风、漂亮、可爱的动物。他倒没这样的讲究,以前不看不知道,一看才感觉生命真是很奇妙,原来大自然中看着最难看,最不起眼的动物,比如什么蝙蝠、蜘蛛、蜥蜴、苍蝇、蚊子等等的也都充满了神奇而不可思议的器官构造,他觉得很了不起,也越看越觉得趣味横生。
知道他爱看,佳慧十分默契地懒懒地靠在他身上等他看完再说话。
他认真地看着,但他多年机警的习惯还是让他很快感觉到佳慧的一直注视着他的目光,他没有扭头,习惯地用手拍拍佳慧的脸,表示自己看完就陪她说话。——佳慧也没有说话,也许是百无聊赖,拽过他的手摆弄了一会儿,接着又放在自己的嘴上,然后开始像小孩儿那样冲他的手心哈气,一下一下的,弄得他的手心热热的,痒痒的。
终于,他的注意力无法集中了,微微扭过头,正看到佳慧边哈气边半抬着眼睛看他的表情,——他的心突然颤了一下,这是他最怕的眼光。
他又扭过脸看了看电视,但却再也无法集中注意力,——过了一会儿,他忍不住又扭过了头,佳慧还这么看着他,他眯起眼睛望了佳慧一会儿,然后带着不出声的叹息轻轻地亲了佳慧一下。
佳慧突然转到前面,倦在他的身前,捧着他的脸很认真地轻声说:“小峰,你知道吗?除了一句,我对关教授说的话都是真的,包括最后那一句,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愿意跟她换换。”
“佳慧——,” 他喊了一声,整个心都抽疼了:“是不是一直怪我不肯给你保证?”
佳慧摇摇头,笑容变得有些调皮了:“你为什么不问我哪一句是假的。”
他这才想了起来:
“哪一句?”
“前面的。我说我希望自己也能像她。其实这是瞎话,我才不想像她。”
“为什么?你刚不还说人家本事、厉害、羡慕不已,甚至想换换?”
“傻瓜,换换是指时光可以倒流,我根本不认识你。现在的我可不想像她。”
“为什么?”
“因为你一点儿都不喜欢她这样的,所以打死我也不愿意像她。”
佳慧突然搂着他的脖子咯咯笑了起来:
“现在我习惯这种担惊受怕的幸福了,哪怕你明天就不要我了,想想以前这十几年的日子,我觉得也值!”
说到这儿,佳慧停住了,歪着头略微一想:“不对,刚才还有句话我还要反口,即使时光倒流,我也不跟她换,我还要做我,因为——”佳慧在他嘴上轻轻亲了一下:“——可以遇到你,什么样安心的幸福我也不要,我只要你,要这种幸福。”
他想凝望佳慧那双带着笑意却又认真的眼睛,却又有些不敢看,一颗心再次抽了起来:——这种幸福?他咀嚼一遍这个词,目光又茫然地投向电视,屏幕上一对美丽的大蛾子正在树丛中在翩翩起舞,这不起眼的小东西,——被话外音告诉他,它们依然是自然的杰作。
真的是杰作!——他木然地看着电视,继续木然地想着:原来普通的蛾子也有这么多品种,有朴素如灰的,也有艳丽过蝶的,但无论怎样的外观,细细看来都有它们的美丽,它们的独特,它们完美的翅膀,——在生机盎然的大自然中尽享短暂平凡生命中属于它们的嬉戏、遨游与飞翔。
这种幸福?他再次咀嚼着这个词,——难道幸福也并不相同?
而是犹如这生命,——也许是来自上帝之手,也许是来自神秘的爆炸,也许,也许……,总之他不知道,就宛若他和佳慧彼此间的爱,莫名起源,——然后在流逝岁月里不觉间混杂进生活的爱与恨,苦与甜,有心无意间最终竟酿成这甘若醴酪,醇若美酒的滋味与感觉吗?——就仿若生命的历程,在莫名起源的微小与单纯上,历经寒冷、炎热、沙漠冰川、沧海桑田,在世事变迁中生生不息的悄然进化,跨越亿万年,终于渐渐形成的那些或伟岸、或美丽、或平凡、或卑微却又都是这世界上千姿百态又同样完美的各种生命的形态吗?
他不知道,也不愿再想,只知道一瞬间他再也不愿忍受面前这个女人的担忧与不安。
“佳慧,”他沙哑着声音低声说:“别担心好不好,我不要你担心,我发誓——”
“不嘛!”佳慧突然用手捂住他的嘴,笑了起来:“我现在不想听了,你说得对,说出来也未必做得到,约束了行为约束不了内心,你把我宠坏了,我已经不习惯形式上的好丈夫了,你要是现在想说,那就说——”
佳慧没有说完,但也不打算说完,只是轻轻推推他,等他来说。
“说什么?”他眨眨眼睛,恢复了情绪,笑了——,开始装傻。
“别装傻,你知道的,就是我现在最爱听的。”
“什么装傻?”他越发做出茫然状:“你爱听的话多了,再提醒提醒。”
“我刚才给你说过的话。”
“你刚才说那么多,哪一句呀?想跟别人换换那一句吗?”
“不是,我后来又反口的那一句。”
“反口的?”他装模做样地想了想:“噢——,我知道了。”
他一个一个手指的数着;“我——不——打——算——换——了。”
佳慧狠狠打他一下,有些气哼哼地说:“你存心是吧?我说的是我为什么不换的原因,就是那六个字。”
“噢——,我知道了,”他又一个手指一个手指地数着:“因为可以遇到你,不对,这是七个字呀!”
佳慧又痛打了他几下,看着他笑得几乎喘不过气的样子,自己也笑了,然后拿起他的手,一边放在自己的嘴上,一边嘟囔着说:
“就是刚才你看电视的时候,我一直给你说的。” 说完,开始在他的手心里演示,一下,一下,一共哈了六下,停了几秒,又开始哈起来,一下,一下,又一下……
他的笑渐渐凝住了,五脏六腑痉挛起来,如果说佳慧的那个眼神儿一直犹如一杯醇酒总令他身不由己,渐饮渐醉;那么眼前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就宛若一剂最强的春药,骤然刺激的他无法自控,——他举着那只被佳慧哈地痒痒的,暖暖的手,突然用力抱紧妻子。
“好,我来告诉你。”
他低声说着,接着仿佛突然变成一个未经人世而又欲望勃发的少年,没有前戏,没有技巧,也没有花哨,只会用他的唇,他身体的疯狂运动来说出心底那最真最强又最不知怎么表达的情肠……
六十四
一花一世界,曾以为会单调乏味的家庭生活,真正沉醉其中原来也有其不足为外人道的乐趣,就仿佛他们卧房里佳慧布置的紫罗兰,仔细一看,才发现让他初次惊艳宛若硕大麦穗的浅紫色花段,并非一枝奇花,而是次第花开,朵朵相累,原来在那宛若纺锤的花束的顶端,每天都有新的花苞悄然涌现,——直到离了根,仅有一瓶清水时还在生生不息地向上结苞,开花、吐蕊,为它们的花枝增添着成长至生命尽头的丰饶之美。
所以他爱上了这样度过只是居家的,外人看来仿佛单调的闲暇时光,在这些时光里,他总是或者看看书;或者陪佳慧做做简单的家务;或者陪女儿爱梅写写作业;或者全家一起出去吃吃饭,买买逛逛,谈谈笑笑;或者仅和佳慧一起边聊天边看电视;或者什么也不做,只在茶室里坐拥着佳慧低声絮语,偶尔举目共同漫赏沐浴在月光下的凤尾竹;只在卧房里与佳慧交颈缠绵,一起轻嗅着因他的爱而永远弥漫的紫罗兰暗幽香气,——就在这简单生活里,只有佳慧和他知道,他依然时时沉沉如醉汉,偶而疯癫如少年。
自他二十岁之后的岁月里,他看到了物质的渐渐丰沛,也同样看到了“离婚热”、看到了“第三者”,看到了“包二奶”、看到了“一夜情”、看到了中国的巨大变化,看到了人心如江河,蜿蜒变迁……
但他和佳慧,没有目标,没有誓言,仅仅按照自己的心意,却居然安宁而幸福地走完了他们的婚姻历程, 一直走到佳慧生命的最后一刻——
他还清楚的记得那个十月的星期一的早上,女儿爱梅正嘟囔自己要疯了,抱怨自己为什么还不是大人,大人生活太舒服了,比如妈妈天天上班什么也不干,单位还组织旅游?!妻子则恩威并施地告诫女儿一定要抓紧时间学习,这最后的一年一定要全力冲刺,要是这会儿松懈了,前面就白苦了,考上重点大学以后想怎么玩儿就怎么玩儿等等诸如此类的老生常谈。
他则微笑地看着这一幕不断重复的家庭场景。
“好吧,好吧。”女儿厌倦地瞪了他们一眼,然后扔掉饭碗,背着沉重的书包准备离开。
最后,妻子很亲热地跟女儿拥抱告别,爱梅上得是重点寄宿高中,一周都不能见。
接着,他回到楼上再次整理一下下午开会的资料。他没有去单位,因为佳慧今天单位组织旅游傍晚出发,所以白天不用去上班。他已经习惯尽量抽时间陪佳慧的生活了,更何况他们也要一周不见。
他在楼上整理,佳慧在楼下收拾着。正当他的资料快整理完的时候,佳慧推开茶室的门,笑嘻嘻地走了进来,佳慧没有立刻说话,而是掂着脚先看看桌上资料的题目,看完之后,放松的一笑,在他旁边坐下了。
他也笑了,还是佳慧最了解他,一看到资料上的题目是关于所谓全省治安工作之类的大题目,就知道他其实不太紧张,反正这种大事也不是他个人的事,自有工作程序,他只需要条理清楚就行了。——如果是具体案件的资料,那就必须给他绝对的清净,因为肯定意味着他要全力以赴的分析研究。
“给你揉揉肩怎么样?”佳慧笑嘻嘻说,然后又移到他身后,开始有一下没一下的给他按起肩膀了。
“好了,好了,”揉了几下,他拍拍佳慧的手:“你的手劲儿就不行,歇歇吧,刚才在楼下又浪费好东西了是不是?”
“看出来了。”佳慧很兴奋地从后面搂着他的脖子,用自己的脸蹭蹭他的脸:“是不是做做效果就是不一样?”
“好不好没看出来,”他微微向后侧过脸,笑了:“可味道闻到了,而且我相信什么果汁、蜂蜜、鸡蛋之类的好东西要是扔到锅里绝对比抹到你脸上强。”
“又笑话我。”佳慧嗔怪地说,轻轻搡了他一下,然后又环着他的腰,懒懒地靠在他后背上嘟囔说:“旅游这一星期我都不能做面膜保养,又在外面跑,肯定特别伤皮肤。”
“哎呀,你就是带样儿,少糊几天糨糊怕什么?旅游还抱怨?”
“就是抱怨,我一点儿都不想去,有什么意思呢?城市都差不多,景点儿呢?不是一些庙,就是去爬山,我现在是最怕看半有名半没名的名山,总是累个半死,爬上去一看,不是一眼泉,就是一块石头,然后四下一看,拍照留影,接着就又累个半死的下山。再接着就是赶路回家,你说有什么意思?”
他听得也笑了起来:
“你说的倒是,现在我也不爱去那些半名不名的景点儿,说好看也好看,说不好看也不好看,还到处是人,真遭罪。”
“就是嘛!”佳慧依然懒懒地嘟囔:“要不是你下午也要出去开几天会,剩我一人在家,我根本就不去。”
“你呀,我在家也让你去,你天天上班就是坐着,一天到晚不动,对身体肯定不好,出去旅游也是散散心,整天在家不烦呐?”
“不烦。”佳慧干脆地回答:“再说,你不也回家一坐就不出来,看看书,喝喝茶,我看挺享受的嘛!”
“我们能一样吗?”他说:“我整天在外面是脚不沾地,说出差几天歇不下来,自然回家就想静静的呆着,何况还有你陪我。”
说到这儿,他依然坐着,只是反过手搂住了佳慧:
“你在单位整天都是坐着,偶然出门转转不是很好?”
“说起来也是。”佳慧恢复了懒懒声调:“不过,我还是乐意和你在家坐着,和你聊聊天,或者听你讲讲那些希奇古怪的案子啦,都比自己出去有意思,其实哪怕什么也不说,就这么靠着你也觉得怪有意思的,觉得比出去还好。”
他的心漫过一片温柔的感觉,目光投向南侧的落地窗,窗户还是一格一格的,就像他分得第一套房子后照着杂志设计的那个推拉门,那时他喜欢这个样子,后来的他还喜欢。所以当他意外赚钱买下这套高层复式后,装修时佳慧就坚持要这个样子,——而且装修前,为他戒烟后渐渐爱上喝茶,佳慧坚持把二楼两间客房分别装成书房与和式茶室,并把朝向最好的一间定成了茶室。
“按我的设计,”佳慧坚定地告诉他:“你会发现将来你会更爱在茶室里看书。”
确实如此,佳慧把和式风格的茶室四壁做成高矮不同的壁柜和展示柜,里面可以放很多应手之物,比如他的茶具,他的电水壶,还有靠垫,褥子、被子,一旦累了,直接就能躺下休息。所以,搬进来之后,除了在电脑上查资料和写一些东西,他一般从不在书房,总在这间茶室呆着。
佳慧的意见他都没反对,只有一点,他坚持整套房子选择简欧式风格,包括茶室的落地窗和推拉门也没有选一般中式,日式茶室爱选择的深木色,而是白色,——包括墙、地板和家具都是浅浅的褐色、发白的木色和纯净的乳白色,他是这样说的:
“佳慧,年龄越来越大,颜色浅些心情明亮,情绪也会好,而且白色的衬底到时候摆上绿色植物搭配起来肯定更干净漂亮。再说淡淡的底色,靠垫和其他小东西就可以选的花和艳一些的是不是?”
“会不会不伦不类?”佳慧有点儿担心的问:“日式茶室都是深色的。”
“不会的,你看很多欧洲人就是白色的格状门,外面放满的鲜花,不是很美?只要颜色协调,就不会难看,对不对?”
“也是!”佳慧想了想,很高兴地调整了装修方案。
他知道佳慧会高兴,因为佳慧一直钟爱欧式风格的装修,喜爱地中海式的浅色,佳慧没说过,可每次看到相关的图片总是爱不释手,啧啧称羡的样子。现在有了机会,他不愿这套房子只有他的喜好与意愿,——而且事实上,他想佳慧不知道,他的喜好与意愿其实早已渐渐改变……
装修的结果确实风格很不纯粹,但效果也很好,洁净优雅,——他喜欢,她也喜欢,他们都喜欢——
他收回目光,背着手拍拍佳慧。
“佳慧,等爱梅考上大学,我每年带你出去转转好不好?”
佳慧在他身后笑了:“你带我去,景就变了吗?”
“当然,”他说:“我不带你看那种景了,你知道吗?我看过的景色最美的地方也不是在专门的景点儿。”
“那是在哪儿?”
“就是出差时,不定在哪儿一段路上,”
他依然反手拥着佳慧,微微仰起头,眯起眼睛:
“还记得那年夏末去内蒙抓一个逃犯,内蒙的路宽敞却有些高低起伏,行驶在上面,有些像坐船,抬头看看天,是干净的耀眼的蓝天白云,时不时还有一群不知名的大鸟展翅而过,再四下看看,到膝盖的野草随风起伏,就像绿色的海浪,真是漂亮,——渐渐地,我们越走越深,天却渐渐阴了下来,不久就开始下起了濛濛小雨,四周变得模糊和潮湿起来,刚才还亮堂堂的闪着太阳光的绿草转眼变成了湿漉漉的水草,再抬头看天,乌云翻卷,辽阔苍茫,像一个巨大的穹顶笼罩着深绿色的大海,那种壮观,真像不想醒来的梦一样;——还有次去新疆,在公路上经过大片的戈壁,其中一片是野马放养区,限速,所以我们只好放慢车速,慢慢开着,四下一看,除了这条公路上的大货车,整个戈壁滩杳无人烟,那个时间已经是傍晚,戈壁天空的晚霞非常艳丽,一条一条四散在同样红的耀眼的夕阳四周,把本来土色的戈壁照射的熠熠反着红光,远远看去,天地连成一片,美得简直有些恐怖,——这时候,远处突然出现一群野马,仿佛从天而降,夕阳也照在了那群野马的身上,不知是反光还是真的毛色,浑身也是红闪闪的,发着光,咋看真是像身上在出血。——那群野马向着公路方向直奔而来,四蹄轻起,鬃毛飞扬,那种神骏,啧、啧、——我们都看呆了,停下了车,继续目不转睛地看着那群天马一般的野马旁若无人地向我们越来越近地飞奔而来,然后又看着它们旁若无人地穿过公路向着没有尽头的远方飞奔而去,就这样我们一直看着,看着那一团团火焰越来越小,一直消失在地平线的那一端,消失在和它们一样血红色的天地之间——,很美,佳慧,真的很美。”
佳慧环抱着他腰的双手僵了一会儿,然后轻声说:
“听你说的真的很美,可我又觉得很害怕,觉得很荒凉。”
“怕什么,有我呢——”他笑了,侧过脸去说:“不过,真去那种地方呀,你肯定不行的,那是吃住都不好的,哪里还能给你做面膜?还没转回来,一定已经抱怨着嫌风嫌沙嫌多添了个皱纹了。”
“又笑话我。”
“不笑话你,不去那种苦地方了,我们去海边怎么样?对了,青岛和三亚都不错,你去过的,也知道,——怎么样?我们也不再旅游了,索性度假,夏天去青岛,冬天去三亚,到时候再租一辆敞篷车,每天沿滨海公路开车兜风好不好?”
“你可真会说,我们都四十多了,还开敞篷车,那是俊男美女才适合的。”
“你看你,我们开我们的,俊男美女开俊男美女的,各开各的,碍什么事呀?再说,人老了也不一定很难看?很多外国老头八十岁还跳伞呢,我们看《偷天陷阱》时你还说电影里那个老头真有风度,还直说人家性感呢!看他那样子六十也有了,不一样有魅力?”
“那是男人嘛,女人就不一样了。”
“胡说,男女都一样,现在多少四十多岁的女明星风头比二十岁的女艺人还劲儿呢!大家聚光灯追得几个大明星什么张曼玉、关之琳、刘嘉玲不都是四十出头的人?弄得以前爱说什么‘女人四十烂茶渣’的家伙们,口风都变成了外国谚语了,什么——‘美女是时光雕刻成的’之类话了。——其实什么时候出色人物都是时光雕刻成的,不修练,人先天能有什么不得了的本事?——中国也早就是这样啦,什么妲己、褒姒、西施、杨贵妃什么的,个个荣宠一二十年,算算年龄,最小的奔四十了,大的都四十多了,对不对?做人就是这样,自己不放松,八十岁也有八十岁的钢骨,八十岁的魅力。”
佳慧在后面笑了:“你可真会说,普通人能跟明星,跟皇帝的妃子比?”
“那一般是比不了,人家是一直不断追求美嘛,但这点儿你也有一拼了,天天躲风躲雨躲太阳,还捣鼓各种花样的面膜——”
他突然转过身,一使力把佳慧拉到自己怀里:
“让我看看,浪费那么多好东西有效果没?”
“又笑话我。”佳慧一边笑一边推他。
他没有笑,一本正经地看看妻子,又一本正经地说:
“挺好!真是光净,所以以后不说你浪费东西了。”
佳慧又大笑了好一阵,然后说:“闭嘴吧,我眼角的皱纹都是被你逗得老是笑,弄得现在消不下去了。”
“胡说,哪里有呢?我怎么看不出来。”
“得了,得了,别哄我了。”佳慧靠着他,然后带着揭穿他的口气问:“你说得这么好,那我问你,你有时间吗?”
他楞了一下,笑容变得尴尬了:
“只能争取抽时间,或者等我退休。”
“啊,等你退休,等你退休至少又要十多年吧?你现在也会预支了?”
“哦——,”他被噎住了,然后自嘲地笑了笑,拦过佳慧的肩膀拍了拍:“对不起,佳慧。”
“对不起什么呀,开玩笑的,我也不是没出去过,下午不就要去旅游?”
佳慧笑着嗔他一眼,然后把脸靠在他的肩膀上,懒懒地说:
“青岛呀海南呀,那些地方我都去过,说好也好,说没意思也没什么意思,现在我觉得,去哪儿要想觉得有意思,地方其次,关键还是人,——其实我现在越来越不爱动,觉得哪里也没有家里舒服,真的,干干净净的,每天能这么偎着你,喝喝茶,聊聊天,我觉得最美,最舒服,比去哪里都喜欢。”
阵阵舒爽的秋风飘然而入,吹得秀美的凤尾竹时急时缓地随风摇曳,在摇曳中散发出似有似无的竹叶清香;缓缓而升的秋阳无声映进,在木地板上投下不动的格格窗影,也在片片随风轻摆的凤尾竹叶上映照出无数缕来回流淌的金色光芒……,
一阵浅浅的醉意再次慢慢地笼遍他的全身,搂着佳慧肩膀,——好久,他轻声说:
“我觉得也是,一直是——”
“真的?”佳慧瞟他一眼,脸更靠近他的脸,眼里闪过一丝他很熟悉的撒娇:“为什么,告诉我,不许装傻。”
他看着佳慧的眼睛也笑了:
“装傻?我没有啊,我不知道嘛,你为什么。”
“我就知道你要装傻,好吧,我先说,因为——”佳慧撒娇地横他一眼,拉过他一只手,像弹琴那样在他的手心里敲了六下。
他的脸仿佛更迷惑了。
“什么意思呀?”
佳慧终于忍不住狠狠打了他一下,然后,眼珠一转,突然拿起他的手,一边看着他的眼睛一边在他的手心里开始哈气,见他不动,又开始哈起来,一下,一下,又一下……
他的笑容也再次凝住了,那份五脏六腑都抽动的感觉又回来了,他看着佳慧的眼睛,举着那只被哈得热热的手,慢慢而有力的抚摩着佳慧的脸颊一直滑向她的脖子,为得是好露出她柔软的嘴唇,让他吸允,让他发疯……
等他终于释放出自己倦倦地躺下时,佳慧看着他,半是满足半是嘲笑划着他的脸轻轻说:“哎,你这人真是,好好的又闹,真不放心你,昨天你闹了一次,今天又这样,我不在家不许出去胡混啊。”
他也拍拍佳慧的脸,懒懒地说:“这回你一定可以放心了,混不了了。”
“鬼话,我出去一星期呢。”
“那你怕什么,回来立刻让我交功课不就行了呗,再连交两把,中间肯定不敢乱来,我这把年纪,那能跟年轻时比呀,不得节省体力。”
佳慧失笑起来,然后又刮了他的脸一下,带着点儿得意说:
“哼,玩笑的,我才不怕,你能跟年轻时一样有劲儿我也不怕。”
“噢,现在这么自信啦。”
“当然。”
“为什么?”
“我要你回答嘛!”
“那还不简单?”他立刻回答:“我人品好了。”
“嗯——”佳慧撒娇地摇摇他的手:“我不要这个回答。”
“什么?”
佳慧的嘴巴凑到他耳朵上:“我要你说出来那六个字。”
“说?”他露出羞愧的表情:“佳慧,再来一次我绝对不行了。”
“你又胡说。”
“胡说?”他看着佳慧,数着手指头忍着笑说:“你的意思不是说:我—要—再—来—一—次?”
佳慧再次又笑又气地开始捶他,就这样,他们笑着,说着,打闹着,然后分手了,永远分手了……
他从未想过会是这样的结局,只知道得知消息后,连夜开车回来见到的已是佳慧冰冷的身体了。
他像傻子一样站在那里,佳慧被宣布了死亡,周围有他的同事,他们都不可思议地听着这个消息,然后看着他,似乎想说些什么,他突然很害怕,害怕听人说话,听那些不能安慰他的安慰话,听任何没有意义的好心话。
因为他最想听得已经由那个医生告诉他了:
“死者是大面积心肌梗塞,但她没有受苦。”
他把所有的人都赶了出去,一个人坐在佳慧旁边,凝望着妻子安详的面容,呆了一会儿,然后拿起佳慧一只手,放在嘴上,就像佳慧曾对他做得那样,一下,一下,又一下,一共哈了六下;停了几秒,又是一下,一下,又一下……
就这样一口一口的哈着,他度过了那一夜。
他这样并不是后悔昨天未说,因为这个简单的答案早已是他们公开的秘密,从他们新婚的时候,在一个愉快的夜晚,佳慧曾笑着说:“知道我为什么对你这么好吗?”
“为什么?”
佳慧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数了三根手指,然后歪过头说:“就为这个缘故。”
“是吗?原来如此!”
佳慧又俏皮地一笑:“那你为什么后来对我又好了。”
他笑了,想了一下,然后数了六下说:“我是为这个缘故。”
“比我多一倍呀!”
“当然啦!”
佳慧有些不甘心了,但嘟囔着说:“你是后说的,不算,而且我的话没花哨。”
“我也没花哨。”他回答,并且突然变得很严肃:“不过,我现在想告诉你,佳慧,我不喜欢看你给我做这样的手势。”
他比出了三根手指。
“为什么?”佳慧吓了一跳,脸也严肃起来。
“因为我容易联想到——”说到这儿,他大笑起来:“对——不——起——呀——,所以这三个字我可以听但不愿看你比出来。”
佳慧也吃吃笑了起来。
“好吧好吧,”过了一会儿佳慧又说,然后数了四根手指:“这样可以了吧,现在是四个字,可以提个醒,多了一个‘很’字啊——,那么你呢?”
他笑着,还是数了六下。
“还是六个字啊?”佳慧转转眼珠,突然伸出两只手:“哼,我现在是十个字,你呢?”
他照样数了六下。
“喂——”佳慧推推他,有些不快的噘噘嘴:“你怎么不变变,我已经加了很多修饰词了。”
“我可没那个浪漫的本事,你加多少我也是就这六个字。”
佳慧有些好奇了;“你到底说的是什么,不是‘我很爱很爱你’吗?”
他刮了佳慧的脸一下:“你还怪自做多情,我可没这么说。”
佳慧脸红了,抓着他不依不挠地追问起来。和佳慧缠了一会儿,然后他就在她的耳边轻轻地说出了那六下的含义。
之后他们就忘了,因为那六个字太过平凡,不能餍足热恋的胃口。
但在他们因为健身争吵的之后的不久,佳慧突然旧事重提,之后就开始爱问一个个“为什么”,“为什么你对我这么好?” “为什么还对我这么好?”“为什么一直对我这么好?”,——最终,其实只是为能给他说一遍这六个字,为能要他回赠给她这个相同的回答。——只是他,渐渐总也不肯好好说出来,变得爱故意装傻。
他现在说,不是后悔,因为每次他都回答了,佳慧知道,佳慧后来的笑与闹,甚至推他搡他都是在说,——她知道;而他,知道她知道——
他们都知道他的回答早已不仅在语言上,还在他们的缠绵与亲吻,拥抱与微笑,手势与眼神间,还在他们静静相偎相依时的空气中,还在有他和她的世界里……
——他说,只是希望这从心底呼出的一下一下的暖意,就如同佳慧曾用它传到他自己都摸不到的心底那样,也可以送到那个世界,在佳慧割断前尘之前,还能最后一次听到他此刻,他昨天,他二十年如缕不绝的心声:
“我——依——然——爱——着——你——”
一花一世界,曾以为会单调乏味的家庭生活,真正沉醉其中原来也有其不足为外人道的乐趣,就仿佛他们卧房里佳慧布置的紫罗兰,仔细一看,才发现让他初次惊艳宛若硕大麦穗的浅紫色花段,并非一枝奇花,而是次第花开,朵朵相累,原来在那宛若纺锤的花束的顶端,每天都有新的花苞悄然涌现,——直到离了根,仅有一瓶清水时还在生生不息地向上结苞,开花、吐蕊,为它们的花枝增添着成长至生命尽头的丰饶之美。
所以他爱上了这样度过只是居家的,外人看来仿佛单调的闲暇时光,在这些时光里,他总是或者看看书;或者陪佳慧做做简单的家务;或者陪女儿爱梅写写作业;或者全家一起出去吃吃饭,买买逛逛,谈谈笑笑;或者仅和佳慧一起边聊天边看电视;或者什么也不做,只在茶室里坐拥着佳慧低声絮语,偶尔举目共同漫赏沐浴在月光下的凤尾竹;只在卧房里与佳慧交颈缠绵,一起轻嗅着因他的爱而永远弥漫的紫罗兰暗幽香气,——就在这简单生活里,只有佳慧和他知道,他依然时时沉沉如醉汉,偶而疯癫如少年。
自他二十岁之后的岁月里,他看到了物质的渐渐丰沛,也同样看到了“离婚热”、看到了“第三者”,看到了“包二奶”、看到了“一夜情”、看到了中国的巨大变化,看到了人心如江河,蜿蜒变迁……
但他和佳慧,没有目标,没有誓言,仅仅按照自己的心意,却居然安宁而幸福地走完了他们的婚姻历程, 一直走到佳慧生命的最后一刻——
他还清楚的记得那个十月的星期一的早上,女儿爱梅正嘟囔自己要疯了,抱怨自己为什么还不是大人,大人生活太舒服了,比如妈妈天天上班什么也不干,单位还组织旅游?!妻子则恩威并施地告诫女儿一定要抓紧时间学习,这最后的一年一定要全力冲刺,要是这会儿松懈了,前面就白苦了,考上重点大学以后想怎么玩儿就怎么玩儿等等诸如此类的老生常谈。
他则微笑地看着这一幕不断重复的家庭场景。
“好吧,好吧。”女儿厌倦地瞪了他们一眼,然后扔掉饭碗,背着沉重的书包准备离开。
最后,妻子很亲热地跟女儿拥抱告别,爱梅上得是重点寄宿高中,一周都不能见。
接着,他回到楼上再次整理一下下午开会的资料。他没有去单位,因为佳慧今天单位组织旅游傍晚出发,所以白天不用去上班。他已经习惯尽量抽时间陪佳慧的生活了,更何况他们也要一周不见。
他在楼上整理,佳慧在楼下收拾着。正当他的资料快整理完的时候,佳慧推开茶室的门,笑嘻嘻地走了进来,佳慧没有立刻说话,而是掂着脚先看看桌上资料的题目,看完之后,放松的一笑,在他旁边坐下了。
他也笑了,还是佳慧最了解他,一看到资料上的题目是关于所谓全省治安工作之类的大题目,就知道他其实不太紧张,反正这种大事也不是他个人的事,自有工作程序,他只需要条理清楚就行了。——如果是具体案件的资料,那就必须给他绝对的清净,因为肯定意味着他要全力以赴的分析研究。
“给你揉揉肩怎么样?”佳慧笑嘻嘻说,然后又移到他身后,开始有一下没一下的给他按起肩膀了。
“好了,好了,”揉了几下,他拍拍佳慧的手:“你的手劲儿就不行,歇歇吧,刚才在楼下又浪费好东西了是不是?”
“看出来了。”佳慧很兴奋地从后面搂着他的脖子,用自己的脸蹭蹭他的脸:“是不是做做效果就是不一样?”
“好不好没看出来,”他微微向后侧过脸,笑了:“可味道闻到了,而且我相信什么果汁、蜂蜜、鸡蛋之类的好东西要是扔到锅里绝对比抹到你脸上强。”
“又笑话我。”佳慧嗔怪地说,轻轻搡了他一下,然后又环着他的腰,懒懒地靠在他后背上嘟囔说:“旅游这一星期我都不能做面膜保养,又在外面跑,肯定特别伤皮肤。”
“哎呀,你就是带样儿,少糊几天糨糊怕什么?旅游还抱怨?”
“就是抱怨,我一点儿都不想去,有什么意思呢?城市都差不多,景点儿呢?不是一些庙,就是去爬山,我现在是最怕看半有名半没名的名山,总是累个半死,爬上去一看,不是一眼泉,就是一块石头,然后四下一看,拍照留影,接着就又累个半死的下山。再接着就是赶路回家,你说有什么意思?”
他听得也笑了起来:
“你说的倒是,现在我也不爱去那些半名不名的景点儿,说好看也好看,说不好看也不好看,还到处是人,真遭罪。”
“就是嘛!”佳慧依然懒懒地嘟囔:“要不是你下午也要出去开几天会,剩我一人在家,我根本就不去。”
“你呀,我在家也让你去,你天天上班就是坐着,一天到晚不动,对身体肯定不好,出去旅游也是散散心,整天在家不烦呐?”
“不烦。”佳慧干脆地回答:“再说,你不也回家一坐就不出来,看看书,喝喝茶,我看挺享受的嘛!”
“我们能一样吗?”他说:“我整天在外面是脚不沾地,说出差几天歇不下来,自然回家就想静静的呆着,何况还有你陪我。”
说到这儿,他依然坐着,只是反过手搂住了佳慧:
“你在单位整天都是坐着,偶然出门转转不是很好?”
“说起来也是。”佳慧恢复了懒懒声调:“不过,我还是乐意和你在家坐着,和你聊聊天,或者听你讲讲那些希奇古怪的案子啦,都比自己出去有意思,其实哪怕什么也不说,就这么靠着你也觉得怪有意思的,觉得比出去还好。”
他的心漫过一片温柔的感觉,目光投向南侧的落地窗,窗户还是一格一格的,就像他分得第一套房子后照着杂志设计的那个推拉门,那时他喜欢这个样子,后来的他还喜欢。所以当他意外赚钱买下这套高层复式后,装修时佳慧就坚持要这个样子,——而且装修前,为他戒烟后渐渐爱上喝茶,佳慧坚持把二楼两间客房分别装成书房与和式茶室,并把朝向最好的一间定成了茶室。
“按我的设计,”佳慧坚定地告诉他:“你会发现将来你会更爱在茶室里看书。”
确实如此,佳慧把和式风格的茶室四壁做成高矮不同的壁柜和展示柜,里面可以放很多应手之物,比如他的茶具,他的电水壶,还有靠垫,褥子、被子,一旦累了,直接就能躺下休息。所以,搬进来之后,除了在电脑上查资料和写一些东西,他一般从不在书房,总在这间茶室呆着。
佳慧的意见他都没反对,只有一点,他坚持整套房子选择简欧式风格,包括茶室的落地窗和推拉门也没有选一般中式,日式茶室爱选择的深木色,而是白色,——包括墙、地板和家具都是浅浅的褐色、发白的木色和纯净的乳白色,他是这样说的:
“佳慧,年龄越来越大,颜色浅些心情明亮,情绪也会好,而且白色的衬底到时候摆上绿色植物搭配起来肯定更干净漂亮。再说淡淡的底色,靠垫和其他小东西就可以选的花和艳一些的是不是?”
“会不会不伦不类?”佳慧有点儿担心的问:“日式茶室都是深色的。”
“不会的,你看很多欧洲人就是白色的格状门,外面放满的鲜花,不是很美?只要颜色协调,就不会难看,对不对?”
“也是!”佳慧想了想,很高兴地调整了装修方案。
他知道佳慧会高兴,因为佳慧一直钟爱欧式风格的装修,喜爱地中海式的浅色,佳慧没说过,可每次看到相关的图片总是爱不释手,啧啧称羡的样子。现在有了机会,他不愿这套房子只有他的喜好与意愿,——而且事实上,他想佳慧不知道,他的喜好与意愿其实早已渐渐改变……
装修的结果确实风格很不纯粹,但效果也很好,洁净优雅,——他喜欢,她也喜欢,他们都喜欢——
他收回目光,背着手拍拍佳慧。
“佳慧,等爱梅考上大学,我每年带你出去转转好不好?”
佳慧在他身后笑了:“你带我去,景就变了吗?”
“当然,”他说:“我不带你看那种景了,你知道吗?我看过的景色最美的地方也不是在专门的景点儿。”
“那是在哪儿?”
“就是出差时,不定在哪儿一段路上,”
他依然反手拥着佳慧,微微仰起头,眯起眼睛:
“还记得那年夏末去内蒙抓一个逃犯,内蒙的路宽敞却有些高低起伏,行驶在上面,有些像坐船,抬头看看天,是干净的耀眼的蓝天白云,时不时还有一群不知名的大鸟展翅而过,再四下看看,到膝盖的野草随风起伏,就像绿色的海浪,真是漂亮,——渐渐地,我们越走越深,天却渐渐阴了下来,不久就开始下起了濛濛小雨,四周变得模糊和潮湿起来,刚才还亮堂堂的闪着太阳光的绿草转眼变成了湿漉漉的水草,再抬头看天,乌云翻卷,辽阔苍茫,像一个巨大的穹顶笼罩着深绿色的大海,那种壮观,真像不想醒来的梦一样;——还有次去新疆,在公路上经过大片的戈壁,其中一片是野马放养区,限速,所以我们只好放慢车速,慢慢开着,四下一看,除了这条公路上的大货车,整个戈壁滩杳无人烟,那个时间已经是傍晚,戈壁天空的晚霞非常艳丽,一条一条四散在同样红的耀眼的夕阳四周,把本来土色的戈壁照射的熠熠反着红光,远远看去,天地连成一片,美得简直有些恐怖,——这时候,远处突然出现一群野马,仿佛从天而降,夕阳也照在了那群野马的身上,不知是反光还是真的毛色,浑身也是红闪闪的,发着光,咋看真是像身上在出血。——那群野马向着公路方向直奔而来,四蹄轻起,鬃毛飞扬,那种神骏,啧、啧、——我们都看呆了,停下了车,继续目不转睛地看着那群天马一般的野马旁若无人地向我们越来越近地飞奔而来,然后又看着它们旁若无人地穿过公路向着没有尽头的远方飞奔而去,就这样我们一直看着,看着那一团团火焰越来越小,一直消失在地平线的那一端,消失在和它们一样血红色的天地之间——,很美,佳慧,真的很美。”
佳慧环抱着他腰的双手僵了一会儿,然后轻声说:
“听你说的真的很美,可我又觉得很害怕,觉得很荒凉。”
“怕什么,有我呢——”他笑了,侧过脸去说:“不过,真去那种地方呀,你肯定不行的,那是吃住都不好的,哪里还能给你做面膜?还没转回来,一定已经抱怨着嫌风嫌沙嫌多添了个皱纹了。”
“又笑话我。”
“不笑话你,不去那种苦地方了,我们去海边怎么样?对了,青岛和三亚都不错,你去过的,也知道,——怎么样?我们也不再旅游了,索性度假,夏天去青岛,冬天去三亚,到时候再租一辆敞篷车,每天沿滨海公路开车兜风好不好?”
“你可真会说,我们都四十多了,还开敞篷车,那是俊男美女才适合的。”
“你看你,我们开我们的,俊男美女开俊男美女的,各开各的,碍什么事呀?再说,人老了也不一定很难看?很多外国老头八十岁还跳伞呢,我们看《偷天陷阱》时你还说电影里那个老头真有风度,还直说人家性感呢!看他那样子六十也有了,不一样有魅力?”
“那是男人嘛,女人就不一样了。”
“胡说,男女都一样,现在多少四十多岁的女明星风头比二十岁的女艺人还劲儿呢!大家聚光灯追得几个大明星什么张曼玉、关之琳、刘嘉玲不都是四十出头的人?弄得以前爱说什么‘女人四十烂茶渣’的家伙们,口风都变成了外国谚语了,什么——‘美女是时光雕刻成的’之类话了。——其实什么时候出色人物都是时光雕刻成的,不修练,人先天能有什么不得了的本事?——中国也早就是这样啦,什么妲己、褒姒、西施、杨贵妃什么的,个个荣宠一二十年,算算年龄,最小的奔四十了,大的都四十多了,对不对?做人就是这样,自己不放松,八十岁也有八十岁的钢骨,八十岁的魅力。”
佳慧在后面笑了:“你可真会说,普通人能跟明星,跟皇帝的妃子比?”
“那一般是比不了,人家是一直不断追求美嘛,但这点儿你也有一拼了,天天躲风躲雨躲太阳,还捣鼓各种花样的面膜——”
他突然转过身,一使力把佳慧拉到自己怀里:
“让我看看,浪费那么多好东西有效果没?”
“又笑话我。”佳慧一边笑一边推他。
他没有笑,一本正经地看看妻子,又一本正经地说:
“挺好!真是光净,所以以后不说你浪费东西了。”
佳慧又大笑了好一阵,然后说:“闭嘴吧,我眼角的皱纹都是被你逗得老是笑,弄得现在消不下去了。”
“胡说,哪里有呢?我怎么看不出来。”
“得了,得了,别哄我了。”佳慧靠着他,然后带着揭穿他的口气问:“你说得这么好,那我问你,你有时间吗?”
他楞了一下,笑容变得尴尬了:
“只能争取抽时间,或者等我退休。”
“啊,等你退休,等你退休至少又要十多年吧?你现在也会预支了?”
“哦——,”他被噎住了,然后自嘲地笑了笑,拦过佳慧的肩膀拍了拍:“对不起,佳慧。”
“对不起什么呀,开玩笑的,我也不是没出去过,下午不就要去旅游?”
佳慧笑着嗔他一眼,然后把脸靠在他的肩膀上,懒懒地说:
“青岛呀海南呀,那些地方我都去过,说好也好,说没意思也没什么意思,现在我觉得,去哪儿要想觉得有意思,地方其次,关键还是人,——其实我现在越来越不爱动,觉得哪里也没有家里舒服,真的,干干净净的,每天能这么偎着你,喝喝茶,聊聊天,我觉得最美,最舒服,比去哪里都喜欢。”
阵阵舒爽的秋风飘然而入,吹得秀美的凤尾竹时急时缓地随风摇曳,在摇曳中散发出似有似无的竹叶清香;缓缓而升的秋阳无声映进,在木地板上投下不动的格格窗影,也在片片随风轻摆的凤尾竹叶上映照出无数缕来回流淌的金色光芒……,
一阵浅浅的醉意再次慢慢地笼遍他的全身,搂着佳慧肩膀,——好久,他轻声说:
“我觉得也是,一直是——”
“真的?”佳慧瞟他一眼,脸更靠近他的脸,眼里闪过一丝他很熟悉的撒娇:“为什么,告诉我,不许装傻。”
他看着佳慧的眼睛也笑了:
“装傻?我没有啊,我不知道嘛,你为什么。”
“我就知道你要装傻,好吧,我先说,因为——”佳慧撒娇地横他一眼,拉过他一只手,像弹琴那样在他的手心里敲了六下。
他的脸仿佛更迷惑了。
“什么意思呀?”
佳慧终于忍不住狠狠打了他一下,然后,眼珠一转,突然拿起他的手,一边看着他的眼睛一边在他的手心里开始哈气,见他不动,又开始哈起来,一下,一下,又一下……
他的笑容也再次凝住了,那份五脏六腑都抽动的感觉又回来了,他看着佳慧的眼睛,举着那只被哈得热热的手,慢慢而有力的抚摩着佳慧的脸颊一直滑向她的脖子,为得是好露出她柔软的嘴唇,让他吸允,让他发疯……
等他终于释放出自己倦倦地躺下时,佳慧看着他,半是满足半是嘲笑划着他的脸轻轻说:“哎,你这人真是,好好的又闹,真不放心你,昨天你闹了一次,今天又这样,我不在家不许出去胡混啊。”
他也拍拍佳慧的脸,懒懒地说:“这回你一定可以放心了,混不了了。”
“鬼话,我出去一星期呢。”
“那你怕什么,回来立刻让我交功课不就行了呗,再连交两把,中间肯定不敢乱来,我这把年纪,那能跟年轻时比呀,不得节省体力。”
佳慧失笑起来,然后又刮了他的脸一下,带着点儿得意说:
“哼,玩笑的,我才不怕,你能跟年轻时一样有劲儿我也不怕。”
“噢,现在这么自信啦。”
“当然。”
“为什么?”
“我要你回答嘛!”
“那还不简单?”他立刻回答:“我人品好了。”
“嗯——”佳慧撒娇地摇摇他的手:“我不要这个回答。”
“什么?”
佳慧的嘴巴凑到他耳朵上:“我要你说出来那六个字。”
“说?”他露出羞愧的表情:“佳慧,再来一次我绝对不行了。”
“你又胡说。”
“胡说?”他看着佳慧,数着手指头忍着笑说:“你的意思不是说:我—要—再—来—一—次?”
佳慧再次又笑又气地开始捶他,就这样,他们笑着,说着,打闹着,然后分手了,永远分手了……
他从未想过会是这样的结局,只知道得知消息后,连夜开车回来见到的已是佳慧冰冷的身体了。
他像傻子一样站在那里,佳慧被宣布了死亡,周围有他的同事,他们都不可思议地听着这个消息,然后看着他,似乎想说些什么,他突然很害怕,害怕听人说话,听那些不能安慰他的安慰话,听任何没有意义的好心话。
因为他最想听得已经由那个医生告诉他了:
“死者是大面积心肌梗塞,但她没有受苦。”
他把所有的人都赶了出去,一个人坐在佳慧旁边,凝望着妻子安详的面容,呆了一会儿,然后拿起佳慧一只手,放在嘴上,就像佳慧曾对他做得那样,一下,一下,又一下,一共哈了六下;停了几秒,又是一下,一下,又一下……
就这样一口一口的哈着,他度过了那一夜。
他这样并不是后悔昨天未说,因为这个简单的答案早已是他们公开的秘密,从他们新婚的时候,在一个愉快的夜晚,佳慧曾笑着说:“知道我为什么对你这么好吗?”
“为什么?”
佳慧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数了三根手指,然后歪过头说:“就为这个缘故。”
“是吗?原来如此!”
佳慧又俏皮地一笑:“那你为什么后来对我又好了。”
他笑了,想了一下,然后数了六下说:“我是为这个缘故。”
“比我多一倍呀!”
“当然啦!”
佳慧有些不甘心了,但嘟囔着说:“你是后说的,不算,而且我的话没花哨。”
“我也没花哨。”他回答,并且突然变得很严肃:“不过,我现在想告诉你,佳慧,我不喜欢看你给我做这样的手势。”
他比出了三根手指。
“为什么?”佳慧吓了一跳,脸也严肃起来。
“因为我容易联想到——”说到这儿,他大笑起来:“对——不——起——呀——,所以这三个字我可以听但不愿看你比出来。”
佳慧也吃吃笑了起来。
“好吧好吧,”过了一会儿佳慧又说,然后数了四根手指:“这样可以了吧,现在是四个字,可以提个醒,多了一个‘很’字啊——,那么你呢?”
他笑着,还是数了六下。
“还是六个字啊?”佳慧转转眼珠,突然伸出两只手:“哼,我现在是十个字,你呢?”
他照样数了六下。
“喂——”佳慧推推他,有些不快的噘噘嘴:“你怎么不变变,我已经加了很多修饰词了。”
“我可没那个浪漫的本事,你加多少我也是就这六个字。”
佳慧有些好奇了;“你到底说的是什么,不是‘我很爱很爱你’吗?”
他刮了佳慧的脸一下:“你还怪自做多情,我可没这么说。”
佳慧脸红了,抓着他不依不挠地追问起来。和佳慧缠了一会儿,然后他就在她的耳边轻轻地说出了那六下的含义。
之后他们就忘了,因为那六个字太过平凡,不能餍足热恋的胃口。
但在他们因为健身争吵的之后的不久,佳慧突然旧事重提,之后就开始爱问一个个“为什么”,“为什么你对我这么好?” “为什么还对我这么好?”“为什么一直对我这么好?”,——最终,其实只是为能给他说一遍这六个字,为能要他回赠给她这个相同的回答。——只是他,渐渐总也不肯好好说出来,变得爱故意装傻。
他现在说,不是后悔,因为每次他都回答了,佳慧知道,佳慧后来的笑与闹,甚至推他搡他都是在说,——她知道;而他,知道她知道——
他们都知道他的回答早已不仅在语言上,还在他们的缠绵与亲吻,拥抱与微笑,手势与眼神间,还在他们静静相偎相依时的空气中,还在有他和她的世界里……
——他说,只是希望这从心底呼出的一下一下的暖意,就如同佳慧曾用它传到他自己都摸不到的心底那样,也可以送到那个世界,在佳慧割断前尘之前,还能最后一次听到他此刻,他昨天,他二十年如缕不绝的心声:
“我——依——然——爱——着——你——”
呜呜呜,看得好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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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段好煽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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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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